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歷史穿越]金鱗開 作者: 美味羅宋湯 (完)

   關閉
mk2258 2013-9-17 00:43:08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734 545754
mk2258 發表於 2013-10-27 10:57
卷一 潛龍勿用 二十章 早附鳳龍翼攀龍鱗(六)

    所謂朝拜,絕不是簡單地讓太子出來露個臉,大家唱諾行禮,然後各回各家。

    何時行進,何時止步,其間都有雅樂作為號令。雅樂的順序和內容,決定了大臣們的動作規範。周公制禮作樂,以禮別君臣貴賤,以樂親親仁和,最終目的就是敬德保民。

    故而《禮記·樂記》中云:「樂者為同,禮者為異。同則相親,異則相敬。樂勝則流,禮勝則離。合情飾貌者,禮樂之事也。禮義立則貴賤等矣,樂文同則上下和矣。……」

    樂由中出,禮自外作。如今中不出樂,外臣如何作禮?

    朱慈烺對於傳統文化的理解並不像那些儒生一般深入骨髓。他能流利背出《禮記》中的篇目,但自己行事的時候仍舊是積年習性,並不會受到儒禮的約束。這也是為何老師們一致認可太子天資過人,但不承認他心理成熟。

    對於儒者而言:不能將禮融入血脈之中,不能以禮作為最高準則指導思維,不能在舉手投足間展現禮教的人,就是小人、稚童。

    所以,不懂禮樂的稚童可以教誨,但故意讓文臣們難堪的小人就必須打倒在地,再踏上一隻腳了。

    「怎麼還不奏樂?」走在最前面的官員叱問引導官。

    宦官張了張嘴,沒有發出聲音。他雖然不是很懂,但沒吃過豬肉也常見豬跑。皇宮裡可是時不時就要奏樂的,但平時閣輔覲見皇帝陛下並不需要奏樂。為什麼這些文官今天特別要求奏樂呢?

    「稍安勿躁!」宦官扯著嗓子,鎮住了這些蠢蠢欲動的東宮官。他暗中使了個手勢,讓身後的小宦官去找田存善問計。

    儲君也是君,要讓自己的屬官站在外面曬著,誰敢說個不字?

    文官們雖然一腔怨氣,但最多也只是用乾咳、晃身表達不滿。

    太子卻是不習慣等人的。

    無論前世今生,太子都沒這個習慣。

    然而現在,太子坐在剛佈置出來幕府中,四周是東宮侍衛環繞,各處高地也都站滿了人。周鏡侍立左右,慇勤地問太子午覺安否。

    「為什麼還沒走進來?」太子忍不住問道。

    「臣這就派人去問問。」周鏡連忙派了個機靈的侍衛去外面打聽。

    沒過一會兒,那侍衛還沒見回來,田存善已經跑得滿頭是汗的回來應差了。他之前領的是兩個差事,一個是問明旨發放,另一個是去東宮收拾書冊帶出來。前一個只要明旨送達太子,他就算銷了差。後一個卻是要花費點時間,因為太子常看的書實在太多了。

    好不容易收拾妥當,將今年太子翻過五次以上的書籍,統統裝箱運了出來。田存善剛出紫禁城,就碰到了王府裡跑出去的太監。聽了那小宦官的一番解說,田存善腦袋都大了,連忙從偏門繞道安樂園,一路狂奔去見太子。

    「殿下,」田存善努力平復著呼吸,「殿下,咱們出來得急,沒準備舞樂啊!」

    「那不重要。」太子道:「快些讓他們進來拜見,然後就要組織有司賑災防疫了。」

    「太子殿下,」田存善幾乎要哭出來了,「舞樂豈是不重要的?沒有舞樂,他們哪裡肯朝拜?如今這些酸措大正挑著殿下的不是呢,說殿下非禮大臣。」這種移花接木的手法便是太監們挑撥天子與大臣的慣用伎倆,日後即便真的對質起來,宦官們也可以理直氣壯打出天家奴僕的名義。

    「我非禮他們……」朱慈烺良久無語,道:「些許小事,有什麼好鬧的!剛才誰去召他們來的?」

    「殿下,」周鏡硬著頭皮道,「剛才您只說睡起來了要召見屬官,沒說讓誰去……」

    「唔,那就是沒人召見他們,是他們自己來的?」朱慈烺正了正身子,對田存善道:「你剛才看到吳師傅了麼?」

    「回殿下,奴婢從偏門過來的。」田存善垂下頭道。

    「膽小鬼。」朱慈烺知道他不敢跟那些文臣對面,微微撇嘴,道:「去看看,要是吳師傅在,就叫進來。只叫他一個,其他人讓去門廳裡坐著喝茶。」

    「奴婢這就去。」田存善不敢多等,連忙跑了出去。

    過了半晌,田存善果然帶著一個三十出頭的翩翩公子,身穿官服,白鷴補服,正是正五品文官服色。

    「臣吳偉業,拜見太子殿下。太子殿下千歲。」吳偉業上前見禮,拜了一拜,聽到太子一如素往地沉穩道了聲「免禮」,便躬身侍立,等待垂詢。

    「賜坐。」朱慈烺揮了揮手。等吳偉業在椅子上淺淺坐了,太子方才問道:「誰召你們來的?」

    吳偉業一愣,仔細一盤,暗道:果然是熱昏了頭!太子還沒有下令旨召見東宮屬官啊!

    「臣等得聞明旨,自然得來朝拜太子。」吳偉業旋即轉過話題:「臣等以為,太子不該出宮。」

    「該不該出宮豈是你該置喙的?!」朱慈烺微微皺眉:「我本來只是想召見幾個禮臣,問問東宮接受屬官朝拜的禮儀,你們既然都來了,為什麼不進來?」

    「這……」吳偉業擅長詩文,不擅機變,被太子一叱,更是腦中空白,支吾良久方才道:「不聞舞樂,不敢非禮以進。」

    「你們連朝服都不穿,就想聽孤的雅樂?」朱慈烺嘴角微微挑起。

    田存善心頭一顫,恍然大悟,暗叫一聲:妙哉!太子這手倒打一耙,真是絕妙!

    大明的官員,平日穿著綴有補子的公服。文官補禽表文明,武官補獸表威武,便是人稱「衣冠禽獸」的那套。

    若是有大的慶典活動,或是正旦、冬至、聖節、這三個重要節日,或者頒降開讀詔赦、進表、傳制……是不能穿公服的,只能穿源自大漢時代形制的莊嚴朝服。

    身為東宮屬官,得到東宮輕動的消息跑來拜見,這是忠心可嘉。穿著公服本也無所謂,但既然穿著公服,就不該咬著舞樂不放!

    吳偉業垂下頭,看著自己的衣擺,忍不住顫抖起來。

    朱慈烺看著木訥不能言的吳偉業,輕笑一聲,道:「吳師傅的詩文是極好的,不過身為日後的宰臣,對禮制也該下些功夫。」

    吳偉業是崇禎四年的一甲第二名,俗稱的榜眼,授翰林院編修,接著便授東宮講讀。崇禎十一年時,太子出閣講學,天子旁聽,他講的《尚書》讓皇帝陛下十分讚歎,賞了「龍團月片,甘瓜脆李」。十二年遷南京國子監司業,十三年升左諭德,十六年升了庶子。若是國運再堅持十年,吳偉業即便不能入閣,起碼也是個禮部尚書。

    如此春風得意的宦場清貴,竟然被太子批評說該對禮制多下功夫,這是何等之大的打擊?

    吳偉業眼前一黑,一時垂頭喪氣,聲調消極:「臣回去之後,定省己身,閉門思過。」

    「也不必這麼著急,」太子道,「朝拜大事還是得安排出來。吳師傅是我東宮老人,做事我也放心。還要勞累吳師傅,將大臣朝拜禮儀制式詳列出來,交與中官佈置。我只有一個要求,如今國事蜩螗,能省則省。省下的錢財、時間、精力,或許能多活數百人命。這才是仁者之道,吳師傅以為呢?」

    「殿下所言,深契愛人精髓。」吳偉業連忙拜了下去。

    他走出安樂園的時候,汗水一直濕透了中單。直看到外面還等著的其他同僚,方才腦袋一震:剛才忘記問太子,是否還要召見其他屬官!

    他卻不知道,太子之所以從一干屬官中挑了他出來,並非因為常聽他講課有印象,而是知道他性格怯懦,能夠輕而易舉唬住。換個腦殼方些的進來,恐怕口水官司就有得打了。
mk2258 發表於 2013-10-27 10:57
卷一 潛龍勿用 廿一章 早附鳳翼攀龍鱗攀(七)

    「梅村出來了!」

    有人眼尖,看到吳偉業,大聲叫起了他的別號。

    吳偉業總不能再退回去,更不敢因為這事再去請示太子。他硬著頭皮走到門廳前,朝幾位同僚拱手作禮:「適才蒙太子召見,乃是命在下制定朝拜禮制,別無他事。」

    「怎能說別無他事?」有人不樂意道:「我等伏日之下苦候多時,難道太子就不解釋兩句麼!」

    「我等本就以公服請見,太子不備禮樂,並無不妥。」吳梅村道。

    「太子亟亟出宮,事前並無通報,我等事急從權,以公服入見也並非無禮!」有人怒氣未平:「梅村,你是太子的老師,為了包庇太子,竟然連聖人禮制都不管了麼?」

    「你可勸了太子回宮?」

    「太子有悔意麼?」

    「太子到底見不見咱們?我部裡還有一堆事呢!」

    「梅村,就你一個人主持朝拜麼?」

    「梅村詩文是極好的,不過主持朝禮之事,小宗伯才是方家。」

    「朝禮之事繁雜,豈是一人之力能辦好的?」

    「你們不要避重就輕,壓根就不該有朝禮!太子此番分明是擅自出宮,天子事後才發明旨便是鐵證!」

    「我聽說,皇后有懿旨召太子回宮,太子不肯回去。」

    「不孝,不孝!不孝至極!是可忍孰不可忍!」

    ……

    吳偉業被一干同僚圍在中間,只聽到各種口音的官話往自己耳朵裡湧,壓根無從分辯。他嘴唇翕張,喉嚨乾啞,剛想振聾發聵一聲暴吼壓住這股亂流,卻突然眼前一黑,身子不受控制地栽了下去。

    「呀!梅村昏過去了!」

    「快叫人來幫忙!」

    「抬去樹蔭底下!」

    眾人更是亂成一團,幾個年輕力壯的,抓起了吳偉業手腳,抬進門廳。見到有官員暈倒,看門的內侍也急忙上來幫忙,派人去找醫生。

    有幾個人幫不上忙,退到了一旁,只是看著這亂糟糟一團。突然聽到了外面有人叩門,轉頭望去。

    門子過去開了小門,踏出門檻之後隨手便掩上了。不過三兩句話的功夫,門子急急忙忙進來,一邊迎外面的官員進來,一邊派人往裡去通報。

    「這是怎麼了?」外面一個身穿雲雁補服的四品官健步進來,一見眼前這情形,吃了一驚。

    怎麼說也是太子家門口,如何會弄成這副亂糟模樣?

