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史民國] 亂清 作者:青玉獅子 (連載中)

 
巴爾帕金 2014-5-16 16:37:58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2083 77589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7-5 20:20
第一五一章 聰明的女人,荒誕的戲劇

    關卓凡默然。

    養心殿西暖閣中,除了他和慈安,沒有第三個人,但門外的明殿裡,窗外的院子裡,都有許多太監在忙忙碌碌,壓低了聲音說話,外邊應該是聽不見的,可是,這兒,怎麼也不是討論這個問題的地方。

    其實,這個問題,難道還有第二個答案?

    現在,慈禧的肚子已經很大了,不論小皇帝的病情多麼嚴重,甚至有不諱之事,在生產之前,她都絕沒有回來的可能。

    既如此,告訴她,抑或不告訴她,有什麼區別?

    更重要的是,慈禧如果知道了這個消息,卻無法趕回北京,那就只有乾著急、幹上火,她目下的身子,最忌的,就是這個,萬一,因此而——

    可是,兒子重病,卻不給母親知曉——何況,這個兒子,是皇帝,這個母親,是聖母皇太后——怎麼說的過去?

    過了片刻,關卓凡平靜地說道:“此事……只有仰賴母后皇太后乾綱獨斷,非臣下所敢妄議。”

    “嗯,你說的也是。”慈安斟酌著字詞,小心翼翼地說著,“我想,妹妹到天津,為先帝祈福,是好大的一件功德,斷不能半途而廢的,不然,莫說先帝在下面……就是皇上,身為……人子,也是不安的。”

    頓了一頓,繼續說道:“這個事兒,說給妹妹聽,她如果回來,為先帝祈福的事兒,就算半途而廢了;不回來吧,隔著那麼老遠,心裡著急,‘靜心祈福’什麼的,無論如何談不上了!總之,只要說給她聽。這件大功德,就——唉,既如此,又何必叫她難做呢?”

    關卓凡驚異地看了慈安一眼:這件事情,她其實早就想過了,且已想得非常透徹了,這番冠冕堂皇的說辭。就是自己來編,也不過如此吧!

    他的心中,生出了難以言喻的況味。

    “是,母后皇太后聖明。”

    “再者說了,”慈安說道,“妹妹又不是醫生。就回來,也——”

    頓了一頓,說道:“所以,這個事兒,還是暫時不要告訴她的好。”

    “母后皇太后……聖明。”

    “等他們來了,這個事兒,我同他們說吧。”

    “他們”。指的是奉詔入宮為皇帝“叩喜”的親貴和軍機。

    關卓凡的心裡,像打翻了五味瓶。

    這個女人,實在是……唉!

    還有,她哪裡笨了?

    在某種意義上。她可以算是這個世界上最聰明的女人之一吧!

    他無法清楚表述自己目下的心情:感激?慚愧?負疚?迷茫?……

    “是。”

    除了這個“是”字,他說不出更多的話來。

    門外、殿外的人來人往,反襯得西暖閣內出奇的安靜。

    “對了,”慈安突然想起一個事兒,打破了沉默,“上一次,六福晉進宮問安。聽她說,這段日子,六爺一直住在香山碧雲寺。吃齋唸佛,傳旨的太監。到了鳳翔胡同,不會撲個空吧?”

    “應該不會,臣聽說,恭親王昨兒個已經回到城內了。”

    “啊,這個,倒真是巧……”

    事實上,這個,不是什麼“巧”。

    關卓凡看了一眼擺放在角落裡的大自鳴鐘,說道:“回太后,時辰差不多了,住的近的親貴、軍機,大約已經快到了,臣……去軍機處等候他們。”

    “啊?哦,對,對,你去吧。”

