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歷史穿越]金鱗開 作者: 美味羅宋湯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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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k2258 2013-9-17 00:43:08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734 545759
巴爾帕金 發表於 2014-2-22 03:00
四十章 一枝獨秀不是春(一)


    朱慈烺正翻著下面送上來的報表。

    他在侍從一科的職房裏放了一張大書桌,公務繁忙的時候直接在這裏辦公。也順便監督一科的工作人員。這些人都是吳偉業從留京的舉人、監生中找來的,以及個別水平較高的秀才生員。

    這些人的文化水平比內書堂的小宦官略高一些,便留在了身邊辦文。等侍衛們普遍通過了五百字測試,就要換這些較高水平的先生去教文法和經典了。當然,主要是《孫子兵法》、《紀效新書》、《練兵實錄》、《三十六計》之類的兵家經典。

    剛開始的時候,這些連官身都沒有的人見了太子,無不是驚駭異常。過了數日,發現太子雖然口吻冷冽,但是要求明確,並不難伺候,這才慢慢習慣了跟太子在一間書房裏辦公。

    “殿下,這些兵士只是每日裏排隊、轉向、走路、跑圈,如何能夠成為善戰之士?”吳偉業十分不屑朱慈烺的操典。在他看來,起碼也該操練刀槍、射箭引火、舉舉石鎖才行。

    朱慈烺審查著一科寫出來的各種文案,以及發往京師各衙門公函,隨口道:“你不懂就乖乖看著。”

    劉若愚在一旁的桌子上抄錄著大內傳出的情報,聽到兩人的對話,嘴角不禁微微斜拉。

    “新招侍衛操練至今不過旬日,已經是令行禁止,可見殿下《操典》之能效,不遜古今名將。”周鏡上前為朱慈烺說話,同時也大拍馬屁。

    吳偉業不懂軍事,但是看看這些新兵,走到哪裏都要列隊,步伐整齊,的確跟剛來時候的流民模樣大相徑庭。他一時氣餒,也不敢在太子面前多說練兵之事。雖然他自認讀過兩本兵書,但是跟親自寫兵書的太子相比,未免有些缺乏底氣。

    “殿下,”周鏡又道,“如今操練剛有起色,是否換些人去做那些雜事。”

    朱慈烺搖了搖頭。派這些士兵種子去見識京師這個花花世界,一者是讓他們不要怯生,二者也要試試他們的品性。雖然朱慈烺並不指望在這個時代能練出“不拿百姓一針一線”的仁義之師,但也不希望帶出一進城就迷花了眼的土狗。

    更何況現在就算有人貪也不過是幾錢半兩的小碎銀,不提前打下預防針,日後領軍說不定就得吃更大的虧。

    而且自己既然是打著防疫的旗號招募東宮侍衛,多少得讓他們出去露露臉,認認路。

    “去作訓室,讓蕭陌準備好這次體測的資料。”朱慈烺將手上的工作略一收攏,拿了朱筆做了簡明批示,站起身往外走去。

    劉若愚當仁不讓地跟在了後面,周鏡落後一步,只能跟在劉若愚之後。吳偉業因為矜持,反應又慢,只得跟在第三,心有不甘。

    傳話的小太監很容易找到了蕭陌,告知了太子要過來問體測的事。蕭陌不敢怠慢,在作訓室裏將五千人的體測報告再次檢查了一遍,確保按照成績彙總,沒有錯訛,這才恭候在門口等太子駕到。

    這是新兵的第一次體能測試。為了準確表現他們的成績,朱慈烺甚至回宮去要了一台西洋鍾。

    是國產的西洋鍾。

    西式座鍾第一次進入中國士大夫的眼界是萬曆十年的事,由耶穌會的傳教士進獻給總督兩廣軍務兼廣東巡撫的陳瑞。萬曆二十九年,利瑪竇覲見神宗皇帝,得到款待,進貢一尊自鳴鍾,外面用木頭包裹,描繪龍鳳。這鍾一小時鳴四次,盤面上是一到十二的正體字,和後世的鍾表已經沒什麼大的區別了。

    神宗皇帝很喜歡這尊大鍾,朱慈烺在宮中也就見過幾次。不過他對這鍾並不怎麼感興趣,因為實用性較弱,搬動不便。相比之下,崇禎年間上海進貢的台鍾就好得多了,裡面已經用了齒輪,每日誤差不大,搬動起來也方便。

    雖然現在南京、蘇州也都有了自己的鍾表匠,但是上海作為最早接觸泰西鍾表的地區,製造工藝仍舊領先江南。更準確地說,是徐氏家族掌握著這門高端技術。

    有了放在台子上的座鍾,就可以對新兵們的體能測試進行量化。尤其是跑步這個科目,若是沒有絕對時間計量,根本不可能排定五千人的名次。

    朱慈烺來到作訓室,示意蕭陌跟進,往書案後一坐,展開了桌上的體測成績報表。裡面非但有跑步,還有仰臥起坐、引體向上、鉛球、跳遠等常見田徑科目。他在腦中略一換算,發現這些新兵的體能普遍超過了五百年後大學生體育達標的標準,欣喜之餘又有些遺憾……

    在當前的營養狀況之下,要想達到未來大學生的體能標準,只可能是通過犧牲勞動力持續時間做到的。這些讓人驚喜的成績,無不是以加速衰老為代價。其中大部分人,恐怕過了三十五歲就會失去勞動能力。

    “成績不錯,”太子淡淡闔上簿冊,“田存善。”

    “奴婢在。”田存善終於找到了冒頭的機會,連忙上前。

    “從今天開始,新兵的夥食標準每天每人增加二兩大米的配給,外加一個雞蛋。”

    田存善滑動了一下喉結,道了一聲:“遵旨。”

    “雞蛋要帶殼煮,保證每人拿到的都是完整的雞蛋。”朱慈烺叮囑道。

    “是,殿下。”田存善心道:我哪敢貪那些大爺的口糧……

    東宮所有老人都認為這些新來者是大爺,只是這些時常被打的新兵卻沒有做大爺的覺悟。他們總是單純地相信,太子待他們極好,至於那些打人罵人的,全是錦衣衛和太監的個人行為。

    實際上,在操練場上要嚴格要求,這是太子再三強調的。

    朱慈烺這才靠在椅背上,悠然問蕭陌道:“你的成績如何?”

    “卑職不才,各項均在甲等,總評分數忝列第二。”蕭陌道。

    大漢將軍基本都是將門子弟,訓練得法,營養充足,身材占優,跟一群剛剛吃了沒幾天飽飯的新兵比起來,簡直可以視作碾壓。蕭陌更是其中翹楚,這幾年因善角觝,在營中頗有些小名氣。

    “哦?誰更在你之上?”朱慈烺笑道。

    “是單寧,也是老侍衛出身。”蕭陌道。

    “單寧……”朱慈烺打開簿冊,果然見排在總分第一的是個編號二零零九的人,應該是蕭陌之後加入軍訓的大漢將軍。細細看了單寧的成績,朱慈烺指了指鉛球一項,道:“這人鉛球扔得倒是遠,找他來。”

    蕭陌不敢耽擱,轉身便去。 本帖最後由 xxi511 於 2014-12-29 10:01 編輯

巴爾帕金 發表於 2014-2-22 03:05
第四十一章 一支獨秀不是春(二)


    單寧經常看到太子穿著大紅便服在訓練場上出現,也時常見他與那些新兵說話。在心存羨慕的同時,他卻一直沒有機會真正進入太子的視野。直到這次體測結束,他竟然得了全營第一,心中多少生出了一些期盼。

    一看到蕭陌笑眯眯地朝他走來,單寧的心就難以抑制地跳得更快了。

    “太子殿下召見。”蕭陌道。

    單寧強行按住要跳出嗓子眼的心臟,應了一聲,渾然沒發現自己的聲調跑得讓人聽不懂。他進了作訓室,雙腿一並,右拳捶胸,高聲道:“卑職單寧,奉命入見。”

    “稍息。”太子親自應道。

    單寧微微踏出左腳,站得更穩了。

    “你這鉛球明顯比別人扔得遠,可有什麼竅門麼?”朱慈烺問道。

    “卑職是以腰腿之力,用手將鉛球推出去的。”單寧沒想到太子只是對鉛球這項感興趣,不免有些失落。不過他很快又興奮起來,因為太子對鉛球的興趣比他想象的要大得多。非但仔細聽他講了如何用力,更是要他當眾做出示範。

    看完了單寧的演示,朱慈烺感覺這已經與後世比賽姿勢相去不遠了,起碼以他這麼個外行人是無從指導的。他道:“一花獨放不是春,你這功夫,願意教給其他人麼?”

    太子已經定了基調,誰敢說不教?

    何況習得文武藝,貨與帝王家,做個教頭不也正是吾輩榮譽麼?

    “蕭陌,單寧,”朱慈烺對兩人道:“在我看來,你們都是有膽識的英豪之輩,若想將來有徐達、常遇春這樣的豐功偉績,做事就要更加主動些。作為訓練參謀,新兵的成績上去多少,你們的功績也就有多少。我希望你們能夠將這次體測靠前的人,一一征詢,看是身子底子好,還是另有妙法。同時也要約談那些成績靠後的人,看是身體不行,還是懶惰耍滑。”

    “卑職明白。”兩人一並腳跟,以軍禮領命。

    “蕭陌,從今日起,你就是我東宮侍衛營的總作訓官,單寧為副。你們自己挑選堪用的兵士,任命為士官,幫助你們操練新兵。”朱慈烺頓了頓又道:“除了體能和技能,眼下的階段更重要的是紀律。必須做到令行禁止,泰山崩於前而色不變!可以安排新兵以竹木為兵,對衝演戲,變現出眾者不吝厚賞。陣列被打散者,一律加操嚴訓。”

    “卑職領命。”兩人異口同聲道。

    朱慈烺站起身,問劉若愚道:“宋弘業和武長春還沒回來?”

