[歷史穿越]金鱗開 作者: 美味羅宋湯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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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k2258 2013-9-17 00:43:08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734 54159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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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黑雲壓城城欲摧,
     甲光向日金鱗開。
     磧裡角聲搖日月,
     回中烽色動樓臺。
     陵園白露年年滿,
     城郭青磷夜夜哀。
     沙場晝夜多風雨,
     人說太子鐵騎來。      本帖最後由 xxi511 於 2015-8-29 12:19 編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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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k2258 發表於 2013-9-18 22:20
金鱗開 第一章 日日長看提眾門(一)

    崇禎十六年的夏天,憋悶得讓人窒息。

    在這皇宮大內的東南角,登極十七年的崇禎皇帝頭戴翼善冠,身著盤領窄袖的常服,坐在龍椅上。雖然殿中擺放著冰塊,但絲毫不能驅散濃郁的暑氣。而龍袍兩肩上的日月,也壓得這位年輕天子精疲力竭。

    三十三歲的天子。

    「陛下,如今京中如同鬼域,家家披麻,門門戴孝,還請陛下開庫放藥。」駙馬都尉鞏永固語帶哽咽,聲中悲涼,好像自己家也遭逢了不幸。

    崇禎嘆了口氣,只覺得脖梗發緊,道︰「這大疫來得狂烈,宮中也死了好些人。朕已經命天師張應京開了道場,超度死者,爙災祈福。至於施藥,便如卿所請吧。好在哥兒已經長成了,否則真是讓人擔心。」

    提到哥兒,殿中人的目光不由自主地飄向了御案旁的一張小桌邊。

    身穿大紅龍紋便服的皇太子正專心致志地將內閣送來的奏本分成四摞,額頭鼻尖微微見汗,晶瑩剔透,讓人忍不住想去幫他擦掉。

    皇太子是中宮皇后嫡出的長子,崇禎二年二月出生,次年被封為太子。再加上崇禎與周皇后感情極深,故而這位太子的地位可說是無可動搖。

    尤其這位太子還是個神童,即便是外廷那些自視甚高的文臣,也不能否認這點。

    朱慈烺正好將最後一本奏本分了類,輕車熟路地將這四摞奏本又分成兩疊,讓司禮監的太監呈給皇帝陛下。

    「父皇。」朱慈烺上前微微欠身,啟奏道︰「這大疫來勢洶洶,民心惶惶,僅是施藥恐怕不夠。」

    鞏永固不由坐直了些,心中一鬆,暗道︰都說太子仁善,果然名不虛傳。

    崇禎知道自己這個兒子自幼早慧,過目不忘,做事老成周到,將那些閣輔都比了下去。天下任何一個父母,要是能有這樣的神童兒子,不知道會高興成什麼樣。然而正是因為太過聰明,這位太子的想法總跟正常人有些不同。

    尋常人也就罷了,偏偏大明出過一位煉丹皇帝,又出過一位木匠皇帝,所以崇禎一看到太子擺弄那些瓶瓶罐罐,動手做滑輪木軌,一股寒意就免不得從腳底心往上冒。如今國事蜩螗,命懸一線,再承受不住嘉靖、天啟那樣的皇帝了。

    ——或許亡國之事便要應在朕的頭上了。

    不自覺中,崇禎心神一暗,麻木地看著太子。

    「兒臣奏請父皇以皇子出鎮京師,監督治疫之事。」朱慈烺正處於青春期,嘴唇上長出了一圈絨毛,聲音也有些高亢不穩。這讓他越發放緩了語速,將每個字都咬得清清楚楚。

    而且這樣說話另有一樁好處,會使聽者感受其堅定不移的意志,即便反對他說的話,卻也會在不自覺中有所鬆動。

    人與人的鬥爭,無非就是意志的鬥爭。

    「皇子?」崇禎恢復了些許精神︰「你是在毛遂自薦吧。」

    崇禎曾有七子三女,如今還剩下的只有三子一女。長子朱慈烺尚且只有十五歲,更何況下面那兩個弟弟。而且,就連頂著神童光環的皇太子,都不被人信服,怎麼可能讓兩個更小的孩子家出去主事?

    「陛下萬萬不可!」鞏永固頓時被激出了一頭冷汗︰「太子尚在沖齡,魂魄未全,豈能妄入兇惡之地。」剛才的慶幸轉眼間煙消雲散,不存半分。對於鞏駙馬而言,就算全北京城的老百姓都死完了,也換不來國之儲君的性命。

    朱慈烺冷冷瞟了這位駙馬都尉一眼,暗中給出了「怯弱」兩個作為考語。

    「兒臣位在東宮,百神庇佑,別說只是凶疫,就算是真有惡鬼也得退避三舍。」朱慈烺抬高了音量,又道︰「父皇,如今天下不穩,若是不乘此振奮精神,恐怕民心更惰了。」

    「退下吧。」崇禎微微皺眉,揮了揮手。

    朱慈烺微微抿了抿嘴唇,最終吐出的只有三個字︰「臣遵旨。」

    看著躬身倒退出去的大兒子,崇禎重重靠在了椅背上。在他的案上,整齊堆放著兩堆奏本。這份整理奏本的權力,是從崇禎八年,太子從司禮監手中奪過去的。

    那一年,亂賊攻破中都鳳陽,掘了朱家祖墳。

    那一年,太子只有六歲。

    六歲的太子以近乎神奇的手段從鐘翠宮跑到了武英殿,對雙眼通紅的父皇,時年二十五歲的天子大說一通「上陣父子兵」的道理,成功地利用了崇禎的天然父愛,以及心理脆弱的時機,取得了整理奏本的權力。

    因為魏忠賢亂政的前車之鑒,崇禎朝沒有權閹,更沒有太監批紅的事發生。不過司禮監作為內相,絕非白叫的。即便勤政如崇禎皇帝,每天工作十六個小時,也不可能看完當天所有的奏本。

    該何時遞上何人的奏本,就成了太監們玩弄權術的機會。他們通過遞本的時機,掌控著皇帝每天處理的政事。簡單來說,這種權利就是派定優先級的特權。

    等崇禎意識到這點的時候,已經是四年之後了。

    倒並非因為皇帝做久了,政治智慧見長,而是因為皇帝陛下無意中看了那些放在底下的奏本。於是,皇太子殿下的分類標準很快就被聰明的皇帝揭穿了。

    凡是官員互相彈劾的奏本,以及御史言官彈劾邊臣的奏本,都被塞在了下面。

    太子自辯以「重要」和「緊急」為標度,排列了奏本的順序。但這些太子認為不重要不緊急的本子,在皇帝眼裡卻是國家綱常所在,用人的尺度規矩,乃是最重要的政事。因此上,崇禎帝改為從最下面的本子開始批閱,算是鐵了心要撲進文臣黨爭的禍堆裡。

    朱慈烺退出文華殿,剛一轉身,一股熱浪便迎面撲了上來。他瞇起眼楮抬頭看了看雲層裡的太陽,隱約露出了輪廓。索性再烈一些呢?最恨這樣不晴不雨地多雲天,讓整個天地都顯得壓抑。

    「春哥兒,回宮麼?」東宮侍衛周鏡見朱慈烺出來了,連忙上前,一邊招呼著隨侍的太監打起羅素方傘、團扇,先遮住暑氣再說。

    因為出生在仲春之季,太子的乳名理所當然地採用了「春」字。而且東宮又稱春宮,所以「春哥」之名,實至名歸。

    當然,這乳名也不是誰都可以叫的。除了父皇母后等親近皇親,只有乳母和宮裡的兩個管教婆婆可以這麼叫他。自從他斷奶之後,乳母便被遣散了,這也是為了防止客氏故事。後來甄選東宮侍衛,周鏡領班,便又多了個人可以如此叫他。

    周鏡是周皇后的堂兄,算起來還是太子的舅舅。

    被一團陰涼籠罩,朱慈烺總算緩過一口氣來,往前走了兩步,方才道︰「坤寧宮。」

    坤寧宮是周皇后的寢宮,世人所稱的中宮。

    以朱慈烺十五年的生活經驗看來,有些不甚重要的事,與其求皇帝陛下,還不如去求皇后娘娘。

    當然,在這紫禁城裡,說話最管用的其實是皇伯母懿安皇后,張老娘娘。她是天啟帝的皇后,當年就是她力主選定了周皇后為信王妃,又在天啟皇帝駕崩時堅定地迎信王入主大內,承繼帝位,所以說話的份量很重。

    張老娘娘對於朱慈烺這位皇太子自然也是關懷備至,時常讓人送來玩具,也常常召太子過去考校功課。不過這位娘娘為人太過於中正,遠不如母后周娘娘懂得變通,諸如出宮主事這種請求,肯定會被她當做離經叛道的念頭大加封殺。

    ——說來說去,這年齡太小還真是個大障礙啊!

