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史民國] 亂清 作者:青玉獅子 (連載中)

 
巴爾帕金 2014-5-16 16:37:58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2083 77590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7-5 20:42
第一六一章 三百六十五里路

    朝野上下的注意力,都放在了小皇帝的“天花之喜”上,在這個背景下,步軍統領衙門右翼總兵的開缺、補缺,並沒有引起什麼大的波瀾。軒親王“任用私人”的舉動,除了“秋後算賬”大夥兒心照不宣之外,更多的被解讀成是為了加強北京城內外治安的管控,以防“聖躬不豫”引起人心浮動而致朝局動盪,而這,是可以理解滴。

    也自然是關卓凡想要的效果,“悄悄的進村,打槍的不要”嘛。

    可是,另外一件事情,本來是計畫大張旗鼓地宣傳、慶祝的,各種大吹大擂的方案都做好了,卻也因為小皇帝的“天花之喜”,不得不取消了一切慶吉,這就大非關卓凡的本願了。

    這件事情,就是京津鐵路的竣工以及試通車。

    這是本時空中國開啟近代化、工業化的進程後,迄今為止,取得的最具標誌性的一個成就,並且完完全全出於關卓凡本人之手,實實在在,“具有里程碑的意義”。本來,不論是為自己“加持”,還是借此進一步改變人們的觀念,為之後的深化改革“發酵”,都應該大肆宣揚、大書特書的。

    唉,可惜,可惜。

    京津鐵路,並非中國的第一條鐵路——第一條鐵路,是去年竣工的唐津鐵路,亦完完全全,出於關卓凡之手,不過,二者對於普通中國人的震撼和衝擊,是不可同日而語的。

    唐津鐵路是以外運開平礦務局所產煤炭的名義修建的,竣工之後,暫時亦以貨運為主,普通國人,不大感覺得到這條鐵路和自己有什麼直接的聯繫,京津鐵路可就不同了!

    京津鐵路的北京總站。就設在正陽門外,它的鐵軌,平行於北京城內城的南城牆,彼此相望,每一個北京人,都能夠看見,遙遠的天際。濃煙滾滾,接著,長長的火輪車,出現在地平線上,吞雲吐霧,一路呼嘯而來。

    這份震撼。幾乎難以用言語形容。

    對於朝臣,小皇帝“天花之喜”是最大的一件事,但是,對於北京城的普通老百姓,火輪車開到了自己的眼皮子底下,卻是最大的一件事,人們彼此奔走相告。市井阛阓日常閒談,話題亦必少不得“火輪車”三字。

    去年的春天,關卓凡和帶領“美利堅訪華代表團”的約翰遜副總統,共同主持唐津鐵路的“通車剪綵”。之後,一起登上中國的第一列火車,奔赴一百八十六里之外的唐山,參觀“一期工程”已基本完工的開平礦務局。

    在唐山,彼時的軒郡王和約副總統,再次主持“剪綵”儀式——慶祝開平礦務局正式“投產”的“剪綵”儀式。

    回到大沽後,軒郡王、約副總統第三次“合作”。共同打下“京津鐵路”的第一口道釘。

    一年多之後的今天,京津鐵路如期竣工。

    唐津鐵路南止於大沽,京津鐵路則東起於大沽。二者在此銜接,共同成為日後的“京奉線”的南段。唐津鐵路全長一百八十六里。京津鐵路的長度,則幾乎是這個數字的兩倍,長達三百六十五里——嗯,這真是一個非常湊巧、非常有趣的數字。

    京津鐵路的北京總站——正陽門火車站,中西合璧,很有特色。

    原時空的正陽門火車站——當然,在原時空,那是四十四年之後的事情了——是一座穹頂歐式建築,關卓凡以為,這個火車站,實在是太特麼、太特麼難看了!除了建築本身像個爆發的歐洲小國的鄉下土財主,最要命的是,它和旁邊的正陽門城樓以及城牆,太特麼、太特麼不搭調了!

    看得我都想學義和團,一把火燒掉它算了!

    盧浮宮和玻璃金字塔那種強烈對比的把戲,真不是誰都玩兒得了的。

    關卓凡決定,正陽門火車站,建築主體,採用英國鄉村建築風格,方方正正,簡潔大方,實用性也高,基本就是原時空馬家堡火車站的翻版。不過,火車站主體建築的屋頂,卻是採用中國傳統的重檐歇山式的“大屋頂”;其中,鐘樓的屋頂,也是中國傳統的重檐四角攢尖式。

    對,就是我們很熟悉的那種“仿古建築”。

    關卓凡“在古而仿古”,並不僅僅出於審美的需求,更重要的,是為了減少來自於保守派的阻力。

    英國鄉村建築風格,粗粗看過去,同中國傳統建築的“開間”,有一定的相似度,加上外牆用清水磚,整體的視覺感,和中國的城樓、城牆,本就頗為契合,現在,再加上一個重檐歇山式的“大屋頂”,火車站和正陽門城樓之間,彼此還真不覺得如何突兀。

    還有,關卓凡聲稱,屋頂在上,這是“中上西下”,是以華夏之優秀傳統“高屋建瓴”,是俺們壓住了洋鬼子,云云。

    除此之外,火車站的總體佈局,關卓凡一力主張,採取了類似中國傳統的四合院的結構,有南房、北房以及東、西兩廂的名堂,是一種“分庭院”式的佈局。

    關卓凡並不是什麼建築專家,但是在這個問題上,他有足夠的“外行指揮內行”的底氣——因為,原時空改造老北京站的時候,就是這麼幹滴。

    關卓凡弄出來的這個四不像,確實大大地減少了守舊派的牴觸心理。

    當時,關卓凡拿著設計圖紙,親自跑到內閣,口沫橫飛一番之後,就連倭仁都認為,這個“火車站”,實在是“中體西用”,洋鬼子的東西,只不過是拿來點綴點綴,骨子裡,都是俺們老祖宗的東西啊,不壞,不壞。

    不過,火車站竣工了,倭老先生卻伊人已去,唉,看不到這個時代標誌性的保守人物,在最具象徵意義的新生事物面前,到底是一副什麼樣子了,傷感。

    正陽門火車站開了個頭,中西合璧的“大屋頂”建築,在本時空,以一種關卓凡未曾預料到的速度流行開來,不久之後,遍佈全國——不過,這是後話了。

    正陽門火車站是客、貨兩用的,客運大樓的建設,已基本收尾,棧場則還在施工之中,路線、車輛,正進行著緊鑼密鼓的調試,計畫是先通客運,再通貨運。

    這個時候,還沒有多少人想的到,這條鐵路第一批成規模的乘員,是軍隊。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7-5 20:42
第一六二章 恭代繕折

    軍機“叫起”,關卓凡向慈安稟告京津鐵路經已竣工,慈安臉上一片茫然,她基本上沒有意識到這個消息的重大意義,“標誌性”、“里程碑”神馬的,更加是談不上了。

    這不僅僅是因為慈安對新生事物的感覺相對比較遲鈍的緣故,換了其他的事情,大約也差不多——她目下幾乎所有的精力,都放在了小皇帝的“天花之喜”上。

    自小皇帝的“天花之喜”確診以來,每一次軍機“叫起”,慈安都是一副心神恍惚的樣子,看摺子,固然猶墜五里霧中,不知其所云,關卓凡為她講解摺子的那些話,也是進不到耳朵裡邊兒去的,關卓凡之外的大軍機,即便跪在地上,按規矩不抬頭仰視,也能感覺到,母后皇太后坐立難安,神思不屬。

    很快,每一次“軍機叫起”,對“上頭”和“下頭”,都成為一種尷尬和折磨了。

    這個情形,慈安自己是比誰都清楚的,幾天下來,別人還沒有怎麼樣,她自個兒先忍不住了。

    “唉,我目下這個樣子……”慈安嘆了口氣,“實在是叫沒有法子!皇帝‘見喜’,我不能不把精神頭兒,放多些在他身上——這不僅僅是因為他是我兒子,這個,你們大約是能夠諒解的。”

    “是,是!”關卓凡說道,“聖躬系天下四海之重,全靠母后皇太后慈懷曲體,悉心教養。”

    慈安愣了一會兒,大約想明白“慈懷曲體”是什麼意思了,才說道:“可是,也不能因為這個,就耽誤了國事!太醫說了,一十八天過去,只是闖過了最難的關隘。之後,依然要仔細調養,不可疏忽大意,前前後後,總要三個月左右的光景,才能夠徹徹底底的恢復過來,不留下什麼首尾。”

    說到這兒。又嘆了口氣,“一十八天過了,我大部分的精神頭兒,大約還是得放在照料皇帝上面,這接下來,可還有好幾十天呢。如果我總是這個樣子,必定會耽誤正經事兒,咱們,總要想個妥當些的法子出來才好。”

    “這……”

    大軍機們都覺得為難,不論俺們想出什麼法子來,都等於間接承認母后皇太后於“垂簾”一事,“力不能任”——慈安的情形。雖說事出有因,不無可諒之處,但這個話頭,實在太敏感了。不適合由臣子來“妄議”的。

    再者說了,皇帝——太后的活兒,難道還有人可以代勞的嗎?

    過了好一會兒,還是沒人說話。

    打破沉默的,是慈安自己。

    “我想這麼著好不好?”慈安說道,“關卓凡——”

    “臣在。”

    “這段日子,你就辛苦辛苦。代我批摺子好了——嗯,就三個月吧,等皇上的‘天花之喜’過了。咱們再換回來。”

    慈安說的輕描淡寫,軍機大臣們聽在耳中。卻如滾雷驚天,都是大大一震。

    這叫“恭代繕折”,正常情況下,只有在皇帝病重、無力親握硃筆之時,才不得不行的一種權宜之計,由皇帝於病榻口授,親信大臣在摺子上“恭錄”,其實質,依舊是皇帝在“宸衷獨斷”、“親裁大政”,親信大臣不過充當了一個書記員的角色。

    而且,這個“恭代”,親信大臣不過是拿幾個有限的“成語”,如“覽”、“閱”、“知道了”、“該部知道”、“該部議奏”、“交部”、“依議”,以硃筆恭繕於摺子之上,原則上,並不允許添加其他的議論、指示,因此,並無大權旁落之虞。

    可是,慈安叫關卓凡“批摺子”,第一,“口授”是絕對不會有的了——她若能“口授”,就不需要關卓凡來“批摺子”了;第二,也不可能在長達三個月的時間內,每次總是只批覆一兩個字、三四個字的“成語”,那樣的話,許多事兒,根本就辦不明白。

    如此一來,一切進退陟黜,就是直接出於關卓凡本人之意旨,關卓凡所行的,幾乎就是真正的皇帝的權力,或者說——攝政。

    這麼做,已經不存在什麼“大權旁落”的問題了,慈安向關卓凡移交的,就是“大權”;問題應該是:三個月之後,這個“大權”,還回得來嗎?