    ……

    宋弘業和武長春正相顧無言,對著暗室裏的蠟燭苦苦思索。

    這間暗室是宋弘業為了與心腹們議事、分贓而準備的。從外面看,只是一座被抄封罰沒的廢棄宅子,其實偏門上的封條是他自己貼的,至於封印也是唾手可得的東西。因為是在胡同的最裏邊,四周又沒開門的人家,故而十分隱蔽。

    即便如此,宋弘業還是安排人在這廢宅裏又開辟了一個暗室,本想挖一條直通城外的密道,卻因為工程量太大而放棄了。如今想想,當初還真不該省這些麻煩。

    誰都不知道自己的未來會碰到什麼人,什麼事。

    “宋爺,您說了算。”武長春打破了沉默。

    宋弘業撚鬚不語。

    太子最近給了兩人一個極大的優待,不過自此之後恐怕會走向一條截然不同的人生道路。

    太子說:若是兩人真心想創業立功,那就只能轉入兵部職方司任主事。

    職方司的主事是正六品官,後世毀譽參半的袁督師崇煥,就是從這個職位上與遼東結下不解之緣的。從唐朝初設此職司以來,其權責時常變換,有大有小,但始終是兵部要職。

    到了國朝,依《會典》規制,兵部職方清吏司負責掌理各省之輿圖、武職官之敘功、核過、賞罰、撫恤及軍旅之檢閱、考驗諸事。然而目今職方司也只能管管輿圖,已經是正宗的清水衙門。

    所謂清官不如肥吏,若只是從肥吏成了清官,宋弘業也不是不能接受,好歹正六品的官身,足以光宗耀祖改換門庭了。

    然而這個清水官卻不好做。

    因為太子分明是要借這個名頭,將二人往錦衣衛方向引。兩人之中,將有一人將潛伏兵部,為太子耳目,哪怕天塌下來也不能動。另一人將入太子東宮,在侍衛中組建十人團,監視各級軍官、兵士。

    這已經完全是錦衣衛的路數了!

    錦衣衛啊!

    這其中包含了太子多大的信任!

    同時也蘊藏了最大的危機!

    最主要一點,兩人都是七竅玲瓏心,知道太子要行這等陰暗之事,那背後是否還有一雙眼睛在盯著自己呢?

    而且,既然太子說出了口,就不擔心兩人會拒絕。

    或是敢拒絕……

    問題只在於,誰去兵部,誰去軍中。

    “要我說,”宋弘業深吸口氣,“這才是真正的從龍之功。我家代代小吏,說不定飛黃騰達就落在這裏了!”

    武長春點了點頭。以他的縝密思維,哪裏會看不到這件事背後的巨大利益?太子登極只是早晚的事,別看眼下只是個六品清水官,一旦論起從龍之功,五軍都督是絕對逃不掉的。

    “再者上,”宋弘業輕輕點著額頭,“旁的不說,論起官中轉圜,老哥我自認比兄弟你要高上一籌。”他知道現在武長春已經不是自己屬下小白役了,很快也要成為官人,品秩都跟自己一樣,雖然心有不甘,但嘴上已經換了稱呼。

    武長春微微點頭,這點上他的確不如積年老吏,否則憑他的本事,怎麼可能只混個白役呢?

    “再說起來,”宋弘業乾笑一聲,“春哥兒你正當壯年,刀馬嫻熟,又沒身家拖累,日後隨軍也容易得勢。老哥我家裏好幾十口子,要想鞍前馬後伺候太子,也實在是心有餘而力不足。”

    “多謝宋爺關照!”武長春一拱手:“能跟在太子身邊受教,乃是小人幾輩子修來的福氣!”

    宋弘業仔細看了看武長春的神情,確定他並無勉強,這才定下心來,道:“咱倆兄弟,日後恐怕就不能再如此親近了。”

    兩個情報頭子同出一源,若是再走得近些,難免遭人主忌諱。武長春心中自然明了,與宋弘業以茶代酒乾了一杯,二話不說便朝外走去,各回東宮外邸稟報。 本帖最後由 xxi511 於 2014-12-29 10:03 編輯

巴爾帕金 發表於 2014-2-22 03:11
四二章 生涯豈料承優詔(一)


    朱慈烺在東宮外邸的書房裏分別見了武長春與宋弘業,這回連劉若愚都沒有資格與會共聞,難免讓人嗅出一些奇怪的味道。

    武長春進去時間倒是不長,主要是設立軍法官的事。

    這官職是執掌賞罰的權司,太子以下所有甲胄在身者都要受軍法官的監督。若有違反,軍法官可以視情況嚴重與否加以懲戒,從鞭笞到跑圈,乃至禁閉、斬首,都由軍法官一言以決。

    光這明面上的權責就大得嚇人,讓武長春這個才見了太子幾面的新人在受寵若驚之餘,甚至有些膽戰心驚。

    “武長春。”朱慈烺很是大方地將早就準備好的《軍中條例》推到了武長春面前,言道:“這裡面是我根據曆代兵書操典改出來的軍法,你只要嚴格執法,有難以決定的提交給我,其他人說什麼都不用管。”

    武長春看著厚厚一本《條例》,暗暗吞了口口水。他道:“殿下,卑職從未擔任軍中職務,怕下面的人不服。”

    “人心這東西十分奧妙。”朱慈烺輕輕敲著桌面:“我屬意你和宋弘業,就是因為這些新兵是你們倆召回來的。你們在他們最脆弱無助時候建立起來的權威形象,在未來很長時間裏都不會淡漠。我希望你不要浪費已經積累起來的威信,把軍法可畏的印象深烙在他們骨子裏。”

    武長春不再推辭,面色凝重,道:“卑職定不負殿下所托!”

    朱慈烺滿意地點了點頭。雖然武長春與宋弘業同出一源,但他與任何一幫軍中貴戚都沒有關係,哪怕以後有個緩急,被人大量摻沙子,起碼軍法這一塊還是能夠牢牢控制住的。

    “再有就是十人團了。”朱慈烺道:“太祖和成祖時候的錦衣衛都有密探在軍、民之中潛藏,直到宣宗之後,錦衣衛才漸漸收攏。如今的錦衣衛,就連河北都懶得去,早不知道爛成什麼樣子,我是信不過的。”

    錦衣衛官職在明早期就被當作了獎賞,但凡功臣,都會廕一子掛錦衣衛銜。以至於真正幹活的人,反倒很難升上去。這樣濫封濫賞,錦衣衛除了打打小報告,還能幹什麼正事?努爾哈赤將奸細派駐到京師、邊鎮的時候,錦衣衛只會聽太監的話,穿著飛魚服滿京師晃蕩,拿手無縛雞之力的文臣出出氣罷了。

    “無論是挖掘、安插、收買還是其他手段,你都要確保每十人中有一個人給你彙報兵士想法、動向。”朱慈烺壓低了聲音:“軍法處有考功之職,理所當然要建立起全營花名冊。你依托這些檔案,要建立起一份更縝密的人事檔案,以忠心高低分作甲乙丙丁四等,每等上中下三檔,要嚴格監視每個形跡可疑之人。這裏有一份聯絡方式彙總,你可以酌情試用。”

    太子從木盒中取出一本薄薄的小冊子,交給武長春。

    武長春腦中早已經聯想到了江湖會道門的暗號體係,接過太子的冊子略微一翻,發現其中將保護十人團情報員的身份安全放在第一位,好像一層窗戶紙頓時被捅破了一般,頗有醍醐灌頂的感覺。

    “殿下,”武長春道:“江湖私幫也多以暗號、密探聯絡,種種手段無非保護線人。蒙殿下道破玄機,卑職知道該如何行事了。”

    朱慈烺點了點頭道:“盡信書不如無書,這些東西都是我在禁宮閉門造車寫出來的,還是要你們多動腦子,將之修繕補完。”朱慈烺雖有天才之名,卻無法參與軍國大事,這讓他沒有機會驗證自己腦中的理論。

    想想也是,即便莫札特那種三歲能譜曲彈琴的天才,他爹娘也不可能因為這種天才而聽他的話買股票。即便朱慈烺再會背書、寫字、作文……崇禎帝都不會聽他關於在軍國大事上的見解。朱慈烺當然也不敢說,萬一給九五至尊留下了誇誇其談、紙上談兵的不良印象,日後更不會被人重視。

    ……

    武長春恍惚間好像看到一扇新的大門朝他打開,充滿了放手一搏的衝勁。他從太子書房出來之後,見宋弘業已經坐在外面等著了,朝曾經的上司略略點了點頭,健步朝外走去。

    宋弘業見武長春如此決絕,雖然知道這是既定之策,心中卻仍舊有些不悅。只是他年紀閱曆擺在那裏,家學深厚,城府之深決不至於浮於表面。見內侍進去伺候,很快又出來宣召,宋弘業一振長袍,昂然覲見。

    “振華,”太子仍舊親切地表字稱呼道,“未來恐怕要委屈你了。”

    “微臣以貧賤之身,蒙殿下錯愛而至於此間。願為殿下赴湯蹈火,在所不辭!”宋弘業咬字極重,說得鏗鏘有力。

    即便朱慈烺的理智,聽了都有種悲壯之感。

    “好好,”太子沉聲道,“你要廣布暗探,收羅一切情報。不能因為你在兵部任職,便只將目光限於兵部,一定要鋪子鋪開!待得瓜熟蒂落,錦衣衛都指揮使非你莫屬。”

    錦衣衛都指揮使!

    宋弘業聽了熱血上頭,臉上頓時紅光洋溢。有了太子這一句承諾,前途危險還算什麼?為何有人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不是傻大膽,不是喝醉了,那是知道虎皮值錢!

    錦衣衛都指揮使的皮更值錢!

    “臣願以此不堪之軀,為殿下驅馳!”

    朱慈烺轉身從書閣中取出一個木盒,盒子上貼著《十三經注疏》的書貼。他輕輕退給宋弘業,拍了拍木盒:“一定要多看,多想,多改,謹慎為上!”

    宋弘業接過木盒,並沒有當即打開,見太子並沒有繼續說下去的打算,起身抱起木盒,躬身告退。

    朱慈烺沒有挽留,因為要說的話已經全在那木盒裏了。

    ……

    宋弘業回到家裏,回避妻子,栓牢房門,這才小心翼翼打開木盒。

    盒子裏當然不會是十三經。而是一本密鑰本,一本密字典,一本《諜報須知》,以及一道黃綢繡龍的……聖旨?