    朱慈烺走在羅素傘下,心中不由一嘆。在他看來,其實崇禎初年的時候天下還沒到非亡不可的地步,崇禎四年、十一年、十五年,都有徹底消弭民亂的機會。然而究其原因,一者是崇禎的搖擺不定,再者就是能臣良將紛紛折戟,庸碌之人竊據高位。

    這些年來,每每聽到那些歷史上著名的人物喪生,都讓朱慈烺心驚膽顫。等到了去年,松山大敗的消息傳來,洪承疇和曹變蛟也戰死了,徹底讓他心中麻木,尋思著最後逃亡的機會。

    只要能逃出紫禁城,逃出京師,他就能去南京重整江山……只要大明的法統不斷,南明內訌的慘劇起碼不會接連爆發。若是南京守不住,還可以去四川、雲南、海南島或者大員。以南明那幫昏君都能撐四十年,對於自己而言,光復大明只是時間問題。

    然而,一切的基礎在於︰逃出去。

    在朱慈烺又一次在腦海中推演光復計劃的時候,大隊儀仗已經穿過了乾清門,進入了內宮。這個被無數人嚮往的地方,其實並沒有三千佳麗,也罕見鼓瑟吹笙。

    只有壓抑和束縛。

    作為一個有著成年人靈魂的青少年,這種壓抑讓他自詡堅韌的神經著實受到了考驗。

    「皇后娘娘傳太子覲見。」內侍高聲誦傳道。

    此時,朱慈烺剛剛在坤寧宮門口站定。

    有時候皇宮就像是個魔法世界,有許多看不見的小精靈將所有的事都做完了。

    朱慈烺振了振大紅常服,往坤寧宮正堂大步走去。

    周後身穿淡素比甲,坐在正堂正椅,在看到兒子的剎那,眼角上原本看不見的魚尾紋淺淺地浮了出來。

    「春哥兒來了。」周後微微側身,縴細的手落在座椅的扶手上。她的手指細白光潔,因為親自紡紗織布,所以沒有留指甲的習慣,看起來乾淨利索。

    「長子慈烺問母后殿下坤安。」朱慈烺長揖作禮,見母后抬手,便順勢站直。

    一本正經地做完這些無所謂的虛套,便可以一臉無所謂地說些正經事了。

mk2258 發表於 2013-9-18 22:20
金鱗開 第二章 日日長看提眾門(二)

    宮女搬來了繡墩,放在皇后下首。

    朱慈烺穩穩地坐了上去,等母后開口詢問。在這個深宮中生活了十五年之後,所有的禮儀規範已成了條件反射。

    他聽說外面早已經禮崩樂壞,內衣外穿、男穿女衣,但天家乃億兆百姓的表率,在外廷有文官盯著,在內廷也有老宮人、婆婆媽子盯著。別說自己只是個尚未成年的太子,就算是皇帝陛下,若是有些違禮的舉止,也會被毫不留情地指摘出來。

    說起來這些宮人閹宦都是天家的奴僕,但是在這個大內,他們早就成了獨立的群落,只是需要借助皇權這顆大樹汲取養分罷了。

    而且太祖皇帝當初定下的規矩︰后妃一律從小戶人家中選入。

    這樣防止了大明重蹈漢朝外戚專權的可能性,但也導致了大明皇家成為一個非貴族的貴族領袖,以至於歷代皇帝要麼叛逆得無法溝通,要麼就順從得如同羊羔。

    不過朱慈烺沒有資格抱怨這點。正是因為后妃帝王都有小家情節,所以大明皇帝中不乏癡情之人,天家氣氛也讓人不至於窒息。更不可能發生九龍奪嫡之類的家庭倫理慘劇……或許這也是大明宮廷劇不能取代辮子戲的原因,實在是缺乏宮斗素材。

    「今天春哥來得倒早。」周后憐愛地看著兒子,見兒子臉上掛著一團潮紅,轉首道︰「將甜食房送來的冰鎮飲子取些來。」

    朱慈烺倒也的確覺得喉嚨發燥,清了清喉嚨,道︰「鞏永固在文華殿奏對,說的是京師大疫,兒臣聽得心裡不忍,便早些出來了。」

    「我兒日後會是個仁君。」周后欣慰道,見宮女端了冷飲過來,連忙道︰「快先吃些,喉嚨都啞了。」

    朱慈烺端過瓷碗,手中一涼。瓷碗外滿密密凝結了一層露珠,碗口上還飄散著涼氣,只是小小抿一口,便沁入心脾,所有暑熱都消散不見了。

    「唔,母后,今日周鏡隨班,還在外面呢。」朱慈烺喝了一口,抬頭對周后道。

    周后點了點頭,臉上帶著笑意,對於兒子的仁善更是欣慰,吩咐道︰「賜湯。」

    朱慈烺一口氣又喝了半碗,方才緩緩道︰「母后,兒臣想出宮賑濟疫區災民。」

    周后臉色一變︰「此事萬萬不可!你年紀尚幼,若是沖犯了該如何是好!都已經是出閣講學的人了,怎麼讀了聖賢書這點道理都不懂!」

    朱慈烺對於母后的這種反應早就瞭若指掌。母后雖然是蘇州人,溫柔嫻靜,但性子卻是直爽一路。只要將道理擺清楚,她也不會太固執己見,這遠比父皇陛下要容易溝通得多。

    「母后,京畿連年遭災,百姓苦不堪言,這場大疫一來,更是雪上加霜。」朱慈烺搖頭道︰「每每念及生民受難,兒臣便寢食不安。」

    周后臉色稍霽,放緩聲調道︰「有外臣在,哪裡需要你這太子出去?」

    「外臣皆庸碌貪鄙之徒,」朱慈烺道,「說不定還要雁過拔毛。」

    從嘉靖帝開始,皇帝與文官的對立就成為了日常狀態。崇禎在位十七年換了五十相,之前更曾在朝會的時候,蘸水寫下「文臣各個可殺」之語,故意讓隨侍太監王之心看,幾乎是跟文官集團撕破臉皮了。

    此刻聽兒子這麼說,周后也覺得那些文官的確靠不住,臉上神情凝重。

    「讓中官與勛臣去罷。」周后終究不捨得兒子身陷險地,好言勸道︰「太子還是安生在宮裡,到時候讓人時時稟報你知道便是了。」

    ——這次要是再不出去,就只有落入李自成之手了!

    此時距離李自成擁兵城下,最多只有九個月了!

    朱慈烺強辯道︰「母后,兒臣已經有了賑災的腹稿,若是不讓兒臣親自去操行,兒臣不甘心。」

    「胡鬧!」周后別過頭,並不鬆口。

    若是其他孩子,此刻要麼喏喏而歸,要麼就撒潑耍賴。偏偏朱慈烺人小心大,讓他怯懦而歸是斷然不可能的事。但是撒潑耍賴賣萌討好,對於常年身居高位的成年靈魂而言,也實在難以做到。

    朱慈烺垂著頭,雙手放在膝上,怔怔地看著地磚。

    一言不發。

    周后心頭一緊,暗中無奈︰竟然又是這招!

    朱慈烺只會這招︰沉默。

    一旦他有所求而不得的時候,便會祭出這招。這種冷暴力對於別人或許沒用,但是對於深愛他的父母,卻是很有效的招數。因為在這個時代的人看來,「失意癥」是一種十分可怕的病癥,而突然沉默不語,對外界毫無反應,正是失意癥的直接表現。

    換言之,朱慈烺在裝病。

    裝瘋賣傻可能直接成為「廢太子」,但是這種失意癥卻只會讓父母更糾結頭痛。何況這十多年來,無論是皇帝皇后,還是宮中有些地位的女官婆婆,都知道醫治太子 癥的良方——從其所欲。

    傻子都知道,太子這是在要挾。

    但是誰都不敢確保太子不會假戲成真。

    周皇后並不是武則天那樣的女強人,她只是個從姑蘇水鄉走入大內的善良女子。作為母親,只有看到兒子健健康康,她才會由衷高興。哪怕兒子有半點頭疼腦熱,她都會焦慮萬分。這點在她的第二個兒子夭折之後,格外突出。

    朱慈烺有時候覺得自己很無恥,如此利用母愛,甚至讓母親傷心難過。但他可以確認一點,自己每次使用這種招數,都是為了讓這個大家庭能夠避免數月之後的慘劇。

    他不希望看到母親和伯母自殺,父親砍傷妹妹,然後上吊……更不願意自己被身邊的親人出賣,落在李自成手上,再落入吳三桂手上,最後留下一堆疑團,消失在歷史長河之中。而一切揭曉的時間,只有九個月了。

    ——如果實在回天乏力,不能救這個國家,起碼也要努力救這個民族。如果連這個民族都救不了,無論如何也要救這座大宅子裡的親人。

    朱慈烺死死盯著地磚,眼中只有完美的勾縫。

    「春哥兒,春哥!」周后輕喚兩聲,提高了聲量︰「慈烺,別再裝聾作啞!你到底想怎樣啊!皇太子殿下!」周后的聲音逐漸升高,終於吼道︰「朱慈烺!你再給我裝聾作啞!」

    太子殿下仍舊一聲不吭,不為所動。

    宮中女官眼看著皇后娘娘怒目圓睜,柳眉上挑,卻沒有絲毫恐懼。

    ——娘娘又入彀了。

    她們心中紛紛偷笑。

    果不其然,在發火無效之後,皇后殿下終於長抒一口氣,無奈道︰「好了好了,母后幫你去說。」

    「兒臣謝過母后!」朱慈烺麻利地起身行禮,旋即迎著母親愛恨交織的目光,扯動嘴角,顯露出一個燦爛的笑臉。

    只是這個笑臉太過造作,任誰都不會被它欺騙。

    「春哥兒,」周后蹙眉疾首道,「你貴為一國儲君,又集父皇母后寵愛於一身,還有什麼不知足的呢?為何總是要鬧出這種讓人操心的事?」

    「兒臣只是想為父皇母后分憂。」朱慈烺落下嘴角,臉上再沒有一絲表情。

    自古不乏慷慨就義之烈士,卻罕見從容赴死的達者。朱慈烺從他確認了自己的身份那一刻開始,便一步步走在國破家亡的道路上。不知道多少次,他都夢見自己被捆在鐵軌上,看著一輛蒸汽火車嗚嗚朝自己疾馳而來……

    如果不是有著上輩子的堅強意志,他早就被這種壓力逼瘋了。

    「你退下吧。」周后覺得無比胸悶,對朱慈烺揮了揮手。

    「兒臣告退。」

    「吃完了再走!」周后看著那半碗冰鎮飲子,輕輕扶了扶額頭,心中已經是在考慮如何說服自己的丈夫,大明帝國的皇帝陛下。

本帖最後由 xxi511 於 2014-12-28 21:36 編輯

mk2258 發表於 2013-9-18 22:21
金鱗開 第三章 日日長看提眾門(三)

    周皇后目送兒子離去,坐在寶座上連連嘆氣。一旁的女官知道現在才是危險時刻,連大氣都不敢喘。她們偷偷拿眼去看站在最前面的女官,希望這位掌握著戒令責罰的大宮正能夠消去皇后娘娘的隱隱雷霆。

    作為正六品的女官,宮正劉氏已經在這紫禁城裡度過了四十個春秋。當年周皇后入主中宮的時候,她已經是二十多歲的老宮女了,因為不肯出宮嫁人,便授了正七品的司計司司計。

    那時候宮中還有一位田貴妃,也是信王在邸的時候納的舊人。這位田貴妃的父親當年在揚州任武職,納了好幾個揚州名妓。一來是他好美色,二來就是為了調教自己的女兒。這些名妓各個都是才華橫溢,琴棋書畫無一不精,果然將這位田小姐調教成了閨閣猛將,胭脂陣首。

    簡直就是為了宮鬥而生的!

