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史民國] 亂清 作者:青玉獅子 (連載中)

 
巴爾帕金 2014-5-16 16:37:58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2083 77581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7-5 19:58
第一一一章 我要殺了他!

    眾人一愕,琦佑也隨即住了口。

    妓院這種地方,爭風吃醋,吵罵打架,都是尋常之事,不過,屋內眾人,都感覺窗外的這聲怒喝,是衝著窗內來的,只是聲音高亢尖銳,有點兒分不清是男是女。

    “汗三爺”是主人,正想發話,聽見窗外有人說話,聲音尖細,十分著急的樣子:“大爺,您喝醉了,咱們回房……”

    琦佑原本心裡有點兒發虛,聽到這個話,放下心來,“哼”了一聲,說道:“原來是個醉漢!”

    “汗三爺”笑道:“不管他,咱們喝咱們的!”

    孫掌櫃臉上,卻露出了奇異的神情,說道:“你們坐著,我出去瞅一眼。”說罷,站起身來,掀簾出門。

    “絳弦兒”的房子,三開間,中間是堂屋,左首是臥室,右首是客座,“汗三爺”請吃花酒,一大撥人就在右首的客座。

    孫掌櫃一出客座,即入堂屋,正要去掀堂屋的門簾,門簾卻從外邊被掀開了,一個人大踏步闖了進來,孫掌櫃閃避不及,同來人碰了個滿懷,那人好像也沒使什麼氣力,孫掌櫃卻不由自主,身子向後跌去。

    來人“哎喲”一聲,一伸手,拉住了孫掌櫃,口中連聲道歉:“對不住,對不住!您瞧我這走路不帶眼睛的毛病!”

    孫掌櫃定了定神,見來人中等身材,相貌普通,滿臉抱歉的神情,於是說道:“不礙事,請問尊駕,找哪一位啊?”

    “我找唐二爺。”

    孫掌櫃微愕:“哪位唐二爺呀?”

    “城西的唐二爺。”

    孫掌櫃皺了皺眉:“尊駕是不是找錯地方了?這兒沒有一位姓唐的呀。”

    那人左右看了看,又“哎喲”了一聲,拍了拍自己的腦門,說道:“還真是找錯地兒了!嗐。我這個人,到哪兒都不帶眼睛,這個毛病,真正是沒治了!這個,給您老添麻煩了,讓您老見笑了!告辭,告辭!”

    說罷。拱了拱手,退出了堂屋。

    孫掌櫃略略怔了一怔,隨即掀簾出門,那人卻已經不見了。

    這人怎麼……神出鬼沒的?

    先頭在客座窗外發聲的一主一僕,也不見了。

    孫掌櫃略略的轉了轉,前後左右的房子。都點著燈,有的熱鬧,有的安靜,卻看不出來,那一主一僕,進了哪個房子。

    回到“絳弦兒”房內,簡略說了幾句。“汗三爺”說道:“老孫,左右不過是哪個客人,喝多了瞎嚷嚷,你那麼上心做什麼?”

    孫掌櫃說道:“奇了怪了。那個僕人的聲音,極似我識得的一個宮裡的小太監……”

    大夥兒都笑了:“太監逛妓院?老孫,你還真正會說笑話!”

    孫掌櫃自嘲的笑了笑:“應該是我聽差了,算了,不管他了,咱們繼續樂咱們的。”

    *

    *

    事實上,孫掌櫃並沒有聽錯。說那句“大爺,您喝醉了,咱們回房”的。確實是他“識得的一個宮裡的小太監”。

    沒錯,這個小太監。就是小皇帝的貼身內侍小李子,這個孫掌櫃,就是當初替小李子引見王慶祺的那個孫掌櫃。

    那麼,那個在窗外高聲怒喝、小李子口中的“大爺”,自然就是小皇帝了。

    “汗三爺”選在“紅雲小棧”請吃花酒,小皇帝“御駕親征”,這第一站,也正正好是“紅雲小棧”。

    許保田事先已經打了招呼,鴇兒見是“許爺的朋友”,對小皇帝、小李子主僕二人,招呼得十分熱情,迎進屋內,指揮丫頭上了茶,布好幹、濕果碟,燙好了酒,然後說道:“萬大爺且請坐著,我這就去叫姑娘過來!”

    說罷,嫣然一笑,甩著手絹兒,裊裊娜娜地去了。

    許保田交代過:“我那個朋友,姓‘萬’。”

    另外,在這種煙花巷內,客人年紀再小,也得稱“大爺”。

    這個鴇兒,三十多歲的樣子,徐娘未老,頗見姿色,眼梢眉角,舉手投足,都是風情,小皇帝哪裡見過這個?身子先就酥了一半,待聽她說“叫姑娘過來”,心兒更是怦怦的跳了起來,嘴巴都發乾了。

    因為緊張,只喝了兩口茶,便覺得尿意上來了,於是就要出去找茅房,小李子自然得侍候著,主僕二人經過“紅雲小棧”頭牌姑娘“絳弦兒”屋外的時候,聽得屋內人聲喧嘩,隱隱有“老虎班”、“軒軍”什麼的,小皇帝不由就上了心,腳步也放緩了,仔細聽了兩句,兩隻腳就像生了根,挪不動了。

    聽到“‘朝選’不及‘軒選’”,小皇帝的臉色已是變了,再往下聽,“兩個小寡婦”橫空殺出,就不得了!

    小皇帝氣血上湧,滿頭滿臉,漲得通紅,牙齒“格格”打戰,太陽穴上,一根青筋隱隱跳動,兩隻拳頭都捏了起來,攥得緊緊的,渾身上下,微微發抖。

    小李子正急得不知如何是好,屋裡面,琦佑嚷嚷,“紫禁城裡,還有一個小寡婦,也曠著呢”,小皇帝再也忍耐不住,一聲爆喝。

    這下子可壞了!

    小李子魂飛魄散,一邊兒連聲說“大爺,您喝醉了,咱們回房”,一邊兒拼了命地往自己的房間拉扯小皇帝。

    小皇帝尤掙扎不肯,若不是有人剛剛好在這個時候,闖進“絳弦兒”房內,擋住了孫掌櫃,小李子勢必就要給孫掌櫃認了出來,他對小皇帝哀求、拉扯的形容,也會落入孫掌櫃的眼中。

    孫掌櫃可是曉得小李子皇帝貼身內侍的真實身份的,自然而然,就會懷疑小皇帝的真實身份,如此一來,小皇帝這趟微服之行,就極有可能露餡兒了。

    回到自己的房內,一進屋,小皇帝就咬牙切齒的說道:“我要殺了他!我要殺了他!”

    “他”是誰?大約……不會是那個瞎嚷嚷的內務府“琦大爺”吧?

    小李子一聲也不敢出。

    “我要殺了他!我要殺了他!”

    小皇帝一邊說,一邊在屋子裡轉圈兒,滿腔憤懣,充溢心胸,無可排遣,整個人似乎都要炸開了,憋得狠了,忍無可忍,一拳砸在桌子上,咆哮道:“我要殺了他!”

    他雖然年輕體弱,但平素“打布庫”,折騰小太監,手勁兒還是有一點兒的,狂怒之下,這一拳力道甚足,桌子上的碟子、杯子,一起跳了一跳,“咣啷啷”響了好一會兒。

    這麼鬧下去,非被人發覺了不可,小李子跪了下來,苦苦哀求:“萬……大爺,可不敢再高聲了呀!”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7-5 19:58
第一一二章 怕什麼,來什麼

    方才那一拳,使勁過大,力氣洩了之後,手上生疼生疼的,多少沖淡了一點小皇帝的狂怒,不過,腦子裡依舊“轟轟”的,狂怒雖淡,在一片悶雷般的嘈響中,其他的一些感覺,卻愈加清晰了:恥辱,羞慚,以及被欺騙、被背叛導致的沮喪、失落、絕望。

    她,平日教訓我,何其義正詞嚴?他,廟堂之上,又何其道貌岸然?背地裡,卻!……

    你,置我這個兒子於何地?!你,置我這個皇帝於何地?!

    你們!置列祖列宗於何地?!置天理昭昭於何地?!

    你!我沒有你這個皇額娘!你!你這個亂臣賊子!董卓、王莽、曹操……嫪毐!我非……非碎屍萬段了你不可!

    天子之怒,伏屍百萬,流血千里!我要大張天罰!我要重整乾坤!我!……

    我該怎麼辦呢?

    小皇帝突然俯下身子,雙手抓住跪在地上的小李子的兩肩,猛力地搖了搖:“我要殺了他!你說,該怎麼辦?”

    “萬……大爺,奴……我……”

    出宮之前,已經商量好了,在外邊,即便四下無人,小李子也不能稱小皇帝為“萬歲爺”,得叫“萬大爺”或“大爺”,同時,也不能自稱“奴才”。

    “快說!該怎麼辦?”

    “奴……我哪裡曉得?我……只是個太監……”

    “呸!”

    小皇帝重重啐了小李子一口,罵道:“沒用的東西,平日白疼你了!”

    小李子不敢伸手去擦臉上的“龍涎”,心裡卻想:你什麼時候“疼”過我了?難道是說,高興起來,賞我一腳,踢“疼”我了嗎?

    就在這時。門外腳步聲起,小李子極見機的,雖然小皇帝沒有叫他“滾起來”,也只好忙不迭地自個兒站了起來。

    膝蓋上的灰還未撣掉,門簾便掀開了。

    “久等了!”

    鴇兒笑吟吟地走了進來,香風陣陣,後面跟著一個二十出頭的姑娘。一瞥之下,皮膚白膩,烏髮如漆,身段裊娜。一雙眼睛,雖不甚大,卻黑白分明。十分活泛,小皇帝的眼光和她對上了,只覺秋水流波,勾魂動魄,他腦子裡微微的“嗡”了一下,渾身上下,頓時就熱了。

    這個“熱血沸騰”。和之前的“氣血上湧”,全然不同,這一次,氣血都往“下邊兒”走。再想到這個姑娘是來做什麼的。小皇帝幾乎就不能自持了。

    真是奇怪的很,方才還怒火中燒,恨不得毀天滅地,轉瞬之間,眼、耳、鼻、舌、身、意,這“六根”就全轉到這個姑娘身上了,“我要殺了他”。似乎丟掉爪哇國裡去了。

    “這個是錦雲,咱們‘紅雲小棧’,數一數二的紅姑娘!”

    鴇兒回過頭。對錦雲說道:“錦雲,替萬大爺請安!”

    錦雲朝小皇帝福了一福。鶯聲嚦嚦地說了句“萬大爺好”。

    直起身來,過去斟了杯酒,說道:“錦雲敬萬大爺。”卻沒有遞給小皇帝,而是放到自己的唇邊,一飲而盡。

    然後,嫣然一笑,亮了個“照杯”,又斟滿了,這一次,雙手託了,捧到小皇帝面前:“萬大爺請!”

    小皇帝哪裡見過這套調調?木手木腳地接了過來,吶吶地說不出一個字來。

    眼光下垂,只見白瓷酒杯邊沿,錦雲的口紅,印痕宛然,一時之間,更是色授魂與,糊裡糊塗地就喝了下去,是水是酒,也不辨滋味了。

    鴇兒叮囑了兩句“好生伺候”,出去了。

    接下來,我……該做什麼了?

    這個念頭,在小皇帝腦子裡轉著,下面這句話,鬼使神差地就說了出來:

    “你脫衣服吧。”

    啊?

    這句話,莫說錦雲,就是小李子,都聽的大大一愣。

    錦雲的目光,從小皇帝身上,轉到小李子身上,又從小李子身上,轉回小皇帝身上,她的眉頭微微蹙了起來,嘴角卻微微揚了起來,臉上露出了怪異的笑容。

    小皇帝誤會了她的意思,轉頭對小李子說:“你……出去!”

    錦雲“格格”一笑:“不是這麼說的。”

    小皇帝愕然。

    “萬大爺……嗯,兩位……是第一次到……‘紅雲小棧’這種地方來吧?”

    小皇帝的臉,“刷”的一下就紅了。

    出宮前後,小皇帝最擔心的一件事情,並不是小李子最擔心的走露行蹤。第一,他認為籌劃嚴密,並無暴露之虞;第二,潛意識中,他覺得,就算走露行蹤,他是皇帝,東邊兒的皇額娘脾氣又好,能拿他怎麼樣呢?左右不過是殺小李子和許保田的頭罷了,有什麼大不了的?

