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歷史穿越]金鱗開 作者: 美味羅宋湯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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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k2258 2013-9-17 00:43:08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734 541592
mk2258 發表於 2013-10-18 18:53
金鱗開 第十章 從來不識君王面(四)

    日出之後,朱慈烺帶著五六個隨從離開了周鏡家。

    周鏡自然也在其中。

    看起來只是富家公子的尋常出遊,然而這一路上驚動的人卻委實不在少數。

    京師的治安是由五城兵馬司、錦衣衛和巡城御史三方負責。雖然各有區分,但只要有事,卻是一同下罪。

    最讓人記憶猶新的是便是成化五年,因為京師道路沒有得到整修,原本只是錦衣衛的差事,卻連累了五城兵馬司和巡城御史一起受罪。這種近乎於荒唐的處罰方式,卻也讓這三家衙門不敢互相推諉,但凡有事總是併肩子一起上。

    此時太子出宮的消息已經在耳目靈通的高官層面傳播開去,甚至得到了宮中的默認,非但兵馬司、錦衣衛和巡城御史派出了人手暗中清道、保護,就連順天府都坐不住了,派出衙役遠遠綴著,生怕出事。

    原本冷冷清清的街面上,頓時生出不少人氣。

    只是這些人各個神情緊張,畏懼之中帶著不耐煩。

    朱慈烺若是連這都認不出來,那他上輩子真是活到狗身上去了。

    不過沒必要在意這些細節。

    街上還殘留著昔日的繁華景象,但如今因為鼠疫橫行,的確蕭條冷淡得厲害。即便是往日的街痞流氓,也因為這鼠疫躲在家裡,不敢輕易出門。因此而被迫出勤的兵馬司火甲、錦衣衛校尉、巡城御史……可想而知內心中該有多大怨念。

    朱慈烺走走停停,仔細看著廂房裡的民居。許多人家門口都懸掛由牌,上面寫著籍貫、人口、名數,這是朝廷嚴審裡甲法,控制流動人口的措施。內宮中沒有檔案,該是景泰年流民大起之後才有的習俗。

    不過如今因為鼠疫,許多人家門上都沒有懸掛由牌,那是因為家裡只要有死人,往往就會闔家死絕。

    「現在京師裡每天死多少人?」朱慈烺問周鏡。

    周鏡正要答他,突然被田存善拉了一把。

    「公子。」雖然大家都知道朱慈烺的身份,但是稱謂還得按照微服私訪的來。田存善搶答道︰「這事得問五城兵馬司。」

    朱慈烺點了點頭。

    周鏡雖然跟在朱慈烺身邊不是一天兩天了,但太子殿下從來沒用過他,所以他也不清楚太子的秉性。田存善可是知道在太子面前浪對妄言是什麼後果,若不是拿了周鏡的孝敬,剛才就看著他去死了。

    一個短小精幹,身穿棉衣的男子突兀地從路人中被抓了出來。

    他的真實身份就是五城兵馬司的吏目。

    五城兵馬司隸屬於兵部,分為東西南北中五個司,最初編製是每司弓兵八十,外有不定額的火甲。嘉靖時五司擴充到了五千員。考慮到京師的人口數量超過百萬,常備巡警外加消防員、城管不過五千人,比例上並不算多。

    然而後來嚴打的時候,夜巡軍沿途擺列,彼此相距不過四五步,這就有些過分了。

    只是現在民政潰爛,五城兵馬司的兵額早就半空了,突然有些急事,就連吏員都得上街執勤,就如現在這樣。

    「公子,自從本月初一起,每日燒化的屍體在二三百之間。」那吏員緊張得喉頭打顫。

    朱慈烺皺了皺眉。

    「就沒有確切的數目麼!」田存善知道太子的意思,放聲斥道。

    「公子,這確切的數目真的得不出來。」那吏員汗水直下,心中反倒冷靜下來︰「化人場裡有官燒的,有民間自己來燒的,還有將死之人自己過來等死,看著火堆跳進去的。就說初四那天,死者相疊,連碳都不夠用了。」

    吏員聲音沉了下去︰「卑職當日就在場,只是看著一具具屍身往火裡扔,好些的有條草蓆,慘些的連衣服沒有。哪裡還能記數目。」

    朱慈烺停下腳步,望向這吏員︰「衣服都沒有?」

    吏員暗道︰對了,這位是長在宮中的太子,天潢貴冑哪裡知道民間疾苦?他連忙道︰「是被人剝了。」

    「自己再拿去穿?」朱慈烺語速不由快了些。

    ——不穿何必去剝?

    眾人都不免覺得朱慈烺的話說得頗有些「何不食肉糜」的意味。

    「這可不行!」朱慈烺不等他們反應,斬釘截鐵道︰「鼠疫最先是跳蚤傳播,到了現在肯定已經是細菌接觸傳播了。所有患者穿過的衣服,都得燒掉!再不濟也得沸水滾煮一刻鐘以上。」一個時辰是兩個小時,分為四刻,沸水煮上半小時肯定能夠殺滅鼠疫桿菌了。
(注:一刻鐘=15分鐘才對)

    朱慈烺記得前世教科書裡給出的時間是一百攝氏度沸水煮十分鐘以上,就可以殺滅鼠疫耶爾森菌了。當然,現在這個時空,皇太子殿下已經給這種細菌命名為鼠疫桿菌了。而且不得不提一句,以人名命名新發現事物,是皇太子殿下十分厭惡的惡習。

    「殿下,」那吏員被衝擊得頭暈,一時口誤道,「那些流民實在難以監管,總不能不讓他們穿衣服吧。」

    朱慈烺超前走了兩步,眉頭依舊緊鎖。

    「東安門外夾道裡全是流民,管也管不過來啊。」吏員嘆道。

    「你好像對北京城很熟悉。」朱慈烺這才認真打量了一番這個吏員,問道︰「你叫什麼?」

    「卑職任東城兵馬司書吏,姓宋名弘業,弘願的弘,家業的業……」

    「放肆!」田存善喝斷宋弘業的喋喋不休,臉上泛青,斥道︰「太子問什麼答什麼,你懂不懂規矩!」

    朱慈烺回頭冷冷看了一眼田存善︰「大呼小叫的幹甚麼?」

    田存善佝頭縮頸,連忙退後。

    這種罵是必須要挨的,否則放任那宋弘業惹怒了太子,誰都擔不住。此刻太子出聲斥責,那也是恩自上出,能讓下面人越發忠心。何況背黑鍋本來也是太監的專職。

    宋弘業也是腿顫不已,連聲道︰「卑職死罪!」

    「無妨,」朱慈烺寬慰了一句,旋即問道,「任職多久了?」

    「卑職在司中任職二十年了。」宋弘業這回是半個字都不敢多說了。

    朱慈烺點了點頭,吩咐道︰「田存善,為抗鼠疫事,征闢五城兵馬司書吏宋弘業。」

    宋弘業目瞪口呆,心中只有一個念頭︰這是飛來橫禍麼!

    大明秉承唐宋制度,官主行政,吏主事務。官員由國家任免,吏員卻有多種渠道。隨著吏部天官們忙於黨爭、撈錢,子承父業、代代為吏的現象也越來越多。宋弘業正是因此得到的位置,平日裡油水豐厚,工作清閒,除非踫到大事……如太子抽風微服私訪之類,方才勞碌一些。

    這麼好的工作,因為太子的一番話就丟了!

    他才不相信兵馬司那幫貪官會給他留著位置,說不定轉手就賣給了別個,而太子剛才說闢自己為東宮屬官,卻連個官職都沒說。

    ——這可是太子啊!未來的皇帝!總不會過河拆橋吧?

    宋弘業心中暗道。

    ——不過……說不定明天就不記得我的名字了。

    宋弘業心中一陣糾結。
本帖最後由 xxi511 於 2014-12-28 22:04 編輯

mk2258 發表於 2013-10-18 18:54
金鱗開 十一章 從來不識君王面(五)

    宋弘業是個聰明人。

    能在五城兵馬司這種地方幹上二十年,白癡也會變成聰明人的。

    宋弘業腦袋裡靈光一閃,突然意識到太子不配官職的用意。這是因為太子身邊沒有人啊!他偷偷打量了一番圍繞太子出行隨員,一個養尊處優的勛貴,幾個閹人,還有就是身高八尺的武夫。

    果然沒有文士!

    太子這是白手起家打造班底呢!

    宋弘業心中一陣竊喜,朗聲道︰「卑職願以駑馬之資,效命太子殿下,刀山火海,萬死不辭!」

    朱慈烺有些詫異,這還是他第一次看到有人因為成了東宮官而如此激動。他每次看到詹事府那幫講官,都有種死氣沉沉、不堪任用的感覺。很少見到如此有朝氣的人了。光是這份感動,就讓朱慈烺差點脫口而出賜下個官身。

    還好只是差一點。

    「宋弘業,」朱慈烺道,「給我辦事,不怕做錯,只怕三個字。」

    「卑職謹聞太子令訓!」

    「懶,貪,庸。」朱慈烺加大了聲音,同時也是給身後那幫東宮老人聽的,他道︰「畏難不前,畏勞不動,此等懶惰之人,我絕不會讓他們尸位素餐。膽敢不告而取,落在我手裡,剝皮填草都是輕的!至於庸嘛,若是不能做事,我留他何用?國家養他何用?」

    「卑職明白!」宋弘業大聲應道,想了想又道︰「卑職雖是書吏,己巳之變時也曾上牆發炮,也曾手刃賊人,太子但有令旨,卑職絕無二話!」

    朱慈烺聞言輕笑︰「你倒是不庸。」他轉頭道︰「田存善,那個寫《酌中志》的找到了沒?」

    田存善心中一緊,頗有種為自己掘墳挖墓的感覺。他不敢說自己沒有盡心去找,只是道︰「殿下,奴婢打聽得這寫《酌中志》的劉若愚乃是萬歷時入宮,欽定逆案時被裁定為逆黨,一直關押到崇禎十四年才放出來。」

    「他書中本就有自白,這些我都知道。」朱慈烺眉毛一挑︰「但是我吩咐的事,你就可以偷懶不做了麼!」

    「奴婢知罪!」田存善立刻跪在地上,心中暗道︰太子不會要殺雞儆猴,給那新來的宋弘業一個下馬威吧?我怎地如此倒霉!