    那位田貴妃早年也著實讓崇禎迷戀了一段時日,到底崇禎本人也有文士情節,很容易將田氏視作紅顏知己。然而田貴妃沒有真正明白什麼叫「糟糠夫妻」,貿然發起宮鬥,向皇后發難。

    當時田氏故意將抬輦的太監換成了宮女,自然引起了皇帝的好奇。田氏對道︰「臣妾聽說皇后那邊的太監與宮女多有齷齪之事,故而換成宮女。」

    崇禎是個眼中不揉沙子的人,大怒之下竟然搜查中宮,頗有些將事情搞大的意思。更讓他氣憤的是,果然從中宮太監那兒搜出了不少褻具。

    這本是宮中太監與宮女結成對食的潛規則,從隋唐至今從未斷絕過,卻被田貴妃揭出來打擊周皇后。

    當時崇禎龍顏大怒,甚至動了廢后的念頭。

    當此關頭,有一位女官站了出來,俯首低聲道︰「莫非田貴妃宮裡就沒有麼?」

    這句話讓崇禎清醒過來,果然在田妃宮中也搜出了不少淫褻用具。

    這位敢說話的女官也由正七品的司計,成為了正六品的宮正。

    周皇后自此之後對劉宮正自然也是親信有加。

    「娘娘,」劉氏上前笑道,「奴婢突然想起十多年前,太子殿下向娘娘獻詩的情形來。」

    周後繃緊的面容也漸漸紓解開來,嘆了口氣,道︰「那時的哥兒多好,還沒學會這麼嘔我呢!」

    劉氏走到皇后跟前,笑道︰「那時娘娘看了殿下的詩作,可是笑了許久。」

    周后當然不會忘記兒子的第一部作品,腦中已經印出了全文,仍舊忍俊不禁。

    「天井四四方,周圍是高牆。

    清清見卵石,小魚囿中央。

    只喝井裡水,永遠養不長。」

    劉氏輕輕吟道,語調輕緩,好像在吟誦千古名篇一般。

    周后的笑意漸漸淡去,眉中含愁,不捨道︰「哥兒長大了,不想喝井裡水了。」

    「奴婢曾聽陛下和娘娘說起當年微服私訪的事,也是樂趣橫生。這般牽掛民生,還真是隨了陛下和娘娘。」劉氏柔聲說道。

    周后的眉頭又皺了起來︰「若只是出宮遊冶,未必不行,偏偏現在實在是大不太平。城裡有大疫,城外還有建虜,唉,若是春哥兒有個閃失……」去年建虜入關劫掠,滿朝文武竟然沒有半點主意,如今說是建虜已經退出關外了,但誰知道是否都走完了。

    「太子殿下從小就能謀定而後動,就算是遊戲,都要一步步在紙上先演算一番,肯定不會輕犯險境。」劉氏說這話的時候不免心中打鼓,雖然是安慰皇后,也一樣是安慰自己。

    前些日子,太子突然召見劉宮正,說了好一些沒頭沒腦的話,讓這位老宮人都有些茫然。然而今天太子一來,劉氏便不由自主回憶起當時太子說的話,每一句都像是為今日事預設的埋伏。

    如此看來,太子早就下了決心要出宮賑災,說不定連鞏駙馬入宮奏對都在他的設計之中。

    這份心智,僅僅出自一個還不滿十五歲的少年。

    劉宮正雖然不用懼怕太子,但這種時候若不結一個善緣,她也不會走到今日這高度——大明女官之首。

    只是,萬一太子有個閃失,她的餘生恐怕只能在浣衣局度過了。

    「唉,」周后又是一聲長嘆,「算了,不想那些,你先去將上月宮中開銷的明細表取來。」

    劉宮正福了福身,輕無聲息地走到坤寧宮外,吩咐宮女去直房取賬冊。到了她這個地位,斷然沒有自己跑腿的必要,只需要等在這偏殿裡拿了賬本進去交差便是。

    「姑姑。」

    一旁自然有劉宮正名下的宮女上前打扇遮陽,端茶伺候。在宮廷中,這些小宮女對頂頭女官常稱以「姑姑」、「奶奶」、「老太太」等稱謂,作為尊稱。

    「怎麼?」劉宮正斜眼看了一眼自己的侍女,「你想說什麼?」

    年輕的侍女扑打著團扇,輕輕一咬嘴唇,大膽說道︰「姑姑這回擔下的干係可不輕呢……」

    劉宮正接過茶盞,輕輕抿了口︰「你想不明白?」

    「奴婢愚魯。」年輕的侍女垂下頭。

    她當然不是愚魯的人,否則也不會被這位宮中老人垂青,帶在身邊。

    她缺的只是看人的經驗。

    「你一定覺得,幫太子說話,不見好處,先要擔上一身的風險。對不對?」劉宮正好整以暇道。

    「姑姑就算不幫太子,殿下也未必會記恨姑姑。」侍女小心翼翼道。

    「傻丫頭,你以為太子是什麼樣的人?」劉宮正嘆氣道。

    侍女微微搖頭,也不知是不敢說,還是不知道。

    劉宮正感慨一聲,道︰「你以為田存善真是自己失足落水的麼?」

    侍女輕輕吸了口冷氣。她知道田存善是崇禎十一年欽命的東宮典璽,有朝一日太子登極他便是從龍之人,地位不低。至於這位典璽官失足落水的事,宮中也頗有耳聞。如今劉宮正突然拿出來說事,讓這位年輕的侍女滿心震盪,她不由失聲道︰「是太子推他下去的?」

    劉宮正不置可否道︰「為何以前客氏能將先帝迷得團團轉?」

    「這……」

    「這就是投其所好啊。」劉宮正聽到了外面傳來的腳步聲,那是軟底鞋踏在金磚上的聲音。她站起身往外走去,一邊道︰「太子若是出宮,肯定少不得侍女伺候,我打算讓你去。」

    「謝……姑姑。」侍女連忙跟了上去,又道︰「請姑姑賜個條陳。」

    「乖乖辦事,辦好事,把皇后娘娘,還有我,都忘掉。」劉宮正踏出了偏殿,補了一句︰「忘得越乾淨越好。」

    「奴婢不敢忘姑姑撫育之恩!」侍女跪在了地上,眼淚比膝蓋更快地落在地磚上,發出啪嗒兩聲。

    劉宮正沒有說話,接了賬本,略略一翻,送進正殿中去。


本帖最後由 xxi511 於 2014-12-28 21:42 編輯

mk2258 發表於 2013-10-11 21:51
金鱗開 第四章 日日長看提門眾(四)

    崇禎在坤寧宮正門口下了步輦,信步朝裡走去。這位剛過而立之年的天子步伐很快,好像總有人在追趕他。這些年來糜爛的時局也讓他眉頭緊蹙,很久沒有紓解的機會了。

    中宮理所當然得到了陛下駕到的通報。按照規矩,皇后殿下應該在坤寧宮正門口迎接皇帝。然而周皇后甫一入宮,便廢了這規矩,理由是「糟糠之妻不下堂」,只是在正殿門口迎接。

    十六年來,一直如此。

    天家夫妻見過了禮,同往裡面寶座走去。寶座前放置了一張書案,上面平攤著一本厚厚的線裝冊子。

    崇禎風風火火的落座,問道︰「皇后看的什麼書?」

    「妾只是翻翻上月的賬本。」周后道︰「比之前幾個月,沒有什麼下降,不過比去年這個時候倒是降了不少。」

    崇禎總算聽到了個略算不錯的消息。他從登極以來,一直在打造節儉內宮,想引導天下臣民共度時艱。為此周皇后都在宮裡設置了二十四架紡車,帶著宮女親紡。到了崇禎八年,張獻忠搗毀鳳陽祖墳,崇禎更是撤了膳樂,搬去了外宮武英殿,最後架不住大臣們反覆上疏請他回宮,這才搬回內宮起居。

    「萬曆年間宮裡一月的膳食銀就要一萬兩,崇禎十二年的時候,陛下降到了九千兩,如今只有五千兩。」皇后坐到皇帝身邊,拉近賬本,手指在行列之間劃過。

    這是完全不同於傳統流水賬的記賬本,其實更像是一份報表。所有大項、小項、雜項,分列明晰,收入出支一目瞭然,每季度都固定點庫,製作動產和不動產清單。林林總總聽起來很麻煩,但是一旦適應了這套規矩,掌事的女官太監,乃至皇帝皇后,都為之輕鬆了不少。

    惱火的只有下面那些辦事的宮人閹宦,能夠讓他們作假的地方實在太少了。而且少得已經不是他們的水準能夠捕捉了,無論他們做出如何周密的賬目,總是難逃天家慧眼。只有少數人才知道,那是太子殿下在幫母后審計,簡直比積年老財會還讓人心寒。

