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史民國] 亂清 作者:青玉獅子 (連載中)

 
巴爾帕金 2014-5-16 16:37:58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2083 77578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7-5 19:53
第九十一章 三角關係

    到了傳晚膳的時候,慈安對睿親王福晉說:“我這兒的菜式,一定不合你的胃口,我就不虛留你了。”

    這真是體貼入微。不然,如果照常例“賜膳”,陪太后傳膳的“恩典”固然榮耀,可睿親王福晉領了,一定非常辛苦;如果忍不住嘔吐,那這風景可就煞得大了。

    不過,睿親王福晉想不到的是,母后皇太后不要她“陪膳”,固然是考慮到她特殊的身體狀況,但更重要的原因是,太后此時心情激盪,如果還要打疊精神,和她一起吃這頓味同嚼臘的飯,實在是太煎熬了。

    一頓豐盛的晚膳,慈安只進了幾筷子,就叫人撤了下去。

    到此地步,喜兒已看了出來,母后皇太后心煩的,只怕不止小皇帝“逃學”一件事。

    會是什麼事兒呢?

    是外朝的事兒嗎?

    應該不是吧,母后皇太后從養心殿出來的時候,氣色還好啊。

    今兒除了上午小皇帝那檔子事兒,就是下午睿親王福晉的入宮請安了。可是,喜兒一直隨侍在旁,嬸子和侄兒媳婦說的話,基本上都是聽見了的,呃,她們倆說的,可都是高興的事兒啊。

    百思不得其解。

    胡思亂想,甚至開出了這樣的腦洞:會不會……是因為母后皇太后自己沒有生養,聽到睿親王福晉懷上了,這個,就……傷感起來了?

    哼,睿親王都那麼大把年紀了!

    厪慮煩擾,當然不是為了喜兒腦洞出來的這個緣故,不過,某種意義上,小姑娘的奇思妙想,倒也不是一點兒道理沒有。

    喜兒試探著問道:“主子。是不是身子不大爽快?要不要……傳御醫?”

    慈安搖了搖頭。

    喜兒不敢再說什麼了,心裡面嘀咕:這娘仨兒,還真是像啊,都不愛傳御醫呢。

    冬天的天兒黑得早,晚膳過後,就是掌燈時分了,窗子外面的人和物。慢慢黯淡下去,慈安心頭的人和物,卻愈來愈是清晰。

    她確定:“她”有喜了,且懷的是“他”的孩子。

    這個事兒,慈安如此確定,似乎不大符合情理。

    事實上。除了喜進酸物,慈安並沒有慈禧懷孕的任何別的佐證,怎麼就如此肯定——“她”有喜了?

    她更加沒有關卓凡和慈禧有染的任何證據——直接的、間接的,都沒有,怎麼就能夠確定——“她”懷的,是“他”的孩子?

    可奇怪的是,一聽到那些新鮮酸梅是“軒親王進的”。自然而然的,慈安就冒出了一個奇異的念頭。剛開始的時候,這個念頭還是模糊的,似乎還呆在什麼遠地兒。之後,一點一點,一步一步,愈來愈近,終於面目清晰,形狀猙獰,動魄驚心。

    這個過程。不算快,可是非常執拗,不止一次。慈安試圖將它扭向別的方向,但是。她做不到——好像,一種無形的力量,在推動著這個念頭,將它從迷霧中推出來,一直推到慈安的眼前,叫她躲無可躲、避無可避。

    這,是怎麼回事兒呢?

    也許,類似的念頭,她早就有了,只是深埋心底,深到連她自己也沒有明確地意識到這個念頭的存在。

    或者,偶爾思及,立即驅開,同時自斥荒唐。

    總之,無論如何,不曾、也不肯正面面對之。

    現在,終於躲不開了。

    問題是,慈安怎麼會有這種“類似的念頭”呢?

    女人的……第六感?

    嗯,不能排除這個因素,不過,更重要的原因在下面:

    慈安、慈禧、關卓凡,三人之間,形成一個三角關係。這是一個等腰三角形——一個倒置過來的等腰三角形:慈安、慈禧,是上面的兩個點;關卓凡,是下面的那個點,關卓凡到慈安的距離、關卓凡到慈禧的距離,應該是相等的。

    理論上來說,這個等腰三角形,應該是一個非常穩定的結構。可是,從一開始,關卓凡這個點,到慈安和慈禧的那兩個點,距離就不是完全對等的。隨著時間的推移,關卓凡和慈禧的關係愈來愈緊密,兩點之間,距離愈來愈短;關卓凡和慈安的關係,並沒有因此而疏遠,可是,相形之下,“關點”到“安點”的距離,較之“關點”到“禧點”的距離,卻是愈來愈長了。

    不能說這個等腰三角形愈來愈不穩定了,可是,這種相對距離上的顯著變化,當事人不可能一無所感。

    慈禧和關卓凡兩個,自然是心知肚明的。其中,慈禧還非常樂意這種變化的發生,並一直在用各種手段,努力催化和推動著這種變化的發生。

    慈安呢?

    慈安忠厚老實,人也不算聰明,但是,她絕不是傻子,更不是木頭,正常女人該有的直覺,她都有。更何況,母儀天下、垂簾聽政,深宮傾軋的錘煉、最高權力的浸潤,在某些事情上,她的感覺,只會比普通女人更加敏銳。

    別的不說,就說“太后出巡”這件事兒,天津、頤和園,一而再、再而三,都是“西邊兒”的差使,就沒有“東邊兒”的啥事兒,不論母后皇太后每次不能成行的原因是什麼,總是……不對勁兒啊!

    還有,太后臨幸關某人的家,前前後後好幾次了,也都是“西邊兒”一個人的事兒。

    這些個弔詭的情形,外邊兒的人都嚼爛了,慈安難道一無所感?

    事實上,就像現代社會流傳的各種亦真亦假的政治緋聞一樣,聖母皇太后和軒親王的“特殊關係”,在當時北京的市井阛阓中,幾乎是被人半公開地談論的。對於這種口口相傳的“地攤文學”,並不會有官府進行干涉,因為沒有哪個當官的燒壞了腦子,去做這種吃不著羊肉惹一身羊騷的事兒——事情搬到檯面上,聖母皇太后和軒親王,絕不會認為你忠心、能幹,相反,第一個想宰了你的,就是他們二位。

    這種“民間口頭文學”,母后皇太后也常常被扯了進去,弄成了“三人行”,個中荒唐香豔之處,就算擺進《繡榻野史》,大約也沒有什麼違和感的。

    官場、士林,不同民間,類似的話題,自然是禁忌,可彼此真正走得近的,也並不真正迴避這種話題,只是談論的方式,比較隱晦罷了,譬如,本書中提到過的恭王和寶鋆、曾國藩和趙烈文。

    嗯,所以,慈安姐姐就算感覺到了什麼,也不過是後知後覺,不能算是多麼出奇。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7-5 19:54
第九十二章 處置

    既有知覺,再看“她”和“他”,慈安的感覺,就沒有法子和以前完全一樣了。

    慈安、慈禧、關卓凡,三人同處一室,絕大多數時候,都在養心殿東暖閣,有軍機全班“叫起”,也有關卓凡單獨的“起”,不論哪種“起”,說話、動作,慈禧、關卓凡都嚴守君臣分際,按理來說,是找不到什麼破綻的。

    可是,情人之間,那種特有的微妙的眼神、表情和肢體語言,縱然關卓凡和慈禧兩個,算是這個時代最聰明的男人和女人,縱然他們已經十分刻意,十分小心,卻還是無法全然避免。特別是慈禧,一道黃幔相隔,在心理上,多了一層安全感,有時候,她會不記得嚴格控制自己的“眼神、表情和肢體語言”。

    除了關卓凡和恭王,其餘軍機大臣都跪在地上,且按規矩不能隨便抬頭,就是站著的兩位,也要保持微微垂首的姿態,因此,黃幔之後的聖母皇太后偶爾“失儀”,大軍機們是很難發現的。

    可是,同在黃幔之後、並排而坐的“身邊人”呢?

    尤其這位“身邊人”,已經有意無意的變成了“有心人”。

    於是,蛛絲馬跡愈來愈多。

    對於這些令人不安的跡象,慈安本能地進行“自我打壓”,相關念頭一起,立斥荒唐,並努力逐其出自己的腦海——也就是強迫自己“裝傻”。

    現在,這個傻,裝不下去了。

    因為,“她”既已有喜,整個事情,性質就全然不一樣了!

    出居天津,必是……生孩子去了!

    說什麼為先帝“靜修祈福”。其實,竟是替先帝戴了偌大一頂綠帽子!

    這,這也忒荒唐了!

    慈安微微地哆嗦了起來。

    還撒了一個“先帝託夢”的彌天大謊!哎喲,像模像樣的,我幾乎都要信以為真了!

    真拿我當做三歲小兒,可以玩弄於股掌之上?!

    你們兩個,膽子到底有多大?!

    慈安心底的怒火。不可抑制地燃燒起來,直燒得她滿面通紅、口乾舌燥。

    可是,她向來極少發脾氣,甚至不知道,到底該怎麼發脾氣?