    他最擔心的什麼呢?嗯,是摸不清門道,在那些“有趣”的地方,出醜露乖。

    小皇帝很想叫小李子去問一問許保田,那些個“有趣”的地方,都有些什麼門道、規矩?可是,他畢竟還只是一個十幾歲的孩子,皇帝的尊嚴和驕傲堵著嘴,這個話,始終說不出口。

    現在,被人識破底細,當做了“雛兒”,這不是開始……出醜露乖了麼?

    且對方是“侍候”自己的“姑娘”,這,還沒有正經“入港”,就被她小覷了,等陣子,呃,還怎麼……

    真是怕什麼、來什麼!

    錦雲的話,他不能否認,也不能承認,比起方才聽到額娘與人有染而暴怒失據,臉紅得更甚了。

    錦雲見“兩位”都不答話,上揚的嘴角,輕輕的向旁邊撇了撇,說道:“這麼說……就是嘍?”

    她臉上笑容不減,可是,這個嘴角輕撇的微妙動作,使她的笑容露出了一絲譏嘲的意味,敏感的小皇帝,敏銳地捕捉到了這絲譏嘲,腦子裡“嗡”的一響,臉上好像被人“啪”的扇了一巴掌。

    小皇帝情緒的變化,錦雲卻一無所感。

    “我們這種‘清吟小班’,”錦雲笑吟吟的說,“可不是三等的‘窯子’,沒有第一次過來,就說要‘借干鋪’的。總要來多幾次,彼此熟悉了,你有情,我有意,才談得上……別的——兩位說,可是這個理兒麼?”

    “借干鋪”,表面的意思,是客人今兒不回家,借“姑娘”的房間睡一宿,不過,只是睡覺,不干別的,所以叫做“干鋪”。其實,既在妓院過夜,怎麼可能“不干別的”?借干鋪,就是嫖客和**魚水合歡的一種委婉的說法。

    錦雲的話,不能算忽悠小皇帝,“清吟小班”這種高檔的妓院,確實不願意“借”生客的“干鋪”,原因很簡單:要你多花錢。生客變成熟客的過程,是一個銷金的過程,如果客人第一次就遂所願,說不定以後就不再來了,妓院還賺什麼錢呢?

    另外,妓院也要借這個過程,看一看,客人是真有錢還是假有錢?是真大方還是假大方?值不值得紅姑娘花大氣力去纏綿籠絡?

    不過,錦雲的話,也是半真半假,到“清吟小班”銷金的客人,並不是沒有第一次就“借干鋪”的,但是,有兩個條件:第一,要有極熟的大豪客的介紹,妓院給這位熟客面子;第二,最紅的姑娘是不做這種事兒的——太掉身價了。

    當然,如果客人是真肯花錢的,一次過拍出萬兒八千來的,那又當別論。

    許保田雖然和“紅雲小棧”熟識,卻稱不上“大豪客”,再者說了,他事先也沒有向鴇兒打過小皇帝今天要“借干鋪”的招呼;另外,在“紅雲小棧”,錦雲雖略遜於絳弦兒,可也是正經的“紅姑娘”,並不以為,“萬大爺”這種“雛兒”,第一次過來,自己就應該“借”他“干鋪”的。

    這些門道,小皇帝自然是不曉得的,不過,小李子卻並非一無所知,只是,出於某種原因,他從來沒有對小皇帝說過。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7-5 20:04
第一一三章 得饒人處且饒人

    “理兒”,似乎是“這個理兒”,可是,此情此境,叫小皇帝如何能夠放下臉來,認這個“理兒”?

    這種尷尬情形,在場若有第三人在,朋友也好,僕人也罷,原該出來打圓場的,但小李子是知道自個兒主子的脾性的,不曉得在這個關節上,自己好不好開口說話?可是,己方勢必不能一直不接話,只好賠笑說道:“是,姑娘……”

    一個“是”字,把小皇帝給引爆了。

    他一拳砸在桌子上,吼道:“混賬奴才!這兒有你說話的份兒?”

    小李子立即噤聲,錦雲卻嚇了一跳,眼睛不由睜大了:這個小爺,好好兒的,失驚無神爆這一句,是……抽了什麼瘋了嗎?

    小皇帝素來驕傲而敏感,他的失態,固然是因為丟了面子——還是在最脆弱的時刻丟了面子,但是,卻並不僅僅因為丟了面子。

    錦雲這種“紅姑娘”的風情,小皇帝從未見識,初次照面,神魂顛倒,並不稀奇,對額娘與關某某有染的憤懣,亦一度為其掩卻——然而,只是“掩卻”,不是“消卻”,待察覺到了錦雲的譏嘲,她的魅力,倏然減退,原先被壓抑的滿腔怒火,倏然重起。

    還有,錦雲說了兩次“兩位”,小皇帝亦不可忍!

    錦雲說“兩位”,原是不想單挑“萬大爺”出來,叫這個“雛兒”過於尷尬,可小皇帝心中,小李子只是一個太監,螻蟻一般的人,甚至,連正經的“人”都算不上,怎麼能夠和自己這個九五之尊放在一起?!

    因此。小李子一開口,小皇帝一腔無名立時便被引爆。

    還好,不是在宮中,不然,早就當胸一腳,狠狠地踹了過去。

    “萬大爺”為什麼生這麼大氣,錦雲不曉得。可她曉得,只有將客人哄高興了,人家才肯大把掏銀子,於是強笑道:“哎喲,哪兒來的這麼大的氣性?好啦,好啦。先喝杯酒,去去躁火,然後,我替大爺唱一段兒小曲兒,好不好呢?”

    說罷,又去斟了杯酒,捧到小皇帝面前:“大爺……”

    “滾!”

    小皇帝猛一揮手。連巴掌帶酒杯,一起甩在錦雲的臉上。

    錦雲“哎呀”一聲,向後便倒,撞在了圓桌上。踉蹌了幾下,還是站立不住,摔倒在地。倒下去的時候,將桌子上的乾濕果碟、茶杯酒壺,一股腦兒帶到了地上,噼哩啪啦,一片狼藉。

    小皇帝揮手。不過是不受她這杯酒之意,孰料動作太大,用力過猛。竟成如此局面,他自己嚇了一跳。小李子更是暗暗叫了聲:“糟糕!”

    錦雲跌得七葷八素,略略回過神來,酒水被面,下意識地伸手去抹,味道卻是不對,定睛看時,竟是抹了一手鮮血,原來酒杯破裂,劃破了額頭。

    這一見了紅,錦雲不由得放聲大哭,一邊哭,一邊掙紮起身,撞撞跌跌地往外跑去。

    小李子急得跳腳,扎煞著手,不曉得該上前賠不是?還是先攔住了再說?

    就這麼略一猶豫,錦雲已掀簾出門了。

    小李子心裡破口大罵:操你奶奶個熊,這下子麻煩大了!

    “咱們……快走?”

    小皇帝的聲音微微顫抖,小李子轉頭看時,“萬大爺”先頭漲紅的小臉已經發白了。

    小李子苦笑:走?想得美!這種地方,打傷了人家的人,哪有一走了之的道理?

    他緊張地盤算著,低聲說道:“走是不成的,等會兒人來了,有什麼話,都由奴才去說,萬……主子不必開口。”

    “好,好!”

    小皇帝的聲音,依舊微微顫抖。

    不到半盞茶的光景,門外腳步紛沓,接著簾子掀開,幾個人湧了進來。

    鴇兒打頭,旁邊是個龜奴,兩個彪形大漢,抱著膀子,在後邊分站左右。

    小皇帝的嗓子眼兒,一下子就又乾又緊了。

    鴇兒一張俏臉,扳得一絲兒笑容也沒有,微微張口,未及出聲,小李子已踏上一步,大聲說道:“真正是對不住!我們家大爺開玩笑來著,也沒瞧清楚,不想就碰著了錦雲姑娘!唉,真真正正是過意不去!我們給錦雲姑娘賠不是了!錦雲姑娘的湯藥費,都歸我們,都歸我們!”

    說罷,一揖到地。

    鴇兒倒是沒有想到,這個小俊僕,如此“光棍”,她臉上的神氣,好看了一點兒,說出來的話,口氣也沒有那麼峻厲了:“你們是許爺的朋友,按理,我也不好來為難你們,可是,這不是湯藥費的事兒——吃我們這碗飯的,最緊要的,就是一張臉,錦雲額頭上劃了這麼大一道口子,如果破了相,叫她今後還怎麼吃這碗飯?”

    “是,是,”小李子連連點頭,“姐姐說的是!”

    說著,雙手遞過一張銀票,說道:“這是錦雲姑娘的湯藥費,姐姐且請收著。吉人自有天相,錦雲姑娘的傷勢,一定是可以痊癒的。不過,萬一……嘿嘿,錦雲姑娘的贖身銀子,也歸我們,也歸我們!”

    鴇兒眼風一掃,見是一張一千兩的龍頭大票,心中微微一喜,嘆了口氣,說道:“誰叫你們是許爺的朋友呢?他的面子,我也不能不賣!不過,咱們可說好了,如果錦雲真的……那,她可就是你們的人嘍。”

    “一定,一定!”

    說著,小李子滿臉堆笑,微微躬身,將手裡的銀票往上抬了一抬。

    鴇兒這才接了過來,臉上也有了淡淡的笑容:“好吧,且這麼著吧!”

    左右看了看,說道:“這兒可夠亂的,一會兒我叫人過來拾掇拾掇。”

    頓了頓,又說道:“怎麼樣?要不要,給你們家大爺再叫一位姑娘啊?”

    這句話,連小李子也聽不出,她是真的客氣還是有意譏諷?偷偷覷了小皇帝一眼,陪笑說道:“多謝姐姐厚意,呃,還是改天再來叨擾吧。”

    鴇兒一笑,說道:“那行,你們就歇會兒,我先出去了。”

    四個人走出房門,那個龜奴回頭看了一眼,說道:“梅姐,咱們不多刮他千兒八百的?我看,那個‘雛兒’有錢!單是他帽子上的那塊玉,就不止你手上這個數了!”

    說著,虛點了點“梅姐”的右手——銀票還捏在她的手裡。

    “梅姐”搖了搖頭:“錦雲的傷沒什麼大礙,他們畢竟是許保田的朋友,咱們也別做的太過了,再說——”

    她微微壓低了聲音:“今天晚上有點子不對勁兒!方才咱們進姓萬的屋子的時候,好像有兩、三個人正向這邊靠——不像是今兒的客人——今兒的客人,我都見過啊!得饒人處且饒人,可別弄出什麼大事兒來!”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7-5 20:04
第一一四章 跋扈將軍

    回宮的路上,由頭至尾,小皇帝一言不發。

    小李子大氣兒不敢出一口,甚至不敢直視小皇帝——他曉得這個主子的,這種時候,任何一點兒刺激,都能叫他“炸窩”的。

    不過,車子裡的地方並不大,小皇帝正坐,小李子側坐,想把小皇帝排除在視線之外,除非一直扭過頭去,或者整個身子扭轉過去,把背脊給小皇帝——這當然是不可以的,“大不敬”呢。

    所以,雖然小李子一直微微低著頭,不過,只用眼角餘光,小皇帝表情、動作,還是“盡收眼底”。

    小皇帝臉上神色,一直變幻不定。

    有時候,臉上一片潮紅,胸膛急促起伏,兩隻拳頭也攥的緊緊的,小李子很是擔心,下一瞬,小皇帝就會大叫一聲,再招來什麼不可測的麻煩。

    幸好,這一聲大叫,始終沒有出現。

    有時候,臉上一片慘白,兩隻手交扣在一起,微微發抖。

    小李子覷得清楚,小皇帝手背上的皮膚都捏扯得皺成一團了。

    有時候,臉上一片灰敗,眼睛也合上了,整個人一動不動,似乎連氣兒也不會喘了,只有微微抖動的眉頭,證明這還是一個大活人。

    剛開始的時候,小李子還擔心著小皇帝的狀況,接近紫禁城的時候,他顧不上小皇帝了,全副心思,都放在進宮上面了——這一關,可別出什麼簍子!

    幸好,和出宮的時候一樣,無驚無險。

    神武門入宮,順貞門入御花園,尋個僻靜角落,替小皇帝換回了袍子、坎肩。回到太極殿,正好是開始傳晚膳的時候。

    晚膳傳了上來,小皇帝一口也沒進,就叫人撤了下去,這個情形,容易引起別人的注意,小李子本想勸小皇帝多少吃幾口。做做樣子也好,但擔心惹毛了他,猶豫了一會兒,沒有開這個口。

    傳過晚膳,小皇帝就上了床。這算什麼呢?沒理由這個時辰就“安置”的呀,小李子小心翼翼的問了聲:“萬歲爺是要安置了嗎?”