    第一個到的,就是恭王,他和關卓凡見了面,什麼話也沒有說,只是兩隻手抓住關卓凡的兩隻手,用力的握了一握。

    第二個到的,是鐘王,他是明顯被嚇到了,清秀的面孔上,神情恍惚。

    軍機處裡,雖然有恭王和關卓凡兩位哥哥,但這個場合,不能請安,不能問好,他對著恭王和關卓凡,默默地呵了呵腰,在角落裡尋了張凳子,坐了下來,一聲不吭。

    很快,睿親王仁壽、莊親王奕仁、怡親王載敦、鄭親王承志、禮親王世鐸、豫親王本格,以及科爾沁親王伯彥訥謨詁,都到了,四個大軍機,文祥、曹毓瑛、許庚身、郭嵩燾也到了。

    屋子裡擠滿了人,燈光昏暗,人們小聲地交頭接耳,氣氛十分壓抑。

    最後一個到的,是醇王,他一進門,就大聲說道:“嗐!怎麼出了這檔子事兒!”

    恭王瞪了他一眼,說道:“你瞎嚷嚷什麼?什麼叫‘這檔子事兒’?這是‘喜事兒’!”

    醇王立刻收聲。

    不過,誰都知道,這不是什麼真正的“喜事兒”,該擺出一副什麼表情,實在是難為了一班親貴重臣。如喪考妣是不行的,歡天喜地更加不行,屋子裡,人人都覺得別人臉上的神情,古怪難看,卻不曉得,自己的神情,在別人眼中,一樣是古怪難看。

    尤其是怡親王載敦、鄭親王承志、禮親王世鐸、豫親王本格四個。

    這四位,有的是“罪余之家”,如怡親王載敦、鄭親王承志;有的年紀輕,沒經歷過什麼大場面、大風浪,如禮親王世鐸、豫親王本格。他們身上,都沒有什麼像樣的職分,也從來沒有辦過什麼像樣的差,與政治中樞,一向隔膜,別的人,進宮之前,大都由傳旨的太監口中,得知出了什麼事兒,他們四個,卻是一無所知——既沒有人巴結他們,他們自己也不敢問。

    可是,宮門下鑰之後,傳召外臣,體例所無,必定是出了天大的事情,才會這麼做!不曉得這個“天大的事情”,是出在宮裡邊兒,還是出在自己的身上?如果是出在自己的身上——單是想一想,就差點兒要暈了過去!

    因此,緊緊地揪著心,微微地打著哆嗦,進了宮。

    一進宮,眼睛瞪大了,宮裡居然在張燈結綵——什麼情況?

    有什麼喜事兒嗎?

    不對啊!

    見到的每一個人——值班的官員、太監、蘇拉,人人臉上的神情,都像死了老子娘似的。

    這才知道,皇上“出天花”了。

    果然是“天大的事情”!

    雖然,這個事兒不是出在自己的身上,可那份驚駭莫名,也不必說了。

    “人既然到齊了,”關卓凡說道,“二哥,六哥,咱們就‘請起’吧!”

    “二哥”,指的是莊親王奕仁,他行二,年紀比恭王還要大出一截,在坐的親貴中,輩分是最尊的。

    奕仁點了點頭。

    “就請二哥打頭,六哥次之……”

    奕仁連忙搖手:“逸軒,這個使不得,這個很該由你……”

    頓了頓,“或者老六……”

    恭王打斷了他的話:“二哥,逸軒排的次序是對的——這是‘叩喜’,不是朝堂議政,你若不在,自然是我打頭——你就別瞎推讓了!”

    “啊?啊,好,好……”

    於是,莊王打頭,恭王次之,一大屋子人一個個出了軍機處,魚貫而入內左門,沿西一長街前行,左轉入遵義門,再右轉入養心門,進了養心殿。

    “叩喜”的地點,自然就不是西暖閣,而是平日議政的東暖閣了。

    一進明殿,抬頭一看,氤氳繚繞之中,居然是一尊寶象莊嚴的神像——柳眉櫻唇,竟是一位女神仙。年紀大的,曉得這是什麼花樣;年紀小的,不免又瞪大了眼睛,這是何方神聖?這……又是唱的哪一出啊?