    喊幾聲,罵個娘?不行。

    摔個杯子。砸個鎮紙?也不行。

    轉了幾圈,她頹然跌坐在炕上。

    這一下子,就洩了氣。

    巨大的失落,嚴重的沮喪,湧上了心頭,壓倒了原本熊熊的怒火,只留下幾株小小的火苗。搖曳不定。

    淚水,無聲無息地滑下了光潔的面龐。

    你們,騙得我好!

    你們……對得起我?

    此前,慈安雖然一直不肯正面自己的懷疑。但是,並不意味她對“三角關係”的失衡無動於衷。事實上,她一直在努力調整和維持這種平衡,最重要的努力,就是行“娥皇女英”之事——將榮安公主和敦柔公主同時嫁給了關卓凡。

    然而,似乎是……沒起什麼作用?

    算算日子,“她”之有喜。竟是…兩位公主釐降之後的事兒!

    你已經娶了妻,還和她……

    他的妻子,可是你的女兒。你竟然……

    你們!……

    沮喪更甚,怒火再起。

    一個忍不住。不由就失聲痛哭了!

    哭聲一起,自知不妙,立即以手捂嘴,撲倒在炕上,渾身抽搐,背脊不斷聳動。

    一場無聲息的痛哭過了,倒是覺得發洩了許多,慈安坐起身來,正要開口喊人,想想不妥,起身開了奩鏡,一眼看去,只見自己鬢釵散亂,雙目紅腫,她嘆了口氣,這副形容,叫底下人覷見了,紫禁城裡,指不定又傳出什麼稀奇古怪的謠言來呢。

    再看過去,鏡中人梨花帶雨,嬌弱不勝,真正是……我見猶憐!慈安不自禁地摸了摸自己微紅的臉頰,只覺觸手處嬌嫩滑膩,一個莫名其妙的念頭冒了出來:我的模樣兒,不見得就比“她”遜色到哪裡去,怎麼“他”……

    打住!

    你在想什麼呀?!

    慈安被自己嚇到了,心兒怦怦直跳。

    鏡中人已是面紅如火。

    她手忙腳亂地合上了紫檀奩鏡,好像那裡面裝了一個可怕的魔鬼。

    奩鏡合上了,心兒猶狂跳不止。

    過了好一陣子,慈安的心跳,才慢慢地平靜了下來。

    別再胡思亂想了!我現在要想的,是怎麼處置這兩個膽大包天的混蛋!

    此念一起,立覺壓力如山之重,幾乎馬上就要洩了氣。

    處置?

    慈安呆了半響,腦子中轉來轉去的,還是下面這個念頭:

    我不曉得……該怎麼辦?

    首先,慈安難以準確判斷,“她”有了“他”的孩子,如果生了下來,到底意味著什麼,最終會導致怎樣的嚴重的後果?

    她只能夠肯定:“她”和“他”的關係,會因此愈形緊密,甚至變成真正的“一家人”,自己和“他”的關係呢,本來就要比“他”和“她”的關係疏遠些,這下子,就正經成了“外人”了!

    就像一根蹺蹺板,他們倆在一頭,自己在另一頭,如此一來,自己一定會被懸在半空,怎麼使勁兒,都下不來!

    那種叫天不應、呼地不靈的隱約的絕望感,叫慈安不自禁地渾身上下起了一層微栗。

    這怎麼可以?!

    她站了起來,來回踱步。

    突然間,她意識到,自己想來想去,竟然都是“他們倆如何如何,自己又如何如何”,這個,呃,皇太后出軌、生子,最大的問題,不應該是……呃,先帝受辱,以及,呃,皇祀混亂嗎?

    我是皇后、皇太后,怎麼,想來想去,想的都是……自個兒的事兒?

    慈安頹然地坐了下來。

    這一來,思緒更亂,更加想不明白了。

    這一層想不明白,接下來,該如何“處置”,就不必提了。

    文宗崩逝以降,迄今為止,慈安歷經無數驚濤駭浪,按理來說,也該“歷練”出來了,遇到疑難之事,不至於手足失措,難以主張。可是,這幾年,幾乎所有的政事,都是慈禧提建議、拿主意,慈安從頭到尾,只是“贊附”,她沒有單獨承受過政治壓力,沒有單獨做過政治分析、判斷,事情不論大小,幾乎沒有單獨做出過任何決定。

    她現在面對的難題,出入得失之嚴重,遠遠超過了當初罷黜恭王,同辛酉年祺祥政變相比,幾不相上下。罷黜恭王,是慈禧和關卓凡聯手做的;祺祥政變,是慈禧和恭王聯手做的,其中,關卓凡也起了十分關鍵的作用,說是慈禧、恭王、關卓凡三人聯手做的,亦無不可。

    現在呢?

    自己的能力,不及他們三人任意一人之十一,卻要去做他們三人加在一起才能夠做成的事情?

    那不是……要一個只能舉起十斤重物事的小孩子,去舉三百斤重的物事嗎?

    這怎麼可能呢?

    慈安長長地嘆了一口氣。

    要不然,自己也去找個人,幫著出出主意?

    此念一起,慈安就不由得苦笑:哪裡去找這麼個人?

    皇太后有孕,這是天下第一號陰私事,哪個才是可以“與共機密”的?

    洩了出去,怎麼得了?

    還有,“她”和“他”的力量——哪個才可以與之“相敵”?

    就是恭王,也不成啊。

    何況,恭王是在自己手上被黜落下去的,慈安再怎麼忠厚,也明白:彼此的信任,已被打破,這份信任,不是短時間之內可以重建的,甚至永遠也不可能重建。沒有這種信任,就不可能做得來那種事兒。

    還有,就不考慮信任與否的問題,也得想到:萬一,恭王提出的“處置”的法子,自己不能接受,那麼接下來……

    “恭系”那邊兒,會做什麼?

    慈安打了個寒顫。

    自己是遞給了他們一把……刀柄啊!

    恭王的女兒嫁給了關卓凡,可是,絕不能因此就以為,恭、關二人從此再無芥蒂了,如果,有人握住了這個刀柄……

    想到這兒,慈安發現,自己所謂“處置”,其實不同於當初對於恭王的處置,更不同於祺祥政變對於肅順、端華、載垣的處置,不,不,自己從來沒有想過要罷黜“他”,更加沒有想過要……除掉“他”呀!

    自己想的,說到底,是要“他”……呃,“回來”。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7-5 19:54
第九十三章 天曉得

    回來——回到那個標準的等腰三角形裡,自己、“她”、“他”,各居一點。

    慈安自然不曉得“等腰三角形”這樣東東,不過,母后皇太后之“回來”,大致就是這個意思了。

    對於關卓凡的忠誠,慈安是從不懷疑的——就算出了現在這檔子事兒,依舊是不懷疑的,只是,這份忠誠,過多地偏到了“西邊兒”,“東邊兒”……唉,虛得很。

    最好,“她”不要生這個孩子,然後,大夥兒各安其位,彼此和睦,一如……其舊。

    慈安想起了她和睿親王福晉的一段對話來:

    “除了酸梅,還喜歡吃些什麼?”慈安有意無意的,“酸棗、楊梅、山楂?”

    “太后聖明!但凡酸物兒,我都愛吃!哎喲,不對,山楂可吃不得!我跟仁壽說,想吃冰糖葫蘆,仁壽說,冰糖葫蘆可以吃,不過,山裡紅做的冰糖葫蘆,可吃不得!我說,冰糖葫蘆不用山裡紅做,還能有什麼味道?”

    頓了一頓,睿親王福晉繼續說道:“仁壽瞪了我一眼,說,你傻呀!山裡紅孕婦吃了,一不小心,孩子就會流掉的!”

    山裡紅,即山楂。

    慈安心裡重重地顫了一下。

    她想起了長春宮小廚房裡的山楂。

    “她”是生過孩子的,怎麼會不曉得山楂是吃不得呢?

    再一細想,也不奇怪,后妃懷上龍種,一切飲食,都由太醫院和御膳房擇定供應,給什麼吃什麼,決不允許自行其事。太醫院和御膳房,自然不會供應孕婦吃不得的食物。同時,也就不必將飲食上的無數禁忌,一一說明。

    因此,“她”不曉得山楂吃不得,也是有可能的。

    慈安開始胡思亂想:如果,“她”竟因為吃了山楂小產,這個孩子。不就“不要生”了嘛……

    想到這裡,慈安悚然一驚:我——我想什麼呢!

    孕婦小產,那豈是好玩兒的?!弄不好,大人、孩子,一塊兒……

    我怎麼會生出如此惡毒的念頭?!

    慈安背上的冷汗滲了出來。

    “她”總是你的姐妹!這麼多年,風雨同舟。榮辱與共,就因為“她”走錯了一步,你就要——

    唉,你還算是……姐姐?

    想到長春宮綏壽殿五年來一直保持著自己居住時的陳設,一絲兒也沒有變過,慈安的額上也開始出汗了!

    “她”怎麼對你,你又怎麼對“她”?“她”就算出了軌。你也不能就——

    再說,“她”雖然做錯了事,可……不能就說對你不起啊!

    “她”對不起的,呃。只是……先帝。

    更重要的是,如果“她”真的……去了,養心殿那張黃幔之後,就剩下你一個人了,會……怎麼樣呢?

    唉,還用說嗎?

