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史民國] 亂清 作者:青玉獅子 (連載中)

 
巴爾帕金 2014-5-16 16:37:58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2083 77588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7-5 20:12
第一三一章 疑症

    皇帝是絕不可以生這個病的,所以,皇帝就絕不可能生這個病,所以,我若說皇帝生了這個病——哪怕僅僅是懷疑,也是“誹謗聖躬”,也是“大不敬”。

    真攤上這麼個罪名,烏紗帽是肯定保不住的了,弄得不好,還要下獄,最壞的下場,甚至——哼哼,不能排除菜市口上走一遭的可能性。

    再說,也不能百分百排除自己看錯了的可能性,因為,皇上確實沒有生這個病的道理啊!

    皇上才多大點兒?沒聽說兩宮皇太后給他派過什麼“司寢”、“司帳”的宮女啊?難道……皇上年紀漸長,情竇初開,和哪個宮女“私情表記”,遂有……男女之事?

    就算真是那樣,也不可能得這個病啊!服侍皇上的宮女,都是黃花處子,又不能出宮,絕沒有把這種病過給皇上的可能啊!

    難道是那個宮女……和哪個侍衛,私下勾搭成奸,這個病,是由那個侍衛過給她,她又過給了皇上?

    王守正腦洞連連開,想得腦瓜仁都疼了,還是不得要領。

    唉,宮禁密穢,就算我在“內廷供奉”,也無從想像啊。

    王守正打死也想不到,小皇帝已經多次偷偷地跑到宮外邊兒去了。

    反正,不能夠百分百排除自己看錯了的可能性。

    自己不能完全確定皇上到底得了什麼病,卻不能和任何人探討、琢磨這個事兒,尤其不能說給太醫院的同事聽。

    原因很簡單,只要說了,就意味著自己懷疑皇上得了這個病,傳了出去,就是“誹謗聖躬”,就是“大不敬”。

    目下院使出缺。正是仕途的大關節點,絕不可以出什麼幺蛾子。

    太醫院院使出缺,按規矩由左、右院判遞補,本來左高於右,王守正補院使的缺的機會,遠大於右院判,可是。如果自己在這個事兒上不謹慎,一定會被競爭對手抓住把柄,輕輕鬆鬆就能把自己踩下去——補不上院使的缺算是輕的,一不小心,就會被人踩回老家,甚至踩到刑部的“南監”、“北監”裡邊兒去。

    所以。得捂著,不能說穿了。

    再者說了,如果皇上真得了這個病,說穿了也沒有什麼大用——因為,這是個永遠也治不利落、去不了病根兒的病。

    自己一番赤膽忠心,若只能換來自己的倒霉甚至是倒大黴,於皇上卻無任何實質性的益處。又所為何來呢?

    這麼想著,王守正的負疚感減輕了不少。

    反正,這個病,一時半會兒的。還不會出什麼太大的麻煩,大多數情況下,也不會要人的命。

    可是——

    這個病,是“胎毒”,是要過給將來的皇后和妃嬪的!是要……過給皇子的!

    大清朝的氣數——

    唉!

    王守正在心里長長的嘆了口氣。

    國家的光景剛剛好了些,怎麼就攤上了這檔子事兒呢?

    負疚感雖然減輕了,但他無法安下心來。

    最好……僥天之悻。自己看差了。

    可是,怎樣才能確定自己到底有沒有看差呢?

    我又不能和太醫院小方脈、外科的同事探討、琢磨。

    到底該怎麼辦才好呢?

    *

    *

    到了第五天,小皇帝身上的紅斑。果然消退了,一絲兒痕跡也沒有留下來。

    王守正診視之後。跪倒磕頭,替皇上賀喜,小皇帝十分高興:“我要賞你!”

    “這是臣分內的差使……”

    “有功就賞嘛!”小皇帝老氣橫秋的說道,“小李子,傳旨——賞太醫院左院判王守正……呃,小金錁子兩個,檀香木扇一柄,麂皮火鐮包一個!”

    “嗻!”

    王守正只好說道:“臣叩謝皇上的恩典。”

    “別急著謝恩,”小皇帝說,“給你這個恩典,是有條件的。”

    王守正微微一愕:“請皇上明示。”

    小皇帝微微壓低了聲音:“你得跟母后皇太后說,我這個病,還得再……‘靜攝三天’。”

    這是根本不需要的,可小皇帝開了“金口”,王守正不能不從,心中不免狐疑:幹嘛還要再歇三天啊?

    幹嘛?再偷三天的懶啊!

    “靜攝”——就可以“無書房”嘛。

    慈安知道小皇帝的疹子都消掉了,也很高興,對王守正也有賞賜,是兩匹府綢、兩盒點心。

    蒙恩受賞,本來是高興的事兒,但王守正卻高興不起來,同僚恭賀,他的笑容十分勉強,大夥兒看著,略覺奇怪,不過,都以為王院判玩兒低調,也不以為意。

    下了值,王守正沒有回家,直奔東安門大街的“東興樓”。

    這“東興樓”是北京城數一數二的館子,王守正不過正六品的官,俸祿有限,雖時有賞賜,但數目大多菲薄,所以他不算“東興樓”的常客,可是,今兒他要和人談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為示誠意,狠狠心,選了最好的館子。

    王守正約的這一位,叫做鄧文亮,是和他一起學醫的同門,只是王守正專攻內科,鄧文亮專攻外科。

    王守正包了“東興樓”二樓最靠裡、也是最清靜的一個雅間——今兒他要和鄧文亮談的事兒,最好不要叫第三人聽見。

    兩個人是極熟的朋友,鄧文亮一到,不必做什麼寒暄,王守正便叫夥計上酒布菜。

    喝了一杯酒,夾了幾口菜,王守正說:“老鄧,上回我同你說的那件事兒,你考慮的怎麼樣了?”

    “進太醫院當差,”鄧文亮搖搖頭說,“我是一丁點兒興趣也沒有的。”

    鄧文亮的醫術,在北京城,也是叫得出名號的,王守正和鄧文亮同門之誼,私交極篤,曾不止一次。想把他延入太醫院,以為己助。

    王守正皺了皺眉,說道:“怎麼就一點兒興趣都沒有呢?”

    “你們太醫院的差使,”鄧文亮不客氣的說,“那是人幹的麼?我替人看病,沒聽說看不好病,病家要請我吃拳頭、吃官司的。你們呢?嘿嘿。你們那位病家,萬一真的病重,救不轉來,‘龍馭上賓’了,你這個大院判,至少也得鬧個‘革職留任’吧?”

    王守正苦笑:“我朝恩澤深厚。一般都是可以‘起復’的……”

    鄧文亮不搭理他這個話頭,自顧自地說下去:“我最煩的就是,病家以‘知醫’自許!咱們做醫生的,哪個不曉得‘醫者不自醫’?偏偏你們那些個病家,最愛以‘知醫’自許!換一個病家,哪怕他是王爺呢?我都可以照駁!唯獨你們的病家不可以——那不成‘忤旨’了嗎?醫生照著病家的話開方子——嘿嘿,要醫生來作什麼用?”

    這個話。王守正沒法子反駁。

    就文化水平而言,清朝皇帝的平均值,在歷朝歷代皇帝中,名列前茅——這大約不應該有什麼爭議。較高的文化水平是好事。可也帶來一個叫人頭痛的副作用:清朝皇帝,大都像鄧文亮說的,以“知醫”自許,其中尤以高宗為甚,動不動就改御醫的方子,且每次都引經據典,理直氣壯。

    “我記得……嗯。是道光二年的事兒——”鄧文亮一聲冷笑,“不曉得是哪個活寶,上書說什麼‘針刺火炙究非奉君所宜’。結果——好嘛,就此撤了針灸科!我是學外科的。你不叫我‘針刺火炙’,我拿什麼治你的病?難道學洋鬼子,拿把刀子,劃拉你的肚子?——只怕更加‘非奉君所宜’了吧?”

    “老鄧,牢騷太多了……”

    “我還沒說完呢!”

    鄧文亮喝了口酒,繼續說道:“你們那些病家……”

    “你別一口一個‘你們那些病家’好不好?”

    “得,師兄不愛聽,我就換個說法——我是說,宮裡的貴人,每餐山珍海味,卻每天看四方天——吃得太好,動得太少!一天到晚這麼窩著,身貴而體弱,第一,容易生病;第二,病了難治!這種事倍功半的活兒,我不愛幹!”

    頓了一頓,說道:“治不好,就算不摘頂子,不掉腦袋,也得被罵——狗血淋頭啊!在宮外邊兒看病,就算看不好,頂多打發你走人,診金還不能少!——誰見過把醫生摁在地上罵的?我在外邊兒過的好好兒的,到處聽奉承,進去受那份窩囊氣幹什麼?”

    王守正哈哈一笑:“這麼說,我是犯賤嘍?”

    “我哪兒敢這麼說師兄呢?這個……人各有志吧!”

    喝了口酒,鄧文亮笑嘻嘻的說道:“還有,我可是愛錢的!太醫院的差使,有俸祿,無診金——就算做到了院使,正五品的官兒,一年能有多少俸祿?當然,賞賜什麼是有的,可是,不過一個荷包、幾匹衣料,又能值得多少?要說賺錢,你這個大院判,未必有我賺的多呢!”

    給宮裡的人看病,當然是沒有診金的,但太醫並非沒有其他途徑的收入,不過,這些事兒,王守正就沒必要和鄧文亮掰扯了。

    “好罷!”王守正一笑,“人各有志,我也不來勉強你——這個事兒,放一放再說,今兒約你出來,是要請你幫著琢磨琢磨一宗病案。”

    聽到“病案”二字,鄧文亮眼睛一亮:“你說!”

    他天生嗜醫,最愛琢磨各種疑難雜症了。

    王守正將小皇帝的病症細細的說了,當然,“皇上”二字是絕對說不得的,只說,自己“有這麼一個病家”。

    太醫院除了要給內廷看病,外朝也在職責範圍之內,反正,只要是紫禁城裡的人病了,無論貴賤,都是太醫院的事兒。除此之外,太醫院還常常派出太醫,到各王公大臣的府邸給人看病。太醫下值之後,如果有多餘的時間、精力,也會接一些“私活”。因此,鄧文亮無論如何也想不到,這個病家,竟然是“今上”。

    聽了王守正說的症狀,鄧文亮微覺失望:這算什麼疑難雜症?

    “這還用說?這是‘楊梅’啊!”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7-5 20:12
第一三二章 求診

    雖在意料之中,王守正的心裡,還是猛地一沉。

    他低下頭,啜了口酒,借此鎮定自己的心境,然後抬起頭,無聲地微微吁了口氣,用儘量平靜的聲音問道:“你確定嗎?”

    “怎麼不確定?哦,消了沒有?”

    “消了。”

    “幾天?”

    鄧文亮問的是,紅斑初起至消退,期間一共幾天時間。

    “五天。”

    “留有什麼痕跡沒有?”

    “沒有,皮膚又光又滑,就像從來沒有起過這些斑點一樣。”

    “那不消說了,”鄧文亮的手指,輕輕在桌面上一敲,“就是‘楊梅’了!”

    最後一絲的僥倖也沒有了。

    王守正往椅背上一靠,一口濁氣重重的吐了出來。

    鄧文亮看著他,好奇地說道:“老王,你不大對勁兒啊!怎麼,這個病家,是你的……近親?還是什麼……至交好友?”