    小皇帝側臥。背脊朝外,向空中急速的揮了揮手,這是很不耐煩的表示,小李子不敢再說什麼了,只好退了出去,在隔壁的次間守著。

    小皇帝的寢臥內,一直沒有動靜。

    快到亥初了。小李子忍不住了,正打算拼著挨上一腳,進去瞅一瞅,裡面兒突然喊了一句:“小李!”

    “……呃?是。奴才在!”

    小李子略略一怔,趕忙掀簾進屋,小皇帝坐在床沿,一見他便說道:“你替我去尋一本《後漢書》來!”

    “《後……漢書》?”

    “曉得是哪幾個字嗎?”

    “呃,奴才……曉得。”

    “這個書,太極殿沒有,你去弘德殿找找。沒有的話,就去上書房、南書房看看,總之。一定要現下就替我尋了來!”

    大晚上的,小皇帝到處尋一本“正經書”。這是前所未有的,不過,他動不動心血來潮,想一出是一出,比這更古怪的差使,也不是沒有派過,小李子倒也不以為奇。

    可是,好像,還是有什麼地方不對勁兒……

    弘德殿、上書房、南書房,都在乾清宮區,離太極殿倒也不算遠,不過,時辰已晚,弘德殿西側開向西一長街的鳳彩門已關上了,小李子乃自月華門入乾清宮區,自弘德殿東側角門入弘德殿。

    進月華門的時候,他突然想明白哪兒不對勁了。

    小皇帝方才喊他“小李”,而不是慣常的“小李子”。

    不是聽差了,發音上,“小李”的“李”,和“小李子”的“李”,並不一樣,還有,那個“子”,雖然不入四聲,但口音其實是很重的。

    宮裡的人,上至太后、皇帝,下至太監、宮女,對這些稱呼上的細枝末節,最是敏感,小李子不能不想:這……是怎麼回事兒呢?

    值弘德殿的太監幫著一起找,很順利的找到了《後漢書》。

    書一到,小皇帝立即吩咐:“添燈!”

    然後,便開始“展卷披閱”。

    小李子心中嘀咕:這個主兒,難道是,今兒受的刺激太大……轉了性了?

    呃,不大可能吧。

    還有,小李子留意到,這本書,小皇帝不是打頭開始看的,似乎是在中間尋找什麼內容,找到了,便不錯眼地看了下去,看了一遍,又看一遍。

    寢臥內,靜悄悄地過了半個多時辰,小皇帝終於長長的出了一口氣,抬起頭來,喃喃說道:“好,好,大計已定,大計已定!”

    “大計”?

    小皇帝站起身來,兩隻手往小李子肩膀上一搭,用力按了一按,雙眼放光,用熱切的語氣說道:“小李,你要幫我!”

    這是前所未有的舉動!

    小李子受寵若驚,站也站不住了,腿一軟,跪了下去,磕了一個頭,說道:“萬歲爺這麼說,奴才怎麼當得起?奴才連命,都是萬歲爺的!”

    “好,好!我就知道,你對我忠心!”

    頓了一頓,說道:“你起來,聽我說!”

    小李子站了起來。

    小皇帝的聲音微微顫抖:“那個人……囂張跋扈,穢亂宮廷……”

    嚥了口唾沫,把下面的話艱難地說了出來:“我……要殺掉他!你,要幫我!”

    那個人……什麼?!

    小李子的腦袋裡,“轟”的一響,背上的冷汗,立即冒了出來。

    之前在“紅雲小棧”,你嚷嚷什麼“我要殺了他”,我以為只是氣頭上的話,怎麼,要來真的?!

    “奴才,奴才……”

    小李子嘴唇打抖,說不出話來。

    “你看!”小皇帝指著桌子上的《後漢書》,“後漢的梁冀,跟他一模一樣!專擅朝政,順昌逆亡。質帝不過看著他的背影,說了句,‘此跋扈將軍也’,就被他派人給毒死了!”

    小李子心頭猛的一震。

    “質帝和我一樣,也是沖年繼位,崩逝的時候,才九歲!我如果不早為之計。遲早,也是一個質帝!”

    小李子的腦袋裡“嗡嗡”亂成一片。

    小皇帝兀自咬牙切齒地說著:“他真正就是一個梁冀!梁冀的父親梁商,獻美人於順帝,梁冀就和這個美人私通——這個混蛋,就連……穢亂宮廷,都同梁冀一樣!”

    事實上。關某人和某太后的關係,同梁冀和那位叫做“友通期”的美人的關係,是不一樣滴:友通期不討順帝的喜歡,被順帝退了貨,梁商不敢收貨,便將友通期嫁了人——那個時代的中國人,還是非常開通的。皇帝上過的女人,一樣可以談婚論嫁。

    梁冀對這位美人上了心,“遣客盜還通期”,然後金屋藏嬌。雙宿雙飛,好不快活。這個事兒,叫梁冀的妻子孫壽知道了,梁夫人大吃其醋,帶人打上門去,演出了一場極其精彩的“正室捉小三”的活報劇。

    當然,這些細微差別。對小皇帝來說,意義並不大,反正。這個關某人,愈看愈像“跋扈將軍”!

    小皇帝兩隻拳頭都攥了起來。在半空中用力地揮了一揮,眼睛中,放出狂熱的光芒來:“對這個奸賊,我……嗯,是咱們——咱們得先發制人!小李,我大計已定;你,要做我的幫手!”

    “奴才,什麼都不懂的……呃,奴才,只是一個太監……”

    “太監就對了!我要你幫我,就因為你是太監!”

    呃……萬歲爺的話,太深奧了。

    小皇帝拉住小李子的手:“你過來,看這一段!這兒,宦者列傳!寫單超的這一段!”

    萬歲爺拉自己的手——這可是想都沒想過的“聖寵”呀!

    小李子一個激靈,渾身上下的雞皮疙瘩都起來了,他趔趄了一下,湊近了書桌,定睛看去,那本《後漢書》上的字,單個拿出來,大部分倒也認識,可前後排在一起,就不曉得是什麼意思了。

    “奴才愚笨,嘿嘿,這個,看不明白……”

    “沒關係,我告訴你!”

    “梁冀弒了質帝,”小皇帝說,“另立恆帝,目空一切,是更愈加專擅跋扈了!恆帝英明,暗地裡聚集了幾個又忠心、又有血性的宦者——就是太監,他們是單超……呃,還有,我看看,對,徐璜、具瑗、左悺……還有……唐衡!”

    頓了一頓,繼續說道:“恆帝和五宦者秘密會議,決心剷除梁冀!你看這兒,‘帝曰:奸臣脅國,當伏其罪,何疑乎!’接著,‘遂定其議,帝齧超臂出血為盟’——就是恆帝將單超的手臂咬出血來——這是歃血為盟、彼此不相負之意。”

    小李子聽得昏頭漲腦,聽到“齧超臂出血為盟”時,更糊塗了:“歃血為盟”,不是斬雞頭,或者,割自己的手指頭嗎?咬別人的胳膊,算怎麼回事?

    “大計既定,”小皇帝的眼睛放光,“恆帝和五宦者突然發難,‘詔收冀及宗親黨與悉誅之’!你再來看這一段……”

    一邊兒說,一邊兒往前面翻書,“找到了!梁統列傳,講梁冀的這段兒,嗯,‘諸梁及孫氏中外宗親送詔獄,無長少皆棄市’——梁冀的老婆姓孫,孫氏是他的妻族,就是說,滅了梁冀的九族,殺得一乾二淨,痛快!”

    頓了一頓,臉上的肌肉微微抽搐著,“總有一天,那個姓關的奸賊,也叫他是這麼個下場!”

    妻族?軒親王的妻族……呃,軒親王的福晉,不就是你的姐姐?裡面還有你的親姐姐!你難道要……

    小李子渾身的寒毛都豎了起來!

    說到這兒,小皇帝在書上一拍:“書裡說,‘朝廷為空’——就是說,黨附梁冀的小人太多了,朝廷裡都是他的人,殺的殺,黜的黜,這下子——嘿,痛快,痛快!”

    小李子頭昏目眩。

    不過,無論如何。我知道你為什麼說“太監就對了!我要你幫我,就因為你是太監”這個話了。

    可是……

    “萬歲爺,”小李子囁嚅著說道,“今兒在外邊兒,呃,內務府那個什麼‘琦大’說的,未必……就是真的。說不定,呃,只是喝醉了混吣……”

    “斷乎不是!”小皇帝咬牙切齒的說,“回來的路上,我通前徹後的想過了,內務府那個混蛋說的。嚴絲合縫,都對得上號,必是真的!當然,私議聖德,也是該死!待收拾了那個姓關的奸賊,今兒在那間屋子裡吃酒的,不分男女。全部處死,一個不留!”

    不分男女,全部處死,一個不留?

    小李子不由又打了個寒顫。

    “萬歲爺。奴才以為,呃,咱們不好,呃,明著說出……那個人的名號,這個,這個。呃,隔牆有耳。”

    小皇帝一怔,隨即連連點頭:“你說的對!好。你說,咱們該怎麼辦?該怎麼除掉這個奸賊?”

    “呃。呃……”

    “我想過了,”小皇帝壓抑不住自己的興奮,“咱們可以師聖祖擒鰲拜的故智!鰲拜,不就是被一幫打布庫的小太監拿下來的麼?目下,也有一班小太監跟著我打布庫,你看,這有多巧?正正好!簡直就是——”

    他想了一想:“天奪其魄!”

    事實上,鰲拜並不是“被一幫打布庫的小太監拿下來的”,可是,兩百年了,宮裡邊兒的人,尤其是太監,都愛這麼傳,許多人,包括小皇帝在內,都當真了。

    可是——

    叫那幫小太監……拿下軒親王?這,這……可能嗎?小李子一時也說不出,這裡邊兒有什麼不對勁?可是,這……根本無法想像啊!

    萬歲爺的這一招,靠譜嗎?

    “啊,對了,我忘記跟你說了,梁冀伏誅之後,恆帝酬功,五宦者都封了侯,世稱‘五侯’——你看……嗯,單超封新豐侯,徐璜封武原侯,具瑗封東武陽侯,左悺……封上蔡侯,唐衡,封汝陽侯!”

    頓了一頓,加重了語氣:“咱們同心協力,關……那個奸賊伏誅了,我答應你,也封你一個侯爵,一等候!到時候,你就跟……曾國藩一樣了!”

    什麼?!

    小李子又是一陣昏眩。

    不過,他很快清醒過來了。

    後漢——那是啥時候?不曉得。恆帝、梁冀、“五侯”,也是全然沒有概念的,難道以前,真的有過太監做了侯爵?

    小皇帝的話,小李子將信將疑,可是,這不重要,重要的是,“五侯”神馬的,是“以前”,現在,可是“本朝”,本朝的情形,小李子多少是瞭解的,“本朝”太監的情形,他更是“心水清”——

    太監封侯?

    講什麼笑話!

    小皇帝的脾性,小李子也是瞭解的,某種意義上,他要比小皇帝自己和兩位皇太后,更加瞭解小皇帝。

    小皇帝許的“封侯之願”,不過是個大大的氣泡。

    他未必是有意欺騙——事實上,小皇帝自己也不曉得,這只是一個大大的氣泡。

    小李子定住了神,說道:“奴才這副草料,怎麼敢跟曾中堂相提並論?呃,再者說了,國家大事,奴才也是一竅不通的……”

    小皇帝的臉色變了,眼神兒也變得凌厲了:“怎麼?我說了這麼多,你還是?……”

    “啊?不是,不是!萬歲爺誤會奴才了!奴才的命,是萬歲爺的,怎麼敢不盡心竭力?只是,只是,事體太大了,奴才一個人……呃,奴才以為,這個事兒,咱們很該再找一個人來商量的。”

    “再找一個人?誰?”

    “王師傅。”

    小皇帝眼睛一亮:對呀!王師傅!我怎麼把他給忘了?

    當初,只看了王慶祺的《悅來店》,還不曉得他長什麼樣兒,小皇帝已覺得,自己和這個人,說不出的對味兒!真正是君臣相得,千古際遇!那個時候,他就生出了一種強烈的預感,這個王慶祺,一定能夠成為自己的心腹,成為自己的左右手,將來自己親政,剷除權臣,宸衷獨斷,王慶祺一定會成為最好的幫手!

    自己就是劉玄德,王慶祺就是諸葛亮!