    之前的“黃白折”制度,關卓凡只是“看摺子”,只是和慈安同時——有時候會更早一些——獲得摺子上面的信息,然後,在軍機“叫起”的時候,對如何批覆這份摺子,向慈安提出建議——雖然,這基本上就是個形式,關卓凡提出的建議,慈安從沒有不同意的。

    可是,形式是一樣很重要的東西,表明誰是“話事”的,誰是“辦事”的,現在,“話事”和“辦事”的界線,幾乎不存在了。

    這些關節、出入,母后皇太后想過沒有?想透徹了沒有?

    大軍機們屏息以待,等候關卓凡的回答。

    “臣惶恐,怕是力不能任。”

    這口氣……

    “你別客氣了,”慈安笑了,“怎麼會做不來?你把軍機‘叫起’時說給我的那些話,寫到摺子上不就結了?這個,同先頭的安排,其實也沒有多大的分別吧?嗯,也不會花多你多少辰光吧?”

    沒有多大的分別?!

    想了一想,慈安覺得,自己的話中,略有不妥之處,補充說道:“我不是說你不辛苦,我是說,這麼著,不會耽誤到……其他的什麼事情吧?”

    難道,母后皇太后以為,“這麼著”,僅僅是……軒親王增加了一點兒工作量?

    “回母后皇太后,這個,倒是不會的。”

    “那就好——就這麼辦吧!”

    “這……是,臣謹遵懿旨,勉力去做。”

    大軍機們的心頭,又是大大一震。

    “不過,”關卓凡說道,“一切大政,出於聖裁,臣恭代繕折之後,總還要請母后皇太后御覽的。”

    慈安愣了一愣,說道:“好吧,我就再看一眼。”

    她真的就是“再看一眼”。

    關卓凡批過的摺子,軍機“叫起”的時候,攏在一起,放到御案上。慈安拿起一本,打開,“看一眼”,合上,放到一邊;然後,再打開一本,“看一眼”,合上,再放到一邊。

    如此,不過半刻鐘的時間,十幾本摺子,就都全“看”過了。

    然後,母后皇太后親口交代,“就這麼辦吧。”

    這就是關卓凡口中的“一切大政,出於聖裁”。

    “黃白折”制度,表面上一切如舊,還是黃摺子送鐘粹宮,白摺子送軍機處或朝內北小街,但事實上,送到鐘粹宮的那份黃摺子,慈安已經不看了。

    一切都不同了。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7-5 20:42
第一六三章 給母后皇太后叩喜

    關卓凡“恭代繕折”之後,每日軍機“叫起”依舊——這是少不得的,因為關卓凡批過的摺子,需要慈安“看一眼”,且這“一眼”,須當著大夥兒的面“看”,不然,“一切大政,出於聖裁”的說法,就不大紮實了。

    不過,軍機“叫起”的時間,卻因此大幅縮短,幾乎到了無事可議的程度。在慈安看來,關卓凡既然“空”出來這麼多辰光,就不妨派多一件差使給他,於是,每日軍機“叫起”之後,母后皇太后移駕養心殿西暖閣,聽取太醫院回稟小皇帝一日的病情變化,軒親王“隨侍”。

    關卓凡之“隨侍”,不是端茶倒水,他的任務,是為慈安做太醫的譬解。太醫講解脈案和回稟病情的時候,某些話形同背誦醫書,慈安聽得不是很明白,有的時候,甚至不敢肯定,自己會不會誤解了太醫的意思?或者,太醫的某些意思,自己會不會沒有聽出來?心裡一直不是十分踏實,現在,有關卓凡在身邊,她就放心了。

    這個差使,並不是關卓凡愛干的,但他當然不能推辭,不過,也有一樣好處:他可以借這個由頭,為日後可能發生的“大事”,先在慈安那裡打個底兒,“預留地步”。

    魏吉恩留在太極殿,王守正過養心殿回話。

    “昨兒個大解已通,”王守正說,“進了兩次雞茸粥,這是挺好的徵象。”

    “是嗎?”慈安喜上眉梢,“好幾天了,一直大解不通,可不是憋壞了?”

    頓了一頓,滿懷期待地問道:“這樣一來,是不是……要好起來了?”

    王守正的話,重點其實在後半句。但慈安留意到的,卻是前半句。

    “呃,”王守正微微猶豫了一下,“回母后皇太后,‘出天花’,大解不通,其實是正常的證象。倒是不足為慮;臣說‘挺好’,指的是皇上能進膳了——‘出天花’是極折騰人的事情,若始終沒有胃口進膳,鐵打的身子骨兒,也是扛不住的。”

    頓了一頓,“不過。大解通了,對進膳多少也是有所助益的,如此說來,也算是好的證象。”

    “啊,是這麼回事……呃,那,大解不通。倒算是……‘正常的證象’,這,又是怎麼個道理呢?”

    “回太后,”王守正說道。“‘出天花’,‘證屬重險’,不過,‘重’也好,‘險’也好,只要‘順’,就不可怕。怕的是‘逆’。”

    “‘順’?‘逆’?呃,那是什麼?”

    “回太后,”王守正說道。“拿解手來說,大解不通、小解短赤。都是‘出天花’必有的證象,沒有的話,反倒不對了,因此,都可以算是‘順證’;反之,若大解洩瀉,一日多次,對‘出天花’來說,就是‘逆證’了。”

    “‘逆證’會怎麼樣呢?”

    “這……”王守正俯了俯身子,放低了聲音,“就非臣下所忍言了。”

    慈安曉得他的意思,不由打了個突。

    不過,秀眉微蹙,努力思索,還是想不明白:大解不通,叫“順證”,大解洩瀉,叫“逆證”,這不倒過來了嗎?

    她看向站在旁邊的關卓凡,臉上露出了求助的神色。

    關卓凡輕輕咳了一聲,說道:“啟稟母后皇太后,天花原是胎毒所蘊,一定要‘發’了出來,且‘發’的愈透愈好,這個‘發’,其實就是病人拿自己的‘本源’,同胎毒作戰,力圖將胎毒趕出體內;這戰場,就是病人的身子骨兒。”

    頓了一頓,繼續說道:“本源和胎毒,彼此攻防,戰況極其激烈,發燒惡寒、大解不通、小解短赤、口乾喉疼、驚悸煩躁,都是鏖戰之表症——王守正,不曉得我說的對不對?”

    “對,對,對!”王守正連連點頭,“回太后,軒親王所言,精闢透徹,切中肯綮!”

    “既在鏖戰,”關卓凡說道,“說明本源正全力以赴,攻擊胎毒,縱然勝負未分,至少,敵我雙方,也是個相持不下的局面,我方未露敗相,此謂之‘順證’;可是,若大解洩瀉,便說明我方支持不住,丟盔棄甲——那口氣,已經洩了!”

    慈安悚然而驚:“啊……”

    “請太后留意,”關卓凡說道,“天花之毒,乃是‘胎毒’,不同於咱們平日說的‘熱毒’、‘寒毒’、‘濕毒’,等等,驅胎毒於體外,只能夠靠‘發花’,‘花’發的愈透,胎毒被趕出來的,就愈多,‘洩瀉排毒’那一套,於胎毒,卻是全然用不上的。”

    “啊,你這麼說,我就都明白了……”

    說罷,慈安看了關卓凡一眼,心想:幸好有你在旁邊兒,不然,誰曉得什麼叫“順”?什麼叫“逆”?

    由此想到,叫“他”批摺子,軍機“叫起”的時間大幅縮短,才得以騰出空兒來,陪自己接見太醫,這個安排,現在看來,真是十分之正確!

    不過,說是“空兒”,於“他”來說,卻是更忙了吧!軍機“叫起”之後,要陪自己見太醫;軍機下值,回到家,要一份一份的批摺子,唉,真是……辛苦你了!

    想到這兒,慈安的目光,不自主的變得柔柔的了:等皇帝病好了,一定要好好兒慰勞慰勞你!

    嗯,該怎麼慰勞“他”呢?

    慰勞……

    母后皇太后的臉兒,突然莫名其妙變紅了。

    她自己被自己嚇了一跳,心也怦怦的跳了起來:這裡是什麼地方?目下正在說什麼事兒?我,我,唉,我都想些什麼呢!

    荒唐,荒唐!

    她做賊心虛地偷覷了另兩個人一眼,王守正跪在地上,按規矩不敢抬頭,自然是看不見自己的表情的;“他”呢,半側著身子,應該也沒有發現自己的異常吧?

    放下心來,定了定神,說道:“怪不得‘出天花’這麼遭罪!兩支兵馬,在身子裡邊兒,衝來衝去的,怎麼受得了啊!”

    頓了頓,說道:“待皇帝的‘花’都發出來了,可要好好兒的將養將養!”

    “是,”關卓凡說道,“太后所見極是。”

    “可是,”臉上紅暈未曾盡褪,母后皇太后已是憂形於色:“唉,皇帝的稟賦弱,這‘本源’,似乎一向不大強的……”

    話沒說完,覺得實在不大吉利,打住了。

    這一次,關卓凡沒有接口,更沒有虛安慰慈安,他是用沉默來表示贊同慈安的小皇帝稟賦弱、本源不強的說法——就是要加強你的這個認識和印象。

    說話的是王守正。

    “太后聖明,正因為皇上的底子不算太強,所以,‘出天花’的這些日子,要嚴防外感一類的額外的毛病——呃,出天花的時候,病人身上,是不敢有其他的什麼毛病的,這個道理,同軒親王方才說的打仗,是一樣的,兩軍對壘,勢均力敵,難解難分,這時候,突然殺出另一支人馬,打橫插過來,這個仗,就難打了。”

    關卓凡心中一動。

    這個話頭,他本來是想親自出馬,替王守正引出來的,不想自己還未開口,王守正就主動跳了出來,看來,“別的毛病”,真的是王院判的怨念啊,和自己一樣,都在準備著“預留地步”啊。

    “對,對,”慈安連連點頭,“一會兒,我再交代交代太極殿和長春宮的人,可要伺候周到了,不敢叫皇帝著涼感冒!”

    頓了一頓,“不過,現在天時熱了,沒那麼容易‘外感’,這個,倒比天時冷的時候‘出天花’,要好些吧?”

    “回太后,”王守正說道,“捂得太過,依舊可能‘熱感’的。”

    “啊?啊,也是,也是,要當心,要當心!”

    接下來的幾天,不曉得是“當心”的緣故,伺候的果然“周到”,還是太醫請脈慇勤,開的藥對症,小皇帝的病情,真的是往好的方向發展:有了胃口,除了能進粥,還能進些餛鈍之類的半乾半稀的食物;喉嚨也不怎麼痛了,嘴巴裡,也沒有那麼幹了,胸口也沒有那麼火燒火燎的難受了,晚上也能夠睡得著覺了。

    最重要的是,“花”發的愈來愈密了——密也罷了,關鍵是既密集又飽滿,大粒的愈來愈多,小粒的愈來愈少,那些大粒的,一粒一粒,晶瑩剔透,很有點兒“珍珠豆”的意思了。那種亂糟糟粘連一片的“花”,愈來愈少了。

    王守正和魏吉恩兩個,雖然不敢把話說得太滿,但臉上終於露出了喜色。

    尤其是魏吉恩,許是想到了四品京堂的帽子就在頭頂盤旋著,隨時都能掉了下來,歡容難抑,每次向母后皇太后講解脈案,若有他在場,一定口稱“臣給母后皇太后叩喜!”,小皇帝“進白菜豬肉餡兒的元寶湯”了,要向母后皇太后“叩喜”;小皇帝晚上“歇得安了”,要向母后皇太后“叩喜”;“花”發的好,更加是要向母后皇太后“叩喜”了。

    害得慈安不止一次,以為小皇帝的“天花之喜”,已經過去了。

    當著慈安的面兒,關卓凡不好說什麼,但下來之後,他不得不通過王守正,提醒魏吉恩,話不好說的“太滿”了。

    可是,關卓凡自己,也不免暗自嘀咕:這麼搞下去,小皇帝的天花,會不會真的就此痊癒了呀?