    宋弘業手一抖,先展開“聖旨”,原來是一份證明他所行一切事宜皆太子授意的令旨。

    有了這份令旨,他無論做了什麼事,都等於太子替他擔當下來了。這位玩慣了文字遊戲的書吏,反反複複讀了數遍,只感覺到太子一片拳拳之心,話說得密不透風,絕沒有半絲活口。

    宋弘業摸著那方紅彤彤的“皇太子寶”篆字印文,一股難以名狀的酸麻感油然而生。他只覺得自己雙腿發虛,好像立在萬丈懸崖邊上,只要一股微風就能將他吹落,摔成齏粉。

    ——太子以國士待我,我焉能負他!

    宋弘業鄭重其事收起令旨,轉身鑽進床裏,打開牆上的密格,取出裡面的金條銀錠,將這令旨放了進去,重又掩上。他看著牆面上的灰痕,心中暗道:明日去拌些白灰抹上。此寶只能流傳子孫,我就算粉身碎骨也不能陷太子於不義! 本帖最後由 xxi511 於 2014-12-29 10:07 編輯

巴爾帕金 發表於 2014-2-22 03:19
四三章 生涯豈料承優詔(二)


    朱慈烺送走宋弘業,抄起桌上的工作安排,一一對照,看今天還能趕出哪些進度。他一邊活動臂膀,一邊緩緩轉動頸椎,注意保養著自己的身體。前世他吃的最大苦頭,恐怕就是過度透支身體而帶來的肉體折磨。

    姚桃走到了門口,揮退了內侍,乾脆利落地秉道:“殿下,坤寧宮有旨意來。”

    朱慈烺放下工作安排表,望向簾幕之外,道:“進來說。”

    姚桃小心翼翼挑開簾幕,進屋福身,道:“殿下,皇後娘娘有旨意:讓您空下來了回宮請安。”

    “現在母后是不是休息了?”朱慈烺記得自己是在見武長春之前剛吃的晚飯,外面天色已經發暗了。

    姚桃聽出太子其實並不想去,但她急於去見劉姑姑,便道:“娘娘多日不見殿下,想來今日要是還見不到,即便休息了也是掛著心的。”

    “那就去吧。”朱慈烺心中暗道:還有那些刀子匠的事得跟劉若愚確認下。他又道:“叫田存善準備,劉若愚跟我一起去。”

    “諾。”姚桃心中歡喜,福身告退,連忙傳令去了。

    自從引入了競爭機制,田存善的工作態度積極了不少。他背後的大太監,自然不肯看著自己的部署被人輕易撬掉,也加大了對他的支持力度。否則光是那麼多內書堂畢業年輕宦官,就不是那麼容易征得到的。

    不一時,田存善已經安排好了儀仗,又找周鏡調動大漢將軍,一路護送太子回宮。

    後世遊客爆滿的天安門廣場如今空無一人,朱慈烺騎在馬上,沿著紫禁城中軸線一路進了內宮。劉若愚陪侍左右,將收羅刀子匠的事,一一承報。

    刀子匠就是那些為太監們淨身的人。

    朱慈烺早在幼年時就已經對他們產生了極大的興趣,認為他們是一群必須利用起來的高端人才。無論是跌打還是金創,都能找到不少郎中大夫,但要想找有經驗的主刀醫生,刀子匠恐怕是最優選擇。

    明朝是中醫發展最快,取得成就最大的時代。這其中有打破常規,以屬性分類法編撰的《本草綱目》,也有研究傳染病機製和預防的《瘟疫論》,還有則是主張內外兼治,手術與藥物結合的《外科正宗》。

    這本書成書於萬曆四十五年,作者陳實功去世於崇禎五年,當時朱慈烺只有三歲,緣吝一面,不曾見到這位外科大醫家。在陳氏書中,詳細解說了截肢、鼻息肉摘除、氣管縫合、咽喉部異物剔除等手術的操作方法。而且還強調了手術環境必須明亮、幹淨。

    陳氏這樣的大醫家可遇而不可求,真正可求的則是那些刀子匠。

    在沒有無菌室、抗生素的時代,手術風險有多大可想而知。如果死亡率過高,哪怕太監的生活再優渥,也不可能有那麼多人願意接受閹割手術。刀子匠通過父子師徒的傳承體係,總結摸索出了一條行之有效,最大保證手術成功率和受術者生存率的方法。

    他們可能從未聽說過《外科正宗》,也不知道泰西之國已經有人偷偷摸摸解剖屍體,繪製解剖圖……但他們無疑是國中手術經驗最豐富的醫生。

    朱慈烺正是讓劉若愚去找那些名聲在外的刀子匠,許以厚重賞賜,讓他們彙聚在自己旗下,以細菌說和其他理論知識為補充,培養出真正能夠增加傷病生存率的軍醫。

    明朝不同清朝,並沒有專門機構負責太監淨身。這些刀子匠中有宮中太監,也有民間醫生,還有些甚至是專門為豬馬畜牲去勢的獸醫。

    手藝高超的刀子匠,百無一失,從術前準備到手術中的麻醉,再到傷口縫合、消毒、防菌、營養補充……都有規矩。這些人收費極高,也是朱慈烺真正想采用的人。

    劉若愚身為老太監,對這些人當然不會陌生,只是因為太子需要的人數太多,所以才在宮中廣為查問,將這些人的姓名住址羅列出來,然後挨家上門,威逼利誘。這才算是拿出了一份讓太子滿意的答卷。

    朱慈烺聽完劉若愚的彙報,總算在心中將今日待辦事項中的最後一項打了個勾,接下來就可以安心去請安了。

    估計父皇陛下多半會在坤寧宮。

    ……

    情況比朱慈烺想象得還要複雜一些,除了崇禎在座,就連懿安張皇後、翊坤宮袁貴妃也在場。這四人是這紫禁城裏真正的家長,如今各個高坐,太子的座位卻被放置在正堂中央,看起來就像是被四人會審一般。

    朱慈烺面不改色,上前一一行禮,請問安好,一副老成做派。他忽然抬頭之間,卻見母后臉上閃光,原來是眼淚映出燭光。

    “春哥兒消瘦了。”張皇后也頗為動容,看著朱慈烺鼻頭發酸。

    朱慈烺這些日子天天要檢閱操練,時常作為示範,親自下場。碰上天氣好些,事務少些,他還要隨機抽些侍衛一起跑跑圈,玩玩單雙杠。運動量比之在宮中成日寫作要高出不少,自然變得黑黑瘦瘦。

    “兒臣的身子骨卻是結實了許多。”朱慈烺笑道。

    “宮中傳說你與侍衛同起居共飲食?哥兒正是長身體的時候,可怎麼吃得消?”周皇后輕輕捏起帕子,輕按眼角。

    “母后,同起居是訛傳罷了。”朱慈烺笑道:“兒臣每日有許多事要處理,哪裏會跟他們一道起居?雖然三餐的確是與營中侍衛一同吃的,不過兒臣另有點心加餐,所以也不算受苦。”

    “自古君臣有分,你這是在學吳起麼?”崇禎倒是沒有什麼不悅,聲調中還帶著調和氣氛的味道。

    朱慈烺笑道:“父皇陛下,吳起是為了讓士卒衝鋒陷陣,死不旋踵。兒臣也需要這些侍衛衝擊在前,以身相護。若是只苛責名分,怕是非福。”

    崇禎微笑又道:“今日召你進來,是想問問你的募捐,募到幾何。”說著,這位奔四的中年人突然泄露出一絲幸災樂禍的吊詭笑容。

    朱慈烺早就將募捐的財報送到了宮裏,絕不相信皇帝陛下真的不知道。

    “五千三百兩。”朱慈烺回道。

    “才五千三百兩?”崇禎重複了一遍,歎道:“朕上次向權貴勸捐,你還說不該如此強橫,引得反彈極大,如今可是身有體會了?”

    原來是要在這裏教育他啊!

    朱慈烺輕笑道:“父皇陛下常教育兒臣,願以善小而為之。兒臣推己及人,對於那些雖然只捐了幾十兩的豪商,也一樣心懷感激。這也是善小而為之啊。”

    “然則奈國事何?”崇禎見兒子頂嘴,頗有些不悅道:“你確是培植善芽,然而歲不我與,焉能等這善芽緩緩長大?”

    “父皇,”朱慈烺笑道,“若我以拳拳之心待莘莘百姓,百姓必以國士報我,故而有仁者無敵之說。”

    崇禎默然不語,殿堂上一時冷寂下來。

    崇禎皇帝自幼與天啟一道讀書,當時的日講官是孫承宗,是中了三鼎甲的榜眼。其他儒臣也無不是飽學之士。被這些人教育出來的崇禎,似文人更過於帝王。他非但對經學感興趣,而且還經常自己寫一些經學論文,乃至以制藝八股為娛樂。

    就是這種“考著玩”的水準也絕對不低,常為外臣樂道。

    這簡直就是一個活脫脫的文藝青年,豈是九五之尊應該做的?

    漢宣帝訓元帝曰:“漢家自有制度,本以霸王道雜之。”

    這話可謂一語中的。

    朱慈烺覺得崇禎的教育有問題,正是因為崇禎過於重視德教。雖然大興逆案、殿陛用刑,看起來十分霸氣,但他本質還是一個儒門聖徒,甚至有些道德潔癖。當他發現自己引以為同類的士大夫紛紛背叛,其中惶恐和忿恨是可以想見的。

    只是十七年皇帝做下來,對這世事的認識也終於不再如同年輕時那麼膚淺,理想主義者的文藝之心也在歲月風霜之中被消磨殆盡,崇禎終於發現兒子像自己並不是一件國家幸事。

    “太子還是過於仁善了。”崇禎帝沉默良久,終於吐口道。

    這話也像是在自我反省,遠比之前那些罪己詔更為深刻的反省。

    “只是感化,終究難以成事。”皇帝又道。

    “父皇若是不信,”朱慈烺信心滿滿道,“兒臣願與父皇定約,一個月內,京師權貴、豪商,必然會更加慷慨解囊,資助防疫。”

    崇禎嘿然笑道:“既是定約,可有所求?”

