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歷史穿越]金鱗開 作者: 美味羅宋湯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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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k2258 2013-9-17 00:43:08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734 541595
巴爾帕金 發表於 2014-3-1 19:20
老蟬嘶作車輪聲(五)

    宋仁宗天聖四年,這一年發生了一件事。

    一位複姓司馬,單名一個光字的七歲男孩,在小伙伴落入大水缸時,沉著冷靜地抱起一塊大石頭,砸爛了缸,震動京洛。

    從此,中華典故中多了一則司馬光砸缸的故事,也給後世相聲小品留下了“司馬缸砸光”的繞口小段子。

    從那之後一千年中,總是有些不服氣的熊孩子會說:這算什麼?要是換了我也會砸缸救人的。

    然而從朱慈烺第一次聽到這個故事的時候,他的第一反應卻是:那個落水的倒霉蛋一定是司馬光推下去的吧!

    幼年時候的懵懂反應,直接表現出了朱慈烺的本性絕非良善之輩。真正善良的孩子絕對想不到那麼陰暗的幕後故事。等朱慈烺成年之後,這點萌芽也隨之發育長大,如果讓他給小朋友講砸缸救友的故事,他絕對會從收益角度來分析那個倒霉孩子落水的真相。

    事實證明,司馬光的收益最大。

    當然,也可能是司馬光把握住了機會。

    那麼作為從小就聽這個故事長大的孩子,該學會什麼呢?

    把握機會?

    不,是創造機會!

    大家都以為朱慈烺對七月份鼠疫捲土重來是有先見之明,卻都沒注意到那些遭逢鼠疫人家的共性。

    那些人家非富即貴,都是官宦商賈之家。

    而且,這些人家在上次太子募捐時,十分不給面子地拒絕不來,或者就是來了也沒捐銀子。

    朱慈烺在崇禎面前悲天憫人地說要“培養善芽”,貌似豁達,但絕沒有放過這些人的意思。

    對於那些連“芽”都不發的種子,除了碾碎悶在土裡做肥料,還能幹嗎?

    ……

    宋弘業身穿鷺鷥補服,緩步走進兵部大院裡的職方司職房。他現在的工作,名義上是與前輩陳祖綬一起修訂《皇明職方地圖》,實際上卻是在兵部拿著大把的銀子廣結善緣。

    這些銀子都是太子撥付下來的經費,簡單來說就是為了收買官員。宋弘業深知太子的用人標準,對於有才能而性格不好的人也是大力籠絡,充分發揮了“一邊不要臉,一邊二皮臉”的老吏作風,倒是不惹部裡的人討厭。

    花錢買人心還是次一等的差事。

    宋弘業當前最大的任務,是在暗中幫太子殿下駕馭一頭猛獸。

    這頭猛獸就是鼠疫。

    看過太子《防疫論》的人都知道,鼠疫是由老鼠身上的跳蚤傳播,本質是一種看不見的小蟲。如果家裡有鼠疫患者,必須隔離一切用過的東西,因為那上面就可能有這種蟲子。雖然覺得有些驚悚,但京師中但凡有能力的人家,都會寧可信其有,到底是關係到全家性命的大事。

    想想後世中,說碘鹽能防輻射就可以讓老百姓爭先恐後徹夜排隊去買。勤洗澡洗手而已,簡直不算事。有些大戶人家,更是嚴格了門禁制度,內外宅絕不輕易授受,能洗的東西一天洗三回,要想感染鼠疫也的確不容易。

    尤其中國人的傳統習俗反對身體接觸,兩個老朋友時刻幾十年見面,也只是站開五步互相鞠躬而已,絕不會擁抱握手乃至親吻……這也大大降低了鼠疫在人群中傳播的速度。

    知道了原理,就可以反其道而行之。藉這天然生化武器,完成自己的戰略部署。

    宋弘業袖中兜著比之前更厚的名單,每踏出一步都覺得沉甸甸的。他倒是不在乎那些人的生死,甚至不在乎投放鼠疫的流民的生死,他在乎的是如何能夠盡善盡美完成太子的安排。

    尤其這次太子給出的名單,主要是權貴和豪商。這些人死一個,對大明的震動也要比死一千個流民還大。

    何況鼠疫這種不治之症,一旦感染,便是闔門死絕。

    ……

    項煜的《自請降罪疏》寫成之後並未立刻上遞,而是按照士林的傳統習慣,先在內部之中傳閱,廣泛吸引同盟,統一口徑,準備一道發難。

    從文學水準來說,這奏疏寫得十分了得,或許在數百年之後還能用搜索引擎找到原文。全文用典而不生僻,行為通俗而不流俗,最適合皇帝這種非學霸職業的人看。

    一干清流官看了此文,無不驚喜讚歎,紛紛附議。項煜見反響極佳,心中自然興奮不已。

    ——不用多久,我就會升職加官,當上三品官,出掌詹事府,收納美嬌娘,走上仕途巔峰,想想還有些小激動。

    項煜彷彿看到了自己換上三品顯貴朱袍,賜穿鬥牛服……人生從此踏上了另一番天地​​。他將奏疏遞給通政司之後,無時無刻不在幻想著自己飛黃騰達的那天早些到來。雖然明知通政司的辦事流程和效率,仍舊下意識地問家人:“有宮中來人否?”

    在這位少詹事的想像中,這封奏疏應該能夠讓他直見天顏。

    隨著日子一天天過去,項煜也聽到了一些不太讓他滿意的消息。比如太子自己上了請罪疏,說要約束屬下。這無疑會沖淡自己的忠貞形象,不過問題還不算太大。

    比較麻煩的是李明睿。

    那廝竟然上疏請求讓女官中識字的人從內宮中走出來,幫助太子辦事,還美其名曰“人盡其才”!難道現在已經沒人記得先帝時客氏亂政的事了麼!

    ——不值一駁,自然有人收拾他。

    項煜每每看到李明睿,都不由昂起頭,表露出明顯的不屑。

    他只是要等,等宮中來人。

    宮中終於來人了。

    “老爺,宮中來人啦!”老家人慌慌張張沖進項煜的書房,大聲喊道。

    項煜緩緩放下書,清了清喉嚨,強壓下激動,故作淡定道:“何事如此失態?”

    “老爺,是宮中來人了!”老家人急急喘氣道:“怎麼辦啊!老爺!”

    “開中門排香案接旨啊!”項煜站起身,緩步走了出來,激動之下踢在了書案腳上,卻渾然沒有疼痛的感覺。

    唐朝時便以五品為通貴,三品為顯貴。如今的三品也是一道門檻,若是能夠邁過去,前途一片光明,不是入閣為相也是封疆大吏。若是邁不過去,恐怕終身仕途也就到此止步了。

    目下便是邁過去的時刻,焉能讓項少詹不激動?

    “可、可、可……”

    “可什麼?還不快去取我朝服來。”項煜將微微發抖的手藏在袖子裡,還等著換上朝服接旨。

    “可是來的不是聖旨!”

    “是口諭麼?請那公公進來。”項煜一愣,心中有些失望:如果只是口諭,恐怕不能立刻就邁過那道門檻成為顯貴了。

    “是東廠的番子!”老家人終於大哭起來。

    “啊!東廠!”項煜嚇得雙腿一軟,登時跌坐在地上,渾身的力氣就如同被抽乾了一樣。
本帖最後由 巴爾帕金 於 2014-3-1 20:00 編輯

巴爾帕金 發表於 2014-3-1 19:50
五一章 毒龍帖耳收雷霆(一)

    “如今百姓不敢開市,百官不敢上朝,皆是鼠疫之害,請陛下派能臣鎮疫。”陳演身為首輔,說出這段話時也不禁脖頸出汗。

    自從通政司主事陳嘉寶被殺之後,太子第一時間上了請罪疏,將侍衛擅殺朝廷大臣的罪名全扯到自己身上,光明正大地說這是自己的法令:侍衛若是放走任何一個疑似病原體,則要斬首抵罪,故而沒人敢違背這命令。

    不過太子也“誠懇”地表示:自己會約束屬下侍衛,暫時不讓他們外出,防疫之事既有條陳,不妨責令錦衣衛、順天府、五城兵馬司的人照例執行。想來這些人是不會擅殺命官的,以安大臣之心。

    事實證明太子說得不錯,這些人是不敢得罪官員和豪商的。而結果就是鼠疫在一夜之間再次蔓延起來,頗有些失控的勢頭,竟然有許多不入外城的豪門大戶都患上了鼠疫。這些人經歷了太子的血腥防疫政策,一旦發現家裡有人得病,自然不敢聲張,連夜就往外宅、朋友、鄉下老家……等地方去了。

    好像有一隻看不見的眼睛一直盯著他們,每當他們到了一處自以為安全的地方,鼠疫這頭猛獸就會隨之而來,非要拼個你死我活不可,而最終勝利的都不是人類。

    平台之上,崇禎帝面對閣輔,眉頭緊蹙。這些內閣輔臣們只會請求派人去防疫,接過太子的工作,但自己卻又提不出人選來。每每提出一個,那官員卻驚恐膽怯不肯接手,甚至還有掛印而去的。

    朱慈烺坐在皇帝左側,胸有成竹地看著下面的宰輔。在皇帝右邊的是定王、永王兩個小皇子,被帶來長見識,卻都是一臉懵懂的模樣。

    陳演很希望有人能提出讓太子繼續出去防疫,而且他知道太子也不是真心回宮,否則東宮外邸的人早就該散了。然而之前他支持了項煜的奏疏,卻不知道皇帝早半天時間看了太子的請罪疏,以及李明睿的《請人盡其才女官外用疏》。

    那兩份奏疏都是針對項煜的奏疏一一打臉的,讓崇禎看過之後再去看項煜的奏疏,只覺得漏洞百出,邏輯荒謬,根本不是憂國憂民,實在是沽名買直,污衊東宮清譽的惡毒之作。

    如今項煜已經被下詔獄待審,而無知跟進的陳演則被連累,吃了一頓申飭。

    若是鼠疫就此平息,時間一長自然也就沒事了,說不定項煜還能官復原職。而如今這情形,嚇得官員都不敢上朝上班了,民間更有傳說:是嫉賢妒能的官老爺們怕太子為民做主,鎮住了瘟神,顯得他們無能,硬要把太子鎖回宮裡。

    誠如皇帝應在紫薇,太子應在太微,都是確鑿的玉皇神人。讓可以壓制瘟神的太微星回宮,豈不是傻子才會做的事?