    那,可就麻煩了!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7-5 20:42
第一六四章 送喪?

    小皇帝的病情,愈來愈是樂觀,有的“花”,已經開始結痂,太醫的脈案,不止一次,出現了“症候大佳”的字眼。

    “症候大佳”,全靠“花”發的透了,而“花”發的如此之透,慈安以為,實賴供奉“痘神娘娘”,大見效應,“痘神娘娘”大發慈悲,終於將“五毒神痘”從小皇帝的體內收了上來!

    算算日子,已是小皇帝“天花之喜”的第十二天,看看情形,可以準備恭送“痘神娘娘”出宮嘍!

    這個“恭送”,潛台詞是:您既已經吃飽喝足,連吃帶拿,現在,可以走了吧?求您了,走了後,就千萬別再回來了!

    “痘神娘娘”的神像,從養心殿請到了御花園裡的欽安殿,這個過程中,慈安親自拈香下跪,致禮上祭。

    本來,這個活兒,應該由病人的生母來做的,但小皇帝的生母現在天津,嫡母自然就義不容辭了。

    還有,皇太后致禮諸神,一般說來,只有對佛祖和觀音才會下跪,“痘神娘娘”的位份,在神佛體系之中,其實非常之低,又是一個“惡神”,本當不起母后皇太后的一跪的。但慈安毫不介意,不但下跪,還口稱“信女鈕鈷祿氏恭請娘娘鳳駕”。

    觀者、聞者,暗地裡都說,母后皇太后真正是慈母心腸,愛子心切!

    還說,母后皇太后如此“給面子”,這位“痘神娘娘”,若還賴著不肯走,就未免太無賴了。

    大紅的地氈,從養心殿的明堂開始,一路鋪出養心門,左折而東。出遵義門,再左折而北,沿西一長街,一路鋪了過去,經近光右門、長康右門,右轉入瓊苑西門,進御花園。再左折入天一門,最終進入欽安殿。

    “痘神娘娘”的神像,就踏著這條極長極長的紅地氈,從養心殿“移駕”欽安殿。

    嘿,這份“禮遇”,就是如來佛祖和觀音菩薩。看了也得流口水吧?

    按規矩,“痘神娘娘”在欽安殿,再吃三天的供奉,然後就“禮送出宮”。

    看見“痘神娘娘”移駕移得熱鬧,有太監就說,宮內各處,有許多“神牌”、“神主”。像福建宮花園的妙蓮華室、凝暉堂、廣生樓;乾清宮東廡的聖人前、藥王前;坤寧宮的西案、北案、灶君前、東暖閣佛前;東六宮東邊的天穹寶殿……等等等等,就是御花園,除了欽安殿、天一門,也還有千秋亭、斗壇——這些地方。都供著神佛,這個,“聖天子有百神呵護”,除了“痘神娘娘”,宮裡邊兒的別的神仙,是不是也該表示表示啊?

    話傳到了慈安耳中,她深以為然:一碗水端不平。得罪了其他的神仙,就不好了!於是,派內務府大臣。代表聖躬,到上述地方。一一拈香致禮。

    辦這個差使的,是幾位內務府大臣中排名較後的明善。

    “痘神娘娘”的“移駕”,以及之後的“禮送出宮”,按例都由內務府辦差。不過,內務府大臣中“掌鑰”的寶鋆,藉口自己不熟悉相關規例,向慈安推薦明善主責其事,明善還以為寶佩蘅“買了花炮給我放”,於是,興興頭頭,走馬上任。

    事實上,寶鋆是另有心思的。

    朝臣中的讀書人,則認為,寶鋆不肯辦這個差,是理所當然的,寶佩蘅的士林風評,雖然好不到哪裡去,但人好歹是正牌子進士出身,正經的翰苑前輩,這個“痘神娘娘”,不曉得是哪裡冒出來的佐雜神仙,孔子不語怪力亂神,寶佩蘅怎麼肯替她辦差?

    既然“痘神娘娘”相關事宜,都歸明善辦理,那麼,由此生發出來的替宮內諸神上香的差使,就順理成章地派給了明善。

    明善辦差辦得興頭,向慈安“交旨”的時候,進一步建議說,單是拈香致禮,怕是還不足夠,應該將“諸天眾聖,晉加封號”,就是說,升神佛們的官兒。

    慈安糊裡糊塗地“照如所請”。

    明善回到內務府,立即行文禮部,說欽奉懿旨,如此這般,你們趕緊的,替滿天神佛加官進爵啊!

    禮部尚書萬青藜、侍郎方鼎銳看了公文,都認為內務府胡鬧,真這麼幹,傳了出去,一定被當成笑話來說的,可是,這個事兒,母后皇太后畢竟已經點了頭,怎麼辦好呢?

    無奈之下,萬青藜、方鼎銳兩個,帶上內務府的公文,來向關卓凡請示。

    關卓凡看過公文,笑了一笑,說道:“照齋、子穎,這個事兒好辦,你們就這麼回母后皇太后,說對鬼神崇功報德,本是應該的,可是,總得等到聖躬真正大安了,才談得上‘酬功’一層——這就像軍功,沒有個仗還在打著,就封官進爵的道理吧?”

    “照齋”是萬青藜的號。

    萬青藜、方鼎銳對視一眼,不約而同的點了點頭:“王爺所言極是!”

    “另外,”關卓凡說道,“正經的神佛,都是有肚量的。譬如說,欽安殿供奉的主神,乃是真武大帝,可本朝重修欽安殿的時候,置於寶頂之內,用以‘鎮殿’的,卻是密宗的經卷,照齋,是這麼回事吧?”

    萬青藜微露尷尬的神色,遲疑了一下,看向方鼎銳。

    方鼎銳點頭說道:“是這麼回事兒,王爺真正淵博!這個事兒,知道的人不多,我是聽寶佩蘅說的,他呢,是聽內務府的人說的——重修欽安殿,是內務府經的手。”

    關卓凡點了點頭,說道:“可以說,欽安殿經己佛道合流——也沒見玄天上帝有什麼意見?如今,‘痘神娘娘’借玄天上帝的地頭,吃幾天供奉,不也彼此揖讓,一團和氣?反正也沒有吃掉玄天上帝的那一份兒!”

    玄天上帝,即真武大帝。

    “所以,”關卓凡說道,“請母后皇太后放心。一碼歸一碼,咱們供奉‘痘神娘娘’,別的神佛,斷不會因此吃醋的,撒痘、收痘,本來就是她的職司嘛!”

    頓了一頓,“最關鍵的是——你們要稟知母后皇太后。不該比較的,可不敢胡亂比較!咱們現在供著那位‘痘神娘娘’,是求著她早些出宮走人,難道,咱們也求著其他的神佛,和‘痘神娘娘’一塊兒出宮走人不成?”

    萬青藜、方鼎銳都露出了會心的微笑。

    “皇上大安。”關卓凡說道,“照太醫的說法,總要三個月上下,三個月後,誰還記得這個事兒?就這麼擱著,‘陰乾’了它就是了。”

    “是,謹遵王爺訓諭!”

    萬青藜、方鼎銳按照關卓凡所授。如此這般,回稟母后皇太后,母后皇太后自然“從善如流”,替神佛們加官進爵的事兒。就擱下來了。

    “痘神娘娘”在欽安殿吃供奉的三天裡,小皇帝的病情,愈發的“順”了。

    結痂的“花”愈來愈多,有的地方,已經開始脫痂,脈案上寫的,是“痂疤漸紅。症候大佳”——再一次出現了“症候大佳”的字眼;以目視之,也確實是“皮色漸見光潤”。

    到了第三天——也就是小皇帝“天花之喜”的第十五天,雖然距一十八天的“危險期”結束。尚有三天,但太醫已有七、八成把握。“最難的關隘”,應該已經過去了!

    看來,“痘神娘娘”去意已絕,可以“送娘娘”啦!

    這場天底下最古怪的“喜事”,總算露出了一絲真正的“喜氣”。

    參與“送娘娘”的人士,是在京王公和宮中執事,不包括朝廷大臣。這個意思,是供奉、恭送“痘神娘娘”神馬的,不屬國家正式的祭祀,且事涉怪誕,不敢屈國家大臣服其事,由病人自己的親屬和僕役來做就好了。

    不過,陣仗依舊非常之大。

    在京的親王、郡王、貝勒、貝子,以及身上有差使的鎮國公、輔國公、不入八分鎮國公、不入八分輔國公,盡數與會。

    只除了恭親王一人——他還呆在香山碧雲寺。

    諸王公先奉母后皇太后至紫禁城北的景山壽皇殿行禮。

    壽皇殿供奉著聖祖以下,包括世宗、高宗、仁宗、宣宗、文宗諸帝的“聖容”,這是向祖宗回報小皇帝病情、感謝祖宗保佑、請祖宗放心的意思。

    之後,母后皇太后回宮,諸王公則隨侍“痘神娘娘”,自欽安殿出發,一路向南。

    母后皇太后極其禮遇“痘神娘娘”,“痘神娘娘”神像之前,是全副的皇太后儀仗,之後,是九條紙紮的“龍船”和數不清的紙紮金銀玉帛。

    這條長長的隊伍,一路鼓樂吹打,由北而南,穿過紫禁城,出午門,再出大清門,在大清門前的棋盤街停下,那裡已經事先備好一座祭壇,“龍船”和“金銀玉帛”盡數送上壇去,然後舉火焚之,一時之間,烈焰飛騰,火光熊熊。

    好,“痘神娘娘”連吃帶拿的,想來該心滿意足啦。

    不過,沒想到的是,南風忽起,送娘娘的一眾王公站在祭壇的北面,亦即下風處,濃菸捲來,包括軒親王在內,一個個被熏得咳嗽不止,有的人的眼淚、鼻涕都熏出來了,狼狽不堪。

    好不容易熬到火燼,一個個的臉色,就都不大好看了。

    尤其是醇王。

    醇王不僅僅是被熏的難受,他還有一層別人沒有的心事:進宮“叩喜”那天晚上,朝內北小街軒親王府後花園的芙蓉榭內,他“石破天驚”,倡議應該考慮“繼統”的人選,如今,皇帝侄子看來是可以平安闖過“天花之喜”這一關了,自己那天晚上的言論,如果洩了出去——這簡直是必定的,落到了皇帝侄子和太后嫂子的耳朵中,他們會怎麼看自己?