    莫說“宸衷獨斷”了,就連看份摺子。都得“她”在一旁,從頭到尾的給自己譬解!

    單自己一人,摺子都看不明白。遑論什麼“垂簾聽政”?

    江山社稷,萬斤重擔。若只有自己一人,如何挑得起來?

    到時候,自己要麼“撤簾”,要麼,在黃幔之後做牽線木偶。

    再往前想,若沒有了“她”——

    辛酉年,自己一人,如何鬥得過肅順那班顧命大臣?孤兒寡婦,必定是被他們擺弄於鼓掌之上的!時間長了,以肅順那個脾性,誰能保證,他不會起什麼悖逆的心思?

    蔡壽祺彈劾恭王,恭王不但沒有一絲慚悔戒懼之意,反而惱羞成怒,竟御前咆哮,要嚴辦蔡壽祺——這副形容,較之肅順,又好到哪裡去了?如果沒有“她”,自己又能拿恭王怎麼樣呢?

    嗯,還有“他”。

    對付肅順也好,對付恭王也罷,若沒有“他”,又會如何?

    也不說目下的國政,裡裡外外,哪一處少得了“他”?

    還有……軒軍。

    處置不當,激起兵變,那個沸反盈天的局面,誰有本事收拾?

    國家才安定下來幾天?可不敢……在自己手上給弄亂了!

    不然,自己不成了大清的罪人?百年之後,怎麼好去見列祖列宗的面?

    還有,“她”固然對不起先帝,不過,就算……呃,生下個孩子,也不能就說“混亂皇祀”——今上的妃嬪出軌、生子,才叫“混亂皇祀”,先帝崩逝,已五、六年了,“她”目下生子,和“皇祀”,呃,扯不上任何關係的呀。

    人家說,臭漢、髒唐、宋埋汰、元爛污、明邋遢、清鼻涕,這個,呃,不過就是一頂綠帽子,也沒什麼……太大不了的吧?先帝,呃,也能夠體諒的……

    慈安拚命給自己找理由,已經有些“慌不擇路”了。

    不過,最重要的那部分,她終於想清楚了:“東邊兒”、“西邊兒”,本是一體,一榮俱榮,一損俱損——“她”可以單打獨鬥,自己可是不成!為了“她”出軌、生子,就想著拿“她”怎樣、怎樣,這個想頭,太笨了!——簡直就是自個兒同自個兒過不去!

    同樣的道理,若為了這個事兒,就拿“他”怎樣、怎樣,一般是愚不可及!

    唉,還是那句話,“回來”……就好了。

    可是,怎麼才能夠“回來”呢?

    裝傻?當不知道這回事兒?

    這個……難啊。

    慈安曉得,自己不是一個善於作偽的人,她實在沒有信心,心裡已經紮下了這麼大一根刺,自己還可以在“她”和“他”面前,長時間“一如其舊”。

    “她”和“他”,都是最聰明、最敏銳的人,時間略長,必然察覺到“東邊兒”有異,可是,又不明白狀況出在哪裡,如此一來,難免要生猜忌之心,久而久之,不出狀況也是要出狀況的!

    再說,這麼憋著,自己也實在受不了啊!

    更重要的是,即便自己可以裝傻,蹺蹺板那頭,“他”和“她”,還是呆在一塊兒,“他”,還是沒有“回來”呀。

    那麼,狠狠心,待“他”從天津回來,就跟“他”挑明了,曉之以情,動之以理,叫“他”不要再沉溺下去,斬斷和“她”的這段……孽緣?

    今後,“他”做“他”的軒親王,“她”做“她”的聖母皇太后,再沒有別的什麼藕斷絲連,那個孩子,就瞞了身份,留在民間,給個一輩子衣食無憂,不是……很好嗎?

    慈安又一次苦笑了:自己這麼想,算不算異想天開?自己笨嘴拙舌的,能說得動“他”麼?如果說不動“他”,這個秘密,卻已是捅破了——這種事兒,不捅破,日子還可以暫時相安無事地過下去;捅破了,天曉得最後怎麼收場?

    唉!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7-5 19:54
第九十四章 葫蘆裡賣的是什麼藥

    次日傍晚,關卓凡回到了北京。

    按照“日程”,軒親王今兒本該“輪值”理藩院胡同的榮安公主府的,但他進了城門,便直奔朝內北小街自己的親王府,只是派人給榮安公主帶話,說今兒晚上要看摺子,明兒再見面吧。

    榮安公主自然對夫君表示充分的理解,國事為重嘛。

    關卓凡“看摺子”的話不是藉口,“黃白折”制度已經實施,他送聖母皇太后出居天津這些天,已經壓了好多份的摺子了。

    關卓凡離開北京,軍機處就暫以文祥打頭,臨行前,關卓凡很懇切地對文祥說:“事無鉅細,該怎麼辦就怎麼辦,博川,你儘管拿主意好了。”

    話是這麼說,但文祥可不敢太當真。聖母皇太后暫時“撤簾”,軒親王“看白折”,制度剛剛實行,正是最敏感的時候,文祥雖然不是怕事的人,但此時此刻,還是小心行事為上,“專擅”的帽子,豈是好戴的?

    何況,自己是“恭系”的人。

    幾個軍機大臣商量的結果是:不那麼重大的、又比較急迫的事情,他們幾個商量了定議;比較重大的,不論急迫與否,都等王爺回來之後再說。

    真有那等不得的,就快馬送到天津,請王爺定奪。

    不過,什麼算“重大”,什麼又算“急迫”,分野並不是那麼明確,能壓下來的,就先壓了下來,因此,不少摺子“上頭”發了下來,在軍機處轉了一圈,還是“待議”。

    當然,母后皇太后也沒啥意見,就等軒親王回來再辦好了。

    於是。關卓凡匆匆用過晚飯,便開始挑燈夜戰,待到所有積壓的奏摺都處理完了,看看金殼懷錶,已過子正了。

    卯初一過,關卓凡就起了床,攏共不過睡了兩個時辰。昨兒又一整天長途奔波,按理來說,該是疲乏的,但他精神奕奕,毫無倦態。

    嗯,權力是最好的春藥……啊不。興奮劑,這個,誠不我欺呀。

    服侍他洗漱穿衣的小蕊,倒忍不住打了個小呵欠,她趕忙伸手掩住嘴巴,臉兒不由地紅了。

    關卓凡看了她一眼,微笑說道:“怎麼?沒睡夠?我走了。你去睡個回籠覺!”

    小蕊愈加不好意思了:“王爺說笑了,奴婢哪能那麼沒有規矩呢?”

    “昨兒累你到半夜,今兒下了值,我去理藩院後胡同。你呢,好好兒歇一歇。”

    “累你到半夜”,這話聽起來有點兒“污”,其實,不過是小蕊服侍他看摺子看到半夜罷了。

    “那是奴婢的本分……”

    關卓凡握住她的手,輕輕一帶,小蕊“嚶嚀”一聲。靠了過來,關卓凡在她光潔柔嫩的面頰上香了一香,低聲笑道:“這也是你的本分!”

    “嗯……”

    小蕊的身子。迅速變熱了。

    關卓凡並沒有進一步的動作,他輕輕地嘆了口氣:“可惜啊。過了年,你就要去美國了。”

    “王爺……”

    小蕊火熱的眼波,在關卓凡的臉上,轉了一轉,然後垂了下去,扣上了他領口的最後一粒紐子。

    靠,身為穿越者,最應該發明的物事,很應該是那個……套套啊。

    龍馬精神的軒親王,精神勃勃地進了宮。

    壓了好幾天的摺子,都歸攏在今兒一天回奏,因此,今天的軍機“叫起”,十分漫長,時近巳初,還剩下差不多一半摺子沒議。

    於是,母后皇太后說:“都起來回話吧。”

    這是“殊恩”,不計關卓凡,幾個大軍機,年紀都不太大,本來是沒有起身回話的道理的。不過,照目下這個架勢,非得再議上個把時辰,才能把所有摺子議完,就算年紀不大,身子骨兒打熬得好,膝蓋下又放了拜墊,跪足一個上午,那個酸爽滋味,也不是一般人受得了的。

    母后皇太后端的是體貼呀,軍機大臣們紛紛謝恩,站起身來。

    過了午初,所有的事項,終於都處理完了。

    大軍機們跪安,慈安說:“關卓凡,你留一留。”

    這是意料中的,關卓凡應了聲:“是。”

    大軍機們辭出,留下慈、關二人。

    嗯,某種意義上,這算是一個“歷史性”的時刻,因為,這是慈安和關卓凡第一次“獨處一室”。

    沉默了好一會兒,關卓凡正在奇怪,慈安開口了:“我早該去看看麗妞兒了,為了你一直忙,一拖再拖,現在你回來了,這個事兒,就該辦了。”

    聲音乾巴巴的,似乎……還有一點顫抖?這,可有點兒古怪。

    而且,古怪的,不止是聲音。

    “是,”關卓凡平靜的說道,“請母后皇太后賜下准日子來,臣回去,說與公主,具折奉請。”

    “就……後天吧。”

    也是後天?這姐倆兒,挺像的呀。

    “是,臣遵旨。”

    “關防、儀仗,”慈安說道,“都由你自己來辦,呃,一切都比照……聖母皇太后臨幸敦柔公主府好了。”

    關卓凡微微遲疑了一下,說道:“是,臣謹遵懿旨。”

    沉默片刻,慈安似乎有點兒不放心,又說道:“我是說,這一趟,掌鑾儀衛事大臣和領侍衛內大臣,就……都不隨扈了,你,明白了嗎?”