    王守正一邊迴避著鄧文亮探詢的眼神,一邊搖了搖頭:“不是我的親戚,也不是什麼至交好友,就是一個病家,和我……沒有什麼瓜葛。”

    “你別唬我了,你這個神氣,哪像是‘沒有什麼瓜葛’的樣子?”

    突然轉過一個念頭,鄧文亮微微壓低了聲音:“你不是給人家看走眼了吧?”

    王守正微微苦笑。

    “真的?”鄧文亮不由睜大了眼睛,“不能夠吧?這個病家的表症,清楚得很,以你的醫術,怎麼也不至於……”

    王守正搖了搖頭,說道:“我沒有看走眼,這個你放心好了。”

    鄧文亮鬆了口氣:“我就說嘛!不至於的!那你——”

    “別說我的事兒了。我問你,這個病,有沒有治癒的法子?”

    “什麼叫‘治癒’?”

    “去根兒。”

    “這個你還不曉得?這個病,怎麼去得了根兒?如果病家收心養性,從此不近女色,少發作幾次,就謝天謝地了!”

    “收心養性。從此不近女色”——怎麼可能?

    難道不“大婚”了?難道……不生養皇嗣了?

    唉,還說什麼大婚,什麼生養皇嗣?這可是……“胎毒”!

    王守正不由自主,又長長地嘆了口氣。

    鄧文亮被他逗得愈發好奇了。

    “老王,你這個病家,是什麼要緊人物吧?”

    “什麼要緊人物?”

    “不是要緊的人物。你犯得著這麼唉聲嘆氣的?再者說了——”

    鄧文亮笑了一笑,說道:“你王院判沒陞官、沒發財,這又不是什麼奇難雜症,到底是個什麼病,你心裡不會沒有譜兒的。如果病家不是什麼大人物,一丁點兒錯兒也不能夠有,你又何苦巴巴的把我叫到‘東興樓’來花錢?——咱哥兒倆的交情。聊個天,嘮個嗑,哪個小館子不成啊?”

    這個傢伙,倒是醒目。

    見王守正不說話。鄧文亮試探著問道:“是不是……哪家王公貝勒的子弟呀?”

    “你別瞎猜了,”王守正說道,“我也不能跟你說。這種病,做醫生的,是要替病家保守秘密的吧?

    鄧文亮有點兒尷尬:“這……倒是的。”

    他心裡實在是癢癢的:“可是……”

    “別可是了——行了,別人的事兒,咱們管不來;國家大事。咱們小小醫生,更加是管不過來的——不管了,喝酒!”

    “啊。好,喝酒。喝酒。”

    鄧文亮心中奇怪:怎麼扯到“國家大事”上了?

    *

    *

    吃過了飯,王守正掛了帳,師兄弟二人,走出了“東興樓”。

    一到門口,鄧文亮就看見家人鄧松,在大門外的台階下探頭探腦,手裡還拎著自己的藥箱,不由大奇。

    鄧松一眼就看到了他,趕忙搶上前來:“哎喲老爺,這位爺可是在這兒等得久了!”

    話音剛落,他身後的一個人就轉了出來,就手給鄧文亮打了個千兒,說道:“給鄧大夫請安!家裡公子生了重病,敝上久慕鄧大夫清名,叫小人來請大駕。小人到了尊府,府上的綱紀說,鄧大夫外出會友了,小人就煩央管家領路,尋到了這兒。不敢打擾兩位老爺的談興,就在這兒一直候著!”

    頓了一頓,說道:“車子已經備好了,敝上和主母,都在府裡,盼星星、盼月亮地盼著鄧大夫呢!”

    然後躬身雙手遞上名刺:“這是敝上的名刺,請鄧大夫賞收。”

    鄧文亮接了過來,看了一眼,說道:“原來是聶老爺府上——冒昧請問一句,貴上是哪裡人氏,做……哪一行的呢?”

    那人賠笑說道:“敝上的祖籍是奉天,不過,寄籍山西大同多年。聶家早年是做茶馬糧食生意的,十幾代下來,開枝散葉,做什麼的都有。敝上這一支,倒還是一直守著祖業。嗯,從老太爺那一輩算起,來到北京,已經五十個多年頭了。”

    王守正和鄧文亮兩個,都隱約明白了:這一家子,多半就是國初的時候,把關內的糧食、蒙古的馬匹,販到關外去的“山西商人”。

    本朝入關定鼎之前,糧食、馬匹二物,是八旗命脈所繫,販糧、販馬,在國初,那是了不得的天大生意。這聶家底蘊深厚,十幾代下來,自然家大業大,就連一個僕人,談吐也頗為不俗。

    鄧文亮點了點頭,然後轉向王守正:“竹賓,你看……”

    “竹賓”是王守正的字,當著外人,自然不能再“老王”、“老鄧”、“師兄”、“師弟”的叫。

    王守正含笑說道:“你忙你的,咱們該說的話,都已經說過了。”

    鄧文亮轉向來人,說道:“好,我這就過去,名刺璧還——這是不敢收的。”

    這個時候,鄧松才得了空兒,笑嘻嘻地給王守正打了個千兒:“給王老爺請安!”

    王守正微笑著擺了擺手,然後和鄧文亮兩個,彼此作揖告辭。

    一架極華麗的後檔車,停在路邊,聶家的那個僕人小跑著過去,掀開車廂的後檔簾,恭恭敬敬的候著。鄧文亮逮到機會,瞪了鄧松一眼,悄聲說道:“你小子說實話,收了人家多少好處?巴巴的把人領到這兒來——連藥箱都拎來了!”

    鄧松訕訕的說道:“不敢欺瞞老爺,他給了小的……呃,十兩銀子。”

    鄧文亮頗為意外:“喲,這家人,出手可真大方呀!”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7-5 20:12
第一三三章 定斷

    車子出了朝陽門,一路向東。

    之前,聶家的那位僕人——請教過姓名,叫做聶樂——已經跟鄧文亮說過了,他家公子住在城外的別邸,病重不宜挪動,就枉鄧大夫的大駕,多走一段路了。

    鄧文亮不以為意,富貴人家在城外另有別邸或者園子,乃是尋常之事。還有,這位“公子”,說不定不是聶家的嫡子,“主母”不是正妻,母子另行分府別居,也是有可能的。

    愈行愈是荒僻,鄧文亮雖略覺奇怪,但也並不擔心。他不是大富之人,亦從不和人結怨,不必擔心賊人綁票或是仇家加害。而且,就算病家是十惡不赦的反逆,江湖規矩,也沒有加害醫生的道理。

    到了目的地,下了車,直身,抬頭,鄧文亮卻愣了:這——

    眼前,是一個極普通的農家小院,根本不是什麼“別邸”、“園子”。

    但既已來到,當然不能不進去。

    院子裡站著四、五個人,鄧文亮行醫二十餘年,見多識廣,眼光是好的,這幾個人,一眼看去,體格神情,個個透著一股精悍之氣,且分站幾個角落,隱隱然形成了控制內外之勢。

    他心中暗自嘀咕:這幾位的架勢,可不像是尋常富家的僕人,這姓聶的,到底是什麼來頭?

    聶樂打起了門簾,鄧文亮跨過門檻,進入屋內,一個形貌十分清俊的年輕人迎了上來,拱手說道:“鄧大夫,久仰了。”

    旁邊的聶樂將手一讓,說道:“這是敝上。”

    啊?

    這位聶老爺如此之年輕,不過二十出頭的樣子,生養再早,他的公子。怕也還在總角之年吧?看兒科,卻不是自己的專長。

    鄧文亮拱手回禮:“聶老爺好。”

    頓了一頓,微微躊躇:“未想到聶老爺春秋如此之盛,之前,貴綱紀……呃,不瞞聶老爺說,這兒科一道。卻不是鄧某擅長的。”

    聶老爺含笑說道:“無妨,家裡的病人,已近志學之年,完全可以當做成人來醫治了。”

    啊?

    志學之年,就是十五歲。

    這麼說,病家就不是聶老爺的兒子了。也許是他的……兄弟?那……“主母”又是怎麼一回事兒?

    算了算了,這關我什麼事兒?我是醫生,只管看病。

    “好,那……就煩請引路。”

    “不著急。哦,對了,這是鄧大夫的診金——”

    說到這兒,旁邊的聶樂。上前一步,變戲法似的,取出兩個金元寶,輕輕地放在了旁邊的桌子上。

    聶老爺微笑說道:“這是一半——先付一半。診視過了,再付一半。”

    那是五十兩一錠的金元寶,鄧文亮行醫多年,從未收過如此高額的診金——就算替親王看病,也沒有。

    何況,這還只是“一半”。

    二百兩黃金——鄧文亮的呼吸,微微的急促起來。

    鄧文亮的的腦筋。一向是非常靈活的,他十分肯定:這家人,絕非尋常富家!這二百兩黃金。只怕也不是單純的“診金”——別的不說,哪有醫生上門看病。病家先付一半診金的道理?

    這,大方得也太過了吧?

    那麼,對方若有他求,自己做得來嗎?

    這二百兩黃金,自己能賺得到手嗎?

    鄧文亮嚥了一口唾沫,聲音似乎微微有點兒發抖:“只怕……鄧某所學淺薄,這個,呃,有負……所托。”

    “鄧大夫太客氣了。”

    頓了一頓,聶老爺緩緩說道:“鄧大夫只要解答了在下的一個疑問,這二百兩黃金,便雙手奉上。”

    解答……疑問?

    什麼疑問?

    解答什麼疑問……值二百兩黃金?

    自己知道什麼值二百兩黃金的事情嗎?

    那……還要不要看病了?

    果然——這二百兩黃金,不是單純的“診金”。

    鄧文亮一邊轉著各種念頭,一邊儘量鎮定地說道:“請說——鄧某知無不言。”

    “家裡的病人,”聶老爺說道,“年紀、表症,同一個人,是一模一樣的——就是今兒在‘東興樓’,王院判說給鄧大夫聽的那一位。那麼,請教鄧大夫,家裡的病人,到底生的是什麼病呢?”

    鄧文亮張了張嘴,卻什麼話也沒有說出來。

    什麼……意思?

    他怎麼知道,在東興樓,王守正和我說了什麼?

    聶老爺見他張口結舌的樣子,微笑道:“就是那麼巧,方才在下也在東興樓會友,結賬出門的時候,經過‘福字號’門口,剛剛好聽見王院判說到某位病家的表症——在下一聽,和家裡的病人,竟是一模一樣!這實在是湊巧,並非在下有意偷聽他人之壁角,鄧大夫務請見諒。”

    什麼?

    真的……這麼巧嗎?

    鄧文亮和王守正吃飯的那個雅間,叫做“福字號”。

    “不過,”聶老爺說,“因為要趕著回來恭候鄧大夫的大駕,乃匆匆而去,接下來,鄧大夫的偉論,就沒有聽到了,所以——要請教。”

    如果真是這樣,直接發問就好了,何必先擺一百兩的黃金出來?

    不對——其實又何必問?病人解衣,直接診視,不是更好?

    王守正的病人,這裡的病人,兩個病人的表證,像還是不像,又有什麼關係?

    難道,難道……他們家的病人,出於某種原因,不便叫大夫診視?