    唉,我本來是一心一意,為了祖宗社稷考量啊!這下子,豈不是枉做小人了?反倒是那些只顧著自己名位的鋸嘴葫蘆們,佔了便宜了!

    看著煙火瀰漫的景象,也有人暗自嘀咕,這個送“龍船”上天的樣子,怎麼有點兒像……“祖送”?

    這個“祖送”,不是“餞行”的意思,是“送喪”的意思。

    國喪的儀節之內,就有“祖送”這個環節,不是泛指送喪,而是專指焚燒大行皇帝生前的御用物品——意思是請大行皇帝帶到“下面”去,以備不虞之需。

    天崩地坼之初,百官哭靈之時,要焚燒大行皇帝生前御用物品的一小部分,此謂之“小丟紙”;到了“奉安”的時候,梓宮入陵,再焚燒大行皇帝生前御用物品的大部分,此謂之“大丟紙”。

    在場的親貴,年紀大的,都參加過宣宗的喪儀;年紀輕的,不少也參加過文宗的喪儀,都覺得,眼前焚燒“龍船”的景象,和“小丟紙”、“大丟紙”,頗為相似。

    呃,這,似乎不大吉利啊!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7-5 20:43
第一六五章 此毒,彼毒

    棋盤街送“龍船”上天之後,王公們恭送“痘神娘娘”的差使就算辦結了,痘神娘娘的神像,另有專人,“移駕”到西安門大街的大光明殿,供奉起來,王公們各回各家,等著再過三天,小皇帝痂結屑落,“天花之喜”平安過去,“普天同慶”,“上頭”恩綸廣佈,嘿嘿,不曉得自己能夠撈到什麼好處?

    對此,不少人心裡還是頗為期待的。

    臣子之中,最為期待的,自然是兩位主治的太醫。

    魏吉恩眼見四品京堂的帽子,就在頭頂懸著,幾乎一伸手,就能摘了下來,內心亢奮無比,雖然努力自抑,可別人看去,還是有點兒坐臥不定的樣子。

    王守正也差不多。不過,他首先惦念的,不是自己的紅頂子,而是暗自祈禱:為山九仞,功在一匱——這個時候,可不敢出什麼亂子啊!你就算還有什麼“別的毛病”,也千萬不要在這個時候發作啊!

    然而。

    “送娘娘”的第二天,亦即小皇帝“天花之喜”的第十六天,太醫請脈的時候,發現了奇怪的脈象——“輕取不應,重按始得”,這是“沉脈”,是腎虛的脈象。

    一個十幾歲的孩子腎虛?

    焉有是理?

    細辨之下,脈體細,脈搏快,此謂之“細數”,脈沉而細數,是腎陰虛之脈象。

    腎陰虛?

    兩個太醫,都是驚疑不定,可是,請脈的時候,兩個人都要替小皇帝把脈的,兩人的判斷是一樣的,沒有搞錯的可能。

    魏吉恩皺起了眉。百思不得其解。

    王守正也皺起了眉,不過,他沒有百思不得其解的困惑,他有的,是恐懼和沮喪:那個“話兒”,不是真來了吧?

    真是怕什麼來什麼!

    三清四御、六方神佛,保佑則個。希望晚上請脈的時候,脈象能夠變過了!

    晚上,再一次請脈。

    脈象果然“變過了”。

    可是,王守正卻高興不起來。

    “沉脈”還是“沉脈”,“變過”的只是“細數”。

    這一次,脈搏跳動非常之慢。此謂之“遲脈”,脈沉而遲,是腎陽虛的脈象。

    腎陽虛?

    早上陰虛?晚上陽虛?

    什麼情況?!

    這個情況,兩個太醫都從未遇過,都頗有無所措手足之感。

    王守正黑著臉,一聲不吭。

    魏吉恩並不如王守正般心中有鬼,所以還不以為情形會如何嚴重。因此,只是驚疑,不算驚慌,反倒還能安慰王守正。同時也安慰自己:“唉,靜觀其變吧,也許明天……又‘變過了’?”

    至少,天花的症狀,都還正常。

    王守正也只好這麼想了:那個“話兒”,也許只是“偶露崢嶸”,不見得就在這一回發作了出來?畢竟。皇上沾上那個“話兒”,算算日子,時間還不是很長嘛。

    幸好。送走了“痘神娘娘”,母后皇太后就取消了每日軍機“叫起”後的例行“病情匯報”。暫時不必拿這個難以定斷的“腎虛”,面對母后皇太后和軒親王——太醫的態度愈來愈樂觀,“送娘娘”又給了慈安強烈的心理暗示,潛意識中,她以為難關確實已經過去了,就不想再佔用關卓凡的“工作時間”了。

    可是,脈案還是要寫的,到底該怎麼寫,王守正、魏吉恩作難了。

    照魏吉恩的意思,根本就不要提什麼“脈沉而細數”、“脈沉而遲”什麼的,皇上十幾歲的孩子,是不應該“腎虛”的,更不應該早上“腎陰虛”,晚上就變成“腎陽虛”,若脈案黑紙白字地寫上“脈沉而細數”、“脈沉而遲”,“知醫”的王公大臣看到了,一定以為他們兩個把錯了脈。

    魏吉恩認為,脈雖然不會把錯,但未必就一定指向“腎虛”,“天花”這樣東西,胎毒所蘊,到底是件什麼東西,誰也說不清楚,“出天花”,前前後後,可勁兒地折騰十好幾天,誰又知道,會不會折騰出來些奇奇怪怪的脈象?這個,這個,說不定,“見怪不怪,其怪自敗”了呢。

    如果王守正不曉得小皇帝身上還有“別的毛病”,十有八九,會同意魏吉恩的意見,可是——唉,偏偏我是曉得的!眼下看來,皇上的奇怪的脈象,十有八九,就是這個“別的毛病”在作怪了!

    五臟六腑之中,這個“別的毛病”,就是專挑腎下手的呀!

    不過,王守正不能肯定,這個“別的毛病”,這一回,僅僅是“作怪”,還是真要“發作”,如果是前者的話,魏吉恩說的法子,確實更加妥當些。不然,自己先張揚了起來,這個“別的毛病”卻沒有發作,那麼,那頂幾乎已經戴到了頭上的紅頂子,就幾乎肯定要飛掉的——殊為不智,殊為不智!

    可是,也不能排除真的“發作”的可能性啊!

    怎麼辦呢?

    最後,兩個人反覆商議,採取了一個折中的法子:脈象不必細說,“腎虛”更不能提,但在脈案上,要埋個含蓄的伏筆,“預留地步”。

    脈案由王守正主筆:“若得腎精堅固,胸次寬通,即為大順之像;現敬按聖脈,陰分未足,當滋陰化毒。”

    先說上半句。

    既有“若得”二字,就說明小皇帝的“腎精”不是那麼“堅固“,“胸次”也不是那麼“寬通”,不過,“腎精”不大“堅固”,本身並不算什麼毛病,對於身體還在發育的小孩子,更不算什麼毛病,距離“腎虛”什麼的,還有很遙遠的距離。

    至於“胸次”不大“寬通”,就更加不算什麼了,直到現在,小皇帝還有咳嗽、胸悶的症狀嘛。

    何況,所謂“大順之像”,幾乎等同痊癒,而痊癒這回事兒,已經說過了,至少還要兩、三個月的時間,則“腎精堅固,胸次寬通”,是一種很高的標準,目下尚未達到,是很正常的,不算什麼,不算什麼。

    這句形同廢話的話,最主要的作用,是點出一個“腎”字,“預留地步”。

    再說下半句。

    “陰分未足”,是一個很模糊、很虛玄的說法,所謂“陰分”,指的是人體夜間的氣血運行,其上限、下限之間的範圍,十分廣闊,既可以理解成,“你有點兒虛啊,要加強體育鍛鍊呀。”也可以理解成,“你的腎不中用了,還不趕緊去做腎透析?”

    “腎虛”,自然也是可以納入“陰分不足”範疇之內的,不過,放在這兒,任誰都會理解成“本源不足”之類的意思。

    “滋陰化毒”,“陰分”既“不足”,“滋陰”就是順理成章的事情,即“加固本源”的意思;“化毒”呢,不管是誰——包括魏吉恩,都以為這個“毒”,是指“天花餘毒”,“滋”了“陰”,“本源”加固了,才有本錢追剿“胎毒”的殘兵游勇嘛。

    殊不知,王守正下筆的時候,這個“毒”,其實另有所指。

    上半句重在一個“腎”字,下半句重在一個“毒”字。

    好了,這兩句話擱在這兒,如果真出了事兒,就不能說我失職、看走了眼什麼的了。

    這自然只是王守正的一廂情願,真出了事兒,是不是能靠這兩句不痛不癢的話卸責,他心裡其實一點底兒也沒有,不過,總比什麼都不準備強些吧?

    先不說會不會“真出了事兒”了,就說眼下,能不能糊弄過去,都不好說!

    有權看脈案的王公大臣中,盡有些“知醫”的,雖然在王守正看來,都是些半桶水,但也不能保證他們就看不出名堂來——尤其是軒親王!

    母后皇太後面前,王守正吹捧關卓凡“精闢透徹,切中肯綮”,並不全然是在拍馬屁,他對這位傳奇的親王的洞察力,有一種深刻的、本能的敬畏。

    不過,現在也做不了更多的什麼了,只能坐等,等軒親王的反應,等著看三清四御、六方神佛給不給面子了。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7-5 20:43
第一六六章 呼之慾出

    軒親王沒有任何反應。

    三清四御、六方神佛,則明顯不給面子。

    次日,即小皇帝“天花之喜”的第十七天,太醫請脈,小皇帝的脈象愈加令人擔心了:不但進一步指向“腎虛”,且開始變得紊亂,一會兒“脈沉而細數”,一會兒“脈沉而遲”,叫你弄不清楚他是“腎陰虛”,還是“腎陽虛”,抑或“陰陽兩虛”?

    魏吉恩把脈的時候,甚至出現了片刻的“沉微”,即脈像在“沉”的同時,跳動微弱,似有若無,雖然持續的時間很短,卻也把魏吉恩嚇得夠嗆:這個“沉微”發展下去,就是“脈微欲絕”,那可是“腎陽虛脫”的脈象!

    他本來只“驚疑”,不“驚慌”的,這下子,沒法子不驚慌了!

    還有,“天花”之“發”,也出現了不大好的症狀,有的“花”,“浸漿皮皺”,即不夠飽滿,“發”的不夠“透”,不是一粒粒大珍珠般“灌漿起頂”的模樣了。

    幸好,這些樣子不大好看的“花”,數量不算多,整體上來說,“出天花”的情形,還是過得去的,沒有明顯反轉。

    再說,“浸漿皮皺”也好,“灌漿起頂”也罷,都還算顆粒分明,一般人也分不大清楚它們的區別——譬如母后皇太后。

    可是,另外一件事情,就不是那麼好搪塞的了。

    小皇帝大解的次數突然增加,一天之內,大解了四、五次,且出現了拉稀的跡象——這個,不需要太醫的回稟,負責小皇帝起居的太監,如小李子等人。就能報給母后皇太后知曉。

    慈安對“大解洩瀉”是“逆證”的說法,印象異常深刻,立馬就急了,傳了太醫過來,一疊聲的問,怎麼回事?