    東宮官這邊從品秩上說,只有兩個少詹事與這官員持平,不敢托大,見禮便道:「是吳庶子,突然暈了過去。」

    「我來看看。」那官員上前分開眾人:「大家散開些,讓他吹吹風。」說罷,一把扯開了吳偉業的公服、中單,露出白嫩嫩的胸脯肉,叫了個門子過來給他扇扇。他自己翻了翻吳庶子的眼皮,鎮定道;「是中了暑毒,一時氣急攻心就昏闕過去了,不妨事。」

    這官員用大拇指在吳偉業人中上重重一掐,眾人只聽到吳庶子「啊呀」一聲轉氣,胸膛登時大大起伏,兩息之後便緩緩睜開了眼睛。

    這四品官退開兩步,微微笑道:「回去撿些藿香枝葉,煮水喝兩碗就好了。」

    明代官員對於雜學的愛好遠超前代。中醫、堪輿、風水、相面、物理、天文、收藏、琴棋書畫……幾乎每個進士都有一兩門業餘愛好。當下有喜歡看醫書的,紛紛上前要為吳偉業把脈開方,倒是省了請大夫的診金。

    「太子有召:著國子監司業沈廷揚覲見。」裡面跑出個太監,一頭大汗地宣佈道。

    沈廷揚一振公服,躬身行禮,左手自然而然地掩在雲雁補服上,健步朝裡走去。

    「原來他就是沈廷揚啊!」

    「咦,太子要見國子監的人幹嘛?」

    「什麼國子監啊,怕是為了打秋風吧?」

    沈廷揚聽到背後議論,又好氣又好笑,生怕再聽到更加不堪入耳的非議,加快了步速。

    宋弘業緊跟沈廷揚身後,回頭冷冷看了一眼這些口無遮攔的東宮官,微微搖頭:這幫人說話都沒個把門的,實在不是做事的人。

    兩人隨著那傳話的太監走成了一條直線,只聽沈廷揚突然乾咳一聲,慢下了腳步。前面那太監也跟著慢了下來,回頭看了一眼。

    沈廷揚追上一步,拱手道:「大熱天勞累公公了,未請教高姓大名。」說罷,雙手遞前,一錠五兩重的小元寶已經塞了過去。

    宋弘業知道這種路數,就和小吏見上官沒有絲毫區別。總得先打探好上司的心情,然後才不至於手忙腳亂,更不會被上司的笑裡藏刀暗傷。

    那太監不動聲色地將銀子推了回去:「咱家田存善,在太子身邊典璽。」

    「田公公!」沈廷揚也不介意,收起銀子又拱了拱手。只是這一個來回,他便知道田存善並非看不上他不肯收銀子,而是存心與他交好,這點引路銀權當是互表心意。否則這太監也沒必要報出官職,分明是怕被沈司業看不起。

    「太子急召,咱們還是走快些吧,有什麼話回頭閒了再敘。」田存善怕沈廷揚不能理會,說得越發露骨了。他到底是三十多歲能混到典璽的人,哪裡不知道太子有心培植自己的羽翼?這些天只要是太子肯親自說幾句話的,不拘吏目還是官員,只要會做人做事,未來少不了一份從龍之功,怎能不好生結交一番?

    沈廷揚微微一笑,道了聲「正是」,緊隨著田存善走了進去。只是走時心中仍多了一份隱憂,深怕太子是找他借銀子的。

    朱慈烺已經從安樂園回了寢宮。打掃出來的屋子,一間用來休息,一間存放書冊,還有一間就成了面見大臣的辦公室。他剛坐定鋪開紙,就見田存善進來回報,沈廷揚已經到了,等候召見。

    對於沈廷揚這個人,朱慈烺倒是久聞其名。

    沈廷揚在明亡之後散盡家財組織水師抗清。被俘之後,洪承疇本想念在舊情放他一馬,但他毫不動搖,最終在蘇州就義。

    前世時朱慈烺就知道這位崇明人的忠勇事跡。

    而且他還知道沈氏是崇明最大的沙船幫,主要做遼東、朝鮮生意,若說富可敵國或許有些過了,但與皇家內帑一比,卻是真正的大戶。再加上沈廷揚與復社的密切關係,若是朝廷真要遷都南京,此人正是絕佳的代言人。

    「宣。」朱慈烺朗聲道。
mk2258 發表於 2013-10-27 10:58
卷一 潛龍勿用 廿二章 早早附鳳翼攀龍鱗(八)

    幾聲衣衫磨動聲響,只聽到一個中氣十足的聲音報道:「臣沈廷揚,拜見太子殿下!」

    朱慈烺坐在管帽椅上,沉穩道:「免禮,賜坐。」

    「謝殿下。」沈廷揚畢恭畢敬在座椅上淺淺坐了,頭不亂舉,目不斜視。

    「五梅公不必拘謹。」朱慈烺起身,走到沈廷揚對面的椅子上重又坐了:「五梅公是蘇州人?」當時崇明屬於蘇州府,故而朱慈烺有此一說。

    沈廷揚饒是經歷過大風大浪,也曾有過面聖的經歷,如今聽到太子殿下稱他以號,還紆尊降貴,對面而坐,胸中鼓聲雷動,腦袋嗡嗡作響,更是連頭都不敢抬,只會連聲應是。

    「我母后也是蘇州人,你我還有一份鄉誼在嘛。」朱慈烺笑道:「田存善,去取冰鎮飲子,與五梅公消消暑氣。」

    「殿下折煞下官了。」沈廷揚偷偷吸了兩口氣,總算恢復了些許清明。

    朱慈烺知道自己這麼熱情,會讓人大為惶恐。不過這種惶恐勢必會隨著交往加深而漸漸消退,留下的只會是日後的談資笑料。像沈廷揚這般可替代性極低的重要親信,朱慈烺絕不願意將彼此關係只定格在單純的「君臣」大義上。

    朱慈烺看過沈廷揚的簡歷,知道他不是進士官,乃是由國子監生出仕,初任內閣中書舍人。崇禎十五年,建虜興兵,錦州告急,沈廷揚被加以戶部郎中官職,至山東登萊籌劃海運糧餉,接濟錦州守軍。

    沈廷揚此人辦事認真,也不像其他官吏那般有貪墨的習慣,將這差事辦得極好。時任漕運總督的史可法上疏推薦,崇禎皇帝讚他說:「居官盡如沈廷揚,天下何難治?」

    今年年初,沈廷揚入國子監為司業,國子監生罕見能夠做到的高官,而且屬於清流,日後涉足閣輔也不是不可能。

    「其實我認識五梅公,還是從崇禎十二年的《請倡先小試海運疏》開始的。」朱慈烺笑道:「而且試航結果不錯,讓父皇陛下十分欣慰。」

    沈廷揚頗為無奈道:「若是真的重開海運,漕糧耗羨起碼能少七成。」

    如此善政,終究還是未能施行。

    朱慈烺也十分遺憾。然而這就是政治,很多時候並不是選擇最優項,而是得屈從於利益平衡。一條京杭大運河,從北到南,養活不知道漕丁漕夫、牙行買辦,雖然眼下並沒有出現後世那種漕幫,但一個巨大的利益集團已經形成了。

    所謂靠山吃山,靠水吃水,若是將漕運改海,朝廷固然可以少花錢多收糧,但巨大的運河集團豈甘心看著自己利益受損?

    明地裡是御史彈劾沈廷揚瘦公肥私——因為沈家就是最大的沙船幫,若是廢漕改海,他家就是最大利益獲得者。實際上,這些官員若是不得人授意,誰會急沖沖跳出來呢?不同的只是有些人因為情面而上疏,有些人是因為拿了紅包而已。

    「當時庸臣們說的最多的,便是五梅公的家世,以及漕河兵丁是否會作亂。」朱慈烺頓了頓,見沈廷揚不動聲色,緩緩又道:「我以為,天家與勢家乃是一榮俱榮,一損俱損。大河漲水小河滿,只要國庫充盈,天下皆是富戶豪門方才是盛世之象!」

    「殿下此乃真知灼見!」沈廷揚頗為贊同,但聽太子提及他的家世,心中卻是不免緊張了許多。

    「若是主幹焦枯,枝葉又如何自處呢?」朱慈烺口風一轉:「之前陛下向豪門大戶籌措銀兩之事,五梅公也聽說了吧。」

    沈廷揚不敢撒謊,只好點了點頭,心中暗叫一聲不好:怕什麼來什麼,太子終於還是要借銀子啊!