    鄧文亮急速地轉著念頭:是不是這樣——聶樂進城延請自己的時候,聶老爺還沒想到家裡的病人得的是什麼病,“偷聽”到王守正的話後,悚然而驚,決定大夫到府之後,只“求證”,不“看診”?

    “楊梅”這種病,確實是不能洩之於外的,雖說醫生有為病家保守秘密的義務,可是,不怕一萬,只怕萬一。

    如果,病人不是男子,竟是女子,那更加要——

    所以,沒有把自己接到府上,而是接到了這個鄉下的農家裡來——他們不想叫大夫知道自家的府邸在哪裡。

    如果真是這樣的話,他們也未必……就姓聶了。

    鄧文亮的心裡,微微打了個抖。

    不對——

    若果如聶老爺所言,“趕著回來恭候鄧大夫的大駕,乃匆匆而去,接下來,鄧大夫的偉論,就沒有聽到了”,又何來“悚然而驚”?

    如果已經聽到自己說的那句話——“這還用說?這是‘楊梅’啊!”那,又何必把自己請了過來,叫自己再說一遍這個話?

    只能是這樣了:當時,隔著門簾,距離也遠,客人、夥計,來來去去,聽得不真,也不好再聽下去,所以,“楊梅”二字,恍恍惚惚,不敢十分作準,想來想去,還是必須當面向自己求證。

    可是,還是不大對勁啊……

    鄧文亮轉過了無數念頭,終於開口說道:“有的病人,表症似乎彷彿,但其實得的並不是同一種病,這個,失之毫釐,謬以千里,沒有親眼‘望診’,做醫生的,實在是不敢遽下定斷的。”

    聶老爺微微一笑:“‘望診’為‘四診’之一,醫家看診,望、聞、問、切,缺一不可,鄧大夫說得太有道理了!不過,既如此,王院判的那位病家,鄧大夫怎麼就可以‘遽下定斷’了呢?——怕是也沒有‘望診’過吧!”

    鄧文亮登時語塞,一張臉微微漲紅,過了好一會兒,才囁嚅著說道:“這個……呃,王院判是國手,有他描摹病症,同我本人親睹,呃,其實,也沒有什麼區別。”

    “王院判若果真是鄧大夫所說之‘國手’,又何必請鄧大夫一起來參詳這個病案呢?”

    鄧文亮再次語塞。

    “再者說了,”聶老爺說道,“在下亦算粗通醫道,當然,距‘國手’二字,自是天差地遠,不過,自信亦不至於看走了眼,家裡病人的症狀,確實和王院判的‘描幕’,是一模一樣的——請教鄧大夫,這,到底是得了什麼病呢?”

    這段話,隱含譏諷,最後一句,是第二次提出了要求,語氣雖然緩和,卻透著一股不容人迴避的威壓。

    鄧文亮的額頭上,微微冒出了汗。

    黃澄澄的金錠子,在不遠處的桌子上閃著金光。

    院子裡那幾個精悍的“僕人”,也出現在腦海裡。

    他咬了咬牙:“這個……是‘楊梅’。”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7-5 20:13
第一三四章 染紅

    一片沉默。

    就在鄧文亮覺得背上的汗也出來了的時候,聶老爺開口了:“好,鄧大夫一言,何止千金?”

    說罷,向聶樂點了點頭。

    聶樂又變戲法似的,掏出來兩大錠金子,放到了桌子上,四錠碩大的金元寶,一字排開,閃耀著異樣的光澤。

    鄧文亮不由自主,又嚥了一口唾沫。

    “這是全部的診金——替鄧大夫裝裹好了。”

    聶樂攤開一塊極不起眼的粗麻布,將四錠金子一一放了上去,利落地打成了一個包裹。

    “請鄧大夫賞收。”

    聶樂雙手往鄧文亮面前一遞,鄧文亮接了過來,手上猛地一沉,差一點沒有穩住。

    他微微透了口氣,猶有不甚真實之感:二百兩黃金,這就……歸了我了?

    聲音有一點顫抖:“多謝……聶老爺。”

    “不客氣。”聶老爺平靜的說道,“不過,雖說多餘,在下還是要再囉嗦兩句。”

    “啊?聶老爺儘管吩咐。”

    “家裡有人生了這個病,算是門楣不幸,此事,不足與外人道。”

    這又何勞叮囑?鄧文亮連連點頭:“是,是,醫家原是要替病家諱疾的,鄙人必定守口如瓶。”

    “不具姓名,亦不可說——就如王院判之於鄧大夫那樣。”

    鄧文亮心頭一震,背上的汗,倏然滲了出來,顫聲說道:“是,是!鄙人,鄙人,呃,鄙人就當……從來沒有到過府上。”

    “就是這個話——此事……即便有一字半句洩之於外,我們也是會知道的。”

    “是。是!”

    “不過,鄧大夫駕臨寒舍,畢竟是有人曉得的,譬如王院判——若師兄問起,師弟該如何回答呢?”

    師兄,師弟?

    他們連這個也知道?

    鄧文亮賠笑說道:“聶老爺放心,王院判斷不會如此多事。再說,鄙人今日所言,也算是——”

    他本來想說,“鄙人今日所言,也算是洩了王院判那邊兒的消息。”——言下之意:我洩了人家的消息,怎麼還好跟人家說實話?所以。你聶老爺就不必擔心我會把今天的事兒說出去了。

    可是,轉念一想,如此說法,只怕更加引人疑忌:你能夠洩露“王院判那邊兒”的“消息”,為什麼不能夠洩露“我這邊兒”的“消息”?

    此說大大不妥!

    因此,生生的將後半句話嚥了回去,頓了頓。說道:“不過,萬一——呃,小人是說萬一,萬一王院判問了起來。小人就說,就說,就說……呃,請聶老爺的示,小人該……如何措辭呢?”

    不知不覺,鄧文亮的自稱,已經由“鄙人”變成了“小人”。

    “就說半途折返好了——半途接到病家的消息。家裡的病人已經過世了。”

    鄧文亮心頭猛的一寒,連連點頭:“是,是。小人準定這麼說。”

    “至於我在‘福字號’門口……”

    鄧文亮微微一怔,但他很快反應過來:“小人從來沒有到過尊府。自然就無緣識荊,怎麼曉得……這個,‘福字號’門口,發生了什麼事情呢?”

    聶老爺微微一笑,說道:“好,鄧大夫真是信人——以後,說不定還有借重之處呢。”

    以後?借重?鄧文亮心中一顫:是禍,是福?

    “不敢,聶老爺若有差遣,小人當效犬馬之勞。”

    “好罷,一切拜託了——聶樂,送鄧大夫回城!”

    *

    *

    小皇帝身上紅斑一起,相關消息就由“青雀”傳出宮外。這是個什麼病症,軍調處很快就有了初步的判斷。不過,“青雀”不是醫生,限於年紀,見識也有限,自然不能僅憑他的描述,就“遽下定斷”。

    皇帝的脈案,按照規矩,太醫院、御藥房兩處備案之外,還要抄一份給內務府,軍機大臣、御前大臣,可以隨時到上述地方查閱——一般是到內務府。

    如果皇帝病情較重,脈案還要再抄一份給軍機處。

    因此,王守正寫的脈案,軍調處輕輕鬆鬆的就拿到了,不過,一眼看去,就知道都是些廢話、謊話,開的方子,什麼杏仁、浮萍、生地、牡丹皮、金銀花,也是胡亂掰扯,沒有什麼實質性的價值。

    本來,小皇帝在“外宅”的時候,隨便找個由頭,派醫生進去親眼“望診”,得出的結果,自是最可靠的。不過,小皇帝一生病,就哪兒都不能去了,太極殿都出不去,更別說出宮了;而等到紅斑消退,就算出宮,也沒有東西可看了。

    所以,這個事兒,還是得著落在王守正身上。

    威逼、利誘王守正,叫他吐實,自是最直接、最簡單的法子,特別若是關卓凡親自出面,王守正一定承受不了壓力,必是有一說一,有二說二。可是,如此一來,就不大好繼續裝傻了——至少在關卓凡和王守正兩人之間。關卓凡過早“露出”,就會過早承擔相關的政治風險,同時,也會增大“黃雀行動”出狀況的概率,殊為不智。

    若有其他的路子可走,最好不要走這條路。

    那就先盯緊了王守正。

    太醫院的重要人物,譬如院使、左院判、右院判,早就在軍調處“建檔”了。王守正的各種資料,包括他的最重要的社會關係,軍調處“門兒清”——譬如,在同行中,他的同門鄧文亮,是他最交好的朋友。

    對“黃雀”開始“投食”後,太醫院左、右院判,同時被列入“一級監控對象”,基本上二十四小時內,一舉一動,都在軍調處監控之下。當然,在宮裡邊兒的時候,監控的力度是要弱一些的,不過,也不是沒有人盯著他們。

    小皇帝“龍體痊癒”,王守正蒙恩受賞,一回到設在南三所東的“太醫院公所”,就叫人替他出宮做兩件事:一是到東興樓定一個“最清靜的雅間”;一是給鄧文亮送帖子,約在“東興樓”見面。

    軍調處作出判斷:王、鄧之約,極可能和小皇帝的病情有關。

    隨即採取行動:一,監聽王守正和鄧文亮的談話;二,“堵”鄧文亮。

    可是,監聽王守正和鄧文亮談話的行動,很不順利。

    本來,這是軍調處駕輕就熟的路數:包下王、鄧會面的雅間隔壁的雅間,再對隔板做一點改動,安置上“竊聽器”,隔壁的聲音,就挺清晰的了。

    這個“竊聽器”,當然不是現代的電子竊聽器,而是由一段段中空的竹管連接而成,可謂之“竊聽管”。這類雅間,都用木板而非磚牆間隔,能夠在木板上鑽個洞、實以竹管,自然是最理想的,如果不方便的話,也沒有關係,中國建築的屋頂,大都是抬梁式架構,各個房間,通過屋頂,其實是相互連通的。多連接幾段竹管,通過屋頂,“耳朵”就可以“長”到隔壁去了。

    這個年代,雖然還沒發明出電子竊聽器之類的玩意兒,但通過這種手段進行短距離的監聽,效果也相當不壞。

    就算隔壁的雅間已經被人包下來了,也可以許酒樓以重金,叫他換上一間。

    問題是,王守正包的“福字號”,一面開門,另外三面,都開窗戶,根本沒有“隔壁”可言。

    咦,三面臨空,這是個神馬格局呢?

    “福字號”所在位置,原本是一條長長的懸空的露台,露檯面對裡巷,平時沒有什麼太大的用處,“東興樓”生意太好,為擴大營業面積,就將這條露台封閉起來,改成了幾間“雅間”。

    不過,露台是懸空的,木架構的承重能力又是有限的,不敢將露台全部利用起來,乃隔一段距離設一“雅間”,於是,改造的結果,這幾間雅間,就變成了三面開窗。

    “福字號”在內的幾間雅間,因為這種特殊的格局,便成為東興樓“最清靜”的雅間,非常受要談些隱私機密事項的客人的歡迎,不過,對於軍調處來說,就麻煩了:既無“隔壁”可言,又如何竊聽?