    王守正說,皇上只是有一點點拉稀。遠未到“洩瀉”的程度,這個,和“逆證”是沒有什麼關係的,請母后皇太后不必過於擔心。

    魏吉恩說,一連十幾天飲食不調,鐵打的身子骨兒。腸胃也是虛的,有一點點拉稀,是很正常的,請母后皇太后且抒厪慮,且抒厪慮。

    好不容易,母后皇太后總算“且抒厪慮”了。

    退下來之後,王守正、魏吉恩發現。自己的內衣,都被汗水浸透了——不是熱出來的汗,是冷汗。

    周圍無人,兩個人的眼中。對方的面色都異常難看。

    沉默了好一會兒,王守正開口說道:“仁甫,咱們倆,現在是坐在一條船上的人——且這條船上,只有咱們倆,你說,是吧?”

    “……是。”

    “船行半途。水流湍急,誰也不能往下跳,跳下去……就會淹死。是吧?”

    “是。”

    “船若沉了,兩個人就一塊兒淹死——且沒有人能救得起咱們倆。是吧?”

    “是——竹賓,我曉得你的意思,咱們倆現在是——拿《石頭記》裡的話說,‘一榮俱榮,一損俱損’!——這個理兒,我曉得的!有什麼話,你就直說吧!”

    “好!”

    王守正緩緩說道:“有一層憂慮,我是上不告天,下不告地,連親娘老子也不敢說的——”

    頓了一頓,“你說,皇上身上,會不會還有什麼‘別的毛病’?——咱們不曉得的?”

    魏吉恩大吃一驚:“竹賓,皇上身上,還有別的什麼毛病嗎?你可不能瞞我!”

    “我都說了‘咱們不曉得的’,”王守正苦笑說道,“咱們倆,幾乎同時進的太醫院,皇上生過什麼病,我曉得的,你都曉得的啊!”

    “呃……也是,也是。”魏吉恩點了點頭,遲疑的說道,“那,你的意思是……”

    “皇上的脈象,”王守正說,“太奇怪了!這根本不是‘出天花’該有的脈象啊!如果不是身上還有別的什麼毛病,怎麼說的過去?”

    “你是說,”魏吉恩說,“‘別的毛病’,引致了……腎虛?”

    “是,”王守正說,“你我都再三再四地把了脈,‘腎虛’是再也不能看錯的,就不曉得,是什麼毛病引致腎虛的了!”

    魏吉恩眉頭深鎖,努力思索,過了好一會兒,說道:“引致腎虛的毛病,不止一種,可是……都是少年酒色放縱、人到中年之後才會有的毛病,怎麼都不至於出在一個十幾歲的孩子身上啊!”

    說到這兒,搖了搖頭,嘆了口氣,繼續說道:“本來,就有別的什麼毛病,也不可怕,可怕的是……挑這個時候發作!唉,這個時候,人經已被天花折騰的虛極了,就算平日不要命的毛病,這個時候,也……”

    “可不是?”王守正說,“我怕的就是這個!”

    頓了一頓,說道:“最要命的是,如果……皇上出了什麼事兒,這個‘別的毛病’,病情始終不明,‘上頭’以為,是咱們兩個,治天花沒治利落,那可就……”

    魏吉恩悚然而驚,顫聲說道:“是,是,那可就糟糕了!”

    果然如此,四品京堂的帽子,自然遠走高飛,想也不用想了;處分則絕不可免,且未必止於“革職留任”——誰叫你之前動不動就“給母后皇太后叩喜”?弄得母后皇太后以為大局已定,結果臨到頭了,突然劇情反轉,那還不就是你判斷失誤、伺候不周之故?

    如此一來,“失職”是絕對逃不掉的,“瀆職”也不稀奇——不辦你個“欺君之罪”就不錯了!

    魏吉恩愈想愈怕,冷汗又出來了:“竹賓,咱們該怎麼辦?要不然,早一點,如實向‘上頭’回明了?”

    “‘回’也有個‘回’法!”王守正說道,“現在,皇上身上,到底有沒有其他的毛病?若有,是什麼毛病?這些咱們都搞不清楚,怎麼回?難道只說皇上‘腎虛’?他一個十幾歲的孩子,沒憑沒據的。這不成了……‘誹謗聖躬’了嗎?”

    “呃……是啊。”

    “還有,”王守正說,“就算搞清楚了病症,也得看是什麼病症?有些病症,不曉得你敢不敢去回——我可是不敢的!”

    魏吉恩愕然:“不敢去回?那是什麼病症?”

    王守正瞪著魏吉恩:“仁甫,你是第一天做太醫嗎?”

    “呃……”

    “你好生想一想,”王守仁的聲音。微微的壓低了,“傷腎的諸般病症之中,有沒有放在皇上身上,是萬萬說不得的?”

    “呃……”

    “我再提一提你,這個病,是能夠‘過人’的!”

    魏吉恩突然睜大了眼睛:“你是說。‘楊梅’……”

    話說半句,自己打住,連連搖頭:“怎麼可能?怎麼可能?竹賓,你的想頭,也太……”

    說到這兒,聲音慢慢地低了下去,一股難以言說的恐懼在心裡湧了上來:怎麼就不可能?

    “腎虛”本是不可能的。徵兆卻愈來愈明顯,既如此,別的乍聽起來十分荒唐的病症,也未必就不可能!自己方才想到的那些病症。都是“少年酒色放縱、人到中年之後”才會生的病——才真沒有可能出現在十幾歲的孩子身上,但王守正暗示的這個病症,卻是確有可能的,因為它是可以“過人”的!

    魚水交歡,其中一人,若有這個病,另一個人。就可能被“過”了這個病——不管你是多大年紀!

    只要皇上有了男女之事,而那個女人有這個毛病——

    那不就——

    舍此之外,還真想不出來。一個十幾歲的孩子,會因為什麼。出現如此嚴重的腎虛的症狀?

    皇上已有了男女之事嗎?那個女人又是什麼人呢?

    魏吉恩小聲地嘟囔著,聲音裡有難以掩飾的恐慌:“難以置信,難以置信……”

    但他的語氣,已經說明,他開始“置信”了。

    “最好我的想頭是錯的,”王守正說,“可是,萬一……被我不幸而言中了,仁甫,你說,咱們該怎麼辦?”

    怎麼辦?

    魏吉恩呆了半響,喃喃說道:“這個病,是真不能瞎說的……”

    這個“瞎說”,不曉得是說王守正此時在“瞎說”,還是說,將來向“上頭”回稟的時候,不能“瞎說”?

    “老魏!你趕快把魂兒叫回來!商議正經事兒呢!”

    “啊?啊……我是說,竹賓,你說的對,若真是這個病,是真不能……直眉瞪眼的回給‘上頭’聽的。”

    頓了一頓,哭喪了臉:“可是,若是不如實回明,這責任,可不就都落在咱們兩個的頭上了嗎?這,這怎麼擔得起啊?我家裡,可還有……”

    “得,得,老魏,先別扯這些沒有用的!”

    魏吉恩不吭聲了,卻依舊哭喪著臉。

    王守正吐了口氣,說道:“我想,回還是要回的,不過,向誰回,怎麼回,可就有講究了!”

    “呃,怎麼個講究法?”

    “第一,不能向母后皇太后回。”

    “這倒是——可是,不向她回,能向誰回呢?”

    “你說呢?”

    魏吉恩其實也不算笨,想了一想,試探著說:“你是說——軒親王?”

    “還能有誰?”

    “他肯替咱們……呃,這個……擔待嗎?”

    王守正搖了搖頭,說道:“這個我不曉得。不過,這麼大一個政府、這麼大一個國家,他都‘擔待’了,未必就要咱們兩個小太醫做替死鬼?真不肯擔待,那也沒有法子,不過,我想,話說在前頭,曉得了我們的難處,將來出了事兒,處分什麼的,總能輕一些吧!”

    “這倒是,這倒是!”

    想了一想,魏吉恩又問道:“那,該怎麼回呢?”

    “不是這個病便罷,”王守正說,“若真是這個病,發作起來,是非常之快的,接下來的兩、三天,便有分曉!不能夠等到發作了再去說,那樣就晚了!”

    魏吉恩打了個寒顫,說道:“是,這個病發作起來……唉,接下來,大約就會作癰、流膿、潰爛,唉——”

    搖了搖頭,嘆了口氣:“十幾歲的孩子!”

    “到時候,”王守正說,“上上下下,一定都手忙腳亂,‘上頭’急怒攻心,必定會說,不管什麼毛病,你們兩個,怎麼一絲兒跡象也沒有發現?要是早一點兒發現,早一點兒準備,早一點兒用藥,未必就到今天這個局面!”

    魏吉恩幾乎要哭出來了:“早說了也沒有用啊!這是個治不好的病啊!”

    “這種話,只有跟通醫理的人說才有用。”

    “軒親王……通醫理?”

    王守正猶豫了一下,說道:“這我不好說,可是,不曉得為什麼,有些事兒,他看的比比我這個太醫還要透——真正不得了!”

    頓了一頓,又嘆了口氣,“他能夠從一個九品的外委藍翎長,做到今天這個位子上,實非幸致!”

    魏吉恩對關卓凡,倒沒有王守正這樣的感慨,不過,附和是要附和的:“是啊,是啊,人家是親王、是軍機領班呢!”

    頓了頓,“那,竹賓,你打算——”

    “今兒晚上,”王守正咬了咬牙,“我就去找他,成不成的,咱們就賭這一把罷!”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7-5 20:43
第一六七章 聰明反被聰明誤

    當天晚上,朝內北小街,軒親王府。

    王守正遞上名貼的時候,門房看他的眼神,好像在看一件什麼有趣的物事:一個六品的官兒,大晚上的,求見王爺?

    王守正臉上陪著笑,不過,心裡卻是有數的,軒親王一定會見他。

    果然,關卓凡不僅接見了王守正,還是在書房接見的他——通常情況下,只有至交或者親信,才有進入書房的資格。

    王守正受寵若驚,對於達成此行的目的,也多了幾分把握。

    向關卓凡稟報小皇帝古怪的脈象的時候,王守正一邊字斟句酌地說著,一邊偷覷著關卓凡的臉色。

    軒親王雖然微微蹙起了眉頭,但神色依舊平和,臉上沒有什麼大的波瀾。

    王守正心中略定,將“脈沉而細數,為腎陰虛之脈象”、“脈沉而遲,為腎陽虛之脈象”、“皇上的腎,極有可能,陰陽兩虛”的話,一一說了。

    “魏仁甫為皇上請脈的時候,”王守正小心翼翼地說道,“還發現了‘沉微’的脈象,即在‘沉’的同時,脈象微弱,似有若無。王爺明鑑,這個‘沉微’,若加重了,就是‘脈微欲絕’,那可就是‘腎陽虛脫’的脈象!”