    大明的稅收分夏秋兩季,從正統七年開始,收來的國稅就分入太倉和內庫。

    內庫有內承運庫、廣積庫、甲乙丙丁戊五庫、贓罰庫、廣惠庫、廣盈庫、天財庫和供用庫。這十二庫中,只有內承運庫存的是金銀,其他存的都是硫磺、硝石、布匹顏料等等實物。

    內承運庫就是大臣們死死盯著的內帑。

    在大臣們眼裡,那裡就像是有個聚寶盆,永遠取之不盡,用之不竭。在弘治、嘉靖、萬曆三朝,皇帝能夠以強勢從國庫搬來百萬兩白銀,但在皇帝弱勢的時候,就只有被大臣往外搬的份。

    崇禎即位之後,沒有從太倉挖過一次銀子,反倒不斷地發內帑,以至於朝臣都知道戶部沒錢,要錢找皇帝陛下發內帑。因為京師三大營和上直二十六衛的軍餉都是內帑支撐,所以只要有帥臣帶了京營的兵出去,就可以理直氣壯要求發放內帑。

    內帑的來源主要有四個:國稅中的金花銀、太倉國庫、皇莊皇店、罰沒。

    崇禎帝登基之後,朝廷每年虧空,想從國稅中分出金花銀比割外臣的肉還難。太倉國庫更是長久維持著空虛的狀態,挖無可挖。

    剪除了魏忠賢之後,皇莊和皇店每年數萬兩銀子的收入也不斷縮水。至於罰沒,魏忠賢和客氏的贓銀對於整個帝國而言,只能算是蚊子肉。世人總以為權宦必然是巨貪,市井中也有魏忠賢帶著四十餘車金銀珠寶的傳說,但單純從罰沒的資產來說,魏氏的那些錢財甚至不足以構成貪墨重罪,是以官方都不願意公開披露,以免閹黨以此來證明「廠臣不愛錢」。

    至於罷礦監、裁撤織造局,更是讓大內的經濟狀況雪上添霜。

    所以從十一年開始,崇禎幾次向勳臣貴戚們募捐,希望能夠共度時艱。這些家財萬貫的豪門,紛紛將家中的物事擺在大街上賤賣,表示自己身家清白,實在沒有錢可以捐助國家。捐得最多的一位只捐了兩萬兩,乃是周皇后的父親、朱慈烺的親外公,嘉定伯周奎。

    就這兩萬兩,其中還有周皇后偷偷拿出來的五千兩私房錢,希望父親能夠做個表率。

    朱慈烺也是因為這件事,對於外戚再沒有一絲半毫的好感。尤其他還知道在另一個時空中,周奎被大順軍追贓,一共追出了七十萬兩。

    而且這個外祖父還親手將太子外孫,送到了闖王手中。

    「真是想想就辛酸啊!」朱慈烺輕輕拍在座椅上。

    「殿下……」沈廷揚雖然沒被點名要求捐餉,但終究身負重名,卻不自覺捐助,難免落人口實。他不知道太子其實是歎息那些尚未發生過的「歷史」,只以為太子今天是打定主意要剜他一塊肉了。

    「這事就不說了。」朱慈烺心中警覺,立刻將這股負面情緒遏止,露出莊重且具有親和力的微笑道:「父皇陛下也欠思量,若是那些重臣拿出個十幾萬兩,豈不是坦白承認自己是貪蠹之人麼?倒未必是不捨得那些銀子。」

    「殿下以仁度人,令人仰止。」沈廷揚並未放鬆,只是虛應故事。

    「今日急召五梅公來,其實是有要事相詢。」朱慈烺回到了正題上。

    「臣知無不言。」

    「若是要從京師運五萬人去江南,要用船多少?」朱慈烺問道。

    五萬人!沈廷揚大吃一驚,抬頭疑惑地望向太子。這麼多人,鐵定是一支大軍,但大軍不開往西北、東邊,送去江南幹嘛?難道傳聞中天子南幸的事竟然是真的?他掩住自己內心中的震驚,腦中飛快地計算起來。

    「殿下,大沙船一艘能運百人,小沙船也能運十數人到三五十人不等。」沈廷揚緩緩道來:「若是全用大沙船,要五百艘,兼用小船的話,數量更大。這還只是運人,若是隨人有貨,還要另算。」

    「假若從天津出港,到上海登陸,耗時多少?每船花費多少?」

    「當日試航時,臣親自押船,於六月初一從淮安出海,六月十五到達天津。其中候風用了五日,真正行駛只有十日。從淮安到上海,還有八百里之遙,還需四日左右。」沈廷揚算完了日子,又道:「航費包括船工的花銷,每船每日該用三錢銀子,若是按照二十日計算,每船六兩銀子,往返不過十二兩。小船人少,還能省些。」

    「海運省費,果不其然。」朱慈烺微微頜首:「安全麼?」

    「若是運人,反倒比運錢糧更安全些。」沈廷揚道:「若是錢糧,一旦翻船便漂沒了。若是運人,只要救援及時,未必有事。」

    「若是按照大小沙船並用,多分三五批運人,江南沙船夠用否?」朱慈烺問道。

    太子只說海運,不提借銀子的事,讓沈廷揚頓時輕鬆了許多。他道:「殿下有所不知,江南地方富戶往往造船數艘,中產者也會造一兩艘備用,哪怕是下等戶,也會幾家湊著造一艘小船。蓋因江南多水,家中備船誠如北方車馬一般。這五萬人若是能分成十批,每批五千人,臣之親族便足以承擔此事。」

    朱慈烺笑著用蘇州官話道:「就知道卿乃江南勢家。」

    沈廷揚聽著蘇州鄉音,又見太子和藹,終於忍不住問道:「殿下,這五萬人該如何安置?」

    若是天子南幸,自然是要去南京的,也就不存在安置的問題了。沈廷揚正是用這種裝傻的問題,來探尋自己想知道的答案。他由衷希望皇帝能夠南幸,那樣才能讓江南人氏對朝廷的影響力大大超過北人。
mk2258 發表於 2013-10-27 10:58
卷一 潛龍勿用 廿三章 水滴銅龍晝漏長(漏一)

    朱慈烺早就在考慮這個問題,但僅憑他前世對於明代歷史的瞭解,這個問題完全是無解的。因為他不可能憑空變出土地來為這些人造房子,更不可能去做打家劫舍的事。

    這點上就能看出老天爺愛壞小孩。

    對比之下,那些穿越成土匪、軍閥的朋友實在是老天的寵兒。他們與仕紳階層是天然的敵人,可以在實力許可的情況下為所欲為,非但會收穫手下的忠誠,還能迅速擴大勢力,推進自己的理念。

    作為太子卻不行。

    朱慈烺擁有尋常人難以企及的權力和資源,但也被套上了巨大的枷鎖。政治是個妥協遊戲,即便強勢如崇禎,十七年換五十相,但也只能以文官斗文官,要想赤膊下陣只有被整個士大夫階層海扁狂毆。

    這是嘉靖和萬曆兩位皇帝已經著實嘗試過了的。尤其是嘉靖,從外面看起來他登上了大明強勢皇帝前三甲,但真要讓他坦白地說嘉靖時代的勝利者是誰,估計這位暴君也只能苦笑。

    再加上大行皇帝的遺詔其實都是內閣輔臣擬定的,所以文官們就算在皇帝生前無可奈何,也能在皇帝死後狠狠噁心他一把。無論是為了生前的權力,還是死後的名聲,天子都處於弱勢,更別提太子了。

    時時刻刻被約束的朱慈烺,有時候發狠了甚至想過砸牆而出,白手起家。姑且不說放棄大明這艘還有三千釘的爛船是否理智,朱慈烺冷靜思考一下:自己未必真能靠王霸之氣收伏小弟,而小弟們又恰巧是畫匠出身,能力卻堪比西點軍校高材生。

    而且在這個亂世中,沒有護衛地走出京師,很有可能被土匪綁架、被亂軍裹挾當苦力、或者是被滿洲人抓走當包衣奴。

    並不是每個人都能化險為夷,也不是每個人都有無比強大的主角光環。充分利用當前的資源和規則,減弱外部對自己的束縛,達成自己的目的,這才是最優選擇。誠如一場戴著鐐銬的舞蹈,一旦認為做不到,那就真的輸了。

    既然休克療法近乎自殺,朱慈烺只能腳踏實地,將目光放在自己力所能及的領域,動用一切可以動用的資源,拉攏一切可以拉攏的人才,為九個月後的天變做好準備。

    「其實,這五萬人全是工匠和他們的家眷。」朱慈烺沒有絲毫隱瞞道:「雖然天子聖明,但這次大疫一起,北京城中或許十室九空,一旦闖賊來了,如何能夠守住?這些工匠雖在賤籍,但是大軍器械甲冑全靠他們,所以不能放任自流。」

    雖然朱慈烺誇大了鼠疫的危害性,但並沒有成功擊破沈廷揚的心房,讓他納頭便拜。如沈廷揚這樣的一家之長,身後往往是數以百計的族人,在地方乃至朝中形成一個巨大的關係圈。他的一言一行,都不是他個人的喜惡,而是一個利益集團的決策。

    當然,作為團隊領袖,沈廷揚的個人決策佔據了絕大比例。

    略一思索之後,沈廷揚小心翼翼問道:「殿下,陛下可有口諭?」

    大明皇帝直接發出的聖旨叫做中旨,雖然簡單明瞭,但容易被官員牴觸,甚至遭到六科給事中的封駁。即便是內閣票擬閣臣意見,皇帝御筆朱批之後的聖旨,也有可能被封駁,但因為內閣會提前做好協調工作,所以通過率較高。

    皇帝的口諭是不落文字的聖旨,也是可以隨時賴皮的聖旨。

    去年九月被處斬的兵部尚書陳新甲就是個活生生的例子。

    當時崇禎授意陳新甲與滿洲人私下議和,結果從邊關發回北京的議和密函被這位大司馬隨手放在了桌面上,其家童誤以為是《塘報》,發出傳抄,群臣嘩然。

    想當年土木堡之變,皇帝被瓦剌人俘虜,大明的朝臣都不肯議和妥協,何況松錦之敗並沒有真正觸痛大明文官的神經。當時物議洶洶,以「不議和、不賠款、不割地、不稱臣、不納貢」為主流,看到這議和條款,紛紛以陳新甲為當世秦檜。