    東暖閣內,有站有跪,亂糟糟一大屋子人,燭光搖曳中,一片參差不齊的“給皇太后叩喜”、“給皇上叩喜”的聲音,此起彼落。

    這個場景,叫關卓凡有了一種頗不真實的感覺,好像這是一個戲台,正在上演一台荒誕的戲劇。

    中國,真的是不能不改、不能不變了。

    可是——自己不正在利用這種荒誕,為自己謀取最大的利益嗎?

    唉。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7-5 20:20
第一五二章 始作俑者,其無後乎

    聽著臣子們不著調兒的安慰,什麼“聖天子百神呵護,自然早占勿藥”之類,慈安一直費盡力氣,強忍眼淚——她不是怕“失儀”,而是迷信,她相信,這種場合,如果放聲兒,就會衝撞“痘神娘娘”,神仙不高興,事情就不好辦了。

    下頭的話,很快就沒有什麼新花樣了,倒不是親貴重臣們拙於口舌,而是大夥兒都曉得,皇上得的,是一種什麼性質的病,也都曉得,自己說的,基本屬於廢話,“聖天子百神呵護”神馬的,換一種說法,其實就是“聽天由命”。

    算啦,意思一下就行啦。

    待所有人都叩過“喜”了,慈安開口說道:“大晚上的,把大夥兒叫過來,這一來呢,是替皇帝‘叩喜’——嗯,你們都有心了。”

    頓了一頓,“這二來呢……”

    說到這兒,不由自主,看了關卓凡一眼。不過,此時的關卓凡,雖然站著,卻微微俯首,兩個人的視線,並沒有對上。

    “呃,二來,有一個事兒,是一定要和大夥兒商量一下的。”

    聽到“一定”二字,所有人的耳朵,都豎了起來。

    “大夥兒曉得的,”慈安說道,“目下,聖母皇太后正在天津,為先帝祈福,唉,我是不曉得,皇上‘見喜’這個事兒,到底要不要說給她聽?”

    下頭鴉雀無聲。

    “按理說,”慈安繼續說道,“兒子病了……啊不,是‘見喜’——兒子‘見喜’了,沒有個不叫為娘的曉得的道理,可是——”

    頓了一頓,嘆了口氣。說道:“如果說給‘她’聽,那麼,‘她’回來還是不回來呢?回來的話,為先帝祈福的事兒,就算半途而廢了;不回來吧,隔著那麼老遠,心裡著急。‘靜心祈福’什麼的,是無論如何……也談不上的了!”

    下頭更安靜了,呼吸可聞。

    “總之,”慈安說道,“這個事兒,只要說給‘她’聽。為先帝祈福的大功德,就算——唉,真是這樣的話,不說先帝在下頭如何,就是皇上——唉,身為人子,心裡……也過意不去吧?”

    頓了一頓。“所以,我是沒有主意的了,真的說給‘她’聽,恐怕。‘她’也是沒有主意的。在場的各位,不是懿親,就是重臣,都是與國同體的人,這個事兒,只好請大傢伙兒,一起來拿個主意了。”

    主意。主意,嘿嘿,一向拙於言辭的母后皇太后。這段話,說的跟繞口令似的。

    下邊兒的人。除了兩、三個小年輕,大都是天底下一等一的人精,母后皇太后話中的意思,哪有聽不出來的?

    說什麼“我是沒有主意的了”,其實,“兒子病了,沒有個不叫為娘的曉得的道理”,一句帶過,接下來,反覆申明的,都是“不叫為娘的曉得的道理”,則母后皇太后的“主意”,還用說麼?

    但是,“請大傢伙兒,一起來拿個主意”,卻絕不是走過場,這是為分攤責任,是把大傢伙兒一起拉下水、栓到一根線兒上的“主意”。

    關卓凡的“主意”呢?

    還用說?人家是第一個進宮的,上頭的丈母娘和下頭的女婿,這兩位不商量好了,能大晚上的把“大傢伙兒”拉進宮裡來?