    「今晚安排他入對。」朱慈烺雲淡風輕地說了一句,旋即又繼續往前走去。

    宋弘業看得驚出一身細汗,暗道︰這位太子還真是威福難測,看來日後不是飛黃騰達,便是粉身碎骨啊!

    「宋弘業,」朱慈烺走在前面突然叫道,「你有表字麼?」

    「賤字不敢有辱尊聽。」宋弘業連忙跟了上去,躬身落後一步。

    「說。」

    「卑職賤字振華。」宋弘業道。

    「有抱負。」朱慈烺隨口讚了一聲,又問道︰「為什麼我看許多商家櫃上都擺著一盆水?是用來淨手的麼?」若是這個時代的人已經知道勤洗手能防鼠疫,那這次的防疫工作就輕鬆多了。

    「回殿下,這是用來驗錢的。」宋弘業道。

    「驗錢?怎麼個驗法?」朱慈烺知道銅錢有官鑄、私鑄之分,銀子也有成色的區別,但是用水驗錢還是頭一次聽說。

    「這其中還有個典故。」宋弘業哪裡肯放棄在太子面前加深印象的機會,卻又不敢太過於孟浪,故而立刻住口看太子的臉色。

    「說。」

    「遵命,」宋弘業清了清喉嚨,「那是萬曆二十四年的時候,高公公司掌崇文門,夢見一神人對他說︰『明日有鬼二車入此門,其勿納』。高公公深感奇異,當天親自坐鎮高門,下令所有的車都不能入城。

    「到了午時,他想著這時候鬼出不來,便去吃飯了。誰知沒一會,便聽到有車聲過門,連忙喝問左右。左右開始說『絕對沒有』,被高公公鞭撻了之後方才招認說︰『有人出了一錠銀子私越關,小人想門捐不過幾錢,如今拿了五兩,是筆好買賣』。高公公就道︰『這必定是鬼了』。然後下令大索,怎麼都找不到了。再拿那銀子放在水裡,即時浮了起來,原來是紙折的。如今京師大疫,都說百鬼日行,尋找替死,所以商家置水盆在櫃上,用來分辨人鬼。」

    朱慈烺聽了之後默然無語。

    宋弘業見年輕的太子如此深沉,生怕自己這故事裡犯了什麼忌諱,心中忐忑不安,如同打鼓。

    又走了片刻,朱慈烺方才道︰「你這典故真是微言大義。有吏治,有教育,有民心。須知如今防疫之事並非甚難,苦於官吏不肯遵我令旨,百姓不明我教案,你可有什麼法子可以對來?」

    宋弘業腦中只是一轉,順著這「以水驗錢」的思路想了下去,回憶剛才太子的反應,道︰「殿下,百姓愚昧,偏信鬼神,不妨借鬼神之名,將太子的教諭傳出去。」

    朱慈烺不置可否。

    「還有,」宋弘業見太子不甚滿意,連忙補充道,「可讓各坊里甲,組織坊人,用心行事,這不用官府出面,只要派兩個衙役都能交代。」

    「之前那鬼神之事,乃是奇術。」朱慈烺這才開口道,「令里甲說明道理,讓百姓遵行,這才是正道。我堂堂皇明太子,怎麼能捨正而用奇呢?」

    「是卑職見識淺,思慮不當,請殿下恕罪。」宋弘業聞弦音而知雅意,心中暗道︰太子這話分明是說,他不能用奇,該下面人去做。是了,我一個不入流的吏目,這事不該我做該誰做?

    一想到自己對太子如此有用,宋弘業不自覺又有些自豪。

    眾人又在城中繞行良久,不知覺中走到了前門附近。看看時候,已經是臨近正午,朱慈烺等人出來得早,一路上也不敢吃那些街邊雜食,此時也是腹中飢餓,腿腳發酸。

    朱慈烺一指路邊一棟二層小樓的招牌︰「這家看起來還算乾淨,門口還停了轎子,可以去用些。」

    田存善正要過去打理清掃,只聽宋弘業道︰「殿下,那是都察院左都御史李邦華的轎子。」

    「哦?真巧,我還想見見他呢。」朱慈烺笑道︰「這是緣分,我們先去隨便吃喝些,然後再讓他過來。」

    田存善一躬身,繼續往店裡跑去。他一進店門,先扯住了掌櫃的,露出宮裡的腰牌。

    掌櫃的一見是象牙牌子,知道是個大太監,不敢有絲毫違逆,任由田存善檢查廚房,督促清掃,燒開熱水燙鍋煮碗。

    「掌櫃的,」小二從門口進來,神秘兮兮道,「看樣子是個貴人。」

    掌櫃連忙整頓衣衫,出門相迎,見為首走來的是個十六七歲的青年貴公子,神情肅穆,身後一群人對他敬畏有加,非但不敢逾越半步,就連尋常說笑都不見有。這該不會是哪位郡王吧?

    京師百姓對於天家的事好不陌生。如今天家只有太子與永、定二王,都未出宮。京中也不曾聽說來了外藩郡王,但若說是鎮國、輔國將軍,卻哪裡來這麼大的威儀?

    「掌櫃的,要一間雅間。」朱慈烺已經笑著迎了上去,一指李邦華的轎子︰「跟他們比鄰而坐就更好了。」

    「是是,」掌櫃的連忙陪笑,「尊客裡邊請,尊客請抬腳,尊客慢上樓。」他又叫道︰「快些將紫雲閣打掃出來!要乾乾淨淨沒半點灰的!」

    店裡夥計更不敢怠慢,連忙上去清掃。

    周鏡使了個眼色,東宮侍衛連忙跟了上去,將紫雲閣裡裡外外探查了個清楚,不讓有賊人埋伏。

    朱慈烺見這陣勢,心中暗道︰那些小說主角們是如何扮豬吃虎的?這麼大的陣仗,就算真是頭豬,老虎也不敢上來啊。

    等上面收拾妥當,朱慈烺移步上樓,見紫雲閣旁邊是芙蓉閣,正好有個青衣小帽的僕人從裡出來,正緊張兮兮地看著自己,便慷慨地送了個微笑,逕自推門進了自家包間。

    按照當時的習慣,許多貴客都是先上酒水點心,談完了正事方才傳菜開席。芙蓉閣那邊雖然來得早,廚房裡卻還在準備食材。朱慈烺這邊卻是趕著吃飯的,田存善也不用怎麼威逼,大廚便先將準備好的食材緊著紫雲閣做上了。

    朱慈烺在宮中吃的是山珍海味,乍一吃外面的「美食」,只覺得色香味上,只有味道只能算是可以下嚥,另外色、香完全不能看。這念頭只是剛一萌發,他心中便閃過一道警覺︰都說由奢入儉難,日後我若是領兵打仗收復國土,這樣的飯菜恐怕都吃不到呢!

    田存善見太子吃得比宮裡還多些,心中一塊石頭總算落地了。他還來不及慶幸,就聽得隔壁雅間裡傳來一聲高亢的聲音︰

    「這不是胡鬧麼!太子……終究是個稚童,怎能預軍國大事!」

    紫雲閣裡登時空氣凝結,所有人都瞬間化作石頭。

    背地裡罵人不算什麼,但這種情形……

    「呵呵。」朱慈烺放下筷子,未語先笑,更讓田存善毛骨悚然。

    「這聲音我認識,」朱慈烺朝後靠了靠,「是左中允李明睿吧。看來他與憲臣還沒用餐,不如請來一併用些。」

    侍衛左右的大漢將軍中走出一人,稟命而出。
本帖最後由 xxi511 於 2014-12-28 22:08 編輯

mk2258 發表於 2013-10-27 10:55
卷一 潛龍勿用 十二章 從來不識君王面(六)

    後世對於錦衣衛的印象多半是特務機構,尤其是惡名昭彰的詔獄,就像是現實世界中的地獄深淵。其實錦衣衛作為天子親軍,職能涵蓋實在太大。它分為南北兩個鎮撫司,從京師治安、市容市貌、溝通下水道,到密偵奸邪、侍衛天子、儀仗崗哨,都歸錦衣衛管。

    其中南鎮撫司最重要的職能之一,便是選拔大漢將軍。

    這些大漢將軍都得是忠良之後、體型魁梧、貌似金剛、聲音洪亮,無論是誰,見了都要感歎一聲:皇明果然是赫赫天朝!

    他們的主要任務就是甲冑齊全,舉著儀仗,當好背景。

    朱慈烺曾有過編練這些人作為東宮侍衛的念頭,但是很快就發現自己實在天真。別看這些大漢將軍只是站崗擺樣子的貨,卻都是有恆產的富貴子弟,否則也不輪不上他們吃這碗飯。

    這些人擺擺樣子還可以,真要讓他們接受軍訓,那比殺了他們還困難。非但叫苦立連天,更有甚者還會裝病逃役。若是朱慈烺真敢對這些勳臣下手,非但外廷放不過他,就連父母恐怕都要考慮換個太子。

    當年神宗皇帝偶爾喝醉了酒,杖責了兩個內侍,削去了他們的頭髮,就被罰去太廟跪香,李太后甚至說出了要廢皇帝立潞王的話來。朱慈烺那時候還不敢確定父母的底線在哪裡,而且就算這些人被鎮住了,真要伸手兵權,尤其是禁中的兵權,想想也有些令人毛骨悚然。

    「剛才是你們在議論太子殿下?」那壯漢甕聲甕氣喝道。

    李明睿和李邦華果然被嚇住了!