    皇帝不說話,首輔的壓力不自覺地更大了。

    陳演偷偷抬頭去看了一眼太子,目光中流出一股哀憐。

    崇禎終於將目光投向了自己的長子,道:“太子以為何人可以辦此事?”

    朱慈烺搖頭道:“父皇陛下,兒臣在外面也見識了些許人心。有些人為了自己的性命,根本不顧旁人死活,只要有一線生機,就往外逃。殊不知這一路上所有遇到的人,都有可能染上鼠疫。若是在這種人不圈禁起來,恐怕京師會成為一座死城。”

    崇禎暗暗吸了口涼氣。

    他突然想起一個人來。

    洪承疇。

    崇禎三年流寇初興,洪承疇只是個延綏巡撫,就力主將這些亂兵殺光。非但要嚴酷剿滅,而且還要殺降。

    當時洪承疇的頂頭上司是楊鶴。楊鶴主張“剿撫兼施,以撫為主”,剿也是為了撫。故而亂軍一時間紛紛接受招安,吃飽喝足之後卻又再次殺官造反。諸如張獻忠這類巨盜,都是反复詐降,在投降中保留實力,擴充武備,然後以更強大的姿態造反。

    當時崇禎自己說“賊亦我赤子”,贊同楊鶴的主張。

    結果嘛,如今已經看得很清楚了。

    ——那些賊兵就和鼠疫一樣。

    崇禎帝心中一警,咬牙道:“一時婦人之仁,卻得百世遺恨。朕不取也!”

    沒人知道崇禎在內心中將流賊與鼠疫聯想起來,都覺得這話中殺氣騰騰,皆是噤口不言。

    “父皇陛下,”朱慈烺上前應道:“為君父分憂乃是為人臣子的當盡之責,兒臣願意再戰鼠疫,起碼可以恢復到六月間的模樣。”

    “真乃朕之長子!”崇禎輕輕拍著扶手:“先生們怎麼說?”

    “臣等以為國本不當親身犯險……”

    閣輔們還能怎麼說?難道讓他們鼓掌叫好,萬一太子有個三長兩短,舉​​家陪葬?

    “陛下,之前的明旨乃是命兒臣撫軍防疫,如今鼠疫未盡,兒臣自當繼續辦事。”朱慈烺看也不看那些宰輔,抬出了之前收到的明旨。他轉而又道:“不過如今這一鬆緩,要想防疫恐怕越發艱難,兒臣請掌太醫院、火藥局,擴建城外的檢疫營與隔離營,增加化人場。”

    “可。”崇禎說完,突然覺得好像有些什麼奇怪的東西混進去了,梳理一遍方才發現兒子提出了一個陌生的局——火器局。

    “火器局只會造火藥,與鼠疫何干?”崇禎問道。

    “陛下,對於牆壁、地面、糞池、污水溝等處,需要大量的石灰用以消毒——消鼠疫菌之毒。要大量開採石灰礦,就需要用到大量火藥。”朱慈烺解釋道。

    崇禎雖然不知道要怎麼開礦,但用火藥開礦早在萬曆時候就有了,並不算什麼新奇事。他道:“既然如此,一應事權交給你也無妨。只是火藥威力巨大,時常生災,你可要小心,萬萬不可去安民廠。”

    崇禎帝交代完,還是有些不放心。

    火藥局屬於兵仗局下轄,只是內監二十四局的下級單位,設有廠監,每五日給三大營發放五千斤黑火藥。朱慈烺從賬面報表上看,國家火藥局的生產能力在一天兩千斤到三千斤之間,但實際上能有多少就不知道了。

    這些多出來的火藥就會裝入陶罐,然後封存起來。因為密封不夠好的緣故,時間久了火藥就會受潮凝成塊狀。萬曆三十三年九月,三大營官軍在盔甲廠關領火藥。監放火藥的宦官臧朝、王才因壇內舊火藥已結成硬塊,不便分發,就命令工匠用鐵斧劈開。

    鐵斧劈砍火藥凝塊產生了火星,造成巨大爆炸,燒死宦官臧朝及把總傅鍾等十員、軍人李仲保等八十三名。其局內工匠人等並街市經過居民死傷者多不可稽,焚毀作坊五連,約三十餘間,火藥火器無算。

    後來王恭廠作為國家火藥庫,設在京城西南,在天啟六年五月發生了大爆炸。這次大爆炸成為了百世之謎,後人還有說是外星人的戰術核彈。總之,那次大爆炸的影響範圍東到阜成門,北至刑部街,亙四里,闊十三里,直接傷亡人數約過兩萬。這次大爆炸與京師大地震牽連,受難人數更是以百萬計。

    當時爆炸產生的地震將乾清宮的御案都掀翻了,天啟帝的皇三子只有兩三歲,也因此受驚夭折,失去了最後一個繼承人。

    王恭廠大爆炸之後,天啟帝在安民廠設立新廠。

    到了崇禎七年,王恭廠舊廠又發生爆炸。崇禎十一年,新廠安民廠一年之內發生三次爆炸事故,出現了蘑菇雲,時人謂之“靈芝雲”,死傷民眾過萬。

    當時也是因為崇禎帝想重建內操,武裝太監,結果練內操那幾年幾乎每年都有火藥廠事故。直到崇禎十三年罷了內操,從崇禎十四年後方才安穩了兩年。

    故而火藥災害給皇帝的印像還是十分深刻的,尤其擔心再發生什麼爆炸。

    萬一皇太子因此喪命,哭都來不及。

    朱慈烺自己也斷不肯以這種憋屈的死法結束這一生。
巴爾帕金 發表於 2014-3-1 19:59
五二章 毒龍帖耳收雷霆(二)

    太醫院是冷門衙門,是韓愈所說“君子不齒”的“巫醫樂師百工之人”,所以這個衙門歸誰負責,並不讓文臣們過於矚目。他們也樂於換個高明些的醫生,萬一自己生病了也好有個依靠。

    至於火藥局,那是二十四局中兵仗局之下的肥缺,是可以參與京營分潤的重要環節。

    皇帝每年從內帑中撥出軍費給京師三大營,空餉缺額吃掉大半之後,各種兵杖甲具和火藥吃掉小半。其中火藥的吃頭最為漂亮,只要領了回去,誰知道是不是操練時用了?雖然早就有了黑火藥的最優配方,但為了節約成本,只要放得出響聲,誰關心火藥的殺傷力呢。

    朱慈烺接見了太醫院院使陸彬。

    這位掛著中議大夫、資治尹加光祿寺少卿的老人對於新領導的更換沒有任何意見,反正對他來說皇帝和太子沒有太大區別,都是掌握自己仕途的人。

    太子對於這種善於溫補,用藥考究,寧可無功不可犯錯的“良醫”同樣沒什麼興趣,只是讓他將太醫院下屬的生藥庫存單盡快抄報一份過來,方便藥材取用。

    喻昌也因此正式在太醫院上班,有權閱讀一切庫存資料,成了眾所周知的太子心腹。

    倒是火藥局有些麻煩。

    “火器大興,這是用膝蓋想也知道的事。”朱慈烺回到東宮外邸,心情明顯開朗了許多。他在書房中對劉若愚道:“若將火器比作健卒,火藥就是兵膽。將士上陣生死一線,這上面決不能有任何疏忽。伴當以為誰可勝任?”