    誰都不說話,關卓凡也不說話。

    恭王突然發現,已經“吾居爐火上”了。

    今天“叩喜”的排名,莊王打頭,自己次之,所以,母后皇太后提出來的這個難題,臣下的發言,就該莊王“打頭”,自己“次之”。

    可是,恭王曉得莊王這個人的,這種事兒,你就算把刀架到他的脖子上,他也是不肯第一個開這個口的;就算指名發問,他也只會反覆說“宸衷獨斷,臣下何敢妄議”之類的話,逼得急了,就說“臣愚昧,實在不曉得該怎麼辦?”

    反正,打死也不肯承擔“首倡”這個責任的。

    自己呢?

    莊王可以裝傻,反正人家從來沒有掌過權,沒有辦過差,打從娘肚子出來,就是個“恬淡王爺”,實在也沒有義務承擔這種責任。

    自己呢?也可以裝傻嗎?

    自己是做過議政王的人,是領班過軍機的人,是獨掌過朝政的人,且“退居藩邸”也沒有多少日子,自己——唉,裝不了傻啊。

    恭王不能確定這種安排是不是關卓凡刻意的設計,但是——

    他心里長嘆一聲:台上也好,台下也罷,我都被這個人綁的死死的!

    君臣對晤,不可以長時間無語,養心殿東暖閣中,氣氛沉重、壓抑得叫人心慌。

    鄭親王承志、禮親王世鐸、豫親王本格,都是二十歲上下的小夥子,從未身處如此“天威不測”的環境中,跪在地上,身上的汗,一層一層往外冒,腿也開始打哆嗦了,有的人甚至覺得,自己就快撐不住了。

    恭王終於打破了沉默。

    他輕輕的咳了一聲,說道:“母后皇太后厪慮甚是,臣亦以為,此事說與聖母皇太后知曉,徒亂慈意,卻無大局無補。再者說了,聖母皇太后在天津,靜心祈福,此時此刻,不僅是為先帝,亦是為今上。”

    慈安眼睛一亮,說道:“對,對,六爺說的對!妹妹在天津的這場功德,也算是……替皇帝做的呀。”

    下頭的呼吸聲,突然明顯了起來——幾乎人人都鬆了一口氣。

    恭王代表“懿親”,親貴既已表明態度,接下來,就該軍機了。

    “啟稟母后皇太后,”文祥說道,“‘出天花’的最大關隘,在前頭的一十八天,這一十八天挺過去了,聖躬即可望大安!一十八天並不算太長,過了一十八天,再報給聖母皇太后知曉,庶幾不煩厪慮,似乎……更加妥當些。”

    “一十八天?”

    慈安怔了一怔。心頭突然湧起莫名的希望,她掩飾不住臉上的欣喜,歡然說道:“對,對!文祥說的對,這真正是……嗯,‘老成謀國之言’!”

    頓了一頓,微微仰起了頭。由左而右,慢慢兒地看過去:“還有什麼其他的看法嗎?——如果有,一定要說了出來。”

    東暖閣內,又安靜下來了。

    “既然沒有更多的看法,”慈安說道,“那。這個事兒,就算‘公議’,就這麼……定下來了?”

    還是沒有人說話。

    慈安看向關卓凡,這一次,兩個人的視線,對上了。

    “好吧,”慈安緩緩說道。“那,就這麼定了。”

    頓了一頓,慈安又說道:“皇帝的情形,該叫你們瞧一眼的。不過。人太多了,一個個都到御前,當面兒給皇帝‘叩喜’,我怕皇帝的精神頭兒……支持不住。”

    沉吟了一下,說道:“這樣吧,就是皇帝的幾位嫡親叔叔好了,看過了。再說給大夥兒聽,也是一樣的。”

    “皇帝的幾位嫡親叔叔”——恭王、醇王、鐘王。

    就是說,“御前當面兒‘叩喜’”的人裡面。不包括中樞領袖關卓凡。

    恭王心裡有些發慌:這是什麼意思?

    或者,“他”已經當面兒給皇帝“叩”過“喜”了?