    陳新甲犯了這麼大的錯,非但不知彌補,反以此為功績,大肆宣揚,無疑讓是在崇禎皇帝的怒火上澆了一桶石油。再加上松錦大戰決策過程中,崇禎與洪承疇都認為應當穩進,唯獨陳新甲強烈要求速戰,導致明軍潰敗,洪承疇被俘投降。因因相積,崇禎很不光彩地賴賬,以私款辱國之罪斬了陳新甲。

    沈廷揚要皇帝的口諭,已經是極有魄力的了。

    哪怕是朱慈烺給出一份偽造的口諭,沈廷揚都會考慮踩著陳新甲的血往前走。

    因為在他看來,就算沒有這場鼠疫,京師也是絕對守不住的。如果說整個京師還有什麼人對力挽狂瀾有所助益的,沈廷揚的看法與太子一致:匠戶。

    至於其他那些文士勳貴,死多少他都不會關心。

    一來他不是勳貴,二來他不是進士。

    「陛下沒有南遷的意思。」朱慈烺沒有騙沈廷揚。

    在這位忠良剛烈的名臣身上,欺騙只是對品格的玷污。而且毫無必要的欺騙只會讓人對未來的交往充滿疑慮,只有膽怯懦弱的人才會為了一時之需選擇這等下策。

    朱慈烺聽到沈廷揚問陛下口諭,就知道他內心中是願意做這件差事的,只是在收穫與威脅的比重上,略有猶豫。

    「保全這些匠戶對大明的意義之重,想必五梅公是能明白的。」朱慈烺道。

    沈廷揚出身沙船幫,對於技術人才的重要性自然不言而喻。

    「這是公義。」朱慈烺話頭一轉:「至於私利嘛……大明雖然吏治敗壞,許多能工巧匠被豪族大戶侵佔,但要說手藝保存最好的一群人,也還是這些匠戶。他們祖祖輩輩積攢下來的訣竅,肯定不是民間那些半路出家的農夫能比的。」

    大明的匠戶有單獨的戶籍,是謂匠籍。只要身在匠籍,世世代代只能當國家的工匠,比同軍戶,卻更像是國家奴隸。

    這種不合人情的制度設計,當然出自於想把一切問題簡單化的太祖高皇帝之手,但這些弱勢群體因為沒有自己的揚聲器,所以三百年來沒人有興趣關注這個問題。

    「殿下是說……」沈廷揚微微皺眉。

    侵佔有手藝的匠戶已經不是秘聞了,而是一股風潮。北京城裡的豪門大戶,哪家沒有幾個逃籍的工匠?說起來這些都是挖國家牆角的行為!沈廷揚聽太子的意思,頗有些「他們能佔,我也能佔」的味道,雖然從邏輯上無從反駁,但總有些不妥當的感覺。

    別人侵佔匠戶,是占公家便宜,占天家的便宜。

    太子侵佔匠戶,這不是兒子偷老子麼?

    沈廷揚說完一轉念,暗道:兒子偷老子不算賊,太子真要佔了也是合情合理呀。不過我若從中分潤,豈不是幫著太子偷他老子?這不是離間天家父子之罪麼?

    「是!」朱慈烺不知道沈廷揚想差了,還以為碰到了聰明人,一點就透。他鄭重道:「只要安頓好了這些匠戶,以後你沈氏可以免費拿到這些匠人的工藝技術。」

    ——不是分匠戶?而是分技術!

    沈廷揚一愣。

    在這個時代,手藝是傳媳不傳女,絕不外傳的。許多壓箱底的技術,都因為老一輩子走得太匆忙,從而徹底失傳。若是能夠得到人家數百年積累下來的手工竅門,那不啻於挖到了一座金礦啊!

    「這買賣,」朱慈烺笑道,「五梅公做是不做?」

    沈廷揚一時被懸在了半空。從他本心來說,就算太子什麼都不給他,他也願意幫助太子完成這一對國家有利的大事。然而現在太子以「買賣」說出來,卻讓他不敢答應。

    做買賣的基礎是兩廂情願,平等相交,誰敢跟太子平等!
mk2258 發表於 2013-10-27 10:58
卷一 潛龍勿用 廿四章 水滴銅龍晝)漏長(二)

    「老不死的殘貨,一天到晚就知道在外面花錢快活,家裡活一點都不碰!臭不要臉地白吃白住,這日子還怎麼過!」女人高亢地聲音刺耳難耐,一邊甩著手臂上的汗珠。

    男人蹲坐在自家門檻上,吧嗒吧嗒抽著劣質的煙絲。雖然崇禎四年的時候,皇帝陛下明旨禁煙,但誰都覺得,皇帝管天管地,總不能連吃飯放屁的小事都管了。北京城這麼大,抽兩嘴煙絲難道還能熏到皇宮裡去?

    再者說,這煙絲多好啊!吧嗒一口,心裡的煩悶事就都和青煙一樣飄散了。

    「我就沒見過你這麼窩囊的男人!自己七八尺長的身量也搞不來幾個錢,見了那沒卵子的老貨連個屁都不敢放!家裡轉眼就要揭不開鍋了,就知道每日裡大幾十的銅板拿出去,拿出去,拿出去!家裡有金山銀山都架不住這麼拿!改日讓你把老婆孩子都賣了罷!你個窩囊廢!你跟那沒卵子的老貨一起過日子去!」

    女人越罵越高聲,拎起廚裡的水桶,嘩啦一下將小半桶水倒進了銅盆裡,倒是灑出來一多半。

    「打水去!你個懶驢操下的窩囊廢!」女人氣沖沖地將水桶扔在地上。

    男人重重吸了兩口煙,將煙桿斜插進門檻前的凹洞裡,拍拍屁股往裡走去。他悶聲不響地拾起地上的木桶,先看了看有沒有摔壞的地方,方才低聲道:「當年娘治病、下葬,人家都出了錢的。」

    「屁!」女人吼了起來:「一說起來就是這句!他那時候趁多少銀子!才給了你幾個?他養的狗一頓都要吃好幾兩銀子!你們母子就連人家的狗都不如!還當他是善人供著,我呸!呸!」女人不解恨,又重重地吐出一口濃痰落在男人身上。

    男人朝女人怒視過去,正好兩兩相對。

    剎那之間,勝負已分。

    「還不快去!」女人高聲罵道。

    男人佝了脖頸,提溜著水桶往坊間公用的水井走去。

    出了門沒走幾步,男人的雙腿突然如同灌了鉛,立住不動了。

    街坊牌樓的陰影下面,蜷曲著一個乾瘦的老頭子,面無表情地看著那個男人。

    「叔……」男人覺得嗓子燥得疼,一定是因為剛才抽煙的火氣熏著了。

    乾瘦的老頭子扯了扯嘴,勉強擠出一個笑臉:「叔讓你為難了。」

    「叔,您說這話。」男人很想硬氣兩句,但他知道這位堂叔肯定已經聽到了自家婆娘的謾罵。從他本心裡來說,家裡原本就不寬裕,多張吃飯的嘴已經很辛苦了,偏偏這位爺還有泡澡堂子的愛好,三天兩頭要去,一去一整天,一天就是十幾個大子,讓家裡的粥著實稀了許多。

    可這位堂叔在他家最走投無路的時候,給過十兩銀子,讓他能給老娘請大夫橋瞧病,走的時候還打了一副好棺材板,治了一身體面的壽衣。這份恩情若是不報,那還算個人麼?

    「婆娘不懂事理,叔別見怪。」男人蠕動著嘴唇,有些心虛。當年這位堂叔家的狗都吃得比他好,婆娘並沒有瞎編亂造。然而他總認為,人家再有錢,也不該著你的,哪怕只是指頭縫裡漏下一粒米,那也是恩情。

    瘦成人幹的老頭點了點頭:「今兒我在澡堂子裡碰到了以前宮裡的熟人,聽說太子出宮了。我已經托他幫我謀個差事了。」

    「托人……」男人的喉結打了個滾,「得多少銀子?」

    「只要能混進去,你叔我肯定能出頭!」乾瘦老頭十分自信道:「如今宮裡比你叔還明白典故的老人也不多了,太子那邊更不會有什麼能人。」

    「叔說的是,」男人覺得自己的舌頭都打結了,又問了一遍:「得多少銀子?」

    「不多,」老頭胸有成竹道,「也就五十兩。」

    「五十兩!」男人失聲叫道。

    「家裡一時不稱手也無妨,」老頭道,「坊間大家一起湊湊,等我回了宮裡,百倍還他們都行。」

    男人緊了緊手裡的木桶,心中暗道:這裡是什麼地方?就算鼓動街坊們賣了房子,都未必能湊齊五十兩!

    「也不是立馬就要,」老頭道,「先拿個十兩二十兩來表表誠意也行。」

    男人垂下頭,眼睛落在青石上,道:「我回頭去問問。」

    「嗯。」老頭長長應了一聲:「如今東宮位穩,只要能熬到太子登極,就是妥妥的從龍之功。你想想,當年你叔我只是個隨堂太監,就掙下了那麼大一份家業。若是以後……」乾瘦的老頭說到一半,硬生生將下面半段話咬在了嘴裡。

    他看到一個身穿綢緞,面白無鬚的中年男人正朝這裡跑來。從這男人跑動的姿勢,老頭一眼就認出了那人是個閹人。

    中年閹人快步穿過了坊門,很快就看到了老頭和他的堂侄。他的目光很快就落在了老頭身上,一遍遍地掃過老頭的眼睛、眉毛、鼻子、嘴……終於,他顫聲叫道:「劉公公?」

    老頭一臉鎮定地看著這個並不相識的中年閹人。

    「劉公公?您老認不得我了?我是曹太監名下的王平呀!」那宦官叫道。

    這位劉公公終於長長「哦」了一聲,拱手作禮:「恕罪恕罪,年紀大了,記性不好使了。」他又問道:「王公公來此間是……」

    「是特意來找劉公公您的。」王平並不托大,滿臉堆笑道:「劉公公好福氣,奴婢著實要恭喜公公。」

    「王公公說笑了,」劉老公道,「老奴從牢裡出來之後,只有晦氣,哪還有福氣。」

    「正是眼前艱難,才更顯福氣吶。」王平笑道:「奴婢奉令來尋劉公公您回去的。」他頓了頓,又討功似的說道:「聽說東宮見了您的《酌中志》,點了名要你過去。」

    這位劉公公,正是朱慈烺派田存善去找的劉若愚。

    親身經歷了萬曆、隆慶、天啟、崇禎四朝的內宮風雲,早已讓這位老宦官的神經宛如銅澆鐵鑄的一般。他並沒有立刻喜笑顏開,反倒做出一副為難的神情,道:「老夫自從重見天日,對名利之事已經徹底淡了。如今與侄兒度日,雖然清苦些,卻得了閒適。」

    王平臉上笑容不減,心中暗罵:你個老貨跟我玩欲擒故縱?你若是真甘心清苦,還天天往澡堂子裡跑什麼?