    劉若愚想了想,道:“火藥局也是肥缺,若是派個貪蠹之人,怕要壞事。但是中涓之人,又少有不貪財的。”

    “總是有清廉的吧。”朱慈烺道。火藥局比太醫院更具有局限性,是內監衙門,歷來由宦官掌管。

    劉若愚輕笑道:“老臣在宮中時,曾聽說過一個故事。”

    “哦?說來聽聽。”

    “咱們宮裡,有個地方叫的安樂堂,是祖宗恩澤,給內官以及小火者醫病的地方。”劉若愚道。

    “嗯,我知道。”朱慈烺點了點頭。

    劉若愚接著又道:“萬曆年間,有兩個內官住進了安樂堂。其中一個沒得早,身邊什麼的東西都沒有,只有一個銅盆。他家里人來收斂他時,遍尋那個銅盆不著。另外那個內官很快也氣絕而亡,收斂時才發現被子裡藏了一個銅盆,乃是之前那內官的遺物。”

    劉若愚苦笑道:“這事一時傳為笑柄。所以說內臣性貪苟得,至死不貳。老臣正是目睹此種種陋習,心中甚是不甘,因有三大願。一不串戲,二不蓋房,三不受故官財產。故而先監坐化,臣所分遺念堪付一笑。”

    朱慈烺不置可否。他知道劉若愚的確算是清廉的,否則也不至於在出獄後淪落至衣食堪憂的境地。不過大太監的生活優渥也是朱慈烺很明白的,所以並沒有多大同情。

    “如此說來,宦官之中實在難以找人了?”朱慈烺輕輕摸著上唇的絨毛,最近那裡開始變黑髮硬。

    “老臣實在想不出個合適人選來……還請殿下恕罪。”劉若愚道。

    “那就只有不拘身份了。”

    “文官恐怕不肯去那種地方。”劉若愚道。

    那是太監的官職,哪個文官肯去?而且品秩上也難以安排。

    “臣倒是有個侄兒,為人老實肯幹,不知能否內舉。”劉若愚躬身道。

    朱慈烺略有深意地看了他一眼,笑道:“內舉不避親,外舉不避仇,此忠貞之道,可以說來聽聽。他可有什麼長處?”

    “老實肯幹。”劉若愚重複了這四個字:“老臣近些日子跟著殿下,頗有耳目一新之感。先聖必以得人才而後任庶務,而殿下卻是定規矩,明賞罰,然後以庶務歷練人才。所以老臣思想著,只要人老實肯幹,能一絲不苟照著殿下的規矩辦事,反倒是用個沒有一點自己主意的人更好。”

    朱慈烺的笑意更濃,再看劉若愚的眼神,頗有些知己的味道。他前世時也不相信明星員工,更親睞制度化的團隊力量。聽說某個軟件巨頭企業之中有一人搞定一個項目的天才,對那這種人可遇不可求,更不能依仗。

    唯有鐵一樣的制度和密不透風的規範,才能讓整個團隊,乃至帝國走得更遠。

    這也是朱慈烺並不著急在宮中收納心腹的原因。只要有規範,有事權,自己親手培養起來的骨幹更為可靠。而那些燒冷灶,騎牆頭的人,遍地都是,如果沒有特別傑出的人選,實在沒必要去費心收納。

    “你既然有不避親的信心,我也沒什麼好擔心的。不過我的規矩你知道,賞罰必明,火藥局的事,我十分在意,他要是敢犯我忌諱,恐怕還會牽連到你。”朱慈烺認真道。

    “老臣也會著意上心,定然不讓火藥局出什麼漏子。”劉若愚的本意是想將火藥局納入掌中,這才算是他真正的安身立命之本。然而他的地位實在過高,太子似乎更看中他在身邊籌劃之能,沒有外放的意思,所以才將侄子抬出來。

    他那侄兒雖然窩囊,連個婆娘的都壓不住,但生得人高馬大,有一膀子力氣,又是個難得的實心眼。在家裡是沒人給他撐腰,到了外面有太子的大旗,未必就不能做些事出來。何況火藥局那些匠戶,地位比劉家侄子更低,斷沒有以下犯上的豹子膽。

    ……

    “你這夯貨,只曉得出力氣,不知道摘果子。當日咱們白養了他多久?他照顧你這唯一的侄兒也是應該的,你們劉家不就你一個帶種的了麼?”婆娘一如既往的絮絮叨叨,卻不敢再有當日那般指著鼻子罵的凌人盛氣。

    她甚至用上了好言勸導的口吻,道:“你想你在外面給人打雜,一月才落下多少銀子?如今叔父大人抬舉咱們,一個月五兩銀子的差事,你還這般思前想後的?”

    “就是怕做不來,連累叔父吃掛落。”男人吧嗒吧嗒抽著煙,整張臉皺到了一起。

    月入五兩銀子,那可是從前想都不敢想的高薪啊!那些能寫會算的秀才公,去豪門大戶給人當西席、清客,一個月也就這個數目。自己斗大的字不識幾個,就連自己名字拆開了也未必認得出,卻因為叔父的提攜登上這樣的高位,想想就兩腿發虛。

    “再說,”男人怯怯道,“叔不是給了咱們一百兩麼。”

    “嚇!金山銀山架得住你這麼吃喝穿住啊!”女人的聲音突然拔得老高,嚇得男人脖子一縮,不敢說話了。

    女人連忙壓低了聲調,又勸道:“再者說,你沒聽街坊們都說,太子是太微星君,能降妖伏魔的。如今城裡又鬧起了鼠疫,你能去東宮沾點仙氣回來,家裡也平安,對不?說不定我還能藉著這貴氣懷上個一男半女呢?”

    傳宗接代延續香火這樣的名頭壓下來,男人再也找不出其他理由拒絕這個差事。悶著頭吸了兩口煙,道:“好,我去!”
巴爾帕金 發表於 2014-3-1 20:20
五三章 毒龍帖耳收雷霆(三)

    朱慈烺絲毫不知道自己在民間的名聲如此之大,竟然可以掛門上辟邪,掛床頭……嗯,這個時代不需要避孕。

    他見到劉維的時候,十分罕見地產生了搖擺不定的心思。

    劉維就是劉若愚的侄子,的確生得人高馬大,十分搶眼地顯示出劉家軍戶的血緣遺傳。性格也的確內向,若是以卡特爾十六性人格來分析,他在情緒穩定性和有恆性上表現得十分突出。

    這樣的人如果是在工業企業的,負責安全問題是十分合適的,但如果要執掌一個國家級戰略大廠,恐怕在能力上會有很大的欠缺。

    這人連字都不認識。

    朱慈烺與劉維交談幾句,承認劉若愚說得沒錯,但也產生了新的顧慮。

    “可以派些內監給他當副職。”劉若愚對於侄兒不識字也的確有些面情上過不去,獻策道。

    “可。”朱慈烺點了點頭:“也不用副職,就以'秘書'為職名派兩個過去。你去給他調,火藥廠的安全規章必須要先執行起來。再調一個局的東宮侍衛去保護火藥廠。對了,殺了陳嘉寶那個局的百總還在待罪?”

    “回殿下,正是。”劉若愚應道。

    “那就將他調過去。”朱慈烺道。

    “殿下,”劉若愚壓低了聲音,“那個百總也是殺伐果斷之人,只是派去保護安民廠,是否會有些大材小用?”

    “你覺得這是罷黜閒置麼?”朱慈烺搖了搖頭:“戚武毅的書還是要多讀一些啊。”

    劉若愚知道太子另有深意,自己又的確不知軍事,至於用人上面,這位太子的確還不曾有過明顯的失人,姑且靜觀以後吧。

    朱慈烺所指的卻是戚家軍中的火器編制。

    戚家軍雖然是戚繼光一手帶出來的強軍,但是東南剿倭與薊鎮禦寇完全是兩種戰爭形態,戚家軍也鮮明地分成了兩個階段。

    在東南時代,因為戚繼光的地位所限,以及倭寇多以小股騷擾為主,故而戚家軍的編制較小。到了薊鎮,蒙古鐵騎如同狼群,一群群地大掠邊境,而且那時候的戚繼光已經是大明棟樑,故而戚家軍的編制較大。

    可以說,一直到了北方,戚家軍才算真正成形。從戚氏兵書中可以看出戚繼光對火器的重視程度,步營火器配置率高達五成,輜重營的火器配置率更是高達六成。以高強度重火力打擊對手,防禦城池,可以說是戚家軍的建軍思路。

    然而後來明軍的火器一日比一日糟糕。以至於後來轉變成為關寧鐵騎的戚家軍,也漸漸放棄了火器傳統。這種退步的原因貫穿了從火藥製造、火器生產、士兵操練、臨陣心理各個環節。

    為了中飽私囊,火藥局首先就偷偷改變了火藥配方,以次充好,以至於火藥威力不足。

    其次是火器生產,缺乏質量管理機制,時常有炸膛之事發生,使得士兵畏懼火器甚於敵人。

    再有便是士兵操練。

    戚家軍的操練已經成為了製度化,兵士對於自己的武器了解程度較高。而後來的明軍將操練視作過場,從三日一操到五日一操,乃是十日一操,再到上官檢閱方才操練,最後成了上官即便來檢閱也不操練的地步。

    這樣的士兵,拿長矛腰刀都夠嗆,更何況技術要求更高的火器?

