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典仙俠】玄真劍俠錄 作者:沫繁 (已完結)

 
tzleng 2013-11-29 10:28:19 發表於 武俠仙俠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354 160378
tzleng 發表於 2013-12-16 11:09
玄真劍俠錄 京華魘夢風雨亂 第一百二十章 佛陀鎮,血化劍
  
       

    “俞施主請坐。”

    這萬佛大殿正中央,擺著兩個月白麻布蒲團,知客和尚與俞和面對面坐了,雙掌合什道:“純一大師正在閉關,不得親至,他有番話,囑貧僧轉告俞施主。”

    俞和盤坐在蒲團上,豎單掌為禮,微微欠身道:“大師請講。”

    “純一大師言道,大涅缽盂就在鎮國寺中,若是俞施主要借去自用,鎮國寺自當應允。但若是六皇子殿下來借,以救容昭皇后與四皇子,卻有些為難。”

    “敢問大師此言何解?”

    “因果。”那知客和尚低頌了一聲佛號,“帝王家室枯榮,牽扯天下大勢,關乎萬萬黎民生計,其間因果太深。我大鎮國寺若是將大涅缽盂借于六皇子,容昭娘娘和四皇子因此寶而脫劫甦生,那我佛宗便是沾染上了這重因果。今日有因,他日必有果報,出家人清淨自持,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但求少一道因果,便少一分業障。”

    “我聽佛門有雲,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為何鎮國寺卻不肯救治容昭娘娘和四皇子,容昭娘娘母儀天下,求她莫不是一場大福德?”

    “福兮禍之所倚,禍兮福之所伏。非是我鎮國寺敝帚自珍,袖手旁觀。俞施主需知,天劫易解,人禍難消,若大鎮國寺救了容昭娘娘與四皇子,是否為天下福德尚不可測,但不日因生果報,我寺中僧人只怕皆要曆一場生死大劫。”

    俞和臉色微寒,鼻孔中哼了一聲,“這言下之意,是怕魔宗大舉來伐鎮國寺了?佛祖割肉飼鷹,大和尚卻修得好一個明哲保身。那賦春娘娘貴為北宮貴妃,常伴帝王左右,卻不算因果了。”

    “俞施主巧言善變,貧僧講你不過,但賦春乃是外門弟子,修佛理而不修佛法,自不相同。”那和尚閉目合什,口中喃喃誦經,似不欲與俞和爭論下去。

    “既然大鎮國寺如此畏懼因果,我倒要問,若我俞和想借大涅缽盂救容昭娘娘和四皇子,鎮國寺可能應允?”

    “純一大師言道,若俞施主執意要借大涅缽盂,那可在此殿中一試‘萬佛說法’,若俞施主身具佛緣,能得我佛點化,自可在這萬佛殿中求得大涅缽盂。此乃俞施主本身佛緣所致,非我大鎮國寺所為,而我寺亦不沾因果,俞施主得了大涅缽盂之後,要如何運使此寶,可任由施主自便。”

    俞和一笑,“難怪大師帶俞和來此,早算准了俞和定會著了道兒吧?”

    “此乃純一大師法旨,貧僧不懂。”那和尚沉聲道,“如此說來,俞施主是欲一試‘萬佛說法’了?”

    “人命關天,豈能不試?”

    那知客和尚從懷中取出了一對小小的木魚和木槌,放到俞和的面前:“萬佛說法,叩心問性,非身具大佛緣之人,不可遍曆。俞施主執意一試,貧僧自不阻攔,若施主覺得業火焚神難耐,則敲擊此木魚三聲,萬佛自會隱寂。”

    “若我敲響木魚,那便算是身無佛緣,也得不到大涅缽盂了?”

    “正是如此。”

    俞和笑了笑,“還請大師作法吧。”

    那知客和尚站起身來,對著俞和合什一拜,自又從小門出去了,大殿中只剩俞和一人。

    “諸佛神力,如是無量無邊,不可思議。若我以是神力,於無量無邊百千萬億阿僧祗劫,為囑累故,說此經功德,猶不能盡。以要言之,如來一切所有之法,如來一切自在神力,如來一切秘要之藏,如來一切甚深之事,皆於此間宣示顯說。”

    一道誦經聲,自虛無中來,俞和耳邊只聽得有洪鐘大呂之音一響,這萬佛大殿中,異相驟生。

    大殿西面有明光萬道,一片赤金色的慶雲滾滾而來,轉眼間漫布了大殿穹頂,從雲中垂下無數經幡與瓔珞,濃郁的優檀香氣飄散開來。地面上湧出無窮量的花朵,有金色的蓮花,有白、綠、紫、紅、藍五色的曼陀羅花。

    俞和頭頂處的慶雲一開,有一道淡金色的佛光垂下,罩定了俞和的身形。

    虛空中來的誦經聲愈發宏大莊嚴,金雲翻翻騰騰,聚作六尊十丈高下的金光佛陀法相,團團圍住了俞和。俞和一看,認得這是佛宗至高無上的三世佛祖。

    有橫三世佛:中央釋迦摩尼佛,東方藥師佛,西方阿彌陀佛。

    有縱三世佛:過去燃燈佛,現在釋迦摩尼佛,未來彌勒佛。

    六尊至高佛陀腦後明光大作,雙目放出洞徹乾坤古今的佛光,朝俞和聚來。

    俞和只覺得識海中“嗡”的一聲大響,無窮盡的誦經聲在腦中回蕩。有一界極樂佛國,從天外莫名處來,直降臨在他的識海中。這佛國裏有祥雲萬丈,蓮台漫空飛旋,三世佛陀統率著周天萬佛,一齊合什誦經,放出一重重的佛光,那佛光每散出一圈,這界佛國便漲大了能有億萬裏。

    幾息之間,俞和便覺得識海滿盈,頭疼欲裂。

    他默默念誦《清淨坐忘素心文》的聲音,連他自己都聽不見,耳中儘是高頌佛門經文的聲音。苦、集、滅、道四聖諦,無明、行、識、名色、六處、觸、受、愛、取、有、生、老死十二因緣等等諸般無上佛理,字字皆如雷殛,震得俞和心神飄搖。

    在他的腦後,亦騰起一道光輪,可卻不是佛陀慧光,而是一輪熊熊飛騰著的紅蓮業火。他只要一存想性光,鹵門處就有股熱流直欲穿顱而出,心中就有團火焰直欲焚盡罪身,但只要聽得幾句經文,稍稍思索其中含義,立時便感痛苦大減。

    俞和狠狠一咬牙,聚起一絲神念,在識海中艱難的尋找六角經台的影子,可他衝破重重佛光,遊遍了整個靈台識海,卻根本窺不見六角經台的行跡。似乎當那佛國降臨之時,六角經台便徹底的從他靈台祖竅中消失了,也不知是被佛國鎮碎,還為畏懼佛力,深深的隱匿了起來。

    失了六角經台的助力,俞和一顆心往下沉,他之所以敢試這萬佛說法大咒,倒有七八分信心,來自這神秘莫測的經台。如今經台消弭,他再沒了先前的淡然。

    “神霄太平應化白蓮法!”俞和猛吸了口氣,丹田中綻出熊熊丹火和磅礴靈炁,一道白蓮法相破體而出,憑空幻現出萬千蓮瓣,將俞和團團裹住。

    “諸法因緣生,諸法因緣滅。因緣生滅法,佛說皆是空。緣起法身偈諸法因緣生,我說是因緣。因緣盡故滅,我作如是說。”

    白蓮法相甫一展開,六尊佛陀一齊洪聲念動偈語,六隻巨大的手掌舉起,朝俞和一拍而下。

    只見大殿頂上的金色慶雲中,綻出一片渺渺金芒,有座九品蓮台緩緩的從慶雲中沉下,徑直朝俞和的頭頂壓來,降到俞和頂門上三尺,這蓮台只一旋,俞和的白蓮法相轟然碎裂。

    那萬千蓮瓣炸成無數碎瑩,被業火一燒,竟化作數不清的佛陀形象,將俞和圍在中央。

    “南方南極大帝長生白蓮,本就是長生大帝觀想佛座蓮台七七四十九日,取一絲佛法真悟,仿製而成的道門法器。怎能擋得住真正的佛座金蓮法相鎮壓,我看此子不出十息,就要抵受不住,敲響木魚。”

    鎮國寺後二十四殿的一座偏殿中,坐著五個老和尚,其中便有純一大師和他師弟純方大師,坐在他們兩人對面的一位灰衣老僧,面上帶著不屑的神情,收回了投向萬佛殿的一道神念。

    “無趣之極,區區一個道門小修,不過是得了長生大帝的道統,就值得我們動用萬佛說法大咒麼?純一,你這麼做,是徒勞了我鎮國寺辛苦積攢十年的佛力。”

    純一大師也不做答,只把右手平平一攤。

    那灰衣老僧怒哼了一聲,閉目皺眉不語。

    而那邊萬佛殿中,俞和覺得自己就像是在萬頃金光大海漩渦中飄蕩的一顆渣滓,是如此的無力,隨時可能被攪得粉碎。又或是朗朗乾坤之中的唯一一點罪孽,為天地所斥,是如此的醜惡,隨時可能被一道業火焚化。

    好幾次,他幾乎忍不住想雙手合什,對著西極佛境頂禮叩拜,隨著漫天萬佛一齊誦經,消解這場大苦難。可他心底裏一股子執念,卻始終不肯妥協,牙齒幾乎咬穿了嘴唇,鮮血沿著嘴角滴落。

    若不肯皈依,那僅存的一線解脫,便在眼前不遠處。那木魚和木槌是如此的真切,召喚著他去輕敲三下。可俞和喘著氣,硬生生的移開了視線,他倔強的揚起頭,怒睜著雙目,與周天萬佛對視。

    視線相交的一刹那,俞和恍然覺得自己回到了數年前。那時他和陸曉溪以乞討為生,陸曉溪怯怯的縮在俞和身後,俞和裹著滿身破衣,在冬暮寒風中,敲開了一扇又一扇的開門。開門出來的每個人,都俯視著他倆,眼裏沒有一絲溫暖,甚至還佈滿了厭惡,毫不吝惜的咒駡聲傾斜而來。

    冰冷叟臭的殘羹,好似垃圾一樣的,砸得俞和滿頭都是。俞和不敢反抗,他也無力去反抗,這些污穢的食物,在他們倆的眼中儘是珍寶,要趁著沒有和地上的泥漿混淆之前,仔細的收起,那能給他倆帶來抵禦夜晚寒風的熱量,那是活下去的力量。

    他不反抗,因為他懂得每一份氣力,都只能用來讓自己和陸曉溪活下去。

    那周天神佛,目光中一樣的無情,看著俞和,就像看著一隻苟延殘喘的螻蟻。

    在俞和的眼中,那些曾經在朱漆大門後面露出的面孔,和這周天佛陀的面孔重合在了一起,誦經聲仿佛變成了咒駡聲。胸口劇痛,他心中湧起一道忿怒的滔天火焰,他雙手緊緊的握成了拳頭,雙腿一瞪,竟然站了起來,背脊挺直得好似一杆標槍。

    “你要壓服我,我便偏要站起來!以前我沒有力量,為了活下去,我只能匍匐在地上,如今卻不同,我俞和已經有足夠的力量,可以讓自己昂首站著!”

    “轟隆”的一聲巨響,萬道罡風從俞和的身子中洶湧而出,連那鎮壓在他頭頂的佛座金蓮法相,都被迫得複又升起了二尺。

    “有趣了,這小子要拼命?”那灰衣老僧冷冷一笑,“米粒之光,豈可與皓月爭輝?周天萬佛,又怎是你一個小小修士豁出命去就能抗拒的?可笑,當真可笑,這萬佛說法大咒,越是抗拒便越是沉重。純一,你若不去救他,稍待此子就要被佛力壓成齏粉了。”

    可對面的純一大師依舊是不喜不嗔,不言不動。

    就看萬佛殿中,俞和周身有仙霞光氣生滅不休,數不清的道門符籙,絲絲縷縷的四象雷火,還有白色的蓮瓣虛影,不斷從俞和身軀中沖出,可被浩瀚佛光一掃,便立時湮沒。周天萬佛一齊舉掌朝他壓下,他只覺肩上似乎扛著三山五嶽,腳下似乎踏著汪洋火海,背脊和雙腿的筋骨咯吱作響。俞和張口欲吸氣,卻幾乎連一絲天地元氣都攝不入胸中。

    丹田爐鼎內,他一顆玉液還丹上,騰起萬丈真火,俞和的滿身真元,猶如大海決堤一般的傾斜而出,貫注周身經絡骨血,只為在這萬佛鎮壓之下,能昂首挺立。

    可只是如此站著,也越來越難。每站一息,俞和身受的壓力,便要增大數分。周天萬佛似乎漸漸他的無禮所激怒,誦經聲越來越急,更多的怒目金剛法相,在大殿中浮現出來,照定俞和的身子,翻掌壓下。

    灰衣老僧低喝了一聲:“焚丹化氣,這小子不想活了?”

    側殿中的另外四個老和尚一齊睜開了雙目,眼中明光閃閃,隔空望向萬佛殿。

    九九八十一息,俞和就這樣高昂著頭顱,毫不畏懼的與周天萬佛對視,任那萬佛舉掌鎮壓,任那誦經聲好似天雷滾滾,他就是宛如崖頂青松一樣的站著。

    可他的真元雖然如汪洋大海,卻也總有傾盡的一時。又過了三息,俞和身子劇震,面如金紙,眼看就要癱倒,但他心中猶有一道執念如火,他把牙狠狠一咬,下腹關元大穴中傳來一聲驚天動地的爆鳴聲,俞和丹田中一顆幾成虛影的玉液還丹,刹那間炸成了一團金色的氤氳,合著一口逆行而上的本命精血,仰天噴出。

    俞和雙膝一軟,終於跪倒在地面上。

    那灰衣老僧剛要大聲譏嘲,就見俞和目現神光,舉手朝天一指,那口沖天而起的本命精血,登時一化萬千,變作細如牛毛的鮮血長劍漫空飛旋。

    俞和劍訣一引,大喝了一聲:“給我斬!”
tzleng 發表於 2013-12-18 11:30
玄真劍俠錄 京華魘夢風雨亂 第一百二十一章 內丹碎,賦春女
  
       


    萬千血光在大殿中一閃,這殿中供奉周天佛陀金身的萬盞長明燈,一齊被劍氣斬滅,稟那“萬佛說法”大咒演化而生的慶雲、佛陀、蓮台、業火等等諸般異相,頃刻間盡數湮黯。

    俞和匍匐在地上,他也不知是自己雙目發黑,還是大殿本就無光,周遭伸手不見五指。他一寸寸的,挪動抽搐的手指,艱難的從腰間玉牌中,取出了個小小的玉瓶,咬開軟木塞,將瓶中的續命丹藥一口吞下,還未來得及盡數咽入腹中,便周身失了氣力,閉目昏死過去。

    “無央大師,你可安心了?此子心性堅韌、修為高深,福緣厚重,連‘萬佛說法’都能一劍破之。此乃天數,非是你我因果,故你暗府莫要來與我鎮國寺計較。”

    純一大師睜開了雙目,對著西北虛空說道。

    “哼!”那灰衣老僧也朝西北方撇了一眼,滿臉鄙夷。

    就看純一大師身邊盤坐的純方大師忽然站起身來,望瞭望西北方向,俯身合什一禮,口誦四字佛號。

    這“阿彌陀佛”四字,聲聲如洪鐘震鳴。除了純一大師,偏殿中其餘三位老僧齊齊變色,閉目垂頭,凝神合什不語。

    只聽見從那西北虛空中,竟也傳來一模一樣的四字佛號,聲若金鐵相擊。兩道佛號同聲交鳴,一齊音滅。那餘音卻震得整座偏殿都晃了一晃。

    純方大師雙目中急掠過一抹金光,身子略微顫了一下,跌坐回了原地。他雙目合攏,一手撫胸一手按腹,長長的吸了一口氣。

    “師弟,可有折損?”純一大師轉頭問道。

    純方大師吐納三息,睜眼搖了搖頭。

    那灰衣老僧道:“那小子破了萬佛說法,如今便讓他把大涅缽盂拿了去?”