    “官民士紳捐納多少,父皇便撥給兒臣這筆數目的十分之一,可否?”朱慈烺小心翼翼道。

    “哈哈,”崇禎大笑起來,“他們給多少,朕就給多少!”

    崇禎由衷不相信這些權貴肯出多少錢,尤其是太子要行“仁者無敵”之道。仁者當然無敵,因為其他人看到仁者全都當傻子一樣玩弄,誰當他的敵人?

    不過……拿五千三百兩來敷衍國家儲君,那些人真是過分!

    崇禎心中隱隱泛起一股屈辱和怨憤。

    見殿中氣氛融洽起來,袁貴妃命人端來湯點,給太子食用,也問了幾句的宮外生活的話。這位貴妃對周后一向溫恭謙讓,是皇后打壓田貴妃的堅定同盟,關係一向融洽。朱慈烺對她也是極盡禮數,讓這位膝下沒有子女的貴妃十分安慰。

    吃完了湯點,朱慈烺趁著母后沒有出口留宿,連忙以公務為由告辭。崇禎沒有多想,勉勵幾句便讓太子回去了。周后心有不舍,卻也無奈,只好命人又裝了許多宮中甜食,讓太子帶走。

    崇禎目送兒子離去,終於忍不住長長歎息一聲。

    “陛下緣何發歎?”周皇后問道。

    “我兒有仁君之風,但國家卻是該有個霸主。”崇禎說完,突然心中一緊,生怕讓皇后以為自己對太子不滿,一拍扶手,豪氣干雲道:“朕便為太子將這天下平息下去吧。” 本帖最後由 xxi511 於 2014-12-29 10:11 編輯

巴爾帕金 發表於 2014-2-22 03:23
四四章 生涯豈料承優詔(三)


    朱慈烺回到外邸,將甜品分給諸人,屏退左右,寫了當日的日記。其後的幾天裏,太子像是沒事人一般,就連全京師的門牌都定製完畢這樣的大事,都只淡淡應了一聲“知道了”。

    時節很快就邁入了七月。

    七月流火,大火星向西方墜落,乃是天氣轉涼的徵兆。這裏的七月是周曆七月,在夏曆則是八月。然後此時卻因為小冰河期,以至與周朝的諺語再次契合起來。

    “殿下,按照預算,若是這個月沒有兩萬兩銀子的收入,下個月就有虧空了。”姚桃小心翼翼將二科的報表送到朱慈烺案頭,出聲提示道。

    下個月還要置辦冬衣。一整套冬衣一兩銀子,太子要為士卒每人置辦兩套,光這就是一萬兩。內帑在八月初會撥給太子五千兩,算是維持衛隊的費用。但是朱慈烺給衛隊的夥食費用遠比內宮想象得高,所以光是吃飯就將這筆錢消耗殆盡。

    還有天氣轉冷之後的柴薪錢。

    武功左衛的人還要發錢養著。

    姚桃只是想想就有種大山壓頂的感覺。

    然而太子卻好整以暇,完全不以為意。

    “知道了。”太子在審核過的報表上蓋了章,交還姚桃:“拿去存檔。”

    “殿下……這錢糧……”

    “過幾天會有人送來的。”太子道。

    既然太子這麼說,姚桃也不好說什麼。她這些天一直跟外官、中官一起開會,雖然從不多說一句話,卻也沒落下一句話。她很清楚疫情的發展與權貴豪商的捐款的積極性有直接聯係,而且太子雖然發出了七月間疫情將有大反複的預警通知,但現實情況卻是每日裏死的人越來越少。

    任何人只要有心,都能從化人場那邊得出這個結論。

    而且這還是太子的功德。他派人挨家挨戶發放石灰,根據人口多少贈送口罩、手套,再三強調衛生保潔的重要性,禁殺貓犬,鼓勵滅鼠。凡是有人家發生鼠疫的,立刻就會被街坊隔離,身穿嚴實的東宮侍衛會進去噴灑石灰、烈酒,將能燒的東西全都燒掉。

    在這樣一系列的措施之下,就連路上的流民都被送進了城外的檢疫區,這股來勢洶洶的疫情好像轉眼就要被撲滅了一樣。

    然而剛進入七月,疫情卻如太子的預警一般,再次爆發出了一個高潮。

    一夜之間,十餘戶人家出現鼠疫症狀,火鋪里甲當即敲響警鍾。聽到鍾聲的人家紛紛闔門閉戶,蒸洗衣服、被褥,用大蒜汁洗手。

    東宮侍衛聞警而出,從頭到腳都罩在皮衣裏,頭上帶著紗罩,裏面還帶著口罩,防備周全。他們腰佩四尺長刀,手持一丈四尺的加長長槍,將爆發鼠疫的人家團團圍住,大聲吼道:“嚴禁出入!圍著格殺勿論!”

    “長官!我沒事!我真的沒得鼠疫!”屋裏有人哭喊著往外跑。

    “沒中疫的都在門口蹲好!誰都不許碰誰!”肖土庚大聲吼道。他原本身體底子就好,這些天來吃得好睡得好,比以往下井還要舒服些,身上肌肉漸漸墳起,乍眼看去還讓人以為是大漢將軍。

    憑借著身體優勢和冒頭精神,肖土庚已經成了中軍部第一司第二局的百總,手下管著一百多人,還有兩個親兵衛士。這在大明的武職體製中,屬於正七品小官,但對於一個挖礦出身的苦孩子,已經是翻天覆地的變化了。

    在這樣的激勵之下,肖土庚辦事越發認真,乃至於有些嚴苛,一板一眼地按照《操典》和《條例》辦事,不給隨局的軍法官有任何口實。

    軍法官可是通過找茬記功的。

    “長官!我真的沒事,我有銀子!讓我出去吧!”有人哀嚎著。

    附近的甲長站得遠遠地認了一眼,對肖土庚道:“這是陳家的家主,他兒子是通政司的知事。”

    肖土庚連眼皮都沒抬,爆聲喝道:“敢出門者殺!全都待在原地!不許碰觸!”

    陳家的門廳裏很快蹲滿了人,眾人連大氣都不敢喘。

    “為什麼不帶口罩!”肖土庚帶著親兵上前,厲聲喝道。

    “長官……發的口罩不夠啊……”陳家管家哭道。

    “胡說!太子以人口實數配發!我們都是有賬目的!”肖土庚當然知道這些大戶不可能按照實數彙報人口,但這種過場讓他充滿了幸災樂禍的幸福感覺。

    一個口罩並不值多少錢,大戶人家若是真的重視免疫之事,自己做出來的會更好。之所以沒做,只是因為並不將太子的警告放在心上。這點上反倒是那些居於底層的民眾更重視,他們具有天然的服從精神,哪怕有人隱匿人口,事後也會自己做個口罩戴上。

    “讓開,都等著!”肖土庚踏進大門,左右親兵用長槍撥開人群,清出一條路來。

    弓箭隊在隊長的帶領下跟著肖土庚進了宅子,建立第二道警戒線,一旦病人想出來,便會招來一輪齊射。這些弓箭兵的射術並不讓朱慈烺滿意,但十張弓在短距離還是足以殺死布衣民眾的。

    肖土庚這邊還沒開張,突然門外已經傳來一聲慘叫。

    “什麼事?”肖土庚皺了皺眉頭。

    不一時,有人來報:“報告!五旗發現有人從狗洞鑽出,已經正法。”

    陳家老爺聽了一怔,突然大聲喊道:“嘉寶!寶兒!”見沒人答應,他面露猙獰:“你們殺了我兒子!你們可知道他是朝廷命官!你們這些不得不好死的……”

    “退回去!”肖土庚暴喝一聲。

    陳家老爺打了個踉蹌,嚎哭著衝向了肖土庚。

    “射!”肖土庚退後一步,大聲下令。

    弓弦響了兩聲,兩支利箭紮入陳家老爺身上,巨大的動量將他推到了人群之中,猶然不甘地睜著眼睛,緩緩倒下。

    沒人敢碰他的屍體,紛紛避讓。

    太子早就解釋過鼠疫傳播的途徑和媒介,但更多的人還是對之報以將信將疑的態度。他們有些人還是更能接受“瘟神下凡”的說法,不過寧信其有不信其無的人更多。多洗手並不妨礙他們拜神求佛,所以往往多管齊下。

    “誰敢站起來就殺了誰!”肖土庚大聲叫道,看著地上漸漸積起的血潭沒有半點悲憫。

    想想上個月第一次見到死人的時候,幾乎所有人都別過了頭。現在見得多了,也不覺得什麼,不過就是一坨爛肉罷了。

    “來了,軍醫來了!”外面的里長看到全身籠罩在青色之中的軍醫,如蒙大赦,高聲叫道。

    軍醫的制服不同於明兵的大紅胖襖,而是青藍色的衣褲。他們一樣將全身裹得嚴嚴實實,命令雜役抬著蒜汁溶液、石灰,衝進發疫府宅,問清病人所在,就地劃定檢疫區,讓人用蒜汁擦洗。

    為了讓沒有發病的人盡量存活下來,朱慈烺還設定了一種裹身布,讓人脫光衣服之後以布裹身,防止虱蚤殘留。

    軍醫們動作麻利,很快就結束了完成了初步的清理工作。接下去便只有用時間來審定了。鼠疫作為烈性傳染病,只要三個時辰內沒有病發症狀,就可以送去城外的檢疫營。隔離十天沒有發作,就可以視作沒有感染,放其自由。

    不過若是每個隔離區中有一人發病,其他人就得轉移,重新計算隔離天數。

    在沒有現代醫學器材的情況下,只能用這種費時費力的法子。無論如何,這樣已經算是最大程度保存幸存者數量了。在歐洲大鼠疫時期,根本沒有這麼人性化的防疫措施,只是以最快的速度殺掉接觸者就算完事。

    軍醫開始進行整座府邸消毒的時候,第二局的士兵們也紛紛由外部警戒轉入內部警戒,確保府中的人不會逃跑。等全套工作做完,將人帶往檢疫營,這些東宮侍衛一樣要去隔離營進行消毒和隔離。 本帖最後由 xxi511 於 2014-12-29 10:14 編輯

巴爾帕金 發表於 2014-2-22 03:28
四五章 生涯豈料承優詔(四)


    “梅村,東宮在與誰說話?”侍從室附殿中的會客室裏,身穿雲燕補服的正四品官員低聲問吳偉業。

    吳偉業名為招待,實為引薦,故而品秩雖低人一等,卻做了主座。聽到自己往日上司如此客氣與自己說話,吳偉業突然覺得在侍從室任職也不是太不能接受。

    “聽說是個投名求見的貢生。”吳偉業也故作熟稔說道,並不與他客氣。

    “貢生啊……”那四品官意味深長。他來得比那個貢生要早,本來已經輪到他入見了,只是那人的名帖剛傳進去,太子便命他入見,本以為是個名滿天下的大儒,誰知道才是個貢生。

    何謂貢生?