    崇禎看著皇后的手指挪動,笑道︰「這套計財法倒真是有用,也不知道春哥兒怎麼想出來的。朕本想讓六部也用這種報表,可惜太過艱澀,那些吏員學不來。」

    「沒讀過什麼書的中官都能學會,外臣各個都是飽讀聖賢書的才子,竟然學不會麼?」皇后搖頭道︰「縱然比不上我家春哥兒天姿過人,就連學都學不來,豈不是敷衍。」

    崇禎長嘆一聲,突然想起了什麼,道︰「今日鞏永固入宮,說了京師疫病的事,你猜春哥兒怎麼說?」

    「要出宮賑災。」

    「哦,是了,他來過了。」崇禎恍然,又道︰「你許他了麼?」

    「怎麼可以讓他出去!」周后高聲道︰「就算京師死的人再多,也不能動搖國本啊!何況哥兒還不滿十五,若是在民間,連頭髮都還沒束呢!」

    崇禎臉色沉了下來,道︰「可是,外臣做事倒還真不如我家太子。」

    「現在也沒聽說哪個外臣家死了至親,他們都不急,我們急什麼。」

    「話不是這麼說,」崇禎站了起來,緩緩踱步,「這天下終究是我朱家的。他們不急,朕卻不能看著子民受苦。」

    周后長嘆一聲。

    這聲嘆息中有對兒子即將身處險地的擔憂,也有對自己這位丈夫的無奈。

    ——陛下的逆反心真是太重了。

    就連宮女們都在心中默默感嘆。

    「朕想過了,讓太子出宮見見民間疾苦也好。以撫軍例。」崇禎堅定道。

    雖然勝利了,周后卻沒有什麼興奮。利用丈夫的性格弱點,這還是兒子教給她的。真是撓破頭皮都想不到,為何一直養在深宮的太子,對於人心的見識倒比她堂堂國母還要深刻呢?

    ——又讓那混小子得逞了!

    周后輕輕咬著內唇。

    「皇后,太子做事,朕放心,你也該放心。」崇禎以為周后不肯讓兒子出去,上前溫言勸道。

    「唉,太子出宮住在哪兒呢?」皇后又道︰「還要多派些老成能幹的宮人跟著才好。」

    「就讓他住潛邸吧。」崇禎道︰「至於宮人都由皇后看著辦,不要逾制就好。唔,太子明年也該選妃了,索性這次就連四司的女官一起派了吧。」

    「妾省得,」皇后停了停,又道,「總覺得太子還小得很,有些早了。」

    崇禎笑了笑,目光又落在了那本賬本上。

    ……

    「哦,以撫軍例麼?」朱慈烺坐在端本宮中的書房裡,面前鋪開的宣紙上寫著密密麻麻的蠅頭小楷。他雖然說著話,手下的毛筆卻沒有半點停頓。等他寫完了一張,方才放下毛筆,隨手掀起,交給身邊的太監︰「去刻。」

    身邊的隨侍太監接過這頁紙,小步疾走到了門口,轉給另一個小宦官。那宦官將這紙頁夾入硬紙板中,急忙往司禮監經廠跑去。

    看著那小太監跑遠了,這位身穿大紅蟒袍的隨侍太監方才轉身回到太子身邊,見太子正在掐揉穴位,吞聲屏氣站在一旁。

    「田存善。」朱慈烺靠在椅背上,閉目叫道。

    「奴婢在。」

    「按照撫軍例,東宮侍衛能有多少?」朱慈烺問道。

    「這……奴婢回去查過再來稟報太子。」田存善小心翼翼道。他可知道當今太子的英明,絕不是可以浪對欺瞞的主。

    朱慈烺眉心微微跳了跳。這個田存善在太監裡算是年輕有為,三十歲的年紀得授東宮典璽,不過這個年紀對於內宮太監來說,還是太過年輕,沒有根底。手段、心性也都還太稚嫩。尤其是與曹化淳、王承恩、王之心這些大相比,更顯得無能。

    但是太子看得上眼的大們,對於太子卻未必看得上眼。一者是因為太子奪了司禮監最容易玩弄權術的勾當,二者是這些大年紀已經一大把了,而當今天子年富力強,實在用不著鋪那麼遠的後路。

    如果身邊有個得力的老太監,這十幾年來自己就能輕鬆很多。

    朱慈烺吸了口氣,挺直腰桿,再次拿起筆,又寫了起來。寫了兩字之後,朱慈烺突然抬起頭,道︰「去年宮中進書,好像有一本《酌中志》?」

    田存善不敢再說不知道,他知道太子從來都是過目不忘,大著膽子附和道︰「好像是有來著,殿下當時好像還說……還說有空找來看看。」太子看書單,對於很多書都會說「有空找來看看」,所以就算太子想起來當時不是這麼說的,自己記差了也不算什麼大過失。

    到底不是誰都像太子這麼英明。

    「這書是神宗朝的大太監寫的吧?」朱慈烺重又落筆,頭也不抬地問道。

    「太子恕罪,」田存善噗通跪在地上,「奴婢這就去查了來回稟太子。」

    「估計已經不在宮裡了,否則怎麼也是個提督太監。」朱慈烺假裝不知,只是道︰「你去查訪一番,若他還願意回宮當差,就請司禮監分到我身邊來。」

    田存善心中忐忑,暗暗叫苦道︰這是太子對咱不滿了啊!唉,伴君如伴虎,怎地伴太子更是猛於虎!也罷,這位主兒可不是咱能伺候得了的,換個地兒也是好事。

    「奴婢遵旨。」田存善磕了個頭,就要往外跑,突然聽到太子輕咳一聲,連忙又站住了腳步。

    「曹化淳已經歸鄉五六年了吧。」朱慈烺突然道。

    田存善當即跪了下來,雙眼含淚︰「殿下仁善古今罕見,竟然還記得我等奴婢。曹太監是十一年因病乞假,十二年二月蒙恩還鄉的。」

    「他家在哪兒?」

    「奴婢記得曹太監是天津武清人氏。」

    「不算遠,」朱慈烺繼續道,「派人去探探病,要是身子還健朗,請他來北京,我要見他。」

    「奴婢遵旨。」田存善連忙出去交代了一番,這才急急忙忙往宮外跑去。

    朱慈烺埋頭寫了許久,終於又寫完了兩頁,喚來太監,讓拿去經廠雕版開印。雖然他已經印了不少書冊,據說也有流傳在外的,但終究紅牆深隔,連個動靜都沒聽到過。如今這京師鼠疫,並不在朱慈烺的歷史知識之中,屬於突發事件,所以這疫情控制草案只能現寫。
本帖最後由 xxi511 於 2014-12-28 21:45 編輯

mk2258 發表於 2013-10-11 21:51
金鱗開 第五章 日日長看提門眾(五)

    在這個大明帝國的心臟,匯聚了天下最頂尖的一批能工巧匠。他們能得到尋常工匠難以想像的恩賜,也可能一步不慎被打入深淵,所以每個人幹活的態度都極端認真負責。再加上頭頂上三五道監管,人人都瞪大了眼楮,誰都不敢有絲毫馬虎。

    崇禎一如既往在五更起床,四個宮女旋即端著一直準備好的紫金盆入內伺候洗漱。

    四個金盆各有用處。直徑二尺的金盆用於初盥手,直徑一尺的用來漱口。洗臉用的是直徑四尺的大金盆。最後再洗一下手,用的乃是直徑一尺五寸者。在盥洗完了之後,便是櫛髮梳頭。

    等皇帝櫛完發,要正衣冠朝拜上天,然後才能換了便服,準備早膳。

    崇禎換完便服,宮女們遞上茶水和點心。因為今天皇后也要一起過來用膳,再加上傳膳需要時間,皇帝陛下的肚子很可能會餓,所以必須先用點心果腹。

    崇禎用了些茶點,執役的宮人也差不多陳設好了早膳,只等樂聲奏響,皇帝便前往中殿準備開始早膳。雖然崇禎為了節約銀子,撤了平日用膳的奏樂,但是禮樂在宮中也是一種號令,即便想盡數裁撤也做不到。

    今日皇后也要過來,所以中殿中放著兩張桌案。

    崇禎走到自己的御案前,尚未落在就看到御案上放著的太子新書。這也是太子的特權,其他文字都得等皇帝用膳完畢,到了武英殿或者文華殿才能進呈。

    皇帝展衣落座,隨手翻看兩頁,臉上神情立刻凝滯起來。

    「太子呢?」崇禎出聲問道。

    「回皇爺,」一旁隨侍的司禮監太監連忙上前道,「太子殿下剛去了仁壽殿給張老娘娘請安,被留膳了。」

    「叫他來。」崇禎將書又湊近了些,新鮮的油墨香氣逗得鼻腔發癢。

    這本書《防疫論》作為太子的新作,裡面的配圖並不多,而且也不像之前的《物理》、《化學》那般晦澀難明。不過書裡言之鑿鑿地解釋了這疫病的源頭,也一條條羅列了該如何防治,讓人不能不信服。

    真正讓崇禎憂慮的是,在開篇導言中,太子說這場疫病曾經在三百年前的歐羅巴引起了歷時三年的大疫,兩千五百萬人死於此病,按照當時歐羅巴的人口,幾乎每三個人中就有一個。

    大明從天啟年間就開始洪澇乾旱,各種災難不斷,若是再發生這麼一場大疫……崇禎幾乎要絕望了。

    朱慈烺並沒有主動呈書給崇禎,因為崇禎還沒有最後下旨讓他出去撫軍。不過他並不奇怪崇禎這麼快就能看到樣書,這也是宮裡的規矩,司禮監絕不會連樣書都不交付皇帝審核就大批量印刷的。

    辭別了伯母,朱慈烺踏出仁壽殿,看了看陰沉沉的天空,對來傳口諭的小宦官道︰「你去知會欽天監的湯若望,讓他候傳。」

    小宦官不敢抗命,連忙躬身而退。

    朱慈烺帶著自己的東宮侍衛和隨行太監,步行前往乾清宮中殿。太子雖然有權利乘坐步輦,但是他更喜歡步行,這樣走得更快些。當他走到乾清宮門口的時候,正好遇到了皇后的鑾駕,自然又要上前行禮,隨母后一併進去。

    內宮監飛快地準備好了太子的桌案和餐食,一切都像是早就安排妥當了的一般。

    朱慈烺看在眼裡,心中暗道︰要是大明的行政體制能夠和內宮一樣高效嚴謹,哪裡可能會有李自成張獻忠等人出頭的機會。

    「父皇陛下昨夜安眠否?」朱慈烺請安道。

    「安。」崇禎指了指食案︰「坐吧。」

    朱慈烺坐在父母桌案的下首,面前堆起了一桌各式早點。他早就想將這種自助餐式的早膳改成預訂菜式,這樣可以起碼還可以省下一般的膳食費用。雖然這些食物會賜給其他宮人,並不算浪費,但天家吃的餅子和尋常宮人吃的餅子,在成本上相差何止數倍!