    當然,也可以軟硬兼施,叫酒樓給王院判換成有“隔壁”的“雅間”。可是,這麼一來,王守正必然不滿,說不定就此取消預定,另行擇地和鄧文亮會面,不僅橫生枝節,甚至還會有打草驚蛇的風險。

    竊聽還是要竊聽,不過,只能在門口不清不楚的聽上幾句——和鄧文亮猜想的情形,大致彷彿。

    不能把寶壓在竊聽上面,行動的重心,就得放在“堵”鄧文亮上面了。

    當然,竊聽還是有用的,至少,證實了軍調處之前的判斷:王守正約鄧文亮,確實是為了小皇帝的病情。

    如前所述,鄧文亮被一路“堵”進了城外一個小小的農家裡面。即入轂中,就不由得他不說實話了。如果鄧文亮不受利誘,軍調處自然會有更加強硬的手段拿出來,鄧大夫不是王院判,不是朝廷命官,就算從此人間蒸發,也掀不起什麼風浪來的。

    王院判自然是曉得鄧大夫被“聶府”接了去的,問題是,這個世界上,根本就沒有什麼祖上“做茶馬糧食生意”的聶姓人家,那位形貌十分清俊的“聶老爺”,乃是軒軍軍調處處長陳亦誠。

    當天晚上,一封“紅三”等級的密件,擺在了關卓凡的書桌上,解密之後,裡面只有七個字:“黃雀染紅,已確認。”

    關卓凡默然良久。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7-5 20:13
第一三五章 萬萬想不到

    從倭仁的靈堂出來,寶鋆回府除了素服,換回常服,即吩咐套車,出西直門,輕車快馬,直奔西郊的香山。

    香山以及其間的靜宜園,分別為“三山五園”的一山一園。“三山”的另外兩山,一為萬壽山,一為玉泉山,不同於萬壽山只是清漪園內一個小小的人力堆砌的土丘,亦不同於玉泉山的低矮平緩,香山山勢峻峭,蒼翠連綿,靜宜園隨山就勢,景界開闊,是一座真正的以山為基的山地御苑。

    庚申之禍,“三山五園”,同被荼毒,但靜宜園因為身處高山,受到的破壞相對較小,規模尚在。

    寶鋆自上懸高宗御筆“靜宜園”的牌匾的東宮門入園,一路來到了碧雲寺。

    碧雲寺的主持了空在山門前親迎,一見面,寶鋆就笑嘻嘻地說道:“喲,大和尚,你的氣色可真好,不大像是茹齋吃素的人啊——六爺在哪兒?”

    寶鋆是笑謔慣了的,了空不以為忤,含笑說道:“寶大人愈來愈詼諧了——王爺現在水泉院,小僧引路,寶大人請跟我來吧。”

    進了寺北的水泉院,一眼就看見,院中的水池邊,恭王光著頭,短衣便履,正用一個小小木桶,從水池中打水。

    腳邊的地上,擺著一個木盆,裡面是一方端硯。

    寶鋆哈哈一笑,說道:“水泉洗墨田——六爺,你過的可真是神仙日子!”

    “墨田”是硯台的別稱。

    恭王抬頭,淡淡一笑:“你來啦?”

    了空極乖覺的,人帶到了,便合十一禮,退出了院門。

    “青山綠水,暮鼓晨鐘,明心見性。嘖嘖,阿彌陀佛!”

    恭王沒搭理他的怪話,放下小木桶,直起身子,說道:“倭艮峰的身後事——了了?”

    “嗯,”寶鋆點了點頭,收起了嬉笑。“備極哀榮——贈太傅,入祀賢良祠,輟朝三日,禮部尚書奉旨主祭。”

    “賜謚是什麼?”

    “文端。”

    恭王也點了點頭:“賜謚的首字為‘文’,這不消說的了;次字為‘端’,這是理學大家獨享的佳謚。也很合倭艮峰一生的人品和學問——這也在意料之中。”

    “不過,有一個事兒,六爺,一定是在你意料之外的。”

    “哦?什麼事兒?”

    “今兒設奠開吊,靈堂內外,素車白馬,茫茫一片。算得盛極一時,大學士以下,直到微末佐吏,不分品級。無不親臨一拜——”

    “倭艮峰位極人臣,桃李天下,道德文章,士林宗鏡,這……不是很正常嗎?”

    “可是,”寶鋆說道,“弔客之中。有一個人,你怕是萬萬想不到的。”

    “誰呀?”

    寶鋆伸出右手,曲起拇指和小指。豎起中間三指。

    恭王怔了一怔,才明白過來。臉上露出了十分愕然的神色。

    “你是說……朝內北小街?”

    “正是軒邸。”

    “啊?啊……”

    恭王的這兩聲“啊”,含義極其複雜。

    親王、郡王、貝勒、貝子,按照“親貴不得交通大臣”的規矩,向例是不與品官的紅白喜事的,所以,倭仁的喪儀,恭王和其他親貴一樣,只是致送奠儀和挽幛,本人並不到場致祭。

    關卓凡居然打破了這個“鐵律”,這——

    “沒想到吧?六爺,還有你想不到的——軒邸到場,竟然和其他弔客一般,在倭艮峰靈前,下跪、磕頭!”

    “啊?!”

    之所以有親王、郡王、貝勒、貝子不與品官的紅白喜事的潛規則,“親貴不得交通大臣”的祖訓之外,也有避免禮儀上的麻煩的考量。貝子以上,就算“禮絕百僚”,正式見禮的時候,正一品的大學士也要對之行跪叩禮,但靈堂之上,自以逝者為大,若貝子以上的親貴到場致祭,該對逝者持何種禮儀呢?

    好嘛,這下子——

    恭王真正被震撼到了。

    “人家說得可好聽了,”寶雲含笑,“說什麼,嗯,‘我今兒不是以親王的身份來的,是以學生的身份來的——我早就視艮峰先生為我的老師了。’”

    頓了頓,“六爺,你瞧瞧人家這張臉皮,瞪著眼睛說瞎話,顏色不稍變!再瞧瞧人家這張嘴,黑的能說成白的,死的——能說活了!”

    恭王默然。

    過了好一會兒,說道:“那——現場的人們,有什麼……反應嗎?”

    “那還用說?滿堂弔客,個個目瞪口呆,其中頗不乏熱淚盈眶者——我冷眼瞅著,可不大像是為了倭艮峰——軒邸到場之前,沒見他們正經掉什麼眼淚啊。”

    頓了一頓,繼續說道:“倭家的孝子們,就更不必說了,痛哭流涕,磕頭如搗蒜——我看,就是皇上親臨致祭,也不過如此!六爺,你瞧瞧人家這收買人心的手段,嘿,真正是絕了!”

    確實是絕了。

    朝野上下——特別是天下的讀書人,該從此……對此人死心塌地了吧?

    恭王內心深處,無聲的嘆息著。

    不錯,關卓凡此舉,確實有“違制”的嫌疑,可是,又如何?難道,還能有哪個不開眼的,冒天下之大不韙,拿這個參他一本不成?那不成了……千夫所指了嗎?

    再者說了,人家口口聲聲,“我今兒不是以親王的身份來的,是以學生的身份來的——我早就視艮峰先生為我的老師了。”

    還有,本朝恩澤深厚,就是君上親臨臣子的喪儀,也是有過先例的呢。

    恭王沉默著。

    “不對,”寶雲微微皺眉,“我方才打的比方不對——咱們那位小爺,如果真的御駕親臨,恐怕,人倭家,還不見得樂意……”

    說到這兒,冷冷一笑,打住了話頭。

    恭王看了寶鋆一眼,終於開口了:“你是說——”

    “六爺,你不會還不曉得,倭艮峰是怎麼走的吧?”

    “……略有耳聞,未知端詳,聽說是——又……摔了一跤?”

    “六爺,你這個‘又’字用得好——倭艮峰在家裡窩了幾個月,不就是因為摔了一大跤?傷還沒有好利落,就掙紮著入直弘德殿,結果,‘復起’的第一天,就‘又’摔了一跤,這一次,運氣不好,救不轉了!”

    “唉——”

    “邪門的是,”寶鋆說道,“上一回,是去弘德殿的時候,入景運門,下景運門內的台階的時候摔的;這一回,是從弘德殿出來,出景運門,也是下台階——下景運門外的台階的時候摔的!”

    “這,難道有什麼……天意?”

    “天意?”寶鋆冷笑一聲,“‘天意’大約真是有的,不過,此‘天意’非彼‘天意’罷了。”

    恭王的眉毛微微一挑:“什麼意思?”

    “宮裡面都在傳,”寶鋆說道,“當天,咱們那位小爺,不曉得為了什麼,同倭艮峰大吵了一架,倭艮峰腦子懵了,昏天黑地,出景運門下台階的時候,才一腳踏空的!”

    “啊?”

    “這可真是奇了,”寶鋆皺著眉頭,“倭艮峰扳起臉來,教訓咱們那位小爺,是家常便飯的事情,之前,從沒聽說過咱們那位——唉,沒聽說過,皇上駁過他倭師傅的嘴呀?那天不曉得是怎麼回事兒,倭艮峰迴來入直的第一天,師弟二人就開吵?咱們那位小爺,到底吃錯了什麼藥?”

    恭王也微微皺眉:“佩蘅,什麼藥不藥的,你說話……”

    寶鋆冷笑:“六爺,你嫌我說話難聽?哼哼,說到‘藥’這個字,還有更難聽的!”

    頓了一頓,繼續說道:“現在,外邊兒都傳開了——都說,上一次倭艮峰摔跤,是因為在弘德殿‘上書’的時候,有人偷偷在他的水裡下了藥,結果老夫子上吐下瀉,整個人虛透了,第二天入直的時候,才會摔那麼一大跤!”

    恭王的目光一跳:“你是說——”

    “如果真有下藥的事情,六爺,你想一想,除了咱們那位小——還能有誰?”

    “不能吧……”

    “我也不曉得能不能?不過,現在外邊兒都這麼傳,有鼻子、有眼兒,活靈活現,嘿嘿,‘大不敬’什麼的,沒人在乎了!”

    恭王默然。

    半響,他緩緩的吐了口氣。

    寶鋆盯著恭王,臉上漸漸露出了一絲詭異的微笑,說道:“六爺,我看你的神色,聽到‘下藥’這個事兒,似乎並沒有太大的意外,不比方才聽到軒邸親臨致祭倭艮峰的樣子——怎麼樣?‘下藥’的事兒,你怕是早就心中有數了吧?”

    恭王微微搖頭,答非所問:“這……是無可究詰的事情。”

    “‘下藥’一事,過了好幾個月,自然無可究詰,不過,皇上和師傅吵架,宮裡、宮外,都傳開了,‘上頭’可不能不問!”

    頓了一頓,“‘東邊兒’傳了弘德殿其他的師傅問話,師傅們都說,當時不在殿內,如廁的如廁,替皇上尋書的尋書,反正,沒看見,沒聽見!”

    “太監呢?”

    “太監?”寶鋆說道,“自然是在廊下伺候的,可是,屋子裡發生了什麼,個個都說聽不清楚——人人都一口咬實了,頭都磕出血來了,還是這句話!”

    “……”

    “據說,”寶鋆冷笑,“咱們那位小爺發過話了,‘哪個敢胡說八道,我親政之後,第一個就殺他!哼,我就是還沒有親政,也不見得殺不了他!’”