    不像啊。

    在恭王眼裡。醇王添亂子的本事,比辦事兒的本事大;鐘王,根本還是一個小孩子,幫不上什麼忙的,如果入太極殿的,只有自己和這兩個弟弟,那麼,所有的責任,可都壓倒自己一個人的身上了!

    我不是白“退居藩邸”了?

    不及細想,說道:“是,不過,臣以為,軍機上……”

    他本來想說,軍機上,是不是也該出個人做代表?轉念一想,這話太犯忌了,不能說!——我已經退居藩邸,一切關於軍機的進退,絕不能再出於自己之口!

    何況,軍機上若出人,也只能是關卓凡,有什麼理由,軍機領班自己不進去,卻叫排名更後的人進去?

    還有,自己代表“懿親”,入太極殿,不過是叔叔望候侄子的意思,軍機卻是代表政府,入太極殿,就隱然有“交代國事”——也就是“託付後事”的意思了——大大不祥!

    也許,關卓凡就是因為這個,不入太極殿?

    嗯,關卓凡確實是拿這個做藉口,說給慈安聽,自己不宜入太極殿的。

    然而,這不是真正的原因。

    真正的原因,是關卓凡“不敢”面對目下的小皇帝——惡疾纏身,輾轉呻吟,形容可怖。

    小皇帝的悲慘遭遇,始作俑者,就是關卓凡自己,面對自己一手操縱的“成果”,他無法全然擺脫良心的折磨。

    不管有多少不得不為之的理由——這些理由,都可以上升到民族和國家的高度,可是,畢竟,小皇帝只是一個十幾歲的孩子。

    還是自己的情人的兒子。

    那個信任自己、支持自己的女人的兒子。

    不能不內疚神明。

    唉,始作俑者,其無後乎?

    這些,慈安不曉得,恭王不曉得,沒有人曉得。

    “不過,”一念既起,恭王便及時改口,“聖躬系四海之重,非近支宗親可得專,睿親王仁壽,輩分雖低,年紀最長,凡事……呃,端賴老成,臣請懿旨,派睿親王同臣和醇郡王、鐘郡王一起,入侍皇上。”

    這幾句話,明面兒上的意思,是“疏宗”也姓愛新覺羅,也與聞機密的權力,真實的用意卻是:姓關的,老睿可是你的人——你別想把什麼責任都推到我一個人頭上!

    不過,恭王的說頭,也確實是光明正大。

    慈安看了關卓凡一眼,見關卓凡微微頷首,於是點了點頭,說道:“好,就按六爺說的辦,仁壽,你也走一趟吧。”

    睿王趕忙說道:“是,臣領懿旨!”

    “太極殿就在養心殿後邊兒,”慈安說道,“咱們不用走養心門、遵義門的兜圈子了,從養心殿後門如意門一出去,就是太極殿了,咱們就走如意門吧——攏共沒幾步路,也不用傳轎了,走著去就好。”

    站起身來,“你們四位,跟我來吧。”

    “是。”“是。”

    恭王打頭,醇王次之,鐘王再次之,睿王殿後,跟著慈安,出了東暖閣。

    殿內餘下的人,俯身“恭送”。

    慈安等人離開後,東暖閣內,又沉默了下來。這個地方,君上不在,是不能夠隨便說話的,只能靜靜等待。

    沉重的寂靜。

    幸好沒有等太久,不過一刻鐘多一點的時間,慈安等人就回轉了來。

    慈安重新升座,恭王等人,也重新回到自己的位置上,站的站好,跪的跪好。

    “六爺,你給大夥兒說一下吧。”

    “是。”

    頓了一頓,恭王用十分肯定的語氣說道:“皇上的情形,同脈案所述,是一模一樣的。”

    慈安越過醇王、鐘王,看向睿王。

    “臣等所見,”睿王說道,“與恭親王無異。”

    靜默片刻,慈安輕聲說道:“那……就跪安吧。”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7-5 20:21
第一五三章 胎毒所蘊,受之於天

    走出養心殿,一眾親貴重臣,沿西一長街默默南行,出了內右門,在軍機處旁,停下了腳步。

    放眼四顧,左手邊的乾清門,再遠些的景運門;右手邊的隆宗門;前方的保和殿,以及保和殿兩邊的後右門、後左門,無一不是“大紅燈籠高高掛”。

    真是恍若隔世。

    接下來呢?何去何從?