    “‘腎陽虛脫’——”關卓凡終於開口了,“險嗎?”

    “王爺,大險!”

    “就是說,皇上的腎,確實出了毛病?”

    “是,確實無疑。”

    “天花——傷腎?”

    就等著你這句話了!

    “回王爺,”王守正說道,“天花雖然致命,卻並不如何傷腎,所以,卑職和魏仁甫兩個。都以為,皇上的身上,還有,其他的……隱疾。”

    “隱疾?”

    “是,因為……之前一直沒有發作,所以,就一直沒有發現。”

    “會是什麼隱疾呢?”

    “卑職……不敢說。”

    “竹賓。”關卓凡溫和地說道,“我說過的,在我這兒,有什麼話,都可以說;還有——有什麼話,都必須說。”

    “是。是!”

    頓了一頓,王守正十分艱難地把話說了出來:“卑職和魏仁甫……反覆揣摩,懷疑是……是……是……”

    連說了三個“是”字,舌頭如同打了結一般,最後兩個字,無論如何,說不出來。

    “是什麼?”

    “是……‘楊梅’。”

    終於說出來了。

    屋子裡一片寂靜。王守正聽得見自己“怦怦”的心跳聲。

    關卓凡沒有作聲。

    汗水從額頭上流了下來,流到了眼睛裡面,王守正不由伸手擦了一把,眼睛變得模糊了。看不清軒親王的表情了。

    “何以見得呢?”

    關卓凡開口了,聲音異常平靜。

    王守正原本以為,軒親王必驚駭莫名,或許不假思索,便指斥自己“荒唐”——他不曉得,軒親王這種反常的表現,對自己。是禍是福?

    可是,話已出口,無法收回。只能硬著頭皮說道:“回王爺,一般傷腎的毛病。都是少年酒色放縱,經年累月,人到中年之後,方會發病,皇上的春秋……呃,實在沒有理由,腎虛的脈象如此之……”

    說到這兒,有點兒喘不過氣兒來的樣子,頓了頓,透了口氣,才繼續說道:“呃,卑職和魏仁甫兩個,反覆琢磨,除了,除了……這個,這個……楊梅,實在是……想不出第二種可能了。”

    “原來如此,”關卓凡點了點頭,“嗯,倒也不是一點兒道理沒有。”

    王守正心頭大定,抹了把汗,連聲說道:“是,是,王爺明鑑,王爺明鑑!”

    “假若真的是楊梅——此時發作,會怎樣呢?”

    好好,正要您問這個呢!

    “回王爺,”王守正說道,“本來呢,‘楊梅’這個病,雖然不能去根兒,卻並不一定致命,遷延多年,並不罕見,甚至跟到病人老死的,也不是沒有,可是,皇上的‘楊梅’——”

    頓了一頓,“這個點兒發作,太不是時候了!如王爺之前所言,‘出天花’,是病人拿自己的‘本源’同‘胎毒’作戰,兩軍對壘,勢均力敵,難解難分,這時候,突然殺出另一支人馬,打橫插過來,這個仗,就難打了!”

    再頓一頓,“皇上的底子如果足夠強,還好些,偏偏……聖躬稟賦素弱,這個時候,就是‘外感’一類的小毛病,也不敢有,何況……‘楊梅’這種虎狼之症?”

    “你就直說——會怎麼樣吧!”

    “是,是!”

    王守正口中乾澀,不自禁地做了一個吞嚥的動作,然後澀聲說道:“若真是‘楊梅’,接下來的兩、三天,就會……呃,作癰、流膿、潰爛,再接下來……”

    說不下去了。

    “再接下來——如何?”

    “王爺,”王守正微微壓低了苦澀的聲音,“再接下來,就非臣下所忍言了。”

    “好,我明白了。”

    說了這句話,關卓凡的右手,放到了桌子上,食指、中指併攏,輕輕的敲了兩下,然後虛虛的點了點王守正,平靜的說道:“如果皇上的腎虛,真的是‘楊梅’所致,那你說,這個‘楊梅’,是怎麼來的呢?”

    “呃……”

    王守正的汗水,又從額頭上流了下來。

    這叫我怎麼說啊?

    “‘楊梅’這個病,”關卓凡說道,“沒有男女交合,是‘過’不了人的——你的意思,即是說,皇上已經有了男女之事了,是吧?”

    “呃,這,這……”

    王守正的汗水,流的更多了,心也重新怦怦地猛跳起來——軒親王的語氣,不大對頭呀!

    “這個‘男女之事’,如果發生在宮裡邊兒,責任歸母后皇太后;如果發生在宮外邊兒,責任歸我——王竹賓,你說說看,這個責任,歸母后皇太后好呢?還是歸我好呢?”

    這幾句話,關卓凡說的十分平靜,然而入於王守正之耳,卻如大晴天的打了幾個焦雷,他魂飛魄散,身子一軟,就從椅子上出溜了下來,往地上一跪,磕下頭去:“王爺,王爺,我不是這個意思啊!我不是這意思啊!”

    “那你是哪個意思啊?”

    王守正後悔極了,恨不得一頭撞死!

    自己和魏吉恩,都想過要“為尊者諱”——這不消說了;也都想過“責任”——可是,想來想去,想的都是自己的“責任”,沒有想過“上頭”的“責任”——沒有想過,如果小皇帝坐實了“楊梅”,“上頭”要負什麼責任?

    如果“上頭”認為,自己和魏吉恩有意“卸責”——把本屬於太醫的責任,往“上頭”的頭上推,那麼,自己和魏吉恩,再有十條命,也不夠死的呀!

    如果不提“楊梅”,從頭到尾,就當“天花”治,就算小皇帝最終不治,運氣的話,自己和魏吉恩,“革職留任”——這終有“起復”的時候的;糟一些,丟了差使,砸了飯碗,被趕出太醫院;最壞的情形,也不過充軍、發配——不過,出現這個情形的可能性,其實非常之低,本朝恩澤深厚,皇帝龍馭上賓了,沒有過這麼拿太醫出氣的。

    反正,無論如何,小命無虞。

    現在呢?

    真是聰明反被聰明誤!

    “王爺,我真不是這個意思,真不是這個意思!我,我,我……”

    一連幾個“我”字堵在嘴邊,接下來,就不曉得說什麼了。

    終於憋出了這麼一句:“我……我看錯了!皇上……不是腎虛,不是楊梅,就是天花,就是天花!”

    關卓凡“格格”一笑,說道:“是則是之,非則非之——王竹賓,你耍小孩子呢?”

    這句話,有著巨大的威壓,王守正無言以對,只有一味磕頭,腦門都碰青了。

    過了好一會兒,關卓凡說道:“行了,別磕頭了,再磕下去,就要見血了,明兒若有人問起來,你還不曉得怎麼譬解呢!”

    王守正停止了動作,但還是趴在地上,不敢抬起頭來。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7-5 20:44
第一六八章 從今以後,我不是我

    “你在我這兒改口,”關卓凡淡淡的說道,“倒是容易,可是,你方才說了,接下來,就要‘作癰、流膿、潰爛’,等等,我問你,天花就算‘餘毒未清’,殺了個回馬槍,是這麼個症狀麼?”

    “這個……”王守正的聲音打著抖,“不……不是……”

    “那你怎麼寫脈案呢?——這也罷了,關鍵是,有權看脈案的,可不止我一個人,若有他人問起,你又該如何作答呢?”

    “這,這……”汗水又一次模糊了王守正的眼睛,“卑職,卑職不曉得……”

    “不曉得?”關卓凡冷冷說道,“太醫院左院判不曉得,誰曉得?”

    王守正心中一動,一線迷迷糊糊的亮光在腦中閃現,他一邊急速地轉著念頭,一邊再一次磕下頭去:“卑職……愚鈍,求王爺……賜教。”

    “哦,這麼說,我才是太醫院左院判?”

    王守正大嚇一跳:壞了,想差了!

    他連忙說道:“不,不,不,卑職不是這個意思,卑職是說,卑職是說……”

    頓了頓,無可奈何的說道:“卑職是說……卑職愚鈍!”

    關卓凡的嘴角,露出了一絲譏嘲的笑容,右手的手指,又在桌子上輕輕地點了點,說道:“還有,你方才說,皇上這個病,‘之前一直沒有發作,所以,就一直沒有發現’什麼的,是吧?”

    “呃……是的……”

    “我雖不敢以‘知醫’自詡,”關卓凡說道,“可也曉得,‘楊梅’這個病,不是第一次發病,就風雨大作的,西洋醫學裡面。‘楊梅’有‘一期’、‘二期’、‘三期’之別,‘一期’——即初初發作之時,不痛不癢,不過生幾塊紅斑罷了,且過不了多久,便會自動消失不見的。”

    頓了頓,“王竹賓。我說的,對不對呀?”

    王守正目瞪口呆:“對,對……”

    “如果這一回,”關卓凡說道,“果如你所言,‘作癰、流膿、潰爛’。那麼,皇上身上的‘楊梅’,就絕非‘一期’了,就是說,之前,一定是發作過的——請教王院判,你是沒有看出來呢?還是明明看出來了。卻故意誤診呢?”

    如果是“沒有看出來”,就是嚴重的失職甚至瀆職——“楊梅”並不算很難判定的病症;如果是後者,不消說,至少也是“欺君之罪”。若有心發揮,甚至可以戴上一頂“謀弒”的帽子,妥妥的殺頭的罪名。

    王守正渾身癱軟,匍匐在地,嘴裡出來的話,已經連不成句子了:“卑職……無能,卑職……荒唐。王爺……救命,啊不,王爺……饒命……”

    關卓凡瞪著王守正。不說話。

    王守正的額頭,真的磕出血來了。

    嗯。揉搓的差不多了。

    關卓凡開口了:“起來!”

    “卑職……不敢……”

    “別他娘的這麼膿包勢!你這副樣子,怎麼說話?”

    “啊?啊,是,是……”

    王守正哆哆嗦嗦地爬了起來,佝僂著身子,滿臉的驚恐、惶惑。

    “你坐吧。”

    “啊?卑職不敢,不敢……”

    這是真不敢。

    關卓凡也不勉強,說道:“‘楊梅’二字,絕不能見於脈案!亦絕不能見於朝堂!不然,有玷聖德!”

    “是,是!卑職明白,卑職明白!”

    “不過,”關卓凡說道,“症狀——譬如‘作癰、流膿、潰爛’之類,脈案上卻不能不照實記述,因為,這都是大夥兒看在眼裡的,就是全然不‘知醫’的人,也曉得,那都是些什麼。”

    “這……呃,是……”

    “所以,”關卓凡說道,“檯面上,‘楊梅’二字,盡可抹得一乾二淨;檯面下,也想這麼幹,那是不可能的——瞞不過母后皇太后,也瞞不過近支親貴!”

    “呃,是,是……”

    王守正心中,又是絕望,又是惶惑:那該怎麼辦?

    “我問你,”關卓凡說道,“‘楊梅’人‘過’人,除了男女交合,還有其他的什麼路子嗎?”

    “這個,”王守正遲疑的說道,“沒有了……”

    呃,不曉得……“男風”……算不算?