    因為已經給母后請過了早安,朱慈烺也不用再問周后安。他看了看崇禎手裡的《防疫論》,知道自己理所當然又猜對了。

    「太子,你這裡說的黑死病,就是如今的京師大疫?」崇禎問道。

    「父皇,如今京師中流行的疙瘩瘟,其實就是這黑死病,也就是鼠疫。」朱慈烺在來的路上已經打好了腹稿,問一答十︰「由老鼠攜帶的跳蚤傳播給人,患者腹股溝、腋下、頸側會有疙瘩,病伏二至八日,一旦病發則四個時辰內便會死亡,常伴有嘔吐、腹瀉等癥。」

    周后聽了,剛舉起的筷子重如千鈞,拍在了桌案上,隱隱有些犯噁心。

    ——這兒子什麼都知道,又什麼都不知道!這些事就不能等用完早膳再說麼!

    周后重重緩了口氣。

    崇禎已經沒有了絲毫食慾,並不見罪,又問道︰「歐羅巴發生的黑死病,也是如此?」

    「因為許多死者週身犯黑,故而歐羅巴人稱之為黑死病。」朱慈烺道︰「至於死亡人口,父皇大可咨問來自德意志的湯若望。」

    「去傳湯若望。」崇禎一向都是雷厲風行。

    在等證人的時候,崇禎又問了這鼠疫的傳播方式和病菌的觀測。

    「因為顯微鏡,」朱慈烺簡單道,「故而兒臣可知這世上固然有泰山之大,也有塵末之微,更有比塵末還要微小的細菌。」

    崇禎點了點頭。他知道太子的這個小發明,他本人也用那具簡陋的顯微鏡看到過植物葉脈。當時太子還是個很謙虛的人,說是根據崇禎二年湯若望進呈的《遠鏡說》所制。

    實際上就連湯若望都沒想到,一個六歲的孩子竟然能造出顯微鏡。

    雖然這東西已經在四十年前被荷蘭人發明了。

    ——難怪太子這麼有信心出去賑災,原來已經知己知彼了。

    崇禎心中暗道。

    他卻不知道,朱慈烺絕不會真的去找鼠疫桿菌標本。

    在這個沒有抗生素的時代,感染了鼠疫基本就是死路一條。他可不願意為了全人類的福祉,冒險將這種烈性傳染病帶到自己身邊。而且他的那架顯微鏡雖然給人極大的震撼,但還不足以觀察到細菌這麼微小的生物。

    ========

     大家中秋節快樂~~今日節慶加更,敬請期待~~~

本帖最後由 xxi511 於 2014-12-28 21:49 編輯

mk2258 發表於 2013-10-11 21:52
金鱗開 第六章 日日長看提門眾(六)

    二十四年前的夏天,湯若望第一次踏上大明帝國的領土——蠔鏡【澳門】。

    那時候,他剛經過了長達一年多的遠航,一下船就脫下了僧袍,住進了中式房子,開始研究東方哲學和儒家經義。

    那時候,利瑪竇已經逝世,而且葬在了中國。

    利瑪竇的繼任者以及一群狂熱的天主教徒認為利瑪竇的「合儒」策略是對天主教的背叛,嚴禁教徒祭祖祭孔,引發了著名的南京教案,使得天主教在中國大陸失去了立足之地,同時也破壞了明國士子對利瑪竇的好感和友誼。

    湯若望就是在這種情況下進入大明,依靠西方的科學技術獲取了朝野的信任,在徐光啟的幫助下進入欽天監。崇禎九年的時候,湯若望奉命鑄炮,兩年內鑄成二十門,同時翻譯了大量西方實用科技。

    因為湯若望的功績,崇禎十一年的時候,皇帝陛下欽賜「欽褒天學」四字,制匾分送各地天主堂懸掛。

    現如今,他參與編修的《崇禎歷書》已經進入了尾聲。新的歷書採用了東西合璧的制定方式,遠勝以前的傳統歷書。

    在這個關節點上,湯若望並不好奇皇帝陛下會召見他。但他萬萬想不明白,為什麼來宣旨的太監用的是「太子殿下令旨。」他很希望能夠見一見那位有神童之稱,同時對科學十分有見地的皇太子,但是欽天監官員的身份使得他不能如願以償。

    大明太子在理論上可以召見所有的官員,同時頒發自己的「令旨」。然而出於皇權的獨一無二,和對君父的敬畏,明中葉之後的太子很少使用這種權利。當然,這和嘉靖、萬曆兩朝太子的倒霉遭遇也有很大關係。

    「傳,欽天監湯若望覲見!」太監的公鴨嗓子傳出了正式召見的上諭。

    湯若望最後整理了一下儀容,學著儒臣們的步伐,謹慎且謙遜地踏進了乾清門。

    這道門是內廷與外廷的分界線,湯若望從未聽說過有外臣能夠進入這道門的。好像當年因為皇權統治的問題,有群大臣衝了進去,趕走了一位幕後掌權的妃子,成為至今沒有平息的「移宮案」。

    湯若望顫顫巍巍拜倒在地,奉命抬起頭時,終於見到了難得一見的皇帝陛下,以及他的家人。

    大明帝國最至高無上的一家人。

    他腦中徹底空白。

    「湯若望,」崇禎讓內侍將黑死病相關的部分拿給這個洋和尚看,「此文可有誇大之處?」

    湯若望顫抖著雙手,接過滿溢油墨的新書,一目十行,速讀之下心中駭然。他很難想像,許多人連歐羅巴有多少個國家都不知道,竟然有人能將黑死病的起源說得如此透徹!

    是教會送來的資料麼?為什麼我沒有見過?湯若望心中猶疑,再次重頭讀了起來。他很快就發現了問題,這裡羅列的地名和國名,並不是教會的標準譯法,甚至也不是明國士人熟悉的譯法。這種近乎音譯的翻譯,仔細品讀下來,並不是拉丁文,反倒有些像英國人的海島口音。

    「尊敬的陛下,」湯若望放下書,「這裡的記錄非但沒有誇大其詞,恐怕還有些過於保守。」

    「保守?!」崇禎頗為震驚。

    「當黑死病流傳的時候,每家每戶都會死人。凡有死人的人家,外牆上便用黑漆塗寫一個『p』字。」湯若望在空中寫了個字母p,繼續道︰「按照我們的史書,當時整個村莊、整個城鎮的人都死光了。偉大的翡冷翠——也就是這書裡說的佛羅倫薩,幾乎成了空城。」

    皇帝和皇后的心同時被揪了起來︰「這豈不是亡國之禍!」

    「正是。」湯若望垂下了頭。

    「陛下,太子絕不可以外出撫軍!」周后渾身顫抖,望向崇禎。

    崇禎也動搖了。他雖然頑固,但並不夠堅持。

    尤其是在這涉及國本的問題上。

    ——好像有些過頭了。

    朱慈烺本想讓湯若望來證明一下京師大疫的可怕程度,誰知道竟然真的將皇帝皇后嚇住了。這也是無奈,後世史學家只是估算當時的平均死亡率,而遭受重災的地區,留下的恐怖回憶肯定會有所誇張。

    湯若望雖然是德國科隆人,但他在羅馬讀的神學院,多半是在那裡承接了那段恐怖記憶。

    「父皇,」朱慈烺起身道,「這鼠疫的確對歐羅巴造成了極大的影響,不過在京師未必會有這麼大的殺傷力。」

    「胡說!」周后怒斥道︰「同樣的病,難道能殺泰西人就不能殺大明百姓麼?!只要我還是你母后,你就休想出宮一步!」周后更有種被兒子欺騙的感覺,不由怒氣更盛。

    「母后息怒。」朱慈烺走了出來,對一旁的湯若望失望地搖了搖頭,道︰「湯先生只知其一不知其二。黑死病固然厲害,但那是在歐羅巴,卻不是在大明。一者,這鼠疫原出於中部亞洲。蒙古人西征的時候,用投石機將人、鼠屍體扔進城裡,動輒闔城盡死。然而蒙古人本身卻沒因此而染上鼠疫,更不曾見說全軍盡沒。」

    崇禎見兒子引經據典,說得頭頭是道,也不免微微點頭,對皇后道︰「看來這鼠疫果然也是因人而得,且聽太子怎麼說。」

    朱慈烺總算鬆了一口氣,繼續道︰「其二,當時歐羅巴乃在天主教極端統治之下,正在火燒女巫。」

    「殿下!」湯若望見涉及了天主教,心頭一寒,連忙叫道︰「現在我們的教會已經知道,鼠疫與女巫並沒有關係。」他可不希望讓大明的皇帝認為泰西是野蠻之地。事實上,大明的士子本身就存在這種成見,利瑪竇花了一生的精力,方才被那些驕傲的士子們認可。

    朱慈烺瞪了他一眼,沒有理會,繼續道︰「女巫有個習慣,那就是養貓。歐羅巴人將貓視作女巫的僕從,魔鬼的使者,認為鼠疫是貓帶去的,於是滿城殺貓。這就導致老鼠在城市裡沒有了天敵,繁殖更快。」

    崇禎點了點頭︰「既然如此,讓貓兒房往各宮中都送些能捕鼠的貓兒。」

    「其三,」朱慈烺繼續道,「眼下的鼠疫還是從皮膚、血液、口鼻侵入,只要不讓帶有鼠疫的跳蚤咬人,勤洗手沐浴,即便沾染上鼠疫菌,也未必就會被傳染。而當時的歐羅巴傳統上是不沐浴的。」

    「不沐浴?」周后的注意力被轉移了。

    「當時我們的醫生認為,人會因為洗澡而生病。」湯若望覺得血液上湧,臉上滾燙。

    「即便如今,歐羅巴人還是如此想的吧。」朱慈烺惡意地揭穿了湯若望。

    湯若望不能否認,他也是到了大明之後才養成了洗頭、洗澡的習慣。

    「有此三條,兒臣相信鼠疫即便在京師傳播,也是可以抑制的。」朱慈烺上前道︰「如今許多愚夫愚婦以為這是厲鬼索命,使得人心動盪。兒臣以為,正本清源乃是根本,賑濟藥材只是枝節,故而請父皇陛下派兒臣主持賑災防疫之事。」

    中殿裡一片寂靜。

    過了良久,崇禎看了看眼楮泛紅的周后,沉聲道︰「你可有把握不會染上這鼠疫?」

    「兒臣在《防疫論》中已經說了條陳,」朱慈烺道,「有皮手套、棉布含碳口罩、大罩衫,再多養貓,勤洗沐,必然不會染上鼠疫。」

    ——若是要死,我寧可染上鼠疫去死……總比到時候被人劫來劫去,死得不明不白好!