    府、州、縣生員中成績品行優異者,可升入京師國子監讀書,稱為貢生。意謂以人才貢獻給皇帝。

    說白了,滿打滿算只是個舉人而已。

    一個小小舉人在地方上或許屬於了不得的人物,但在這京師內城,滿大街的官兒,哪個不是兩榜出身?

    “不知是何方名儒啊?”那官員擔心自己無意中冒犯某位在野的隱逸之士,打探問道。

    “我去看看。”吳偉業拱手而起,回職房中查了一下名刺,卻是個十分陌生的名字。他回到會客廳中,猶疑道:“水心,你可聽說過喻昌此人?”

    “俞昌?”

    “喻,”吳偉業加重了口音,“譬喻的喻。”

    水心搖了搖頭:“這姓不多見,若是聽說過不會不記得。”

    “喻昌,字嘉言。”吳偉業道:“江西南昌人,已經五十八了。”

    科場有俗話說“三十老明經,五十少進士”,但那已經是老黃曆了。大明開國以來的名臣大多都是三十歲之前中的進士,而且名次極高。想想科舉這種重體力強腦力的競技運動,年紀大了還真的未必吃得消。

    別人不說,吳偉業自己便是二十二歲中的進士,而且是頭甲第二名榜眼。跟他相比,五十八歲的貢生的確算是個沒出息的。

    然而正是這個沒出息的人,卻受到了太子殿下的熱情接見。

    每個皇帝都有表達自己熱情的方式,比如嘉靖帝肯賜座就說明他喜歡這個官員,萬曆皇帝肯出來見一面,也說明他的寵幸。到了崇禎帝,喜歡在平台接見臣下,像對待家人一樣對待自己偏愛的大臣。

    太子的習慣更加突出。他會謙遜地稱呼這些人的別號,再不濟也是表字。然後留他們一起吃些點心、甜食,乃至毫無隔閡地共進正餐。

    田存善見太子對喻昌降階而迎,張口便是“西昌公”,當即明白過來:這衣著老舊的窮措大,肯定是個有本事的人。

    太子對於“本事”的定義與常人不一樣。他要的“本事”,多半不是能說能寫能讀書,而是要那些真正能辦事的“本事”。否則以吳庶子那樣飽學多知的大才子,太子非但沒稱過他的號,就連字都不叫,直呼其名,從不見有什麼好臉色。

    那還是太子的老師呢!

    喻昌遊走權宦之門,受過冷眼,得過褒譽,但從未享受過如此待遇。大明國的皇太子殿下,竟然降階相迎,這是什麼樣的禮遇!

    “學生喻昌,拜見太子殿下。”喻昌見來人沒有鬍子,又因為蟒袍與龍袍的確有些相像,生怕叫錯,犯下大罪。直到確定那大紅便服上的確是日月金龍,連忙拜倒。

    “先生免禮。”朱慈烺已經上前托住了喻昌的手臂,用力將這個幹瘦的老人抬了起來,不讓他跪倒。

    “天下只有一類人,我不敢受他們的叩拜。”朱慈烺笑道:“便是西昌先生這樣活人無算,功德無量之人。從天下計,該是我拜你才對。”

    喻昌的確小有醫名,但是平心而論,他的名聲並沒大到上達天聽的地步。甚至在京師之中,他也不算是名醫妙手。他之所以投帖來見太子,是因為他親眼見到了“青衫醫”這一群人。

    這些青衫醫師的醫術水準並不高明,有些甚至對於基本醫理都一問三不知,但是他們敢於衝在疫病最前沿,果斷麻利。雖然沒聽說他們治愈了什麼人,但這場鼠疫在京師得到遏止,顯然是因為他們的功勞。

    將目光投向這些青衫醫師身後,無處不顯露出太子的身影。

    《防疫論》太子親筆著述;控制疫區的兵士是東宮衛士;對疫區、檢疫區、隔離區進行消毒工作的是東宮侍衛營的軍醫……所有種種都將人們的目光引到了太子身上。

    “殿下醫術精湛,發人深省,又以仁心妙術救黎民於水火。學生不才,願附驥尾。”喻昌躬身道。

    朱慈烺笑著領喻昌進了書房,命人上茶。他並不願意提前介入曆史人物的生活軌跡,以皇太子的威勢,很可能改變曆史人物的生活軌跡。比如這位喻昌喻嘉言,被奉為清初三大國醫,在醫術上成就極高,是個開宗立派的大宗師。

    然而此人脾氣爆烈,不給人留顏面,所以人際關係十分糟糕。一直到清兵入關,喻嘉言剃髮出家,在寺廟中磨練心性,終於成為一代宗師,開創了真正的學堂式醫學教育。

    從中可以看出,喻昌的成就明顯分為兩部分。前者是醫術,已經大成,並不會因為朱慈烺的出現而有所更改。後者是人格,那是亡國的壓抑以及青燈古佛的感化,最終磨礪出的瑰寶。

    如今喻昌親自來投效朱慈烺,在這位太子伯樂的扶持之下,肯定能取得更大的功績,救助更多的人。然而他本人在曆史上的功績和貢獻,或許將不複重現。

    朱慈烺面對喻昌,第一次感覺到了自己對歷史的撥動。

    “先生的醫術是我十分景仰的。”朱慈烺開口道:“不過我更欽佩的是先生的醫德醫品。”

    “學生愧不敢當。”喻昌聽了心中鼓蕩,只是嘴上謙虛。

    “先生切莫自謙。”朱慈烺道:“我讀過先生的書,尤其讚同先生對醫案的書寫規範。”

    喻昌的醫案規範,最強調仔細全面地收集病症,不僅包括望聞問切的有關情況,同時也包括天時、地理等自然情況。不僅包括各種病症表現,也包括致病的原因,病情的發展變化,用藥的記錄,乃至預判藥效作用的時間。

    所有認為中醫只是安慰劑、巫術、不可預測的人,只要讀過了喻昌的醫案,都會覺得這是一份努力用心的醫學報告。至於技術內容,更多是因為時代的局限性,而不能過於苛責。

    朱慈烺道:“我有心拯救黎民,然而可倚仗者實在寥寥。先生既然與我有誌同道合之心,我必以商待伊尹,周遇姜公之禮奉先生。”

    “敢不效命!”喻昌連忙起身,一躬到底。

    朱慈烺追身而起,還了全禮。

    對於不可能有任何弄權嫌疑的人,朱慈烺絕不會吝嗇自己的禮數。真正的天家龍子,還需要“禮”來彰顯自己的尊貴麼?無論他做出了多麼謙卑的舉動,都沒人敢真的將他視作一介小儒,只會說是禮賢下士。 本帖最後由 xxi511 於 2014-12-29 10:17 編輯

巴爾帕金 發表於 2014-2-22 03:35
四六章 老蟬嘶作車輪聲(一)


    喻昌人還沒有出外邸,太子已經召吳偉業起草一份奏疏,舉薦此番防疫功臣,主要是獎賞銀帛,然而目的只是掩護一人升為太醫院禦醫。

    那就是喻昌。

    國朝編制,太醫院禦醫是正八品,一共十人。不過曆朝都有增減,這個名額並不如其他衙門那般嚴格。從禦醫往上,便是兩位院判,一位院使。院判是正六品,院使是正五品。這兩階官職屬於事務性官員,朱慈烺當然不會將一代大國醫浪費在文牘之中。

    “你別一臉怨念,”朱慈烺突然對吳偉業道,“以為當我的秘書沒有立功的機會麼?其實事在人為,總要多動動腦子。譬如這次,你若是能寫得讓父皇徹底將太醫院的事權交給我,我怎麼會不賞你?”

    吳偉業心中叫苦,自己哪裏有怨念啊!大臣怨望,那是可以被斬首抄家的重罪啊!太子您怎麼可以若無其事地如此殘忍地說出這般誅心之言!

    “臣豈敢有怨望!”吳偉業委屈道:“臣只是有些疑惑,為何殿下放著能臣不見,卻對一個無名醫士如此上心。”

    “哦?你說的能臣是誰?”朱慈烺問道。

    “少詹事項煜,”吳偉業道:“字詹宮,號水心,時人謂之‘天下儒宗’,已經在外等了半日了。”

    “哦,他啊。”朱慈烺輕輕點了點頭:“以前他在左諭德任上時,我見過他兩次。印象裏一般般啊,他寫了什麼,被人稱作天下儒宗?父皇陛下沒重用他麼?”以崇禎皇帝對人才的渴求,以及對經學的偏愛,若是有一位“天下儒宗”在朝,絕不會視而不見。

    當年劉宗周惹得龍顏大怒,不也是因為儒名之盛才保住命的麼?否則誰能救他?

    “項水心之儒在德操而不在著述。”吳偉業沒忘了老上司還枯坐著等候召見,連忙道:“殿下如此怠慢,非國家厚待儒臣之道。”

    國家的確厚待儒臣。只要考上生員,本人就免稅免役,任你滿天下跑。一旦中了舉人,更是全家豁免,改換門庭,成為一方豪紳。若是僥幸中了進士更不得了,民間常有一代進士三代老爺的說法,真真可謂一人得道雞犬升天。

    國家待儒臣若此,儒臣如何待國家的呢?原本秀才、舉人、進士減免的稅賦都是有定額的,哪有國家敞開了讓你納田而不收稅的道理?結果到了弘治之後,世族大夫沒有一個自覺的,逃稅逃得理直氣壯,若是肯繳納一些出來,那已經是給了縣官極大的面子。這樣的情形之下,國朝明明有不遜唐宋的繁華,稅收卻不足唐宋的十分之一。

    而士民貧富差距之大,更是遠超過兩宋。想北宋開封的平民百姓肯花錢去買洗臉水,放在明朝有哪個敗家子這麼做?