    “真的?”

    王守正剛想說“男風”神馬的,腦中一個念頭一閃,自己先“啊”了一聲,然後說道:“回王爺,這個‘楊梅’,也可以由父母過給子女的……”

    話沒說完,就後悔了!

    這豈不是在說,這個“楊梅”,是先帝和聖母皇太后,“過”給今上的?!

    如此“悖逆不道”的話,怎麼就從自己嘴裡出來了呢?

    真是嫌腦袋在脖子上呆得太安穩了!

    王守正微微張著嘴,恐懼扭曲了他的面容。

    他雙腿發軟,膝蓋打戰,關卓凡只要輕輕“嗯”一聲,他就會再一次癱軟在地,磕頭告罪。

    然而,關卓凡什麼也沒有說,身子微微向後一仰,靠在了椅背上。

    這個動作……是什麼意思?

    書房裡,安靜極了。

    突然間,猶如一道閃電劃過夜空,王守正明白了:軒親王就是要自己的這句話!

    “楊梅”——也可以由父母過給子女。

    王守正急速地轉著念頭:

    既然,在檯面下,皇上的“楊梅”是掩不住的,那麼,如果這個“楊梅”由男女交合而來,就如軒親王自己所言,“如果發生在宮裡邊兒,責任歸母后皇太后;如果發生在宮外邊兒,責任歸我”;可是,如果這個“楊梅”,是皇上“過”自生身父母的,那麼,責任就在先帝和聖母皇太后,就不在軒親王和母后皇太后了!

    王守正的腦子,“嗡嗡”做響。

    老天,老天!

    軒親王竟是……想以此卸責?!

    可是,對於自己來說,指皇上經由男女交合而致罹“楊梅”,固然是“誹謗聖躬”,指皇上的“楊梅”過自生身父母——更加是“誹謗聖躬”啊!而且,似乎更嚴重些——一誹謗就誹謗倆:一個先帝,一個聖母皇太后!

    先帝也還罷了,畢竟是男人,聖母皇太后可是女人!皇上的“楊梅”若“過”自生母,豈非指斥,先帝臨御之前,聖母皇太后不是……處子?!

    老天,老天!

    王守正腦子裡的“嗡嗡”聲,已經變成了“轟轟”聲。

    “誹謗聖躬”,“誹謗聖躬”。

    左邊兒是“誹謗聖躬”,右邊兒也是“誹謗聖躬”。

    這於我,又有什麼分別呢?

    不,不,還是有分別的。

    俗話說,“不怕縣官,只怕現管”,先帝早已“龍馭上賓”,是管不來的了;聖母皇太后現正在天津,為先帝“祈福”,暫時也是管不來的,“現管”的,是宮裡邊兒的那一位,還有,眼前的這一位。

    可是,聖母皇太后總是要回來的呀!

    回來之後,憑她的脾氣,能放的過自己?!

    左右是沒有自己的活路!

    不對,不對,好像,哪裡不大對頭……

    如果皇上的“楊梅”,被認定“過”自聖母皇太后,那麼……

    那麼——聖母皇太后回來之後,還能夠繼續……“垂簾聽政”嗎?

    甚至,還能夠繼續……做“聖母皇太后”嗎?

    又一道閃電劃過夜空,且伴以驚雷。

    王守正不曉得,自己的臉上,現出了目瞪口呆的表情。

    如果“她”不在目下的這個位子上了……

    不曉得過了過久,王守正終於回過神兒來,並認清了一個現實:自己已經被捲入了一個天大的漩渦之中,且就在漩渦的正中心。

    完完全全,無力與抗,只能夠被這個無比巨大的漩渦帶著,聽天由命了。

    在這個世上,在對面的這個人面前,渺小的自己,不過一隻螻蟻。

    王守正跪了下來,低聲說道:“回王爺,卑職以為,皇上的‘楊梅’,應該……應該是由生身父母過給子女的……”

    目的達到了,但關卓凡沒有任何如釋重負的感覺,相反,他的心中,湧起了濃重的悲哀。

    是的,我確實是為了一個崇高的目標,不得不為之,可是,從今以後,我——

    再也不是之前的那個我了。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7-5 20:44
第一六九章 風雲突變

    王守正夜謁軒親王府的第二天,小皇帝“天花之喜”的第一十八天。

    “出天花”,以前一十八天為最難的關隘,過了這個關隘,之後的日子,辰光雖長,都屬調養恢復。這個道理,就算原先不曉得的,因為小皇帝的“天花之喜”鬧得沸反盈天,現在也都曉得了,因此,今兒一大早,但凡有權力看小皇帝脈案的人,都早早的進了宮,估摸著早晨的脈案下來了,便成群結隊的趕到內奏事處來看脈案。

    大夥兒都認為,今天的脈案,必定會有一個較為明確的、總結性的說法,以宣示皇上的“天花”經已“出”過了,接下來,就該“普天同慶,恩綸廣佈”嘍。

    有權力看脈案的人,除了親王、郡王、軍機大臣、御前大臣、領侍衛內大臣、大學士、內務府大臣、宗人府宗令、宗正、各部正堂之外,還包括弘德殿的師傅,以及貝子以上的所有近支親貴,這班人,平時並不會每天都過來看脈案,但今天不同,但凡不在直的,能來的,基本都來了——包括昨兒還在香山碧雲寺的恭王。

    一個是確實關心,一個嘛,這是個態度問題。

    小皇帝的脈案,一式幾份,除在太醫院、御藥房、敬事房備案之外,還要送軍機處和鐘粹宮,軍機處為軍機要地,除了軍機大臣和軍機章京,他人不得擅入,親王亦不例外,是不方便給大夥兒湧進去看脈案的;鐘粹宮就更不用說了。所以,只能在太醫院、御藥房、敬事房三處看了。

    不過,太醫院和御藥房在南三所東首,出門就是紫禁城的東城牆,位置太偏了,實在不方便;敬事房在乾清宮的南廡。位置最為適中,可是,敬事房地方不大,卻擺了許多檔案,再說,敬事房自己的差使也多,這麼一大群人湧進去。彼此亂作一團,也不方便。

    於是,就這麼規定下來:送敬事房的脈案,先送敬事房旁邊的內奏事處,擺上半天,再由敬事房的人收走。這半天時間,就留給大夥兒過目了。

    奇怪的是,今兒的脈案,一直沒有送過來。

    一直等到快午初了,還是不見脈案送來——平日的這個時候,第二張脈案都出來了。

    大夥兒不由議論紛紛:就是病情穩定,無需再用藥了。也該有一張脈案呀?

    叫人去太醫院、御藥房問,答覆是,那邊兒也沒有收到今兒的脈案。

    軍機處呢?呃,這個就沒人敢去問了。

    又等了兩刻鐘。還是沒有動靜,大夥兒估摸著,上午不會有脈案出來了,肚子也開始叫喚了,只好先撤了——回去吃了飯,下午再過來看看吧。

    下午過來的人數,就沒有上午那麼多了。不過還是不少。

    不過,還是沒有脈案。

    這可奇了怪了!

    明明有人看見,太醫院的王守正、魏吉恩。都進了太極殿,好像直到現在……都還沒有出來呀?

    既然請了脈。怎麼會沒有脈案?

    太監的消息,一向是最靈通的,於是就有人走到旁邊的敬事房去問,可是,敬事房的太監,對著一班親貴重臣,請安歸請安,賠笑歸賠笑,說到脈案和皇上的病情,卻是一概搖頭,一絲兒正經有用的消息也打聽不出來。

    過了申正,見還是沒有動靜,開始陸續有人離去。

    一直等到宮門快下鑰了,實在沒有法子再等下去了,剩下的人,也只好都怏怏而去了。

    人心開始浮動,“皇上的病情有所反覆”的說法,悄悄的流傳開來了。

    這個晚上,不少人睡得都不是很踏實。

    第二天,即小皇帝“天花之喜”的第一十九天,昨兒個進宮看脈案的這撥人,大部分再次早早進宮。

    一進宮,就覺得氣氛不對,宮裡邊兒的人,不論太監、侍衛還是員吏,個個神情凝重,還沒走到內奏事處,不少親貴重臣已經得到消息了:皇上的病情,果然反覆了!

    到了內奏事處,才知道,昨兒個不是沒開脈案,不但開了,還一共開了三張,可是,脈案上面的內容,過於駭人眼目,相關人士不曉得,該不該照老規矩送內奏事處,供親貴重臣們查看?於是,就連太醫院、御藥房二處,也暫時一併“按”了下來,“靜候懿旨”。

    當然,鐘粹宮和軍機處兩個地方,是必須第一時間送達的。

    又說,因為皇上的病情,一日之內,大起變化,母后皇太后方寸大亂,不到卯初,軒親王便奉詔進宮,目下,養心殿的燈火,還沒有熄滅呢。

    眾人驚疑不定,脈案……駭人眼目?軒親王……寅時入宮?皇上的病情,到底“反覆”成什麼樣子了?

    正在莫衷一是的時候,一個內奏事處的太監眼尖,指著月華門的方向,輕輕喊了聲:“那不是養心殿的趙老四?他手裡捧的,不是裝脈案的匣子?”

    果然——脈案來了!

    匣子打開,取出脈案,內奏事處總管太監當眾展讀,加上趙老四氣喘吁吁的“解說”,昨兒個的情形,大致清楚了。

    昨兒個早上,不到卯初,小皇帝就醒了,是疼醒的——睡夢之中,腿抽筋兒了。

    好不容易緩過勁兒來,發現腰痠疼的厲害,坐都坐不起來。

    接著就拉稀,不過,大解的狀況雖然不大好,還沒到“洩瀉”的程度,糟糕的是小解,顏色竟是赤褐色的,可又不是尿血。

    “花”的狀況卻是正常的,繼續結痂、落屑,脈案上說,“肉色紅潤”——挺好的呀。

    那麼,抽筋、腰腿痠痛、小解赤濁,又是怎麼回事呢?脈案上說,“系毒熱內擾所致,須保元清毒”。

    “毒熱”?“清毒”?什麼毒?天花的毒,不是都基本清乾淨了嗎?

    這是第一張脈案。

    快到中午的時候,小皇帝突然發起燒來,整個人燒得暈乎乎的,想大解,卻解不出來——兩個時辰不到,拉稀轉便秘了。

    腰疼的愈來愈厲害,別說坐起來了,轉個身子都不容易。

    腰疼的同時,腿又開始抽筋,且愈來愈是頻繁。

    脈案上說,此乃“腎虛、感寒”所致。

    “感寒”也罷了——雖然現在是夏天;可是——“腎虛”?

    皇上十幾歲的孩子,腎虛?!

    這是第二張脈案。

    到了傍晚的時候,病情再有大變。小皇帝的後腰腫了起來,不多時,就像被人下了降頭、施了妖法一般,眼睜睜地看著生出癰來,愈生愈大,接著就流膿、潰爛。

    到了晚上亥正的時候,潰爛的部位,已不止於腰間,胸膛、背脊、胳膊、大腿,都開始出現潰爛的情況,連脖子都開始出狀況了,也不曉得是新生出來的?還是天花的“花”爛掉了?