    對,王師傅一定能夠出奇計,替我拿下那個姓關的奸賊!

    當然,同王慶祺密議此事,不能在弘德殿。

    不止弘德殿,紫禁城任何一個地方,都是不適合的。

    還是得出宮。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7-5 20:04
第一一五章 誰之社稷

    門開了,王慶祺從屋內迎了出來,滿面春風:“李公公好。”

    小李子利落地打了個千兒,滿臉堆笑:“給王師傅請安。”

    王慶祺一邊作揖還禮,一邊暗自嘀咕:這李公公怎麼還帶了隨從過來?

    昨兒下了學,小李子說,請他明兒告一天病假,不要入直弘德殿了,不過,哪兒也別去,就在家裡候著。

    王慶祺自然應承。他以為,小皇帝貪玩,又想偷一天的懶;叫自己在家裡候著呢,必定是有什麼“稗官說部”之類的“差使”要交代,話頭比較多,在宮裡不方便從容細說,乃派小李子到自己家裡和自己“面談”。

    小李子果然按時登門。可是,這種“差使”,是不便入旁人之耳目的,他怎麼另帶了個小太監過來?

    這個小太監,站在小李子身後,微微低著頭,帽簷壓得很低,王慶祺一時看不清他的面容。

    進了屋,小李子馬上掩上房門,然後,向旁邊讓開了兩步,並側過了身子。

    王慶祺正在奇怪,後面的小太監走上前來,抬起了頭。

    起初,王慶祺還以為自己看花了眼:這麼像……不可能啊!

    待看清楚了,腦子中倏然閃過小李子方才的奇怪舉動,登時目瞪口呆:“皇……上?!”

    他立即撩袍跪倒,顫聲說道:“皇上萬乘之尊,系四海之重,怎麼能夠輕輿微服,臨幸臣的蝸居?這,這,這……”

    王慶祺的反應,叫小皇帝生出了一種難以言述的快意,隱隱約約。曉得了什麼叫做“天威不測”——這種感覺,實在令人心醉!

    這,才叫“人主”嘛!

    那個……嘿嘿,戲裡面不也都是這麼唱的嗎?

    他俯下身子,雙手來扶王慶祺,口中說道:“王師傅請起!”

    王慶祺站了起來,臉上表情。驚喜惶恐,粲然可觀,小皇帝心中十分滿意:這才像個見到皇帝的樣子嘛!

    他像唱戲般長長嘆了口氣,說道:“唉!奸臣脅國,社稷危矣!朕不能不問計於師傅!不然,也不敢輕造潭府!”

    這幾句話。不倫不類,皇帝到臣子家裡,那叫“臨幸”,怎麼能說什麼“輕造潭府”?小皇帝的意思,是示王師傅以“禮賢下士”,可是,過猶不及。

    不過。王慶祺顧不上這些細枝末節,“奸臣脅國”四個字,叫他的心大大地跳了一下:什麼意思?

    王慶祺請小皇帝上座,然後親自斟茶倒水。折騰過了,小皇帝說道:“王師傅也請坐吧。”

    王慶祺謝了小皇帝的“賜坐”,斜簽著身子,在下首坐了下來。

    小皇帝看了小李子一眼,心想,今兒是“密議”,要不要……也給他賜個座呢?可是。賜坐太監,本朝兩百多年來,是從未有過的事兒。再者說了,王慶祺是朝廷大臣。叫太監和他平起平坐,他大約會不高興,猶豫了一下,算了。

    輕輕咳了一下,拿了拿勁兒,小皇帝緩緩說道:“關卓凡專固國朝,脅迫內外,公卿以下從其風旨,嗯,這個,乖張悖逆,其跡著矣!”

    王慶祺身子一晃,差點兒從椅子上出溜下來。

    這段話,是小皇帝打了許久的腹稿,自以為有振聾發瞶之功,看王師傅的反應,誠不虛也,他心中得意,繼續“背”他的腹稿:

    “竊弄大柄,其罪一!穢亂宮廷,其罪二!悖天逆倫,罪不容誅!朕意已決,為社稷,為祖宗,除此神奸巨蠹!王師傅,你是朕的肱骨之臣,你要襄助朕躬,誅滅獠頑!”

    春寒料峭,然而,王慶祺的汗水,一層層的滲了出來,他顫聲說道:“臣冒昧,請問皇上,軒……關……之罪,呃,有什麼……呃,實證麼?”

    小皇帝皺了皺眉,說道:“關卓凡專擅跋扈,瞎子都看得見,要什麼‘實證’?至於‘穢亂宮廷’,我親耳目睹,鐵證如山,絕對錯不了!”

    什麼叫“親耳……目睹”?

    小皇帝並未意識到自己話中自相矛盾之處,王慶祺呢,既不敢給他指出來,也不敢繼續追問下去,腦子裡一片“嗡嗡”作響:“穢亂宮廷”?難道就是傳言中的……我操!

    他絕望地意識到,自己已經捲入了一個狂暴的、可以吞噬一切的巨大漩渦之中了。

    我,我……

    唉!當初,我為什麼要去巴結這個弘德殿的差使?!

    屋子裡的光線並不如何充分,王慶祺又背著光,小皇帝並沒有看清,王師傅臉上的神氣,比死了老子娘還要難過,自顧自的說了下去:

    “大事若成,王師傅,朕不吝分茅之賞!還有,嗯,朕許你,進內閣大學士,領班軍機!”

    分茅之賞?內閣大學士?軍機領班?

    這些位子,都……太他媽誘人了。

    不過,前提是,我得有命去坐。

    “朕意師法聖祖!”小皇帝說,“聖祖用一班打布庫的小太監,就拿下了鰲拜;朕的身邊,正正好,也有一班打布庫的小太監!嗯,先詔關逆入宮,然後,摔杯為號,一擁而上,一鼓成擒!王師傅,以為此計如何啊?”

    摔杯為號?呃,這,是在唱戲嗎?

    王慶祺深深吸了口氣,離座而起,跪了下來,磕了個頭,抬起身子,說道:“臣蒙皇上特達之知,粉身碎骨,亦不足以為報!因此,芻蕘之見,雖有污聖聽,但不敢不披肝瀝膽,敬陳御前。”

    “王師傅起來說話吧。”

    王慶祺答了聲“是”,卻還是跪著。

    “臣以為,皇上方才說的這個法子,只怕是……呃,行不大通的。”

    小皇帝的眉頭,立即皺了起來:“行不通?為什麼?”

    “回皇上,這其一,聖祖擒鰲拜。用的並不是小太監,而是一班少年親貴侍衛。聖祖與這班少年侍衛,朝夕過從,推心置腹,幾乎算得總角之交,乃得其死力。如今,朝廷制度嚴密。不比國初制度粗疏,聖祖和少年侍衛們的君臣際遇,是再也不能有的了。”

    頓了一頓,說道:“另外,我朝鑑於前明宦官之患,對後廷內侍之管制。為歷朝歷代之最嚴,兩百年下來,宦者小心安分,不敢稍有逾距。而且,呃,這個……關某積威日久,內廷宦侍。多有目之為韋陀、為金剛的,皇上指望他們……咳咳,這個,若他們事先不予機密。事發倉促,只怕驚駭莫名,是否奉旨如意,殊屬難言;若他們事先參與機密,只怕,只怕,呃。會有……膽小出首者。”

    小皇帝沒有說話。

    王慶祺跪在地上,低著頭,看不見小皇帝的臉色。不過,他也知道。對於自己的這番話,皇上大約是不會怎麼高興的。本來,“批龍鱗”這種事兒,放在平時,他王慶祺是絕對不會去做的;可是,這一次不同——這一次,真正是性命交關!小皇帝如果不能夠回心轉意,自己一條小命,很可能就要不明不白的交代了!所以,不管皇帝學生高不高興,話,該說的,得說;不該說的,咳咳,也得說。

    過了好一會兒,小皇帝還是沒有動靜。

    感覺皇上似乎也沒有生多大的氣,王慶祺的膽子大了起來,清了清喉嚨,繼續說道:“聖祖能夠宸衷獨斷,拿下鰲拜,還因為……鰲拜是鑲黃旗的,他的勢力,主要侷限於兩黃旗,而兩黃旗是天子親軍,不是鰲拜的私兵,鰲拜圈禁,黨羽伏法,他的部下,不管服不服氣,沒有人可以稱兵造逆。可是,如今的形勢,呃,是大大不同了!”

    “哪裡不同了?”

    小皇帝終於說話了,語氣沉悶,又乾又澀,好像嘴裡含了一塊木炭。

    “回皇上,”王慶祺說,“洪楊亂起以來,朝廷經制之兵,已皆……呃,大多已不可用,不然,也不必辦團練、辦勇營了。”

    頓了一頓,說道:“既辦勇營,乃有湘、淮、楚諸軍,以及……呃,軒軍。這些軍隊,為曾某、李某、左某和……關某等手創,就連軍餉,十有八九,也是領兵將領自行籌措的,因此,諸軍兵將之黜陟獎懲,固然出於曾、李、左……關一人之念,旁人無從置喙;提調、指揮,更是……呃,只領受曾、李、左……關一人之命,換了人,斷難……如意的。”

    說到這兒,王慶祺嚥了口唾沫,正想著該如何往下說,小皇帝開口了:“那,他們還算不算是朝廷的兵?”

    聲音依舊乾澀,似乎沒有一點兒感情,但王慶祺眼角餘光,卻看到小皇帝放在膝蓋上的手,微微發抖。

    王慶祺心下不安,可還是得硬著頭皮說下去:“呃,自然……還算是朝廷的兵的,不過——”

    他微微苦笑了一下,說道:“聖明不過皇上,這些軍隊,說是某某、某某的私兵,亦無不可。”

    小皇帝的兩隻手,猛地一緊,捏住了拳頭。

    王慶祺的心,也跟著一緊,不敢再說下去了。

    過了一會兒,小皇帝的拳頭,又慢慢兒地鬆開了。

    王慶祺小鬆了一口氣,試探著說道:“這個情形,先帝,樞府諸公,和……呃,兩宮皇太后,都是心知肚明的,所以,呃,對相關人等,一向……優容。如今,關某又入直中樞,這個,呃,內外……”

    說到這兒,不由一頓,自己亦悚然而驚:這關某人,既握兵權,又掌政柄,這,不是坐實了小皇帝說的“專固國朝,脅迫內外”嗎?

    話還是得往下說。

    “軒軍較之湘、淮、楚諸軍,情形尤為特出!軒軍西法練兵,體制大異同儕,就是朝廷‘知兵’的大員,亦難以窺其堂奧。關某之外,呃,是無人可以掌握的。遽然……入關某以大逆之罪,呃,若軒軍之中,有人不體上情,甚至……生出二心,呃,這個,一夫倡亂,萬夫響應。臣不知,朝廷,呃,何以為計?”

    小皇帝的拳頭,又捏了起來。

    王慶祺打住了。

    過了片刻,見小皇帝的拳頭又微微的鬆開了,王慶祺說道:“所以。臣以為,還是從長計議,一子錯,滿盤皆落索啊……”

    “砰!”

    一聲擊案的爆響,嚇得王慶祺渾身一哆嗦,抬起頭來。只見小皇帝臉色鐵青,眼睛發紅,樣子十分怕人。

    “夠了!你東拉西扯,危言聳聽,不過是膽小怕事,不肯盡心竭力罷了!什麼‘粉身難報’,都是假的!王慶祺。你,你太讓我失望了!”

    一急起來,“朕”又變回了“我”。

    王慶祺微微一陣昏眩。

    我口乾舌燥,你卻一點兒也沒有聽進去?

    唉。我的前程,只怕是“凍過水”了。

    不過,無論如何,同保住性命比起來,前程神馬的,呃,先放一放吧。

    “皇上是誤會臣了。臣,真真的是……赤膽忠心啊!”

    頓了頓,又說道:“皇上。就算內侍可用,就算……不考慮軒軍的反應。咱們也……也拿不下關某啊!”

    “為什麼?!”

    “皇上尚未親政,不能獨自召見大臣,咱們怎麼能夠,呃,詔關某入宮……呃,應該說,這個,詔關某入……後廷呢?”

    小皇帝一愕,說不出話了。

    “臣想著,唯一的機會,是趁關某直弘德殿的時候動手——可是,現在,他雖然還掛著‘師傅’、‘弘德殿行走’的頭銜,可……幾已不再入直弘德殿了……”

    小皇帝卻是眼睛一亮:“對,弘德殿!這是一個好機會!”