    臨戰的心理素質也十分重要。大明從薩爾滸之後與外族作戰,十有八九是輸,以​​至於兵卒看到敵人來了,遠遠就開火,開完了就一哄而散,這樣還能打什麼仗?明明領先北方蠻族一個世代的武器,在這些明軍手中,還不如一根燒火棍。

    朱慈烺要想強軍,肯定要大力發展火器,不說恢復到戚繼光時代,起碼也要回到薩爾滸之戰的時候才行。那時候的明軍主要是攤上了豬一樣的將帥,其作戰能力並不遜於建奴多少。

    如今火器製造的高手都在江南,而火藥製造就在手邊。本著先易後難,先近後遠的原則,朱慈烺自然要先從火藥著手,完善火藥生產流程、存儲規章,培養出一批熟練的手工業工人,將明晰工序,建成流水線。

    這項工作放在任何一個時代都需要領導者的極大精力,也只有在遊​​戲中才可能派個內政九十五的牛人就能每天收穫數噸火藥的事。

    好在朱慈烺已經有了底稿,在宮中蟄伏時撰寫的規章制度母本只需要改頭換面,略作細節修改就能夠拿出來用。

    劉維雖然是名義上的管理者,實際上只是個執行者。更確切地說來,他是個檢查太子規章制度落實與否的執行者。在他帶著叔父交付給他的內官來到安民廠的第一天,就發現叔父給的這份工作並不是那麼輕鬆愉快。

    “劉爺,從古至今代代相傳,火藥都是這麼做的,配方若是改了,未必會響。”

    “劉爺,我們從來都是用鐵鏟挖火藥的,何況木鏟子也鏟不進去呀。”

    “劉爺……”

    ……

    劉維一下子有些懵,這些跟太子的要求不一樣的地方該怎麼辦?下面的工匠不肯改,自己又該怎麼辦?回去找叔父問計麼?還是索性辭了這個差使?

    “不可以!”劉家娘子一聽劉維要打退堂鼓,當即急了。她一個婦道人家,雖然不曾見過什麼世面,卻比劉維腦子活絡。她道:“叔父抬舉你讓你管了安民廠,雖然沒有品秩,卻是個吏員老爺的打扮,哪有再退回去當平頭百姓的事?你要是不懂,不如去找我二姨家的弟弟,他從小就在爆竹鋪子里當學徒,多少懂一些。”

    “一個奶娃娃懂什麼?”劉維咬著煙,用力吸了一口。

    太子在安民廠里首先禁的就是明火,到處都讓人掛了牌子,也不寫字,只是在一團熊熊烈火上畫了紅圈,中間斜斜一道,就算頭一回進來的人,也知道那是不許見火的意思。既然禁火,就是連煙也不能抽了,這讓劉維煙癮上來的時候只能去外面偷偷抽上一根。

    “說是奶娃,也有二十好幾了。”婆娘道:“做不了大廚,難道連品品鹹淡都不成麼?再者說,你現在發達了,也該照顧照顧我家里人,好讓我回門的時候面上有些光,是不是這個理?”

    劉維想想,老婆說得一向都是對的。如今這渾家又不罵不鬧,更是道理充分了許多。但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有僱人的事權,只好支吾道:“先跟他說說吧,看他來不來吧。”

    婆娘聽了暗自高興,草草吃了晚飯便往二姨家去了。因為家境貧困,她已經忘了自己上次登門是什麼時候,但依稀記得是去借米,而且那米借了還沒還。

    女人從床下的方坑里取出一個木盒,就在床下打開,摸出一塊銀子。她拿在手裡掂了掂,又放回去,換了個稍小些的,這才心滿意足地鑽出來,換了身爽利沒有補丁的衣裳,往親戚家去了。

    她二姨嫁的是一戶姓吳的人家,以前就幫著京師爆竹鋪子送貨,結識了幾個掌櫃,這才把兒子送去當了學徒。十年學徒工坐下來,吳家小子總算也成了個工頭,做的就是檢查土硝的活計。

    只是以他的資歷,想要接觸到火藥配方,還有很長一段路走。
巴爾帕金 發表於 2014-3-1 20:25
五四章 毒龍帖耳收雷霆(四)

    女人到了二姨家,先拿出了銀子,算是還了上次借米的本息,也總算讓姨媽、姨父臉上的寒意消散。她說明來意,最後強調道:“如今我家男人可是在為太子做事。”

    吳家子所在的火藥舖是京師聞名的大鋪子,有一套《忠義水滸》煙花鎮店。那煙花能在空中爆出一個個栩栩如生的人像,盡是水滸人物,一共一百零八位。每炮要五兩銀子,全套打折下來五百兩,只有真正一擲千金的豪門大戶才捨得花這個錢。

    然而京師之中,百色人等都不缺,各地豪門大戶齊聚,五百兩算什麼?五千兩都不過是他們一席酒筵的花費罷了。故而這家火藥舖生意極其興隆,給伙計、學徒的待遇也好,即便想進去打雜也得討些人面。

    另一方面卻是東宮太子,若是跟了太子,那就是吃皇糧的人了。

    吳家人左思右想,既不捨得每月一兩銀子的高薪工作,又不捨得去吃皇糧的機會。

    劉氏見二姨姨父如此不爽利,敲著邊鼓道:“目今我男人的叔父是太子身邊的大伴當,嚇,那個氣派,嘖嘖,真是不知道怎麼說才好。他提攜我男人管了安民廠,一個月就五兩銀子!太子還時常來廠裡走動,哪一次不跟我家男人說話?”

    “姑爺是出息了。”劉氏二姨口不隨心地讚了一句。

    “我也是顧念著姨父姨媽對我家照顧,才來多說一句。”劉氏道:“太子顯然是極看重這火藥的,聽說翻過年去就要把京師的火藥舖子都盤下來吶。那是太子呀!皇帝的大兒子!他要想幹什麼還不是嘴皮子翻一翻的事?若是跟太子跟得早些,說不定表弟轉回去就是個掌櫃呢!”

    劉氏這一番話說得虛虛實實,又無從核對。萬一明年太子這邊沒什麼動靜,反正人已經騙出來了,難道還能回去不成?再說了,無非就是工錢的事,男人手裡有權,給自己表弟開高些又有什麼不行的?

    劉氏二姨垂頭想了想,覺得這甥女說得有理,望向丈夫,道:​​“當家的,你說呢?”

    吳家男人仍舊是舉棋不定,道:“這事,我看還是先問問不成的意思,到時候再給姑爺回話吧。”

    劉氏見一時難以說動,也只得點頭道:“那可要快些,若是拖延了,廠裡好的缺可就都沒了。”

    吳家人想想也是這個道理,連連點頭,當夜就要將兒子叫回來。

    吳家兒子名叫“不成”,配上他的姓氏,便是“無不成”,是個很吉利的名字。許是沾了這名字的光,吳不成還真是一帆風順,做什麼成什麼,二十出頭年紀就已經出師,在火藥舖裡有了職位,每月一兩銀子的工錢。

    師傅早就和他私下里說了,明年若是在臨清開分店,就舉薦他過去當個三掌櫃,這可是莫大的信任。照著這個速度,說不定四十歲之前就能成為一店的掌櫃了,可謂年輕有為。

    吳不成回到家裡,聽了父母的轉述,心中卻另有計較。他身在市井之中,各種流言都聽得不少。太子是太微星君,日後肯定要升紫微星的神人,照理說皇明這天下沒人比他更有勢力了。然而現在國家事事不順,天災人禍,內憂外患,京師市井中多有“變天”之說​​,老人也說這天下恐怕要改姓了。

    這時候還跟著太子混,那是想當忠臣麼?

    吳不成沒來由得感覺脖頸一涼,心裡大鼓重重錘了兩下,暗道:“做忠臣可是要掉腦袋的事啊!”

    “還是跟表姐說算了吧,”吳不成道,“我到底嘴上沒毛,辦事不牢,萬一壞了姐夫的差事就不好了。”

    吳家夫婦不知道兒子的真心盤算,勸道:“這點上倒是不用擔心,你姐夫的叔父是太子身邊的大紅人,就算真辦砸了也不會有多大事。”

    “火藥的事可說不准,弄不好就炸了,王恭廠那次,還有新廠那次,不都是裡面的人辦砸了事麼?死了多少人吶!”吳不成一張臉都皺了起來,故意嚇唬爹娘。他又道:“而且官家人是最不講究規矩的,萬一別人連累兒子送命呢?”

    吳氏夫婦聽了也是心中打鼓,道:“我兒說得有理,有理。”

    吳家可只有這一根獨苗,斷不能讓他有個三長兩短。

    “那我明兒就去回了你表姐姐夫。”吳劉氏說道。

    吳不成點了點頭。

    ……

    “安民廠說是外廠,卻又是廿四監的衙門,那些積年老油子抱成團地對付劉維,他自然做不成什麼事。”朱慈烺柔聲道。

    劉若愚大大鬆了一口氣。最近幾日送來的安民廠報表讓他看了心中忐忑,一切都和自己侄兒接手之前一樣,就連損耗額度都是一樣。唯一的解釋就是,下面那群人非但沒有少撈,甚至連原先廠監的那份都私分了。

    劉維的秉性劉若愚十分了解,不可能有膽子收那些黑錢。

    對於這點上,朱慈烺卻是看得十分通透。後世之中,空降的高管很少有人能在一年內擺平局勢的,即便董事會支持,他也不可能大刀闊斧地進行改革,到底公司運營靠的是中層骨幹領導下的執行人員。

    “我從來不指望劉維能夠立刻就將事抓起來。”朱慈烺又笑道,“你這個做叔父的,就沒為他想過什麼法子?”