    “臣明白,軒軍辦這個差使,多少比鑾儀衛和內廷侍衛方便些,也多少能省些費用。嗯,母后皇太后力戒靡費,這是漢文帝衣弋綈之義,上行則下效,君臣交儆,就沒有人敢浮冒了!”

    師傅替兩宮皇太后講過《治平寶鑑》,慈安是曉得“漢文帝衣弋綈”是什麼意思的。

    “呃……就是這個意思了。”

    又沉默了片刻。

    “太后還有……別的吩咐嗎?”

    “嗯……沒有了。”

    不過,頓了一頓,慈安又說道:“一切、一切,比照聖母皇太后臨幸敦柔公主府,就好了。”

    呃?又說一遍?

    “是,臣記住了。”

    “你……跪安吧。”

    關卓凡走出養心門,抬起頭來,天陰沉沉的,不曉得會不會下雪?

    太奇怪了。

    不是說天氣,是說慈安。

    去女兒家串門,本來是一件高興的事情,換了以往,慈安一定講得興致勃勃,還會連帶著各種打趣,今兒怎麼……

    嗯,怎麼說呢,那個樣子,就好像要她……“單刀赴會”似的?

    還有,她反覆強調,“一切比照聖母皇太后臨幸敦柔公主府”,怕關卓凡領會不到位,還特地把鑾儀衛和內廷侍衛摘了出來——這其實是沒有必要的,以關卓凡的敏銳,哪裡會不明白她的意思?

    而且,這個話,前後說了兩遍,第二遍,甚至用上了“一切、一切”這樣的措辭。

    什麼意思呢?

    母后皇太后的起居,算是簡樸的,不過,她要“比照聖母皇太后臨幸敦柔公主府”,當然不是為了“力戒靡費”,什麼“漢文帝衣弋綈之義”,關卓凡和慈安都明白,那不過是檯面上的說辭,迷迷旁人的眼罷了。

    台底下的真實用意是什麼呢?

    不消說,是為了保密。

    在這個問題上,慈安和慈禧的認識,高度一致:軒軍是自己人,是可以信賴的,經關卓凡親手調動安排,就更加萬無一失了。

    就是說,這一趟,她有十分機密的事情要和關卓凡說。

    會是什麼事情呢?

    這姐倆兒……還真是“高度一致”啊。

    姐姐要說的事兒,總不會,也和妹妹“高度一致”吧?

    咳咳。

    不過,以上這些,還不是最奇怪的地方。

    最奇怪的是,關卓凡此次天津之行,是送聖母皇太后去“閉關靜修”,“為先帝祈福”的,那麼,回來之後,聖母皇太后起居何如,又如何為先帝“靜禱祈福”,母后皇太后難道不應該詳細問詢嗎?

    關卓凡可是準備好了一大篇兒說辭,活靈活現,包括各種各樣的細節,誰知道,一點兒用場也沒有派上。

    聖母皇太后“靜修祈福”一事,整個上午,兩個時辰,由始至終,母后皇太后未置一詞。

    這,太不正常了!

    慈安姐姐,你的葫蘆裡,賣的是什麼藥呢?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7-5 19:55
第九十五章 似曾相識

    母后皇太后臨幸榮安公主府,果真“一切比照聖母皇太后臨幸敦柔公主府”,一個模子倒出來一般:

    軍機“叫起”,為給母后皇太后臨幸榮安固倫公主府留足時間,除了最緊要的政務,其餘事項,都不在當天研議。軍機之後,亦不安排其他的“起”。

    巳初剛過,便散了早朝,母后皇太后回到鐘粹宮,更衣補妝,起駕榮安公主府。

    軒親王自任“扈從大臣”。

    敦柔公主府在皇城根兒的東北角,榮安公主府在皇城根兒的東南角,二者的位置,南北在一條直線上,東西的方位,則幾乎是“對等”的。鑾駕出紫禁城東華門,再出皇城東安門,右折南下,貼著皇城根兒,一路直行。

    這段路,亦由步軍統領衙門負責警蹕。帶隊的,依然是步軍統領衙門左翼總兵阿爾哈圖——同聖母皇太后臨幸敦柔公主府那一次一樣,阿爾哈圖親自在東安門外站班。

    接近敦柔公主府半箭之地,警蹕的差使,一般的由步軍統領衙門換成了軒軍近衛團。

    公主府裡邊的局面,好像一座兵營:從大門到垂花門,從銀安殿到後花園,每一路口、每一門口,皆有軒軍近衛團士兵把守。滿府執事,都奉有嚴令:除公主貼身的嬤嬤和侍女,其餘人等,一律不許隨意走動。

    這個畫面,也是熟悉的很吶。

    如此安排,大出榮安公主的意外,她偷偷地對丈夫說:“這般森嚴肅殺的,會不會……有些小心過逾了?皇額娘看了,會不會,呃,有點兒……心障?”

    關卓凡微微一笑。說道:“你放心,我如此佈置,就是奉了懿旨的。”

    頓了一頓,壓低了聲音,說道:“太后……大約有極機密緊要的事情要交代。”

    “啊!……”

    榮安公主深深點頭,臉上露出了微微緊張的神情,不再說什麼了。

    事實上。慈安進入府中,看到了“這般森嚴肅殺的”,亦是頗出意外,確實是有一點兒“心障”的。

    她說是“一切比照聖母皇太后臨幸敦柔公主府”,但是,“聖母皇太后臨幸敦柔公主府”。到底是怎麼個情形,她畢竟沒有親眼見過,她沒有想到,裡裡外外,竟戒備森嚴至此,簡直可說是……如臨大敵!

    還有,這是她第一次近距離“接觸”軒軍士兵。

    之前。她唯一一次見到軒軍士兵,是慈禧赴天津閱兵,她攜小皇帝,出午門送行。不過。那一次,軒軍近衛團的騎兵,在午門外廣場列隊,距慈安的距離還遠著,兼之彼時天色微曙,光線比較昏暗,其實是看不大清楚的。

    這次不同了。距離最近的時候,不過咫尺之遙。

    軒軍士兵的身上,散發著一種她從所未見的精氣神兒。這種精氣神兒,透著一股無可言喻的煞氣和傲氣。這些,形成了一種莫名的壓力,亦在無形中加重了她的“心障”。

    慈安不由心中嘀咕:這些,到底是關卓凡揣摩慈意,“用力過猛”,還是,呃,“她”去敦妞兒家的時候,也是如此安排、佈置?如果是的話,那麼,為了什麼原因,要戒備森嚴至如此地步呢?

    自然而然就想到了:“她”和“他”,必然有極機密的話要說,有極機密的事要做,不管說什麼、做什麼,都是絕不可以洩露一絲兒風聲出去的。

    哼,我果然沒有猜錯!

    這些念頭,只能在腦子裡轉,臉上一絲兒也不能顯露出來,麗貴太妃和榮安公主母女,已經滿面笑容地在“跪迎”了。

    “地上怪涼的,快起來,快起來!”

    慈安伸出手去“虛扶”,“攙”起了麗貴太妃和榮安公主。

    然後,她左手握住榮安公主的手,右手握住麗貴太妃的手,左看右看,連聲說道:“好,好,好!”

    是真“好”,榮安公主“好”,麗貴太妃更“好”。

    榮安公主“釐降”之前,慈安和麗貴太妃母女,自然是常常見面的;榮安公主“釐降”之後,麗貴太妃母女也曾數次入宮問安,但是,慈安一直沒有留意到,這麗妹妹,什麼時候,竟變得,呃,如此……光彩照人了?

    和女兒站在一起,就好像她的……大姐姐一般。

    這,是怎麼回事?

    慈安的心頭,隱隱生出一絲莫名的嫉妒。

    不過,她是個真正善良、真正忠厚的女人,這一些些的嫉妒,不影響她替麗貴太妃母女感到的高興——這份高興是由衷的,她視榮安公主為出己,麗貴太妃呢,相較慈禧,其實更像她的“妹妹”。

    這幾天,一直在內心深處折磨著她的那片陰霾,相當程度上,被母女、姐妹相會的溫熙,沖淡了。

    母后皇太后、麗貴太妃、榮安公主,臉上的笑容,都是燦爛的。

    當然啦,也包括那位心懷鬼胎的額駙爺。

    接下來,奉茶、聊天、傳膳,燦爛的笑容,始終沒有從四個人的臉上消失。

    傳膳的時候,氛圍尤其溫馨。

    體制拘著,四個人不能同桌進膳,但慈安堅持要麗貴太妃和自己一桌,然後,“他們小兩口一桌,陪著咱們姐倆兒。”

    拿“姐倆兒”這個詞兒,把自己和麗貴太妃攏在一起,是第一次出於慈安之口,麗貴太妃、榮安公主和關卓凡三人,都大出意外。

    這其實是不合規矩的。

    慈安和文宗妃子的關係是“君臣”,麗貴太妃在慈安面前,必須自稱“臣妾”,有些地位更低的妃子,在慈安面前,連“臣妾”都不算,得自稱“奴才”或“奴婢”,慈安唯一的“妹妹”,是慈禧。

    麗貴太妃怯怯地看了女婿、女兒交換了一眼,賠笑著說道:“臣妾怎麼當得起……”

    慈安打斷了她的話,用十分肯定的語氣說道:“有什麼當得起、當不起的?就這麼定了吧!”