    他緊張的思索起來:“他確實很少入直弘德殿,可不見得從此就不入直弘德殿了……嗯,我可以……向‘東邊兒’求一求,他再忙,一次半次,總是可以的……”

    小皇帝沒有意識到,他的嘴裡,母后皇太后變成了“東邊兒”——他還從來沒有在任何“外人”面前,用“東邊兒”來指代嫡母。

    王慶祺也沒有留意到小皇帝話語中的異常,他此時懊悔無比,都恨不得抽自己的大嘴巴子了:我他媽的多什麼嘴,扯什麼弘德殿!

    無論如何,要打消皇帝的這個念頭!

    “呃,皇上,就算咱們將他拿了下來,這個……之後呢?”

    小皇帝又是一愕:“之後什麼?”

    “皇上尚未親政,不能明發詔書,就算‘有旨意’,軍機處、內閣,也不會‘承旨’,旨意,呃,是怎麼也發不出去的。還有,呃,只怕,咱們前腳將他拿了下來,後腳,母后皇太后就帶著侍衛過來了……”

    小皇帝不說話了。

    過了好一會兒,他以一種絕望的語調說道:“這麼說,我就是一個……傀儡了。”

    王慶祺趕忙說道:“話可不能這麼說!皇上只是尚未親政!待親政了,大柄在握,自然……”

    小皇帝搖了搖頭,說道:“只怕等不到親政,我就變成後漢的質帝了。”

    後漢……質帝?

    王慶祺對於史實,自然是清楚的,他渾身一震,說道:“絕無是理!關某雖然專擅跋扈,但以臣之見,尚無二心……”

    “無二心?!無二心?!你,也說他‘跋扈’了!”

    王慶祺暗罵自己:好好兒的,我幹嘛要去扯這兩個字?

    “呃,臣以為,跋扈和跋扈,是不一樣的,這個‘跋扈’和‘跋扈將軍’,呃,也是不一樣的。鰲拜也跋扈,肅順也跋扈,其罪……都是應得的,但若說他們已有了悖逆謀弒的心,臣以為,多少還是過了,這關某,臣以為,呃,亦……”

    “你不必再說了!”

    王慶祺只好閉嘴。

    “不管他有沒有悖逆謀弒之心,但穢亂宮廷,辱我太甚,我就不能不殺他!親政還要多久?我等不了!再等多一年半載,我非瘋掉了不可!”

    穢亂宮廷?到底他媽的怎麼回事嘛!

    “王慶祺,”小皇帝冷然說道,“忠心不忠心,不是單靠一張嘴的!兩面三刀、口不對心,就是欺君!你也說了,我總是要親政的,待我親了政,哼,這種牆頭草般的小人,會有什麼下場,你自己想去!”

    王慶祺呆住了。

    小皇帝站了起來:“言盡於此,你好自為之!”

    “皇上……”

    “小李,咱們走!”

    小皇帝拂袖而去,王慶祺只好“跪送”。

    之後,他站在在院子裡,發了半天的呆,回到屋裡,坐了下來,又發了半天的呆。

    怎麼辦?怎麼辦?

    他固然熱愛榮華富貴,但並沒有什麼政治野心;他亦不算一個膽小的人,但做這種失敗了便身死族滅的“大事”的膽子,卻是沒有的。

    皇帝學生的脾性,他也是瞭解的,一念既起,便無法消卻,對關卓凡,他是絕不會善罷甘休的,有沒有自己的幫忙,他都會“動手”的,遲一點、早一點的事兒罷了。

    這個事兒,即便自己始終敷衍,不出什麼實質性的氣力,但無論如何,已入其局,將來事敗,便難逃瓜蔓。

    在他看來,“除此神奸巨蠹”,沒有任何成功的可能,“將來事敗”,是不可避免的,則自己“難逃瓜蔓”的下場,也就不可避免。

    王慶祺熟讀史書,這類政爭失敗者的下場,他是很清楚的,小皇帝怎麼樣先不說,他這種在下邊兒“襄贊”的,幾乎都逃不脫菜市口上的一刀。

    後脖梗涼嗖嗖的。

    還有,王慶祺曉得,以小皇帝的脾性,那段話,也不算玩兒虛的:“忠心不忠心,不是單靠一張嘴!兩面三刀、口不對心,就是欺君!你也說了,我總是要親政的,待我親了政,哼,這種牆頭草般的小人,會有什麼下場,你自己想去!”

    就是說,即便小皇帝能夠忍住,在親政之前,不對關卓凡動手;親了政,也不會有自己的好果子吃——鬧不好,自己的倒霉,還在關卓凡前頭呢。

    我左右是做不成人了。

    怎麼辦?怎麼辦?

    這個事兒,是沒有人可以商量的。

    呃……

    如果說有,那麼,只有一個人:父親大人。

    父子情殷,怎麼著,老父都不至於把自己給賣了。

    可是,王慶祺也是知道自己這個老爸的,性格庸懦,謹小慎微,掉下片樹葉,也怕砸著頭,不然,也不能混得這麼慘:道光二十年就點了庶吉士——曾國藩亦不過道光十八年會試中式——目下已是同治五年了,距他“散館”,整整二十四年了,連兒子都點了翰林,他卻連一任“考差”都沒有放過。

    天大的麻煩,說給他聽,會不會,嚇壞了他?

    他又能給自己出什麼主意呢?

    唉!

    思前想後,猶豫再三,到了晚上,到底還是把這個事兒,同父親說了。

    王祖培默然不語。

    王慶祺也不說話。

    過了差不多半刻鐘,王祖培終於開口了:

    “社稷,太祖、太宗之社稷,聖祖、高宗之社稷,非……今上一人之社稷。”

    頓了一頓,“軒王,社稷柱石也。”

    王慶祺心頭大震。

    他曉得父親的意思了。

    他也曉得,自己該怎麼辦了。

    “今日事,今日畢。”

    “……是,兒子……遵命。”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7-5 20:04
第一一六章 事有可為?

    第二天,弘德殿。

    看到王慶祺的第一眼,小皇帝微微怔了一怔:這個人,雖然照例堆出來滿臉的笑容,但眼圈發暗,臉色青灰,一看就是一夜不曾安枕的樣子。想來,自己“輕造潭府”之後,是夜,他輾轉反側,天人交戰,難以成眠。

    王慶祺的這副形容,叫小皇帝心裡舒坦了一些——“姓王的良心,到底還沒有全給狗吃了。”

    不過,講書的時候,他依舊對王慶祺沒有任何好臉色,正眼也不瞧他一眼,且小動作多多,不是打呵欠,就是伸懶腰,王慶祺有所問詢,幾乎都不回答,不是嚷嚷“我要喝水”;就是皺起眉頭,“肚子疼,忍不了”。

    出了屋子,並不真的去茅房,只是在院子裡兜圈子,兜夠了,才懶洋洋的回到屋子裡來。

    如果講書的師傅是倭仁,小皇帝是絕對不敢如此作怪的;如果奉派了“照料弘德殿”差使的醇王在,小皇帝雖不怕他七叔,可也不敢太放肆,因為若不聽教訓,醇王轉頭就去找四嫂告狀了。

    可是,今兒這兩位都不在,我還不叫你這個“辜恩”的軟骨頭、牆頭草,好好兒瞅一瞅,“天顏”是什麼“色兒”?!

    不過,王慶祺似乎毫不介懷,每有提問,小皇帝或揚著臉,充耳不聞,或各種花式作怪,可王師傅臉上,卻沒有一絲不豫或尷尬之色,由始至終,一團春風。

    好容易挨到下學了,王慶祺對小李子使了個眼色,小李子會意,尋了個由頭,留在了最後。

    他們兩個的舉動。小皇帝是看在眼裡的,不過,只“哼”了一聲,沒有說什麼,在一群太監的簇擁下,自顧自地先去了。

    過了整整大半個時辰,小李子才回到弘德殿。

    “什麼事兒。磨蹭了這麼久?”小皇帝斜乜著小李子,“瞧你的神氣,倒好像……挺高興的?”

    “是,”小李子笑嘻嘻的說,“王師傅那兒,有好信兒呢!”

    小皇帝心中一跳。

    好信兒?

    摒退殿內、殿外閒雜人等。小李子說道:“奴才先給萬歲爺告個罪,萬歲爺前幾天微服出行的事兒,奴才……嘿嘿,自作主張,說給王師傅聽了。”

    小李子“自作主張”,小皇帝倒是不以為意,連計畫誅除“神奸巨蠹”這種天大秘密。都和王慶祺說了,出宮微行,行院尋歡,“小事”一樁。自然沒有什麼對其隱瞞的必要。

    不過,姿態還是多少得有一點兒:“哼,你倒是嘴快。”

    “奴才該死。”

    頓了頓,小李子說:“王師傅問奴才,‘那個人’……呃,穢亂宮廷的罪行,到底是怎麼暴露的?奴才想。要人家出力,這種緊要關節,就不能不交代清爽。不然,大夥兒做起事情來。心裡不大有底兒,所以……嘿嘿。”

    “也罷了,他怎麼說?”

    “王師傅義憤填膺!他說,‘那個人’的所作所為,真正是……呃,‘人神共憤’!他就算粉身碎骨,也要將‘那個人’……呃,‘斬落馬下’!”

    “斬落馬下”這種戲裡邊兒的話,聽起來有些不倫不類,不過,小皇帝愛看戲,王慶祺愛唱戲,有時候,君臣対唔,時不時會跳出幾個戲詞兒,小李子如是轉述王慶祺的話,小皇帝並沒有任何違和之感。

    “還算他有良心!”小皇帝說,“可是,昨個兒,他為什麼又是那樣一副德性?”

    “王師傅說,昨個兒,事兒來的太突兀了,他一時半會兒,沒有轉過彎兒來,單想著什麼……哦,‘善用兵者,未慮勝,先慮敗’,呃,‘凡事須做萬全考量,方能立於不敗之地’,所以,就單想著難處了。”

    小皇帝“哼”了一聲。

    頓了一頓,小李子繼續說道:“王師傅說,昨兒晚上,他想了一宿,愈想愈是慚愧!皇上對他的恩典,真正是天高地厚!呃,這個,‘君臣際遇,千古不遇’!皇上有所託付,他卻一味擺難處——不能為君分憂,實在是羞慚無地!”

    小皇帝又“哼”了一聲。

    “王師傅說,他定下心來,苦苦思索,終於發現,事情並非不可為!”

    小皇帝眼睛一亮:“哦?!”

    “不過,”小李子微微壓低了聲音,“王師傅說,‘擒殺巨憝之機,不在宮內,而在宮外’!”

    小皇帝的眼睛睜大了:“宮外?”

    “是!”小李子說,“王師傅說,他昨個兒的話,並未全錯,宮裡邊兒的情形,確實很難下手,即便‘巨憝就擒’,亦難以免於鐘粹宮的干涉,到時候,前功盡棄,打虎不成,反被虎傷!”

    頓了一頓,繼續說道:“宮外邊兒呢,卻是天寬地廣,方便多了!”

    “宮外邊兒……”

    “王師傅說,有兩條路子可走:第一條,派人暗地裡做掉‘那個人’……”

    “刺……殺?”

    “正是!”小李子說,“‘那個人’的身邊,雖然也有護衛,不過,有時候人多些,有時候人少些——反正,總有疏忽的時候!這種時候,‘敢死之士,博浪一擊,即可中也’!”

    呃,“博浪一擊”,其實是沒有“中”的。

    不過,小皇帝沒有想到“博浪一擊”是什麼,喃喃說道:“嗯,這是走荊軻、聶政的路子了……”

    “荊軻”是誰,小李子是知道的,“聶政”何許人也,就不曉得了。

    “王師傅說,這第一條路,是最容易收功的,可是,不能夠將‘那個人’明正典刑,想來,皇上大約會……呃,那個‘若有所憾’……”

    這個“若有所憾”,說到了小皇帝的心坎裡。

    “就是!”小皇帝咬牙切齒的說道,“不但不能夠明正典刑,還得給他一堆‘恤典’,想起來就……哼!”

    頓了一頓,“那第二條路呢?”

    “王師傅說,這第二條路,也要在宮外邊兒動手!嗯,事先請了皇上的‘衣帶詔’,尋個合適的機會,當場宣旨,正大光明地將‘那個人’拿了下來,然後明發上諭……”

    “啊?他不是說過,軍機處、內閣,都不會‘承旨’嗎?”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7-5 20:04
第一一七章 大大的忠

    “王師傅說,”小李子說,“軍機處確實是不會‘承旨’的,旨意公事公辦的交給內閣,內閣大約也不肯‘承旨’的。不過,他細細地想過了,內閣裡面,還是能夠找到肯‘承旨’的人 ——這個人,不一定是大學士,學士就行——旨意不要公事公辦的交給內閣,而是直接交給這個學士!”