    “臣只為殿下想法子。”劉若愚嘿嘿一笑。

    “說說吧。”

    “其實也是老手段了,”劉若愚道,“摻點沙子進去就是了。”

    “不錯,”朱慈烺點了點頭,“打算怎麼摻?”

    “老臣以為,可以從侍從室二科、三科抽調些熟悉規矩的人派下去。”劉若愚道。

    朱慈烺搖頭道:“那些人不過來了一個多月,自己都未必靠得住,怎麼去管別人?我的意思是:讓京師各大鋪子參股。”

    “參股?”劉若愚一驚:“殿下,安民廠可是火藥局,是衙門,怎麼參股?”

    “改制。”朱慈烺毫不遲疑道:“將火藥局改成天家火藥廠,從今之後自負盈虧。三大營的火藥供給,一律用來銀子買,或者賬面走賬也行。讓京師之中的火藥舖子出人出配方,給他們股份,年終分紅一分不少他們的。”

    “出人還好說,出方子恐怕沒幾家樂意。”劉若愚微微搖頭。

    “我只要火藥威力的方子,其他的花樣我沒興趣。”朱慈烺道:“再者說,敬酒不吃吃罰酒的人到底不多,殺兩個嚇嚇猴子也就夠了。”
本帖最後由 xxi511 於 2014-12-29 10:43 編輯

巴爾帕金 發表於 2014-3-1 22:09
五五章 毒龍帖耳收雷霆(五)

    皇家原本就有寶和等店,負責經營各處商販販來的雜貨。一共有六家店,名為寶和、和遠、順寧、福德、福吉、寶延。提督太監的廳廨設在寶和店,都坐落在戎政府街。

    從嘉靖年間開始,這六店的收入是由裕王差官徵收。萬曆年間,由慈寧宮聖母李老娘娘宮中收用。如今則是懿安張皇后收用,作為的內宮花銷。

    朱慈烺並不打算插手這塊產業,因為真正的優良資產實在太少,完全是轉手貿易,只能做為後宮娘娘們的胭脂錢,實在不符合他太子的身份。身為太子,當​​然要最大限度利用現有的優質資產,剝離不良資產,從而獲得能夠影響天下走下的能力,而非僅僅是萬把兩銀子的盈利。

    火藥局就是個有潛力的優良資產,但因為經營問題,非但不能給國家創收,還要吞噬大量內帑。這從太祖年間就已經形成了習慣,以至於後來的皇帝都認為這錢花得理所當然,完全沒想過要利用天家的威勢以商養軍。

    “內帑原本就支給三大營糧餉、器械、兵杖等銀子,又要支給兵仗局火藥局銀糧,用來供應三大營。這豈不是一件貨物賣天家兩次銀子麼?”朱慈烺道:“神廟時候,下面的人還老實些,不敢這麼明目張膽報上來。如今我要求明晰各項開支列表,他們就敢這麼亂報一氣。既然如此,我就讓他們真的花銀子買就是了。”

    “殿下,寶和六店也好,火藥局也好,都是天家的產業,只要陛下點頭,怎麼動都可以。”劉若愚道:“但若是讓三大營花錢,那可就觸動了那些國公勳臣們的虎鬚了。”

    “你這老貨,他們的老虎鬚碰不得,孤的龍鱗就能逆麼!”朱慈烺冷笑道:“我倒是要看看,誰敢在這事上說三道四。”

    ……

    七月中旬的天氣已經開始轉涼了,帶著寒意的空氣讓人難免走得快些。

    朱純臣身穿朝服,緩步踏在東宮外邸的金磚上,對於這次拜訪並沒有太大的擔憂。他聽說了一些太子的事,並不是很多,總不離“聰明”二字。想想太子的地位,難道有人敢說他“愚笨”麼?

    作為第十二代成國公,朱純臣是靖難名將朱能的嫡孫,崇禎元年監修《熹宗悊皇帝實錄》,三年進太傅,九年總督京營,十分受皇帝倚任。作為皇帝的寵臣,國家功臣之後,正一品大員,得封公爵,執掌國家最“精銳”的軍隊,用“位極人臣”來形容朱純臣一點都不過分。

    然而這位國公爺並沒有多少忠君之心,非但不能忠誠勤勉地將京營操練好,甚至在李自成兵臨北京的時候,開朝陽門獻城。無論崇禎被抹黑到何等地步,對成國公朱純臣也絕無一絲半點的虧待,而此人卻能夠開門獻城,事後又與陳演率百官上表勸進,可謂無恥之尤。

    朱慈烺見到他時,還能面帶微笑,已經是很不容易了。

    “公爺別來無恙。”朱慈烺待朱純臣行了禮,還了半禮,平和道。

    “蒙陛下洪福,殿下垂問,臣尚能苟且度日。”朱純臣身為國公,祖上兩代封王,面對太子也沒什麼好敬畏的。

    人的敬畏常常出自距離,越是身邊的人,越難存在敬畏。對於百姓來說,太子是星君下凡,日後要執掌紫薇的。而對於那些國公貴戚來說,他們很清楚皇帝一家和普通人沒有區別,日子未必過得比他們好。

    朱慈烺並不因為朱純臣的態度而有所不快,徐徐道:“公爺總督京營,可知道京營的火藥每年要買多少?”

    “臣有賬目,只是年老神衰,一時記不得了。”朱純臣微微皺眉。

    ——這種事,派個內監來就行了,哪有太子和國公親自議論的?太失天家體面!

    朱純臣心中暗道。

    “我卻記得。”朱慈烺笑著將京營從崇禎九年以來的每年花銷背誦出來。

    朱純臣聽得脖頸生寒,一則是因為太子顯然有備而來,二則也是因為下面的人作假實在太偷懶,只在每年的數目上加減一二百兩就算完事。就算是個外行,也會忍不住對於如此穩定的數據產生懷疑。

    “我就是奇怪,”朱慈烺道:“崇禎九年到十一年,京營沒怎麼動,買這些火藥大概夠用了。十一年到十四年,京營外派各地勦賊滅虜,接連戰陣,怎麼還是用這麼些火藥?”

    這只是火藥一項,而且完全從情理入手,朱純臣腦子裡一轉,便對道:“殿下有所不知,因為京營外派作戰,火藥便消耗在了戰陣上,用來操練的火藥就少了。我三大營各營火藥配備都是定數,不許增多減少,故而一向穩定。”

    朱慈烺微微點頭:“公爺如此一說,我便明白了,看來還是不熟庶務的過錯。”

    “殿下當學治國之道,此等小事,交給賬房便是了。”朱純臣倚老賣老道。

    朱慈烺心中冷笑。

    他早就將讓侍從二科將​​京營這七年來的現金賬轉改成了借貸記賬法,就算對方把賬做平了,還是能夠用“本福特法則”來判斷是否有人做過手腳。

    根據本福特法則:在一堆未經修飾的數字中,開頭是“一”的數,出現機率約為總數的百分之三十;開頭是“二”的數,出現機率約為總數的百分之十七;開頭是“三”的數,出現機率約為總數的百分之十二……之後依次遞減,開頭是八和開頭是九的數字,出現機率總和,最多是總數的百分之十。

    只要樣本夠大,數字未經修飾,都會遵守這個法則。換言之,如果數字是捏造的,那麼統計結果就會大大背離這個法則。五百年後的審計師用它來初審是否存在舞弊,大大提高審計效率。

    這法則是太子在宮中告訴周皇后的,與借貸記賬法同用,可以一眼看出是否有人舞弊,而不知道這法則的人,則會心生畏懼。

    如今這個秘密已經傳給了姚桃,成為東宮賬目審核的秘密武器。

    根據這個秘密武器,不說吃空餉喝兵血,光是賬目中的舞弊就已經到了觸目驚心的程度。

    而現在看朱純臣的態度,顯然是不打算俯首認罪了。

    朱慈烺從來不是一個喜歡強迫別人的人,他希望大家都能夠自覺把握最後一次機會,而不是狡辯和抵抗。對於那些冥頑不靈的人,也就只有一個辦法來解決問題了。
巴爾帕金 發表於 2014-3-2 02:35
五六章 毒龍帖耳收雷霆(六)


    朱純臣從東宮外邸回到府中,換了燕居道袍,大步往冬園走去。武將世家的遺傳基因讓他的步子又穩又重,踩在青石磚上咚咚作響。府裏下人紛紛躬身回避,不知道這位公爺今天又碰到了什麼急事。

    成國公府有春夏秋冬四個園子,其中冬園景色蕭索,多是太湖運來奇石,種植的草木也多是藤蔓一類,入了冬便隻剩下焦枯的藤骨。如此不祥的景色,自然不被達官貴人所喜,之所以出現在國公府邸,完全是因為一個人。

    朱純臣想到那人始終被欠了五百兩銀子的臉,腳下難免又有些遲滯。

    一走進冬園,朱純臣就好像被一團寒氣包裹,忍不住打了個哆嗦,。他借著這股寒氣抖擻精神,嘴角微微上扯,半笑半叫,道:“哈哈哈,平清兄好雅致呀!”