    坐在他旁邊的一位黃袍老僧微微一笑,“師弟莫急,純一師兄早有安排。”

    俞和在那萬佛殿中,躺了約莫有一炷香時分,這才醒轉。他以手肘撐地,翻身坐起,只覺通身筋骨刺痛,脊骨發冷,體內氣血虛浮不堪。

    存思內視,就見丹田爐鼎中昏暗晦澀,幾乎沒有一絲靈炁留存。只有朵白蓮孤零零的懸浮著,萬千蓮瓣中央,承托著一小團稀薄的赤金色氤氳。

    再看靈台祖竅中,亦是一片死寂,六角經台不知所蹤,一層暗紅色的濁氣在識海中飄蕩,間或閃過幾絲電芒。一道性光慧劍,好似才出土的古物,昏蒙鏽汙,沒有半分光華銳氣。

    俞和艱難的盤膝坐定,吞下的丹藥漸漸消化,變成了一團熱流,緩緩流入關元大竅。可這一點淺薄的藥力,對於此時還丹炸碎、真炁枯竭的俞和來說,真是杯水車薪。

    他大口的喘息著,似乎每一口氣息,都如沙漠中的水滴一樣彌足珍貴。俞和從未真正耗盡過自己那一身如淵如海的磅礴真元,可只有當這油盡燈枯的一刻,他才清晰的感受到天與地之間的靈炁,從虛空中,從大地深處,從無窮無盡的天穹頂端滾滾而來,隨著呼吸吐納,注入他的周身經絡。

    丹田爐鼎中開始飄揚起稀疏的元靈雨霧,白色的蓮花徐徐綻開,蓮瓣中央那一團赤金色的氤氳緩緩飛旋起來,把一片一片的雲煙捲入氤氳之中,金色流光漸次綻放出來,俞和的下腹處蕩漾起一片暖意。

    每一口氣息吞入胸中,都帶著濃郁的血腥味,但俞和覺得這氣味芬芳馨香之極。每吸入一道,他的身子中,就會多出一分氣力。

    “這回,可算是魯莽得有些大了。竟逞強去反抗周天萬佛之力,內丹一碎,這身道行便算是打回了原形。”俞和心中一片黯然,可又竟帶著幾絲小小的得意,“人說捨得一身剮,敢把皇帝拉下馬。我這捨得一顆內丹,倒是讓漫天神佛都落了顏面。佛祖在上,小子俞和可不是有意冒犯,實是為了救人,不得已而為之。”

    方才萬佛顯化說法,俞和執意不拜,這時對著空曠漆黑的佛殿,倒是竭力撐起了身子,恭恭敬敬的合什一拜。

    他這一禮拜過,也不知冥冥中牽動了什麼機緣,或許連那五個知天曉地的老和尚都預料不到,這寂暗的大殿中,竟有團血光裹著億萬道細如發絲的金芒幻現出來,掠過每一尊佛陀金身,在俞和的頭頂徘徊了數息,憑空一轉,逕自撞開了他的鹵門天竅,沿著背脊骨柱次第沉降,落入俞和的丹田爐鼎。

    在俞和的神念內觀之下,只見靈台識海與丹田爐鼎中,仿佛開天闢地似得震鳴了九九八十一響,數不清的梵文金字與雲篆金文在識海中演化出來,只一閃爍,就又消失不見,識海中除了那一道性光慧劍忽隱忽現,其餘儘是一片漆黑,可俞和恍然覺得,那黑暗虛無之中,隱約約好似在孕育著什麼。

    丹田爐鼎中落下了一場金汁驟雨,白蓮花像是得了雨露的滋潤,億萬蓮瓣盡數展開,透射著一層似金似玉的瑩潤光華。那蓮心中的金色氤氳之間,有千百道九彩螢光來回游曳,雖聚不回那一顆圓坨坨光灼灼的內家丹丸形狀,可已然能放出些微精純的真元,循著大周天經絡流轉不休。

    過了不知多久,俞和終於覺得有了些氣力,身骨知覺漸複。他睜開眼睛一看,佛殿東面亮起一團碧瑩瑩的寶光。在橫三世佛之一的東方藥師琉璃光如來佛祖金身旁邊,月光普照菩薩像手中虛脫著一個木缽盂,這缽盂能有七存圓徑,沒有任何雕飾,但自木紋中溢出一幢幢的綠光。

    俞和一看,便知道這定是那佛門奇寶“大涅缽盂”,他心中一喜,伸手就要去把寶物攝來。

    可就在此時,從大殿頂上忽然傳來嘎吱木板聲響,緊接著又是衣袂破風之聲由遠而近,一道模糊的人影,從極高處的殿梁上一躍而下,輕巧巧的憑空一轉折,就把那大涅缽盂撈在了手中。

    俞和有心阻攔,可他終究一口氣接不上,縱身躍出不過一丈,就腳底發虛,力竭跌倒。剛想祭出飛劍,卻看那盜寶賊人並未急著遁走,而是立在月光普照菩薩像前,一手取出火摺子燃著了,另一手將大涅缽盂納入背囊,抽出了一柄明晃晃的短刀,抵在她自己的胸前。

    “站住,莫要再動!”

    一聲清喝傳來,俞和才知道這賊人竟是個女子。他抬頭一看,借著火摺子的光亮看清了那人的面容,倒令俞和大吃了一驚。

    “你是,北宮賦春娘娘?”

    話說這位北宮賦春娘娘俞和是見過的。還曾與她陪振文帝君一起,在宣溫殿禦書房,聽過甯青淩講《周易參同契》。賦春娘娘是大鎮國寺的外門弟子,這身份俞和聽六皇子周淳風等人多次講說,原是知道的。但她此時一襲黑衣裹身,現身萬佛殿,奪走大涅缽盂,俞和卻是萬萬沒想到。

    賦春娘娘寒聲喝道:“俞仙師,這佛寶缽盂,卻不能讓你帶走。”

    “娘娘這是何意?就算深宮後妃爭寵,也無須使出這等下作的手段吧?”俞和一邊說,腳下一邊暗暗向前踏了一步,指尖勉強聚起一道劍氣隱而不發。

    “退後!”賦春娘娘把手中的短刀往自己胸口用力一壓,鋒利的刀刃登時刺透了外袍,“我身上帶著血書,寫明鎮國真人俞和謀我美色,意欲輕薄,我奮力反抗無果,只得拔刀自盡,以保清白。你現在退開到二十丈外,轉身背對著我,雙臂張開,不得稍有動彈,否則我便立刻咬碎傳訊玉符,自刺心腑。此乃大鎮國寺中,玉符一碎,我師尊妙慧大師三息之內便會趕到此地,見我死體血書,你萬萬脫不開干係!”

    俞和聞言一呆,心道這賦春娘娘好絕的心思。可如今卻也無法可施,他只好頹然搖了搖頭,退出到二十丈外,轉身臉朝西邊,舉起雙臂道:“娘娘何必如此?”

    “俞仙師神通廣大,賦春唯有這般才能自保。”

    “娘娘卻把俞和看作了何等人物?俞和怎會存著冒犯娘娘的心思。”

    “存不存在你,防與不防卻在我。你等道門修士,表面上個個仙風俠骨,背地裏一團心思卻如蛇蠍。我一介弱女子,還奪了你的寶物,豈能不謹慎行事?”

    “此寶是容昭皇后與四皇子周承雲救命之物,娘娘奪了去,可是要將他們母子二人置於死地,從此入主東宮麼?”

    “非也!賦春出身佛門,自小修的是大慈悲大憐憫道,于那宮中座次,全沒半點爭執之心,何況容昭姐姐為人謙和,待我如親姊妹一般,我斷不會害她性命。”

    “那娘娘劫走大涅缽盂,不讓俞和救她母子二人,卻是意欲何為?”

    “哼,你道門中人一貫口是心非,我怎知你取走此寶,真是救人,還是企圖帶著此件佛寶奇寶遠遁而去?道門中人會有你如此好心?就算諸位大師信得,我賦春也是不信。”

    “俞和願對天道起誓!”

    “住口!”賦春娘娘冷喝一聲,打住了俞和的話,“誰去信你那誓言?你若想要大涅缽盂,唯有在我面前,證你心跡。”

    俞和一聳肩,“那娘娘要如何才能信得俞和所說,確是借寶救人?”

    “如今道門中人,個個期望帝君家眷、朝中重臣盡信奉道教,甚至還煉製亂神毒丹,給人服下。令人食一丸便欲罷不能,只好唯你們馬首是瞻,哪里管人性命生死。若要證得你非是與他們沆瀣一氣,那便須替我做一件事。”

    俞和心中一翻,“娘娘請說。”

    “你須得教那六皇子周淳風拜入我師門下,從此皈依佛門,做大鎮國寺的外門弟子。此拜師之禮一成,容昭姊姊一脈,便是我佛宗同門,我自然立時可將大涅缽盂給你救人,甚至還會去跪求我師尊親自出手施術。”

    “不行!”一道低沉的語聲,從虛空中傳來。俞和聽得出,那是無央禪師的聲音,可他只說了二個字,聲音便戛然而止,仿佛言猶未盡,卻被人以大神通生生阻斷了傳音。

    俞和想了想道:“娘娘,六皇子殿下雖與俞和結交甚歡,但此事未必能聽俞和所言。猶記得殿下曾說他既不欲信佛,也不欲通道。俞和勸他入佛門,只怕反會惹他不喜。若俞和將此番實情托出,以他母后兄長的性命相挾,那就算六皇子殿下出於孝道,勉強答允了拜入佛門,可心中必然會對我佛存下岔念,生不出禮佛誠心,那便反倒不美了。”

    俞和這一番話,回得在情在理,倒讓賦春娘娘有些不好作答,她低頭咬唇,半晌沒再言語。

    “娘娘可另想一法,來證俞和心跡。”

    “好,那便如此!”身後賦春娘娘似乎下了什麼決心,大聲道:“實不相瞞,我賦春也知道容昭姊姊此次受難,與那供奉閣同魔宗勾結有關,實乃是魔宗高手所下的毒手。你既然真想救容昭姊姊,便去將那魔宗在京城的首領斬了,也是替容昭姊姊一絕後患,只要你提了魔首的項上頭顱回來,賦春便知你的真心,絕非是與供奉閣同流合污之人,自當將大涅缽盂雙手奉上!”

    俞和眉毛一挑,大笑道:“有何不可?斬妖除魔正是我正道修士之責,俞和自願仗劍一行,只是魔宗暗伏京城,卻不知藏身何處,教俞和去哪里尋那首領?”

    賦春娘娘道:“城南樵山肅青王大院,夠膽你便去吧!”
tzleng 發表於 2013-12-18 11:35
玄真劍俠錄 京華魘夢風雨亂 第一百二十二章 師恩重,脊若龍
  
       


    俞和推開萬佛大殿側門,也沒見到那知客僧,只有六皇子周淳風獨自一人,在遠處的樹蔭下走來走去。

    周淳風一見俞和出殿,趕忙迎了過來,可搶上幾步,猛發覺俞和有點不對勁。只看他那張臉,慘白中透著一層青氣,兩個眼窩深陷下去,倦怠的雙目似乎睜不開來。再看俞和的髮髻衣衫全散亂著,走過來的步履虛浮搖擺,好似酩酊大醉的人,落腳踏不穩地面。

    “俞兄,你可是與那些賊和尚鬥過一場?”周淳風攙住俞和,急切的問道,“看你面色不佳,身子可有何處不妥?那大涅缽盂之事,又有何說法?”

    俞和微喘了口氣,擺了擺手道:“先離開此地再說。”

    周淳風點點頭,扶穩了俞和的身子,兩人沿原路走出了大鎮國寺。才剛穿過寺門,就見無央禪師從附近的人群中擠了出來,對著兩人微一頷首,展開雙臂,左右手各搭在俞和與周淳風的肩頭。周淳風只覺得身子猛一輕,眼前發花,一片光影繚亂飛掠,眨眼再看,三人已經飄落在石虎巷的供奉閣暗府小院中。

    張真人從大屋中推門而出,沖上前來一把抱住了俞和,“你這癡兒!在那萬佛說法大咒下逞什麼強?如今落成這般情形,可如何是好?”

    俞和勉強擠出了一絲笑容:“師傅,徒兒有負諸位師伯期望,卻是空手而歸。”

    “空手而歸?”張真人哭笑不得,“險險就把你一身修為加一條性命丟在了鎮國寺中,那才是一去不歸!”

    只見張真人一擰身,帶著俞和化作一道狂風,直入後屋去了。無央禪師身形一閃,也不見了蹤影。

    六皇子周淳風有些發懵,看到大屋裏坐著另外幾位高人,便也進了屋,朝那四位真人團團一拜道:“我那俞兄弟,可是怎麼了?”

    百靈叟嘿嘿一笑:“六皇子殿下,你可交得一個好兄弟!那小子為了大涅缽盂,甘受鎮國寺的萬佛說法大咒。老和尚們的如意算盤,本是想給俞和暗暗種下一道佛念。可這小子不知道哪兒來的執拗性子,竟在周天佛陀教化鎮壓之下,硬生生昂著頭站了差不多百息,結果真元枯竭,內丹破碎。如今雖無性命之憂,可道行打落甚多,若無天大機緣,此生再難複返還丹境界。”

    “啊?”周淳風心裏咯噔一聲,也不知說什麼好了。他雖不能煉氣,但在宮中耳濡目染,道門丹法節次自是懂的。結丹無望,那便意味著長生問道盡成了泡影。

    “這可如何是好?”周淳風茫然的搖著頭。

    百靈叟冷笑連連,“哢嚓”一聲,竟將坐下太師椅的扶手捏成了一掌木屑,“好一群老禿驢,將俞小子逼成了這副情形。萬佛說法大咒被破,卻又設一計,恬不知恥的叫個婦人出來攪局,存心不肯將大涅缽盂借來一用。他們不仁,休怪我們不義。此間事了,老頭子我非要在他寺門口擺下先天正反兩儀生滅大陣,不將他幾個肉身羅漢打回原形,難平我胸中惡氣!”