    李邦華到底是提督過京營的老臣,首先反應過來,平日裡的養氣功夫讓他好整以暇地端起茶盞抿了一口,慢悠悠反問道:「你是何人?」

    「錦衣衛!」那壯漢亮出貝殼一般的錦衣衛金牌,等兩人看清楚了,方才道:「太子殿下傳召,二位這就過去吧。」

    這壯漢頤指氣使的態度重重刺激了李明睿,但是錦衣衛不同於尋常武官體系,乃是上直親衛,獨立一國。文官勢力再大,也不可能欺到錦衣衛頭上。

    李明睿甩袖站了起來,叱道:「你只道我等是任你勒索的肥羊麼!不妨告訴你,本官乃是詹事府左中允李明睿!不說太子不可能出宮,就算太子真的在這兒,也不能對本官呼之則來揮之則去!」

    李明睿和李邦華只以為自己碰到了來勒索富戶的兵痞,根本沒想到這人是真的奉了太子之命而來。原本京中便有些不成氣候的錦衣衛,仗著一塊腰牌四處敲詐勒索。許多見識不廣的鄉下老財,多有中套者,甚至被害得家破人亡都不罕見。

    這個時代並沒有隔音效果這一說法,酒樓裡的雅間只是以薄薄一層木板相隔。像好再來這樣肯打一道牆底,再刷上一層石灰的酒樓,已經算是十分豪華了。即便如此,也擋不住李明睿的「豪言壯語」。

    朱慈烺知道自己若是再不主動些,那狂生還不知道要說什麼不堪的話來,道:「周鏡,你去跟他說,我誠意相邀。」

    周鏡作為東宮侍衛,在太子講學時隨侍左右,與李明睿見過幾次。雖然不曾打過招呼說過話,但這張臉終究還是熟面孔。他躬身行禮,領命而出。

    不一時隔壁間便沉寂下來,如若無人,緊接著便響起了緊促的腳步聲。

    李明睿在見到周鏡的剎那,就知道自己失言了。任憑東宮侍衛膽子再大,也不敢打著太子的旗號在外面招搖撞騙。無論他們在外面鬧得如何民怨沸騰,只要不死,日後太子登極,總有翻身的機會。然而若是將太子扯進渾水泥潭,那可真是自作孽不可活了。

    朱慈烺看著兩位大臣站在自己面前,勉力維持著鎮靜,心中不由覺得好笑。然而這份笑意在臉上卻沒有絲毫表現,他仍舊是一副嘴唇緊抿,目光嚴肅的神情。

    「太子殿下……」李明睿行了禮,正要說話,卻被朱慈烺伸手止住了。他剛在背後說了太子的壞話,心中發虛,硬生生將責問太子如何出宮的話嚥了下去。

    這位大明太子也不是好相與之輩,見李明睿開口便知道後面有一大堆苦口婆心的逆耳忠言等著自己。他止住李明睿的話頭,冷峻問道:「今日李先生休沐麼?」

    李明睿腦袋一抽,冷汗頓時淋漓而下,從喉間發出一個「呃」的長音。

    「既然不是休沐日,先生就快些回衙門吧。」朱慈烺揮了揮手。

    李明睿先是背後說太子壞話,這是失德。被太子抓到上班出來吃飯,這是失勤。德能勤績四項考核之中虧了兩項,若是讓御史知道,一番彈劾是絕對少不了的。此時心中忐忑,哪裡還顧得上分辨,聽到太子讓他走,只得行禮如儀,退了出去。果然是呼之則來揮之則去。

    朱慈烺從鼻孔裡噴出一口氣,待李明睿出了包間,對李邦華道:「憲台請坐。」

    「臣惶恐。」李邦華連忙推辭。

    「憲台乃是功勳重臣,即便在父皇陛下面前都是賜坐的。」朱慈烺知道這是文人表示謙遜的程序,並非真正不想坐。李邦華已經年近七十,若是讓他站著問對,事後說不得一群人戳自己脊樑骨。

    「臣謝座。」李邦華這才在太子對面的椅子上坐下,猶然只沾了小半個臀部。

    「憲台寬坐。」朱慈烺笑了,道:「我微服出訪,憲台權當我是個學生晚輩便可。」

    「世傳太子殿下仁善,果非虛言。」李邦華這才做得舒服了些,隨手送上一頂高帽。

    「仁善者,恐怕是『怯懦』之諱稱吧。」朱慈烺並不在意這個名聲,道:「我在東宮,對諸位先生老師,只是聽從,恐怕讓他們誤會了。」

    李邦華一愣,沒想到這話竟會被太子做這等理解,正要辯說,又聽太子道:「我若是拿些威儀出來,李明睿也不敢背後說我少不更事了。」

    「臣身為言官,當劾李明睿言行失謹之罪!」李邦華當即表態,卻也是保護李明睿不被人套上「大不敬」的罪名。

    「若是他在旁人面前這麼說,被我聽到了,少不得要告到御前去!我即便再不堪,也是東宮國本,以臣議君,以下非上,這是綱常之道麼?」朱慈烺隨口一席話,將李邦華的掩護掃除得半點不存。

    「殿下,李明睿此人,臣固知之……」

    朱慈烺搶過話頭繼續道:「不過他與憲台一起,我也就不罰他了。所謂物以類聚,人以群分,想來他在大節上還是可靠的。」

    李邦華躬身道:「殿下過譽了。」心中卻已經起伏波折,累得精疲力竭。

    ——這比面聖還要辛苦啊!

    李邦華心中暗苦。

    「憲台提督京營之事,我也略有耳聞,然而國事至此,憲台雖有挽狂瀾之巨力,也難扶起大明之將傾啊。」朱慈烺歎道。

    提督京營,興利除弊,這是李邦華仕途的重要里程碑,也是他生平得意事。然而此刻李邦華卻是心中驚呼:大明還沒亡呢!這話就算太子也不能說啊!他連忙道:「殿下,如今雖是興亡之秋,卻還有忠臣志士效命於前!殿下切不可自艾自憐,失了鬥氣。」

    朱慈烺由衷笑了。

    若是他失去了鬥志,恐怕這十五年來早就自盡了。哪怕意志稍微薄弱一些,這些年來一步步走向毀滅的深淵,也難免精神失常。然而他仍舊直挺著腰桿站在京師,在只有九個月的最後關頭,他仍舊沒有放棄一絲希望。

    「憲台說的是。」朱慈烺隨口附和了一聲,道:「憲台之前與李明睿在商議何事?」

    李邦華久歷宦海,眼看就要致仕的人了,並不在意攤上一個「私結黨羽」的罪名。見這位太子並非荏弱無知,更不是「少不更事」,李邦華索性直言道:「殿下,適才臣等在商談南邊的事。」

    「南邊?怎麼扯上我的?」

    「李明睿有意奏請聖上南幸。」李邦華簡單明要答道。這正是官場熏陶出的習慣,往往只點題一句,是否聽得懂那就看聽者的悟性了。所以大明的官員悟性必須高,否則是沒有前途的。

    朱慈烺倒是不介意這種官場習慣,這與四、五百年後的名利場並沒有什麼區別。

    「留都之設,原本就是為了在京師守不下去時有條退路。」朱慈烺道:「正所謂進退合宜,兵法之道。一味困守京師,實在不智。」

    李邦華微微垂首,像是在聆聽訓令,心中卻是翻江倒海,暗為李明睿遺憾:這太子殿下非但不是少不更事,簡直可以說是英明決斷了。他身為東宮官,近水樓台,往來甚多,竟然連這點眼水都沒有!
mk2258 發表於 2013-10-27 10:55
卷一 潛龍勿用 十三章 從來不識君王面(七七)

    「不過朝中肯定有人要鬧。」朱慈烺嗤之以鼻。

    李邦華微微點頭:「殿下說的是。」

    朱慈烺不滿地看了李邦華一眼,道:「憲台是朝中少有的能吏,知兵善政,為何也學那些迂腐蠢蠹的閣輔之臣呢!」

    雖說是批評,但李邦華聽了心中難免一暖。

    他如今貴為正二品的大員,執掌都察院,任職總憲,糾紀天下百官,不可謂不顯赫。而且相較於同僚,他的功績也是鐵打的一般。無論是崇禎二年親臨城頭禦敵,還是前些日子九江安撫,都是能夠載入史冊的大功。

    然而,唯一讓李邦華有怨念的,恐怕就是自己不會當官。

    崇禎元年的時候,他提督京營,將京營上下各種舞弊條陳給了皇帝陛下。同時又在皇帝陛下的支持下,大興善政,將原本已經爛透了的京營,調教成了一支旗幟鮮明,可堪檢閱的……儀仗隊。

    李邦華當然不可能憑空變出錢來整頓軍隊,只能從那些公伯口中奪食。面對自己的禁臠被人一動再動,勳臣們自然視李邦華為死敵。正好德勝門會戰中,城頭放炮轟到了自己人頭上,需要一個替罪羊安撫武將,李邦華只能黯然而退。

    若是崇禎真有太祖、成祖的魄力,想要保住李邦華也不是不可能。然而他終究是個剛登極兩年,「幾曾識干戈」的深宮皇帝,正憂愁建虜兵臨城下、袁崇煥馳而不救,終究還是讓這位能臣負怨而歸,開始了十年罷免閒住的生活。

    十年之後重新出仕的李邦華,顯然已經深刻地檢討了之前自己的孟浪。

    朱慈烺很早就曾關注京營的狀況。京師三大營是二組列宗留下制衡地方的殺手鑭,按照成軍方略,他們是國家軍力的「主幹」,必須要勝過地方武裝的「枝葉」。這點上,從周朝的鎬京六師、成周八師、殷八師,一直到隋唐的府兵、宋時的禁軍廂軍,可謂一脈相承。天子也相信只有手握重兵,居重馭輕,才能高枕無憂。

    然而眼下的情況卻是翻轉過來的「枝強幹弱」。天下最能戰的軍隊首推遼東前線的遼兵,其次是負責剿匪的左良玉部。京營除了黃得功率領的大軍尚能一戰,剩下的就連當儀仗隊都欠奉。

    而遼鎮卻已經形成了真正的地方軍閥,山海關外再沒有一寸官田公土,儘是遼鎮武將的私地。至於遼兵,也絕不知道上有天子,只會對自己的家主、將軍效命。孫承宗當年提出「以遼人守遼土」,「重將制兵」之類看似有理有據的建議,其實說穿了是對遼東將門的妥協。