    尋常太監洗澡有兩個法子,一個是宮裡的混堂司打熱水,在宮裡清洗。二一個便是去京師大大小小的寺廟。那些寺廟都有混湯,裡面有無名白為人搓澡。就如後世的主題酒吧一樣,去那種地方洗澡的也都是太監,脫光了大家都一樣,不會自卑難為情。

    劉若愚整天去混堂洗澡,並非單純愛乾淨、找享受,只是為了能撞見一兩個宮裡的舊人,尋一條返回權力中樞的路徑。說穿了,他和那些為人搓澡討賞的無名白並無區別。

    聽見堂叔說不想回宮,見識淺薄腦子不靈的粗壯男人頓時傻了:剛才不是還說要湊五十兩銀子,好去太子身邊當差麼?怎麼好事送到了眼前卻又不去了?怎麼能不去啊!
mk2258 發表於 2013-10-27 10:58
卷一 潛龍勿用 廿五章 水滴銅龍晝漏銅長(三)

    王平呵呵一笑,道:「劉公公,小奴跑了京城十來家澡堂子,好不容易打聽得公公家裡。公公就這麼一句話打發小的,太也絕情。」

    劉若愚被王平道破隱情,卻也不羞,長歎一口氣道:「真人面前不說假話,老夫雖然安心閒適,但家裡總是要吃飯餬口的。總盼著哪家宗府招人,好去謀個差事。王公公若是有消息,也請照拂則個。」

    「劉公公,」王平裝出一臉詫異,「太子征辟,這豈是尋常王府比得了的?再者說,如今鬧賊,萬一去了地方上,整日裡得多提心吊膽啊?」

    「唉,這也是顧不得。」劉若愚做出一臉無奈:「就算是郡王家也比去東宮身邊好些啊。」

    「願聞其詳。」

    「敢問公公,田存善是誰名下的?」劉若愚問道。

    王平一愣,暗道:這老貨果然不愧是摔打歷練出來的,真真是一語中的。田存善是徐應元門下的,比劉若愚矮了一輩。若是劉若愚到了東宮身邊,田存善肯乖乖服軟麼?中官也是官,是官就有官場,官場重資歷,因為資歷就是權柄。

    權柄!

    古往今來也不見有幾個人肯將這東西乖乖送人的。

    「劉公公不肯去,小奴豈不是辦差不力?」王平苦笑道:「公公是不知道,如今這位東宮可是英明之主,但凡辦事稍有些不順心,便少不得一番呵斥。」

    「哦?這倒是願聞其詳。」劉若愚玩這手欲擒故縱,本就是想從王平嘴裡多掏點東西出來,順便看看東宮裡的佈局。否則貿貿然衝進去,敵我不分,情勢不明,怎麼死的都不知道。他是衝著鹹魚翻身去的,豈是為了白白送死?

    「東宮甚肖陛下。」王平道。

    劉若愚微微點頭,等著王平再吐點乾貨出來。

    王平又道:「賞罰有信,重賞重罰。田存善剛任東宮典璽的時候,田國舅私下裡給了他不少賄賂。那時候田妃正得寵,膝下還有永王慈炤和悼靈王慈煥。」他說著,看了一眼呆立一旁,手裡提著木桶的男人。

    「是我侄兒,無妨。」劉若愚淡淡道。

    王平自然而然道了以聲「是」,旋即反應過來,剛才竟然被劉若愚淡淡一句話帶進了彀中,好像成了他的徒子徒孫一般。他尷尬地乾咳一聲,繼續道:「那是崇禎十二年的事,田存善欺負東宮年少無知,事也做得不機密,竟被東宮知道了。」

    劉若愚盯著王平,讓他繼續說下去。

    王平一個恍惚,眼前看到的像是身穿四爪蟒袍的提督太監,而非衣衫襤褸的落魄老頭。他定了定神:「後來,東宮要泛舟湖上……」

    劉若愚手指一跳,卻仍舊不動聲色,心中暗道:田存善恐怕沒有下手,否則也不會有今日了。

    「東宮要泛舟湖上。」王平重複了一遍,頓了頓又道:「而且不肯坐大船。」

    「船上就一個田存善?」劉若愚心中卻道:太子倒是聰明,若是小船,身邊只有一個太監跟著,他若是有個意外,那田存善也沒有逃生之望。

    「是。」王平道:「另外有東宮侍衛、大漢將軍、騰驤衛的人駕船圍在四周,都是熟悉水性的。」

    「規矩如此。」

    「後來,太子玩的皮球落到水裡了……」王平賣了個關子,「劉公公以為,是誰去撿的?」

    「田存善?」劉若愚見他這麼問,就知道答案了,卻又眉頭一皺,道:「但不應該啊?田存善不能離開太子半步,當命那些侍衛去撿。」

    「是,理該如此。」王平道:「但太子早就下令周圍的船散開,又對田存善說:『你若不下水去撿球,我便親自去。』嚇得田存善不得不除了衣冠鞋襪,跳進水裡,當時可是十月啊!那水冰涼冰涼的,誰能吃得住?」

    劉若愚搖了搖頭。

    王平繼續道:「當時周圍的侍衛散得遠,湖上風大聽不見話,見田存善下水,不明所以,紛紛移船靠近,卻只見太子掄起木漿就朝田存善腦袋上打了過去。」

    劉若愚眼角一跳。

    「見太子要殺人,誰還敢靠近?」王平冷笑一聲:「田存善倒是會水,一個猛子紮下去,避開了那一擊。等他再露出頭,卻見太子抓著木漿,歷數他賣主求財之罪。他這才知道,太子早就看出他跟田氏勾勾搭搭,對東宮不忠了。」

    「十月天泡在水裡,想來也熬不住多久吧。」劉若愚應和一聲。

    「正是,」王平道,「田存善很快就都招了,發誓對太子再不敢隱瞞。」

    「太子這就放過他了?」

    「正是,太子真仁主。」王平嘖嘖歎道。

    劉若愚心中冷笑:仁主?仁主就不會用這麼陰狠的法子了!那是太子知道換個人來一樣會欺負他年幼,只要田妃一日不死,兩個皇子一日在京,總有人會兩面下注,燒燒冷灶,誰知道是否還會有世宗和今上之事?嘁,當年鄭貴妃那麼大勢力,也沒能搞掉太子擁立福王。現在竟然還有人動這種心思,這世上真是笨蛋比雞蛋多!

    「劉公公,這些可都是田存善跟徐應元哭訴的時候自己說的,絕不會有錯。」王平道:「如今曹太監告假回鄉,宮裡有德望的老公公們又多不管事,若是您在太子身邊,哪有田存善那種小人的位置。」

    「唉,王平啊,」劉若愚沉聲叫道,「老夫聽了這話,真是心痛不已,恨不能當下就飛去太子身邊,保國本,清小人!但是我在獄中十年餘,如今連個幫手都沒有。徐應元本來就是閹黨!與我勢不兩立!田存善是他名下,恐怕不會給老夫站穩腳跟的機會啊。」

    「看劉公公說的!」王平抬聲道:「以劉公公當日與曹公公的煙火情,我們都盼著劉公公出來主持大局呢!」

    ——當年若不是我散盡家財,曹化淳哪肯保我一命?!

    劉若愚雖然心中不屑,卻露出感動神色,深情道:「當年若不是曹太監出手相救,若愚焉能得保性命?你既然報了他老人家的名號,我若是推搪不就,豈為人子哉?不過此事必須雷厲風行,不能有半點糾結,否則便只有被田存善各個擊破。你先回去,看看哪些人是跟咱們一心的,哪些是騎牆兩顧的。一旦老夫到了太子身邊,恐怕登時就要用事。」

    「嘿!有劉公公主持大局,萬事定矣!小奴這就先回去了,公公也請準備準備!」王平心中大定,終於露出了個真摯的笑容。

    劉若愚拍了拍他的肩膀,示意他速去速回。

    望著王平飛也似一般跑遠的身影,劉若愚轉向自己的堂侄,嘴角朝上一咧,笑道:「省了五十兩。」

    那男人怔怔看著空無一人的坊門,心下一陣輕鬆,腦袋裡只有一個聲音:「還好還好,省了五十兩。」
mk2258 發表於 2013-10-27 11:00
卷一 潛龍勿用 廿六章 水滴銅龍晝漏長(四)

    洪武十七年,太祖高皇帝在宮中立下鐵牌,上書:「內臣不得干預政事,預者斬。」旋即又訂立規矩,嚴禁內監讀書識字。然而這項規定很快又被太祖高皇帝自己廢掉了,因為總得有幾個識字的太監收管文件,掌御寶圖籍。