    百靈叟這話說得殺氣騰騰。大屋之中,除了明素真人不言不動之外,章炎真人冷哼了一聲,手指在劍鞘上微微抽搐,一道凝如實質的殺機沖天而起。長桑真人搓了搓手掌,十指間隱隱有赤霞雷火繚繞,呼應著百靈叟那毫不掩飾的森然殺機,三位真人的氣勢,登時讓這大屋中一干物事瑟瑟發抖,空氣冷得如置冰窖。

    四位真人不懷好意的目光,在六皇子身上一轉,周淳風腳底驟然發軟,悚然跌坐在地上。他周身寒毛倒豎,冷汗出如泉湧,霎時間內外衣衫盡濕了個透徹。

    且說張真人挾著俞和到了後面,推開了一間空屋的木門,將俞和扶到榻邊坐下。二話不說,先扣住俞和的寸關尺三脈探了探,眉頭登時擰成了一團,深深的歎了口氣,他自懷中出了一個鑲金的玉匣,甫一摘下匣蓋上的符籙,登時一股藥香散了出來。

    匣蓋一開,裏面墊著一塊冰蟾軟革,片片寒霧中,是一丸櫻桃大小的米白色丹藥。

    張真人小心的拈起丹藥,逕自硬塞到俞和的口中,這丹藥合津即化,咕咚一聲,落進了俞和的腹中,那股子濃郁的藥香氣,順著他的口鼻和周身毛孔,不住的溢出來。

    俞和張口想說話,可張真人怒瞪了他一眼,師威深重,讓俞和只能緊緊的閉上了嘴巴。

    只看張真人左掌抵住了俞和的額頭神庭大穴,右手取出了一根八寸長的牛毛金針,嘬口吹出一縷五行火炁,燒了燒金針,手腕一翻,竟把這金針直插進了他自己胸口的玉堂大穴。

    俞和猛吃了一驚,張口呼到:“師傅,你這是要做什麼?”

    “休要聒噪!”張真人把眼睛瞪圓了,怒斥了一聲,“你個不肖孽徒,怎麼生得如此木頭腦袋?那皇后和四皇子的死活,跟你什麼關係,你居然為了他們自碎內丹,你這是迂了還是傻了?還是叫那六皇子灌了迷湯?英雄俠義是吧?捨己救人是吧?自碎內丹你當是兒戲?你這是自絕了仙緣,你知不知道?等人家兩兄弟將來做了皇帝與親王,顯赫尊榮,誰還會記得你這個廢人?”

    張真人劈頭蓋臉這一頓厲聲斥駡,直讓俞和頭也抬不起來,他囁嚅道:“弟子知錯了,師傅息怒。”

    “息怒?我還息怒?”張真人一張嘴,好似連珠炮仗,也顧不得高道風儀了,那唾沫星子飛濺到俞和的臉上,“我教你識字讀書,把你送到羅霄劍門,你這才剛有了那麼一點點成就,便去自作踐!如今倒怎麼跟宗華與雲峰交代?好端端的來了一趟京都定陽,為了幾個毫不相干的凡俗之人,把自己內丹碎了?你可知道,內丹一碎,靈根消弭,此生再難重踏道途。”

    俞和只垂著頭,不敢抗辯,他心裏也知道,自己此番是太過托大了。但他的本意,倒並非全是為了借寶救人,只因當時心中沒來由的生出一股子岔火,令俞和倔強著,不肯對萬佛低頭而已。

    “也算是我與你結下了此一段孽緣,命中合該有今日一坎。幸好為師身具先天乙木靈根,此乙木道體最能治癒傷創,待我以金針截脈之術,將我這道靈根以貫頂之法渡入你身,先天乙木生炁當可助你重結內丹,再續道途。”

    “師傅萬萬不可!”俞和這才知道張真人自刺金針是要做什麼,他竭力掙動手腳,要從榻上躍下。

    可張真人運指如風,眨眼間封住了俞和的穴道,登時俞和身子僵住,張口也不能言。

    只聽見張真人深深的歎了一口氣,“俞和,我這一身道行,百餘年未再寸進,自知仙緣已走到了盡頭,此生地仙果位無望。留得殘軀,也只為找個左真觀一脈的道統傳人。你與我不同,你修道兩年,便已有還丹成就,不出百年,或能抱得玄珠,地仙可期。你我師徒緣分一場,我卻也未能授你什麼,區區一道靈根,便算是為師能為你所作的最後一件事情吧。你今後也毋需擔心,為師雖失了靈根,也只是一身道行再不能修進而已,尚有千年壽元可活,倒也沒什麼缺憾。”

    說罷,張真人一揮手,就要把那根八寸金針,盡數刺入胸口玉堂大穴。

    俞和瞪圓了眼睛,一張臉漲得通紅,他嘴巴不停的開闔,卻只能發出啞啞的聲音來,那淚水,好似噴泉一般的湧出。

    就在這時,只見張真人身後有人影一閃,無央禪師伸出手掌一拍張真人的肩頭,張真人胸口那根金針,“嗤”的一聲倒射了出來。

    張真人一回頭,見是無央禪師,他沉聲問道:“大師這是何意?”

    無央禪師雙手合什,低聲道:“贔屭血,當無礙。”

    張真人沒聽懂無央禪師話中的意思,滿臉疑惑。就見無央禪師微微一笑,對著俞和伸手一招,俞和的身子就平平的浮起,在空中旋了半圈,以背脊對著無央禪師和張真人。

    無央禪師五指一掃,俞和身後的衣衫就分作兩片,露出整片**的背脊,張真人一看,登時目中奇光閃現。

    俞和的背脊正中,一道脊椎骨柱與左近的筋肉,糾結成了一條栩栩如生的龍形。龍首抵著大椎穴,龍尾伸到腰陽關,兩道粗壯的血脈似龍須,延展向左右雙臂,兩條筋肉似龍角,撐起左右肩胛。自後頸處沿著脊骨一路向下,皮膜上竟生出一行細細的肉鱗,兩側的肋筋如龍爪,中間脊突似騰躍的龍身。

    再看俞和的整個背脊上,全都佈滿了銅錢大小的猩紅血印,每一片血印之上,都自毛孔中透出淡淡的金光。

    “這是?”張真人伸出手指,在俞和腰後的一處血印上輕輕一壓,只見一道金芒如劍,從血印中射出,撞到張真人的手指上,竟發出金鐵交擊之聲。張真人連忙縮回手指,再看指上皮膜已被斬開了一道血口子,皮肉翻卷綻開,血流如注。

    這道金芒之威,已堪堪如同還丹二轉劍修的潑命一擊。

    “丹元劍炁?”張真人失聲而呼,語氣中,竟帶著一片喜極。

    再看無央禪師頷首微笑,伸出右掌一攤,掌心中有團褐色光華升起,化作近百支拇指粗細的菩提木金剛杵。這佛門法器上,雕得卻非是梵文佛記,而是一行行道家雲篆。

    這近百隻菩提木金剛杵,照準了俞和身後的每一片血印刺下,杵頭的木錐深深嵌入了筋肉中,卻不見皮膜有絲毫破損。

    “不破不立,妙光境三日。”無央禪師對張真人說道。

    “多謝大師施救!”張真人扶冠整袍,對著無央禪師一揖到地。

    無央禪師受了張真人一禮,躍身朝俞和一撲,屋中一團光華閃現,再熄時,兩人俱沒了蹤影。
tzleng 發表於 2013-12-18 11:43
玄真劍俠錄 京華魘夢風雨亂 第一百二十三章 妙光境,真無相
  
       


    張真人轉身出門,卻發現甯青淩怔怔的站在門口。

    “師伯,俞師兄他?”

    “當無大礙。”張真人擺了擺手,他眉頭已然盡舒開,嘴角猶自含著一絲笑意,“這小子有天大的福緣隨身,我門中那古獸贔屭歿亡時,他得了一注贔屭精血藏在體內。上古龍裔血脈神異非常,竟然在他自碎內丹之時,將丹元靈炁盡數攝在精血中不散。有無央禪師親手施救,此番大破大立,如若機緣得當,俞和反倒會因禍得福,洗髓換血,成就還丹二轉。此時他已隨無央禪師入妙光境小洞天療傷。三日後破關而出,定還你一個活蹦亂跳的師兄來。”

    甯青淩臉上微微一紅,“師伯莫要調侃,俞師兄無恙便是最好。”

    “少年男女,彼此有些牽掛亦是常事。”張真人忽想起陸曉溪來,他眼睛一轉,把下半句話生生咽回了肚裏,口中嘿嘿直笑。

    甯青淩大窘,轉身自回容昭皇后那屋去了。

    話說這妙光境小洞天,其中並未演化乾坤天地坎離,儘是一團渾濛的所在。有無窮的仙光霞雲流轉,一道道玄奧的符籙和一朵朵蓮花虛影,在虛空中生滅不息。

    俞和緊閉著雙目,無知無覺的懸在空中。他的背脊上,插著近百支菩提木雕成的金剛佛杵,從這妙光境的四面八方,各有絲緞般的霞光飄來,纏繞在佛杵上不住的流轉。

    無央禪師在俞和面前顯出了三頭六臂的佛陀法身,高有十餘丈,端坐在九品黑蓮臺上。六隻手掌掐定指訣,三張面孔各閉目誦經,第一張口頌佛經,第二張口頌道經,第三張口說得是一種晦澀不明的語言。只見他法身三頭顱腦後,也都各呈異相。頌佛經那頭顱腦後,是一圈光灼灼的佛家大智慧輪,頌道經那頭顱腦後,是一幅陰陽太極圖徐徐旋轉,頌神秘言語那頭顱腦後,是一圈碧綠的荊棘花藤,盤成了一圈。

    也不知過了多久,俞和雙肩一震,身子中隱約傳出一聲悠長的龍吟,嵌在他後頸大椎穴旁的一支菩提木金剛杵,忽然晃了晃,倏地脫體而出,杵頭甫一彈出皮膜,這整支菩提木金剛杵便化作一團黃煙飛散。

    再看那處大椎穴旁的血印,已然消失不見。

    俞和胸口挺起,忽張口噴出了一團腥臭的黑煙,這黑煙只一轉,便化作一道朱紅色的業火,要反朝俞和燒去。可無央禪師的佛陀法相張開大口一吸,這道業火便被他攝入了法相腹中。

    吞下這一道業火,那三個頭顱的誦經聲愈發宏大。俞和背上的每一支菩提木金剛杵,都開始微微顫動。每隔大約一炷香時分,伴隨著隱約約的龍吟聲,便會有一支菩提木金剛杵脫體彈出,碎作一片木黃色的微塵。而伴隨著背脊上每一片血印的消散,俞和都會噴出一口黑煙,化作熊熊業火。無央禪師的佛陀法身緩緩回轉,三個頭顱次第吞噬業火,他法身坐下的九品黑蓮台,漸漸轉成了半黑半紅的顏色。

    這一番施為,足足持續了十七八個時辰。最後剩下的十支菩提木金剛杵,正釘在俞和背脊龍形的雙目、雙角、五爪和龍尾之上,要每隔近一個時辰,才能彈起一支。這十支菩提木金剛杵下的血印,乃是贔屭精血凝聚的大關竅所在,每支金剛杵彈出後,血印一散,俞和的氣息便會陡然拔高一層。

    直到最後一支菩提木金剛杵脫落,化作黃煙散去,俞和忽然四肢盡展,仰天長嘯。自他的眉心祖竅中,沖出一道赤金色的光芒,在這妙光境中當空一旋,化作百畝金霞慶雲。雲端盤坐著六尊佛陀的虛相,分別是中央釋迦摩尼佛、東方藥師佛、西方阿彌陀佛、過去燃燈佛、現在釋迦摩尼佛、未來彌勒佛。

    這縱橫三世佛陀之相當空顯化出來,放出十二道莊嚴的目光,甫望見無央禪師那三頭六臂的法身,登時齊齊念誦佛號。六尊至高佛陀的虛相,從慶雲上飛起,竟以身去撞無央禪師。

    無央禪師也不慌亂,六隻手臂各掐指訣,朝前印出。他座下那具已盡轉作朱紅色的蓮台飛旋而出,挾著烈烈業火,直朝六尊佛陀撞去。

    “轟隆”的一聲大響,這妙光境中金霞四溢,流焰橫飛。無央禪師的三頭六臂法相飛身而起,擋在俞和身前,六隻手掌好似拈花摘葉一般的,在虛空中連連抓攝,一道道散亂的金芒,從亂霞中顯出,飛落入他的掌心之中。

    過了有一盞茶的功夫,一切才平復如初,妙光境中又回到了之前光陰曼妙的玄玄混渾空景象。無央禪師收去了三頭六臂的法身,依舊做個黑瘦赤腳僧人的模樣,他一手單掌豎在胸前,另一手虛托著一團好似烈日般的金光。

    “癡兒,醒來!”

    只見無央禪師雙目一瞪,眼中射出兩道雷霆似的明光,直刺入俞和的靈台祖竅。他身形一閃,飛到俞和面前,手腕一翻,一掌印在俞和下腹關元大竅處,把那一團金光,硬生生壓進了俞和的丹田爐鼎。

    登時就看俞和把雙目一睜,頭髮根根倒豎,“嗆”的一聲刺耳的劍鳴響起,有道百丈高下的清光長劍虛影,從他身子中沖出,劍尖直指高穹,那森然的劍意,竟催得妙光境中蕩起一片漣漪。

    俞和長吸了口氣,那彌天巨劍之相漸漸隱去。有枚小小的白蓮花法印,在他額頭中央一閃而逝。隨即他眼中便回復了清明。

    雙臂一振,只覺得周身真元呼嘯流轉,無窮無盡,生生不息。俞和心中大喜,對著無央禪師一揖到地:“多謝大師妙手!”

    無央禪師合什頷首:“短三月,長一年,盡復舊觀。若精修,二轉可期!”