    寶鋆微微捏起了嗓子,小皇帝的神情語氣,學的惟妙惟肖,恭王不自禁的,渾身上下,起了一層微栗。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7-5 20:14
第一三六章 危言聳聽

    定了定神,恭王問道:“‘上頭’怎麼說?”

    “‘上頭’能怎麼說?”寶鋆說道,“‘東邊兒’的為人,你不曉得?老好人一個,看到一大幫子太監的可憐模樣,心就軟了,換了‘西邊兒’的,哼哼,早一股腦兒的扔到慎刑司去了!”

    恭王微微搖了搖頭:“也不一定,這種事兒,不大好……往大裡鬧的。”

    寶鋆不以為然:“還是得分人——這是何等樣事?哪能隨隨便便,不了了之?如果放在宣宗成皇帝手上,哼哼——”

    恭王曉得寶鋆要說什麼。

    宣宗的長子奕緯,性格粗疏,跳脫浮躁,不喜讀書,師傅勸他:大阿哥,您現在不誠心正意,好好讀書,將來怎麼牧育萬民,做一位好皇帝呢?

    奕緯大聲嚷嚷:我若當了皇帝,第一個就殺了你!

    這個話,傳到了宣宗耳中,他怒火中燒,立命傳奕緯來見。奕緯也曉得自己闖了禍,見到父皇,戰戰兢兢,剛要下跪請罪,宣宗一腳飛起,正中奕緯下體,只聽一聲慘叫,奕緯倒在地上,動彈不得。抬回寢宮,急傳太醫,竟回天無術,就此不治了。

    “唉,不好比,今上是‘上頭’的獨苗兒……”

    “獨苗兒?”寶鋆一聲冷笑,“宣宗成皇帝失手踢死隱志郡王的時候,膝下也就隱志郡王這一根獨苗兒!”

    奕緯死後謚“隱志”,文宗登基後,追贈亡兄郡王之位。

    “說到底,”寶鋆的嘴角掛著一絲鄙夷,“較之宣宗成皇帝,‘上頭’那兩位,根本就不會教兒子!”

    “‘上頭’沒讀過什麼書。”恭王緩緩說道,“自然不能同宣宗成皇帝相提並論,可是,唉,別說了——隱志郡王之薨,其實是宣宗成皇帝一生的隱痛,不然。怎麼會賜一個‘隱志’的謚號?”

    “‘隱志’是‘隱志’——不過,不曉得,‘隱’的是什麼‘志’呢?”

    頓了頓,寶鋆說道:“踢死自己的親生兒子,自然……不過,六爺。隱志郡王其時的模樣行徑,望之不似人君,且年紀已大,有二十好幾了吧?嫡福晉、側福晉都娶了,脾氣性格,是怎麼改也改不過來的了!我以為,宣宗成皇帝寧肯——”

    說到這兒。無法繼續,只好打住。

    恭王已是悚然動容:“你是說——”

    寶鋆點了點頭。

    恭王連連搖頭:“不至於,不至於!”

    我爸能對我哥,幹出這種事情?

    “未必就不至於!其時。宣宗成皇帝的春秋……嗯,已是到了知天命的年紀了,膝下卻還只有隱志郡王一個阿哥——別的皇子,都沒有養住。將來,如果這位爺真的承繼了大統,六爺,請你想一想。大清會變成一副什麼樣子?”

    恭王不說話了。

    “六爺,”寶鋆說道,“再給你說一個新聞。外邊兒有這麼一個傳言。說皇上先頭的那個貼身的小太監,叫……嗯。對了,叫小桂子,這個小桂子,是掉進御花園的池子裡淹死的——傳言說,小桂子根本不是什麼‘失足落水’,而是……”

    說到這兒,寶鋆微微壓低了聲音:“是皇上推落水去的!”

    恭王一震。

    想了一想,他疑惑地說道:“不論此事是真是假,這些宮闈秘聞,是怎麼……傳到宮外邊兒去的呢?”

    寶鋆哈哈一笑,說道:“六爺,你可真是天潢貴胄!到底是怎麼傳出宮的,我不曉得,不過,天底下,哪裡有不透風的牆?那些太監,最喜歡做的,就是搬弄是非,有他們在,宮牆再高,也沒有什麼‘宮闈秘聞’傳不出去的!”

    “你也說,‘搬弄是非’什麼的……”

    寶鋆說道:“沒有是非,如何搬弄?——誹謗聖躬,可是要殺頭的!如果沒邊沒影,太監們敢生造出來?我看,不像假的,十有八九,真有其事!”

    恭王皺起了眉頭:“還是不對呀!皇上有什麼理由,去跟一個小太監為難呢?這個事兒,就算是真的,那,又為的什麼呢?”

    “誰曉得?不過,這位小爺,既然……敢給師傅下藥,敢跟師傅大吵大鬧,一個小太監,在他眼中,算得什麼?還不是螻蟻一隻?嗯,順之昌,逆之亡嘛!”

    恭王又一次沉默了。

    過了好一會兒,終於開口說道:“佩蘅,話頭扯得太遠了。”

    “遠?不遠!”寶鋆說道,“六爺,現在,外邊兒都在傳這麼一句話,‘社稷,太祖、太宗之社稷,聖祖、高宗之社稷,非……今上一人之社稷’”。

    恭王打了個激靈,聲音都有點兒發顫:“這話是什麼意思?這是……誰說的話?”

    “不曉得——不曉得這個話頭是怎麼起來的,都這麼說就是了。”

    恭王的臉色,終於慢慢的變了。

    寶鋆凝視著恭王:“六爺,這個話,確實是犯忌諱,可是,平心而論,不見得就是說錯了吧?”

    恭王避開他的目光,望著院子裡的那株“三代樹”,默然不語。

    那是一株十分奇異的樹木:柏樹中套長著柏樹,最裡層,卻是一株楝樹,因此,謂之“三代樹”。

    順著恭王的目光,寶鋆也看到了“三代樹”。

    “六爺,這就是所謂的‘三代樹’了吧?嘿嘿,不曉得是柏樹生出了楝樹,還是楝樹生出了柏樹?父子、兄弟的脾性、模樣,竟然會完完全全南轅北轍——就如宣宗成皇帝之於隱志郡王,亦如隱志郡王之於你和先帝!”

    頓了頓,“從宣宗成皇帝算起,到今上,可也是‘三代’了。”

    恭王轉過頭來。

    “瞧今上的樣子,”寶鋆慢吞吞的說道,“可是走上隱志郡王的老路了!六爺,你也是姓愛新覺羅的,這江山社稷,也有你的一份兒啊!”

    恭王像被火燙到了一般,渾身一顫,瞪著寶鋆:“你什麼意思?!”

    寶鋆嘻嘻一笑,說道:“六爺,你瞪眼睛的模樣怪嚇人的——這麼大反應做什麼?我有叫你謀反造逆麼?我是說,國家興亡,匹夫有責,何況你是宣宗親子、國家親王?你就眼看著咱們這位小爺,這麼沒完沒了的‘作’下去?”

    “佩蘅,我已經開去一切差使,退居藩邸了。”

    “六爺,”寶鋆嘿嘿一笑,“我說句冒失的話——你可別再瞪眼睛了,我怪怕的——你又不是第一次‘開去一切差使’。”

    恭王還是忍不住瞪了他一眼,說道:“這能是一回事兒麼?”

    頓了一頓,加重了語氣:“別忘了,當今掌國的,另有其人!”

    寶鋆微微冷笑:“就因為當今掌國的人未盡其責,皇上才會變成今天這個樣子!哼,當媽的管不好兒子,做師傅的教不好學生!”

    “當媽的”,“做師傅的”,嘿嘿。

    “佩蘅,你未免持論太苛——怎麼,難道換了我這個當叔叔的,就管得住侄子了?換了我來做這個師傅,就教得好這個學生?”

    “不見的管不住、教不好!之前——我是說,你主事兒的那幾年,皇上的言行舉止,都還好嘛!”

    “那個時候他還小,就有什麼越軌逾距的,又能……荒唐到哪裡去?現在——”

    一轉念,覺得自己的話不妥,恭王及時改了口:“現在,皇上的年紀也不大,不比隱志郡王當年早已成人,不見得就改不回來!”

    “六爺,你這是自欺欺人!——你真的相信他改的回來?”

    頓了一頓,說道:“‘西邊兒’若在的話,咱們這位小爺,總還有個怕的人,現在,他怕哪一個?整整一年,沒王蜂了!想上天、就上天,想入地、就入地!”

    “你這話……倒是有點兒道理,‘西邊兒’的這一年,走的……確實不是時候。”

    拿現在的話說,這一年,是小皇帝的“成長的關鍵期”。

    “是吧?”寶鋆說道,“你終於肯認這個理兒了?六爺,我可不是危言聳聽,皇上再這麼折騰下去,到時候,能不能順順當當的親政,都不好說!”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7-5 20:14
第一三七章 權臣和權後

    “這還不是危言聳聽?”恭王眉頭緊皺,“就算皇上有什麼……不檢點的地方,又何至於……不能順順當當的親政?”

    “六爺,”寶鋆微微斜睨著恭王,“你還在跟我裝迷糊!”

    頓了一頓,說道:“好,我不怕犯忌諱,把話說得再明白些——且不說今上是否走上了隱志郡王的老路,也不說他能不能在這條路上回轉得來,假若——我是說假若——今上真的變成了當年的隱志郡王,六爺,你何去何從啊?”

    恭王瞪著寶鋆,寶鋆毫不迴避,也瞪著恭王。

    過了半響,恭王緊皺的眉頭漸漸放鬆了,接著,他挪開了視線,輕輕地搖了搖頭。

    什麼意思?

    “六爺……”

    “佩蘅,你想的太多了。”

    “我想得多?只怕有人比我想的更多呢!”

    頓了一頓,“這一段時間,關於皇上的種種傳言,突然間多了起來,再想想那句‘社稷,太祖、太宗之社稷,聖祖、高宗之社稷,非今上一人之社稷’——六爺,你不覺得……這其中,頗有文章嗎?”

    恭王剛剛鬆開的眉頭,又皺了起來:“你是說,這是有人……故意播弄?”

    寶鋆點了點頭。

    “佩蘅,”恭王說道,“你這話,是‘打倒昨日之我’了!你方才還說,‘天底下沒有不透風的牆’,‘太監最喜搬弄是非’,‘沒有是非,如何搬弄’,云云。之前,皇上沒有這些……不檢點的行徑,自然就沒有蜚短流長;現下,他長大了。有些……管束不住了,相關的傳言也就出來了,這,不是很正常嗎?何以見得是有人‘故意播弄’呢?”

    寶鋆默不作聲。

    “有人‘故意播弄’——你有什麼證據嗎?”

    “……沒有,我就是有這種感覺。”

    “感覺?這,恐怕做不得數,除非……”

    “除非什麼?”

    “除非皇上的種種行徑。”恭王說,“是有人……在背後教唆。”

    寶鋆心中猛地一動。

    過了好一會兒,他搖了搖頭,聲音悶悶的:“這個……倒不大像,這些事兒,十足十咱們那位小爺的做派。不必要什麼人教唆的。”

    “這不就結了?”

    “結”不了。

    寶鋆緩緩說道:“六爺,你看的是青山綠水,聽的是暮鼓晨鐘,身不在九陌紅塵久矣!有些感覺,未必……”

    說到這兒,頓了一頓,正在思索下邊兒該如何措辭。恭王笑了:“你的意思,就是說我‘不知有漢,無論魏晉’嘍?”