    按照朱慈烺後來接觸到的往來公函,袁崇煥單馬斬文龍,背後依稀也有這個黑乎乎的影子在。雖然有些過於陰謀之論,但是東江之亂,最大的受益人,除了建虜黃台吉之外,也就只有遼鎮了。自此之後,登萊、東江方面,再難與遼鎮爭食每年九百萬兩的遼餉。

    至於剿匪的左良玉,雖然還沒有遼鎮那般聲勢,但是今年三月潰兵數十萬,聲言餉乏,欲寄帑於南京,提兵東下,艨艟蔽江。南京士民一夜數徙,文武大吏相顧愕眙。只差改旗易幟,檄文反明瞭。

    當時李邦華正從南京都察院調任北京都察院,行至九江,乃停船檄告左良玉,責以大義,發九江庫銀十五萬兩,孤身入營,開誠慰勞。左良玉這才息兵回歸信地,發誓殺賊報國。僅憑這兩件事,李邦華的能幹和膽氣,就讓朱慈烺牢牢記在了心上。

    「我在宮中,聽傳聞說當日憲台言道:『中原安靜土,東南一角耳。身為大臣,忍坐視決裂,袖手局外而去乎!』可是如此麼?」朱慈烺緩緩道。

    李邦華聞言,心中又是一片暖意,暗中激盪。身為儒臣,如何能夠抵禦立德、立功、立言這「三不朽」的誘惑。然而上下千年以來能夠立德的鴻儒終究是一隻手就數過來了,自己並不奢望。至於立功,雖然自認不算庸碌之輩,但未必能名留史冊。而現在太子殿下當眾引誦了自己的原話,也是值得欣慰的不朽之言。

    「臣的確說過。」李邦華壓抑著內心的激動,老成應道。

    「也只有憲台這樣的忠義之士,方能說出這樣的話來。」朱慈烺對左右一掃,看得周鏡、田存善等人心頭直跳。太子卻沒有多說什麼,只是又道:「我今日出宮,是奉旨提督京師賑災防疫之事。陛下聽說百姓有闔家死絕者,每日都要燒化百人,實在是心中哀痛。我身為人子,不能不替君父分憂。可恨如今人浮於事,竟然連潛邸都沒打掃出來。我卻是不能再等的。」

    田存善微微一縮頭,再次硬抗了這個黑鍋。

    李邦華心中頓時瞭然。太子於他,乃有君臣之分,地位天然,並不需要收買拉攏。之所以說了那麼多暖人心的話,原來是在這裡等著。

    ——太子是怕自己亟亟出宮之事被人彈劾啊!

    「太子殿下純孝。即便有二三迂腐禮臣胡言亂語,也難敵天道人心。」李邦華鎮定道。他是都察院長官,只要壓一下,那些御史言官多少要給點面子。國朝言官罵人,各個不留陰德,若不壓制,恐怕未必會給十五歲的太子留顏面。

    「我倒不怕桀犬吠堯,」朱慈烺知道他會錯了意,微笑道,「只是救濟防疫之事不能拖沓。這點上還要總憲費心費力。」

    京師的治安整治由五城兵馬司、錦衣衛、巡城御史負責。其中錦衣衛是上直親衛,天子親軍,朱慈烺指揮不動。五城兵馬司是正六品秩,倒是不敢不買太子的面子,但是它婆婆太多,在治安防盜上,要聽兵部的話;在抓捕犯人上要聽刑部和都察院的話;就連稽核京師物價、疏通下水道,都得聽錦衣衛的話。

    朱慈烺早就考慮過自己的切入點,那就是都察院。借重李邦華這位能幹、肯幹的老臣乃是既定之策,這番偶遇只是錦上添花,讓兩個沒有聯繫的人之間多了一份親近而已。就算沒有遇到李邦華,朱慈烺也早就有召對憲臣的準備。

    李邦華突然有些羞愧,曾幾何時,當年的朝氣在閒住中消磨殆盡,如今自己也成了一個只會當官的官僚。看到太子把事放在心上,卻不急不躁,穩操穩做,李邦華也不免多了幾分信心。

    =====

    呦,成績下滑了嘛,是因為不好看麼?
mk2258 發表於 2013-10-27 10:56
卷一 潛龍勿用 十四 從從來不識君王面(八)

    「殿下,」李邦華問道,「這大疫來勢洶洶,非良醫難得對陣之藥,尋常人家又能如何防治?」他雖然有了信心,但也不相信老天爺真會給太子面子,讓如此狂暴的瘟疫一朝消散。

    「我也不妨直說,」朱慈烺微微皺眉措辭道,「要想治好這瘟疫,幾乎是不可能的。」雖然在醫案中有成功治癒鼠疫的記錄,但與其花那份功夫,還不如去救更多的人。兩利相權取其大,兩害相權取其輕。這是朱慈烺前世今生都奉為圭臬的信條。

    「不過,我卻可以將之控制住,不讓它瘋狂蔓延。」朱慈烺看了一眼宋弘業,又轉向李邦華道:「只要全城一心,疫情必能得以控制。」

    「兵法云:上下同欲者勝。這句話裡真正的難點卻是下面人未必能與上峰同欲。然而如今情形卻又有不同,百姓誰不想在這洶洶大疫裡活下來?」朱慈烺繼續道:「既然下面的百姓想活,公家又想救,同心同欲,乃是自然之意。」

    「殿下此言深契世情法理。」李邦華倒不是在溜鬚拍馬,而是由衷認可太子的見解。剛才聽太子說這病近乎絕症,雖不出所料,卻終究有些失望。然而太子又說能夠遏制,這已經是不幸中的大幸了。再聽太子以兵法解眼前之局,這位老臣心中又燃起了必勝的希望。

    「怕的就是那些無能官吏,不會做事,只會做官。不顧百姓死活,只重頂上烏紗。」朱慈烺輕輕在桌上拍了一記,眉頭已經皺起來了。

    「官場弊事之重,恐怕還在太子所察之上。」李邦華身為都察院長官,目見耳聞,對於如今的官場已經失望到了極點。雖然仍有清正忠義之臣,然而這些人稀罕得已經無法撼動百年積習,更無法撼動那一層層的灰色利益鏈。

    就如外軍軍餉,按照慣例京官要分潤六成,就算是在建虜入寇、亂軍猖獗的時候都沒有過分毫讓步。

    清正的大臣們做不到,難道太子就能做到了麼?李邦華想起自己當年去職之前,曾將京營之弊徹底陳情天子,幾乎是與整個官場撕破了臉。結果如何?天子為了保住自己性命,只能下旨閒住。

    這一閒就閒了十年。

    十年後,自己已經垂垂老矣。

    李邦華心中一片蕭索。

    「所以,」朱慈烺輕輕點著檯面,「我要以軍法治吏,與這大疫堂堂對陣。故而要有正兵臨敵,要有輔兵疏通,要有虞侯糾察,要有伏路暗探。至於將領,要有能敢於任事衝鋒在前的,要有沉穩執重鎮守在後的,要有機謀百出隨侍身邊的,要有剛正嚴明賞罰必信的。憲台以為如何?」

    「太子所言,句句切中兵法要旨。」李邦華知道年輕人血氣方剛,總是將世界想得太美好,實際操作上哪有那麼容易!

    「只是一廂情願,對吧?」太子笑道。

    「臣以為,將兵之法重在如臂使指,否則下面各種情弊阻礙,實在讓人寸步難行。」李邦華沒有否認。

    「確如憲台所言,」朱慈烺斂容道,「所以糾綱紀,信賞罰之事,我便委託於憲台了。」

    「臣入言台日短,且閒居十年,實不足以當太子重托啊。」李邦華說這話的時候心中未免酸辛。

    在大明官場上,關係盤根錯節,有師徒、同窗、同年、同鄉、同黨。找對了關係,官員在官場上便游刃有餘。若是找錯了,非但辦不成事,說不定連頂上烏紗都保不住。而作為李邦華這樣的老臣,他的座師早就致仕了,同窗多半不在,而同年、同鄉卻都是需要政治利益交換的關係。再加上他從未督學一方主持掄才大典,也沒有學生。

    簡單來說,雖然身為正二品大員,但李邦華卻是個沒有勢力的大員。這也是崇禎年的特色,連宰輔都是十幾年前才入仕的進士,若是放在嘉靖、萬曆朝,李邦華這樣缺乏權勢的孤臣,根本不可能主持都察院這樣的重要部門。

    朱慈烺微微點了點頭:「憲台這是老成之言。若是給憲台賞罰之權呢?」

    「那就得看賞罰輕重能否讓人動心了。」李邦華道。

    御史言官屬於位卑權重的官員,朝廷就是要這些卑官不惜前程。結果卻也因此讓言官們變成了賭徒,乃至瘋狗。他們是官場上最敢於捕風捉影,挑起事端的,一旦成功,聲名鵲起,名著青史。即便失敗了,反正也只是個小官,收拾行李回家做個富家翁也沒什麼不可。

    對於這樣的人來說,無論是給錢還是加官,要讓他們動心都不容易。

    「賞不能令其動心,那就只有罰了。」朱慈烺臉上沉了下來:「大疫之下,權貴庶民誰都逃不了。若是御史們不知勤勉辦事,等到禍從天降的那一天,即便國醫聖手也救他們不得。這個道理,憲台得跟他們講清楚。」

    李邦華心中暗暗納悶:這些大道理,我自然不會不講,但是太子這話,怎麼聽起來更有深意?莫非是陛下此番給了太子便宜之權麼?