    俞和略一思索,便領會了無央禪師的意思:“還丹破碎之厄已去,短則三月,長則一年,就可以恢復到之前的還丹道行,然後再加精修,晉入還丹二轉為時不遠。”

    他存思聚念,朝丹田爐鼎中一照,就望見那長生白蓮明光萬丈,只是萬千蓮瓣中央,依舊是一團金色的氤氳浮浮沉沉,看不出有重結內丹之兆。

    俞和眉頭略皺,無央禪師已然洞悉了他的心思,沉聲喝叱道:“咄!有相無相,法無虛妄。靜修,待我喚你。”言畢把手一招,一片流光仙霞湧來,在俞和腳下聚成一座七品七彩蓮台,無央禪師身子一晃,已然仙蹤渺渺。

    “有相無相,法無虛妄?”俞和盤膝坐在蓮臺上,把這偈語反復念了幾遍,便照著平時打熬真元的法子,手掐子午訣,存想丹田生出一道暖流下沉生死竅,再沿背後督脈逆行而上。

    就見那長生白蓮中央的金色氤氳翻滾了一匝,分出一縷稀薄的雲光,往生死竅一降,就化作澎湃的真元玉液,帶著長河奔流,潮汐呼嘯之聲,從督脈逆行直貫頂門,轉而沿任脈過十二重樓,落回了丹田。一小周天行畢,俞和這才猛省,雖然這團金色的氤氳不成丹丸之形,但其玄妙卻與道家玉液還丹一般無二。有相無相,法無虛妄,意思就是管它成不成丹形,其妙用盡在便是。

    心中一股曆劫重生的大歡喜,又有一股鬱悶盡消的大解脫。俞和臉上猶自帶著笑容,盤坐在那光霞聚成的七品七色蓮臺上,他默默運轉真元,行遍周身經絡。性念內視己身,但看血如汞漿一般稠密,隱隱透著紫光,一條背脊大骨,節節如白玉,骨髓若銀霜,有層淡金色的光芒,上上下下的貫通流轉。恍然間,俞和覺得自己的脊骨,好似融進肉身的一具劍鞘,只消自己伸手在後頸一握,便可自背脊中抽出一口絕世鋒芒。

    靈台祖竅之中,有道如水的輝光,好似遮在暗雲後面的皓月,終於露出了銀輪。那神秘消隱的六角經台,自渾濛中冉冉浮現,依舊高高懸在識海之上,灑落片片青玉色的光芒。

    這經台現身出來,俞和心底最後一塊大石,轟然落地。再無焦躁,再無憂慮,分毫雜念不生,一呼一吸之間,沉入了不喜不怒,無思無想的大清靜中。

    這一入定,也不知過了多久。俞和望見識海中忽有一滴雨水自天穹高處垂下,直落入了深潭,“滴答”的一聲輕響,散開一圈水波。

    他開息睜目,驟覺有股無行的牽扯之力,自虛空中來,俞和心有所感,遂著那力道輕輕一躍,好似撞破了一層鏡花水月般的,眼前光線一暗,腳下踏定了實地,再看已身處石虎巷暗府秘院的後屋中。

    屋子裏站著三個人,當先自是張真人笑盈盈的看著俞和,甯青淩站在張真人身側半步,也投來關切的目光,唯有無央禪師站在屋門口,閉目合什,臉上一片淡然。

    “師兄可大好了?”甯青淩搶上一步,探手捉住了俞和的脈門,張真人也走了過來,伸手搭住了俞和的肩膀。

    可俞和嘿嘿一笑,身子微微一震,渾厚的護身罡氣略展,把甯青淩和張真人的手彈開了數寸。

    “這小子,傷勢一好,就對著師傅逞威風來著?”張真人不怒反喜,口中笑駡,化掌為空拳,在俞和腦門上敲了一記。

    甯青淩忽尖叫了一聲,跳開了數步,舉起雙手,慌忙遮住了眼睛。

    俞和低頭朝自己身上一看,登時滿臉通紅。原來他身上那襲道袍,早被無央禪師撕開了背後的衣衫,這方催動護身罡氣一震,上半截身子可不霎時間就變成了**裸的,露出一大片白皙的胸腹肌膚來。

    俞和忙不迭的躲到張真人背後,伸手從腰間玉牌中摸出換洗的道袍,展開一抖,便換到身上,再看那邊甯青淩,雖然那手捂著臉,卻分明在透過指縫偷看,她嘴角勾起的一絲笑意,藏也藏不住。

    俞和大窘,眼睛一轉,口中呼到:“還要謝過無央大師救治之恩。”

    他轉身要拜無央禪師,可屋門口已是空無一人,也不知道無央禪師是何時離開的,當真神出鬼沒。

    “內丹粉碎,能治得好已是萬幸。此時倒不忙著拜謝無央大師,正事要緊。”張真人收住笑容,正色道:“我們幾人定下了一計,當由你做這先鋒官。此事關乎京都定陽道佛魔三宗大局,你且聽我細細分說。”
tzleng 發表於 2013-12-18 11:49
玄真劍俠錄 京華魘夢風雨亂 第一百二十四章 樵山怨,陳年冤
  
       



    京都定陽城南十八裏,有座風景秀麗的樵山,此山名得自一個廣為流傳神話故事。那故事裏講說:這座山坡以前是個光禿禿的石頭山,幾乎是寸草不生。山裏住著孤零零的一戶人家,以採石雕刻為生,兩夫婦的手藝雖不糙,但日子過得卻很是困苦。後來石匠夫婦生了個兒子,可等長到十來歲,氣力初成,剛能繼承家中手藝活計時,卻又不慎跌下了山崖,把一雙手臂俱摔廢了。於是漸漸年邁力衰的兩夫婦,一邊照看著殘廢的兒子,一邊雕石賣錢,生活愈加困苦,撐了不到十年,在一個嚴冬中雙雙染上了風寒,一病不起撒手人寰。

    雙臂殘疾的兒子,在父母墳前發誓,要在石山下守孝三年。他拿牙齒咬住鋤犁,開了一小片田地種菜,又用腳纏著魚線釣魚,每年冬天大雪封山時,依舊是最難熬的,但他啃食凍土下的草根為生,倔強的不肯離開。

    春去秋來,到了第三年寒冬數九,眼看還有大半個月,便是父母忌日,這也是他三年守孝的最後一個月。儲下的食物所剩無幾,但加上掘來的草根等物,也勉強能撐到春風破冰的日子。可就在一個大雪紛飛的夜晚,少年忽然被山中的巨響驚醒。等到第二天雪停,少年頂著寒風進山一看,卻尋到一隻奄奄一息的白色老虎。

    少年用牙齒和繩索,把白老虎拖到了自己的小木屋中,思前想後,拿出僅剩的幾塊田鼠肉幹,喂給了老虎。十幾日的悉心照料,這只老虎雖瘦得皮包骨頭,卻已能站立起來。少年看了看空空如也的地窖,坐到自己父母墳前,對老虎說:你若不吃了我,我倆終還是會凍死。我這身皮肉,細細的吃,當能讓你撐過寒冬。反正我早是廢人一個,留此殘軀只為掃灑墳塋,如今三年已過,便追父母而去,也無遺憾。

    那白老虎看了看少年,一言不發的轉頭而去,消失在茫茫風雪中。少年閉目跪在墳前等死,可就在他要被凍僵之前,那老虎銜著一根樹枝回來,樹枝上竟還掛著一片嫩葉。少年吃下嫩葉,枯萎的雙臂立時恢復了氣力。老虎把樹枝朝地上一甩,就見漫山遍野的大雪盡消,從石縫中生出無數的參天大樹,顆顆都是極珍稀的樹種。

    少年從此伐木為生,他販售的木材無一不是頂上之選,當真是一車圓木白銀千兩。才一年不到,便自建了個莊園叫樵莊,雇了幾十個壯漢專門伐木。說也奇怪,這石山中的樹木砍也砍不盡,白日裏伐倒一片,第二天又有一片參天而起。少年衣食不愁的活了一甲子,最後騎虎而去,不知所終。

    留下這山就得名:樵山。

    神話傳說如此,到了樵山腳下一望,也確實滿眼都是鬱鬱蔥蔥的古樹。最奇的是,這山上幾乎沒什麼土壤,儘是巨大的青石,那些樹木生在石頭上,樹根好似藤蔓一樣的纏住山岩,探進石縫深處。而山石雄奇,於是這些樹木,也並非與他處一般,儘是筆直向天。許多傍山壁而長的樹木東倒西歪,各展奇形,宛如飛簷走壁的武林高手。

    樵山之陽,有片莊園。但非是傳說中的樵莊,而是大雍王朝第十八代帝君的親弟弟,皇封“肅青王”的王府大院。

    通向肅青王大院的路上雜草橫生,幾乎已經看不見地上鋪的青條石。離著大院門口三裏,有塊石碑聳立在路邊,上面雕著一行大字:“此地封鎮三百六十年,生人勿近。”

    大字下麵,是定陽供奉閣的雲篆道符和大鎮國寺的梵文佛印。石碑上捆著一道手臂粗細的棕繩,半朽的繩子上吊著綠鏽斑駁的黃銅佛鈴,幾十條破爛的彩綢經幡隨風招展,上面錄的是《地藏菩薩本願經》。石碑反面嵌著一面青銅八卦鏡,鏡面直對著肅青王大院的門口。

    俞和走到這石碑前停下。他此時的模樣,看起來也就僅僅比他剛從萬佛大殿中出來時,臉色略好一些罷了。雙目中蒙著濃濃的倦意,眼眶和臉頰都陷了下去,顴骨上帶著一抹異樣的潮紅,似乎是大病初愈,全靠剛猛的藥力強撐起了身子。

    站在石碑前喘了喘,俞和的靴面上,竟然沾滿了浮塵。抬頭看著石碑上的刻字,他想起來之前六皇子周淳風所說的,有關這樵山肅青王大院的故事。

    之所以亂草淹沒了道路,又有石碑封門示警,乃是因為這大院的主子肅青王,在幾十年前,捲入了一樁謀逆大案。被第十八代大雍帝君,也就是肅青王同父同母的兄長,親自下旨滿門抄斬。而肅青王本人,在皇城大金殿之外,被活生生點天燈而死。

    大院中上上下下近千口人,包括繈褓中的嬰孩和翁嫗,一夜之間被皇城禁軍殺得乾乾淨淨,那當真是流血漂櫓,怨氣沖天。相傳那一股血腥氣籠罩周圍十裏長達三年,每年滅門忌日前後七天,這肅青王大院上空都有怨氣結成陰雲不散,夜晚甚至能聽到鬼哭之聲。

    到了十九代大雍帝君,也就是當今振文帝君的祖父繼位。因緣巧合之下,竟查出肅青王乃是被人誣陷冤死,難怪樵山附近如此怨念不散,生出諸般詭相。水落石出之後,十九代帝君下旨修正史書,還了肅青王的清白,又懇求供奉閣與大鎮國寺派出有道之士,前往樵山大院作法,超度冤魂。

    前去掩埋屍骸的軍士,回來之後盡都數月噩夢不休。那供奉閣的高道和大鎮國寺的高僧,在肅青王大院擺下鎮魂大道場,連作了七七四十九日法事。可白日裏倒還安寧,只消日落月升,天色暗沉,大院中就會飄起冰冷的細雨。這雨水帶著一股血腥味,亦有屍體**的惡臭味,沾到肌膚上,便是一片潰爛。有人傳說,當這怪雨漫空之時,從肅青王大院中看天上的月亮,竟是殷紅色的。

    當時的供奉閣大執事和鎮國寺主持大師連袂面見帝君,說肅青王大院中積怨太深,如今雖然沉冤昭雪,但非是區區幾日法事,就能將怨念排散,超度陰魂入黃泉的。倒不如暫時封禁樵山,過個幾百年,待怨念自然散去,種種詭相便再不會生出。

    於是十九代帝君親自將肅青王一脈的靈牌,移入了典山帝陵谷的皇族祭堂中供奉。又在樵山大院門口,將新編修的國史燒化了數千冊,再將那嫁禍肅青王之人的後嗣淩遲處死,算是告慰了冤魂。供奉閣和鎮國寺各位高手,在大院中施為了一番,最後留下了俞和面前的這座示警石碑。

    “每一代王朝,總都會發生類似的悲劇,任你怨念滔天也好,糾纏世上千年也罷,若有一天連大雍王朝都沒了,終歸怨無所依,恨無所憑,魂歸渺渺!”俞和嘿嘿一笑,望瞭望似晴非晴的天空,朝肅青王大院一腳深一腳淺的走去。

    “而比冤死更淒涼的,卻是死後身化厲鬼,也不被有心之人放過。離神散魄之後,只怕連有何冤,有何恨都不記得了,只剩下一道怨鬼殘軀,被別人捏在手中。”

    俞和口中念叨不休,到了大院門前,一腳踢開了朽爛的木門,塵埃揚起,從院中沖出一道冷風,撲到俞和的臉上。

    俞和長笑一聲,朗聲喝道:“揚州俞和,斬妖除魔來也!”。

    他一邊邁大步進了院子,一邊舉袖捂住口鼻,輕輕咳嗽了數聲,顯出一副外強中乾的模樣來。

    可俞和一嗓子喊完,回應他的,除了遠處屋簷上呱呱飛起的數隻烏鴉,便是凝聚在此近百年的沉寂。

    俞和腳下有些發虛,這倒非是他故意裝出來的。之前他滿打滿算,認為這一聲喊完,十有**是魔宗高手盡出,將他團團圍住。可這偌大的院子中,怎麼也不像是什麼魔宗盤踞之地,四處蕭蕭落落,到處都佈滿刀斧痕跡和火燒過的焦黑,腳下踩著厚厚的一層黃紙冥錢和各式符籙,破敗的廊柱上,纏著退色的經幡,雨水早把所有的文字符號,變得無法分辨。

    忽然有風吹過,穿過空洞的窗櫺子,發出嗚嗚的怪響。俞和只覺得一道寒流從腳底下直沖頭頂,所經之處,寒毛根根豎起,連頭皮酥麻了。

    “嘩啦”的一聲,不遠處似乎有什麼東西朽落下來,嚇得俞和跳了半步,躬起身子,只敢拿眼角的斜光去望。

    更大的一陣風吹來,許多物事隨風搖晃起來,發出令人心悸的聲響。有破布、落葉、符紙、經幡等等之類,被風掃卷起來,旋來轉去。俞和恍惚覺得,那好似是數不清的鬼影子,在這肅青王大院中徘徊。

    深深的吸了幾口氣,疑神疑鬼的覺得,這處的空氣也比京城中要陰冷數分。俞和硬著頭皮,喚出破甲劍握在手中,似乎掌心緊緊攥著堅硬的利器,會讓他變得剛強一些。

    這肅青王大院占地極廣,裏裏外外也不知道有多少進的院子,但反正幾乎每一道牆都是殘破的,也無所謂尋不尋門戶。踩著滿地雜七雜八的淩亂物事,俞和瞪圓了雙眼,每朝裏面走一步,就要四處望一圈。時不時的,他會下意識的猛回頭,去看看背後是不是跟上了什麼詭異的東西。

    這樣朝大院深處走了有一盞茶時分,俞和背脊上的衣衫,已然盡濕了。被微風一吹,更覺得後頸處涼颼颼的,俞和找了跟斷裂下來的圓柱,坐下喘了喘氣,略平復自己那驚悚的心神。

    “還斬妖除魔,堂堂修道之人竟然怕鬼,真是丟盡了宗門的顏面。”俞和自嘲的一笑,把破甲劍插在面前的泥土中。

    剛抹了一把額頭上的冷汗,俞和不經意間,以眼角餘光掃過破甲劍那明晃晃的劍鋒,肩後猛然間寒毛一炸,再移回目光仔細一看,那如鏡子一般的劍鋒上,分明映出了一個通體青白色的模糊人形,這人形詭異的一扭,又不見了。

    俞和只覺得自己滿頭的頭髮都盡數豎了起來,他猛力拔起破甲劍,轉身對著方才那人形顯身的地方大吼一聲:“什麼人裝神弄鬼?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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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真劍俠錄 京華魘夢風雨亂 第一百二十五章 馬無傷,群屍陣
  
       



    呼嘯的罡風,卷起地上的碎石和落葉,森然劍意將一干雜物都化作了鋒銳的利器,撞到西南角的一堵殘壁上,刻下數不清的狹長裂痕。

    俞和定睛一望,他又有些懷疑,自己看到的青色人形會不會只是錯覺。西南面那堵殘壁似乎被大火燒過,牆面上一片焦黑,如今交錯著無數道裂痕,露出牆裏青黑色的磚石。殘壁左近,有座一人高的青石假山,而牆頭上,又淩亂的飄著一大團青灰色的破布,這些都有可能被誤認作是依稀的人形。

    神念蔓延而出,罩住了左近五丈方圓,可依舊察覺不出絲毫的異樣。

    俞和長長的吸了口氣,從腰間玉牌中,摸出了一葫蘆自羅霄帶來的老酒,咕咚咕咚的猛灌了幾口。腹中像填進了一盆炭火,他喉頭抽動,打了個長長的酒嗝,一團酒氣沖出,仿佛把心中的惴惴之意,也吐出了不少。

    屈指一彈手中的長劍,發出清越的長鳴,俞和伸手拂過秋水般的劍鋒,心中膽氣漸生。可當劍鋒上映出自己的面容時,俞和驟然瞪圓了眼睛,駭得三魂七魄齊飛。

    就在他肩後頸側,分明有一張枯萎得如同朽木般的臉!