    暖閣門窗大開,不見火光熱氣,只露出一個頭戴黑色儒巾,身穿一襲月白直身,箕坐榻上,盯著幾上的雲子,宛如老僧入定,又似蠟像泥人,渾然不動。

    朱純臣知道此人傲氣之大,並不以為意,湊上去看了看,卻不足以看出任何門道。他不肯露怯,又要引這位平清兄說話,笑道:“這便是日前那本《嘔血譜》麼?”

    “正是。”那士子抬起頭,大約三十開外的容貌,留著清雅長鬚,一雙黑眸似水流光,望向朱純臣,嘴角微揚,似嘲似笑道:“正是公爺前些日子靡費千金尋來的《嘔血譜》。”

    “哈哈哈,平清兄又在罵我市儈啦!”朱純臣哈哈大笑,在對面坐了,臉上陰沉下來,道:“今日東宮召見,正要與先生問計。”

    “是京營的事?”平清頭也不抬,猶自盯著棋譜。

    “也算,”朱純臣道,“是火藥的事。”

    平清抬起頭,望向朱純臣:“火藥?”

    “竟然有平清兄都看不透的事麼?”朱純臣得意與快意摻雜,笑道:“太子是想改火藥局為皇店,以後三大營得花銀子買火藥局的火藥。”

    “唔……”平清微微皺眉,臉上陰沉不少。他道:“公爺是怎麼回對的?”

    “我哪裏會許他?無非支吾敷衍了一番。”朱純臣笑道:“不過,要是真要三大營出銀子買火藥,未必不是一件好事。只要有銀錢往來,這中間哪有不損耗些的?”

    “是啊,日後只要想讓太子回宮,便借口說買來的火藥只是一堆沙土,發炮炮不響,打銃銃不著。”士子淡淡說道,好像在與人討論天氣一般平常。

    朱純臣嘿然而笑,絲毫沒有因為自己的小心思被人道破而惱怒。若是這個書生連這點都看不出,哪裏配得上自己對他禮遇有加,待以國士?

    “只要你答應下來,就握住了東宮的軟處,為何不答應呢?”平清問道。

    “嘿,”朱純臣微微搖頭,“我哪有那麼大膽子對國本耍這樣的心機?總得知道東宮這一手到底所為何來,還有沒有後手,這才能謀定而後動吧。哈哈,這還多虧了先生這些年來的教誨啊。”

    平清嘴唇緊抿,道:“你覺得太子所為者何?”

    “我與東宮往日無冤近日無仇,大明到了如今這境地,我等世代公卿也不可能給天家惹麻煩。”朱純臣眉間緊鎖,努力想著一切可能的緣由:“莫非是太子有心興除利弊,要重振朝綱,正好從我京營下手?”

    “重振朝綱那是皇帝的事,他還不夠格。”平清撚起一枚雲石,道:“學生常對公爺說,事無偶然,必有繩跡。公爺莫非就不記得了麼?”

    “哦?願聞其詳。”朱純臣正襟危坐道。

    “東宮以防疫出宮,先做的什麼事?乃是練兵!”平清將棋子重重拍在秤盤上,隨手又拈起一枚,在手中揉搓,不急不緩道:“不過月餘,他新募的東宮侍衛就連朝廷命官都敢殺。而且不請令旨,只是以東宮故命行事,這足見東宮賞罰有信,已經徹底得了軍心。”

    朱純臣雖然知道這一層,聽別人說來卻仍舊有些驚悚。

    “兵分步、馬、車、火器諸營。”平清斜落第二子,道:“京師之中難以操練車、馬,唯有步營和火器營可以操練。其中火器營早在太祖高皇帝立國時便大放異彩;成祖時獨設神機營掌火器;戚武毅練兵,步火參半。可見我朝凡欲用兵者,首重火器。所以說,也只有豬才會相信太子要了火藥局是為了去開石灰礦。”

    朱純臣心下又是一跳,略有不服道:“光有火藥,沒有火器,又成什麼大事?”

    “廣寧之戰,袁崇煥等人以棉被稻草裹以火藥,以之守城效果非凡。”平清道:“可見火藥單用也有單用的功效。反之,若是只有火器而無火藥,卻連燒火棍都不如。凡事舉重而輕自隨,此乃綱舉目張之法,東宮得之矣。”

    朱純臣嘴唇翕張,良久方才怯怯道:“東宮果然是要重練一支新軍了……”

    “新軍已經練成了。”平清搖了搖頭:“雖然不曾見過戰火淬煉,但令行禁止,已經不是京營那些混事兒能比得了的。”

    “那東宮是……”朱純臣渾身顫抖:“先生,我突然想起先生對我講過的故事。”

    “哪一則?”平清絲毫不掩飾自己的嘲諷。

    “就是那個冒頓單于鳴鏑弑父的故事。”朱純臣說到這裏,聲音發顫。

    他本來是個不學無術的世家子,即便老公爺考校功課,也多由清客長隨代筆捉刀。後來自己襲爵,更是一門心思在吃喝玩樂撈錢積蓄上,絕沒有讀書的念頭。直到遇見了這位平清先生,琴棋書畫無一不精,兵謀詭道無一不曉,實在是諸葛亮一般的人物,這才折節下交,聘為西席,多少知道了一些典故。

    冒頓單于是頭曼單于的長子。因為頭曼的繼室生了兒子,所以頭曼想將單于之位傳給少子,便派冒頓前往月氏國當人質。冒頓剛到月氏,頭曼便發兵攻打月氏,實在是再明顯不過的借刀殺人。

    誰料冒頓身強體壯,身手不凡,搶了一匹好馬逃回了匈奴。乃作鳴鏑,集結部下騎射,下令:凡是不隨鳴鏑所射而射者,斬!

    他先是行獵鳥獸,有不跟著一起射的便當場斬殺。

    匈奴人愛馬如身,他又用鳴鏑射自己的坐騎,若有不敢射者,便斬於馬下。

    再後來,他用鳴鏑射自己的妻子,凡是惶恐不射的,也一並斬殺。

    等到鳴鏑射單于寶馬的時候,左右再沒有人敢不射,冒頓便知道左右可用了。

    最後,冒頓隨頭曼單于出獵,以鳴鏑射頭曼,左右皆隨鳴鏑射殺單于。因此而盡誅其後母、弟弟,以及所有不聽話的大臣,自立為單于。

    “你想多了。”平清淡淡吐出四個字,手中捏著的棋子久久沒放下去。 本帖最後由 xxi511 於 2014-12-29 21:07 編輯

巴爾帕金 發表於 2014-3-2 02:49
五七章 毒龍帖耳收雷霆(七)


    朱純臣這才發現自己渾身肌肉緊繃,一時鬆懈下來,就像是卸去了一座大山。他道:“差點嚇著我……話說回來,若是東宮侍衛連京營都能打敗,還有誰是他的敵手?他要篡位不是隨心所欲麼?只需要說陛下聖體違和,太子自然可以監國。過個三五年,陛下大行……”

    成國公說著說著,又被自己嚇著了。

    事情看起來的確就是這麼簡單。

    “為什麼?”平清冷冷嘲笑道:“太子為什麼要登基做皇帝?日日被下面人唬弄,聖旨出了大內便成了廢紙。”

    “這……”成國公並沒有想過這麼深奧的問題。在他看來,皇帝就是天子,就是這個蒼穹之下權力最大的人,想幹嘛就能幹嘛。九五至尊的那張椅子散發出無比強大的誘惑,差點讓他忘記了自己就是唬弄皇帝的一員。

    “太子練兵強軍,為的是重整山河。”平清這才將第三枚棋子拍了下去,道:“想當年太祖高皇帝不過淮左白衣,牧牛乞討之輩,不也打下了皇明三百年江山?如今太子必然認為自己流著朱氏血脈,又是東宮國本之尊,論起起點,比祖上高了不知多少,為何不可以重開天地。”

    朱純臣是被酒色財氣消磨了銳意的人,良久方才吐口道:“太子倒是有雄心大誌。”

    “哪個皇帝沒有?”平清不以為然:“只是有些經不住粉黛誘惑,有些架不住金丹蠱惑,有些誌大卻才疏……所以古來聖帝明王可遇不可求,一旦遭逢,那是三生慶幸啊!”他看了一眼成國公,眯起眼睛笑道:“對於貪官蠹蟲而言嘛,可就是倒了八輩子血黴了。”

    朱純臣聽出了這話中雅意,卻擺了擺手:“就算是堯舜那般的聖君,朝中也是有小人的。這小人君子就如油和水,雖然不容,但也缺一不可。”

    “公爺這話說得在理。”平清道:“油鍋裏進了水,是會炸鍋的。茶水裏浮了油,也是會被人倒掉的。關鍵在於公爺這油是在什麼地方。太子看不上錦衣衛、兵馬司、京師三大營,所以要建新軍。一旦新軍練成,還有公爺什麼事麼?”