    寶鋆卻沒有笑,說道:“這麼說。是過了些,可是,六爺,‘夫風生於地,起於青萍之末’,草灰蛇線,不為無因!這些傳言。雖說並沒有什麼生捏硬造之處,可是,來的又猛又急。不長的時間內,朝野上下。市井阛阓,都傳遍了,若說沒有人推波助瀾——”

    說到這兒,搖了搖頭:“未必至於此極!”

    頓了頓,“六爺,有些話,傳到你這裡難,傳到我那裡易,你——唉!”

    “好吧,佩蘅,假若——我說的也是假若——假若你說的是對的,真的有人在其中翻雲覆雨,那麼,以你之見,會是誰呢?”

    寶鋆慢吞吞的說道:“皇上不能順順當當的親政,誰落下的好處最大,就是誰了。”

    頓了頓,加了一句:“反正,既不是我,也不是你。”

    恭王凝視著這寶鋆,這一次,寶鋆不和他對視了,笑了笑,偏轉了頭。

    “我替你把話說明白些,”恭王緩緩說道,“佩蘅,你說的,不就是這個數麼?”

    說著,學著寶鋆的樣子,伸出右手,曲起小指和拇指,豎起中間三指。

    寶鋆轉過頭來:“六爺,話既說開了,我也不就藏著掖著了——不錯,我話中所指,就是此人!”

    頓了頓,目光炯炯,“我說的難道不對麼?歷朝歷代,這權臣,最愛的是什麼?最怕的,又是什麼?”

    “權臣”二字,叫恭王微微一震。

    他沉默了。

    寶鋆一聲冷笑:“我索性挑明了吧,有的人,最愛的是沖齡繼位的少年天子——最好他永遠長不大!最怕的……哼!”

    頓了頓,“皇上如果親了政,他這個權臣,還怎麼‘權’得下去?如果,皇上有什麼……行差踏錯,終於叫上上下下都忍無可忍了,未必就沒有人不目皇上為昌邑王,未必……就沒有人不做霍光!——如是,他又可以‘權’上十年、八年了!”

    恭王瞪著寶鋆,說不出話來。

    半響,他長嘆一聲。

    又過了片刻,才開口說道:“佩蘅,你是真敢想啊!”

    寶鋆又“哼”了一聲,說道:“哪裡想的不對,請六爺指教啊。”

    “我且不去說‘他’如何想、如何做,”恭王說,“我只問你——‘西邊兒’呢?難道,她也不願意自己的親生兒子順順當當的親政?”

    寶鋆不吭聲。

    恭王以為他被自己難住了,正想繼續說下去,只聽寶鋆輕輕一聲冷笑:“這還真得兩說呢。”

    “嗯?!”

    “皇上親政,她可就不能‘垂簾’了。”

    “……又如何?”

    “六爺,這個女人,咱們也打了好些年的交道了,你覺得,這是一個何等樣的女人?”

    “女人”、“女人”的,聽得恭王十分違和,他皺了皺眉:“什麼意思?”

    “喜好浮華,難耐寂寞,戀棧權位——我說的對不對?”

    “又如何?”

    “不曉得你怎麼看,我是覺得——”

    咬了咬牙,寶鋆將下面的話說了出來:“有人愛做‘權臣’,有人愛做‘權後’——自己垂簾聽政,親生兒子親政,兩者之間,我覺得,她……更樂意選擇前者。”

    恭王瞪大了眼睛:“‘權後’?焉有是理?”

    頓了頓,“若果如你所言,豈有天津期年之行?你不是說她‘喜好浮華,難耐寂寞,戀棧權位’嗎?扔下垂簾聽政的位子,跑到天津去閉關靜修,這叫‘喜好浮華,難耐寂寞,戀棧權位’?更別說拿‘自己垂簾聽政’和‘親生兒子親政’來比了!”

    寶鋆“格格”一笑,說道:“‘扔下垂簾聽政的位子’——這話不假,可先得瞅瞅,是扔給了誰?不是扔給你,不是扔給我,不是扔給她自己的親生兒子,而是——”

    頓了一頓,繼續說道:“明面兒上,是扔給了‘東邊兒’的,究其竟呢,是扔給了這一位!”

    說著,伸出右手,再比了個“三”的手勢:“六爺,我沒說錯吧!‘黃白折’制度呢!你當年做‘議政王’的時候,也沒有這份威風吧!”

    恭王不吭聲。

    “更重要的是,”寶鋆一字一句,“吾恐天津之行,乃是不得不行,原是非卿所願呢!”

    “怎麼可能?”恭王說話了,“為先帝靜禱祈福這種事兒,她自己若不願意,誰又能強逼於她?再者說了,這個事兒,是她自己整出來的,不關別人的事兒呀!總不成,是‘東邊兒’的在裡邊搞鬼吧!”

    “當然不關‘東邊兒’的事兒,可未必不關‘別人’的事兒。”

    “別人?哪個?”

    寶鋆沒有馬上回答恭王這個問題,自顧自的說了下去:“也確實沒有人可以強逼於她——除了老天爺。”

    “你是說——先帝託夢?若僅僅因為夢到了先帝,便有天津之行,這……足見其人敬天畏命,也……好得很啊,似乎不能說什麼‘不得不行’、‘非卿所願’吧!”

    寶鋆哈哈一笑:“六爺,咱們倆說兩岔去了!我說的老天爺是——”

    頓了一頓,斂去笑容:“六爺,難道你就從來沒有想過,‘先帝託夢’云云,太過匪夷所思,天津之行,其實……另有原因嗎?”

    “另有原因?!”

    “六爺,我聽到一個說法,乍一聽,雖覺荒唐,可仔仔細細想來,竟是再合情理不過的。”

    “什麼說法?”

    “你可別一聽就跳起來。”

    “你說。”

    “有人說,”寶鋆覷著恭王的神色,“‘西邊兒’到天津去,是因為她……‘有喜’了。”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7-5 20:14
第一三八章 天賜良機?取禍之道?

    恭王倏然睜大了眼睛,微微張著嘴巴,這副形容,地地道道的“目瞪口呆”,於講究風度儀態的恭王,是很少見的。

    過了半響,忍了又忍,還是沒忍住:“荒唐!荒唐!”

    不曉得是說寶鋆荒唐,還是說這個消息荒唐?抑或,是指斥消息裡的“她”荒唐?

    “六爺,你看你,我都說了,你別一聽就跳起來……”

    “你說的‘老天爺’,”恭王打斷了寶鋆的話,“就是這個意思?不小心……‘有’了,於是,不得不躲了出去?”

    “是。”

    “你的意思,”恭王吃力的說道,“‘她’去天津,竟是去……生孩子去了?”

    “……這,我可說不好,也許,嘿嘿,人家是去……把孩子落下來呢?”

    “要花整整一年的辰光?”

    “那,就是去生孩子好了。”

    “荒唐,荒唐!”

    “六爺……”

    “我問你,這個消息,你是從哪裡聽來的?”

    寶鋆躊躇片刻,正要開口,恭王又搶在前頭:“能夠跟你說這個話的人,必是你極親信的人,好,我也不來問他姓甚名誰,我只請你想一想,這個人——”

    說到這兒,曲二指,豎三指:“在‘這個數’的手裡邊,吃過什麼虧沒有?”

    寶鋆猶豫了一下,說道:“六爺,對你,我還有什麼不能說的?跟我說這個話的人,是我一個遠房的侄子,叫做景和,至於他有沒有在‘這個數’手裡吃過虧……有,而且還是大虧。”

    “景和?”恭王微微皺眉,“這個名字我有點兒印象,是不是……嗯。安徽軍費報銷案裡的那個景和?”

    “就是他。”

    彼時,景和在珠市口開了間“聚珍樓”,檯面上做珠寶古董生意,檯面下替寶鋆收受賄款。安徽巡撫衙門為報銷軍費一事,派了糧道李宗綬、鳳陽知府宋尊邦,來京鑽營戶部的門路,李宗綬和宋尊邦。就是通過景和的手,將三萬兩銀子,過給了當時“管部”的軍機大臣寶鋆。

    “安徽軍費報銷一案,”恭王說,“你是折了大觔斗的;這個景和的處罰,我記得。是‘聚珍樓抄沒充公’,人呢,發到黑龍江去——怎麼,回北京來了?”

    “是,他是提前赦回。”寶鋆說,“案子判了三年,不過。他上上下下花了不少錢,加上當時方子穎還在刑部,肯給我面子,剛剛好。‘西邊兒’三旬壽辰,要尋些人加恩,於是就拿這個做由頭,給放回來了。”

    方子穎即方鼎銳。

    “我記得,”恭王說,“這個景和,原本是戶部的銀庫郎中吧?”

    “是——”寶鋆微微苦笑。“閻丹初到部,大動干戈,把他參掉了。”

    頓了一頓。說道:“我承認,要說吃‘這個數’的虧。我這個遠房侄子,可是吃了不止一次,且都是大虧——他對‘這個數’,是銜之次骨的。”

    “這個景和,”恭王說,“窩在黑龍江,鳥不拉屎的地方,音訊隔絕,怎麼會曉得‘她’‘有’了呢?這個消息,景和又是從哪裡聽來的?”

    “六爺,真是什麼都瞞不過你!”寶鋆說,“景和說,他是從內務府聽來的,他說,是內務府營造司的員外郎琦佑說給他聽的——他們兩個,打小就混在一起,是極好的朋友。”

    “內務府?”恭王嘆了口氣,“還有哪個衙門,比內務府更恨朝內北小街的麼?”

    寶鋆不吭聲。

    “內務府——”恭王冷冷一笑,“先頭恨肅順,後來恨我,現在,恨朝內北小街,這都是一脈相承的——總之,哪個在台上,哪個不給他們錢花,他們就恨哪個!這些,你這個‘掌鑰’的內務府大臣,難道不曉得?”

    “六爺,你說的都對——內務府裡邊兒,拿肅六的話說,確實是‘混蛋多’。”

    頓了一頓,用爭辯的語氣說道:“內務府的人,自然不會說朝內北小街的好話,這是事實,可是,說壞話並不等同生造!沒根子的謠言,不見得傳得起來——就像皇上的那些事兒,他若沒幹過,太監們也不能瞎傳啊。”

    “這還不叫‘生造’?”恭王說,“皇上的所作所為,到底有蛛絲馬跡可循,有的事兒——譬如他和倭艮峰吵架,師傅也好,太監也罷,一定有許多人是親睹、親聞的,只是人家不肯在‘東邊兒’面前承認罷了。”

    頓了頓,“‘她’有喜了……這種事兒,就算是真的,除了最親信、最貼身的人,何能有他人親睹、親聞?內務府的那個……嗯,叫琦佑的,又從何得知?不過是……‘想當然耳’罷了!”

    “可是,非常合理啊——若果真如此,天津之行,就毫不稀奇了!天津,是‘他’的大本營,若‘她’真的‘有’了,又不能不生了下來,不去天津,還能去哪裡?六爺,此事若坐實了,可是天賜良機,萬不能放過了……”

    恭王猛地一揮手,厲聲喝道:“你別說了!”