    那面容,就像是把一張皺巴巴的黑色皮革,隨意的裹在一顆顱骨上,兩個眼眶中,垂著一對乾癟的褐黃色肉球。鼻子和嘴巴處,只剩下兩小一大的三個黑漆漆的窟窿,從裏面滲出不知是什麼的一道暗紅色漿液,幾乎就要滴落到俞和的肩膀上。

    俞和口中發出了一聲扭曲的驚呼,他像是一隻被人猛踩痛了尾巴的野貓,弓著身子,朝前縱躍出去,破甲劍帶著淒厲的破風聲,朝身後亂刺。

    可等他落到地面,背脊死死的抵住一道塌落的拱橋橋墩,在朝方才那邊看去,就見一位身穿素白斜襟廣袖道袍、灰須灰發,道稽高挽的老者,悠然站在俞和方才所立之處,一手伸出兩指,夾住了破甲劍的劍鋒,另一手分明拿著俞和的酒葫蘆晃了晃,把葫蘆口湊在鼻尖下嗅了口酒香氣,朝俞和微笑道:“如此好酒,小友不願與老夫共飲麼?”

    俞和驚魂未定,哪敢答話,白蓮赤鳶雙劍齊出,交錯橫在身前,兩隻眼睛緊盯著這個白袍老者。

    可白袍老者卻又是輕輕一笑,酒葫蘆在他掌中上下一顛,就沖出一道清亮剔透的酒箭,落進了他的口中。這老者吞下老酒,閉目回味了一息,張口作歌唱道:

    “高館張燈酒複清,

    夜鐘殘月我獨醒,

    只言問心堪求道,

    再無故人欲送行。”

    四句唱畢,輕輕一歎,甩手將酒葫蘆和破甲劍朝地上一拋,白衣老者沖著俞和拱手作揖道:“小友可是名喚俞和?”

    俞和見這老者仙風道骨,周身白袍一塵不染,繞體霞雲浩正不邪,怎麼看也是個名門正派的前輩宿老,絕不像是什麼魔道中人。可方才劍鋒中映出的詭相也太過嚇人,俞和心中暗暗告誡自己:人不可貌相,這老者十有**乃是魔宗高手,只是作出一副樣子來迷惑人心。

    但人家有禮有儀,俞和自覺身為名門大派的弟子,倒也不能失了禮數,於是招手將白蓮赤鳶雙劍收回身側,拱手施禮道:“正是在下,前輩有何指教?”

    “果真是龍虎祥瑞護國真君俞大人當面,老夫敦頭山人士,姓馬,名無傷,乃是受人之托,在此等候俞大人到來。”

    “馬前輩既然是等候在下,有何事還盼明示。”

    “受人之托,忠人之事。我家尊上聽聞俞大人一劍斬滅大鎮國寺的萬佛說法大咒,對俞大人十分敬仰。老夫才疏學淺,卻亦習得拙陣一座,還盼俞大人不吝指點。不過大人切莫見怪,老夫與那些口是心非的和尚絕不類同,誠然對大人全無惡意。只是我家尊上亟盼親睹俞大人的風采,故設下此陣邀大人一試,你我點到為止,萬萬不可傷了和氣。若大人在陣中稍感疲累,只消喚聲‘馬老兒’,老夫自會撤去陣法。”

    俞和嘴角一歪,心說果然如此。他招手攝來破甲劍,三道劍光化出,各占天地人三才位,結了一座小三家劍陣,對那白袍老者馬無傷拱手道:“前輩,請賜教!”

    “恭請俞大人入陣!”那老者俯身一拜,伸手朝東南西北四方一指,踏腳輕輕一踏地面,只聽得地下深處有隆隆悶聲傳來,東南西北四正位,和馬無傷腳下,各騰著一道塵泥煙柱,似乎有五件頗為巨大的法器,從地底升起。

    等塵灰略散,俞和只一看,登時眉頭倒豎,怒哼了一聲。

    那白袍老者馬無傷腳下,踩著一尊二丈來高的白玉娃娃像,雕得圓頭圓腦圓肚腹,好似個彌勒佛一般,一腿曲,一腿伸的側坐著。這玉娃娃腹中,隱約約有團黑氣翻騰不休。

    東方甲乙木位,升起一尊一丈八尺高的青木道人站像,雕得高冠廣袖,眉目如生,那道人臉上帶著笑容,手中拄著一根蟠頭木杖。

    南方丙丁火位,升起的是一尊一丈九尺高的赤身莽漢像,也不知用的是什麼材料,竟有幢幢火光罩體。雕得有幾分好似神話中的赤帝祝融,筋肉剛猛,蒲扇般的大手中,握著兩團熊熊烈焰,可臉上卻是一片木然,無喜無怒。

    西方庚辛金位,升起的是一尊一丈七尺高的金甲兵士像,通身披掛著金鱗鎖環甲,頭上無盔,滿臉怒氣,鬚髮皆張,手中操持著一杆精金長戈。

    北方壬癸水位,升起的一尊一丈六尺高的抱瓶仙女像,通身剔透,發出淺藍色的冷光,似乎是用萬載玄冰雕成。這仙女顰眉做愁苦狀,面若泫然欲泣,懷中抱著一個長頸雙環圓瓶,瓶口波光閃閃,仿佛略一傾,便能灑出水來。

    俞和只一看這五具陣器,便不由得怒從心頭起,他咬牙瞪視著白袍老者馬無傷,一個字一個字的寒聲說道:“你這是逆五行離神散魄煉屍陣。容昭皇后,四皇子周承雲,都是閣下所害?”

    “俞大人此話,有對也有錯。”那馬無傷手捋鬍鬚道,“此陣本名為五行築仙陣,乃是逆天改命,奪天地一點五行真炁,造化靈根的大妙法。逆五行離神散魄煉屍陣之名,不過是自詡正道修士強加的惡名而已。至於那容昭皇后和四皇子周承雲,確是老夫施術,不過俞大人可是冤枉了馬某的一片好心。需知容昭娘娘和四皇子殿下,日日處心積慮,苦求跳出命數,尋一線仙緣。老夫以此無上法陣,替他們逆天改命,成就神通,卻怎是害了他們?”

    “信口胡言!”俞和伸手點指著馬無傷,破甲劍化作白光一縷,從地上躍起,三口飛劍齊聲長鳴,“逆天改命是不錯,經此陣法,化生為死,魂魄離散,身作他人屍傀。如此仙緣,試問誰會去求?”

    “求與不求,非俞大人一言而斷。那容昭娘娘禮拜三清道尊時,曾發下大宏願,若能長生不死,一切皆可拋卻,區區神智魂魄,又有何不舍?老夫成人之美,俞大人還是莫要將那無妄之罪,強加老夫身上才是。這番大陣已起,恭請俞大人入陣試劍!”

    說罷,那馬無傷一擺袖,身子竟沉入了白玉娃娃的頂門,白玉娃娃憑空一旋,又拔高了三丈,

    俞和聽見頭頂有人念咒道:“天有陰陽,地有五行。吾令南方丙丁火火滅,西方庚辛金金缺,北方壬癸水水竭,中央戊已土上裂,六甲六乙暗鬼自出。東方青鬼,南方赤鬼,西方白鬼,北方黑鬼,中央黃鬼,天魂上升,地魄下藏,陣啟陰陽變,陣轉五行殤,三魂七魄齊飛揚。”

    只見分立在東南西北四正位的陣偶上奇光流溢,齊齊一旋,木偶鎮住了西方庚辛金位,金偶鎮住了東方甲乙木位,火偶鎮住北方壬癸水位,水偶鎮住南方丙丁火位。這五方五行一逆轉,地下又傳來隆隆震響,四尊陣偶也是嗡嗡顫鳴不休。有四道一丈來高的光影人形,從陣偶上脫出,對著中央戊己土位躬身一拜,便作盤膝打坐的模樣,浮在半空中。

    俞和猛聽見頭上風聲大作,好似有一件極沉重的巨大物事蓋頂砸落。他閃身一挪,就看這離神散魄煉屍大陣中央的地面,宛如被無形的隕石撞擊,深深的陷了下去。也不知下麵本就有空洞,還是被陣法之力強破開了泥石,平地裏顯出一個十丈方圓,深不見底的巨大土洞。朝洞中一朝,裏面儘是一團漆黑,有絲絲灰色的煙氣浮起。

    那四道光影人形朝地洞中一撲,便不見了蹤影。俞和恍惚聽見地洞中傳來了無數人說話、哭泣、祈禱的吵雜聲響,這紛亂的聲音,好似錐子一般的刺入耳膜,直達心神。俞和的識海中波瀾驟起,兩眼有些模糊,好似酩酊大醉一般,身子也搖晃了起來。

    “哼!又是迷心亂神的把戲。”俞和冷哼了一聲,暗暗並齒一咬舌尖,劇痛傳來,眼前複明。就聽那地底傳來的吵雜人聲越來越響,地洞中灰氣噴湧如泉,有百多道黑影,從洞底飛出,聚作兩圈,繞著天上的鎮守中央戊己土的白玉娃娃回轉起來。

    上一圈是三十六具沾滿泥土的薄木棺材,正合天罡之數,每具棺材都敗朽不堪,貼著黃紙朱砂符籙,棺蓋上下震動,似乎裏面的屍首直欲破棺而出。

    下二圈是七十二具以棕繩紮起的蘆葦草席,看起來裏面也是裹著屍骸,席子上的泥土,摻合了不少糯米,也貼了符籙鎮住。

    總共一百零八具屍骸,在俞和頭頂徐徐飛旋,這情形端是詭譎駭人,俞和不是沒見過死人,但他真沒見過如此多的屍骸,偏偏似乎每一具都被煉成了屍傀屍鬼,一面發出怪聲,一邊扭轉顫動著。俞和滿臉煞白,自覺膝蓋有些發軟。

    可他越怕什麼,便越來什麼。

    只聽那白玉娃娃腹中傳出一聲尖利嘶吼,叫的正是俞和的名字,那聲音,好似閻羅大殿門前點卯一般,讓人頭皮發麻。緩緩旋飛的棺木草席齊齊一頓,“蓬”的一聲大響,無數木屑和破爛的草梗紛紛洋洋落下。

    一百零八具陰陽屍鬼,裹著惡臭的黑煙,朝俞和猛撲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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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zleng 發表於 2013-12-18 12:15
玄真劍俠錄 京華魘夢風雨亂 第一百二十六章 諸法盡,紫微現
  
       




    “吾稟天罡神符厲行四海,口納聖真神氣,付與陰陽鬼神隨吾驅使,吾東向一唾九木折,南向一唾八火滅,西向一唾金剛缺,北向一唾流水絕,道氣流布,隨吾所說,天有九柱,地有九梁,北斗七星書辟邪二神文,為我除殃,眾邪消盡,魍魎逃亡,天罡辟邪符!”

    俞和腳踩驅邪罡鬥禹步,關元內鼎中那團金色的氤氳翻翻滾滾,精純的真元直貫十指,把手一揮,便淩空繪成三道金光閃閃的天罡辟邪真符,拍入了三口飛劍之中。

    登時三口飛劍放出明光十丈,尤其是三才劍陣中居人位的白蓮劍,當真是昊光赫赫,將俞和身周的灰煙屍煞蕩滌得乾乾淨淨。

    當前撲來的,是裂席而出的七十二陰屍,其中有男子屍、女子屍和嬰孩屍,具具好似歷經了火燒風吹,做漆黑枯瘦狀,皮殼堅韌發亮,宛如一層堅甲。四肢揮舞如瘋癲,手爪上冒出絲絲黑煙。

    俞和強按下胸中翻騰欲嘔的不適感,以白蓮劍護住周身,破甲赤鳶雙劍飛出,化作萬千劍雨,朝群屍斬去。

    這可逆五行離神散魄煉屍大陣,真不愧為上古秘傳的煉屍禁術。其陣法所祭煉的群屍,卻與尋常屍鬼大相徑庭,雖是區區陰屍,卻已然各修煉了銅皮鐵骨的神通,更以五行真炁日日打熬,全然不懼真火燒煉。

    “奪”的一聲如刺朽木,破甲劍釘在一具陰屍胸口。以此劍之銳利,竟不能透體而過,只將一尺來長的劍鋒,嵌在陰屍體內。

    滾滾屍氣侵蝕劍鋒,與飛劍心神相系的俞和,只仿佛被萬蟻噬咬。

    赤鳶劍更是不堪,陰屍渾不畏懼劍上的火炁,劍鋒只刺入屍身數寸,便被陰屍拔出,三五陰屍撲了過去,竟張口在劍鋒上亂咬。

    俞和大喝一聲“開!”就見他把雙手猛一合,破甲赤鳶雙劍上天罡辟邪符金光大作,借著這兩道真符之力,才勉強震開了陰屍。雙劍轉回,再運使時,已多了些鈍重感。

    眼看幾十具陰屍已撲到身前數丈,俞和禦劍護住了身子,張口一噴,白玉劍匣破空而出,匣頂的白蓮一轉,百道手指頭粗細的四象雷火疾射出來,灑向張牙舞爪的屍群。

    即便這些陰屍頗為神妙,但也擋不住太陰太陽少陰少陽雷火之威。雷光落到關節上,便是殘肢橫飛,落到屍身軀幹上,便是前後通透的一個大洞,若剛好落到頭顱上,則整個頭顱化作一團腐肉枯骨四處飛散,無頭陰屍晃了晃,頹然到地不起。

    俞和操持著劍匣,一片片的雷火朝屍群傾瀉而出,可那些陰屍不但會縱跳躲閃,有的竟會抓起殘屍朝俞和飛擲,有的甚至還會趴在地上裝死。屍群這一亂,俞和放出的雷火,便有十之五六落到了空處。

    白玉劍匣雖然在皇陵地宮中收了四道四象神雷,但那之後俞和力破萬佛說法,又重燃丹田內鼎,白玉劍匣這幾日中,都暗暗將雷炁煉化,注入了俞和的經絡,故而劍匣中所剩的雷力已然不多。可這幾輪催發之下,卻只將七十二具陰屍打碎了一半都不到,頭頂上還有三十六具高大的陽屍環抱手臂,踏空而立,俞和不敢再肆意揮霍匣中的雷力了。

    眼珠一轉,計上心來。

    頭頂的三十六陽屍,在俞和甫催發雷火之時,便團團圍住了中央戊己的白玉娃娃,顯然這玉娃娃便是核心的陣器。不過既然有陽屍守護,俞和也沒有把握憑剩餘的雷力將之擊破,於是他決定退而求其次,拿青木道人陣偶開刀,這四正位的陣偶,雖然不是陣基,但若打破一具,則五行缺一,大陣的威勢必會有所削減。

    而且如此多的陰屍,繞著俞和縱橫飛掠,他算定只要對陣器出手,陰屍便不得不去替陣偶抵擋雷火,如此以逸待勞,自等陰屍來撞雷火,豈不省事?