    母后皇太后說的“定了”,是指和麗貴太妃“同桌進膳”,麗貴太妃口中的“當不起”,到底是當不起“姐倆兒”之謂,還是當不起“同桌進膳”,就說不明白了。

    她只好謝恩。

    氣氛發生了微妙的變化。

    進過了膳,榮安公主說道:“皇額娘中午都要歇午覺的,嗯,要不要,到女兒的房裡邊兒,歇一小覺呢?”

    慈安搖了搖頭,說道:“今兒就不歇午覺了,我還有點子事兒,要和關卓凡商量,嗯,你們家裡,哪一處地方比較清靜,好……說事兒的?”

    咦?

    這個話,何人何地,好像,也是說過的?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7-5 19:55
第九十六章 打開天窗說亮話

    還真是“一切比照聖母皇太后臨幸敦柔公主府”啊。

    敦柔公主府,最“清靜”的地方,是公主的寢臥“薈萃苑”;榮安公主府,最“清靜”的地方,卻是額駙的書房“洗心齋”。

    “洗心齋”也是一個獨立的小院子,不過,只有一座房子,掛著“洗心齋”的匾額,兩邊兒沒有東、西廂房,取而代之的,是貼著院牆的兩條迴廊,將“洗心齋”和院門連了起來,進入院門,不必繞過影壁,便可直接步入迴廊。

    院子中央,是一個水池,有假山、小橋之屬,若繞過影壁,繼續前行,便可穿小橋、過水池,抵達“洗心齋”。

    這是典型的江南園林的格局。

    “洗心齋”坐北朝南,面闊三間,中間的明間,是正式會客的地方;右手的西稍間,是關額駙辦公、揮毫之處,亦即狹義上的“書房”;左手的東稍間,是起居、休憩之處,南窗下是榻,靠著北牆,擺了幾、椅,自家人說話,一般都在這裡,接待最親密的朋友,有時候也在這裡。

    母后皇太后被引進了東稍間。

    慈安一進屋,便覺得微微炫目,怔了一怔,才弄明白怎麼回事:這間屋子,窗子上沒有糊紙,而是裝了大塊的玻璃,因此,內外通透,採光極好。

    西稍間那邊,似乎也是如此。

    偌大一個紫禁城,殿閣無數,但只有養心殿的窗戶裝了玻璃,連她自己居住的鐘粹宮,窗子上,也是糊紙的。

    茶水奉上之後,除了母后皇太后和軒親王,其餘一切人等。不論主子奴才,都退出了洗心齋——不僅退出了屋子,還退出了院子。這個,就沒有“比照聖母皇太后臨幸敦柔公主府”了,那一次,院子裡,還有李蓮英、玉兒和圖林三個人。

    這是為什麼呢?

    咳咳。“薈萃苑”的窗戶,糊的是窗戶紙;“洗心齋”的窗戶,裝的可是玻璃,這大白天的,視線是透不過窗戶紙的,可玻璃呢?嘿嘿。屋子裡的情形,可是看得見的喲。

    院子裡如果有人,就不夠“清靜”了。

    慈安坐在榻邊,關卓凡在一旁垂首侍立——雖然是在他自己的家裡,但母后皇太后不“賜坐”,他就不能坐。

    奇怪的是,母后皇太后遲遲不開口“賜坐”。

    沉默。

    本來。是慈安說有事兒要和關卓凡“商量”,太后不說話,關卓凡是不宜主動問詢的,可是。氣氛太詭異了,再沉默下去就不大妥當了,關卓凡正準備說“太后有什麼訓諭?就請吩咐”,慈安終於開口了,聲音乾澀而顫抖:

    “關卓凡,我待你……如何?”

    關卓凡一怔,趕忙微微俯身。莊容說道:“太后慈恩,雲施雨沛,天高地厚!臣銘感五腑……粉身難報!”

    “雲施……雨沛?唉。這個,‘天高地厚’。我當不起,我也不要你‘粉身’什麼的,只要你……拿出良心來就好了!”

    “臣精白赤心……”

    慈安打斷了他的話:“我是說,你對我,可得有一說一,有二說二——你,可不能糊弄我!”

    “臣焉敢?”

    “好,這話可是你說的,你可別忘了!”

    “是,臣不敢!”

    “我問你——”

    說到這兒,慈安滯住了,話頭就在她的嘴邊打轉,轉了一圈,又轉一圈,再轉一圈,憋得臉都紅了,終於,極艱澀地說了出來:

    “‘她’……去天津,到底……是去做什麼了?”

    聲音不大,還發著抖,然而,關卓凡聽在耳中,卻如打了一個焦雷。

    *

    *

    到底該怎麼“處置”關卓凡,慈安這幾天輾轉糾結,幾乎就沒有睡著過覺,最後,她還是決定,採用最簡單、最直接的法子:開誠布公,“曉之以情,動之以理”,要“他”和“她”斬斷“孽緣”,各安其位。

    慈安再忠厚,也曉得,這是個最笨的法子,可是,她找不到更好的法子。

    她的目的,不是打擊“他”和“她”,她的目的,是叫“他”和“她”莫再沉溺下去,是拔“他”和“她”出“泥塗”,拿她從白氏那兒聽來的洋和尚們最愛說的一句話,就是什麼“挽救迷途的羔羊”。

    辦這種事兒,正常的路數,應該是像逼關卓凡放手呂氏那一次,“小懲大戒”,叫他主動認清自己的過失,然後知難而退。可是,這麼幹,對於慈安來說,太難了!倒不是說她狠不下心、下不了手——當然,多少也有這個因素——而是這麼做,其中節奏、分寸、出入,太難掌握了!這個本事,“西邊兒”有,她可沒有,一不小心,弄巧成拙,弄假成真,甚至……翻臉成仇,可怎麼好?

    再者說了,“她”又豈是呂氏可比 ?呂氏只是生得美貌,究其身份,不過勝保的一個小妾,叫“他”放手呂氏,大約不難;“她”呢,可是聖母皇太后!叫“他”放手“她”……再說,這個事兒,也不是“他”一個人就能……做得了主啊,得“他”先願意了,再想法子,去對付“她”……

    還有,回過頭來看呂氏之事,慈安已是心裡雪亮:呂氏不過是“他”收的一個外房,連妾都算不上,“她”卻那麼上心,根本是……“假公濟私”嘛!說什麼“怕他教壞了皇帝”,其實,必是“她”那個時候,已經對“他”有了意思,心裡邊兒,妒忌難耐罷了!

    慈安十分後悔,當初信了慈禧的話,大大折騰了關卓凡一輪,不然的話,也未必會有今天的事情!當時,“他”尚未成親,兩個姨太太又都在上海,他一個人呆在北京,血氣方剛的,收個外房,替他暖暖床,不是天經地義?若呂氏未去,他也未必會在“她”去天津閱兵的時候,烈火乾柴,被她……趁虛而入吧!

    慈安以為,關卓凡和慈禧,是去天津閱兵的時候,“勾搭”上的,因為,只有那一段時間,他們兩人,才有長時間獨處的機會。

    另外,她隱隱覺得,這個事兒,是“她”主動“勾搭”於“他”的。

    這就沒有什麼證據可言了,只能說,相比於“他”主動“勾搭”於“她”,慈安更願意相信,是“她”主動“勾搭”了“他”。

    因為有了對慈禧處置呂氏之事的反感,這一次,慈安本能地不願意採取相同的手段來“處置”關卓凡。

    最後、也是最重要的一點,慈安對於關卓凡,有著莫名的信心,包括相信“他”的忠誠,也包括,相信“他”能夠理解自己的苦心。

    拐彎抹角,既說不明白話兒、辦不下來事兒,還可能引發更多的、不可測的誤解。

    於是,思來想去,最後決定,“開誠布公”,打開天窗說亮話。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7-5 19:55
第九十七章 瘋了,瘋了

    關卓凡沉默著。

    君上問話,按規矩,做臣子的,是不可以不答話的,這個情形,在關卓凡身上,從來沒有出現過。

    屋子裡的空氣,似乎變得有形有質了,壓在兩個人的心頭,愈來愈是沉重。

    慈安聽得見自己劇烈的心跳聲,響得都有點兒耳鳴了,手掌心也捏出了汗。

    如果“她”去天津,真的是去“閉關靜禱”、“替先帝祈福”的,他自然張口就來,需要有任何猶疑麼?不說話,不就說明了——

    慈安多次“模擬”:那個事兒,如果“他”否認,自己該說些什麼?如果“他”承認了,自己又該說什麼?可是,就是沒想過,“他”如果不說話呢?

    “關卓凡,”終究還是慈安打破了沉默,“你可別忘了,你方才跟我說過些什麼?有一說一,有二說二——你,答應過……不糊弄我的!”