    朱慈烺心中暗道。

    「陛下,」周后道,「既然太子已經寫清楚了條陳,何不讓中官去辦?難道大明已經人力匱乏,以至於要十五歲的太子親自去做了麼!」

    ——看來這回真的嚇到老媽了。

    朱慈烺無奈,眼楮一翻,道︰「母后,此事還真是只有兒臣去做。」

    「狂妄!」周后叱道。

    「母后,這鼠疫還會變化,其中反覆只有兒臣知道。」朱慈烺知道鼠疫不止一種,眼下應該是最好對付的腺鼠疫,以及少量的肺鼠疫,等以後肺鼠疫大擴張,恐怕就真難抑制了。

    「你怎麼知道?看的哪些書?讓太醫去讀來!」周后眉毛一挑,絲毫不讓。

    「書裡並不曾有傳,」朱慈烺咧嘴笑道︰「是兒臣觀察鼠疫桿菌得來的。若是讓太醫再看一遍,恐怕他們自身難保。」

    一向溫柔端莊的周后頭一次覺得牙癢難耐,雙手震顫,一句話都說不出來了。

    「父皇,母后,」朱慈烺道,「只要許我調配人力、物力、財力,這鼠疫必然能被遏制。否則再拖得幾個月,兒臣就不敢說什麼了。」

    再過幾個月,天氣轉冷,鼠疫流行就會進入低谷期,那時候恐怕就沒太子撫軍的必要了。

本帖最後由 xxi511 於 2014-12-28 21:52 編輯

mk2258 發表於 2013-10-11 21:52
金鱗開 第七章 從來不識君王面(一)

    北京前門附近,人流慘淡,曾經的鬧市如今蕭索不堪。正在流行的大疫只是其中一個原因,另一個原因則要從崇禎二年己巳之變說起。建奴幾番繞行千里,入關大掠,京畿附近乃至山東袞州、臨清,無不受兵嚴重。

    只說崇禎十五年,也就是去年的那次大掠。建奴多爾袞率軍一路屠殺到了袞州,屠城六十八座,掠走百姓六十萬人,死者更是不知凡幾。許多地方被燒成白地,非二三十年功夫難以恢復。

    再加上臨清這座人口過百萬的運河重鎮被屠戮一空,運河幾乎斷絕。作為南北貨運的重要樞紐落得如此地步,商業自然也就無從談起。翻過年來,到了崇禎十六年,開春沒多久便有了瘟疫,到如今已經發展到了每天都要燒化兩三百具屍體,人心惶惶,誰還有心在外走動?

    李邦華乘坐著小轎,停在了空蕩蕩的街道上。他下了轎,眼前一晃,連忙用手遮陽,在左右侍從的攙扶之下總算站穩了腳。

    這位老人感嘆一聲︰到底年紀大了。

    他是萬曆三十二年的進士,如今已經六十九歲。這一生走來,起起伏伏,早讓他看透了紅塵世事,只期盼明年能夠致仕歸家,得享天倫之樂。然而內心中的赤膽忠心,又讓他不得不在外奔走,修補這個搖搖欲墜的帝國皇朝。

    「老爺,咱們到了。」一旁的長隨出聲道。

    李邦華抬頭看了看酒樓匾額,寫著「好再來」三個大字。這家酒樓是年輕士子和來京商旅們喜歡的地方,一般入了官的御史不會輕易來這裡。如今行市不好,整座酒樓冷冷清清,也不見有什麼人喝酒吃飯。

    小二在門口張望了許久,吃不準這些人到底是路過還是要進來用餐。直到見李邦華緩緩朝自己走來,方才大膽迎了出來︰「客官老爺,可是要個雅間?」

    「芙蓉閣,訂了位子的。」李家長隨上前應道。

    小二滿臉堆笑,道︰「老爺來得真巧,東主剛上去呢。老爺這邊走,老爺請抬腳。」

    長隨甩了賞錢過去,打發小二離開,攙扶著老爺上了台階,一路走到二樓雅間。

    雅間裡已經坐了一個長鬚男子,髮色花白,看容貌也不年輕了。他待李邦華的腳步響起,便站到了門口,甫一見面便躬身到地,口中稱道︰「學生見過總憲。」

    總憲是都御史的尊稱。李邦華去年冬天替代了劉宗周,從南京都察院調任北京都察院,以左都御史執掌院務,是大明的正二品高官。

    「太虛何必客氣。」李邦華略略點了點頭,已經算是回禮了。

    兩廂分了座,李邦華做了上首,輕咳一聲,道︰「太虛此番約老夫出來,所為何事啊?」

    太虛是李明睿的表字。李明睿與這位總憲同是江西人,因有同鄉之誼。當初李明睿又是因李邦華舉薦,選為東宮官,任左中允一職。在盤根交錯的官場上,可謂是自己人。

    「總憲三月間慰撫左良玉,真是操勞了。」李明睿見自己恩主兩鬢雪白,心中泛起一絲不忍。

    「為人臣子,少不得的。」李邦華到底上了年紀,只是這麼一會,便有些疲憊。他強打起精神,道︰「年紀大了,精力不濟,太虛有事還是直說吧。」

    李明睿微微低頭,正要將打好的腹稿傾訴出來,突然聽到外面腳步迭起,一會兒又聽到有人拉椅子挪桌子,大聲呼喝,竟是隔壁來了一桌客人。他選在這裡與都察院總憲見面,正是不想被人知道,偏偏就有人橫插進來,讓他不由苦笑。

    李邦華對一旁隨侍點了點頭。隨侍會意,去守在了門口。

    李明睿這才壓低聲音道︰「總憲,如今朝中有人流傳南遷之說……」

    李邦華抬起眼楮,眼中已見渾濁。他盯著李明睿看了一看,直言道破︰「你想上疏南遷?」

    李明睿苦笑︰「總憲明察秋毫。」

    李邦華嘆了口氣,低聲道︰「恐怕難啊。」

    「我等臣子,豈能畏難而縮?」李明睿面色凜然︰「如今京師玩弊久矣,聖天子只是坐困無益,不如跳出此間。一旦到了南京,數十萬義軍自然影從,何愁賊寇不滅!」

    「數十萬義軍?」李邦華嘆道︰「太虛這就忘了老夫為何三月間去安撫左良玉麼?論說起來,如今賊寇之濫觴,還不是己巳之變時候的勤王軍?」沒有糧餉,忠心義士與亂兵能有多大區別!他只是心中暗道,卻沒將這話說出來,以免傷了李明睿的熱忱。

    李邦華三月間去左良玉軍中,正是因為左部欠餉,千艘戰船沿江東下,號稱要去南京就糧。而現在李自成、張獻忠、老回回等人部曲之中,許多也都是己巳之變時的勤王軍,因為沒有糧餉回原籍,索性落草、叛亂。

    李明睿被李邦華點破關節,知道自己有些露怯,又發表了書生之見,羞憤之餘又恨那些武將不肯賣命。他道︰「左良玉竟然還有臉要糧餉!如今他屯兵淮上,朝廷調也調不動,罵也罵不得,這到底是左家的私軍還是朝廷的公器!」

    「好啦,」李邦華無奈嘆道,「他能守住淮上就不錯了,兩年無餉也才鬧這一回,別逼得再出一個山大王。」

    「總憲不聽百姓說麼?賊過如梳,兵過如篦!左良玉的兵比賊兵還不如!」李明睿恨恨道。

    李邦華搖了搖頭,道︰「此時說這些還有什麼用?你今日找老夫來,無非是想請老夫上疏遷都。不過老夫也可以明著告訴你,南遷之議休提。」

    「可總憲……」

    「不過卻可以退而求其次。」李邦華打斷李明睿的話頭,緩緩道︰「奏請陛下親征,或是請太子去南京監國。」

    「親征……」李明睿細細品味這兩個字帶來的沖蕩,終於還是搖了搖頭。自從英宗皇帝貿然親征,自身被瓦剌俘虜不說,連帶兵部尚書、戶部尚書等六十餘名高官都身死沙場。這已經成了大明的噩夢。乃至後世皇帝,對於土木堡之變都充滿了警惕和畏懼。