    不過高皇帝只默許內官識字,絕不能通文意。

    華夏文字的書白雙軌傳統,識字而不通文意的太監並知道書文裡講的什麼,只能對照字形圖畫挑出皇帝需要的典籍文本。

    到了永樂年間,成祖需要更有力的私人秘書,命人教習內官,設置東廠,徹底破壞了太祖高皇帝的設計。等到宣德年間,宣宗設立內書堂,選翰林官四人專職教授文法,將培養內官定為規制。而且目的明確,就是為了「儲十餘年或二三十年後大用」。

    尋常鄉宦之家都需要執掌內宅的管家長隨和負責對外應酬的清客幕友,何況天子以天下為家,若只有外臣沒有內官,同樣也是陰陽不調。

    朱慈烺十分清楚這一點。就和他當年的職業經理人團隊一樣,對外的營銷工作和對內的財務、人力資源,同樣重要,缺一不可。而且從他的經驗來說,要想將權力牢牢握在手中,走由內而外的路線可以事半功倍。

    可惜在這個等級森嚴的世界,即便是身為太子,也休想自己選擇「內人」。——就如後世的小學生沒有資格自己選家教或是補習班一樣。

    留下田存善並非朱慈烺的仁慈,而是他知道大內數萬太監之中,爛蘋果肯定比好蘋果多得多。與其走馬燈一樣地換人,不如將就著廢物利用,也省得給父皇母后找事,惹人心煩。

    如今到了宮外,終於有了一定的人事權,必須為自己挑選一些靠得住的屬下了。

    田存善不是傻子,他知道自己在太子心中的地位。因為過去的污點,無論他如何迎奉上意,都再難獲得太子殿下百分之百的信任。而且在辦事能力上,太子對他顯然不甚滿意。所以去找劉若愚這個任務對田存善而言,實在令人糾結蛋疼。若是辦成了,就是給自己掘墓;若是辦不成,太子也不會給他好臉色。

    只是他沒想到,太子身邊一共十來個有點身份的太監,竟然還隱伏著一股要置他於死地而後快的勢力。因為這些人的聯手施為,劉若愚都進了太子書房,他這位典璽官才知道人已經找到了。

    田存善守在書房門口,心中惴惴不安,每每從簾幕中流淌出隻言片語,都讓他浮想聯翩。

    好像有一把長劍,一寸寸刺向他的心房。

    朱慈烺聽劉若愚細細講了出獄之後的生活,從中判斷劉若愚是否有誇張或者隱瞞。劉若愚在這點上的表現很完美,幾乎不帶任何感情色彩地講述了自己這兩年的生活,冷靜客觀。

    ——此人可以為謀主!

    朱慈烺心中暗道。

    「目今該如何打開局面?」朱慈烺問道。

    劉若愚輕輕一掐小拇指指節,心中已然警醒。

    太子看似匆忙出宮,但出宮第一日便征了個兵馬司的老吏,見了東宮官與沈廷揚,還約會了都察院左都御史李邦華,顯然早在宮中就有預案,絕非一時興起。至於打開局面的問題,恐怕面試多過問計。

    他定了定神,並不擔心自己說的與太子計劃相左。

    重點是,能否為太子拾遺補缺。

    「殿下,」劉若愚道,「若是說救治鼠疫,恐怕得見過了刑部與順天府之後才能定策。」

    「部府人浮於事,我想用東宮侍衛隊去做這事。」太子道。

    「東宮侍衛……」劉若愚眉頭微微蹙起,補充道:「老臣尚在宮中時,尚不曾有東宮侍衛,不知堪用與否。」劉若愚是崇禎二年下獄的,那時候太子還在襁褓之中,還沒有設侍衛。

    「不堪驅使,」朱慈烺搖頭道,「所以我還要募兵,親自操練。」

    劉若愚微微點頭,道:「若此說來,殿下還需要物色幾個言官,好彈劾現任東宮侍衛官周鏡。」

    「彈劾?」朱慈烺一愣:「我想讓周鏡上表擴充侍衛,不夠麼?」

    「殿下,」劉若愚心中暗喜,「如今陛下愁的是什麼?」

    「歸根到底,無非沒錢。」朱慈烺道。

    ——果然是智慧過人!

    劉若愚眼中一閃,難抑興致,道:「故而周鏡若是上奏陛下說要招兵,陛下多半會覺得並非緊急之需,甚至因此將殿下召回宮中,徹底免了花錢的麻煩。」見太子微微點頭,劉若愚繼續道:「若是太子這邊悶聲不響,只管做事,反倒是言官們為殿下述說辦事艱難、身處險地,陛下便不會遽然要殿下回宮。」

    朱慈烺隨手抄起桌上的一柄白玉如意,輕輕擊掌,微笑道:「果然是內相之亞,這官場糾葛,我還是嫩了些。」前世裡若要辦什麼事,都是直來直去一封郵件就搞定了。所謂的辦公室政治,哪裡能比得上千錘百煉的大明官場?

    劉若愚可是正兒八經內書堂、司禮監出身,差一點就能升司禮監隨堂了,這些事實在是洞若觀火。

    「父皇對言官的逆反之心甚深,只要那些言官催著陛下讓我回宮,陛下反倒不會同意。」朱慈烺引申道。

    「殿下所言極是,」劉若愚也跟著微笑道,「不過安全起見,還是得有人為殿下鼓舞叫好才行,不知殿下可有人選?」

    「人選倒是不難。」朱慈烺想起白天裡與李邦華的交往還算君臣相得。即便不敢說督察院會投靠自己,但找幾個嘴炮寫點文章應該難度不大。他此刻心情大好,又道:「若愚,你對宮禁典故所知甚深,自己去找些幫手來,總有用處。」

    「老奴願為殿下孤純之臣!」劉若愚跪倒在地。

    「起來吧,」朱慈烺揮了揮手,「我從來不信孤臣能做成事。文官們一個個標榜自己孤臣純臣,真正能做到的有幾個?即便做到了,又做了什麼利國利民的事來?我是不在乎官員結黨的,只要能把事做好,黨不黨又有什麼關係?」

    劉若愚心頭砰砰直跳,突然發現這位東宮對於政事的看法或許比許多皇帝都深刻。當年大文盲魏忠賢能夠側身司禮監,並非只是因為客氏的緣故,也是因為他能夠幫皇帝辦成事。

    起碼皇帝相信他能辦成事。

    出獄之後,劉若愚對眼下的朝局也下過一番功夫,卻驚訝的發現:閹黨倒台之後,雖然東林-復社一系官員藉著逆案報了仇,但自己上位的卻不多。所謂的「正人君子」與「閹黨小人」,成了單純的黨爭名目,被冠上這兩個名頭的,即不一定是君子,也未必是小人。

    而國政卻日益頹敗,腳踏實地做事的人越來越少,幾乎滅絕。

    ==

    慶國慶,加更一章,大家節日快樂~~~
mk2258 發表於 2013-10-27 11:01
卷一 潛龍勿用 廿七章 滴水滴銅龍晝漏長(五)

    劉若愚當晚並沒有宿在東宮。

    他捧著太子賞賜的一百兩內庫銀回到了那間狗窩,侄媳婦仆倒在他面前,一個勁地扇自己嘴巴子,很快便腫得如同豬頭一般。男人則蹲在屋裡一角,吧嗒吧嗒抽著煙,既心疼自己婆娘,又不敢忤了堂叔的顏面。

    劉若愚身穿蟒袍,一應規制如同正四品的首領太監,乃是太子親口賜用的。又有兩個身高馬壯的火者守在門口,這是王平等曹系太監生怕田存善狗急跳牆,對劉公公不利,特意安排的。這番陣勢足以嚇得沒見過世面的小百姓心驚膽戰,家家鎖門,戶戶關窗。

    「起來吧。」劉若愚終於抬了抬手:「你終究是我劉門的媳婦,咱家也不計較你。只你日後膽敢不守婦德,欺凌家主,別怪咱家心狠手辣,強下休書。」

    「新婦不敢,這回真的知錯了!」女人跪在地上,連聲音都變了。

    她之所以在家中強勢,一定要壓住丈夫,主要也是心虛。想她過門三年,肚子裡一點動靜都沒有,怎能不虛?也虧得劉家窮得叮噹響,討不起小妾,更不敢休妻,否則她這主母哪裡能做得這麼穩當!

    女人看了看桌上整整齊齊累著的一堆銀錠,心中擂鼓一般。她從未想到自己有朝一日竟然能佔有如此之多的銀子。

    與之伴生的卻是無比的恐懼。

    如今家裡的木頭算是攀上了高枝,有這位大太監堂叔罩著,說不定哪天還會過繼成兒子。自己若是不能產下一兒半女,如何安身立命?

    劉若愚用餘光看著桌上的銀子,心中也是不捨。

    明初時朝廷嚴禁民間用白銀交易,一直到了弘治朝,禁令才有所鬆動。真正大規模銀錢通用,那是萬曆朝之後的事了。那也是因為西班牙崛起,從南美運來大量高品質白銀購買中國的茶葉、瓷器和絲綢,否則中國根本沒有足夠的貴金屬來滿足日益發達的商品經濟需要。

    即便如此,真正的白銀流通量仍舊不大,一百兩白銀對於小民而言絕對是天文數字。可以花五十兩在北京繁華地段買一套兩進三間的大屋,剩下的錢可以盤下一間門面鋪子,再雇上賬房、夥計。若是尋常日用貨物,連進貨錢都夠了。

    可以說,劉家這一支,可以憑著這一百兩銀子,從底層貧民一躍進入中產階級。

    劉若愚算是太監中的極品,既不貪財也不好色,但隨手甩出這麼多銀子,一樣有些肉疼。

    然而不給出去卻是不行,因為宦官圈子裡是沒有秘密的,許多人已經從王平嘴裡知道劉若愚之前的艱辛生活,若是劉若愚不好好報答一下收留他的堂侄,勢必被人說是刻薄寡恩,日後誰肯為他賣命?