    「讓他們上菜吧。」朱慈烺對田存善道:「大家一起吃些,下午還有事做。憲台,權當現在軍中,一切俗禮先放一旁吧。吃飽了才好幹活。」他又招手讓田存善過來,壓低了聲音道:「讓廚下再蒸兩碗蛋糕。」

    雞蛋打勻之後,隔水蒸個片刻,便凝得軟滑如糕。這種蛋糕最適合年紀大的人拌在飯裡,開胃潤喉。

    「奴婢這就去。」

    李邦華雖然年邁,但不耳背,當然是聽得清清楚楚。太子沒說這是給他蒸的,但顯然是因為他坐在這裡,才臨時讓廚下加出來的。這份細緻怎能讓老臣不感動?李邦華想起當日陛見天子,崇禎帝也是溫顏問對,如同親人。這樣的皇帝無論放在哪朝哪代,都算得上是英明仁善之主了。

    可如今,卻事事都透著不堪之兆。

    朱慈烺微微閉目,靜養精神。因為年歲的原因,他已經有些疲憊了。

    身為太子,每月的伙食銀有一百五十餘兩,和萬曆朝一樣。

    崇禎省吃儉用僅限於皇帝本人和后宮妃嬪,並沒有省儉到太子頭上。充足的營養和合理的鍛煉,讓朱慈烺的身體一向很好。然而體能精力遠沒到生理巔峰,這就是為何從唐宋至今,出仕為官必須要年滿二十,否則根本無法承負起繁雜的公務。

    ——大明難道就靠我們這屋子老弱病殘撐起來麼?

    朱慈烺跟自己開了個玩笑,不過卻有些苦澀。 本帖最後由 xxi511 於 2014-12-28 22:18 編輯

mk2258 發表於 2013-10-27 10:56
卷一 潛龍勿用 十五章 早附鳳翼攀龍鱗(龍一)

    還真的是老弱病殘。

    朱慈烺滿打滿算是十五歲,當之無愧的「幼」。李邦華六十九,馬上就到古稀之年,可謂「老」。田存善五體不全,是殘疾之人。那些身材魁梧的大漢將軍、東宮侍衛,卻是「病」。

    病在心裡。

    他們只知道為了自家榮辱富貴算計,卻不知道覆巢之下絕無完卵的道理。別說讓他們去送死,就算是讓他們勞累些,都是怨氣沖天。

    然而朱慈烺卻不能不用他們。因為他實在沒有人可用。身為太子,看似威福無限,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然而真正處在那個位置,才知道什麼叫做掣肘。在他身邊全是一張張帶著鐵鉤的網,只要掙扎得稍稍用力,痛的就是自己。

    這種狀態,甚至不如朱慈烺前世。那時候他身為大中華區總裁,對於屬下去留,以及集團政策調整,尚且還能做到一言以決。以至於這十幾年來,朱慈烺朝思暮想的並非其他,而是能夠恢復往日的權柄。

    哪怕只是一個小部門,以他的能力和閱歷,憑風借力,勢必能夠撕開一道大口子。然而紫禁城卻是密不透風,逼得朱慈烺不得不冒險行極端之事,這才勉強掙扎出一個生存空間。

    不過這一切隨著出宮,已經發生了天翻地覆的變化。

    此刻的朱慈烺,已經將束縛自己的繭蛹撕破了一個小口,接下去將是令人膛目結舌的驚天之變。

    十五年沉心忍性,終於要到頭了!

    ……

    朱慈烺從「好再來」出來,站在安全區域遠遠看看了東城門下的人群,其中有幾個已經明顯感染了鼠疫,估計連天黑都熬不到。這些人身邊仍舊聚攏著難民,麻木地看著死亡降臨。他們並不畏懼死亡,對他們來說死亡簡直是福利。

    朱慈烺帶著大隊人馬很快就轉道十王府大街上的信王府邸。

    來到這個時代的王府井,並沒有讓朱慈烺沉靜的心有任何變化。他更關注府邸本身。他記得曾有宮人說,信王府的匾額是溫體仁寫的,然而此刻已經被人用黃綢包了起來,只有紅牆黃瓦,表明這裡是藩王府邸。

    在王府大門前,是二畝空地,全由二尺見方的青麻石鋪就。按照太祖朝的規制,藩王可以有三隊護衛,每隊三千人。這塊空地就是用來給藩王衛隊整理隊列,擺開儀仗的。

    「殿下,」田存善見太子站在拴馬樁前不動,「裡面恐怕還沒來得及收拾妥當。」

    「看看再說。」

    朱慈烺命人開了中門,率領眾人魚貫而入。

    宋弘業從未想到自己有朝一日竟然能夠步入王府,心情激盪,每一步都用心提著腳,生怕踩到不該踩的石磚。其他人都是能夠進出大內的,對於這潛邸倒不覺得有什麼稀奇,而且許多地方因為年久失修,已經顯露出破敗之象。

    崇禎與其兄天啟帝的感情極好,十王府街雖然匯聚了十座王府,整個明朝最多時候同時住過六位藩王。信王邸佔地一百八十餘畝,佔了十王府總面積的五分之一強,大門正對紫禁城。這在寸土寸金的北京城裡,已經是十分駭人的了。即便如此,因為信王趕著大婚,匆匆修葺,讓天啟帝覺得委屈了弟弟。

    這座王府按照明朝藩王王府制度,嚴格按照中軸線佈置建築,其主要建築前為端禮門,一前一後,一左一右四道門戶,中為主殿承運殿,後為寢宮,最後是御苑。圍繞主體建築還有名為堂實為殿的四堂、四亭和台、閣、軒、室、所等五十多處,規模宏大。

    「這種佈局叫做廊廡院。是在南北兩端建正殿,東西兩側建迴廊,中軸線的兩旁佈置陪襯的配殿。」朱慈烺突然招呼宋弘業上前,親自對著王府指點起來。

    宋弘業早就看得目不暇接,聽到太子說話,更是專心致志,緊張非常。雖然太子只是指點建築,身邊所有人卻都豎起耳朵,希望能夠從中聽出一些深意來。

    朱慈烺繼續道:「我只看過平面圖,恐怕咱們今天是走不完的。田存善。」

    「奴婢在。」

    「寢宮打掃得如何了?」朱慈烺問道。

    田存善剛才悄悄落後一步,已經安排了人去打聽情況,此刻見太子發問,正好應對道:「回太子,寢宮有三間暖閣已經可以下榻了。」

    「所以你還是能做好事的嘛。」朱慈烺隨口激勵了一句。

    田存善頓時心中湧起一股暖流,口中稱道:「是殿下運籌得好,奴婢等只是動動手罷了。」

    「我今天本想見見東宮屬官,看來承運殿是不能用了。」朱慈烺略有遺憾道。

    「殿下,」田存善腦中一轉,「如今天熱,也不怕風,可以在安樂園召見大臣。」

    信王府園林由三個不同風格的園子構成,走道不用磚鋪,而是根據不同的要求,利用卵石、鏤空磚或是小塊碎磚構成。園子四周都有圍牆,牆上開出形狀各異的窗孔和洞門,使人們行經其間時,見到園內景色一角,如同畫幅,移步一景,終究不能得見全貌。

    這三個園子中有兩個帶有池塘,其中一個大的便是安樂園,俗稱大花園。

    安樂園中池塘之南有更衣亭,池北有梳妝樓。可登臨賞水,可泛舟垂釣,可更衣休息,乃是王府粉白黛綠者可以消遣遊冶的地方。同時因為地方寬敞,配樓齊全,也是王府舉行各種慶典的場所。

    田存善知道太子出宮之後,很快面臨選妃大典。在那之前,四司女官肯定要撥下來。這些女官地位不如太監高,但心眼不比太監大,若是讓她們跟宦官們一樣住邊房,未來應景的時候就免不得落井下石。

    女官跟宦官到底是兩個體系,東宮典璽能夠壓住宦官,卻壓不住女官,田存善只好抱著交好的心思,讓人將大花園與寢宮一樣優先收拾出來。這裡的梳妝樓可以讓女官們臨時住一下。而且太子若是要召見大臣議事,這裡也不算失禮,可謂一舉兩得。

    眾人在先來的宦官引領之下,來到了大花園。田存善積極地走在前面,一雙眼睛四下掃蕩,尋常能夠排班站列的地方。終於,讓他在池南的更衣亭下找到了一塊一畝多的空地,興奮道:「殿下,這兒只要擺上屏風,拉上帷幔,便是個不遜於平台的好地方啊。」

    朱慈烺望了過去,環視四周,目光落在了隔水相望的梳妝樓。

    田存善見太子殿下的眉頭一點點緊了起來,渾然不知道哪裡不如太子心意,耳朵一懵,只聽到自己悶鼓一樣的心跳聲。
mk2258 發表於 2013-10-27 10:56
卷一 潛龍勿用 十六章 早附鳳翼攀)龍鱗(二)

    「就在這裡吧。對面安排侍衛,不要讓裡面住人。」

    太子終於吐口了,讓田存善大大鬆了口氣。他順著太子的目光望過去,突然發現這梳妝樓的確十分礙眼,非但礙眼,簡直讓人想拆之而後快!不說這裡議事那邊能否聽到,光是想想有人居高臨下看著太子,就足以讓人心中不悅。

    ——萬一有個居心叵測之徒,手持一張強弩……

    田存善腦中閃過一個更讓他毛骨悚然的念頭,連忙偷偷搖頭將之甩了出去。

    朱慈烺也不耽擱,道:「都已經過了午時,父皇哪怕再糾結,明旨也該下來了。田存善,你去打聽一下,然後回來報我。東宮裡面我常看的書冊也都帶點出來。」

    田存善連忙應聲領旨,交代了隨行小宦官好好伺候,小跑著離開了太子的視線。

    朱慈烺又對周鏡道:「周鏡,兩件事。」

    「臣聽令旨。」周鏡連忙上前應道。

    「第一,潛邸的侍衛要盡快展開。」朱慈烺道:「這兒要比端本宮還大,人手要配足。」

    「有臣在,殿下敬請安心。」周鏡連忙表態,讓太子知道自己有信心、有決心、有能力保護好一國儲君的安全。

    朱慈烺是個有膽子在鼠疫區散步的人,豈會擔心自己府邸的安全?他這是話中有話,偏偏周鏡沒有領悟。這也難怪,若是換個三十歲的太子,周鏡難免要好好挖掘一番。然而現在這位太子只有十五歲,這不正是個有一說一的年紀麼?