    「有土木堡在前,誰還敢勸陛下親征?而且讓太子監撫南京也不妥。太子少不更事,稟命則不威,專命則不敬,不如皇上親行為便。」李明睿道。

    「你身為東宮屬官,難道不知道太子即將出宮撫軍之事麼?」李邦華輕聲道。

    「什麼!太子要出宮撫軍!」李明睿失聲叫道︰「這不是胡鬧麼!太子的確是天縱英才,可謂過目不忘,舉一反三,字也寫得不錯,但終究是個稚童,怎能預軍國大事!」

    李邦華沉默不語,四週一時間沉寂下來。

    李明睿意識到自己失言,立刻閉嘴,卻覺得周圍安靜得有些異樣,隔壁雅間裡沒有傳出半點聲音。

    過了片刻,門外傳來一聲爭執,聲音尚未傳出去,只見李邦華的長隨已經被推進了門裡,一個身高八尺的壯漢,將雅間的門堵得嚴嚴實實。

    「剛才是你們在議論太子殿下?」那壯漢甕聲甕氣喝道。

mk2258 發表於 2013-10-11 21:52
金鱗開 第八章 從來不識君王面(二)

    朱慈烺躺在床上,又翻了個身。

    他是傍晚的時候才得到了明確的旨意,允許他出宮撫軍。雖然說是撫軍,其實並不能踫軍權那種敏感的東西,只是單純因為太子「內守為監國,外出為撫軍」這一習慣說法而已。

    不過太子出宮絕非一件簡單的事。這可不是從內宮到外宮那麼簡單,而是真正要離開紫禁城,前往潛邸居住。回想當年自己從鐘翠宮到文華殿講學,那個折騰勁就讓他脫了一層皮,更何況這回幾乎是獨立生活了。

    儘管得到了皇帝的首肯,皇后也終於含淚放他出去,但是應該準備的侍衛、儀仗、宮人都還在籌備中。信王府空了十六、七年,也要重新修繕一番。這自然也要花不少的銀子,但相對於動輒數十萬上百萬的軍餉,簡直就如毛毛雨。

    ——我不能等了!宮裡耳目太多,皇伯母肯定已經知道了,恐怕明天就要找母后討個說法。萬一到時候父母親大人又起變動,恐怕就走不出去了。

    朱慈烺翻身而起,重重換了口氣。

    外間值夜的太監登時警醒起來,躡手躡腳湊近簾幕,聽著裡面的動靜。若是太子翻個身繼續睡,他還能再瞇瞪一會兒。太子若是魘著了,那恐怕就要折騰一會兒了。

    朱慈烺下了床,踩了命人特製的竹青拖鞋,輕咳一聲。

    「殿下,要喝水麼?」值夜太監輕手輕腳掀開簾幕,用最溫柔的聲音問朱慈烺,生怕聲音太大驚了太子。

    朱慈烺點了點頭。剛才在床上的時候只覺得清醒得難以入睡,真的坐起來卻有些頭暈朦朧。

    小宦官連忙端來了白水,遞給太子。

    朱慈烺一飲而盡,道︰「掌燈,去書房。」自己扯過一套輕紗道袍,隨手披在身上。

    六月初的京師晝夜溫差不小,此刻走出屋子甚至略有寒意。算算時日,眼下應該是公歷的七月間。若是四百年後,正該是北京全城燒烤的時節,而眼下這種不正常的低溫,無疑是因為小冰河期正值巔峰,在最近一萬年中能夠排上第二位。

    這種讓人抓狂的氣候,將在未來幾年有所緩解,而那時候大明早已崩塌。故而後世有人感嘆「天意亡明」,並非虛指。

    小宦官連忙上前幫太子穿上了鞋襪,繫上道袍的繫帶,一邊出去招呼其他當值的內侍。端本宮裡很快便燈火通明,一個個人影在這凌晨時分沿著長廊無聲地穿行。

    朱慈烺淨手淨面,用了茶點,很快便坐在了偏殿的書案後面。他又檢查了一遍昨天羅列出來的清單,確保沒有遺漏,這才重重靠在了椅背上。十六年來,他都是個一步步走向刑場的死囚,如今終於看到了越獄的曙光。

    「什麼時辰了?」朱慈烺突然發問道。

    小宦官頭也不敢抬,連忙答道︰「回殿下,馬上就要到丑時三刻了。」

    朱慈烺點了點頭,離天亮還早,不過自己已經完全沒有睡意了。他起身繞著書案走了走,問道︰「田存善在宮裡麼?」

    照太祖時候的規矩,宦官是不能有外宅的。然而現在宦官非但有外宅,甚至還有人娶親納妾,家財萬貫。所謂的中官,已經越來越像是「官」了。朱慈烺記得當年崇禎很感慨地跟他分享做皇帝的心得,說︰「文臣不可靠,武將不可信,唯有中官是家奴婢,卻不可用。」

    看起來宦官的確是皇家的奴僕,依賴皇家生存,實際上卻早成了獨立的一國,與文臣、武將並無二致。當年崇禎帝剿滅魏忠賢一黨,難道真是為東林黨出氣?那是因為魏忠賢操練兩萬武閹,甚至與客氏私留孕婦在宮中,打算行「狸貓換太子」之事!

    朱慈烺對於崇禎帝還是頗為欣賞的,作為一個閱歷不足,年紀不大,教育不佳的皇帝,他靠著自己的天資與一群人精周旋,能走到今天已經不容易了。至於性格上的缺陷……這個誰沒有呢?

    「回太子,」小宦官垂著頭,「田存善昨日吃壞了肚子,又不該他當值,便早早睡下了。」

    朱慈烺聽到的卻是︰田公公昨晚沒回宮。

    「去把他叫來。」朱慈烺道。

    「奴婢這就去。」小宦官連忙跑了出去了。

    宮內的太監有擺明車馬的派系,也有隱晦不見的陣營。明面上的派系是掌事太監名下記錄的小宦官,脈絡清晰,如同父子。暗中的陣營卻是太監私下裡拜認的干親,有稱父子的,有稱祖孫的,也有結拜成兄弟的。

    從這小宦官為田存善隱瞞一事上,就能得知他是田存善的暗黨。否則只要說一句︰「奴婢沒找到田存善。」明天司禮監就得考慮給太子換個新典璽了。

    即便如此洞明,又能如何呢?上輩子的朱慈烺被業界稱作「扭虧聖手」,面對皇明這麼個千瘡百孔、負債纍纍的「公司」,仍舊充滿了無力感。

    與上輩子的輝煌神話相比,這輩子的難度更高。因為那時候自己被老闆賦予了絕對的信任,而現在,他只是父母眼中的「稚童」。

    是啊,還是個孩子。

    朱慈烺摸了摸油光發亮的長髮。他是前年才開始蓄髮的,現在一頭烏黑的長髮被束攏在腦後,有時候還會編成辮子。雖然不符合他的審美觀,但相對於之前刮了頭皮梳出的「總角」髮式,絕對是天大的進步。

    田存善的外宅在後海,離宮中並不遠。即便是在眼下這個時代,後海的房價也不是他能承受的。之所以能有這麼一棟房子,卻是眾多燒冷灶的投機客的孝敬。一旦太子登極,田存善便是從龍之人,這房子的錢必然能數百倍地賺回去。

    「田公公,太子急召!」

    聽到「急召」兩字,田存善猛地從床上跳了下去,赤腳踩在地上,然後才睜開了眼楮。對於這位太子,田存善絕不敢有半點怠慢,催著還在床上揉眼楮的侍妾為他穿上官服,一邊問道︰「傳話的人兒呢?讓他來回話。」

    不一會兒,小宦官已經站在了門外,道︰「公公,剛才太子爺突然醒了,眼下在書房裡等您呢。」

    「可知道是何事?」田存善坐在椅子上,好讓侍妾為他梳頭。

    「太子醒來之後,就看了看桌上那份單子。」小宦官怕自己說不清,補充道︰「就是昨日列出來,要帶出宮的表單。」

    田存善皺著眉頭︰莫非是突然想起來落下了什麼東西?不會!他旋即否定了自己的想法。謹慎檢查是太子的習慣,卻從未見這位千歲真的落下過什麼。或許是要核實準備情況?田存善又想一個可能性,不由脊椎發涼。

    ——昨晚晚膳前才列好的單子,自己馬不停蹄地就安排下去了,但這會兒功夫上哪裡去一一核實?怎麼也得天亮啊!

    田存善不敢埋怨太子有一齣是一齣,只能開動腦子將一切可能都準備好。若說這五年來跟著太子有什麼收穫,辦事周全這一項可是被太子磨礪得足以進司禮監當差了。

    「田安!」田存善叫道。

    「老奴在。」門外一個蒼老的聲音回道。

    「王府那邊收拾得怎麼樣了?」田存善問道。

    「這……老奴去問問。」田安一頭冷汗,連忙應道。

    「我先入宮,你遣人追來回報。」田存善沒好氣道。

    因為這點不如意,田存善心中便起了一團火。突然間,頭皮一扯,原來是侍妾沒睡醒,用力重了。田存善頓時跳了起來,揮手便是一記耳光,罵道︰「梳個頭都不會,養你何用!滾!等咱家回來再與你算賬!」

    外面聽到老爺發火,知道這位老爺心情不妙,連忙檢查自己手裡的活,暗暗禱告自己可別在這時候撞上刀口。

    田存善收拾妥當,急急忙忙出了門,一路催促著轎夫緊趕慢趕進了宮。因為這大晚上開門的事,又少不得打點了許多銀兩,否則誰肯冒著殺頭的風險壞了天家的門禁?