    千金買骨終究是不得不做的事,好歹肉爛在鍋裡,這銀子還是姓劉的。

    劉若愚當下又勸勉了這對夫婦一番,關照他們換個好點的房子,自己想法子謀個生活。眼下他在潛邸,不可能張揚,但暗中相助,不受黑白兩道上的滋擾卻是可以做到的。

    見堂侄唯唯諾諾,一副木頭模樣,劉若愚也沒了坐下去的興致,緩步出了破屋,抬頭一看,外面太陽已經西沉,天上一片暗紅的霞光。空氣中飄散起柴薪的煙氣,是做苦力的人家才剛剛造飯。

    「叔,」男人從屋子裡追出來,「我去叫兩個菜,陪您喝一盅唄?」

    「好好過日子,你怎麼說也是個男人,我劉家還指著你延續香火呢!」劉若愚不著痕跡地回絕了侄子的邀請,他一眼就看出這是那位侄媳婦在示好,而他現在並不想讓那惡婦太過於安心。

    「咱們去煤山。」劉若愚對外面等著的兩個火者道。

    手巾、火者是最底層的閹人,甚至連說話的權力都沒有,自然不會有什麼異議。

    劉若愚翻身上馬,輕輕一縱韁繩,往煤山之西去了。那兩個火者連忙小跑起來,努力跟上馬步。

    明宮之中宦官太多,但凡有點條件的管事太監都樂意住在宮外。既能改善居住環境,也方便做些私事,不至於被人牢牢盯著。有地位的太監們聚居在紫禁城外的恭儉胡同,地位稍低的則多在煤山西邊購屋買房。

    相比田存善,劉若愚在老宦官中的人脈可是最大的優勢。宦官從首領太監以下,還有「少監」、「監丞」,「經理」、「管理」,「奉御」、「聽事」、「答應」、「長隨」等等。二十四衙門又有厚薄、輕重、富貴、貧賤之別,其中人員配屬也各不盡同。整個紫禁城的宦官社會絲毫不遜於一個小國家,要想徹底瞭解規則,游刃有餘,也只有劉若愚這樣在宮中浸淫數十年的老人。

    而且他還不是普通的老人。

    劉若愚十六歲自宮入選,在司禮陳太監名下,起點就高。因為出身官宦人家,他從小就讀書識字,被選送內書堂讀書。從內書堂出來之後,等於文官中了進士。後選入文書房,負責遞交通政司的奏疏,撰寫文案,是司禮監的下屬機構。後來因為博學多識,被魏忠賢選入內直房,相當於文臣進了翰林院。

    若不是因為逆案受到了牽連,他再上一步便是入司禮監了。即便是司禮監的隨堂太監,也等若外廷的內閣輔臣了。田存善與劉若愚相比,就如同新科進士與禮部尚書一般,差別豈能以道里計?

    當天晚上,劉若愚便通過往日的關係,成了王承恩的座上客。

    在信邸老臣之中,王承恩並不是位置最高的,甚至不是崇禎帝最為寵信的。照劉若愚的意思,有東宮太子這面虎旗,大可以直接去找真正的內相王之心結盟。然而太子對於王承恩表現出的好感卻溢於言表,這讓劉若愚不敢輕易建言,誰知道王之心在什麼小事上曾惹得太子不快?

    再者說,太子交代的那些事,並不一定要掌印、秉筆這樣的大太監動手,王承恩作為隨堂太監一樣可以辦得很妥當。而兩者之間打點起來的價碼卻是天壤之別,或許這也是太子精打細算的一面。

    朱慈烺之所以選擇王承恩結盟,最初的出發點是——甲申天變之時,隨著崇禎帝吊死煤山的,只有王承恩一人。

    順著這個結果逆推,劉若愚卻發現王承恩的確是最佳盟友。首先,收買他的價碼不高。其次,王承恩正當壯年,若想平安度過後崇禎時代,還需要太子的照拂。

    王承恩的確很有一拍即合的意思,沒有絲毫委屈太子的私使。
mk2258 發表於 2013-10-27 11:01
卷一 潛龍勿用 廿八章 水滴銅龍晝漏長(六)

    自從太子見了劉若愚之後,田存善心中就如十五個水桶打水——七上八下,整整一下午都心不在焉。就算是再遲鈍,他也知道了就在東宮之中有一股暗流,想將自己掀翻在地,還要狠狠踩上一腳。

    這種惴惴不安的心情差點讓他辦砸了差事,這才警醒過來,集中精神先將眼前的太子伺候好。不過說起來,太子並沒有給劉若愚任何職司,也沒說要恢復他的宦籍,這或許是不幸之中的萬幸。

    「田存善。」朱慈烺突然叫道。

    「奴婢在。」田存善連忙上前。

    「給總憲再上一份魚滑。」朱慈烺道。

    暖閣之中唯一的客人就是李邦華。他傍晚時接了太子口諭,便服入見,說了沒兩句便被太子留膳。因為太子的禮遇,這餐飯吃得倒是挺舒適,米飯蒸得極軟,菜品也都適合老年人的胃口。

    尤其是那道魚滑,以鮮魚去皮、骨、刺,僅取尾、背、鰓下的活肉剁成糊狀,佐以姜、酒,摶成丸,高湯中汆過即可食用。入口滑膩,滿嘴鮮美。

    這道菜的成本並不算高,對於重享受的晚明士大夫之家而言,可以算是節儉小菜了。只是市面上卻不曾有過這種做法,故而李邦華一用之下頗有驚喜,讓太子看出了端倪。

    ——殿下真是太細心周至了。

    李邦華心中頗有暖意,感念太子待他以國士的知遇之恩。

    朱慈烺等田存善出去,又道:「今日下午我見了沈廷揚。」

    李邦華放下的筷子,取手巾輕輕點了點嘴唇,腦中已經將自己所知關於沈廷揚的事全都轉了一遍,方才道:「殿下是想為南幸做準備麼?」

    「憲台覺得南幸之議能成否?」朱慈烺反問道。

    「臣以為,堪憂。」李邦華白日裡受了朱慈烺的激勵,一下午時間都在自我反省,竟然真的找回了壯年時候的浩然正氣。他直言了當道:「旁的不說,陳演就不會贊同。」

    「陳演此人,除了勾結內臣,買通消息,也就只會搗亂了!」朱慈烺撇了撇嘴。

    陳演是天啟二年的進士。崇禎十三年,他流年大旺,從內侍口中得知次日皇帝要問的問題,細心準備,第二天果然對答如流。崇禎以為得了不世之才,大喜之下升其為禮部左侍郎兼東閣大學士,進入內閣,從此飛黃騰達。

    前兩個月,前首輔周延儒謊報軍情、欺君罔上、貪贓枉法……東窗事發,被勒令自盡。陳演升任首輔,成了百官之首。然而此人說到底只會貪贓弄權,並沒有施政之才,甚至連揣摩上意都做不到,在朱慈烺看來簡直就是一團漿糊。

    李邦華苦笑道:「自古小人都是成事不足敗事有餘,陳演要想做些政績出來,那是千難萬難,但有首輔元臣這面赤幟,想壞事卻是輕而易舉。」多少以唱反調為生的御史,多少自詡剛烈的官員,都會集中在這面旗幟之下,勸說皇帝不要遷都南幸。

    朱慈烺也有些無奈:「平心而論,本朝真正能夠統攝百官,提綱摯領的大臣,只有溫體仁、周延儒兩人。可惜這兩人偏要鬥得你死我活,且又都是貪腐卑劣之人,不肯行正道。」

    太子這話若是早十年說,李邦華多半不以為然。現在年紀上去了,功名利祿之心淡漠,方能客觀審視自己和旁人。

    有道是蛇無頭不行,尤其是在大明中後期的內閣政體下,一位賢能的首相,比英明的皇帝更有用。這也就是萬曆可以數十年不上朝,但大明帝國仍舊能夠正常運行,皇帝本人也從未失去過對朝政的掌控權。

    大明的興盛絕大部分要歸功於高效的官僚體系,大明的衰敗自然也是因為這個體系的潰敗。

    正所謂成也蕭何敗也蕭何。

    朱慈烺面對這個龐大的文官體系只能自感渺小和無力,唯一的辦法就是挖鬆這個體系,然後培植出一個高效、廉潔的新體系。這正是朱慈烺前世的主要工作內容,可謂駕輕就熟,但唯一的問題是時間。

    無論什麼時代,都不可能拉個賣貨郎培訓兩天,就打造出一個商業鉅子。

    哪怕朱慈烺通過自己的記憶,找到某位尚未顯跡的天才,加以重任,結果卻極可能將之「捧殺」。人成為人才,乃至天才,充滿了各種未知可能性,稍有不慎就會種瓜得豆。

    只有用時間灌溉,用耐心滋養,順其自然,才能收穫自己需要的人才,發揮作用。

    而現在,朱慈烺最缺的就是時間。

    還有九個月,李自成就會列兵城下。

    還有九個月,天下就將易手。

    還有九個月,崇禎皇帝只能在王承恩的陪伴下自掛煤山枝。

    還有九個月,就是歷史劇本中定稿了的悲劇——朱慈烺家破人亡。

    ……

    九個月,即便放手施為,能練出多少兵?能籌集多少銀、糧?能聚集多少忠貞之士為這個年邁的帝國拋頭顱灑熱血?

    田存善站在門簾之外,聽到裡面突然沒了聲音,抬手止住送菜的內侍,不知是否該進去。他透過門縫偷偷張望,隱約見太子面帶愁容,但並無怒意,這才招了招手,讓人跟著他進去伺候。

    無論哪朝皇帝,身邊都不可能離開人。惟獨這位太子,總是喜歡單獨與人談話。這讓近侍太監壓力巨大,好像太子連最親近的家奴都不放心。

    「憲台不要客氣,」朱慈烺指了指剛送進來的魚滑道,「我知道許多大臣畏賜宴如虎,提心吊膽又吃不好,實在是有違天家本心。」

    「老臣粗鄙之人,哪裡知道客氣。」李邦華自嘲笑道:「太子殿下正是長身體的時候,不知飲食如何。」

    「最近胃口不是很好,」朱慈烺實話道,「所謂知己知彼,百戰不殆,這疫情來勢洶洶,至今我手中沒有切實的報告,心裡沒底。」

    「臣卻不信殿下心中沒有成算,」李邦華輕輕一捧,笑道,「但凡督察院能夠做到的,還請殿下明令。」

    「眼下都察院得先幫我穩住陣腳,」朱慈烺也笑道,「估計明後日,就有人要勸我回宮了。這裡我不妨給總憲交個底:我寧可他們全家死絕,也不會半途而廢返回宮中。」

    李邦華心頭一跳,暗道:太子果然血氣方剛,如此殺氣騰騰的話都能說出來。不過也可見他決心之大,我是要致仕之人,還有什麼放不下的?