    俞和翻掌一拍白玉劍匣,匣口撥轉,對準了正西面方位,一連十六道四象雷火沖出,直朝那青木道人陣偶穿空而去。

    可惜卻屍群卻並未如同俞和所設想的那樣,好似飛蛾撲火般的朝四象雷火撞去。餘下的幾十具陰屍分作兩撥,其中一撥疊在一起,撲到四象雷火上,化作了焦臭的碎塊,另一撥卻直朝俞和撲來,打算圍魏救趙。

    俞和急忙又引動白玉劍匣,可這次只勉力催發了四道雷火,當前幾具陰屍炸碎,後面的十來具陰屍,已悍然撲倒了俞和面前一丈。俞和也無耐,只得展開三口飛劍,與屍群纏鬥起來。

    頭頂的白玉娃娃腹中,又傳來了幾聲短促的尖叫。就看那三十六具陽屍飄然落下,竟圍著俞和,擺下了一道地煞陣。

    這三十六具陽屍,除了膚色鐵青,雙目無神之外,已然與生人無異。身上緊裹著一層層的粗麻布,以細棕繩,在胸腹前勒起九道陰陽扣繩結,每具陽屍的前額中央,有個花生仁大小的圓孔,深入顱骨。上下兩片嘴唇,拿銀線細細的縫合在一起,看那頰邊鼓脹,似乎口中填塞滿了什麼物事。

    這些陽屍一落下地,也不沖上前撲擊,就站在原地各掐指訣,有含渾的呢喃聲,從他們腹中傳來。等手中指訣變幻了數次,三十六具陽屍齊齊並指,朝前一點,便從他們手中射出一道道黑漆漆的火焰,撲奔俞和而來。

    俞和正與剩下的陰屍糾纏不休,飛劍去砍這些以秘法祭煉過的屍鬼,好似劈中了浸飽熟油的牛皮一般,堅韌而不著力。他一看黑火飛來,心中一翻,暗道:“師傅囑我要裝成內丹破碎,道行大退的模樣。可如今這些屍鬼如此難纏,我再藏拙,那真要把命丟在這裏了。”

    念頭一轉,俞和知道自保為上,只聽他口中喃喃念道:“吾號高上神霄玉清真王長生大帝統天元聖天尊,思念世間一切眾生三災八難,一切眾苦九幽泉酆,一切罪魂受報緣對。又因牿劫相求,無量眾苦,不舍晝夜,生死往來,如旋車輪。故吾以神通大力,憫三界一切眾生。上清上淨,上淨上清,自在妙法,養護吾眾生,救渡吾眾生。神霄太平應化白蓮法!”

    一朵七尺白蓮法相綻開,將俞和裹在中間,萬千蓮瓣放出道道明光,照在陰屍身上,登時從陰屍顏面上那模糊不明的七竅中,冒出絲絲青煙。

    三十六道黑火好似繩索一般的,團團將長生白蓮縛了起來。俞和雙手一翻,飛劍依次納入身後的劍匣中,以萬化歸一真符,慢慢煉去沾染的屍煞。兩道金暉四射的南帝鎮魔大金符,在俞和掌心浮現。

    腳下踩著七步雲真篇的步法,俞和以掌作劍,雙手一揮,便是漫天金光掌印灑出。一道南帝鎮魔大金符印在陰屍身上,那陰屍扭動了幾下,便做成一片白灰飛散。

    一掌破敵,俞和大喜。胸中豪氣頓生,對那屍鬼猙獰模樣的畏懼,也消散了許多,他長嘯了一聲,身化清光,繞著剩餘的陰鬼轉了一匝,在每具陰鬼的胸前印下一道南帝鎮魔大金符。

    細粉似的白灰,紛紛洋洋的散落。俞和雙掌一分,縱身朝掐訣作法的三十六陽屍沖去。

    撲到一具陽屍面前,他探掌按出。只見那具陽屍不閃不躲,毫不畏懼南帝鎮魔大金符的光芒,張開比俞和足足大了一圈的手掌,朝俞和迎來。

    雙掌接實,俞和驟然覺得自己仿佛一掌拍在了一方生鐵上面,掌心的觸感,是異常的堅硬冰冷。詭異的是,反震過來的力道不僅出奇的雄渾,竟然還帶著一股厚重的血氣。

    南帝鎮魔大金符轟然飛散,那陽屍的手掌,卻只是飄起了幾縷青煙。俞和抽身退開,不自禁的仔細端詳這具陽屍,既然身為屍鬼,卻又如何藏著這樣厚重的血氣?

    這時,忽聽見四方陣偶和中央頭頂的玉娃娃,一齊發出嗡嗡的鳴動聲。從這五方五行陣偶中,又走出了一道人影,各呈紅黃白黑碧五色。五道人影一閃,竟聚作一注流光,射入了俞和面前這具陽屍前額中央的小孔中。

    陽屍得了陣法加持,凶威大熾。沖步上前,雙掌齊出,朝俞和拍來。

    掌未及身,罡風已然將俞和的道袍扯得烈烈作響。俞和看這陽屍來勢凶煞,有心想躲,但那一對巨掌卻幻起一片虛虛實實的掌影,似乎藏著幾十種淩厲的後招,將俞和閃轉騰挪之路盡數封死。俞和無奈,催動丹田真元,將體內先天五方五行真炁聚到掌心,又有兩道南帝鎮魔大金符憑空一閃,四隻手掌結結實實的撞到一起。

    俞和只覺得,從那陽屍掌上傳來的力道剛猛之極。好似兩柄生硬的鐵錐,從自己的掌心鑿了進來,順著手臂一路撞向胸口。那力道所過之處,骨肉經絡如同被碾成了碎屑,血脈逆沖,俞和胸口一緊,兩眼泛紅,喉頭發甜,一口血已是忍不住的仰天噴出。

    再看那具陽屍退了半步,雙臂上裹纏的棕繩斷裂了一大半,粗麻布翻卷起來,溢出片片青煙。它雙掌掌心被先天五行真炁和南帝鎮魔大金符之力,煉作了一片焦黑,可這陽屍渾不覺得疼痛,把雙手合攏揉了揉,有些許皮屑散落,那掌心處有片灰白色的筋肉一陣翻滾,已平復如初,全不見了傷痕。

    俞和正要吐納回氣,忽然間覺得地面好似波浪一般的劇烈搖晃起來,從那漆黑的地洞中,傳出雷鳴般的連綿巨響。他悚然回頭一望,只見一顆足有十丈高下的巨大頭顱,正從地穴中緩緩升起。

    這顆頭顱腐朽乾癟,幾乎只剩一層破破爛爛的灰黑色肉皮,覆在殘缺的顱骨上,大塊大塊的腐肉,帶著泥土剝落下來。即使不看那張噩夢般的潰爛面目,單只那彌天的惡臭味,就能讓人窒息而死。

    一對巨大的眼珠,鼓脹出了眼眶,裏面似乎灌滿了褐黃色的膿漿,有蛛網一般的黑色血筋,纏在眼珠上,兀自像數不清的長蟲在扭動著。

    俞和瞪著那巨大的鬼首,心中竭力想逃離,可整個身子都被無邊的恐懼桎梏起來,不能動彈分毫。額頭上一道冰冷的汗水,劃過了面頰,自他下頜處滴落。

    這巨大鬼首的兩片暗紅色的嘴唇,朝耳邊咧開,露出了一個猙獰的笑容。一道黑色的暴風,從鬼首口中噴出,俞和的身子就好像一片枯葉,與碎石斷木混成一片,在半空中無助的飄搖著,三柄飛劍也不知散落去了何方。

    那黑風中回蕩的嘯叫聲,宛若百鬼慟哭。本是陽光明媚的白晝,卻令人有種深暗詭夜的感覺。俞和心神恍恍惚惚,只覺身子被無數冰冷的手拉扯、捶打著,翻來覆去,直到背脊重重的撞上什麼硬物,他才收攏心神一看。就見三十六具陽屍直挺挺的並肩站在自己身邊,圍成了一個圓圈,七十二隻手臂舉起,祭出一幢灰濛濛的煙氣,將俞和的身子罩在原地。

    俞和猛一咬牙,白蓮法相從他身軀中綻出,死死的抵住了灰光。

    忽有道人影不知從何處來,徑直飄入了法陣中,此人縱身一躍,便踏上了那十丈鬼首的頭頂。就看他朝俞和信手一揮,有道青光自他身後升起,化作一幅古樸的卷軸,飛到俞和頭頂徐徐展開。在那畫卷之中,上有群星閃耀,中有雷霆縱橫,下有山河莽莽,畫中一角,有個小小的銀光符印,顯出的竟是“紫微”二字。

    這畫卷只朝下一壓,俞和的白蓮法相驟然間片片碎開,畫卷再轉了一轉,直朝俞和頂門砸落。俞和被三十六陽屍困在原地,只能握緊了雙拳,將雙臂交抵在頭頂上,閉目待死。
tzleng 發表於 2013-12-18 12:19
玄真劍俠錄 京華魘夢風雨亂 第一百二十七章 承北帝,衛行戈
  
       




    就在俞和萬念俱灰的刹那,他忽察覺腰間的玉牌輕輕一跳,即使已閉緊了雙眼,也能覺得身外有浩瀚金光驟然綻放,那光芒是如此的亮,隔著一層眼皮,亦覺得雙目灼灼。

    耳畔只聽見有人高頌佛門六字大明咒,聲聲如虎嘯龍吟,震盪寰宇。

    俞和認得這是無央禪師的聲音,急忙睜眼一看,就見無央禪師頭頂一輪熠熠佛光,腳踏一道八卦太極圖,雙掌合什,站在虛空之中,與那巨大的鬼首遙遙相對。

    從俞和腰間玉牌中,又沖出了一道霞光,迎風一晃,化作個微胖的白袍道人身形,正是供奉暗府的長桑真人。只見他一對眼睛依舊眯成了兩道月牙兒,似乎帶著笑意。身子浮在俞和頭上,好似陀螺般的一旋,大袖飛舞,那對玉石般的手掌朝東南西北各拍出了一掌。

    但見四道足有三丈方圓的罡炁掌印飛出,“蓬”的一聲巨響,將那三十六具陽屍打得離地飛起。一道細如柳枝般的蒼白劍光,從俞和腰間玉牌中射出,竟以比俞和轉動目光更快的速度,在三十六具陽神身上一閃而過。

    等那倒飛出去的陽屍,重重砸落在地面上時,已變成了一片碎肉。

    “好快的劍!”俞和暗歎了一聲,忽覺有人伸手扯住了他的後領衣衫,將他的身子從地上一把拉了起來。他轉頭一看,只見章炎真人就站在他的身後,那臉上的表情冷得像是萬載寒冰。

    章炎真人對著俞和只略略一點下巴,算是打過招呼,便抬頭去看無央禪師。俞和見他懷中那柄烏木鞘的四尺長劍上,有道白生生的劍光不住的跳動,若不是章炎真人牢牢的按住了劍鞘,那劍芒似乎隨時都會飛出斬人。

    “俞小子不錯,果然把最大的一條魚給鉤出來了!你且一邊歇息,剩下的交給我們這些老骨頭料理就是。你小子若再受了傷,你家那個師妹小丫頭,定會把老頭子我這幾根兒寶貝鬍鬚盡數都拔了去!”天上傳來百靈叟的聲音,可俞和抬頭,卻看不到人影。想必張真人定也身在附近,只是不知以什麼神通隱去了行跡。

    “早聞暗府大供奉無央真人乃是定陽城第一高手,果然名不虛傳。今日才知無央真人竟是道佛同體,這一身佛法竟也精深至斯,可笑那些大鎮國寺的老和尚,自命不凡。只怕論及佛力道行,還及不上道門供奉閣的無央大當家。”

    那鬼頭上的人影哈哈大笑。俞和定睛一看,只見這人一身青布書生衫,看起來年逾不惑,一張臉輪廓如刀劈斧鑿,線條剛猛,一對濃密的燒天眉斜飛額角,帶著七分的煞氣,虎目雄鼻,鬢邊有圈厚重的絡腮鬍鬚。他頭頂只蓄著半寸長的黑髮,根根豎直,更襯得氣勢雄強。若不是手捧畫軸,做書生打扮,換上一套鐵甲罩體,掌中再掣一杆長槍,那便是馳騁殺陣的一員威風凜凜的虎將。

    “莫妄言。”無央禪師依舊是惜字如金,他頷首朝這青衫男子一拜,可那人一翻眼,猛一抖了手中的畫軸,頓時有戊土神雷、乙木神雷、葵水神雷、丙火神雷、庚金神雷這五行雷齊發,直朝無央禪師打去。

    可無央似乎早有預料,他伸出雙掌一晃,左掌現太極圖,右掌現金剛佛印。抬起左掌朝五行雷一引,那五道雷光便一轉折,飛向頭頂雲空去。右掌對準了那巨大的鬼頭一拍,赤金色的金剛佛印飛出,正印在鬼頭的額頭中央。

    就看那鬼頭的一對眼珠,忽然脫眶而出,滾落到了地上。黑漆漆的巨口張開,發出了一聲令人胸口發悶的怪叫,便有萬道金光從鬼頭七竅中迸射出來,緊接著“轟”的一聲巨響,偌大的鬼頭從顱骨中央處炸開,化作了一大片灰白色的散碎骨肉和膿漿。

    青袍男子踏空而立,他把大袖一甩,漫天紛飛的腐肉,盡化作一道道黑色的流火,如傾盆暴雨般的朝這邊幾位真人撲來。

    可無央禪師依舊不疾不徐的,把雙掌一合,十指交扣,眨眼間連結大金剛輪印、不動明王印和摧伏諸魔印三道禪宗印法,金色的佛光好似連天海潮一般的,向那千道黑火迎去。

    明光太盛,俞和已全看不真切,只能舉手掩目。等光芒稍斂再望,就看青袍男子腳踏一對黑火銅輪,環抱雙臂傲然而立,那一幅畫卷盡舒,繞著他的身子飛旋不休,灑落點點星光罩體。

    而無央禪師依舊赤足踏著一道太極八卦圖,只是他左肩的僧衣,很明顯的焦黑了一大片。

    以無央禪師之能,居然只對過兩招就落了下風?俞和真有點不敢相信他的眼睛,那個青衣男子到底是何來歷?