    「你看要配多少人手?」朱慈烺不得不引導周鏡往正路上思維。

    「臣以為,用不了太多。」周鏡果然沒有能夠明白太子真正的意圖:「這裡雖然是比端本宮大,又在宮外,不過周圍都是王府,火鋪密集,尋常人還沒走近就已經被趕走了。臣見外面的攔馬鐵也沒毀損,漆一下……」

    「周鏡。」太子語重心長地叫了一聲。

    「殿下?」周鏡茫然問道。

    「藩王就國,照祖制是九千護衛。」朱慈烺提醒道。

    「殿下,」周鏡笑道,「那是因為藩王要遠離京師,必得有人拱衛。而且從洪熙、宣德之後,藩王衛隊就沒那麼多人了。」

    朱慈烺抬起頭,不想說話了。見周鏡這麼愚魯,那第二件事說都說不出口了。

    宋弘業一直小心翼翼地跟在旁邊,實在忍不住像是看白癡一般看著周鏡。他心中暗道:我朝權貴們撈錢的時候比猴兒還精,現在這位莫非是在裝傻麼?太子這已經是明打明地是說要擴充親衛了呀!

    ——我只是個不入流的吏目,與這位東宮侍衛雖說是天壤之別,但眼前這個機會若是不踩他一腳,如何表我忠心?太子之前就告誡了自己,惟忌懶、貪、庸!此時若是不說話,豈不是坐實了那個「庸」字?不過……若是這位周爺報復起來,我一個吏目,如何擋得住?

    不自覺中,宋弘業心跳如擂鼓,額頭上汗津津一片。

    ——也罷!權當投名狀吧!

    宋弘業暗暗一咬牙,喉結滾動,上前挪了挪,低頭看地,躬身拱手,謙遜道:「殿下,卑職身在兵馬司,常聽說京師有飛賊,專乘著王府新修闖空門。如今殿下微服出來,排場不彰,就怕有蟊賊瞎了眼闖進來。」

    「空置這麼久的王府,有什麼好闖的?」周鏡不以為然。

    「呵呵,爺您是大富大貴的人,哪裡知道這王府裡再不起眼的東西,搬出去都夠小民吃個十天半月的?」宋弘業說得謙遜,又順手抬了抬周鏡,倒不讓這位國舅覺得刺耳,反還有些淡淡的優越感。

    「周卿想必不會讓這些蟊賊得手。」朱慈烺冷聲道。

    周鏡再遲鈍,也終於聽出了太子語氣不善,心中大大叫苦:我怎麼得罪您了呀,我的千歲爺啊!

    「殿下容稟,」宋弘業道,「這些蟊賊都是從小練出來的,飛簷走壁,鑽洞潛水,花樣多得數都數不清。俗話說,只有一日捉賊,哪有千日防賊的?卑職敢請殿下廣建衛隊,遍設旌旗,震懾宵小。他們知道了太子入住潛邸,自然不敢有什麼歪念頭。」

    朱慈烺微微點頭,像是仔細考慮宋弘業的建議,良久方才道:「這倒是一個法子。」

    周鏡被太子敲打之後,不敢有異議,反正加派人手又不是他出錢。

    「周卿,你意下如何?」

    「宮外的確不比宮內,宋弘業所言的確不可輕忽。」周鏡道:「臣一定加派侍衛,確保殿下無恙。」周鏡還是沒有明白。

    朱慈烺卻已經失去了耐心。

    「這還是十王府街,到了外城又如何?」太子冷聲道:「孤受命賑濟京師大疫,更不可能只在九門之內,捨棄關廂、郊縣之民。再者,凡有大災大疫,多有亂民團聚,你身為東宮侍衛長官,這些可都有腹案否?」

    周鏡被朱慈烺如此逼問,腦中一個激靈,終於意識到太子之前提到藩王衛隊的事,並非隨口言及,而是點撥自己啊!雖說藩王就國有三隊護衛九千人馬,但仁宣之後也就只有萬曆帝的愛子——福王就藩的時候派出過一萬兵馬,而且送到了地方,大隊人馬也就回來了,哪有敢常駐的?

    退一萬步說,這兵權上的事,是個十五歲太子能想當然說要就給的麼?

    是自己一個勳戚能夠置喙的麼?

    「殿下,」周鏡硬著頭皮道,「臣以為,千金之子坐不垂堂,那些地方,還是臣替殿下去吧。」

    「那孤出宮為的是什麼?只是讓你少跑兩步路麼!」朱慈烺的口吻愈發嚴厲起來。

    太子總是壓著聲音說話,就怕自己處於變聲期,一旦大聲就喊出破音。如今這壓抑的聲線落在周鏡和宋弘業耳中,不啻為霹靂炸雷。周鏡是擔心自己失了儲君寵信,宋弘業卻看多了話本雜曲,尤其是《三國》《說唐》,登時腦補出了朱慈烺的真心:太子這是要執掌兵權啊!

    ——身邊都是一幫白癡,真是辛苦。

    朱慈烺恨不得大聲吼出來,在嘴裡轉了幾轉之後,終於還是忍了下來,平聲道:「古時忠臣嘗有言說:苟利國家生死以,豈因禍福避趨之。何況孤是天家子弟,若不能身先士卒,憑什麼看著他家子弟趟風冒雪出生入死?周鏡,你是皇親,許多事孤不便說你,但是論說為國盡忠,為天下盡能,你實在還有極大可改善之處。」

    周鏡聽得一身冷汗。雖然太子說得很客氣,但字裡字外都是說他無能、不忠。這對於一個臣子得是多大的批評?周氏純粹是靠皇后才發家的,在周后受封之前,周家是實實在在的低賤小戶,周奎甚至要在街頭靠給人算命過活。如今被皇后的嫡子指摘,周鏡更是心中騰起難以言喻的苦楚。

    「你把這裡收拾一下,我午睡起來之後召見東宮屬官。」朱慈烺終於放過了他。

    周鏡應了一聲遵旨,嘴唇微微蠕動,鼓起勇氣問道:「殿下剛才說兩件事……」

    「罷了,你做不好的,我再找人吧。」朱慈烺負手而行,招呼宋弘業道:「你跟我來。」

    宋弘業本以為太子要去午睡,又見太子叫自己,心中一喜:太子殿下說賞罰必信,果然是雷厲風行,這就要給我好處了麼?一念及此,剛才的忐忑頓時煙消雲散。

    朱慈烺帶著宋弘業出了大花園,沿著府中小路曲折散步,權當消食。周鏡不敢違抗太子令旨,親自監督佈置,派了心腹緊隨太子身後侍衛。太子並不多說,也未往寢宮去,而是又進了另一處園子。

    這園子沒有池塘,卻有一座太湖石壘砌出來的假山,玲瓏剔透,盤回迂取的石徑貫穿其間。隨著石階攀援其上,假山上還建有一個懸空兀立的八角攢尖頂小亭。小亭沒有正脊,只有垂脊,宛如併攏五指作鳥啄狀,頂上正中是銅質鎏金的圓球寶頂,光彩奪目。

    朱慈烺留下了侍衛,帶著宋弘業上了假山,進入亭中,停息觀眺,長抒一口氣,道:「這園子如何?」

    宋弘業作為書吏,多少看過些雜書。固然不能如那些才子一般脫口成章,卻也能拽幾句文辭,當即吹捧道:「潛邸有南園之精美,又不失北園之雄奇,當是天下名苑,只是尋常人無福領略,倒讓外面那些俗園喧囂起來。」

    「這園子即便在南方,也不算是丟人的。」朱慈烺前世沒少參觀過那些名園,兩相對比,也覺得宋弘業說得中肯客觀。他伸手拍了拍柱子,激起一層薄灰,也不介意,只是搓著手對宋弘業道:「可惜這園子住不久了。」

    ——太子是什麼意思?

    宋弘業心中一驚:又是要兵權,又說潛邸不能久居,難道有問鼎之心麼!可這也太急了吧,才十五歲啊……

    「我看你是個明白人,也有忠心,便與你直說吧。」朱慈烺目視園中,看都沒看宋弘業,完全不知道那個小書吏已經被嚇得心驚膽戰了。他道:「朝廷中庸碌之輩猶如過江之鯽,如今又有人彈劾秦督孫傳庭,殊不知此乃自毀干城!一旦孫傳庭不存,北京淪陷也就指日可待了。」

    相比有心謀奪皇位,做出一個悲觀的預言完全就不算事了。宋弘業這才輕輕抹去額角的汗水,大大鬆了口氣。他道:「殿下無須悲觀,想來朝臣中也有明眼人,不會讓那些庸臣得逞的。」

    朱慈烺搖了搖頭:「朝中即便有明眼人,也已經派不上用場了。如今這個國家已經從上爛到了根子上,像李邦華那樣的能臣,也失去了銳氣。邊臣中盧象升、洪承疇之類都算是帥臣,然而死的死,叛的叛,再無一個能夠獨當一面的方面之臣。名將如曹文詔、曹變蛟、滿桂、何可綱、趙率教……也都身隕。哼,你看看現在那些將軍,誰還真把皇帝放在眼裡。」

    這些話只有皇帝和太子能說,其他任何人說,都免不了一頓大棒。

    宋弘業躬身在後,不敢出聲。 本帖最後由 xxi511 於 2014-12-28 22:23 編輯

mk2258 發表於 2013-10-27 10:56
卷一 潛龍勿用 十七章 早附鳳翼攀龍鱗(三))

    「而且,」朱慈烺無奈道,「父皇陛下也已經撐不住了。他總是想一振皇綱,重整乾坤。但是眼裡不肯揉沙子,不能容下那些貪庸之臣,以至於現在就連貪庸之臣都沒有了。」

    宋弘業頗有些難以理解,心中暗道:別說九五至尊的天子了,就是普通老百姓有幾個眼裡存得了沙子,胸中容得下惡徒的?你自己不也恨貪、庸、懶之徒麼?

    不過聽到最後一句,宋弘業才算明白過來。太子的意思是,貪庸之官好歹還要做事,而現在的大臣非但貪庸,就連事都不做了!

    ——國家真的已經爛到這個地步了麼?