    寶鋆打住了。

    恭王對他,從來沒有用過如此嚴厲的口氣。

    兩個人都不說話,院內院外,鳥語陣陣,風聲隱隱。

    過了好一會兒,恭王嘆了口氣,說道:“佩蘅,你的心思,我有什麼不明白的?你說到底,是為了我……可是,有些事兒,我真的要勸一勸你。”

    頓了一頓,“就拿安徽軍費報銷案來說——你在這個案子上跌的跤,其實是被揭帖案絆倒了的,若把這兩個案子並到一起看,‘他’和‘她’下的手,實話實說,不算狠!你只是退出了軍機,其他的差使,都保住了,尤其是內務府大臣一職——還是‘掌鑰’的。而且,沒過幾天,‘署理’二字就拿掉了,從二品變成了正二品。”

    寶鋆澀然一笑:“好嘛,升了一級,君恩深重啊。”

    寶鋆當時的處分是“降三級”,從正一品變成了從二品,可是,內務府大臣是正二品的官兒,所以,他的頭銜前,加了個“署理”。

    恭王的聲音十分柔和:“佩蘅,在我面前,你又何必說這種負氣的話?你心裡堵著,我難道不曉得嗎?我……就事論事罷了。

    頓了頓,“再說我——我呢,處分更輕,不過是拿掉了帽子上的一顆東珠——之前也賞還了。當然,我的處分如此之輕,是因為你替我分謗、替我受過了……”

    寶鋆一震,心下大為不安,趕忙說道:“六爺,話可不能這麼說!這個事兒,其實是倒過來的——若沒有你的求情,‘他’和‘她’,嘿嘿,豈會如此輕易的放過我?六爺,這個事兒,其實是連累了你、委屈了你的!我辦事不力,清夜思量,實在是……惶愧無地,難以安枕!”

    說罷,向恭王一揖到地。

    “唉,佩蘅,你看你,咱們倆,用得著這個樣子嗎?”

    頓了一頓,“我只是說,既然對方不以為甚,你呢,該放下來的,也該放下來了,不然,所謂‘天賜良機’,其實是‘取禍之道’,總有一天……”

    說到這兒,搖了搖頭,打住了,但憂形於色,並不做掩飾。

    寶鋆的嘴角,輕輕抽動了一下,兩隻手,也不自禁的捏了一捏。

    他默然片刻,說道:“六爺,你的好意,我心領!我自個兒,又何嘗不願明哲保身,安富尊榮?可是……實在是替你不平!”

    恭王輕輕的搖了搖頭:“我自己,倒沒有什麼不平的。”

    “那皇上呢?咱們就眼瞅著皇上……唉!”

    恭王平靜的說道:“皇上若……真到了那個地步,何去何從,自有親貴公論,咱們倆現在在這兒杞人憂天,又有什麼用處呢?”

    “六爺,若皇上真到了‘那個地步’,該決定他‘何去何從’了,只怕……就沒有什麼‘親貴公論’一說了!”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7-5 20:15
第一三九章 國手佈局

    恭王無可奈何地笑了笑:“佩蘅,你今天是怎麼回事兒?打定了主意……‘語不驚人死不休’嗎?”

    “六爺,”寶鋆有一點點著急了,“我不是杜工部,沒有‘耽佳句’的‘性癖’!若不是真的覺得來日大難,不會這麼跟你沒完沒了的羅唣!”

    頓了頓,“你別不當回事兒——若不及早綢繆,真到了那一天的時候,就沒有你說話的份兒了!——這幾個月,猶如國手佈局,人家一個子兒、一個字兒,該佔的地兒,都佔上了!——你真的一無所覺?這麼搞下去,過不了多久,咱們連喘口氣兒的地兒都沒有了!”

    “國手佈局?好,你說說看,這個局,‘人家’是怎麼個布法?”

    “第一,是軍機處……”

    恭王露出訝異的神色:“軍機處有什麼變動嗎?——這個我倒真是不曉得。”

    “沒有什麼變動——就是因為沒有變動,才不對勁兒!”

    “佩蘅,你這話……未免太深奧了些。”

    “六爺,我一說你就明白了——你退歸藩邸,軍機處空出來一個位子,照理,該補一個進去啊!結果,好幾個月了,‘上頭’一直無動於衷!——你不覺得,不大對勁兒嗎?”

    恭王沉吟說道:“軍機處是有這麼個‘一出一入’的規矩,可是,也並非定為永制,只要軍機大臣的總人數,不少於五個,就好了。”

    頓一頓,“再者說了,‘軍機不滿六’,也算規矩,原先六個大軍機。其實是多了一個出來的。”

    所謂“軍機不滿六”,是說軍機大臣總數若是六個的話,就會有“妨礙之事”,會應在某個朝廷重臣的頭上——倒不一定是軍機大臣。這其實不是“規矩”,只是一種迷信的說法,不過,信的人不少。

    “嗐。六爺!這種沒邊兒沒影兒的瞎掰呼,你也信?”

    恭王微微一笑,說道:“我倒也不是真信——好罷,你說說看,為什麼‘上頭’一直不派人補這個缺?”

    “六爺,你想一想。目下的軍機處,‘他’自己不算,除了文博川,其他三位,都是什麼人啊?”

    “我明白你的意思——都是‘他’的人嘛。”

    寶鋆眼中波光一閃。

    在他面前,恭王第一次將曹毓瑛、許庚身這兩個原先的“恭系”——特別是曹毓瑛——劃到“關係”去了,且態度十分平靜、坦然。

    “這不就是了?”寶鋆說。“目下的軍機處,已經是四比一了,如果補這個缺的,是‘他’自己的人。真叫‘多一個不多’,於其並無任何實際的助力,反倒落多一個‘任用私人’的話柄;如果不是‘他’自己的人——那不是替自己找麻煩?所以,一動不如一靜,寧肯一如其舊。”

    恭王點了點頭,說道:“佩蘅,你這幾句話。還是頗有見地的。嗯,對他的‘一如其舊’,是不是有人不以為然啊?”

    “有——有人以為。這個缺,不但應該補。還應該在親貴中找人來補——走了一位親王,就應該再補一位親王,親王中如果沒有合適的人選,就應該到郡王中去找。”

    “說這個話的人,”恭王微微皺眉,“腦子不大清爽。我自請退居藩邸,就是因為,一個軍機處,兩個親王,太擠了!嘿,哪個這麼不自量力,還要再往裡邊兒擠?”

    他突然警覺:“佩蘅,這個‘有人’,不會就是……你吧?”

    寶鋆一笑:“六爺,你也覷得我太小了吧?打被人趕出軍機處那一天起,我就夾起了尾巴做人,檯面上,一直‘謙抑’得很呢,哪裡會去做這種白招人忌的事兒?再者說了,親王也好,郡王也好,反正都不是你——我幹嘛要去為他人作嫁衣裳?”

    “那……這個‘有人’,是誰呢?”

    “你倒是猜上一猜——這一位,和你的關係,近得很。”

    “難道是……老七?”

    “六爺,”寶鋆笑嘻嘻的,“知弟莫若兄啊——說這個話的,正是七爺!”

    恭王不說話了,他抬起頭,微微眯起了眼睛。

    寶鋆留意著恭王的神情,斟酌著說道:“六爺,我覺得,七爺有這個志向,倒也……不算什麼壞事。”

    恭王淡淡的說道:“老七……還太嫩了點。”

    頓了一頓,“不是我做哥哥的說自己兄弟的喪氣話,他這個人,言大而空,就是南方人說的那種……‘看人挑擔不吃力,自己挑擔步步歇’——覺得自己什麼事情都能做,但是真把事情交給他做了,卻沒有一件能夠做得好!”

    “六爺,你對七爺,未免,嘿嘿,太嚴肅了些。”

    嚴肅?

    恭王看了寶鋆一眼,說道:“別的不說,一個原本好好兒的神機營,交到他手上,變成了副什麼樣子?白費了文博川的一番心血!如果神機營一直由文博川管帶,何至於此?又何至於,上上下下,都……把軒軍看成了寶貝?以至於……到了今天的這個局面?”

    這是十分深刻的看法,寶鋆連連點頭:“是,令人扼腕,令人扼腕!”

    他的心思迅速活動起來:六爺的態度,似乎不像方才那麼……

    只聽恭王嘆了口氣,“回想起來,我主事的時候,做的最錯的一件事情,就是叫老七來帶神機營!”

    “這個,往事不可追,六爺你也不必太過……嘿嘿。”

    恭王搖了搖頭:“我沒什麼,只是胡亂感嘆兩句罷了。”

    頓了頓,“你打老七的主意,沒有用——他成不了事兒的!”

    沉默了一小會兒,寶鋆忽然一笑,說道:“六爺,說到‘成事‘二字,我突然想起了這麼句話——有點兒刻薄,你別見怪——嗯,‘成事不足,敗事有餘’。”

    恭王的眉毛微微一挑。

    “七爺如果入直軍機處,咱們也不必指望他辦成什麼大事兒——不過,搗搗亂的本事,嘿嘿,他總該有吧?”

    恭王不說話。

    “還有,”寶鋆說,“七爺不同別個,他入軍機處,‘他’未必就攔得住——‘東邊兒’的自然無可不可的,‘西邊兒’的,卻……未必就不樂意,。”

    恭王心中一動:“你是說,我那位弟妹……”

    “是啊,那可是嫡嫡親的姐倆兒呢。”

    對啊……

    恭王又抬起了頭,微微眯起了眼睛。

    過了一會兒,恭王說道:“老七的事兒,先放一放——嗯,你再說說,‘他’還落了什麼子?布了什麼局?

    寶鋆心中一喜:咦,好像……有戲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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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四零章 第一名器

    “六爺,”寶鋆說,“要設立‘外務部’的消息,你是曉得的吧?”

    “嗯,聽說過。”

    寶鋆冷笑一聲:“檯面上,說什麼,‘國家之間,折衝樽俎,一秉萬國公法’,什麼‘為求各國主掌交涉之衙門對等通連’,‘不致行文阻滯,言語齟齬,礙防邦交’,又什麼‘昭布德信,保護僑客,惇睦邦誼’,乃議設‘外務部’——聽聽,說的比唱的好聽!”

    “似乎……也沒說錯什麼。”

    “那是檯面上的話,其實,還不是衝著總理各國事務衙門來的?”

    恭王默然。

    “不管‘顧問委員會’分了多少餅子出去,”寶鋆說,“明面兒上,與各國交涉這一塊,總還是歸總署管的,現在,設立了‘外務部’,還要總署做什用?

    恭王無聲地吁了口氣。

    動作雖小,還是落在了寶鋆的眼裡,他對恭王的這個反應是滿意的,輕輕咳了一聲,繼續說道:“六爺,你退歸藩邸之前,總署這一塊,對博川和我,是有過交代的……”

    恭王打斷了他的話:“佩蘅,那不是什麼‘交代’——只是……朋友之間的一個建議罷了。不在其位,不謀其政,我不能人走了,還綁著你們的手腳——這不好。”

    “不管怎麼說,”寶鋆說道,“當時,你的將總署和顧委會‘合二為一’的計畫,文博川是力贊其成的,誰知道……哼!”

    “怎麼?”