    說話的時候,慈安一直緊盯著關卓凡,關卓凡則一直低著頭,視線下垂。這個角度,她看不大清楚他臉上的表情,似乎,他嘴角的肌肉,在微微抽動著。

    她心裡極度緊張:他如果突然抬頭,視線相撞,我……還“盯得住”他麼?

    又過了好一會兒,關卓凡輕輕地吐了一口長氣,撩起袍角,跪到了地上,上身伏了下去。

    “你,這是什麼意思?你……倒是說話呀!”

    “臣罪該萬死。”

    關卓凡臉面朝下,聲音悶悶的,慈安耳邊,卻是平地一聲雷,身子都不由自主地晃了一晃。

    罪該萬死?什麼意思?

    他這是……承認了?!

    她深深吸了口氣,聲音還是抖得厲害:“她真的……有喜了?”

    話一出口,她就看見。關卓凡的背脊,微微地一震。

    沉默移時,地下的男人又悶悶地說了聲:“臣……罪該萬死”。

    是真的了!

    而且,真的是…他的事兒了!

    幾天來,一直苦苦煎熬著慈安的天大疑問,終於獲得了證實,她全身的氣力。突然之間,一下子,洩了個精光。

    女人莫名地輕輕**了一聲,幾乎就要坐不住了,身子晃了一晃,右手下意識地在榻邊一撐。才算穩住了。

    過了片刻,淚水慢慢兒流了下來。

    “你……你們,好……好不糊塗!”

    “臣,罪該萬死。”

    第三次“罪該萬死”了。

    慈安無聲地抽泣著。

    過了好一會兒,她才勉強收住了眼淚,抽出腋下的手絹兒,拭了拭紅紅的眼睛。說道:“你起來說話。”

    “臣……不敢。”

    “唉,起來,這個樣子,怎麼說話呢?”

    “臣之罪。萬死莫贖,很該跪著回母后皇太后的話的。”

    “你……算了,拗不過你。”

    慈安看著地上的男人,嘆了口氣,心裡卻隱隱生出一股莫名的得意來:他沒有抵賴,一個字有沒有!他對我,畢竟是……忠心不二的!

    繼而想到:人心都是肉長的。我“開誠布公”,這條路,果然是走對了!

    思緒起伏。一時間,不曉得。話該從何問起?

    猶豫來,猶豫去,還是這麼問了出來:“你和她,是不是,上一次,呃,天津閱兵時候的……事兒?”

    “不是。”

    啊?!

    慈安一下子睜大了眼睛。

    “那,那是什麼時候的事兒?”

    “辛酉年……在熱河。”

    慈安的嘴,微微張著,合不攏來。

    真正叫“目瞪口呆”了。

    這,這可是太出乎意料了!

    你們“好”上的時候,該不會……先帝還在吧?

    這個話,無論如何問不出口,慈安囁嚅了幾下,突然發覺,自己問話的路數不對!

    這種男女陰私,怎麼好由自己問一句、他答一句呢?自己還是個女人呢!很該叫他自個兒從頭到尾——嗯,像說書說的那樣,“從實招來”!

    “到底是怎麼回事兒?你……你自個兒說吧!”

    默然片刻,關卓凡低聲說道:“是。”

    頓了一頓,緩緩說道:“在熱河的時候,有一次,先帝在如意洲‘一片雲’傳戲,後宮嬪妃,還有在熱河的三品以上的大員,都賞了隨駕聽戲的恩典,這個事兒,不曉得太后還記不記得?”

    慈安認真地想了想,點了點頭:“是有那麼回事兒。”

    “那個時候,臣還在步軍統領衙門,帶著兩個營的馬隊,那一次,臣奉派了警蹕如意洲的差使。”

    慈安大出意外:“喲,那一次,是你帶隊警蹕?”

    “是,內圈警蹕,由內廷侍衛負責,外圈警蹕,由臣負責,只是怕打攪先帝聽戲,軍士們都只帶刀,不騎馬,只有臣和兩名千總,因為要四周巡查的緣故,騎了馬。”

    慈安心頭,不禁生出異樣的感覺:“啊,那一次,你也在場,我真是不記得了……”

    “那一日的情形,臣……卻是終身不忘,迄今思之,尤歷歷在目。”

    慈安努力回想:那一天,發生了什麼特別的事情嗎?好像……沒有啊。

    關卓凡自顧自地說了下去:“臣記得,那一天,春風和熙,陽光明媚,皇后在第一排正中就坐,青絨朝冠之上,火紅的帽緯,鮮亮耀目。”

    慈安呆了一呆,才反應過來:“皇后”,說的就是自己呀。

    呃,“青絨朝冠”,“火紅帽緯”?這些細節,自己都全然不記得了,他怎麼會……記得如此清楚?

    慈安隱隱覺得什麼地方不妥,可是,她不敢去細想,心兒不由得跳得快了起來。

    “臣騎馬四周巡視,轉到了戲台的側面,終於見到了慈顏……”

    他微微一頓,慈安的心,跟著大大一跳。

    “一睹之下,臣……目眩神搖,就那麼……呆住了。”

    慈安腦中,“轟”的一下,一張俏臉,頓時漲得通紅。

    什麼意思?!

    我是不是……聽錯了什麼?

    好像……沒有。

    母后皇太后方寸大亂。

    這是她這一輩子從未遇到過的、也是她做夢都沒有夢到過的一種情形:一個男人,說自己一看見她,就“目眩神搖”,那不就是,不就是——

    喜歡……我?!

    天爺!

    慈安的腦子,嗡嗡作響,渾身上下,都微微地顫抖起來。

    我是皇后!皇太后!他竟然……

    ……也不奇怪,“她”,不也是……皇太后麼?

    “關卓凡,”慈安櫻唇顫抖,上下貝齒,幾乎碰到了一起,“你曉不曉得,你……在說什麼?”

    “曉得。”

    “曉得?!”雖然整個“洗心齋”,裡裡外外,再沒有第三個人,慈安還是不由自主地壓低了聲音:“你,你,失心瘋了麼?”

    關卓凡微微苦笑:“臣大約真是失心瘋了,自從見到母后皇太后的第一眼起,就是失心瘋了。”

    瘋了,瘋了,他……果然瘋了!

    慈安的腦子,亂成一團:我不是在審“他”和“她”的事兒麼?怎麼……把我自己給扯了進來?

    “他”和“她”的事兒,又關我什麼事兒?!……

    怎麼回事?怎麼回事?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7-5 19:55
第九十八章 原版和盜版

    靜謐的“洗心齋”裡,女人無法壓抑的急促呼吸,清晰可聞。

    怎麼回事?怎麼回事?

    這個念頭,還在慈安的腦海中拚命打轉兒,關卓凡的聲音,又從下面傳了上來:“傳戲是四月份的事兒,到了五月,先帝來了興致,傳旨‘圍獵’,地點,還在如意洲,不曉得,皇后記不記得?”

    圍獵?圍獵……想起來了,那一次,名為“圍獵”,實是“踏青”。

    “……記得。”

    慈安心頭,狂潮起伏,但還是留意到,關卓凡話裡,把“太后”改成了“皇后”,但此時的她,已顧不上出言糾正了。

    “那一次,臣的馬隊,也奉旨參與警蹕,嗯,是負責御營西南方向的戒衛。”

    慈安呆了一呆,說道:“那一次,你……也在?我,也不曉得……”

    “是,臣也在。”

    頓了一頓,關卓凡繼續說道:“初初的時候,都好好兒的,到了第三天,卻出了狀況,先帝的身子,突然支持不住了——這個,皇后還記得麼?”

    “記得……那個晚上,御醫奔進奔出,亂成一團,差點兒以為……不行了……唉,驚心動魄的。”

    頓了一頓,低聲說道:“我,現今是……太后。”

    “……是,臣……失儀。”

    失儀?你這叫“失儀”?慈安心中苦笑,如果這叫“失儀”,你前面那些……嚇死人的瘋話,又算是什麼?

    “第二天,”關卓凡說道,“安德海偷偷過來找我,說,懿貴妃要我今兒晚上過去一趟。有極緊要的事情交代。”

    什麼?!

    慈安又一次睜大了眼睛。

    還有這檔子事兒?

    “你和她,”慈安很吃力的問道,“那個時候,呃,就已經認識了麼?”

    “懿貴妃認得臣,臣不認得懿貴妃。安德海和臣,倒是打過照面的。可是……懿貴妃,生什麼模樣兒,臣完全不曉得。”

    懿貴妃認得臣,臣不認得懿貴妃——什麼意思?

    慈安糊塗了:“什麼叫她認得你,你不認得她……”

    關卓凡沒有直接回答慈安這個問題,說道:“安德海對臣說。有人將不利於大阿哥和……皇后。”

    什麼?慈安目光一跳。

    “那個時候,人心惶惶,宮裡宮外,都傳著許多稀奇古怪的流言,安德海的話,說得十分嚴重,臣一聽。血就湧上了頭,當下就跟了他去。”

    有人將不利於皇后……血就湧上了頭……

    慈安微微一陣昏眩。

    她定了定神,說道:“你是外臣,怎麼進得去……妃嬪的營地呢?”