    官員都說宗藩吃垮了大明,好像自己是在為大明默默奉獻一樣。宗藩固然是寄居在帝國身上的水蛭,然而這些士紳大夫也不遜於吸血蟲。

    “既然如此,就見他一面吧。”朱慈烺道。

    他十分清楚自己現在的身份地位,完全沒到為所欲為的境界。只有在規矩之內,才能吸收急需的養料,迅速長大。別的不說,除了天家這面大旗,誰能在短短旬日之間就組建起一支可以控制疫情的青衫醫師?

    朱慈烺雖然表面上做出了妥協,但實際上並沒有絲毫見項煜的意願。有吳偉業這樣能寫,性格又弱的秘書,他絕不樂意換人或者加一個搗亂的人。純粹是為了照顧手下的顏面,反正也只是幾分鍾的事。

    ……

    的確只是幾分鍾的事。

    項煜從東宮外邸出來之後,頭都沒有回。腳下的靴子重重踏在青石磚上,恨不得將它踩得粉碎。太子一臉溫和的笑容仍舊盤踞在他腦海之中,但這溫和笑容之下,卻是任何人都能感受到的冰冷。

    至始至終,太子只說了一句話:“卿德行尚嘉,勉之慎之。”

    落在項煜耳裏,這句話就成了:“你該幹嘛幹嘛去,哪涼快哪呆著去。”

    沒有肯定自己在詹事府的政績,沒有拉攏自己成為東宮私臣,更沒有請自己去侍從室主持大局!連吳偉業都能夠執掌一科,而自己竟然被太子一句“勉之慎之”就打發走了!巨大的反差讓項煜頭顱就像被人狠狠敲了一錘,滿眼看去世界都無比扭曲。

    然而對方是太子,中宮所出的嫡長子,國家之本。即便再不賢,也不是一個少詹事可以置喙多言的。

    項煜突然想起最近朝堂上的風聲,突然覺得太子也不是孤家寡人。在沒有閣輔的參與之下,都察院的禦史們似乎有些過於團結了。

    難道太子早就已經溝通重臣了?

    項煜腦中突然欣喜起來。不過這股欣喜瞬間又被壓制下去了,太子不同於藩王,不存在交接外臣的問題。老實本分的太子固然會被皇帝喜歡,但真的要與大臣往來,也並不違背祖制禮法——嘉靖之前的太子可各個都不是省油的燈。

    朱慈烺將接見項煜視作自己的休息時間,一轉頭就繼續撲在書案上,開始撰寫軍醫院和醫學院的建設指導守則。喻昌是傷寒論的宗師級人物,在中醫這個門戶之見不淺的領域,朱慈烺並不指望喻昌能夠按照自己的思路接受外科手術這一治病手段。

    從技術條件來說,如今的方藥醫學顯然遠昌明於外科手術,即便是《外科正宗》也是強調手術與藥劑平衡。然而從軍醫角度來說,時間是最重要的。

    同樣是腿部感染,如果讓喻昌這樣的大國醫來治療,或許真能將人治好,但消耗的成本卻極高昂,不可能每個士兵都得到這樣的待遇。

    反之,若是有足夠的人手熟悉截肢手術,雖然會讓這個士兵失去肢體,但保住性命的概率大大增加。在朱慈烺眼中,殘疾軍人也有巨大的社會價值,但屍體的作用就有限得很了。

    在醫學領域,明朝仍舊是領先世界的。

    當前西方醫學主流是三個學派,一是將人的身體視作機器,幻想著哪個零件有問題就更換哪裏。他們被稱作機械物理派醫學,在這個時代無疑隻是一群癔症病人。

    二是受化學學科形成影響而產生的化學派醫學。譬如海爾蒙特就認為生命活動完全是發酵的作用;威廉斯則說生命活動的根源是一種“靈氣”,“靈氣”是一種經過蒸餾作用而生成的體液。就連化學都仍舊是煉金術籠罩下的影子,這些基於化學的醫學,無疑更像煉金術。

    第三類則是超自然的活力論。他們將人體的生理活動歸結於超自然力量,比如天主上帝。這種思想無疑是中世紀的殘餘,即便是普通的大明百姓都未必會相信。

    前兩類醫學流派成為了後世西方醫學的先驅。事實上西方基本可以說沒有醫學,他們有的隻是物理和化學。一切醫學的進步,本質上隻是物理、化學工具的進步。

    在沒有近乎科幻的技術工具輔助下,西方醫生只會放血和灌腸,真正能治病的還是凱爾特、吉普賽、阿拉伯人留給他們的草藥,完全沒有可借鑒的地方。

    朱慈烺是個實用主義者,他很難理解“寧要某家的草,不要誰家的苗”諸如此類思維方式。他也不是一個學者,沒有空暇和閑情去驗證中醫是否科學。既然吃了上千年的驗方、成藥、急救手段仍起作用,那就讓他繼續起作用去。

    而且中醫發展至今,專著可謂汗牛充棟。明朝的醫生在前輩的基礎上,斧正改良頗多,並非一味因循。從喻昌開始,醫學教育和治療體係進一步嚴謹、規範、製度。有深厚的根係,又有健康的苗芽,誰能說未來的中醫不可能成為世界的主流?

    ……

    “殿下?”劉若愚小心翼翼地站在門口通報道。

    “說。”朱慈烺抬起頭,放下筆,活動了一下手腕。

    “今日出警的侍衛,殺了通政司的一個知事。”

    朱慈烺輕輕撇了撇嘴,問道:“知事?這點小事也要跟我說麼?我早就下過令旨,有不從號令者格殺勿論。一個七品小官敢跟我叫板,不死還等什麼?”

    “殿下,”劉若愚道,“此賊要私逃外出,死不足惜,不過到底是朝廷命官,無罪而斬,恐怕不好向皇爺交代。”

    “嗬嗬嗬,”朱慈烺忍不住笑道,“你忘了袁崇煥的事?”

    崇禎皇帝被史書畫成了一個怯懦、多疑、刻薄、讓手下背黑鍋的人物。去年陳新甲的被殺就是鐵證。然而沒有一個文臣史官願意全面地看一眼崇禎皇帝的心路歷程。這個胸懷小清新的文藝青年,最初是很敢於任事,承擔責任,用人不疑的。

    甚至到了打落牙齒往肚裏吞的地步。

    比如袁崇煥殺毛文龍。

    後世常有人為毛都督叫屈,責怪袁崇煥自壞國家幹城。

    事實上,崇禎皇帝在拿到了袁崇煥的請罪奏疏時,氣憤得將禦案上的筆墨紙硯一把捋落地上,破口大罵。結果呢,因為信任袁崇煥,為了不讓遼東產生大的動蕩,崇禎只能捏著鼻子認了,順便還把這個黑鍋自己背了。

    毛文龍是誰?那是崇禎視作幹城能將的正一品大都督,掛將軍印,賜尚方寶劍的平遼總兵官。

    一個七品的知事,與一鎮強藩,孰輕孰重?

    一個擅殺的外臣,與東宮太子,孰輕孰重? 本帖最後由 xxi511 於 2014-12-29 10:21 編輯

巴爾帕金 發表於 2014-3-1 19:09
四七章 老蟬嘶作車輪聲(二)

    “水心!東宮出事了!”

    項煜剛回到家沒多久,就有同年好友急衝衝過來報信。他乍一聽道“東宮出事”,整個人都顫抖起來。

    並非驚懼,而是激動!

    這就是不敬賢良的下場啊!

    理智很快又回到了頭腦之中,項煜振聲道:“我才從東宮外邸回來,東宮能出什麼事?恐怕是訛傳吧。”

    “東宮侍衛殺了通政司知事陳嘉寶!”

    “什麼!”項煜拍案而起,聲音中帶著驚喜:“竟然有這種事!”

    擅殺朝廷命官!這是什麼樣的跋扈行徑!東宮侍衛竟然連官都敢殺!皇帝還沒這個權力想殺誰就殺誰呢!

    皇明雖然不像大宋那樣將不殺士大夫掛在嘴上,但二祖之後,真正被殺的士大夫並不多。真要算起來,崇禎帝的辣手恐怕都能拍得上號。

    然而即便如此,身為官員,也不是太子可以擅殺的。這是在向整個文官集團挑戰,如果今天有人無辜受戮,那日後誰還能安心做官?難道又要回到太祖高皇帝那種恐怖統治之下麼!

    項煜高喊一聲:“備墨!”那神情頗似武將披掛,鬥志昂然準備出陣。

    一杆尺寸彤管在手,項煜神氣一振,宛如名將持劍,胸中布陣,指點沙場。他微微閉目凝神,聞到空氣中漸漸蕩起墨香,呵筆鋪紙,去過青竹臂擱,墊在小臂之下。手腕一轉,逆鋒起筆,中鋒力透紙背,一時間隻有毫鋒過紙之聲。

    “臣蒙聖恩,得除少詹事以來,戰戰兢兢,如臨深淵,如履薄冰。唯期不負今上所托,克忠克勤,善培國本。然則,或有以跋扈、**之罪坐春宮者,初聞之下豈不駭然?細究密訪竟果有其事。此臣聞之則痛心疾首,見之則不忍睹視。想惠文犯法,而以趙虔坐罪,此古人保國本而糾正行也。累臣職守詹府,焉能脫罪自清?故請陛下嚴明法紀,賜臣死罪。”

    項煜一氣喝成,文不加點,只覺得自己這個破題實在高妙,豪情更生,鋒回筆轉,又寫道:

    “臣豈惜一死哉?然則東宮之誤,首在陪臣!崇禎十五年十月十七,聖上日講完畢,與諸臣論及東宮講學之事,乃親筆手書《欽定官屬約八條》,其曰:不得離間親親;曰:不得結交有司;曰:不得誑嚇紿誘;曰:不得擅作威福;曰:不得言動非禮;曰:不得關防欠肅,以及內外當別、出入當謹。

    “此事至今不過經年,臣當時得忝末席,音猶在耳。而如今婦寺溝通,外臣內居,穢亂之汙,豈得輕脫!想太子年少,性如璞玉,純純不知人事,正被田存善所誤,其大恨何以加哉!臣請斬田存善,以明內廷清靜!”