    “六爺,說起來,之所以冒出個‘外務部’,同咱們這個‘二合一’的計畫,其實大有關聯——我從頭說給你聽。”

    “你說。”

    “‘二合一’的事兒。”寶鋆說,“前前後後,我催了文博川三、四次,要他面商於軒邸,可是,奇了怪了——每一次,他都推三阻四。總是說什麼,‘總署目下冗員過多,貿然提出合併之議,徒令對方作難’,云云。”

    頓了頓,“不曉得他到底是怎麼想的?是不是怕總署和顧委會‘二合一’了。他這個總理各國事務大臣’的帽子,就戴不著了?哼,我還是‘總理大臣上行走’呢,我可沒擔心丟了烏紗帽啊。”

    “博川不是戀棧名位的人,”恭王搖了搖頭,“你們相交多年,這上面。你還不曉得他?我想,他說‘總署目下冗員過多,貿然提出合併之議,徒令對方作難’。未必是什麼託詞——”

    說到這兒,恭王微微苦笑了一下:“總署所謂‘冗員’,確實是多了些。”

    之所以說“所謂”,是因為這些“冗員”,原本並不算真正意義上的“冗員”。“顧問委員會”成立之後,大肆侵奪總理各國事務衙門的職權,總署的許多職官。無所事事,才變成了“冗員”。

    “那能怪咱們嗎?這個屎,是那邊兒拉的。這個屁股,本來就該那邊兒來擦……”

    恭王大皺眉頭:“佩蘅。你這都什麼亂七八糟的?你自己不噁心,我還——”

    寶鋆“嘿嘿”一笑,說道:“我是說,這個包袱,本來該叫那邊兒來背的,就算要裁人,也要那邊兒來做這個醜人,文博川倒好,嘟囔了幾次‘冗員太多’,竟自己動手,開始裁人了!”

    頓了頓,“六爺,你說,文博川這麼幹,不是……自廢武功嘛!”

    “博川也難啊,”恭王沉吟說道,“不這麼做,不足以示人以誠——總署太大了,不主動裁小些,人家會想,‘合二為一’,到底是我吃了你,還是你吃了我?你們,居心到底何在啊?”

    頓了頓,說道:“還有一點,咱們原先想的不是十分透徹——‘二合一’之後,這個新衙門,主其事者,該是誰呢?以博川的資歷,難道能居郭筠仙之下?那邊兒也不好意思呀!可是,如果倒了過來,文正、郭副,似乎……亦無是理,人家能幹?——那不成了‘鳩佔鵲巢’嗎?”

    “六爺,你是說,對‘二合一’之事,文博川猶豫不決,其實是為了……避嫌?”

    “大致如此吧——博川真不是以名位為念的人。”

    寶鋆嘴角微微一撇,露出了一絲譏諷的神情:“文博川不以名位為念,卻升了協辦大學士。”

    “博川升了協辦?”恭王真正吃驚了,“這個,我……卻是不曉得。”

    “六爺,你不曉得不奇怪,我也是剛剛得到的消息,上諭還沒有明發呢。”

    頓了頓,“是這麼回事——倭艮峰不是去了嗎,大學士的缺,就空了一個出來……”

    恭王不禁“啊”了一聲,說道:“是!我念不及此,真正是……遲鈍了。”

    寶鋆一笑:“六爺,山中一日,世上千年——這不奇怪。”

    “四個大學士,”恭王說道,“兩殿兩閣,以倭艮峰的文華殿居首。嗯,曾滌生轉了文淵閣之後,他遺下的那個體仁閣,就一直空著,倭艮峰既去,兩殿兩閣,空了一殿一閣出來,這下子,可有好一番騰挪了。”

    “是!”寶鋆說道,“我聽到的消息是這樣的——”

    頓了頓,“曾滌生轉文華殿——他先頭的文淵閣的排序,雖在武英殿之後,但‘上頭’說,曾滌生入閣的時間,比武英殿的朱建霞早,應為首輔;朱建霞就呆在武英殿上,不用挪窩。”

    朱建霞即朱鳳標,“建霞”是他的號。

    恭王心中一震:“曾滌生……做了首輔了?”

    “是。”

    這就有名堂了。

    兩殿兩閣的排序,殿前閣後,依次為文華殿、武英殿、文淵閣、體仁閣,曾國藩入閣的時候,缺分是排名最後的體仁閣;朱鳳標入閣,雖比曾國藩晚,卻是接的原武英殿大學士賈楨的缺,曾、朱二人,並未循資遷轉。因此,朱鳳標入閣雖在曾國藩之後,排序卻在曾國藩之前。

    殿閣大學士為國家第一名器,“循資遷轉”,並非定製,所以,這麼安排。表面上也挑不出什麼毛病。

    然而,檯面下,上下都有默喻:如此安排,其實是為了裁抑“湘系”的勢力。

    後來,曾國藩雖然遷轉了文淵閣,排序卻還是在朱鳳標之後。

    這一次。大學士位份騰挪,再一次不“循資遷轉”,只是,風水輪流轉,曾國藩反過來過了朱鳳標的頭了。

    朱鳳標會有意見嗎?

    當然不會,上一次,他已經白賺了曾國藩的便宜。這一次,不過是把白賺的便宜還回去,彼此扯平罷了。何況此人為官,最是小心謹慎。一句話不多說,一步路不多走,做到殿閣大學士,位極人臣,早已心滿意足,“首輔”名器太重,真的加諸於身。孰知是禍是福?君不見倭艮峰殷鑑在前?

    這樣子最好,這樣子最好。

    恭王心想:裁抑“湘系”,雖然不能宣之於口。但不是朝廷一以貫之的政策嗎?自己在台上也好,關卓凡在台上也好。沒有任何實質區別呀,他現在這麼做,是何用意呢?

    “體仁閣和文淵閣呢?不能兩個都空著吧?”

    這句話剛出口,恭王就曉得自己問得多餘了,文祥既然補了協辦大學士,就說明兩個協辦大學士——瑞常和李鴻章,必然有一個補了殿閣大學士,這樣,才能空一個協辦大學士的缺出來。

    只是,該由誰來補這個缺呢?

    恭王一時想不出來。

    要說殿閣大學士的資格,瑞常也好,李鴻章也罷,都不大夠。

    “自然不能都空著,”寶鋆一笑,“事實上,兩個都沒有空著。”

    恭王一時沒有會過意來來,待想明白了,不由又“啊”了一聲:“瑞芝生和李少荃,都進殿閣大學士了?”

    “是,瑞芝生補文淵閣,李少荃補體仁閣。”

    瑞常和李鴻章,同時進殿閣大學士,對恭王的衝擊,猶在曾國藩進文華殿大學士之上。因為,曾國藩進首輔,雖然意外,但他到底是有這個資格的——不解的,只是關卓凡此舉的用意。

    瑞常、李鴻章二人的資歷,距殿閣大學士,總還有一段距離,其中一人補授殿閣大學士,尤可以“兩個殿閣大學士同時空缺,太難看了,好像國家無人似的”之類說法譬解,兩個人同時補授殿閣大學士,這——

    “六爺,”寶鋆說,“你也覺得意外吧?聽到這個消息的時候,我的眼珠子,可是快掉到下巴上了!可是,他們倆進殿閣大學士,有多少人歡喜鼓舞?”

    “……怎麼說?”

    “先說瑞芝生——”寶鋆說道,“在京的蒙古人,都高興壞了!倭艮峰出缺,實在是摧折了關內蒙古人的一根柱石,在京的籍隸蒙古的朝臣,伯王以下,都頗為不安。瑞芝生進殿閣大學士,可謂喜出意外,可見——朝廷對蒙古優禮不替!”

    頓了頓,“對於掌國的軒邸,在京蒙臣,上上下下,都是一片歌功頌德之聲呢!”

    倭仁和瑞常,都是蒙古人。

    “啊……”

    由瑞芝生而曾滌生,恭王隱隱明白了:關卓凡為什麼會給曾國藩那麼大的面子了。

    有此可及彼,“李少荃進殿閣大學士,大約……也是這個道理吧?”

    “著啊!”寶鋆說道,“李少荃進殿閣大學士,彷彿瑞芝生,也是意外之喜,跟著李少荃起家的那撥人,個個以手加額,對軒邸,亦彷彿在京的蒙古人,感激涕零——這也不消說的了。”

    恭王心底,突然之間,湧起了一股莫名的沮喪感。

    “這樣一來,”寶鋆說,“兩個協辦大學士都空了出來,一片坦途,文博川乃得從從容容入閣——以後見面,該稱呼‘文中堂’嘍!”

    恭王沒有去管寶鋆話中無法掩飾的酸意,定了定神,說道:“還有一個協辦大學士的空兒,這……也要填上嗎?”

    “不,”寶鋆說,“‘上頭’說的很明白,這個協辦大學士,要‘掛’了起來,留待‘勳臣’。”

    “‘勳臣’?那是誰?”

    “六爺請想一想,目下,哪裡正在用兵啊?”

    “啊……左季高!”

    “正是!”寶鋆一哂,“這其實是吊了根胡蘿蔔在前頭,以‘左騾子’的脾氣,還不拼了命的往前衝?更何況——李少荃都已經進了殿閣大學士了!”

    左宗棠對李鴻章的不服氣、不對付,那是無人不知、無人不曉的,李鴻章既然跑在了前頭,左宗棠自然要“奮起直追”。

    “可是,”恭王沉吟說道,“就算左季高入了閣,較之殿閣大學士,這協辦大學士,還是低了一級啊,左季高大約……還是不會怎麼服氣的吧。”

    “沒關係,”寶鋆說道,“‘上頭’已經說了,新疆拿下來之後,整個西北靖定,其功幾可比擬平定洪楊,朝廷必不吝‘封侯之賞’——就是說,到時候,左季高的爵位,一定是個侯爵,不要說李少荃的伯爵比不了,說不定,還會直追曾滌生呢!”

    頓了頓,“如此一來,在內閣裡的位置,是李少荃高;爵位呢,卻是左季高高,兩個人就扯平了——六爺,你瞧瞧,人家這算計!”

    恭王那股莫名的沮喪感,突然間變得異常強烈了。

    這個人,如此手段!如此……羽翼!

    今後,還怎麼……跟他爭?拿什麼……跟他爭?

    唉!

    寶鋆的話,還沒有說完。

    “‘上頭’大張旗鼓的‘預設賞格’,”他微微冷笑,“推重左季高,除為西北的軍事打氣之外,其實還有這麼一層意思——西北靖定,那是左季高一個人的功勞嗎?左某帳下,第一得用的,是軒軍的展東祿部,整個局面,亦靠軒邸在樞府‘指揮機宜’,還有——”

    頓了頓,“萬里之外,‘輜重子藥無匱’,‘軍士身後無虞’,‘乃得奮力向前,不稍躊躇瞻顧’,這籌措軍費、保證軍備,不都是他關逸軒的功勞嗎?——所以,‘花花轎子人抬人’,抬左季高,就是抬關逸軒!”

    恭王的沮喪感,更加強烈了。

    一個疑問出現在腦海中:補授協辦大學士之前,文祥自己,知不知道這個消息?如果知道,是什麼時候知道的?他會不會……有意瞞著自己?

    文祥確實不是一個“以名位為念”的人,可是,大學士——這是每一個讀書人夢寐以求的極峰功名,正色立朝、公忠體國之如文祥,在“大學士”三個字面前,也未必就不動心啊。

    一直以來堅信不疑的某些事情,恭王突然覺得有點拿不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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