    宋弘業興起一股寒意,第一次感覺亡國之禍離自己是如此之近。

    「振華。」太子突然稱呼起宋弘業的表字,頓時讓宋弘業受寵若驚,連忙答應。「你幫我跑一趟,去找國子監司業沈廷揚。跟他說清楚是我想見他,他問什麼就答什麼,不用隱瞞,就是別太過張揚。」

    「卑職遵旨。」宋弘業沒想到自己第一個任務竟然這麼簡單,只是跑腿去召個人來。想那人有名有姓有官職,就算綁也能綁來了。

    朱慈烺點了點頭,示意他可以去辦差了。

    宋弘業也不耽擱,乾淨利落地行禮告退,健步下了假山。

    朱慈烺見宋弘業漸漸遠去的背影,看得出他腳下生風,心中激盪,心頭湧起一絲罕見的滿意。作為一個成熟的管理者,朱慈烺並不會對下屬苛全責備,更不會不通人情。他想要的東西很簡單,那就是工作態度。

    宮中的宦官們辦事成果和效果都算不賴,但是除了外放撈錢,他們對自己所做的差事沒有一絲半點的熱情。然而身為太子,手中最大的人力資源只有這些閹人。如果不能充分利用這筆資源,只是妄想自己王霸之氣全開,招徠江湖豪傑衝鋒陷陣,那純屬癡心妄想。

    朱慈烺在心中草草措了辭句,打下薦疏的腹稿,打算等宋弘業在防疫工作上有些成績的時候給他一個官身。這倒不全是千金買骨的把戲,更是對自己人的栽培。從這個時代學到的帝王術中,天子必須要學會「異論相攪」,以平衡之術駕馭朝堂。而事實上,這純粹就是黨爭的淵藪。

    朱慈烺不奢望能像滿清皇帝那樣大興一言堂,將國家官員視作私奴,不過培植自己的鐵桿忠臣,做得再早都不過分。

    「大臣們來了就叫醒我。」朱慈烺獨自站了片刻,感受了一下這艱辛得來的自由,回頭對內侍吩咐道。

    ……

    宋弘業跑得足下生風,好像年輕了十歲。他沒有馬上去國子監,而是回了東城兵馬司自己的直房。一進門,他就風風火火將自己平日裡熟識的書辦、幫役招攏過來。這些人都是官員私聘的小吏,不像他這樣的經制吏在吏部掛了號,來去由心。

    宋弘業看著下面擠著站了足足十來人,心中一陣滿足。他家世代為吏,終究還是底蘊深厚。這些熟手走了之後,東城兵馬司恐怕得手忙腳亂一陣了。

    ——這麼多人,恐怕比太子的心腹還要多些!

    宋弘業垂頭整頓面容,不喜不悲,緩緩問道:「知道太子出宮之事麼?」

    「宋爺這是怎麼了?」下屬中有親近的,上前笑道:「衙門裡八成的人都趕街上去了,誰還不知道啊。」

    「咳咳。」宋弘業乾咳一聲,提醒他注意場合。見他識相地退回原位,方才壓抑著心中的狂喜,故作風輕雲淡道:「蒙太子垂青,如今我已經被調去了太子身邊,令旨怕是馬上就要來了,特意回來跟你們敘舊告別的。」

    下面眾人頓時面面相覷,後排的人開始交頭接耳,一片嗡嗡作響。宋弘業也不阻攔,只聽得嗡嗡聲中隱隱透出恐慌之聲,漸漸放大。終於有人叫道:「宋爺,您這一走,我們可怎麼辦啊?」

    這些人雖然是熟手,但是在這個時代誰會注意工作效率?上頭的吏目哪個不是排斥異己,安插私人,解決親戚故舊的就業問題?尤其是兵馬司,放在後世就是警察、稅務、工商、城管、環衛的綜合體,無論哪一塊都是油水豐厚。一旦失去了宋弘業這頂保護傘,這些幫役就算還能留在兵馬司,地位也肯定是一落千丈,過去的肥油別想再沾上一滴。

    「唉,你這說的,咱心裡也不好受啊。」宋弘業歎了口氣。

    「宋爺,我家老子可是打老宋爺時候就跟著隨差的,您可不能這就撇了我啊。」有人帶著哭腔叫道。

    其他眾人有資歷的報資歷,有功勞的報功勞,各個跟宋弘業都有撒尿玩泥、出生入死的說頭,倒像是誰都不能舍下。

    「只是這番太子親自下了令旨,老哥我不走也不行啊!」宋弘業故作為難道:「我其實也不想過去。想東宮那邊都是些文人,未來的宰相,哥哥我過去就是個端茶倒水的份……哪裡有兵馬司這麼悠哉!唉!」

    這些底層的小吏哪個不是火眼金睛?對宋弘業這副作相半信半疑。有人試探問道:「官人過去了,多半能進個官身吧?」

    國朝的官員來源有科舉、有封蔭、有監貢,還有就是吏目銓選。照《明會典》所說,吏目三年一考,三考滿後可由吏部選官。宋弘業在兵馬司已經一干二十年,並非沒有資格當官,只是當個清水官,遠不如自己手上的肥差,自然不願意換位置。

    「就算有官身,也只是個清水官罷了。」宋弘業重重搖了搖頭:「雖然太子殿下立馬有個大差事給我,不過等太子辦完了差,回了宮裡,恐怕哥哥全家就得喝西北風去了。到時候還要幾位幫扶些個。」

    堂下一片靜寂。

    被排擠出兵馬司,終究是日後的事,而現在看來,跟著太子走,遠景近景都不怎麼妙啊!

    「宋爺,屬下有句話,斗膽請宋爺參詳。」後排中突然走出來個八尺多高的漢子。他一身粗布褐服,手上指節寬大,滿臉絡腮鬍子,圓圓的蒜頭鼻安在面孔中央,眼睛細小,卻連鼻樑都看不見。

    宋弘業看了他一眼,挪開眼神:「春哥怎麼說?」
mk2258 發表於 2013-10-27 10:57
卷一 潛龍勿用 十八章 早附鳳翼攀龍鱗(四)

    武長春本是保定府人氏,父親那輩才來了北京討生活。因他長相醜陋,又不拘小節,頭髮一直亂蓬蓬的,連髮髻都隱沒了。更別提那把大鬍子,鬚髯如戟,總讓人覺得殺氣騰騰。

    他實實在在只有三十五歲,因為老相,總讓人以為是五十三,連北京城最最葷素不忌的媒婆都不肯登他家大門。

    不過有一樁,在整個東城兵馬司裡,若說目光如炬,思維縝密,就連那些書辦都不如這個粗漢。

    宋弘業明白一個道理:可以任人唯親,但不能排擠有本事的人。故而他心中不喜武長春的醜貌,但總還是一口一個「春哥」叫著,著意拉攏。這些年來,武長春也的確立下了不少汗馬功勞。

    「宋爺,」武長春一抱拳,「聽說太子這次出宮,是為了防疫賑災的。」

    「這大家都知道了。」有人嘟囔一聲。

    宋弘業看著武長春:「繼續說。」

    「屬下倒覺得不止如此。」武長春道了一聲,收了聲。

    宋弘業終究還是得配合地問上一句:「為何?」

    「人說反常就是妖。太子也太著急了些。」武長春眉頭不自覺皺在了一起,道:「一沒有聖旨詔諭百官,二沒有太子儀仗,三沒有召見屬官。想太子撫軍不過就是為了提升軍民士氣,沒有這三樣,他出與不出又有什麼區別?所以小子認為,太子不光是為了賑災才出來的。」

    宋弘業微微頜首,暗道:這醜漢還有些本事。只是礙於眼光,許多事不知道罷了。他道:「太子午睡之後就要見屬官,明旨最晚明天也就下來了。至於儀仗,那是太子不在乎,而且以太子之英明,恐怕不僅僅是提升士氣。」說著,宋弘業將自己如何被太子看中,一路上太子說了什麼,做了什麼,基本屬實地轉述給了這群心腹。

    唯一誇大其詞的地方,也只是太子對他的禮遇和青睞。

    武長春細細聽了,一個字都沒有漏過,心中暗道:若這些真是太子所做所言,那可就不是英明了,簡直是聖主啊!這該不會是宋弘業為了騙大家過去幫他,故意幫太子粉飾吧?

    他旋即問道:「宋爺剛才說的大差事……」

    宋弘業剛才只是隨口加了個「大」字,被武長春提出來一問,只好自己圓場道:「一者自然是在兵馬司和東宮之間交通消息,再者嘛,我等會要去國子監找沈司業,太子另有要事。」

    國子監不是東宮系統。沈廷揚名不見經傳,肯定也不是東宮官,否則等會屬官朝拜自然就見到了。太子急急忙忙讓他去找沈廷揚,多半是有不足為外人道的重任。這裡九成九不會跟他宋弘業有什麼關係,但含糊其辭,說得好像他也能參與其間,自然能得屬下的崇拜、忠心和敬畏。

    武長春兩條細目微微一瞇,腦中已經閃過了好幾個念頭,暗道:太子突然要見個外官,恐怕真是有其他心思。想那國子監要人沒人,要錢沒錢,他見個司業有什麼用?莫非是要討幾個監生當文書麼?

    不過這個消息足以證明,太子不是單單出來賑災防疫的。再看太子不疾不徐的將總憲捏來揉去,這手段放在大明朝歷代皇帝之中也是不多見的。

    ——與其留在兵馬司給人奔前跑後,不如去太子那邊搏一搏!

    「宋爺,」武長春抱拳道,「太子英明,又是中宮所出,日後繼承大統乃是題中之意。宋爺能夠從龍得功,實在是祖上積德、宋爺仁義,上天賜福的結果。」

    ——你要是能學會拍馬屁,也不用當一輩子的白役了。

    宋弘業聽著這蹩腳的馬屁,心中暗為這個貌醜人才惋惜一聲。

    「不過,這屋裡都是宋爺的自己人。」武長春又道:「大家都想跟著宋爺奔富貴去,但若是大家都走了,宋爺在這東城兵馬司還有說話的地方麼?縣官不如現管,許多事哪怕天王老子說了,幾位兵馬也未必會聽。」

    宋弘業微微頜首,摸了摸鬍子,暗道:這兩句話倒是說得不錯。若是我的人都走了,沒有了掣肘,李德那夥人在辦差的時候給我下點絆子,我還能找誰說理去?