    “臣扮成了一個太監。”

    “啊……”

    “見了懿貴妃。她說,皇上的身子……怕是不成了,有人御前進讒,請行鉤弋夫人之事。”

    “鉤弋夫人?那是什麼?”

    這個典故,《治平寶鑑》裡,卻是沒有講過。

    “鉤弋夫人是前漢昭帝的生母,武帝立昭帝為太子。憂母壯子幼,乃殺鉤弋夫人於雲陽宮。”

    慈安的腦袋瓜轉得慢,愣了一愣。才想明白關卓凡的話中含義,臉上立即出現了驚恐的神情:“你是說——”

    “有人向先帝進言。殺懿貴妃。”

    殺懿貴妃?

    驚恐扭曲了慈安美好的面孔,瞳孔都不自禁的放大了,渾身上下,起了一層細細的寒慄。

    她不可抑制的哆嗦起來。

    “先帝……怎麼……說?”

    “先帝答應了。”

    淡淡五個字,猶如五聲驚雷,慈安的身子,晃了一晃,原本紅雲滿面的臉龐已變得慘白。

    她扶住榻上的小幾,喘了幾口氣,才顫聲說道:“她是怎麼……知道這個消息的?確……實麼?”

    “安德海私下底向服侍先帝的秦媚媚打聽來的,他們兩個太監,不可能曉得‘鉤弋夫人’的典故,因此,不可能說謊。安德海轉秦媚媚的話,還把‘鉤弋夫人’說成了‘高衣夫人’。”

    呆了半響,再一次,慈安的淚水,無聲無息地流了下來:“他……怎麼能這樣?她性子再倔,也沒有犯過什麼大的過失啊,更何況,她給他,生了兒子,唯一的兒子……這,可是有大功於社稷的啊。”

    有功於社稷——嘿嘿,這個話,和那位“先帝”說的,倒是一模一樣嘛。

    拭了拭眼淚,慈安說道:“這個進讒的人,就是肅順了?”

    “太后聖明。”

    “那後來……”

    “後來,御體見好了,這個事情,自然就暫時擱了下來。這些是五月份的事兒,六月,天崩地坼,事發突然,當時的情形,就還想行鉤弋夫人之事,也來不及了,或者說,也沒有…氣力了。”

    “沒有氣力了”,是對文宗當時境況的非常準確的評價,不僅指他體力不支,也指他性格軟弱、猶疑,彌留之際,拿出決心和精神,去行“鉤弋夫人”之事,確實力所不逮了。

    慈安不由得點了點頭。

    “懿貴妃說,”關卓凡繼續說道,“她死不足惜,可是,她死了,皇后和大阿哥,就是地地道道的孤兒寡婦了!皇后為人,最是忠厚,到時候,還不是被人擺弄於股掌之上?時候長了,有的人,一定會生出悖逆之心!那不是……人為刀俎,我為魚肉?所以,她不能死,她得留下來幫皇后!”

    關卓凡“轉述”的慈禧的話,活靈活現,慈安全然不虞和“原版”有什麼出入,她不曉得該說什麼,只能長長地嘆口氣:“唉!——”

    “臣當時,血湧上了頭,說:‘臣的馬隊,就在左近,若肅順膽敢對懿貴妃無禮,臣殺肅順;若軍機全班膽敢黨附作亂,臣殺軍機全班!’”

    這幾句話,倒是不折不扣的“原版”,不過,彼時的懿貴妃聽在耳中,和目下的母后皇太后聽在耳中,含義自然大不相同。

    慈安的血,也湧上了頭:這個男人,真正是忠心耿耿,真正是……男人!

    “不過,話是這麼說,臣心裡,還是有些不解的,懿貴妃所托,是何等樣大事?臣並不識得懿貴妃,她怎麼敢以……生死性命相托?難道不怕臣轉頭就去出首麼?總不成,就憑臣救過照祥?那次打馬賊,多少算是湊巧啊。”

    慈安一怔,心想:這個話,我也正想問呢。

    “這個話,臣猶豫再三,終究還是問了出來。懿貴妃猶豫了好一會兒,說,‘那天一片雲‘傳戲’,你定定地望著我,頭也不轉,我就曉得,你對我……’”

    什麼?

    “臣這才明白,一片雲‘傳戲’,臣目睹慈顏,目眩神搖,就在彼時,懿貴妃剛好向臣的方向偏轉過頭,臣騎在馬上,她一眼就看到了臣,當時,臣神魂顛倒,並不曉得她看到了臣,也就根本沒有扭頭迴避,於是,懿貴妃便以為……”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7-5 19:55
第九十九章 都是為了你

    竟是如此……陰差陽錯?

    “她”把“他”對我的……呃,那什麼……當成了“他”對“她”的……那什麼?!

    慈安的腦子,嗡嗡直響,臉熱得發燙。

    還有,“目眩神搖”不夠,又來什麼……“神魂顛倒”?他到底,呃,還有多少……瘋話?

    “臣聽懿貴妃如此說,自然大出意外,可是,彼時彼地,彼情彼勢,她的話,臣不能否認,不然的話……”

    不然的話,且不說懿貴妃話已出口,如此“打臉”,她會有多麼尷尬,關鍵是,她對我的信任以及信心,會立即消散,哪裡還說得上“生死性命相托”呢?

    這一層,關卓凡不必說出口,慈安也能夠瞭解。

    頓了一頓,關卓凡低聲說道:“所以,只好……將錯就錯了。”

    慈安面紅如火:“那,也不必……”

    講了半句,打住了,下面的話,委實說不出口。

    關卓凡曉得,她的意思是,“就算將錯就錯,你們也不必……上床啊?”

    可是——嘿嘿。

    “懿貴妃說,‘你這般赤膽忠心,我卻沒有什麼可以賞你的,這份功勞,將來,我讓大阿哥謝你!’”

    慈安想:這個話,說的還是很得體的,那,怎麼又會……

    “她伸出手來,”關卓凡繼續說道,“遞過來一個金剛鐲子,說,‘這只鐲子賞你了,算是一個見證。’”

    慈安一震:這算什麼?有這麼……“見證”的嗎?這不成了——

    呃,那個什麼……“定情信物”了嗎?

    “那個情景,”關卓凡緩緩說道,“現在回想起來,如在眼前。皓腕如玉,雪白耀眼,臣……就昏了頭。”

    慈安的臉,已經沒有法子更紅了。

    “臣抬起頭來,眼前佳人,一會兒是懿貴妃,一會兒卻是……皇后。已經分不清楚了。”

    什麼?!

    慈安差一點喊出聲來。

    “臣也不曉得怎麼回事?手腳……似乎不是自己的了,伸出手去接鐲子,碰到了……她的手腕,就……捏住了……”

    頓了一頓,“再也,鬆不開了……”

    慈安心裡喊道:別說了。別說了!

    嘴巴,卻像關卓凡說的,“似乎不是自己的了”,微微地張了張,什麼聲音也發不出來。

    不過,關卓凡好像聽到了她的“心聲”似的,說到這兒。頓了頓,伏了伏身子,低聲說道:“臣,罪該萬死。”

    然後。就不說話了。

    沉寂,無聲無息,卻如山般,壓了下來。

    慈安心頭,奔騰翻滾,可是,該說什麼呢?

    嘴。張了又合,合了又張,竟是無可措辭!

    她無法指責慈禧對先帝“不忠”。因為,是先帝要殺她於先。她不過死裡求生罷了。

    “雷霆雨露,無非君恩”,這種屁話,只能放到檯面上說,台下,誰溺了水,不要奮力掙扎?

    沒頂在即,關卓凡既是她唯一一根救命的稻草,怎麼能夠不牢牢抓住?

    生死交關,什麼手段都要使了出來,包括……以色相誘。

    慈安也無法指責關卓凡,怎麼就受不住誘惑,掉到了她的……呃,“溫柔陷阱”裡面?

    因為,他已經說了,“彼時彼地,彼情彼勢”,她的誤會,他不能否認,不然,相互之間,都無法繼續“生死性命相托”了。

    既已承認對伊鍾情,伊亦有意,那麼,接下來的事情,也就——

    唉!

    最重要的是,那個波詭雲譎的夜晚,他之所以會走入她的帳篷,歸根到底,竟是為了……自己這個皇后!

    就連……他對她踏出了“最後一步”,也是因為——嗯,“眼前佳人,一會兒是懿貴妃,一會兒卻是皇后,已經分不清楚了。”

    這豈非說,在他那裡,竟是……拿她做了自己的替身?

    如果帳子裡的那個女人是自己……

    天爺!

    慈安的身子,一會兒冷,一會兒熱,冷的時候,手和腳都微微的哆嗦,好像在打擺子;熱的時候,覺得自己全身的血,都要滾沸了!

    也不曉得過了多久,她多少平靜了一點兒,勉強開口說話了:“出了這樣的事情,也是……沒有法子的事兒,可是,這之後,你們怎麼還繼續……”

    聲音瘖啞,聽起來,都不大像母后皇太后平日的說話了。

    嘿,有意思,什麼叫“也是沒有法子的事兒”?