    頓了頓,“只要這個學士,將旨意發了出去,就是‘生米煮成熟飯’,‘那個人’又不在宮裡邊兒,母后皇太后倉促之間,照應不到,待到上諭明發,再想如何如何,也是來不及的了!”

    小皇帝並不清楚,從二品的內閣學士,有沒有獨自“承旨”的權力,政府如何運作,他其實是個懵懂。不過,他曉得,皇額娘黜落六叔的那一次,就是繞過了軍機處,自個兒擬旨,直接頒給內閣,倭仁守舊,看不慣“洋務”,同六叔政見不同,因此,很樂意“承旨”,旨意一“明發”,六叔和他那一幫人,立馬就懵了。

    既然可以如此擺弄軍機處和內閣,那麼,在內閣內部,也可以如法炮製:繞過大學士,找肯“承旨”的學士,把旨意發出去,這旨意一旦發了出去,就是“生米煮成熟飯”,關卓凡和他那幫子人,也得蒙圈!

    至於內閣學士獨自“承旨”,合不合規矩,根本不重要!皇額娘黜落六叔,繞過了軍機處,其實也是不合規矩的,又如何?關鍵是旨意能發的出去!

    合規矩、不合規矩的,還不是“上頭”說了算?

    太好了!

    昨個兒,這個王慶祺,推三阻四的,一個晚上過去了,就想出了這些道道。可見,人嘛,就是賤,就是要逼的!

    我真是天縱英明!

    小皇帝又興奮,又得意,很覺得自己有幾分“帝王之術”了!

    “不過,”小李子說。“‘承旨’的那個內閣學士,得許他點好處……”

    “沒問題!”小皇帝說,“給他晉……大學士!越過協辦大學士,直接晉大學士!”

    “萬歲爺聖明!”

    小皇帝想起一事,說道:“咱們把‘那個人’拿住了,軒……呃。‘那個人’下邊兒的人,怕不怕他們……兵變?甚至……造反?”

    “這個事兒,”小李子說,“我也問過了王師傅,他說,只要不殺掉‘那個人’,他的部下。投鼠忌器,就不敢有什麼異動。”

    小皇帝想了一想,點了點頭,說道:“對!確實是這麼回事。”

    再想一想。皺起了眉頭,說道:“可是,難道就這麼一直關著他?就像……聖祖圈禁鰲拜那樣?這麼一來,豈不是給他留下了一條性命?哼,那豈不是太便宜了這個賊子?我,實在是嚥不下這口氣!”

    “萬歲爺望安,王師傅說。這其實不難辦,不過要等多一年半載……”

    “等什麼呀?”

    “呃,等將帶他的那支兵的將領們。一個個都換成了咱們自己的人……”

    “啊,對。對!然後,就可以將‘那個人’明正典刑了!”

    “是。”

    “好!”小皇帝興奮的攥緊了拳頭,猛的揮了揮手。

    轉念一想,又猶豫了,說道:“不過,王師傅不是說過,那支兵,‘情形尤為特出’,嗯,什麼‘西法練兵’,‘體制大異同儕’,‘就是朝廷知兵的大員,亦難以窺其堂奧’麼?”

    “萬歲爺想的可真是周到!”小李子讚歎著說道,“真正是……‘算無遺策’!這個事兒,我也問過王師傅,他說,咱們派去‘取而代之’的人,不是帶兵打仗,而是‘按兵不動’,能不能‘窺其堂奧’,有什麼關係?”

    小皇帝被忽悠的暈乎乎的,連連點頭:“對,對,對!”

    不過——

    “在宮外邊兒動手,好是好,可是,咱們,沒有……人手啊?”

    小李子“嘿嘿”一笑,說道:“怎麼會沒有人手?萬歲爺忘了許保田了?”

    “許保田?”

    “許保田是侍衛,”小李子說,“昨個兒,王師傅不是說,康熙爺拿鰲拜,就是用的侍衛嗎?”

    “啊……對呀!”

    “許保田的事兒,我也說給王師傅聽了,他說,許某智勇雙全,實乃忠臣義士,非……‘富貴險中求’之謂所可侷限!他說,如果萬歲爺允准,他想叫奴才帶著,和許保田見個面,這個……共商大計。”

    “好,好,好!你叫王師傅跟許保田說,事成之後,他可就……不止一個副將了!這個,他也不必外放了,這個,這個,九門提督,就是他的了!”

    尤覺不足,頓了一頓,又“加碼”了:“你跟他說,翦除了國賊,我親了政,這個朝政,文的,我就靠王師傅;武的,我就靠他姓許的了!”

    想著不好冷落了小李子,又補充了一句:“宮裡邊兒的事兒,自然就全靠你了!”

    再來一句:“你們三個,統統封侯!”

    “謝我主隆恩!”

    小李子先來了句戲詞兒,然後跪倒,“咚”的磕了個響頭。

    “平身——”

    小皇帝大樂,一時之間,真心覺得左有文臣,右有武將,且“內外相維”,這個,大事可期,天下……盡在掌握了!

    “王師傅還說,”小李子站起來後,笑嘻嘻的說道,“八大胡同那種地方,魚龍混雜,像那天那樣,一不小心,驚了聖駕,是極不妥當的;若竟然犯了聖駕,做臣子的,更是……這個,呃,‘百身莫贖’!所以……”

    頓了一頓,微微壓低了聲調,說道:“王師傅說,由他來準備一座精緻的宅子,家什陳設,僕役丫鬟,什麼都妥妥貼貼的,皇上微行,出了宮,就直接到這座宅子裡來!他事先將北京城最好的姐兒,接到宅子裡來候著,皇上……呃,這個,‘萬幾之餘,小娛性情’,嘿嘿,就方便的多了。”

    什麼?!

    這不成了……“外宅”了嗎?

    小皇帝渾身上下,都熱了起來,心裡頭,更是火燙得發癢了,說出話來,連聲音都有點兒打抖了:“好,好,這個主意好!王師傅,真正是……大大的忠臣!”

    “王師傅還說,”小李子的聲調變得神秘了,“他識得許多皮黃班子的‘角兒’,哎喲,那些個‘角兒’,那些個身段扮相,那些個唱念做打,嘿,絕了!王師傅說,隔三差五的,他叫個‘角兒’過來……嘿嘿,伺候萬歲爺,先唱幾段戲,然後……嘿嘿,嘿嘿!”

    頓了頓,“說不定,萬歲爺覺得,比起姐兒來,這班‘角兒’,更有……一番風味呢!”

    小皇帝昏頭漲腦,已不曉得該說什麼了,來來去去,就是這句話:“王師傅真正是大大的忠臣!”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7-5 20:05
第一一八章 黃雀行動和榫卯計畫

    朝內北小街,軒親王府。

    關卓凡面前的書桌上,擺著軍調處送來的一封密件,密件的右上角,蓋了一個小小的紅色印章,標誌著這封密件的密級——一個標準的等邊三角形,裡面是一個希臘字母“Ⅲ”。

    軒軍的情報密級,共分六等,由低至高,分別是藍一、藍二、藍三、紅一、紅二、紅三。藍一至藍三,標誌為藍色等邊三角形,內置對應的希臘字母;紅一至紅三,標誌為紅色等邊三角形,內置對應的希臘字母。

    “紅三”,這是軒軍情報體系密級最高的標誌。

    當然,紅一至紅三的標誌,酷肖原時空某地對某種藝術作品的某種成分的分級標誌,至於軒親王為什麼會選用這種可能令本書讀者產生誤會的標誌作為軒軍情報密級的標誌,呃,獅子也不曉得。

    來看看密件的內容。

    乍看上去,屬於“每一個字都認得,但擺在一起就不曉得什麼意思”那種,但對照過密碼本,再按照特殊的規律“翻譯”之後,就變成了以下的內容:

    “黃雀行動、第三階段、B計畫。順利。黃雀入籠。青雀、白雀、紫雀各安其位。開始投食。”

    “投食”兩個字,叫關卓凡右眼皮輕輕的跳了一下。

    他劃著了一根火柴,點燃了密件,火焰竄上來之後,將其扔進了一隻淺口的青瓷盆中,密件在火光中扭曲、翻轉,很快化為灰燼。

    看著裊裊的青煙,關卓凡無聲的嘆了口氣。

    箭已離弦,再也不能回頭了。

    “黃雀行動”,是軍調處成立以來,實施的最重大、最秘密、最複雜的行動。關卓凡親自領導,陳亦誠主持實施。“黃雀行動”傾軍調處全處之力,但行動的終極目的,只有關卓凡和陳亦誠兩個人知曉,連馬丁內茲都不甚了了。

    “黃雀行動”由多個環節組成,分成不同的階段,每一個階段。都準備了兩到三套方案,軍調處內部,以“A計畫”、“B計畫”、“C計畫”謂之。現在,正進行到第三階段,實施的是“B計畫”——經過對“A計畫”實施效果的評估,陳亦誠和馬丁內茲都認為。“A計畫”不可控因素過多,增加行動成功的難度,甚至可能導致關鍵信息的外洩,報關卓凡批准,改行“B計畫”。

    某種意義上,可以說,在“黃雀行動”正式定名成案之前。這個行動便已開始實施了,特別是對幾個關鍵角色——青雀、白雀、紫雀的選擇、確定。只是,那個時候,還不叫“黃雀行動”罷了。

    “青雀”的人選。是一早就準備好了的,但需要合適的時機,把他變成“青雀”。一年前,宮內一次小小的“意外事故”後,這個時機出現了。

    “白雀”由關卓凡親自選定,之前,甚至沒有經過軍調處的“背景調查”。不過。軍調處的“補充調查”,以及之後“白雀”的表現,都證明王爺目光如炬。如果叫軍調處自己去找,只怕都找不到這麼合適的人選。

    王爺素來洞鑑萬里。小陳和小馬,除了打心眼裡佩服之外,倒也沒想別的什麼。他們不曉得,“白雀”的確定,對於穿越者關卓凡來說,並不是什麼太大的難事,有足夠的歷史資料表明,某某某是“白雀”的不二之選,軒王爺這邊兒要做的,只是因勢利導罷了。

    真正不好辦的,是“紫雀”的人選。

    最終解決這個問題的,是另一項秘密行動“榫卯計畫”。

    “榫卯計畫”和“黃雀行動”有密切的關聯,但並不從屬於黃雀行動,並且,遠在“黃雀行動”定名成案之前,便已開始實施了。

    “榫卯計畫”的目的,是向紫禁城的侍衛和護軍,滲入軒軍自己的勢力。

    護軍還好辦,難的是侍衛。

    紫禁城的侍衛,由“領侍衛內大臣”管領。這個位子,以前,肅順是坐過的,恭王也是坐過的,後來,恭王御前咆哮失禮,一跤跌倒,復出之後,軍機處、總理各國事務衙門、內務府的差使恢復了,但“議政王”的頭銜不復,同時丟掉的,還有“領侍衛內大臣”。

    接恭王“領侍衛內大臣”的缺的,是醇王。

    後來,又加了一個伯彥訥謨詁。

    關卓凡入玉牒,貝子、貝勒、郡王、親王,一路青雲直上,領班軍機、獨掌國柄,終於到了小皇帝口中“專固國朝、脅迫內外”的地步。但有點奇怪的是,他的頭銜中,和紫禁城相關的,或者更準確的說,和內廷相關的,卻只有一個“御前大臣”。

    由始至終,兩宮皇太后沒有表露過叫他兼署“領侍衛內大臣”的意思。

    留意到這個情況的人不多,就算注意到了,也不以為意:軒親王身上的差使太多、太重了,現在連入直弘德殿的辰光都拿不出來,哪裡還有多餘的精力去照應宮中的宿衛?