    “庶子吳偉業,其罪同焉!吳氏本鼎甲之才,聖恩浩蕩,逐年拔擢,然則巴結內侍,以外臣之分而出入內禁,見過不糾,一味縱容,誠閹黨之流毒,名教之罪人!若不斬此等奸佞小人,逆案之獠必於鬼蜮之中竊謀複起!……”

    ……

    詹事府已經成了翰林官的遷轉官,也可以理解成是翰林院多掛了一塊牌子。無論是項煜還是吳偉業,抑或是李明睿,都仍舊在翰林院裏的上班。在這麼個大院裏,有個風吹草動很快就會傳開,根本沒有秘密可言。

    擔任“風”這個角色的,便是那些入流不入流的書吏文辦。

    官員們常說“風聞”,其實說的就是從文吏那兒聽說。

    “李老爺,聽說項煜回來之後就在寫奏疏要彈劾東宮那邊呢。”一股風吹到了左中允李明睿耳中。

    “此言當真?”李中允並不深信。風言風語固然有成真的時候,不過概率卻是五五開,不能不信也不能盡信。

    “早就傳開了!恐怕也就只有您還不知道呢。”那股風繼續吹著,“說是項煜去東宮外邸求官,結果吳偉業從中下了黑手,讓他被太子趕了出來,故而積怨在心。剛好東宮侍衛在戒嚴的時候殺了通政司的知事,再加上吳偉業跟太監、宮女混在一起,他便以此為由頭,要彈劾吳偉業結交內寺,穢亂宮禁。”

    李明睿自從那次背後說太子壞話被抓住,一直不敢露面。若不是當今聖上春秋鼎盛,說不定他早就請求外放了。雖然小節有虧,但他到底是大員所薦的“能吏”,腦中一轉,心中已經有了分寸,暗道:吳偉業也就是寫詩作文的材料,別說他與項煜沒有過節,就算真有過節也下不了黑手。

    至於項煜,肯定也不會傻到去彈劾東宮,那可是比罵皇帝本人還傻的事。不過空穴來風未必無因,不可大意。李明睿知道自己的恩主與東宮往來密切,別人不知道,他可是很清楚:太子出宮第一天就跟左都禦史接上了頭。因著這一層關係,自己無論如何是得站在東宮這一邊的,無論成與不成,哪怕東宮被皇帝圈禁,好歹也將過去的過節揭過,留一份善緣。

    若是跟著項煜那幫人瞎起哄,或者干脆裝聾作啞,勝了沒甚好處,敗了便真的是人神共棄!

    李明睿暗中定計,尋了個因頭,往翰林院內書房走去。那裏是存放翰林文牘的地方,平日沒什麼人去,除非是為了尋些材料。如今隻有兩三個老文吏輪值,守著庫房,順便抄些東西。

    李明睿到了後院,往庫房裏推門便進,心中暗鬆了口氣。他要找的人正好當值,如此一來事情便成了大半。

    “張先生。”李明睿上前行了個禮。

    那老文吏看著已經年進六十,聞言抬頭便看,嚇了一跳,連忙起身回禮道:“老爺有何吩咐?”

    “張先生,”李明睿笑道,“鄙人李明睿,有些事要與先生說。”

    大明的階級早滲透到了社會生活的每個層面,包括稱謂都是不能濫用的。李明睿以進士之身,要與個低級書吏謙遜,實在是很不容易。

    “李老爺請說。”那張老先生道。

    “李某素知翰林院有一寶,說的便是張先生。”

    “某家一個屢試不第的小老兒,哪裏當得起老爺謬讚。”張先生連連擺手。

    “先生科場不得意,乃是命數,焉知不是姜太公故事?”李明睿笑道:“李某素善麻衣之術,能觀人氣數。如今正好得知一事,乃是先生借好風上青霄之良緣,特來報喜!”

    張老先生諱詩奇,可惜名不副實,詩文上的才能半點奇處都沒有。家裏也是殷實之門,能供他讀書科舉,隻可惜“科場莫論文章”,他文運不濟,從二十歲時中了舉人之後,再不能進一步,最終選在了翰林院當個書吏。

    若說這輩子他還有什麼不甘心的地方,便是不能得個光明正大的出身,封妻蔭子,為父母祖宗掙個封誥。

    “敢問先生,小老兒這喜從何來?”張詩奇一臉緊張問道。

    “項煜項水心。”李明睿緩緩吐出五個字來。 本帖最後由 xxi511 於 2014-12-29 10:24 編輯

巴爾帕金 發表於 2014-3-1 19:11
四八章 老蟬嘶作車輪聲(三)


    張詩奇年近花甲,本以為自己早就熄滅了功名之心,對於未來也只有個含飴弄孫的念想。殊不知人在屋中坐,機遇就這麼硬砸下來了,擋也擋不住。他到底是有閱曆的人,過去數十載又是大明朝最為風雲動蕩的時代,沒吃過豬肉也見慣了別人吃豬肉。只是聊聊數語,他便將上下左右前因後果摸了個透徹。

    “此事關係國本,小老兒因緣際會,焉能推脫!”張詩奇正色道:“老爺不妨讓人在側門備下馬匹,小老兒去去就來。”

    “正是。”李明睿點頭應道。

    張詩奇一振袍服,徑自往項煜的職房走去。以他在翰林院供職日久,下面書吏誰不給這位老前輩一個面子?自然一路暢通,直入內中。項煜正寫得酣暢淋漓,已經罵完了田存善和吳偉業,正在糾彈周鏡。從他的奏疏構架來看,貌似是想將太子身邊的人一網打盡。

    張詩奇手中輕團墨丸,在硯台上滴水研磨,只聽得沙沙成韻,仿佛是為項煜伴奏一半。

    華夏文明到了晚明時代,文化之事格外考究。若說唐人重風骨,宋人重風雅,明人可謂極重風範,無論生活中是如何點滴尋常的小事,都講究入韻、高雅、風情、容度、高格。

    項煜只是飛了一眼,旋即又沉入奏疏之中,如悍將得聞戰鼓,鬥誌愈發昂揚起來。

    不過片刻功夫,張詩奇已經磨好了濃濃一汪墨汁,躬身告辭,退了出去。

    此時,項煜的奏疏也到了尾聲,呼應開篇,懇求天子能夠接納自己的忠言,並求天子降罪。

    李明睿會去找一個名不見經傳的老書吏絕非病急亂投醫。

    張詩奇進去磨了墨便出來,也絕非無的放矢。

    恐怕整個翰林院都不知道,這位屢試不第的張相公,具有一目十行過目不忘的本領。若是沒有這點本事,他也不可能十幾歲就中了秀才,二十歲放榜成了舉人老爺。

    進士們自視甚高,對於考不中進士的讀書人總有些莫名優越感,絕不相信一個連進士都中不了的老書生竟然有過目不忘這樣高端的天賦。

    若不是李明睿偶然之間發現了這位老書吏謄抄文案時只是掃一眼,便能幾百成千字地寫下去,故而留了心,沒想到竟然應在了如今這情形。

    張詩奇回到了自己職房,一言不發,連招呼都不打便鋪紙提筆,在宣紙上流暢寫道:“臣蒙聖恩,得除少詹事以來,戰戰兢兢……”筆不二落,竟然與項煜的奏疏一字不差。

    不一時,張詩奇放下筆,雙手拎起紙張,微微鼓風,讓墨跡乾得快些。他這才對李明睿道:“老爺見諒,在下失禮了。”

    “豈敢豈敢。”李明睿剛才已經看了半晌,道:“項煜此文,果然精彩,恐怕不利於東宮。”

    “還請老爺這就送去吧。”張詩奇將這奏疏遞給李明睿,眼中依依不舍。

    李明睿接過這竊來的奏疏,轉身欲走,突然停下腳步道:“你與我同去吧,說不定太子要召見,也方便些。”

    張詩奇登時大喜,道:“遵命!”

    李明睿輕輕卷起文稿,快步從旁門出去。外面在已經等好了李家人準備的馬車,二人上了車,徑直朝東宮外邸趕去。

    ……

    朱慈烺拿到項煜的奏疏之後,若說心中不氣憤,那是不可能的。一個剛剛得到接見的官員,前腳大拍馬屁,希望得到東宮的垂青,後腳就寫出這樣殺氣騰騰的奏疏,要盡誅田存善、吳偉業、周鏡等東宮嫡係,這豈止是卑劣?簡直就是惡毒!