    「都察院那邊,老臣自當盡全力為之。」李邦華承諾下來。

    「我非但不能回宮,還要有暫攝順天府事的權責。」朱慈烺道:「防疫之事,以民政為主,軍政為輔,若是沒有事權,恐怕又要被下面奸猾小吏糊弄。」

    「這……」李邦華略一沉吟,「其實殿下如今的事權,遠大於順天府啊。雖然順天府名義上統攝五州十九縣,但京師終究是天子腳下,一個三品府尹怎可能與太子相抗?殿下若是擔心下面滑吏唬弄,即便是直接跳過順天府,親自派人施行也是無妨的。」

    「哦?可以跳過他們?」朱慈烺一愣,旋即反應過來。如今這世道,官員奉行的是「平安無事」,對於自己權力受到侵蝕並不很介意。尤其這種權力不能為他帶來利益,最好統統丟給別的衙門去做。

    「老臣估計,順天府多半會裝聾作啞。」李邦華面無表情道:「不過殿下手下,有足夠的人手行事麼?」

    「我要擴充東宮衛隊。」朱慈烺道。

    李邦華驚訝道:「兵士能行民政?」

    「所有條陳我都一一明晰,篤行者賞,違背者罰。」朱慈烺沉聲道:「當此糜爛之際,只有以嚴刑苛教救之。」

    李邦華心中暗道:重病之人焉能以虎狼藥救之?太子終究還是太激進了些。不過此刻說出來,卻成了我的暮氣,不如讓太子略略碰壁,我再提議也好。
mk2258 發表於 2013-10-27 11:01
卷一 潛龍勿用 廿九章 水滴銅龍晝漏長(七)

    朱慈烺與李邦華一起用了晚膳,降階相送,讓這位老臣辛苦一些,連夜安排明日的文本戰。想想父皇的精力將在這種扯皮中消耗殆盡,真正需要皇帝擔當責任進行決策的國家大事卻只能延後,朱慈烺心中就多了一份無奈和慶幸。

    慶幸的是,他只是太子,若是不幸成了皇帝,就如同陷入了流沙之中,被各種庸蠹之人包圍,哪裡還能使出半分力氣?

    朱慈烺命田存善守在門口,取出鎖在銅盒中的手本,親自研墨,提筆寫下一行行蠅頭小楷,將今日所見所聞所思所想一一記錄。其中各人反應,自己的安排用意,也無不詳盡記錄。這倒不是為了對歷史負責,而是數十年的習慣。

    從前世剛學會寫字開始,朱慈烺就有寫日記的習慣。每次動筆寫下這些文字,就像是在與至交好友談心傾訴,做了一場心理按摩。在壓力尤大之際,更是一個良好的宣洩口。

    當然,這些日記勢必也會成為後人追思、考證的材料,說不定還會給自己高大全的形象抹黑。但是朱慈烺終究不可能因噎廢食,為了身後虛名而與這位「好友」絕交。

    在朱慈烺寫日記的時候,宮中燈火如炬。

    這在節儉的崇禎一朝十分罕見,罕見到了只有過年過節才會有這樣的「奢華」。

    當今帝后二人並肩而坐,都不說話。對面坐著的是懿安張皇后,正目光炯炯地盯著這對不負責任的父母。她是當今世上少有可以訓斥皇帝皇后的人,就在片刻之前,她剛使用了這種駭人聽聞的權力。

    「到底招是不招!」張皇后秀眉斜挑。

    崇禎偷偷抬眼看了看這位皇嫂,連忙又垂了下去。他突然想起自己之前因為周延儒的案子,殿陛用刑審問吳昌時的時候,說的也是這句話。

    不過張皇后的意思是:招太子朱慈烺回宮。

    周皇后也是垂著頭,心情卻與丈夫大不相同。她心中暗爽,早在張皇后過來之前,她就已經一哭二鬧要皇帝召太子回來了。然而皇帝出口成憲,怎麼可能朝令夕改?轉頭就用當時皇后娘娘自己的話堵了回去。

    然而皇后即便是一代國母,更是太子的生母,作為女人,是有資格反悔的。當時因為朱慈烺的軟磨硬泡答應兒子出宮,如今提心吊膽一整天,心生悔意,這也是人之常情。

    宮中最有發言權的三人齊聚坤寧宮,崇禎理所當然地發現自己成了鬥爭的焦點,只好閉口不言。

    「慈寧宮若是尚在,不知當做何想!」張皇后氣沖沖道。

    張皇后所指的慈寧宮,乃是神宗皇帝的最後一位遺孀——宣懿康昭太妃,劉太妃。

    這位太妃比神宗還大五歲,崇禎登極時已經七十一歲了。當年天啟帝選後,就是她以太后身份主持,定了張皇后。後來又與張皇后一併選了周皇后。

    劉太妃對諸王極好,故而天啟、崇禎都視她為祖母。她從天啟元年執掌太后印璽,一直到崇禎十五年去世,一直是紫禁城的鎮宮之寶。手握如此重權,卻只在冊立皇后的事上有過聲音,其他時候幾乎感覺不到她的存在,怎能不讓人敬仰?

    崇禎想起那位慈藹樂觀的老祖母,突然鼻子一酸。他吸了口氣:「目下形勢如此,我前幾日還與鞏永固、劉文炳商量,看能否召集勳戚重臣子弟,編練新軍。若是無故召回太子,如何讓大臣們信服?」

    張嫣剛要啟口說話,崇禎已經起身轉向門口,故做不見,道:「太子出宮雖然莽撞了些,但勇於任事卻是好的,而且也正好做了個表率。」

    「太子若有不測,於國本何!」張皇后跟著站起來,厲聲喝道。

    「慈烺若有不測……」崇禎聲音中帶著悲腔,突然昂頭振聲道,「以定王慈炯為太子,給慈烺『剛毅』二字為謚號。」

    砰!

    此言一出,張皇后氣憤難抑,隨手抄起桌上茶盞朝皇帝足下擲去。

    青花瓷杯碎片飛濺,茶水打濕了龍袍下擺。

    周皇后聞聲醒悟過來,登時大哭。

    崇禎為也剛才的口不擇言心生懊惱,但既然狠話都撂下了,更是覆水難收,只得快步衝出坤寧宮,逃也似地走了。

    大內的這場家庭會議看似激烈,但是五個時辰之後,崇禎帝就發現真正激烈的還是在外廷。

    翰林院、東宮屬官、六科廊紛紛上書,從各個角度各種典章議論太子出宮的非法非禮。大明官場以言官詞官為清流,事務官親民官為濁流。能夠進入清流之列的,都是考試成績在全國排進前三十名的牛人,寫文章打筆仗戰鬥力驚人。

    這些人自以為佔據了道德制高點,又事發突然,頗有些勝券在握的自得。

    殊不知李邦華連夜奔走,親自關說,都察院的御史們也已經連夜做好了戰鬥準備。

    謳歌太子出宮意義重大,為天下表率的奏疏,同樣如雪片一般飛向了御案。

    大明的言官有兩大組織,一者是都察院統領下的御史、十三道監察御史,以及御史兼任的各地巡撫、巡按。另一者則是對應於六部的六科給事中。能夠封駁皇帝聖旨的,便是這些給事中。

    御史被稱作道官,給事中被稱科官,故而言官也被合稱為科道官。又因為御史為台,六科為垣,所以也稱為「台垣」。

    台垣便是大明言路,上正帝王,下糾百官。

    明初之時,六科給事中與翰林院、尚寶司官「常朝俱在御座左右侍立」,是為近侍,政治地位超然。永樂之後,七品言官也排列在五品郎中之前。又典曰:「天下事惟輔臣得議,惟諫官得言。諫官雖卑,與輔臣等。」小小七品官,能與閣輔並論,可見國家的重視。

    如果將朝堂比作戰場,都察院與六科廊無疑是兩支戰鬥力極強的精銳之師。

    一般而言,宰輔若是強勢,台垣必然一體,都聽命於內閣。許多大案也都是在內閣授意,言官開火而引起的。然而如今內閣疲軟,台垣各自為戰,整個朝堂上看起來都是亂糟糟一片。

    不過六科名義上是獨立的,但平常考核卻歸於都察院。故而許多科官發現自己突然站到了上司的對立面,紛紛偃旗息鼓,乃至有轉變風向的。這自然引起了之前盟友的憤慨,再次上書糾彈。

    事情的發展很快就回到了正軌:爭議的焦點從太子是否能出宮,變成了君子小人之爭、清查閹黨餘孽之案。

    各種黑材料紛紛出爐,再一次刷新了無節操的下限,讓皇帝對自己曾經信任的官員也失去了好感。

    劉若愚身穿火者服飾,帶著烏木牌,在尚膳監外裝模作樣摘菜。

    不斷有人過來打個招呼,同時扔下小盒子、小手帕、小竹筒……這些都是內監傳遞消息的常用手段。劉若愚收到這些消息之後,一一檢視,互相勘合印證,總結成文,親自交給等在宮外的宋弘業。

    最後通過宋弘業的手,交到太子手上。
你需要登入後才可以回覆 登入 | 註冊會員

本版積分規則

mk2258

LV:9 元老

追蹤
  • 1120

    主題

  • 100531

    回文

  • 46

    粉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