    但關卓凡自個兒,卻不能“不以為意”。

    “御前大臣”也是非常重要的頭銜,帶上這頂帽子,就意味著成為了“上頭”最親信的重臣、近臣。外臣入覲,要由御前大臣“帶班”;御前大臣自己覲見,卻不必“遞牌子”,直接請見可也。

    另外,御前大臣也能夠代表“上頭”,管理“乾清宮侍衛”和“御前侍衛”等“內廷侍衛”。

    紫禁城的侍衛中,“乾清宮侍衛”和“御前侍衛”這兩種“內廷侍衛”,地位是最高的。從乾清宮開始,就算進入內廷,宿衛內廷,是最受信任的親貴子弟才能充任的差使。其中,“御前侍衛”,顧名思義,在御前“行走”,和“上頭”的距離最近,較之“乾清宮侍衛”,又更進一步了。

    不過,乾清門以南,屬於外朝,外朝的宿衛,就不歸御前大臣管了,統領紫禁城宿衛全局的,還是“領侍衛內大臣”。

    “領侍衛內大臣”並不止一人,滿員的時候,上三旗每旗二人,一共六人——當然,滿員的時候很少,即便滿員,起核心作用的,也只有一到兩人,譬如文宗時候的肅順。

    現在的格局也差不多:幾個領侍衛內大臣中,真正掌握實權的,只有醇王一人。

    關卓凡確實沒有時間,去一手一腳的佈置、安排、管理紫禁城的宿衛,不過,有時候,叫某人兼署“領侍衛內大臣”,並不一定要他負責什麼具體的工作,更多的是“上頭”對其信用的一種表示——領侍衛內大臣負責皇宮的保安,只有最親信的大臣,才可能被賦予這個重任。

    祺祥政變後,恭王兼領“領侍衛內大臣”,就屬於這個性質。

    如今,兩宮皇太后對關卓凡的“信用”,本應該在當年的恭王之上,卻沒有兼領“領侍衛內大臣”,這,說明了什麼問題呢?

    也許,什麼問題也不說明,僅僅是兩宮皇太后沒有想到兼領“領侍衛內大臣”的特殊含義,覺得關卓凡忙不過來。

    慈安念不及此,並不奇怪,可是以慈禧的細心和精明——

    也許,當年,兩宮皇太后根本不想恭王兼領這個差使,不過迫於形勢,不得不作此安排罷了。

    垂簾聽政之初,恭王勢力,籠蓋朝野,實在是凌駕兩宮皇太后之上的,朝廷上下,進退黜陟,秉承的全都是恭王的意思。

    派恭王兼領“領侍衛內大臣”,不是什麼真正的“信用”,而是不得不行的虛與委蛇。

    恭王跌倒,兩宮皇太后不再需要與恭王虛與委蛇了,他的“領侍衛內大臣”,便和“議政王”一起拿掉了。

    兩宮皇太后沒有叫關卓凡兼領“領侍衛內大臣”,難道——

    若說這姐倆兒對關卓凡的“信用”,達不到叫他兼領“領侍衛內大臣”的程度,甚至還不如醇王,似乎並無是理,那麼,只剩下以下一種解釋了:

    再“信”,再“用”,哪怕已經有了肌膚之親,在她們眼裡,關卓凡也還是一個臣子。既為臣子,就有適度“抑制”的必要,外朝,已經“託付”給了關卓凡;內廷,不能夠還叫他掌握,不然,真正叫“脅迫內外”了。

    不論出於什麼原因,關卓凡檯面上的權力,不及於宮中宿衛,可是,他又有插手宮中宿衛的需要——既為“交通消息”,更為“有事之時,緩急可恃”。

    那麼,就只好暗地裡滲透了。

    這個“滲透”,如果僅僅限於“交通消息”,難不到哪裡去,願意巴結軒親王的侍衛多了去了,可要做到“有事之時,緩急可恃”,就難了——這意味著,必須在侍衛中找到真正肯拿命出來賣的人。

    國初的時候,紫禁城侍衛,全部出自上三旗,後來,範圍慢慢擴展到下五旗,不過,全部都由滿蒙親貴子弟充任,普通的旗人,幾乎是沒有的。康熙朝,侍衛中開始出現中、下層的旗人,漢軍旗也加入了進來。雍正朝以後,由武舉一途,再替漢人開了個小小的口子。不過,如前文所述,漢人侍衛的數量極少,從沒有能在侍衛系統內做到高位的,整體來說,無足輕重。

    這些措施,基本保證到了大內侍衛對保衛對象的忠誠度,也為關卓凡對侍衛系統的滲透,大大增加了難度。

    不過,既開了口子,再小,也是有機可乘的,軍調處最終還是達到了目的。

    這個目的是如何達到的,容後再表。

    至於“黃雀”,嗯,沒錯,就是小皇帝。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7-5 20:07
第一一九章 平均分

    小皇帝,小皇帝。

    以小皇帝為“黃雀”的念頭,關卓凡很早就有,但是,“黃雀行動”之類的計畫,只是他對待小皇帝的諸多選項之一,且排位並不靠前。這一選項的排位逐步前移,最終成為第一和唯一選項並付諸實施,是有一個相當長的過程的。

    剛開始的時候,關卓凡對待小皇帝的基本方針,是“觀察、瞭解、影響、控制”。

    他要看一看,這個小皇帝,和歷史資料中的那個早崩的穆宗皇帝,是否能夠對的上號,有沒有改變的可能?

    當然,是按照關卓凡的想法、符合關卓凡的利益的改變。

    為此,他毛遂自薦,入直弘德殿,做了小皇帝“洋務、兵事”功課的師傅。

    不過,入直弘德殿,更直接和更重要的目的,還不是“觀察、瞭解、影響、控制”小皇帝,而是以下兩個:

    其一,為自己上多一道保險。

    清朝對於儲君和皇子的教育的重視,大約是中國曆朝歷代之冠,因此,在清朝的政治中,帝師的地位,超然而崇高,某種意義上,帝師的資歷,算是一種“丹書鐵劵”、“免死金牌”,這一點,到了清朝的中後期,表現得尤其明顯。

    祺祥政變時,顧命八大臣中的杜翰,是肅順集團的謀主,打壓兩宮和恭王的謀劃,大多出於其手,慈禧和恭王,銜之次骨。本來,除了肅順,他們第二個欲殺之而後快的,就是杜翰。可是,因為杜翰的父親是文宗的師傅杜受田,不但不好殺他,還不好給予過重的處分。法司“議革職戍新疆”,但“詔原之,褫職,免其發遣”。

    就是說,從拘留所出來就直接回家了,一天正經的牢也沒坐過。

    杜翰本人並非帝師,不過是帝師的兒子。就佔了偌大的便宜,恭王和慈禧,寧肯去殺載垣和端華這兩個鐵帽子王,也不來動他。

    如果本人就是帝師,待遇就更好一些了。

    翁同龢是光緒新政的核心人物,康、梁等人的大後台。戊戌變法。新舊矛盾激化,維新派欲鋌而走險,不利於慈禧,袁世凱出首,慈禧發動政變,恢復訓政,幽禁德宗。殺六君子,但翁師傅的處分,不過是“革職,永不敘用”。而且,在其逝世五年後的宣統元年,詔復原官,追諡文恭。

    宦海沉浮,沒有人可以保證自己永遠立於不敗之地,更何況關卓凡做的,改革也好。權爭也罷,都會遭遇力道極為猛烈的反抗,有時候甚至是千夫所指。實在是極需要替自己多上一道保險的。

    杜翰、翁同龢和政治對手的矛盾,都接近你死我活的程度。落馬後,卻都因為帝師這個因素而得保首領,帝師,就是關卓凡替自己上的一道保險。

    此其一。

    其二,以增加小皇帝“兵事、洋務”功課為契機,打壓守舊勢力,加速推進新政。

    “兵事”不是重點,重點是洋務,如果連皇帝都學“洋務”,今後,還有誰不能學、不該學“洋務”的?

    這是最好的“標竿”,如果這一關能過去,之後,“新政”就可以大踏步地向前進了。

    守舊派的反對如期而至,辦個“同文館”,還要吵得沸反盈天,皇帝學“洋務”,真正是如喪考妣了!

    然而,關卓凡佈置得宜,搶先一步,封住了守舊派領袖倭仁的嘴,蛇無頭不行,守舊派亂了章法,待鐘王宣旨,劈頭蓋臉,將第一個上摺反對的詹事府右庶子孫東謀一頓“錐心之誅”後,守舊派氣焰大減,不得不消停了下來,關卓凡無驚無險地闖過了新舊之爭的第一關。

    其三,才輪到“觀察、瞭解、影響、控制”小皇帝。

    首先是“觀察、瞭解”:看一看,這個小皇帝,和歷史上的穆宗,是否真的是一碼事?如是,有沒有改變他的可能性?值不值得做出相關的努力?答案如果是否定的話,就要確定:自己有“影響、控制”他的可能性嗎?

    “原時空那個早崩的穆宗皇帝”,是個什麼樣子的皇帝呢?

    先來看看穆宗的前任、後任們。

    有人說過,中國曆朝歷代皇帝的平均水準,以清朝為最高。這是一個注定會引起爭議的說法,但是,若僅以封建社會的維度而言,關卓凡是認同這個說法的。

    乾隆之前,國勢強盛,對於皇帝水準的爭議較小,不去說他了;乾隆以後,國勢陵替,內憂外患,但皇帝的水準,依然有可圈可點之處。

    中國的大門,是在宣宗手上失守的。這倒不算是他真正的責任——以彼時之時代差距,換了哪個做皇帝,也必定是守不住的。宣宗真正的歷史責任在於:戰敗之後,面對時代大潮,沒有做出任何有效的反思和改變,白白浪費了整整十年的寶貴時光。

    不過,“若以封建社會維度而言”,在道德水準這一項上,做人也好,做皇帝也罷,宣宗卻幾乎是完美無缺的:侍母至孝——還不是生母;自奉至檢——到了變態的地步;尊師重道——甚至為此一腳踢死了自己的皇長子。

    如果排一個“中國皇帝道德榜”,歷朝歷代數百位皇帝中,宣宗一定名列前茅。

    還有,宣宗雖然保守,但絕不是一個昏庸糊塗、無所作為的皇帝,不然,也不會有禁菸之舉了——在當時的情形下,禁菸,其實是帝國一次重大的自我更新和救贖的努力,如果面對的不是英國這個和當時的中國幾乎不算一個位面上的對手,未必就不會成功。

    晚清的皇帝,文宗大約是被詬病最多的一個了。這位被關卓凡戴上了一頂又一頂綠帽子的皇帝,脾性較之他的老爸,剛剛好倒轉了了過來:喜好聲色,熱愛享受。可是,平心而論,文宗在這上面花的錢,其實是非常有限的,事實上,他堅決支持肅順的緊縮開支、裁汰冗員的政策,以致八旗上下、朝野內外怨聲載道,也為肅順種下了日後的殺身之禍。可是,不如此,哪裡均得出軍費來平定洪楊的大亂?

    平定洪楊,在慈禧和恭王手上收功,但是,底子卻是文宗和肅順打下來的,不論是裁減八旗錢糧,還是重用曾國藩等漢員,慈禧、恭王都延續了被他們殺掉的肅順的政策,可以說,肅順在前面替他們唱了黑臉,做了醜人。

    對待外面的世界,文宗和宣宗,一樣是保守的,但不能因此就對他們的努力和成績視而不見。

    德宗能力有限,但無論如何,曉得知恥後勇,奮發圖強,改革的大方向,也是基本對頭的,只是手段過於簡單粗暴,步子太大,扯著了蛋。

    溥儀退位的時候,還是一個小孩子,不在討論之列。

    穆宗呢?

    這麼說吧,幸好他親政一年便早早地掛掉了,不然,一定會大幅度拉低清朝皇帝的平均得分,“中國曆朝歷代皇帝的平均水準,以清朝為最高”之說法,還能不能夠成立,可就得兩說了。

    清朝的皇帝中,穆宗是一個真正的“異數”。

    中國歷史上,昏君、暴君,車載斗量,但同為昏君、暴君,大一統王朝的昏君、暴君,和五胡亂華、五代十國等亂世的昏君、暴君,表現的形式是很不一樣的。

    大一統王朝,制度完善、嚴密——愈往後愈是如此,皇帝從小就接受良好而嚴格的教育,不論其本性如何,不論日後變成了多麼奇葩的昏君、暴君,在他們剛剛登基的時候,真心也好,假意也罷,都會表現出虛己納諫、克勤克儉、勵精圖治等一個好皇帝應該具有的優秀品質。

    譬如宋徽宗、明神宗,剛剛繼位的時候,全然是一副四有好青年的形象。

    唯有穆宗,甫一登基,就迫不及待地表現自己的昏、暴。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7-5 20:07
第一二零章 氣數,氣數

    能夠充分表現穆宗的昏、暴的,一個是成祿案引發的吳可讀案,一個是欲重修圓明園而引起的天大風波。

    成祿,烏魯木齊提督,鑲藍旗。說起此人,書友們大約還有一點印象,左宗棠平定甘肅全境,朝堂之上,慈禧痛斥烏魯木齊提督成祿,“窩在甘肅,新疆不敢去,甘回打不了,不曉得幹什麼吃的!傳旨,烏魯木齊提督成祿,喪師失地,遷延不進,就地免職!”然後,“所遺烏魯木齊提督一職,著展東祿接任!”