    他轉頭想問長桑真人,可卻已不見了兩位高人的身影,放眼一掃周圍,看見有道五彩煙霞,拂過東南西北四正位的煉屍大陣陣偶,四聲悶響好似一聲,那四具陣偶的頭顱齊齊炸碎,高大的陣偶轟然墜地。

    長桑真人笑吟吟的搓著手掌,從煙霞中重現出身形來,抬頭朝天上觀望。

    俞和順著他的目光一看,就見一道狹長的寒芒,直刺向作為這逆五行離神散魄煉屍大陣陣基的中央戊己白玉娃娃。

    從玉娃娃腹中,發出“哇哇“連串怪叫聲,就見一道灰煙從玉娃娃頭頂鹵門沖出,變作那馬無傷的本身。他右手一翻,掌中已然多了一根足有五尺長,孩兒臂粗細的瑩白骨杖。他看寒芒刺到了近前,雙手掄起骨杖,以霸王開山之勢,朝寒芒砸下。

    劍杖交擊,發出金鐵交鳴之音。那馬無傷慘嚎了一聲,噴出一口鮮血,倒拖著骨杖,退到那青衫男子的身後,眼見他右臂的衣衫下,印出大片的血跡,想是與章炎真人對過一招,吃了個不小的虧。就看這馬無傷急朝白玉娃娃招手,想攝回這件陣器,可章炎真人豈能讓他如意?劍光復又升起,對準了白玉娃娃的頂門一劈而下,這碩大的玉石娃娃,登時分作兩片,墜到地上,摔得四分五裂。

    “痛煞我也!”那馬無傷手捧心頭,又是一口鮮血噴出。

    青衫男子似乎不欲衣衫沾血,皺眉閃開了半步,反手一撈,攝住一股馬無傷噴出的鮮血,對著章炎真人的劍光一拍,便是一道詭異的血符籙飛出。

    那狹長的寒芒一轉,現出章炎真人的本相。就見他滿臉凝重,雙目望定飛來血符籙,左手抱住烏木劍鞘,右手拂過劍身,握緊了劍柄,對著血符籙俯身展臂一抽長劍。俞和只聽得一聲刺耳的劍鳴響起,周遭猛打過一道電閃。

    不知多少道劍光,在血符籙前生滅。俞和根本看不清章炎真人這一揮之中,到底斬出了多少劍,但見那道血符籙,被數不清的劍光掃過,終變作一片血炁,冉冉散去。

    俞和甚至也沒能看清那烏木鞘中的四尺長劍,到底是一柄什麼樣的法劍。章炎真人斬破血符,指訣回引,那一道極明亮的寒光,盡收入劍鞘中。這才一飄身,又落回了俞和的身邊,抱劍不語。

    “前輩,那是何人如此厲害?”俞和小聲的朝長桑真人發問。

    “這可是位稀罕的人物!若今日不是以你這南帝道統傳人作餌,我們可是萬難見他當面。”長桑真人撇嘴一笑,“若說我輩煉氣士中,將最驚采絕豔之人歷數一甲子之數,此人當可排進前半。他本姓衛,名行戈,乃是大西北魔宗降煞內宗的宗主,一代魔道巨梟,號‘行戈法王’。身具千年魔修道行,練就大黑天升仙術,本已是橫行九州魔門大能。可偏偏幾十年前,又讓他撞了大福緣,得了中天紫微北極太皇大帝的道統。沒人想得通,我道門正源四禦之一的道統傳承,怎麼會落到一個魔宗之人身上。神帝道統加身,助此人凶威更盛,如今天下能制得住他的高人,只怕已是寥寥無幾了。”

    “中天紫微北極太皇大帝道統?”俞和心裏一翻。

    “人家的福緣可比你小子深厚多了,得了神帝道統之後,一身道行已然深不可測。哪像你這沒福的孩兒,得了南方南極長生大帝道統,還不過是個還丹一轉的粗淺修為。”長桑真人搖了搖頭。

    俞和心裏暗道:“這衛行戈的道統,恐怕也來的蹊蹺。自己當時可是拒絕了南極長生大帝,可不知為何,最後卻還是得了一部分道統傳承,至少能祭出長生白蓮法相護體。若在天涯海眼的南帝衣冠塚中,自己一口答允了長生大帝,只怕當時就證得金仙道果,肉身平地飛升,入主南天長生白玉宮了。如此說來,衛行戈尚在凡間,說明他的道統傳承,終究也是未盡全功的。”

    “長桑真人謬贊了,行戈得蒙神帝垂憐,正說明我魔宗亦是道門正宗源流。大道三千,自有我這魔宗一支,非是你等正道盡占了仙機。”那衛行戈明顯聽見了長桑真人對俞和說的一番話,他低頭看著俞和,沉聲道,“俞道友,你我同承四禦道統,將來早晚有一日升入仙関,共聽三清教誨,同掌乾坤仙凡,如此自然當須好生親近。你有仙帝道統在身,卻去與這些在碌碌紅塵中掙命的凡俗修士糾葛,實是自降我等仙帝傳人的風節!正所謂物以類聚,人以群分,你與我才是同行仙途之人,何不來與我一齊遨遊九州,並肩求道?”

    衛行戈的聲音,帶著一股莫測的玄妙,字字句句都直印入俞和的心神。俞和恍惚間覺得,這衛行戈說的頭頭是道,句句在理,他一介仙帝傳人,豈能尋常修士為伍?自當去與衛行戈同參大道,互證心經,將來一齊飛升天闕,入主仙宮,更是三清座下的一殿同僚。

    “不好!”長桑真人和章炎真人一見俞和目現迷茫,就知道衛行戈下了暗手,借說話施展了迷神惑心的魔功。俞和修為淺薄,道心也未必牢固,這要是被衛行戈在他心神中種下了一道魔念,將來說不定哪日,俞和就會棄道入魔,化身為另一尊絕代魔祖。

    兩位真人各出手掌,按住了俞和的肩頭,想助他抵禦魔功。可無央禪師更快,身子一閃,就到了俞和面前,雙手結成外縛印,點住俞和的眉心,口中念動三字根本咒。

    “唵阿吽!”三聲,仿佛是三道驚雷在俞和識海中響起。霎時間,那陷入一片渾濛的識海中,湧出了無窮量的金蓮,有諸般護法金剛和天龍八部顯化,朝天膜拜。

    俞和渾身猛的一抽,眼中回復了清明。見面前的無央禪師投來關切與詢問的目光,趕忙合什拜道:“多謝大師施救,小子無事。邪魔外道言語蠱惑,難擾我心。”

    無央禪師仔細的看了俞和半晌,這才點點頭,轉身擋在俞和面前。

    “我與俞道友皆是四禦傳人,本就是一脈相承的同門。我倆在此相遇言談,你們這些心懷叵測的碌碌之輩,居然膽敢阻攔?說不得衛某人只好出手將你們一一鎮壓,再與俞道友煮酒論法!”

    那衛行戈低頭朝地上的大洞拱手一揖,“還請諸位道友助我!”
tzleng 發表於 2013-12-18 12:25
玄真劍俠錄 京華魘夢風雨亂 第一百二十八章 陣相對,劍相交
  
       



    衛行戈這一聲呼喚才落,俞和就聽見大洞中傳出驚天動地的一聲雷鳴,腳底下猛烈搖晃起來,他猝不及防,登時被一股大力掀翻在地。急撐起身子一望,但見附近那些殘破的庭廊樓宇,一齊崩碎倒塌下來,整座肅青王大院刹那間變成了一片瓦礫堆,滾滾煙塵直揚起幾十丈高。

    舉袖緊緊捂著口鼻,眼看面前那十丈地洞中,沖出一團漆黑的雲氣,扶搖升向天穹,黑雲中裹著絲絲雷光,還有一道血紅色的劍氣,筆直的裂空而起。

    長桑真人撈住俞和的手臂,這三位暗府真人亦騰空而起,穿出煙塵,躍上高天。無央禪師當空盤膝而坐,有尊九品蓮台顯化出來,承住了他的身子。四面八方的天雲之中,皆有仙光彩霞破空飛至,聚到無央禪師身後,化作形貌服飾各不相同的道人,那人人都是滿身道氣繚繞,寶光四射,無一位是修為泛泛之輩。

    俞和一看,在那顯出身形的一眾修士中,除了張真人和石虎巷中見過的幾位之外,還有七八位道人,是他從未照面的。

    統共一十四位供奉閣暗府高人,齊齊作訣頌了一聲道號。明素真人揮手拋出一物,當空展開,俞和再一看,竟是那石虎巷小院正屋中的錦繡三寶道君座像。

    之前俞和還拿衣袖拂拭過幅三清畫像,怎也沒看出它竟也是一件道門重寶,還當幾位真人只是借物施法,考較於他。

    這邊明素真人嘬口一吹,一道浩浩蕩蕩的雲氣灌入這錦繡三寶道君座像中。就看這畫像一擺,放出萬丈霞光,先是一片方圓百畝的金色慶雲顯化,緊接著三清道尊法相徐徐飛出,各有百丈高下,玉清元始天尊頭罩圓光居中,上清靈寶天尊手持玉如意居左,太清道德天尊居右,左手持太極圖,右手握陰陽扇。

    這三清道尊法相一出,金色慶雲上更是仙霞漫空,有瓔珞搖擺,有天花紛墜,有金鐘玉磬之聲悅耳。一十四位供奉閣暗府高人,轉身朝三清道尊法相俯身一拜,每個人的腦後,都依稀浮現出一輪圓光。

    俞和也隨著諸位前輩拜了三清道尊,他只覺得一股天地浩然之氣,從冥冥虛無中來,自天門灌頂而入。他仿佛得了三清妙法加持,有種幾欲能洞徹天心的感受,種種艱深晦澀的道理玄機,正在心中一一開解,變得淺顯易懂,好似只消坐下轉念一推,就可融會貫通。

    無央禪師的身形一虛,再凝實出來,已作道家裝扮,高冠廣袖,一襲玄色道服,胸前繡著太極,背後繡著八卦。他把頸上那串碩大的骨質念珠甩出,十八顆骨珠化作十八團皓月似的清光飛散開來,繞著慶雲徐徐回轉不休。

    明素真人飄身過來,對張真人小聲矚道:“柏空師弟,你且看護俞和,他乃是此次能否鎮壓行戈法王的關竅所在,萬萬不可有所折損。”

    張真人搖了搖手中的黃玉古藤煙杆,笑著應道:“固所願爾,自會盡力。”

    這邊暗府諸位高人,擺出偌大的聲勢,對面魔宗諸修,卻更是凶威滔天。

    一大片烏雲展開,足能有數百丈方圓,雲中傳來萬鬼呼號之聲。衛行戈昂首站在雲端,把那畫軸一拋,雙手打出連串的法訣,道道清光符印沖入畫軸,這畫軸徑直漲大成千丈巨幅,圍著烏雲一裹,異相驟生。

    那半邊天空,似乎眨眼之間化白晝為黑夜,頭頂上顯出周天億萬星辰,垂落熠熠星光。星空之下,浮著五色流雲,有五行雷霆在雲氣中隱而不發。衛行戈的腳下,展開山河萬里的圖景,九州之上,有山脈綿延,有江河奔流,有湖泊星羅棋佈。他足踏九州經緯,身繞五行雲煙,頭頂莽莽星穹,當真有一副中天紫微北極太皇大帝的氣相。

    在衛行戈身邊,分列著二十幾位魔宗大修,每個人散發出來的氣勢,絲毫不弱於供奉閣暗府的諸位真人。那擺下煉屍大陣的馬無傷,如此道行居然僅僅垂首站在一眾魔修的末位。

    俞和第一眼,便注意到衛行戈左側,與其並肩而站的一位修士。

    的確很難不注意到此人,蓋因他一身氣勢,竟絲毫不下於盡展紫微大帝尊儀的衛行戈。

    與其說這人是站在雲端,倒不如說他是飄在雲上。這人一頭足有七尺的黑髮,根根朝天倒豎,頜下無須,額下也無眉,雙目緊緊閉攏,看他眼窩深深陷入,似乎眼皮之下並沒有眼珠。再看這人表情淡然,身上草草裹著一套月白色的麻布寬衫,周身沒有任何的配飾。最奇的是,他兩支袖管和雙條褲管都飄飄蕩蕩,雙臂雙腿盡都齊根而斷,整個人就只剩下從頭至臀,三尺多點的一截殘軀。

    可這人即使身軀殘廢至斯,俞和只看了他不過三息,已然覺得目如刀絞。

    “劍,這人是一柄劍。”

    不知為何,俞和就是有這樣的感覺,就算雙臂全無,身上也沒有帶著劍器,但俞和分明覺得那三尺殘軀就是一柄絕世的利劍。這人的每一根頭髮,都像是刺破蒼天的劍,他的每一道氣息,都演化成斬裂虛空的銳器,從他殘軀的每一個毛孔中,都散發著毫不掩飾的森嚴劍意。

    俞和有種感覺,這人只要近身到十丈之內,單憑一口氣息,就能將自己斬落。

    這位魔宗劍修身邊,除了衛行戈之外,七尺之內再無旁人。似乎其他魔宗修士,也都暗暗提防著此人。

    衛行戈右側二步,有個瘦小枯乾的老翁,盤坐在一隻比他身子還要巨大的黃皮葫蘆上。這老翁滿臉皺褶,頭上已沒剩下幾根白髮,可他滿身卻是寶光蔽日。共有七八道奇光,繞著他來回飛旋,這每一道光芒,似乎都是重寶所化。連衛行戈以那北帝畫軸祭出的山河虛相,在他身邊都不停的扭曲破碎,想是承不住那些法器散出的道力。這老者笑吟吟的,手中把玩著一面小小的青銅圓鏡,鏡面上時不時的溢出一縷烈陽真光。俞和一看,認得這青銅圓鏡赫然便是他在南海見過的,神話奇寶曉光鏡。

    “曉光鏡?”俞和驚呼了一聲,他曾被此寶照中,幾乎就丟了性命,印象尤深。

    “那個老叟,乃是北地魔宗赫赫有名的人物,號稱‘十寶老祖’。”張真人在俞和耳邊細聲說道,“據說他原本就是個籍籍無名的魔道散修,一生顛沛潦倒,可到了暮年,卻不知撞了什麼福緣,竟得了足足十件神話奇寶,曉光鏡便是其中之一。當時有許多人想殺他奪寶,可盡都一去不回。後來才知,除了十件神話奇寶之外,他還習得了一種秘術,竟然能以區區還丹修為,祭出這些寶物十之七八的威能。有此十件奇寶傍身,還有誰能鬥得過他?於是這老叟數年間就闖出了赫赫威名,以‘十寶’為名,被奉為北地魔宗巨梟之一。”

    俞和點了點頭,心道:“還以為我的福緣已是世間少有,如今看來天大地大,福緣深厚之人可真多了去。十件神話奇寶,件件如曉光鏡那般,還能運使隨心,當真是一夜平步青雲,從此揚眉吐氣,橫行九州。”

    “師傅,那無臂無腿之人是誰?”俞和轉頭發問。

    “我便知道你要問他,待會你若見到他欺進百步之內,想也休想,立即轉頭就走,可要切記。”張真人一臉凝重的叮囑道,“這人可真了不得,我們也未想到,他竟會在此現身,衛行戈好大的面子!”

    “此人法號楚冥子,但當今修士,皆呼他為‘劍殘客’。”張真人瞟了眼那只剩一截殘軀的楚冥子,便立即轉回了目光,“這人當是劍修的極致,他噬劍成狂,苦求劍道極境。先是覺得雙腿遲滯,有礙劍器之運使,就斬去了雙腿。然後覺得雙臂終有難及之處,又自斷了雙臂。後來覺得用眼去看,易受光影繚亂,使劍意駁雜不純,就把自己雙目挖出,以神念代之,最後成了這般模樣。”

    俞和奇道:“那他如何運劍?”