    「說下去。」宋弘業點了點頭,口吻卻是親近了不少。

    武長春一臉憨厚,咧嘴笑道:「宋爺,話雖如此,屬下肯定得跟你走。一來屬下在兵馬司裡本就沒有什麼資歷,人微言輕,留著也是吃白飯。二來屬下好歹身強力壯,棍棒弓馬都能來兩下,跑腿還是不成問題的。」

    其他人最好是能夠踩著宋弘業的船,吃著兵馬司的飯。若是宋弘業在太子那邊真的混出了名堂,自己這邊必然沒事,說不定還能狐假虎威往上冒冒頭。故而誰都沒心思跟武長春爭這份「從龍之功」,紛紛應和,表示有春哥跟著宋爺,大傢伙也就安心了。

    「有話直說吧!」宋弘業佯怒中透著笑意道:「兔崽子就會討要好處!」

    「嘿嘿!」武長春知道這是表明兩人身份親暱,自然不會見怪。他憨笑兩聲,道:「屬下就是想,宋爺這回帶走的人,貴精不貴多。在兵馬司能說得上話的,還是別帶的好。等宋爺在太子跟前站住了腳,有了實缺,要用什麼人,再往外調。暫時用不上的,就留在兵馬司給宋爺當個耳目。」

    宋弘業身為領導,不會當即拍板。他輕輕一拍桌案,站了起來:「諸位先回去該幹什麼幹什麼,細細思量一下,誰走誰留,空出來的位置又有誰能填上。我宋某人就算要走,也不能虧了老弟兄們。」

    「宋爺仁義。」下面人紛紛讚歎道。

    「長春,你銷了差事就跟著我吧。」宋弘業邊往外走,邊給了武長春一個許諾。

    武長春心頭一喜,連聲應著,生怕到手的機遇飛走,回頭便寫了辭表,托相熟的人送了上去。自己收拾了一應雜物,該交割的交割,該帶走的帶走。他的身份不高,頂頭上司又同是宋弘業一黨,自然不會多生枝節。

    宋弘業安頓好了老家,從司裡領了一匹馬,往國子監疾馳而去。 本帖最後由 xxi511 於 2014-12-28 22:27 編輯

mk2258 發表於 2013-10-27 10:57
卷一 潛龍勿用 十九章 早附鳳翼攀龍鱗((五)

    朱慈烺並沒有安穩踏實地如願睡個午覺。

    先是宮裡來了太監,宣皇后娘娘懿旨,讓他即刻回宮。朱慈烺當然是不肯答應的,他寧可糾集一幫不明真相的文武小官逃往南京,也不願意再踏進紫禁城一步。

    還好隨後來了皇帝陛下的聖旨,明諭七卿,太子出宮撫軍,著令參隨輔佐。有了這道聖旨,朱慈烺總算可以理直氣壯地的不理會母后的懿旨了。不過想想兩道旨意前後不過一刻鐘的功夫,看來宮裡少不得要鬧騰幾天。

    明代的七卿是指六部堂倌並左、右都御使。因為右都御使或者右僉都御使等「右職」往往是封疆大吏的加銜,以之統籌地方司法、行政、紀律檢查,並不在京中,所以京中只有六部尚書加一個左都御史,仍舊是七位。

    七卿是大明的高官主幹,皇帝的所有政令都是由內閣發往七卿執行的。而且常有閣臣本身就兼了部堂官,都是當之無愧的重臣。皇帝之所以下旨給這些重臣,要求他們輔佐太子,行的乃是祖制。

    洪武初年,太祖高皇帝置大本堂,收藏古今圖籍,召四方名儒訓導太子、親王。不久,太子居於文華堂,諸儒輪班侍從,又選才俊之士入充伴讀。

    當時,東宮官屬除了太子少師、少傅、少保、賓客以外,還有左右詹事、同知詹事院事、副詹事、詹事丞、左右率府使、同知左右率府事、左右率府副使、諭德、贊善大夫,都以勳舊大臣兼領其職。又有文學、中捨、正字、侍正、洗馬、庶子及贊讀等官。

    洪武十五年,改定左、右春坊官,各置庶子、諭德、中允、贊善、司直郎,又各設大學士。隨即又定司經局官,設洗馬、校書、正字。

    因屬官太多而無所統率,太祖高皇帝在洪武二十二年設詹事院以總之,二十五年改詹事府。

    可以說,太祖的用心就是建立起了一套備用官僚機構。一旦太子登極或者監國,東宮官就要取代正堂官,執行國政。後來太祖意識到這樣做分裂國家權力的隱患,才又仿唐宋舊制,讓宰輔重臣兼任東宮官,確保「父子一體,君臣一心」。

    在明中期之前,太子監國十分頻繁。尤其成祖總是親征在外,仁宗時為太子,常行監國事。正是因為爺爺朱元璋定下的這套規矩,使得國政沒有絲毫滯礙,除了軍國大事要發往皇帝行在,其他都由太子處斷。

    到了嘉靖之後,太子之位晦暗不明,太子師、傅、保、賓客都成了獎勵閣臣的勳銜,就連詹事府的官職也成了翰林詞臣的轉階之官,實際上已經不能支撐太子問事的需要,所以只有讓皇帝下旨七卿,直接以國家官員充東宮官的職司。

    然而這裡面還有一個問題,那就是太子、親王不能與外臣有私交。所以七卿領旨之後只是做個心理準備,必須由詹事府朝拜了太子之後,以太子令旨安排七卿入見。若是七卿中哪位大員想不開,自己急急忙忙跑去求見,日後應景的時候便是御史彈劾的好彈藥。

    如今詹事府詹事是郭之奇,但這個官職只是他的轉進之階,本人正在福建任按察副使,兼攝按察使及協助兵備。朱慈烺曾聽說他十一歲就中了秀才,後來又聽說他率兵平定閩清賊亂,提兵扼守杉關,對這位能文能武的詹事倒頗有些好奇,只可惜見不到。

    正三品的詹事既然不在,其他屬官又分屬其他各衙門,一時間也沒人召集他們前往潛邸朝拜太子。能加詹事府職司的,都是飽學禮制之臣,總算沒什麼蠢人,得知之後便互相聯絡,約了時辰聚在潛邸大門前,準備覲見。

    吳偉業從崇禎十年就選為東宮講讀官,是真正給太子上課的老師。而且從崇禎十年時的七品官,到如今的正五品左庶子,他的進身之階就全落在太子身上。聽說太子出宮撫軍,吳偉業比之其他兼職的東宮官,更為忐忑,故而來得極早。

    門子還摸不清太子的脾氣,見這小官兒不懂道理,也不知道塞個紅包,便權當沒有看見,讓吳偉業等在外面。直到端禮門前廣場上聚攏的文臣越來越多,他才不急不忙地進去通報。

    朱慈烺已經被兩道中旨掃光了睡意,只是在躺椅上稍稍瞇了片刻,便起來寫工作安排。聞報說東宮官來了十來個,估計該來的都來了,索性早點見他們,把過場走完,開始正式工作。

    「大花園。」朱慈烺放下筆,吐出三個字。

    當即有內侍往外跑去,對著外面的文臣道:「傳太子令旨:茲命爾等入見!」他聲音拖得又長又尖,果然是天家氣勢。

    外面的文臣當即按東宮職官品秩排列了順序,分成兩列,魚貫而入。吳偉業突然發現,站在自己這個正五品庶子前面的,只有寥寥數人,都是平日沒甚往來的前輩官員,想來自己也算是升得極快的,內心虛榮不由大為滿足。

    他隨著隊伍不急不躁地往前挪步,眼看著剛剛修繕過的端禮門越來越近,竟然有五進三間,全由名貴的金絲楠木製成。彩畫木雕,做工精美,朱漆尚未全部乾透。台階高大,板門為扇,上面有縱七橫七四十九枚金釘。銅質鎏金的門環,做成了獸面吞環狀,盡顯天家富貴華麗。

    正門的匾額當然不能用溫體仁寫的「信王府」,但是太子別府而居在大明歷史上還不曾有過,所以禮官們對於是否用「太子府」三個字,已經開始了爭論。儒生們講究名不正則言不順,同時還牽扯到了父母在而別府居,是否「不孝」的問題,所以這場辯論必然是曠日持久,恐怕等太子離開這裡,都不會有什麼結果。

    所以現在的匾額用黃色綢緞籠罩,不露一字。

    今天是屬官第一次拜見太子,開了中門。

    吳偉業隨著隊伍從中門進去,乍眼間就看到用琉璃磚砌成的四爪金龍形象的九龍影壁。繞過影壁之後,是一個佔地十餘畝的大院子,其中栽種著高大松柏,其中有幾棵還是蒙元時代留下來的。

    穿過這院子,便是二道門。進了門,才能看見王府正殿承運殿,也就是百姓俗稱的銀安殿。這座宮殿坐落在七尺二寸高的須彌座上,全由漢白玉石砌成。垂帶台階兩邊有玉石欄杆,石柱上雕著飛龍、力士、仙人之類,每一刀都極盡完美。

    隊伍停在了承運殿前,並沒有立刻上去。吳偉業輕輕用官靴踩了踩腳下的青磚,結實平整,不見起翹。相比於百年前修建的文華殿,這裡更能體現大明工匠的耐心,以及皇家的不顧成本。

    「怎麼不見奏樂?」隊伍中有人小聲嘀咕起來。

    這氣氛的確太過弔詭了。吳偉業心中暗道:太子不現身是理所當然的,但一路走來,裡面竟然還沒有安排奏樂,這算怎麼回事?禮崩樂壞麼?

    「太子太不尊重大臣了!」有人抱怨起來。

    「多半是那些豎閹搗的鬼!」又有人將矛頭指向了宦官。

    若是田存善在,死活是不會讓這些文臣進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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