    饒是如此,田存善趕到太子門前的時候,已經是累得氣喘吁吁,一臉虛脫的模樣。

    這其中三分真,七分裝,也都是宦官們從小就要學會的本領。若是人笨學不會,那就只有去混堂司燒一輩子的熱水了。

    「王府邸收拾好了麼?」朱慈烺見了田存善,第一句話果然是問信王邸的事。

    田存善心頭一鬆,慶幸自己的家人終於還是趕上了,連忙答道︰「殿下,王府那邊已經收拾好了端禮門……」

    「寢宮呢?」朱慈烺眉頭一皺,直接問道。

    田存善並非不知道這個問題的要點在哪裡,但寢宮還沒修繕出來呢!怎麼能放在前面說?當然是先匯報成績,再上報困難。他見太子面色已經沉了下來,連忙跪倒在地︰「殿下恕罪!奴婢昨日接了令旨便親眼看著人去修了,但是天黑了,又都是生漆,不敢點火……」

    「孤昨日命你先打掃寢宮,你是哪一個字沒有聽懂?」朱慈烺眼瞼垂了下來。

    田存善心中叫苦︰打掃寢宮固然容易,但是不用修繕麼?寢宮裡好多地方都長了雜草,總得天亮了才能找人拔除呀。至於屋頂上的瓦片也得換過,還有樑柱上漆……您這位爺動動嘴,咱們可得跑斷腿才行啊!

    「殿下,端禮門是王府的門面,若是蓬頭垢面……」

    砰!

    朱慈烺隨手抓起臂擱敲在桌子上。

    紫檀木做成的臂擱與瓊州送來的黃花梨書案相擊,聲響明亮,隱隱帶著金鐵之聲。

    田存善立馬緘口不語,伏地待罪。

    太子最恨的就是解釋。
本帖最後由 xxi511 於 2014-12-28 21:58 編輯

mk2258 發表於 2013-10-11 21:53
金鱗開 第九章 從來不識君王面(三)

    朱慈烺很快就意識到了自己的失態。在這個巨大的監獄裡生活越久,他就越發覺得自己在失去控制力。

    壓力山大!

    回想崇禎初年的時候,皇帝陛下精力充沛,即便要花八個時辰在政務上,卻還是能騰出時間抱一抱太子。然而時局一天天糜爛,大臣一次次欺瞞,決策一次次犯錯……終於將一個陽光聰敏的青年天子逼成了瘋子。

    否則在最後關頭,也不會砍下自己愛女的手臂了。

    崇禎對那位坤興公主的寵愛,絲毫不下於太子。

    「我讓你打掃寢宮的意思,」朱慈烺控制著自己的情緒,放緩口吻,「是為了早點住進去。也不用修繕什麼,只要臥室裡沒有蜘蛛網,看不見落灰,換個新帷幔,就夠了。我這麼說,你可聽懂了?」

    田存善苦著臉道︰「千歲,這不是您說省就能省的呀。事關天家顏面,若讓皇爺知道了可如何是好?若是有小人使個絆子,奴婢可就再不能隨侍殿下您左右了呀!」田存善說哭便哭,豆粒大小的眼淚登時滾落下來,啪啪有聲。

    朱慈烺不得不吸了口氣,按捺住心中的不悅︰「你是說孤保不住你?」

    田存善登時一個激靈,伏地磕頭︰「奴婢不敢!奴婢萬萬沒這個意思!」他很清楚地知道,太子平日都是用「你我」稱呼,一旦稱孤道寡,那必然是很不高興了。

    「算了吧,」朱慈烺嘆氣道,「等天亮之後,我去請安,然後就出宮。東宮裡的書稿一批批搬走,包括歷年來的賞賜,什麼都不要落下。」

    田存善心中一驚︰太子爺這是不打算回來了麼?

    他固然知道太子急著出宮,但只以為那是少年抑制不住的好奇心,想看看皇宮外面的世界。卻沒想到太子竟然有心在宮外常住,連東宮裡的東西都要帶走!

    ——算了,還是聽太子的,大不了日後再搬回來。想來外面哪有宮裡這麼舒坦,怕他也耐不住幾天。

    田存善心中暗道。

    「明天,」朱慈烺豎起手指,「若是王府寢宮打掃出來了,晚上便住王府。若是打掃不出來,就住你後海的那套宅子。」

    田存善脊背冰涼,口中哆嗦半天方才道了聲「奴婢遵命」。

    朱慈烺深諳時不我待的道理,當下命田存善起來,將明日所有需要安排的事一一羅列,分配負責人。每一件事都規定了完成標準,以及時間限制。

    這套精密的流程管理充分調動了太子身邊每個人,只是因為技術條件,無法做到實時溝通,許多餃接環節勢必會有差池,甚至影響全局安排。然而若是這些宦官都做不到,那整個大明,或者說整個世界,都不會有人做得更好了。

    這些生理殘缺的僕從,從入宮那天起就被教育如何忠於王事,如何謹小慎微,如何最大程度地滿足主人的要求。如果他們學不會,自然也不會出現在朱慈烺的視野範圍之內。就連在宮裡劈柴燒水的職位,都有一大群人等著呢。

    ……

    仁壽殿上,懿安張皇后端坐在案桌前,桌上已經擺好了早膳。

    「今天怎麼沒見太子來請安?」張老娘娘出聲問道。

    宮中稱當今聖上的后妃為娘娘,稱先帝的后妃為老娘娘。張皇后還不到四十,也因此升格成了「老娘娘」。又因為先帝與今上是兄終弟及,所以先帝皇后不能封太后,只能遵制上了「懿安皇后」的徽號。

    不過論說起來,崇禎對於這位皇嫂,可是的的確確視作母后的。

    「太子殿下今日天不亮就來請安了,」一旁的女官答道,「那時娘娘還沒起來,在宮外叩拜之後就走了。」

    張老娘娘一口氣憋在胸口,不上不下半晌,方才緩過來,冷冷道︰「擺駕坤寧宮。」

    去了坤寧宮又能如何呢?

    朱慈烺這回是鐵了心要走,如法炮製在父皇母后宮外叩拜請安,守在乾清宮門口等晨鐘敲響,第一時間率眾離去。原本遵照禮制應該有的東宮護衛、隨侍太監、宮女,乃至臉盆、水壺、馬桶……全都被棄如敝履,太子只帶了端本宮裡當值的十五名大小太監,揚長而去。

    司禮監的大們遠比皇帝要早知道,但沒人敢在這個關頭去惹太子。因為張獻忠在五月中攻佔武昌的消息,很快就要送到御案上了。

    在這個倒霉時候,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吧。

    ……

    從成祖定都北京之後,這座古都便日益繁榮起來。雖然歷經戰禍天災,但是順天府報上來的丁口仍舊有百萬之巨。

    作為一個有百萬人口的大都市,北京的市容市貌一直讓朱慈烺很好奇。他知道明代修築的地下排水渠一直用到共和國時代,仍舊被蘇聯專家認為不需要修繕。他也知道每個街坊都有自己的垃圾堆放處,每天都有糞車來收糞。

    然而他還是很想親眼看看明朝百姓是怎麼生活的。

    朱慈烺這次裹著虎皮逃出禁宮,實際上連王府都沒有收拾出來,根本不能接受百官的朝見。而接受官員朝見,是太子行政的首要前提。正所謂名不正則言不順,沒受過百官的朝拜,就算發出了令旨也不會有人奉命遵行。

    「既然如此,」朱慈烺對左右道,「咱們先微服私訪。」

    周鏡聽到這話,打了個哆嗦,望向田存善。

    他是被朱慈烺從被窩裡扯出來的。當然,不是太子殿下本人掀的被子。不過當時屋裡莫名其妙擠了一堆人,而自己還光著膀子,那情形實在太駭人了。

    朱慈烺就在周鏡家換了貴公子的衣服,讓人去將東宮侍衛班的大漢將軍們傳來,作為暫駐之地。他本人是不相信有人會謀害太子的,因為現在完全不存在皇位之爭。哪怕建奴、李闖在京中的奸細,也不會在佔據如此優勢之下行險,無謂暴露自己身份。

    然而周鏡可不這麼想。

    從血緣上來說,他是太子的舅舅,但是從綱常倫理上來說,他是臣子。別說有人刺殺太子這種極端暴力的事,就算是太子不小心在他家磕著踫著,他都萬死莫贖。而且宮中雖有太子撫軍的消息,但終究還是未定之事。太子極可能是擅自出宮……想到這裡,周鏡已經近乎癱瘓了。

    ——看咱家有什麼用?難道你以為太子會聽咱家的嗎?

    田存善被周鏡看得心中一緊,緩緩低下了頭,並不答話。

    「太子殿下,」周鏡硬著頭皮道,「您出宮的時候,陛下可有聖諭下給微臣?」周鏡雖然領著東宮侍衛的頭餃,但本質上是勛臣,並非武將。

    「呵,你這周鏡,如此膽小麼?」朱慈烺對重點問題避而不談,笑道︰「在宮中你倒敢稱我乳名,在自家裡卻稱起太子來了。」

    ——那時候你在宮中人畜無害啊!如今你跑出宮裡,除了皇帝親臨就是你最大,誰敢放肆!

    周鏡心中腹誹,嘴裡卻不敢吐出一個字來。老虎關在籠子裡的時候,誰都敢沖它吼兩聲。一旦放出來,誰還敢亂來?

    即便是職業式的假笑,也不是誰都有資格享受的。朱慈烺收起笑容,面無表情道︰「我就不信,京師中貴家公子就不出門麼?難道每日裡都有人打劫?那順天府也真該自殺謝罪了!」

    「殿下,」周鏡硬著頭皮道,「京中雖有浪蕩子,卻不聞有多少強盜賊寇。只是如今大疫橫行,臣實在是怕太子殿下有所閃失。」

    「不要緊,本宮自有秘寶。」朱慈烺朝田存善招了招手。

    田存善當即從身後宦官捧著的木盒裡取出一副口罩。這口罩不像外面流行的三角巾,而是長方一塊,棉紗縫製,上下穿有繩索,掛在耳朵上,將整個口鼻都捂得嚴嚴實實。因為天熱,朱慈烺並沒有立刻戴上,只是給周鏡看了看。

    「這裡面還有碳片和香片,就算去化人場都沒關係。」朱慈烺道。

    周鏡知道三角巾雖然也是用來遮味的,但口鼻呼吸之間便會吹開,根本就是聊勝於無的東西。而同樣的東西,太子這兒只是略一改動,便別有局面,果然是天縱英才。

本帖最後由 xxi511 於 2014-12-28 22:01 編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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