    “劍即是人,人即是劍,他已把自己修成了劍!劍觀即使人觀,劍感即是人感。據說他顏面七竅,乃至通身竅穴毛孔,無一不能放出無形劍氣。周身上下,絕無一處死角,出劍之詭異莫測,神仙難料。若說得了中天紫微北極大帝道統的衛行戈,已是道行通天,這楚冥子與他相較,卻也未必遜色得了多少。”

    “這麼厲害?”俞和不禁看了看旁邊的章炎真人,就見章炎真人果然一眨不眨的瞪視著對面的劍殘客楚冥子,他懷中那柄四尺長劍,流轉著一道又一道的寒光,劍身在烏木劍鞘中輕輕躍動,發出“嗒嗒”的輕響,似乎要自行飛出劍鞘來。

    俞和暗暗伸手摸一下自己的胸口,那紫宮大竅中的白玉劍匣竟也在微微顫動,其中三口飛劍寒光四溢,連一直無聲無息的曜華仙劍,都顯出了一道虛影。

    “這可萬萬不是逞強的時候,稍微魯莽行事,那就是個身死道消的結局。”俞和壓下那一股躍躍欲試的戰意,暗暗篤定了心思,一定要小心提防那殘劍客。

    可世事就是這樣捉弄人,俞和每每心中祈著不要如何,就偏偏會成真。

    還沒等衛行戈與無央禪師搭話,對面烏雲上忽然血光一閃,再看時,那劍殘客楚冥子,赫然已現身在俞和面前三丈。

    這一下,俞和駭得連退了三步。

    這劍殘客雖然有眼無珠,但只望面前一站,俞和已然覺得自己周圍虛空中,生出了無數把劍,直指著他周身要害。一股鋒銳之極、淩厲之極的劍意,牢牢的罩住了自己,深深藏在白玉劍匣中的破甲、白蓮和赤鳶三柄飛劍,似乎受到了什麼感召,直欲脫體而出,投奔楚冥子而去。

    如此異相,可知這楚冥子的劍意,竟然已半步踏入了“萬劍朝宗”的至高境地。

    張真人急閃身擋在俞和身前,那黃玉古藤煙杆已貫注了他畢生真元,只要對面楚冥子稍有動靜,就是雷霆萬鈞的一擊。

    可楚冥子依舊一副淡然的樣子,把臉頰一抬,空洞的眼眶對準了張真人。

    雖然沒有目光投來,張真人依舊不自覺的退了半步。可他咬牙把雙肩用力一搖,又硬生生的朝前踏了一步出去。

    人影一晃,章炎真人擋在了張真人的面前,那口四尺長劍,已然脫鞘而出,就握在章炎真人的右手中,劍尖斜指地面。俞和分明看見,章炎真人的手指關節,因為緊握劍柄,而變得有些蒼白。

    “又一個使劍的。”就聽楚冥子輕輕的說了一句,“你似乎很強。”

    章炎真人深深的吸了一口氣,四尺狹長的劍鋒上,流過一道刺目的寒光。他也不答話,左手劍訣一引,右手長劍好像流星經天一般的,朝楚冥子咽喉刺去。

    這一劍直刺,在俞和眼中似乎極慢。劍鋒每遞出一寸,便好像劍勢中又多了千百道變化,刺到楚冥子身前三尺,俞和已不知道章炎真人這是到底是簡簡單單的一劍,還是窮盡了劍術變化的千萬劍。

    但楚冥子只是淡淡的一笑,張開口,對著飛來的劍鋒一吹。

    “錚”的一聲輕響,兩位絕世劍修,對過了這場道魔大戰的第一招。
tzleng 發表於 2013-12-18 12:28
玄真劍俠錄 京華魘夢風雨亂 第一百二十九章 道魔鬥,各顯法
  
       



    這劍殘客楚冥子和章炎真人的劍,都是快到極點,那劍氣相交所發的輕鳴聲竟連成了一線,好似以鐵綽板刮過銅琴弦所發的金鐵長調。

    只是楚冥子身邊三尺雲淡風輕,連衣角都不曾擺動一下,嘴角猶自掛著笑意,他的劍氣無形無形,只是在虛空中交割出數不清的細縫。而章炎真人這便卻是聲勢驚人,片片寒光劍芒,好似暴雨傾盆,朝楚冥子罩下。雖然章炎真人把一口長劍使得咄咄逼人,可劍光飛到楚冥子身週三尺,卻只能被無形劍氣催滅。看這情形,雖然還未能料定誰占上風,但俞和已暗暗為章炎真人捏了一把汗。

    “章炎師兄,莫要與他在此纏鬥!”長桑真人大喝一聲,隔著幾十丈遠,對準了楚冥子一掌按出。

    只見一片祥雲翻騰,化作三尺掌印,帶著滾滾雷音,朝楚冥子拍去。

    那邊無央禪師也不轉身,雙目猶自遙遙望定對面的衛行戈,可右掌一立一推,也是一道掌印飛出。這破空掌印由兩儀生化的黑白二炁凝成,竟後發先至,追上了長桑真人的掌印,兩掌並作一掌,重重的拍在楚冥子的護身無形劍氣上。

    “蓬”的一聲大響,楚冥子的三尺殘軀,受了長桑真人與無央禪師的合力一擊,被打得倒飛了近百丈。不等他穩住身形,章炎真人就從道門金雲上禦劍而起,身化一道寒光,直朝楚冥子胸口刺去。

    “師弟莫追!”明素真人發聲呼喚,可已然晚了。章炎真人此時眼中,只看得見楚冥子這一人。

    長桑真人低頭看了看他那支如玉石般的手掌中央,綻開的一道劍痕。振袖擰身躍起,甩一下句:“我去為章炎師兄掠陣!”便追著章炎真人去了。

    俞和擦了擦額角的一片細汗,掌心中卻也是一團濕冷,手腕處的筋骨抽搐不止。他懂得章炎真人之心,身為一介劍修,當面對楚冥子時,會莫名其妙的產生一種拔劍而起,不死不休的強烈欲念,劍境越高,這種欲念就越發強烈,轉而化作一道執念。

    萬劍歸宗至境,所謂的“宗”卻只能是一把劍。當兩柄絕世之劍相遇,那必有一戰,當須決出孰為真宗。要想修入萬劍歸宗之境,除了將自身劍道琢磨得登峰造極,最為關鍵的一點,是要心中存念,自己的劍,乃是天下最強最利之劍,方能引得萬劍朝拜。若有分毫自疑,都永生無法企及這劍道至境。

    章炎真人揮劍斬向楚冥子,不僅是斬向這個人和這個人的劍,更是斬向自己的心魔。

    俞和雖然離那個境界還差十萬八千里,但他既然身為劍修,就能體會章炎真人的心。因為俞和自己靈台祖竅的一道性光慧劍中,也已深深的印下了劍殘客楚冥子的影子。

    若今日章炎真人敗了,早晚有一天俞和也會尋到楚冥子,揮出他的劍。若今日章炎真人勝了,那俞和便須拔劍與章炎真人一試,若能勝之,方得劍心大圓滿。

    不過對於這時的俞和來說,萬劍歸宗之境遙不可及,所以暫且打住這等久遠的後話,先說眼前這場道魔之戰。

    兩邊最為好鬥的劍修近身交手,便等於是直接拉開了大戰的序幕。衛行戈與無央禪師也不多說了,就見這次倒是無央禪師率先發難,他抬手一揮,那十八骨珠化成的清光,好似連珠流星一般,直朝衛行戈撞去。

    對面衛行戈不忙不亂,張開左手五指,每根手指上冒出一道坤地之氣,在左掌上結成五道巍巍山脈之形。他把左手在胸前只一抹,自身後畫軸顯化的山河圖景中,便飛出了五道足有幾百丈的山形,好似將中原五嶽搬到了此地,橫亙在面前。

    那十八團清光,飛出山嶽之相中,宛如十八輪天上明月,飛墜入了群峰之間,登時就是連天介的轟鳴聲響起,山巒碎裂,峰嶽崩塌。

    衛行戈長笑一聲,縱身而起,右掌翻飛,對著供奉閣暗府修士那邊的金雲,一連幾十掌按出。那彌天的掌勁罡風倒還罷了,他每一掌拍出,身後的天地虛相中,便有諸般神通展現,或是千百點星芒如劍,飛射而出;或者萬道五行雷火,隆隆而降;又或是萬丈風沙,朝金雲呼嘯而去。

    無央禪師身子一晃,一分為二,顯化出了兩尊十丈法身。

    左邊是一尊高冠廣袖的黑衣道人,生有三目,眉心一道豎眼中,有雷火吞吐。這道人左手持一道黑炁,右手持一道白炁,雙手當胸一合,便作兩儀生化不息,顯出陰陽太極圖來。

    右邊是一尊三頭六臂的漆黑佛像,盤坐在九品墨蓮台之上。三個面孔各露出喜、怒、哀之相,六隻手臂中,握著經書、蓮花、戒刀、金剛杵、念珠和寶瓶。

    這兩尊法身一佛一道,俱都散發著如淵如嶽的強大氣息。

    道人法身雙掌一圈,一幅陰陽太極圖漲到足有百丈方圓,護住暗府眾修,從他眉心豎眼中,沖出道道紫雷,好似舞空的怒龍,朝黑雲上的魔宗修士橫掃而去。佛陀法身高頌六字大明咒,每一字誦出,都令乾坤為之一顫,六臂所擎的佛器,便亦有一件化作金光飛出,朝黑雲砸落。

    衛行戈見無央禪師顯化法身,也不示弱。他把背脊一挺,登時便有一尊十五丈高下的仙帝法身,挾著萬千仙光霞雲,從天穹頂端落下,昂首站在黑雲之上。

    這尊仙帝,身披上青下黃的九章法服,頭戴十二行珠冠冕旒,手捧星宿經緯玉笏,有一道金龍繞身盤旋。其顏面生得偉岸非常,前額高廣能納乾天,鼻唇雄奇可吞坤離,頜下垂三縷長髯飄在胸前。這正是四禦神帝之一,中天紫微北極大帝的法相。

    神帝法相一出,萬般威儀隨身,千種神通自生。就看這北極大帝法相把手一揮,乾坤之中生出龐然巨力,天地震動,那供奉閣暗府的金雲,竟生生被北極大帝一手壓著倒退了百丈。

    無央禪師轉頭朝明素真人一頷首,留下兩尊法身鎮壓金雲,真身化作一道仙光,直朝對面魔門眾修而去。衛行戈也有默契,北極大帝的法相腳踏黑雲,巋然不動,他的真身亦乘風而出,迎向無央禪師。

    兩人身形聚會,各出雙掌,竟以近身搏殺之術,鬥到一塊。

    雙方的大當家戰得酣暢,遠處天際亦是有驚天劍光時隱時現。其餘道魔諸修,便也開始大展拳腳。

    當先發招的,自是魔門陣中僅次於衛行戈與楚冥子的十寶老祖。這老祖雙手翻飛,一幢九彩煙霞,罩住了他的身形。就看他伸左手一拍座下的黃皮葫蘆,已飛起了十丈,右手把曉光鏡望頭頂一拋,登時就有一道烈陽真光,朝道門金雲射來。

    十寶老祖桀桀怪笑,一道繞身寶光落在身前,化作一方三尺紫檀木盒,他拍了拍盒蓋,伸手指點對面的道門諸修,口中喃喃念道:“好寶貝,給祖師我去把對面那些裝模做樣的正道修士,一個一個的削了首級。唯獨那個臉色白白的年輕人別殺,擒住了他,祖師我有天大的好處可得!”

    話說完,那紫檀木盒在十寶老祖面前輕輕一跳,似乎盒中有什麼物事要掙出,卻又力有不逮,撞不破盒蓋。十寶老祖滿臉肉痛的咬破了中指,以血在木盒上畫了道符咒。

    符咒甫成,這盒子自行開啟,一臉九道細如發絲的銀光,從盒中飛出,憑空一折,竟隱入曉光鏡的太陽真火中,朝道門金雲刺去。

    明素真人看得真切,口中大呼一聲,“百靈師弟速來助我!”

    就看他踏空而行,腳踩大彌羅罡步,好似作法求雨一般的,披散了髮髻,一手指天念咒,一手執劍虛引,接連五口真元噴向錦繡三寶道君座像。

    那太清道德天尊法相霞光大作,左手太極圖對準了曉光鏡的烈陽真光一晃,那一往無前的光柱,竟然微微扭動起來,似乎道德天尊的太極圖陽魚眼中,有股不可抗拒的吸力。不出三息,筆直的烈陽真光便抵受不住,宛如白蛇似得一扭身,徑直投入太極圖陽魚眼中去了。

    百靈叟站在明素真人身後,看准了裹著烈陽真光中刺來的九道銀光,翻手一甩,便扔出了三十六塊黑乎乎的圓石。這些圓石在空中,彼此撞擊,趕在銀光飛至前,結成了一座兩極元磁困仙陣。

    九道細如發絲的銀光撞進元磁困仙陣中,登時迷了方向,好似沒頭的蒼蠅一般胡亂衝突起來。可神話奇寶之威,卻非是區區地心元磁石可擋?每一息之間,便會有數塊磁石被銀光斬碎。白靈叟雙掌翻飛,元磁石如飛蝗暗器一樣的接連射出,那銀光斬碎一塊,立時便補上一塊,強撐著兩極元磁困仙陣不散。

    “好生厲害的法器!”百靈叟一邊不停的射出磁石,一邊哇哇亂叫。

    明素真人大呼道:“師弟再支持十息,待我作法誅殺這廝!”

    只見明素真人長嘯一聲,周身道袍鼓脹如球,一連九口真元噴到錦繡三寶道君座像上,就見玉清元始天尊和上清靈寶天尊法相一齊放出百丈仙光。玉清元始天尊相抬起右手,作拈花之狀,對準了十寶老祖的眉心、胸口、丹田遙空虛點了三記。上清靈寶天尊相雙掌一托,那玉如意化作一道碧光,直朝十寶老祖頂門打去。

    十寶老祖一看玉清元始天尊抬手,就大感不妙。他用力一拍座下的葫蘆,這黃皮葫蘆翻飛到他的身前,將他枯瘦的身子盡數遮住。耳中聽見“邦邦邦”三聲悶響,葫蘆上赫然破出了三個小小的孔洞。

    玉如意化作的碧光破空而來,撞到葫蘆上,又是一聲裂響,這具葫蘆奇寶登時傷上加傷,朝向明素真人的那一面,已綻開了密密麻麻若蛛網交錯的裂紋。

    十寶老祖本身修為並不十分高深,被震動之力彈開了十餘丈遠,面如金紙的墜入了黑雲之中。他顫巍巍的從雲中爬起,看著黃皮葫蘆捶胸疾呼:“我的寶貝!真痛煞我也!”

    這邊百靈叟見十寶老祖飛退,趁著銀光失了操持的空子,雙掌一上一下,做乾坤合合之勢握攏。那道兩極元磁困仙陣立時聚攏成了一團,把九道銀光封鎮在中央。

    幾聲輕響傳來,有六道銀光掙開了元磁桎梏,飛回到十寶老祖的紫檀木匣中。百靈叟急一招手,把擠作一團的元磁石球攝回,翻手就是數百道符籙鎮壓上去,喜滋滋的看著掌心那個好似符籙繭子一般的物事,百靈叟哈哈大笑。

    道魔兩邊陣中,時不時有劍光寶氣相對飛出,每一位修士都不閑手,但求克敵建功。

    張真人守著俞和,站在金雲後沿,他雖沒有作法攻敵,可只要見到哪位道門修士被魔道中人術法所傷,或顯出氣力不繼之相,抬手就是一道木德真君一炁保生咒打出。

    俞和倒徹底成了看客,不過他亦在暗暗提防,總覺得對面那衛行戈,一邊與無央禪師激鬥,一邊不住的窺視自己。

    忽有一縷淡影飄來,俞和心頭警兆大生,張真人已搶步迎了過去。

    就看那魔宗馬無傷,從虛空中現身出來,望定俞和,撇嘴冷笑。此人雙手成爪,朝地面上一抓一提,眼見下面的肅青王大院殘墟中,有泥石亂湧,幾十道直挺挺的人形從地底鑽出,沖天而起。

    “俞大人,若是能擒住了你,我可就是立下了奇功一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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