    這是本時空的事兒,在原時空,平定甘肅花了更長的時間,因此,成祿有更多的時間為非作歹:

    他身為烏魯木齊提督,非但滯留甘肅,坐視新疆糜爛,前後七年,遷延不進,還苛虐駐地周圍民眾,前後索要錢銀三十餘萬兩——在甘肅那種窮地方,這是一個天文數字。士民抗議,成祿居然巫良為匪,縱兵虐殺二百餘人,然後上報朝廷,說自己打了一個勝仗。

    左宗棠西征,查得情弊,上摺嚴劾,成祿“革職拿問”。

    但成祿是醇王的私人,後台太硬,如此惡行,最後只擬了一個“斬監候”。

    是個人就曉得,這一“候”,腦袋就算保住了。等到了皇帝大婚、太后整壽之類的“普天同慶”的大喜事兒,或“加恩”,或“大赦”,就可減刑,甚至釋放。

    一位甘肅籍的御史,叫吳可讀的,悲憤之下,上摺力爭,內有警句:“皇上先斬成祿之頭,懸之匯街以謝甘肅百姓;然後再斬臣之頭,懸之成氏之門。以謝成祿。”

    這幾句話,激怒了穆宗,認為吳可讀欺他年輕,才出此錐心刺耳之語。於是,不但不殺成祿,反倒真要斬吳可讀的頭了!

    這就太荒唐了。

    成祿的案由是沒有爭議的,有爭議的只是量刑的尺度。因為這個殺言官,不成了桀紂了嗎?

    這真正叫“亡國氣象”!兩宮皇太后苦勸,但穆宗發了牛脾氣,生母的話固然不聽,一向敬愛的嫡母的話,也不聽。

    皇帝的要求太過分了。親貴大員,一時之間,沒有人肯主辦這個案子,這個時候,醇王跳了出來:“我來替皇上出氣!”

    於是,醇王主持,三法司會審。竟真辦了吳可讀死罪!

    到了“畫行”的時候,大理寺少卿王家璧死活不肯下筆。

    定死罪,需要三法司所有堂官,正、副都算上。“全堂闕諾”,缺一不可。就因為王家璧不肯昧了良心,阿附上意,吳可讀終於逃得一命,改判了充軍。

    這位王家璧,在本書中也是出過場的,就是“鐵路大會議”上。躊躇再三,才最後一個在支持興辦鐵路的奏摺上署名的那一位。

    如果說,吳可讀一案上。穆宗的表現,僅僅是“荒唐”。那麼,重修圓明園一事上,穆宗的表現,就是“瘋狂”了。

    重修圓明園,親政之前,穆宗便一直念茲在茲,一俟親政,立即開始著手此事。

    這裡邊兒,既有無可壓抑的“遊觀之興”,也有強烈的虛榮心在作祟:你們燒了我家的園子,我修個更好的出來,氣死你們!

    當然,重修圓明園,名義上是“感戴慈恩”,以之為兩宮皇太后頤養天年之所。

    百廢待興,資金緊絀,這個時候重修圓明園,以內務府的尿性,非把國家財政修破產了不可。阿房宮、艮岳殷鑑在前!恭王打頭反對,穆宗居然對他六叔拍桌子,大聲咆哮:“我把這個皇帝讓給你做好不好?”

    然後大發威風,撤掉恭王一切差使——這還不夠,“革去親王世襲罔替,降入不入八分輔國公”。

    軍機大臣和御前大臣驚憤交諫,穆宗脾氣上來,居然親自擬旨,要將五軍機、五御前等十位重臣,一起革掉。

    這就不僅是“倒行逆施”,簡直是“喪心病狂”了。

    穆宗不明白:清朝的中央集權的政治體制,脫胎於滿洲貴族共和,滿洲親貴,是政權的“股東”。就算經過康、雍、乾三朝,“股東”的“表決權”,就比例而言,相對於皇帝這個“董事長”降低了,但依然還是“董事”。

    穆宗這麼幹,等於要把所有的“表決權”,收到“董事長”一人手裡。這種行徑,真正叫“動搖國本”,即以聖祖、世宗、高宗之盛年,也絕不敢幹。他一個剛剛親政,沒有任何真正權力基礎的毛頭小子,就這麼亂來,下場如何,用腳後跟也能想到。

    早已“撤簾”的兩宮皇太后,不跟皇帝打任何招呼,御弘德殿,召見軍機大臣和御前大臣,當著皇帝的面,恢復了恭王的爵位、差使。皇帝親擬的那道撤軍機和御前的旨意,自然作廢,連明發的機會都沒有。

    這其實相當於一場政變。皇帝的權威大損,兩宮的手重新伸回了政府中樞。穆宗心灰意冷,更加縱跡於花街柳巷,直接導致了他的早崩。

    穆宗的繼任人選,有“立長”、“立幼”之爭,“立長”皇帝親政,“立幼”兩宮垂簾。

    滿洲親貴被穆宗的糟糕表現嚇到了,那些已經成年的“爺”,看來看去,就沒有一個靠譜的。所以,寧肯選擇“立幼”——其實就是選擇一直善盡職責的兩宮皇太后繼續執政。

    關卓凡認為,穆宗的“桀紂氣質”,絕對不是“靈光乍現”,略假時日,他會變真正的桀紂。原時空,穆宗因為早逝,被後人給予了過多的同情,但關卓凡以為,穆宗早崩,實在是中國人的福氣;不然,中國的命途,必定會更加多舛,在時代的狂潮中,能不能夠保持國土的基本統一,都是未知之數。

    還有,穆宗和他的父親、祖父一樣,在對外的取態上,一樣是保守的。

    外國使臣覲見,原時空和本時空。都引起了相似的禮儀方面的糾紛,這方面,恭王等樞府大員,其實是願意對外國使臣“曲予優容”的,李鴻章、左宗棠等封疆大吏,更是暗示,應該接受對方在禮儀方面的要求。

    這種事兒。自然少不了清流們大發“殿陛之下,自古無不跪之臣”之類的議論,但真正的麻煩,不是來自清流,而是來自穆宗——最不願意看見“殿陛之下”出現“不跪之臣”的,是他自己。禮儀紛爭上。穆宗是當事人,若當事人自己願意以國際通行的禮儀接見外國使臣,清流們也不好再囉嗦什麼,那麼,近代化的進程中,中國就會向前邁出雖然不大、卻非常重要的一步。

    宣宗的保守,因初次和新時代、新世界打照面。手足無措,尚有幾分可以原宥之處,愈往後,國家最高領導人的保守。就愈不能原諒了。到了穆宗,已經是第三代了,在兩次戰敗和洋務勃興的背景下,他依舊秉持著爺爺輩的觀念,真正叫“冥頑不靈”了。

    穆宗的糟糕表現,不是教育失敗那麼簡單。

    對外保守,可以認為是“舊式教育”失敗的結果——原時空。穆宗的老師,都是地道的“舊派”,沒有一個“新派”。

    可是。一句話聽不入耳就要殺言官,一登基就要大肆修建“樓堂管所”——還是在財政左支右絀的情況下。這個,可就和他受到的“虛己納諫”、“養護民力”等傳統的“舊式教育”全然背道而馳了。

    事實上,清朝的每一個皇帝,接受的都是和穆宗相似的教育,卻只出了穆宗這麼一個“異數”。

    關卓凡認為,穆宗的“桀紂氣質”,既然賴不到他受的教育頭上,就只能認為是天性有問題了,用現代的話說,就是:基因有問題。

    就是說,他把父母基因中不好的部分,全部接收了下來,好的部分,全部摒之於外了。

    真是……唉。

    氣數,氣數。

    當初,關卓凡曾這麼想過:我來試著改造改造小皇帝;改造不成功的的話,將來這個皇帝,是不好給你做的。

    從原時空的表現中,可以看出,穆宗有如下顯著的特點:

    偏執,狹隘,敏感,易怒,尚浮華,好面子,既自傲,又自卑。

    對於老師來說,擁有以上特質的學生,一定是叫人頭疼的。

    關卓凡“接手”小皇帝之前,已經做了相當的心理準備,但“接手”之後,發現困難還是遠比自己想像的要大。

    皇子很早就開始接受系統的教育,皇宮的特殊性,使其本身也成為皇子另一種意義上的課堂,皇子對皇宮外面的世界雖然懵懂,但世界觀其實形成的很早,關卓凡“接手”小皇帝的時候,他其實已經是一件“半成品”了,不少特質已經是不可逆了,關卓凡能夠做的,其實並不多。

    何況,皇帝是天底下最特殊的學生,罵不得,打不得,許多正常的教育手段——傳統的也好,現代的也罷,無法施之於皇帝。

    關卓凡並非一無所獲,至少,他很快就弄清楚了:為什麼小皇帝看上去人並不笨,功課卻如此之差?

    並不僅僅是功課繁難、枯燥和倭仁等師傅教而不得其法。

    事實上,清朝的每一個皇帝,打小學的,都是這些功課,師傅的教育方法,也是大同小異的。

    怎麼單就穆宗學不出來呢?

    關卓凡發現,小皇帝的思維,是一種簡單的線性思維,不會拐彎,不會跳躍,不會由此及彼,更談不上什麼“發散性”了。對於自己基本認知範圍之外的事物,小皇帝的理解力特別之差,而理解不來,就談不上什麼接受。

    譬如,對於關卓凡講的近現代科學知識,小皇帝或者一片茫然,或者如看《山海經》、《鏡花緣》:嗯,雲山霧罩的,有點兒意思。

    可是——

    可是,就到此為止了,就像聽故事,聽完就算,根本就沒有把它們當作“學問”。

    小皇帝不是沒有好奇心,但他的好奇心,僅僅是浮光掠影,光影之後是什麼,他並不關心,即是說,他並沒有真正的求知慾。

    小皇帝真正感興趣的是什麼呢?

    就是各種玩樂,以及,各種奢華漂亮的“服御”。

    另外,任何知識——不論新、舊,如要紮實掌握,都須進行強化記憶訓練,但關卓凡發現,小皇帝十足十地“不耐繁鉅”,對重複的教學內容,有本能的排斥,背誦、默寫一類的強化記憶訓練,對他來說,猶如上刑,因此,翻來覆去,什麼也記不住。

    還有,小皇帝對另一種“繁鉅”——數字,同樣的排斥。

    關卓凡曾以戰爭的後勤保障作為切入口,給小皇帝講生產能力和戰爭勝敗的關係,希望他能夠形成“愛惜國力、養護民氣”的概念。

    關卓凡舉的例子,是前漢趙充國的《屯田奏》。他一邊背誦,一邊解釋,“‘臣所將吏士馬牛食,月用糧谷十九萬九千六百三十斛,鹽千六百九十三斛,茭藁二十五萬二百八十六石。難久不解,徭役不息……”

    小皇帝終於忍不住了,大大的打了個呵欠。

    結果,小皇帝連“趙充國”和“屯田奏”這兩個名字都沒有記住,“打仗就是打後勤”神馬的,更是“關朕底事”?

    你要給他講什麼“廣心胸,守制度”,講什麼“天子將身為天下法則”,他的神氣,會讓你覺得,“天子”神馬的,根本就是另外一個人,而不是他愛新覺羅.載淳。

    當時,關卓凡就忍不住想:好吧,您這麼不愛干“天子”這個活兒,那麼,咱們就另外找個人來幹干?

    如果自己什麼其他的事情都不做,把所有的時間和精力都拿來教育小皇帝,這個學生,也許多少能夠改變一些——可是,這當然是不可能的。

    那麼,就只好……換人嘍?

    關卓凡曾經想過:小皇帝變成好皇帝,是沒有可能的了,不過,有沒有可能,把他變成對自己言聽計從的皇帝,甚至,變成自己的傀儡呢?

    他很快就打消了這個念頭。

    使小皇帝對自己言聽計從,並非不可能,但前提是自己要先變成一個地道的佞臣,事事都順著他、捧著他——靠,真那樣,我還改什麼革,中國還復什麼興,崛什麼起,我,我還穿個屁越啊!

    把他變成自己的傀儡呢?

    想都別想。

    想一想小皇帝的脾性,想一想,這個主兒甫一上台便將五軍機和五御前一股腦兒炒掉的做派吧。

    那……就只能把你變成“黃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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