    “對啊!”朱純臣一拍棋案:“他搶的是我的差事啊!”

    “非也非也!”平清搖頭道。

    “怎麼?我總督京營,豈不是被他搶了差事麼?”朱純臣疑惑道。

    “是公爺擋了太子的路。”平清的手指在棋盤上輕輕敲點:“他今日召見公爺,無非就是讓公爺識相讓讓路。該吐的銀子吐些出來,該行的方便行一行。”

    朱純臣隨著平清先生的手指,看著棋盤上的品字型的三個雲子,正形成了“打吃”的局面。他臉上漸漸恢複了往日的深沉,道:“先生這麼一說,誠如剝絲抽繭,果然是繩跡可循。以先生高見,朱某該如何應對?”

    “你以國士待我,我當以國士報你。”平清推開棋局,踩了塌下的布鞋,伸了個懶腰,緩緩道:“我有上中下三策,上策能讓成國公一脈再享三百年榮華富貴。中策可以保公爺你得個善終。下策嘛,或許能留公爺一條血脈偷生。”

    朱純臣眼中流露出一絲詫異:“何至於此?以我家三百年富貴,故交姻親,門下子弟,遍布朝野,別說太子,就是當今聖上也未必能動得了我家!”

    “你不信就算了。”平清穿上布鞋,走到書案前,信筆寫了兩個草字。

    “姑妄言之嘛。”朱純臣跟了過去,臉上堆笑道。

    平清沉默良久,方才道:“我是感念你禮賢下士,換個人我是死也不說的。”他頓了頓,道:“你既然看清了東宮的雄心,豈不知攀龍附鳳就在今朝?你若是能夠舉家相投,太子定以成國公為楷模,到時候聖上的嘉獎必不會少,你家子弟也多能在東宮門下行走,一旦皇明中興,豈非又是個三百年公侯?”

    朱純臣臉上微微泛紅,及待退去方才道:“這上策固然聽著好,但舉家相投實在有些過了。如今文恬武嬉,兵不能戰,大明天下到底歸於誰手未嚐可知……先生曾經不也說過:天數要變了,若是賊兵迫城,不妨開城門投靠新主麼?”

    “此一時彼一時。”平清不以為然道:“當時可沒人跟我說過東宮有這般雄心和手段。”

    “不值當不值當,”朱純臣斷然搖頭道,“願聞先生中策。”

    “答應東宮開出的價碼,要多少給多少,不求有功但求無過。即便是曹操那樣的梟雄,起碼也知道伸手不打笑臉人。”平清先生的聲音中,已經十分失望。

    “就怕他開口太大,”朱純臣皺眉道,“今日一見面便要京營出錢買火藥,這一年下來就是上萬兩銀子啊!日後若是再有別的事,我怎麼應付?還是得坐地還錢才行。”

    平清微微詫異:“太子一見面就說火藥的事?莫非連交情都沒攀一攀。”

    “我與他能有什麼交情?有何不妥麼?”朱純臣微微有些不祥的預感。

    “學生的下策,”平清恢複了平靜,“讓令郎令孫帶上家中細軟逃去江南隱姓埋名,做個富家翁,或許能逃一死。”

    “先生這就是危言聳聽了!”朱純臣再好的修養都有些按捺不住:“我家三百年國公,豈能做出那等隱姓埋名之事!”

    “這是為公爺留血脈。”平清淡淡道。

    成國公重重一甩衣袖,只是從鼻竇裏哼了一聲,轉身就往外走去。

    平清先生目送成國公離去,直聽得外面園門被人重重踢了一腳,方才長長歎了口氣。

    “趙大!”平清先生揚聲叫道。

    一個臉上帶著煙灰的粗壯漢子從屋後轉了過來,嗓音低沉,應聲道:“少爺,您吩咐。”

    “收拾東西,咱們走。”

    平清先生乾淨利落地用細竹簾卷了幾支上好的湖筆,扯出一張寫過字的紙包了方於魯的九玄三極墨,讓趙大抱了金星歙硯。他自己先抓了《嘔血譜》,又去書架上選了幾本珍本善本,一一收入竹龕之中。
巴爾帕金 發表於 2014-3-2 03:02
五八章 毒龍帖耳收雷霆(八)


    “少爺,什麼事要走得這麼急?”趙大好奇問道。

    “成國公不知道東宮已經對他起了殺心,還不肯聽我良言,咱們若是留在這裏,只有陪葬了。”平清語速極快,一邊解說一邊催著趙大收起屋中各種珍貴器物。

    “少爺,太子為什麼要殺成國公?”

    “我哪裏知道他們什麼時候結的仇?”平清越發急促了,“你還記得上次帶你去的顧小姐家麼?”

    “記得的。”

    “帶了東西速速去她哪裏。”平清吩咐道。

    “少爺,那你呢?”趙大背起價值連城的竹龕,不肯就走。

    “我隨後就去,”平清道,“記住!無論發生了什麼事,都不許再靠近成國公府五里之內。”

    趙大撓了撓耳朵:“為什麼?”

    “照我說的做!”平清先生不複儒雅之貌,幾乎吼了出來。

    趙大還不曾見過少爺如此激動,嚇得連忙跑了出去,只聽到自家少爺在身後喊道:“別讓人看見!”好在這位平清先生有些怪癖,不讓國公府的下人來園子裏伺候,否則早就讓人攔住了。

    平清先生等趙大跑了出去,方才深吸一口氣,對著玻璃鏡正了正頭巾,一振直袍,隨手操起案架上的一管長笛,往後門走去。他在國公府裏的地位超然,別說下人,就是有些國公爺的親戚見了他也得畢恭畢敬叫一聲“先生”,並沒人敢攔他。

    這一路走到金池湖畔,乃是國公府上自己挖的人工湖,正好將外宅與內院分開。平清先生摯出長笛,湊近嘴邊吹奏起來。

    笛音清冽,穿雲入石。

    不消片刻,湖面上划出一葉小舟,是江南水鄉常見的“三片瓦”。小船初時劃得極緩,過了片刻方才快了起來。

    及待小船劃近,平清先生方才放下笛子,望向操船的女侍道:“周小姐可在?”

    船篷裡走出一個身穿翠綠比甲的少婦,已然是雙眼紅腫,聲帶哭腔道:“你這負心漢,何苦又來招惹我?”

    “帶上雲哥兒跟我走!”平清急切道。

    周夫人淚流滿面:“十年前我出閣,貼錢給你你也不肯要我。五年前我自贖身,投你你也不肯要我。如今卻要讓我帶著兒子跟你走?你發的什麼癲!”

    “過去之事何必多言?快抱上雲哥跟我走。”平清先生恨不得急得跺腳:“雪燕,把船划近些,讓我上去。”

    雪燕望向的自家姑娘,只見姑娘一雙星眸早被淹沒,臉上妝彩盡被淚水洗去。她從小就跟著姑娘,知道這個趙公子幾次三番傷透了姑娘的心,也知道可憐的姑娘對這位公子仍舊是癡心不改。別說周姑娘本人,就連她一個丫鬟,也糾結起來。

    ……

    當日晚間,成國公府上正堂中燭火通明。

    “哈哈哈!”朱純臣的笑聲震得梁上灰塵抖動:“可以拿這消息好好嘲笑趙啟明了!”

    一邊的清客們也紛紛附和笑道:“趙啟明真是夜路走多了見誰都是鬼。想東宮才多大年紀?能有什麼雄心大誌?還拿梟雄來譬喻東宮,真是不倫不類。”

    朱純臣抖了抖從通政司抄來的奏章,笑道:“東宮還是聰明的。這天下最大的是什麼?不過是個‘理’字。你一個毛都沒長齊的小屁孩,就想從某家手裡奪食,豈合道理?不過現在明白也不晚,公爺我高興了,一年分潤個幾千兩給他又如何?”

    “正是,”一旁清客笑道,“不過公爺已經是正一品的太傅了,這回只是進太師,實在有些小氣。”

    朱純臣不以為意:“太師、太傅都是小事,關鍵是東宮明白事理了。論說起來,我家祖上也為這大好江山拋頭顱灑熱血,恪守臣道。身為天家,也不該視我輩如奴僕。”

    “正是正是。”一干清客紛紛應和。

    有些知情識趣的,更是搬出東平王、平陰王二位朱家祖宗,大肆鼓吹一番。若是朱能複生,聽了恐怕都會再羞死過去。

    “來人,”朱純臣聽得高興了,放聲叫道,“去把平清先生請來,就說是有東宮那邊的新消息。”

    仆人很快便跑了出去,不一時又急急忙忙跑回來報道:“老爺,冬園那邊靜悄悄的,小人進去一看,那趙先生已經帶著家僕卷了園子裏的東西跑了!”

    “跑了!?”朱純臣聽了又驚又惱,“他跑了?跑什麼!有什麼可跑的?”