    脈案上說,“藥用保元化毒法”。

    再次提到“保元”,再次提到“毒”,但是,早上的“清毒”,變成了晚上的“化毒”,一字之差,大不相同,說明“毒”已大盛,已談不上什麼“清”不“清”了,能“化”多少就算多少了。

    至於“腎”字,沒有再提,可是,這是不言而喻的,因為生癰的部位——後腰,就是“腎腑”之所在啊!

    這是第三張脈案。

    看過脈案,聽過“解說”,大夥兒都傻眼了!

    議論紛紛。

    “怎麼回事?一日之內,風雲突變?”

    “我看,皇上的腎,怕是出了……大狀況了!”

    “天花傷腎?”

    “沒聽說過。”

    “那,這些癰、這些潰爛……何毒所致呢?”

    “天花餘毒?”

    “不會吧?‘花’都結痂落屑了,哪兒來的‘餘毒’?”

    “另有邪毒作祟?”

    “皇上現在是虛極了的,若真有邪毒趁虛而入,可一點兒招架之力也沒有啊!”

    這些議論,開始的時候,聲音還不太大,算是“交頭接耳”,到了後來,聲音愈來愈大,內奏事處屋裡屋外,嗡嗡嗡的,響作一片。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7-5 20:44
第一七零章 邪毒作祟

    乾清宮是天子正衙,一堆翎頂輝煌的親貴重臣,聚在一起,“議論聖躬”,是很不得體的行為,內奏事處的總管太監臉都白了,可是不曉得該怎麼辦?

    這種時候,如果有類似於關卓凡或者以前的恭王的角色出面,警以正言,大夥兒也就散了,可是,關卓凡現正在養心殿內,恭王倒是在現場,不過,他已經不是“以前的恭王”了。

    由始至終,恭王臉色青白,緊抿著嘴唇,一句話也沒有說過。

    醇王擠到恭王身邊,微微壓低了聲音,說道:“六哥,咱們要不要遞牌子‘請起’?”

    恭王皺起了眉頭:“這是啥時候?你添什麼亂?”

    “咱們得問問到底是什麼情況啊?”

    “該說給你聽的時候,自然會傳你進去的,你現在瞎折騰什麼?”

    醇王急了:“這怎麼能叫瞎折騰呢?”

    頓了一頓,神色激動:“國家將有大變,你我身為國戚,與國同體,豈能一默無言?”

    恭王眉頭一挑,“老七,你早上出門之前,喝了多少酒嗎?怎麼在這裡胡說八道?”

    頓了頓,有意提高了聲調:“我是來看脈案的,現在脈案看到了,我就該回府了!”

    轉過身來,“借光,借光!”

    一邊大聲說著,一邊就往外走。

    恭王的這個舉動,周圍的人看在眼裡,聽在耳裡,馬上就品出味道不對了,議論的聲音很快低了下去,大夥兒面面相覷。

    過了片刻,睿王輕咳了一聲,說道:“我……宗人府還有事兒。”然後。抬起腳來,出了內奏事處。

    第三個是莊王,他略微尷尬的“嘿嘿”了兩聲——不曉得算不算乾笑?

    “我回府聽消息……呃,聽招呼。”

    說罷,點了點頭——也不曉得是對誰點頭,然後,也出了內奏事處。

    朱鳳標心虛地周圍看了看。自言自語的說道:“內閣還有個會。”說完,用手捂著嘴,咳嗽了幾聲,第四個走出了內奏事處。

    三個親王、一個殿閣大學士,先後離開,剩下的人。再也呆不住了,紛紛“告辭”。

    很快,內奏事處裡,就剩下醇王和鐘王兩個人了。

    鐘王猶豫了一下,說道:“七哥,你不走?”

    醇王正在發愣,沒聽見他的話。鐘王又叫了一聲:“七哥!”

    醇王回過神兒來:“啊?”

    “你走不走?”

    醇王呆了一呆,隨即沒好氣地說:“我是御前大臣!領侍衛內大臣!正在當班!我走去哪裡?”

    “哦……也是,那,我先走了?”

    醇王沒出聲。鐘王向他微微俯了俯身,轉過身來,走出了內奏事處。

    屋子裡,除了太監,就剩醇王一個人了。

    醇王又是沮喪,又是惱火!

    這個六哥,到底是怎麼回事?今兒的情形。就像那天晚上在朝內北小街一樣,本來該我大出風頭的,被他幾句說話。就打消掉了!他是真的還把我當成小孩子看,還是因為別的什麼?

    他不會是……嫉妒我。自己退歸藩邸了,也不願意我——取而代之吧?

    哼!

    不過,醇王很快就被自己的“遠見”重新鼓舞起來了:看,我說的沒錯吧,就是要出事兒,出大事兒!

    我說的要早些議立嗣君,有錯嗎?!

    你們一個個因循敷衍,諱疾忌醫,掩耳盜鈴,哼,有用嗎?!

    他很想目下就“議立嗣君”這個題目,和什麼人展開議論、辯駁,可是——該找什麼人呢?

    倭艮峰一去,內閣那幫人,就都成了鋸嘴葫蘆——瞧朱建霞那個慫樣!

    大學士、學士神馬的,統統指望不上。

    只有軍機大臣了。

    軍機處另有脈案備份,所以,軍機大臣是不必跑到內奏事處來看脈案的,關卓凡之外,幾個大軍機都不在乾清宮這兒,要找軍機大臣,只有去軍機處。

    不過,醇王雖然頭腦簡單,可也知道,軍機處不是別處,自己手頭沒有正經差使,就這麼冒冒失失闖進軍機處,大大不妥。

    那——

    思前想後,他興起了一股強烈的衝動:自己一個人遞牌子“請起”!

    不過,“叫起”了,該說些什麼呢?是不是就請懿旨,將議立嗣皇帝的題目,付諸近支親貴公議?

    然後,順理成章,就派了自己主持其事?

    醇王的心,火辣辣的。

    唔,讓我好好想一想,好好想一想。

    *

    *

    醇王、恭王兩兄弟,在內奏事處議論辯駁的時候,養心殿內的燈火,終於熄滅了。

    但是,西暖閣內,君臣三人心頭的火焰,卻愈發灼人。

    母后皇太后容顏憔悴,兩隻眼睛,又紅又腫。她不在榻正中端坐,而是靠著榻右首邊的梅花小幾坐著,右手虛搭在梅花小幾的邊緣上——不如此,她就覺得自己搖搖晃晃地坐不安穩。

    王守正跪在地上,不敢抬頭;關卓凡站在旁邊,微微垂首。

    “到底是怎麼回事?”慈安說話了,原本柔軟甜和的聲音,已變得乾澀瘖啞,且隱約帶著一絲哭音,“前兒個,不是還好好兒的嗎?我以為,已經……好了!這才一天多點兒的功夫,怎麼就變成了這個樣子?”

    王守正磕了一個頭,說道:“回母后皇太后,皇上‘天花’的症狀,確實已經基本好了,痂結、屑落——太后親眼所見,肉色紅潤,皮色光滑,說‘天花之喜’已經過去了,也並不為過……”

    “那……怎麼會變成這個樣子?”

    “回太后,”王守正又磕了個頭,“皇上體內,另有邪毒作祟!這個,之前沒有一丁點兒徵兆,實在是……實在是臣等始料未及!”

    “另有邪毒作祟?!”

    “是!如果換個點兒發作,還好些,偏偏挑在這個點兒發作!母后皇太后明鑑,痘毒在皇上體內,肆虐了十好幾天了,雖然最終被趕了出去,但皇上的本源,也消耗的七七八八了!這個時候,人的身子骨兒,是最虛弱不過的了,本該固本培元,慢慢兒的調理、將養、恢復,誰知道——”

    頓了一頓,“這個時候,本源微弱,面對邪毒,幾無招架之力,幾乎就是……就是……‘人為刀俎,我為魚肉’了!所以,才會,才會……潰不成軍……”

    慈安微微一陣昏眩,她定了定神,說道:“藥呢?用藥,難道就……一點兒效用也沒有嗎?”

    “回太后,”王守正說道,“藥石猶如兵器,也得……也得本源能夠運用自如才行!本源虛弱,開不得弓,搭不得箭,多少兵器……也是沒有用的!”

    “這個邪毒,怎麼會……怎麼會,剛剛好,在這種時候發作呢?”

    “回太后,”王守正說,“這個不是‘剛剛好’。邪毒在皇上體內,潛伏已久,窺伺機會,這個‘機會’,就是本源最虛最弱之時——此於邪毒,乃天賜良機,此時發作,攻本源之不備,可操……呃,這個道理,就跟兩軍作戰,是一模一樣的。”

    慈安又是一陣昏眩,她手上不自主的用力,抓住了梅花小幾的邊緣。

    “太后……”

    慈安抬起頭來,看見關卓凡注視著她,一臉擔憂的樣子,勉強笑了一笑,微微搖頭,意思是自己不要緊。

    “邪毒,”慈安輕輕吐了口氣,“到底是什麼樣的邪毒呢?”

    “臣同魏吉恩兩個,”王守正說道,“反覆琢磨,呃,呃,這個,這個……”

    “還弄不清楚嗎?”

    “回太后,”王守正嚥了一口唾沫,“這個……已有端倪。”

    “是什麼呢?”

    “臣……不敢說。”

    “唉,都這個時候了,還有什麼不能說的?找到病根兒了,才能對症下藥啊!快說!”

    “臣……實在不敢說。”

    “你!……”

    這個時候,關卓凡說話了:“太后,要不然,叫養心殿內外無關人等,迴避一下?”

    慈安一怔,明白過來:“啊,是……”

    養心殿迅速被“清空”了,不僅西暖閣,明殿和東暖閣裡的太監,也都奉命退了出去,就是窗外廊下,也不許站人。

    養心殿總管太監前後左右的檢查了一遍,確定無人留下,向慈安稟報之後,自己也退了出去。

    偌大一間養心殿,就剩下君臣三人了。

    “你說吧,”慈安說道,“別再吞吞吐吐的了。”

    “是。”

    不過,接下來,王守正還是猶豫了片刻,才極其費力的說道:“皇上體內的邪毒,是……‘楊梅’。”

    慈安以為自己聽錯了:“什麼?”

    關卓凡壓低了聲音,口氣卻異常嚴厲:“王守正,你胡說什麼!”

    王守正被這句話一壓,身子向下伏了伏,不說話了。

    西暖閣內的寂靜,好像一塊懸在半空中的石頭。

    過了片刻,慈安吃力的問道,“你說的,是……‘楊梅’?我沒有……聽錯?”

    “是。”

    王守正聲音雖低,可是十分清晰。

    關卓凡疾言厲色:“王守正!”

    “你別這樣,”慈安擺了擺手,止住了關卓凡,“不然,他更不敢說話了。”

    關卓凡不做聲了。

    慈安微微閉上了眼睛,略略平靜了自己的心跳,睜開眼,輕輕吐出一口長氣,然後緩緩說道:“‘楊梅’,何以見得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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