    然而朱慈烺的氣憤之中多半卻是因為身體給他的青春荷爾蒙。作為一個經曆過大風大浪的職業經理人,朱慈烺早就見識過物質世界的種種醜陋和邪惡。幾乎是瞬息之間,朱慈烺已經笑道:“去將吳偉業叫來,讓他看看這絕世佳作。”

    吳偉業卻不這麼想。

    沒人知道他是怎麼想的,或許連他自己都不知道……在讀罷奏疏的第二段,也就是項煜說他是閹黨小人,巴結內侍,穢亂宮禁之後,吳偉業十分爽利地暈厥過去。又是一陣掐人中,拍胸口,抬出去澆水,好不容易才將吳庶子救轉過來。

    劉若愚得蒙太子允許,也看完了這片奏疏,緩緩遞還給太子,道:“殿下,此文果然惡毒無比。雖然無一字針對殿下,但又字字不忘汙蔑殿下。看似一腔忠心赤膽,卻掩不住內裏的夾私報複。”

    “是啊,”朱慈烺輕輕拍了拍書案,“他說我年紀小不懂事,好像是袒護,換言之則是‘少不更事’。”

    李明睿坐在官帽椅上,猶坐針氈。

    “又說我身邊都是居心不良的閹豎,以及品性低劣的小人,就差說一句‘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了。”朱慈烺聲音漸漸冷冽下來。

    所謂物以類聚人以群分,太子若是跟這些人混在一起,其本人的品性也就十分值得商榷了。即便太子真的“純純”,那麼少年太子的判斷力和認知,多半也是靠不住的。這樣一個太子,為什麼還要讓他在宮外晃蕩呢?陛下還是早些讓太子回家吧。而且太子這樣的表現,未來真能成為一個好皇帝麼?這是所有人都關心的事。

    這就是項煜的弦外之音言下之意。

    誠如朱慈烺過去所見所聞,皇明立國二百五十七年,有過廢太子的事麼?神宗萬曆皇帝倒是想過來著,並積極付諸實踐,結果卻是與整個文官集團數十年對立,最終他也沒能讓自己心愛的福王登上皇位,在這場國本之爭中戰敗落馬。

    要說大明的文官能夠架空皇權,綁架皇帝的意志,頗有些過了。就算是權相如夏言、嚴嵩、徐玠、張居正之輩都不敢這麼說。然而文官集團與皇帝在對抗合作過程中,已經成為了不遜於皇權的存在,甚至在某些時候還要壓過一頭,這卻是不爭的事實。

    如今東林複社一係幾乎被清洗乾淨,但是文官永遠都是東宮太子的天然同盟,頗有些“敵人的敵人就是朋友”的味道。在朱慈烺沒有真正開罪整個文官集團的時候,絕不會有人攻擊太子。若是有人如此不開眼,說不定項煜還會第一個跳出來“保護”太子,以此證明自己對國本的忠誠。

    然而,若是皇帝能夠教訓這個不按規則遊戲的太子,也是許多人喜聞樂見的事。

    現在太子還沒有觸動大家的核心利益,但露出了如此不安分的苗頭,誰知道未來會做出什麼事?

    “其中最惡毒的,莫若‘惠文犯法,而以趙虔坐罪’一句了。”劉若愚感歎道。 本帖最後由 xxi511 於 2014-12-29 10:26 編輯

巴爾帕金 發表於 2014-3-1 19:14
四九章 老蟬嘶作車輪聲(四)

    項煜用的這個典故,是戰國時候秦孝公故事。

    當時身為世子的公子駟攻擊新法而獲罪,依律當坐以劓刑。秦孝公既不想破壞秦法的威嚴,又捨不得這個兒子,最後還是商鞅只能自己圓場,說:太子犯下這等罪過,其實是師傅的過錯。

    最後,惠文王的兩位師傅,公孫賈和公子虔被割掉了鼻子,作為太子犯法的懲罰。因為公子虔是秦國近支宗親,姓趙氏,地位更高,故而後世只將他作為代表拿出來說事。

    “這是將聖上比作孝公,將殿下比作惠文王,而自比公子虔。”劉若愚一一指明道。

    “如此一來,他便扯起了好大一面道德大旗。”朱慈烺吐出四個字:“喪心病狂。”

    在有明一朝,普遍輿論認為祖龍始皇帝是個暴君,秦國是個不義之國,然而對於秦孝公的看法卻基本是正面的。因為秦國能夠從一個西戎蠻國,一舉成為天下戰國,正是以往內秦孝公任用商鞅變法。

    相比起宋儒死咬祖制不肯放鬆,明朝的士大夫對於變法的態度卻要寬鬆得多。故而弘治、隆慶、萬曆皆有較大變革,卻沒有出現所謂新舊黨爭之類麻煩。

    秦惠文王的形象固然沒有其父孝公那麼鮮明,但他車裂商鞅,是為文治;攻取河西、上郡、巴蜀、漢中,打通了前往中原的通道,是為武功。可以說仍舊是個英明之主的形象。

    太子說的“喪心病狂”,卻是因為項煜將其他所有可能反對這份奏疏的官員,都劃入了“商鞅”一類。

    的確,商鞅在儒教社會裡,並不是個討人喜歡的人。

    雖然集法家大成的韓非、李斯都是大儒荀卿的弟子,但商鞅作為法家提綱摯領的旗幟,一直是極具爭議,毀譽參半。他的功績不容抹去,但“日殺八百、渭水氾紅”這樣的行為也不能讓時儒接受。

    除非如張居正這樣不顧物議的雄才,否則誰也不肯被人稱作“商鞅”的。

    要想不做商鞅,那就只有順著他項水心的思路走,功績太子身邊的近臣;或者袖手旁觀;再或者,便只有直接攻擊太子了。

    攻擊太子這種傻事對於皇明的官員來說,是絕對不可碰觸的紅線。

    他們就算想換個太子,也只能如項煜這般拐彎抹角攻擊太子身邊的人,或者等有了機會去力捧永王、定王。在剩下的兩個選擇中,要麼成為攻擊東宮近臣的同盟軍,要麼就只能乾瞪眼看著,絕不會成為太子的人。從兵法上說,項煜這一筆可謂圍點打援,尋常中材之士已經無從破招了。

    “你們有何見解?”朱慈烺仍舊不急不緩地從低往上問道。

    吳偉業自然希望太子能夠豎起大旗,與項煜堂堂正正打一仗,徹底洗刷自己的屈辱。他對於項煜雖然不算交心,但自己好心答應項煜的請託,為他牽線見太子,誰知還沒過夜那邊就將他賣了,還冠上了“名教罪人”的帽子,真是恨人!

    至於穢亂宮禁,這算得了什麼!

    天下文宗錢謙益,大白天以娶妻之禮娶了名妓柳如是。這在禮法上豈不是更不能容忍?甚至還違反了《大明律》……而自己與那些女官可是連話都沒怎麼說過啊!身為江南風流才子,吳偉業只覺得這項指控荒謬荒唐,果然是太子說的喪心病狂!

    不過……

    “侍衛擅殺朝廷命官,的確是太過跋扈了。臣以為,此事既然是那侍衛而起,不如交付有司論罪。”吳偉業道。

    劉若愚微微搖頭,暗道:你這是吃著太子的飯砸太子的碗啊!唉,太子要是這麼做了,日後誰還聽他的號令?莫非到瞭如​​今這田地,還有人不知道太子是醉翁之意不在酒麼!太子要的可是兵權!

    “殿下……”周鏡殷切的叫了一聲。

    “說。”朱慈烺望向這位堂舅,希望他能說出一兩句能夠入耳的話來。

    “不可交付有司啊!”周鏡叫道。

    朱慈烺臉上的陰霾總算散去了許多,鼓勵道:“你覺得該如何呢?”

    “偷偷把那侍衛處決,對外只說是害了鼠疫死了。”周鏡信心滿滿道:“這樣就不會牽連到殿下了!”

    滾!

    朱慈烺強吸了一口氣,終於將這個字咽了下去。

    世事就是如此,常難如意。現在的東宮新侍衛還是一株幼苗,要想快高長大,筆直朝天,還少不了周鏡這幫老人。而這幫老人目前還肯聽話做事,那是因為他們還對“從龍之功”有一份盼頭。

    一旦朱慈烺與周鏡翻臉,徹底絕了他們這份盼頭,日後各種怠工還算輕的,更重些恐怕還會故意下黑手、使絆子。

    “劉伴,你看呢?”朱慈烺轉向劉若愚。

    “殿下,”劉若愚沉吟道:“此事無論咱們如何應對,都是坐實了罪名……老臣愚魯,實在想不出該如何妥善應對,不若回宮探探聖上的口風?”

    “我又不是三歲孩子,跟人打了架就跑回去找爹娘告狀。”太子笑了笑,又道:“不過也就劉伴說得沾了些邊。吳偉業,你去起草一份請罪奏疏,大意就是我疏於管教,以至於有這種事發生。我會責令東宮侍衛不許出門,嚴加操訓。”

    吳偉業覺得這樣似乎並不足以表明悔過的誠意,但人家漫天要價,太子坐地還錢,這點上他還是能夠理解的。

    劉若愚卻是大大吃驚,這可不是太子的性格啊!

    這位太子殿下口口聲聲將“堂堂正正”掛在外面,實際上城府之深重,心機之縝密,恐怕誰都看不透!要是真有人相信太子是個只知道“堂堂正正”的人,恐怕離死也不遠了。

    而且到死也不知道為什麼會死!

    “李中允。”朱慈烺突然叫道。

    一直列席旁聽的李明睿很識相地一言不發,幾乎讓人忘記了他的存在。聽到太子叫他,他連忙起身行禮,應道:“臣在。”

    “此事你通報有功,否則等父皇的中旨下來就難看了。”朱慈烺笑道:“所謂一客不煩二主,我還有件事想請李中允幫忙。”

    “臣遵旨!”李明睿上次得罪了太子,一直惴惴不安。事後想想,太子以“上班時間”這個微不足道的小事就將自己打發了,實在又有些丟人敗興。然而他是個有腦子的人,斷然不會再犯第二次錯誤。

    這種尚未聞聽令旨就宣布自己去做的行為,顯然是表忠心的投名狀。

    “上書請求陛下准我女官外用,”朱慈烺道:“關鍵就一句話:目下危難之秋,當物盡其用、人盡其能,焉能以男女避諱之?皇明祖制,除了王府有閹人可用,其他豪門大戶都不能用閹人,那難道他們就是鐵打的內宅?難道婢女與外僕交接就是穢亂?沒這道理嘛。”

    李中允眼皮直跳:太子這話說得真是一針見血,天下誰家沒有男女交接之事?就算那些國公家裡,門禁再嚴,也有健婦與外僕往來應事,難道能說是穢亂?又想到太子講學的時候,對於五經經義似乎並沒有這樣的犀利見識,恐怕還真是太子志不在此。

    “臣明白,一定趕在項煜上書之前遞進去。”李明睿應道。

    “不要遞進去。”朱慈烺微微搖頭:“通政司要審的。你就在這裡寫,寫好了給劉若愚,讓他直送司禮監。”

    李明睿心頭一顫:這可是太子引為私人的表態啊!從今以後,我就是太子私臣了麼?就不再是國家之臣了麼?想到這種身份的微妙變化,李中允內心中有絲絲失落,也有濃濃激動,彷彿看到了一條通達抱負的捷徑。 本帖最後由 xxi511 於 2014-12-29 10:29 編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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