    其他清客幕友早就看不慣趙啟明,紛紛落井下石,說這姓趙的真是狼心狗肺,膽小如鼠。又說這趙書生其實也就是會賣弄嘴皮子,大約是知道了東宮上本為公爺加官,沒臉再呆在國公府上。

    “老爺!大事不好啊!”又有下人跑來報道:“剛才內宅鎖門,發現周姨娘不在宅子裏。問人說是去廟裡上香,還沒回來。又派人去廟裏問了廟祝,卻說壓根沒見周姨娘去過。”

    當下就有“聰明人”說:這一定是趙啟明拐了公爺的小妾私奔了!

    雖然事實上的確如此,但是大庭廣眾之下怎麼能說出口?難道以後讓國公爺戴著綠帽子出門麼?

    朱純臣差點被氣得昏闕過去,臼齒上浮,磨咬有聲。

    ——我待你是何等深厚,你卷了我的寶貝也就罷了,權當主賓一場送你的盤纏。可你竟還拐了我的愛妾!你們真要是兩情相悅,我也未必不能學孟嚐君成全你們,可你說你私奔算什麼!算什麼!

    朱純臣心中暗恨,咬牙切齒道:“去找!把北京城給我翻過來也得找出這對奸夫淫婦!奸夫淫婦!”

    “老爺!大事不好!”又有下人高喊著過來。

    朱純臣操起桌上的青花茶盞便重重擲了過去:“滾!”

    青花瓷碎了一地。

    下人駭了一跳,連忙就要往外滾。

    “滾回來!”朱純臣罵道:“說!什麼事!”

    “老爺,周姨娘是抱著雲哥兒走的。”那下人膽戰心驚道。

    “哈哈哈哈!”朱純臣怒極反笑:“好你個趙啟明!我果然沒有看走眼,帶著恩主的愛妾私奔都不忘帶上小主人,真是不同凡響!不同流俗!來人啊!把全府的人都派出去找!找到那兩個奸夫淫婦就一刀斬了!”

    “是!”府中精壯登時便要往外去追人。

    “老爺大事不好……哎呦!”

    又有下人衝進來報喪一般地哀嚎,登時被一旁心火上揚的管家踢到在地,替朱純臣罵道:“狗才!咱們老爺好好的!”

    “是是是,”那下人捂著痛處,隻是哭嚎道,“老爺,咱們國公府被人圍了。”

    “誰吃了熊心豹膽敢圍國公府!是要造反麼!”朱純臣眼眶欲裂。

    “是東宮侍衛營!” 本帖最後由 xxi511 於 2014-12-29 21:12 編輯

巴爾帕金 發表於 2014-3-2 03:10
五九章 毒龍帖耳收雷霆(九)


    今日晚些時候,東宮外邸警鍾大作。

    警報說成國公府上爆發大鼠疫,還有人說裡面已經死了好幾十口人了。太子當即傳下令旨,包圍成國公府,清除鼠疫病原。

    因為成國公世代公卿,身份非同尋常,國公府附近也都是豪門貴戚,所以東宮侍衛整營出動,就連太子都親自坐鎮前沿。

    ……

    成國公突然想起了趙啟明的預言,但是無論如何都不相信太子竟然真的會動手,竟然會如此之快地就動手。

    三千人是什麼概念?

    那是足以左右一場局部戰役勝負關鍵的力量。

    別看當今戰爭之中,動輒都以十萬人計,但對於流賊而言包括了超過六成的輔兵和平民,對於建奴而言包括了超過七成的包衣阿哈。真正大型作戰中,主力戰兵也不過兩三萬不等。

    太子從五千兵員中核選操練出來的三千戰兵,雖然沒有著甲,卻是天天操練,時時督導,無論從戰鬥能力還是作戰意誌,都要遠勝尋常兵士軍戶。這三千精銳之師,只是負責扼守街口,將成國公府徹底隔離開來,實在有些殺雞用牛刀。

    “殿下,青衫醫已經在拋灑石灰,勸離附近百姓了。”田存善難得有機會被太子欽點跟隨辦事,格外殷勤,使出了渾身解數要讓這位太子爺滿意,恨不得每分鍾就彙報一次下面的狀況。

    朱慈烺站在空無一人的坊門之下,身前身後都是保護他的侍衛。

    肖土庚就站在他身側,心中並沒有多少激動,只有極大的壓力。他從未想到,自己竟然會在一個少年人面前雙腿發軟,甚至不如第一次見到太子時候的表現。

    這段時間的操練,已經將太子的強勢形象深深印刻在了他的心裡。他也終於知道,與太子說話的時候該稱“殿下”而不能直呼“太子”,那是皇帝皇後才有的權力。

    這事在半個月的時間裏讓他寢食不安,直到有一天太子突然對眾侍衛說起稱謂的事,表示自己並不介意,才讓他放鬆下來。

    ——太子到底是神人,對於下面兵士腦子裏想的事知道得一清二楚。

    肖土庚偷偷看著太子的後背,心中欽佩。

    太子似乎真的有所感應,毫無征兆地轉過頭來,正好與肖土庚對眼。肖土庚連忙將頭垂了下去,以免冒犯。

    “土庚,這些日子見過火藥了?”太子用輕鬆愉快地口吻與肖土庚說話,讓這位前井頭受寵若驚。

    “回殿下,”肖土庚立正道,“卑職以前在礦上時也見過火藥,如今在安民廠再看,覺得火藥品質尚且不如礦上的好。”

    只這一句話,就將太子並不多見的好心情消散了九成九。

    田存善站在另外一側,手指指甲深深摳入掌心肉裏,牙根發癢,恨不得衝上去狠狠扇這丘八兩個耳光,厲聲喝罵一句:“你這夯貨到底會不會聊天!”

    肖土庚也發現自己說錯了話,懦懦不敢再說。

    “好好幹吧,以後火藥會好的。”朱慈烺歎道:“我想將你這一局先練成火器教導局,所以你們得先跟火藥熟悉起來,知道這藥是什麼做的,怎麼做的,該如何保存,不能碰觸什麼。只有如此,日後才不會未傷敵先傷己。”

    “是!”肖土庚握拳捶胸行了軍禮,剛才的惶恐頓時消退不少。

    天色徹底暗了下來,一個身穿鐵甲的人影從夜霧中團團衝撞出來,原來是個渾身披掛的將軍。他來到太子面前,站定行了軍禮,稟報道:“殿下,右部五司把總蕭陌,前來報道!”

    新成立的軍隊最大的特點恐怕就是晉升快,兼職多。蕭陌本來已經被任命為總作訓官,但他一心要站在沙場上建功立業,並不喜歡在訓練場上對著一群蠢蛋吼來吼去,壯起膽子找到太子,請求回戰鬥部隊。

    太子很喜歡這樣有戰鬥意誌的軍人,便讓他以五司把總兼任了總作訓官。雖然看起來兼官的官職更高些,但蕭陌卻是心滿意足,平日只說自己是把總,並不多提作訓官那茬。他如今最大的願望,就是徹底投入戰兵部中,把自己從作訓部撤出來。

    這個機會就在眼前。

    相比較其他各部司負責圍堵,這次的主攻手就是蕭陌的第五司。

    他負責攻破成國公府的大門,衝進去隔離病原,彈壓可能發生的反抗。這是一次危險與機遇並存的命令,因為對手並不是手無寸鐵的平民,而是能致人死地的烈性傳染病,是看不見的“小蟲”,以及在某些人心中被神化的“瘟神”。

    “有件事我要跟你說一下。”朱慈烺走到蕭陌身邊,面上帶著微笑。他伸出手輕輕拍了拍蕭陌的肩膀,壓低聲音道:“放心去,其實裡面沒有鼠疫。”

    這是個好消息。

    蕭陌聽了卻是渾身發顫。

    這真是個好消息!

    非但不用擔心自己染上那種惡疾,而且太子殿下已經再明確不過地表明:只要自己下得去手,表明了忠心,日後就是太子的人了!

    如今侍衛營新建,雖然分了三大部,但六個司中有三個沒有任命主官,十二個局裏還有三個局空著百總的位置。至於三大部,中軍部肯定是殿下直隸,左軍部和右軍部的主官也都空著。

    蕭陌算了算,自己若是要在往上進一步,那就是千總了!

    短短個把月的時間,終於邁過了在錦衣衛混一輩子也未必能邁過去的門檻,這無疑說明自己當日的選擇還是十分英明的。

    “卑職明白。”蕭陌壓抑住心中的驚喜,努力以平穩的口吻應答。

    朱慈烺又拍了拍蕭陌的肩膀,同樣淡淡說道:“夜長夢多,速戰速決,不過盡量不要殺人,等我提審。”

    “是,卑職遵命!”蕭陌又行了軍禮,倒退兩步,轉身大步離去。

    朱慈烺望著蕭陌的背影被夜霧吞沒,沒有絲毫激動。他轉身回到自己的侍衛之中,吩咐道:“咱們走,借成國公家的大堂用用。”

    “遵命!”肖土庚朗聲應道,旋即轉過身,對自己的傳令兵道:“傳令!壓進成國公府,占據大堂。”他自己說完之後,突然發現這短短一個月的作訓、進學之下,自己也知道了“動詞”和“名詞”,甚至能夠毫不費力地用動名詞組來傳達軍令,真是有種脫胎換骨的感覺。 本帖最後由 xxi511 於 2014-12-29 21:15 編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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