    慈安的話,詞不達意,她的意思是:當時陰差陽錯,情勢所迫,你和她“一夕之歡”,算是“沒有法子的事兒”;可是,這之後,肅順伏誅,兩宮垂簾,你也升了官,那麼,你和她,就該徹底抹掉這段過往,從此君是君,臣是臣,各安其位。怎麼,藕斷絲連,沒完沒了,最後,竟然連孩子都生了出來?

    “太后教訓的極是,”關卓凡的聲音,一樣是瘖啞的,“初初的時候,臣……也是這麼想的。臣自動請櫻,南下上海,固然是彼時軍情緊急,為人臣者,該不計己身,分君父之憂。不過,多少也是為了……”

    說到這兒,關卓凡微微一頓,未等他接著說下去,慈安失聲說道:“啊,你是為了……避開她!”

    關卓凡默然不語。

    他不說話,在她看來,自然就是承認她的說法了。

    “這……唉,也難為你了……”慈安嘆了口氣,“不過,這也是……對的啊,怎麼後來……”

    “後來,”關卓凡說,“東南靖定,臣回京述職。愈近京城,愈是想起……如意洲‘一片雲’的……青絨朝冠、火紅帽緯……”

    青絨朝冠、火紅帽緯?

    慈安一怔,略微平靜下來的心,又劇烈的跳動起來了:這,是在說……自己!

    “午夜夢迴,難以自己……”

    這都是些什麼瘋話?!

    如果眼前垂下一塊黃幔,把自己隔了起來就好了!

    “陛見一過,再睹慈顏,就得等到陛辭了,臣實在……”

    頓了一頓,關卓凡繼續說道:“臣出京的時候,身上御前侍衛的差使,並沒有交卸,於是,自請入宮宿衛,如此一來,便可……”

    慈安的腦子,響作一團,關卓凡下邊兒的話,聽得就不是太清楚了,不過,即便他就此打住,他的意思,慈安也是明了的:他,“相思難耐”,入宮值衛,竟是為了……“瞻顧慈顏”!

    說來說去,都是為了自己!

    這……我……說什麼好呀?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7-5 19:56
第一百章 太后垂憐

    “事兒……就出在臣這個御前侍衛的差使上。”

    頓了一頓,關卓凡說道:“臣記得,那一天,是八月十四——第二天就是中秋了,聖母皇太后回方家園省親,臣奉派了隨扈侍衛的差使。呃,‘她’省親這個事兒,不曉得,母后皇太后還記不記得?”

    慈安輕輕“嗯”了一聲,聲音低得幾乎聽不見。

    “臣當時在二門站班,大約……嗯,未末申初的時候吧,聖母皇太后應已歇過了午覺,懿旨傳了過來,著臣入垂花門內覲見。”

    慈安大大一愣。

    垂花門是內宅的大門,垂花門內,是內眷的居所,正常情況下,御前侍衛站班的地方,應在垂花門外——就像關卓凡那樣,垂花門內,是太監、宮女的差使。慈禧就算在省親的時候接見關卓凡——這其實是不合體制的——也該在正廳一類地方,怎麼,把一個外臣,傳進了……內宅?

    “彼時,”關卓凡繼續說道,“去美國的事兒,已經定了下來,聖母皇太后對臣有所訓諭,臣一一應承。最後,臣說,‘臣此次遠渡重洋,萬里波濤,說句不大吉利的話,也不曉得,能不能夠活著回來,再替國家辦事?因此,有一件物事,想先交給太后。’”

    聽“遠渡重洋,萬里波濤”、“也不曉得,能不能夠活著回來”,慈安的心,先顫了一顫,最後聽到“有一件物事”,愣了一愣,不由就問了出來:“物事?什麼物事?”

    問得好。

    “就是那隻……金剛鐲子。”

    “金剛鐲子?啊!……”

    想起來了,如意洲花海的帳篷內,懿貴妃交給馬軍佐領關卓凡的……“定情信物”。

    方家園裡,關卓凡當時說的是,“臣受恩深重。焉敢還有奢望?這一隻鐲子,不敢再私留了。”

    意思是,該報答的,你聖母皇太后已報答得足夠,自己不敢居功自傲,留下這個“證物”,要挾人主。

    然而。此時慈安的理解,卻自然而然變成了:“定情信物”繳回,寓意“斬斷情絲”,今後,彼此再無牽扯。

    “聖母皇太后伸手來接,”關卓凡說。“臣伸手去遞,一瞥之間——”

    說到這兒,關卓凡頓了一頓,輕輕嘆了口氣:“唉——”

    慈安的心兒不由就高高的提了起來。

    關卓凡緩緩說道:“皓腕如玉,雪白耀目,和如意洲那晚的情形,一模一樣。臣當時……唉,又昏了頭……”

    慈安高高提起的心,在半空中,猛的一晃。

    “臣抬起頭來。朦朧之中,又一次,分不清楚,上座的,到底是聖母皇太后,還是……母后皇太后?迷迷糊糊,便又……捏住了那隻柔夷……”

    慈安的心。晃了一晃,再晃一晃,終於頹然的跌落下來。

    原來……如此。

    “這之後。”關卓凡低聲說道,“就……分不開了。”

    洗心齋內。沉默再現,男人和女人,粗細、輕重不一的呼吸,清晰可聞。

    過了許久,慈安終於打破了沉默,聲音裡有著莫名的苦澀:“那,今後,你打算……怎麼辦?”

    “臣……不曉得。”

    慈安立時就急了:“不曉得?你!……”

    頓了一頓,喘了口氣,略略放緩了聲調:“你糊塗!你難道,還想繼續和她……”

    “太后明鑑,臣實在……有不得已的苦衷。”

    “不得已的苦衷?你……好,你說,什麼‘不得已的苦衷’?”

    “臣和她……呃,這個,非一日……之寒,枝連蔓牽,現在,又不慎……呃,有了……呃……”

    關卓凡說話,一向流暢便給,如此回話,一路“呃”、“呃”,前所未有,慈安聽著,都覺得有點兒不忍心了。

    但終於也順暢了起來:“如果,遽然一刀兩斷,不論臣說什麼,不論如何陳情,只怕……”

    頓了頓,“她都會以為,臣,起了……二心。”

    慈安一震。

    這……還真有可能。

    不,不是可能,照“她”的為人,一定會這麼想。

    “得失榮辱,若僅止於臣之一身,何足道哉?可是,臣怕……君臣從此離心,那麼,國家社稷……”

    國家社稷?

    慈安呆住了,如果“他”和“她”翻了臉……

    那會是個什麼局面?

    她微微打了個寒顫。

    不行!自己固然不能和“她”生分,“他”和“她”,也是不可以的!

    一榮俱榮,一損俱損,不止於自己和“她”,“她”和“他”之間,也是同樣的格局——通前徹後地想上一想,自己、“他”、“她”,三個人竟是連在一塊兒的!竟是一般的“一榮俱榮,一損俱損”!

    這可怎麼辦呢?

    腦海中轉的念頭,自然而然,說出口來:“這,可怎麼辦呢?你……已經成了親,你和她的事兒,總要……有一個了局啊!”

    咦,這話說的好玩兒,難道……我若還沒有成親,我和她的事兒,就不必“有一個了局”了嗎?

    沉默片刻,關卓凡說道:“是。不過,臣以為,萬事都有一條根子,這個事兒,若求了局,須……溯本追源。”

    “根子?在哪兒呀?”

    “就在……母后皇太后的身上。”

    慈安一呆,什麼意思?

    突然明白過來了,臉兒倏然漲得通紅。

    打見到自己的第一眼,他就什麼“目眩神搖”、“神魂顛倒”,到後來,都分不清楚自己和“她”,誰是誰了,且一而再,再而三,陰差陽錯,終致和“她”的這一段孽緣,迄今剪不開,理還亂,若說起“根子”,不就是在……自己身上麼?

    “你胡言亂語些什麼?”慈安的聲音,顫抖得厲害,“可不是……又失心瘋了麼?我……”

    “臣……相思成災,五年有餘,若不收拾,終無了局。”

    “相思成災”——這算是什麼話?

    “若不收拾”——什麼叫“收拾”?又如何“收拾”?

    慈安愈聽愈是不妙,顫聲說道:“你別再說瘋話了!我……我不聽!你……今兒是昏了頭了,說不明白話,咱們……改天再說,我,我要去了!”

    說著,站起身來。

    這個時候,她才發覺,關卓凡剛剛好跪在她和門口之間的位置,阻住了出門的路,且沒有任何起身讓開的意思。

    “你,你讓開……”

    關卓凡站起身來,卻沒有讓開,反而走上了一步。

    他目光灼灼,眼睛裡閃耀著異樣的光彩,慈安和他的視線對上了,渾身被燙到了一般,猛地一顫,身子一軟,又坐回了榻上。

    “你,你要做什麼?”

    “太后垂憐。”

    “你,你,天!你,住手!……”

    “太后垂憐。”

    “你瘋了!瘋了……不要!不要……”

    “太后垂憐。”

    “我求求你,不能夠,不可以……哎,當我,當我從來不曉得這個事兒,好不好,好不好……你鬆手,鬆手……哎喲……”

    ……

    “洗心齋”裡,男人和女人,還說了些什麼?嗯,聽不大清楚了;還做了些什麼?嗯,也看不大清楚了。

    “洗心齋”外,雪花兒一片又一片地飄了下來,過不多時,漫天飛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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