    “二哥,六哥”,關卓凡打破沉默,先看了看莊王、恭王,接著環視眾人,“今兒個晚上,大約都是睡不踏實的了,要不然,到我那兒去坐一坐?”

    關卓凡此言一出,在場的不少人,都覺得“甚合吾意”——半個晚上,都在震駭驚怖憂悶之中,不少人都憋了一肚子的話,卻不能多說一個字,多行一步路,現在,是要湊在一塊兒,好好兒的談上一談。

    談什麼,現在也不曉得,可是,就如荒野夜行,濃霧瀰漫,一個人走,心虛膽顫,必得一大幫人一起同行,且要一邊走,一邊大聲說話,為自己、為同伴,打氣、壯膽。

    因為皇上“見喜”,現在以及今後的朝局,就很有一點兒“荒野夜行,濃霧瀰漫”的感覺了。

    莊王、恭王自無異議,就算有人覺得自己無可獻議,這潭水,愈踩愈深,再下去,不知是禍是福——如怡親王載敦、鄭親王承志、禮親王世鐸、豫親王本格幾位,可是,也不敢說“不去”。

    於是,上車的上車,上轎的上轎,往朝內北小街迤邐而來。

    早有快馬提前通報,懿親重臣們到達的時候,軒親王府已經做好準備,人數太多。一共十四人,書房實在塞不下,就安排在後花園的芙蓉榭。

    這芙蓉榭一半建在岸上,一半伸向水面,伸向水面的這一半,架於流觴之上,憑欄臨池。眼前蓮葉田田,芙蕖灼灼,真正是紅香世界清涼國,不虧“芙蓉榭”之名。

    若在平時,客人一定要向主人大大稱讚一番,說不定還要吟詩聯句。現在。這些閒情逸致,自然都是沒有的,若有,就大不相宜了。所以,即便有人心有所感,也得當做什麼都看不見。

    不過,時已入夏。方才在養心殿內,個個悶出了一身汗,現在憑水臨風,心胸大暢。精神皆為之一震。

    茶水、果品佈置好之後,丫鬟僕役盡數退出後花園,四周都下了關防警戒。

    不在房間之內,還有兩個好處,第一,不必拘泥座次;第二,坐、立隨意——這一點。特別適合伯彥訥謨詁,他的毛病是眾所皆知的:像隻猴子一樣,坐立不安。總要走來走去,才覺得舒服。

    鐘王剛好坐在關卓凡身旁。他說道:“六哥、三哥,進養心殿的時候,我看見明殿正中,供著一尊神像,似乎……還是一位女神仙,呃,那個,是怎麼個講究啊?”

    這是今晚的第一個話題,還是由年紀最小的鐘王提出來的,在坐的懿親重臣,都微微的怔了一怔。

    這個問題,其實是問“三哥”的,不過,因為“六哥”也在,為示兄友弟恭之義,鐘王就把恭王也拉上了,還放在了前頭。

    既然被問到了,自然就要回答。

    “那是痘神娘娘,”恭王說道,“是請來保佑皇上儘早痊癒的,至於到底怎麼個講究——”

    恭王看向關卓凡:“逸軒,你讀史極精,應該更加清楚些。”

    “我那點兒玩意兒,”關卓凡說道,“不敢在六哥面前賣弄,再說,我也不曉得這位痘神娘娘的出身,算不算‘史’——”

    頓了一頓,“我如果沒有記錯的話,這痘神娘娘,是從《封神演義》中來的。”

    啊?

    關卓凡問鐘王:“《封神演義》看過麼?”

    《封神演義》不算什麼“正經書”,不過,在“閒書”中算相對“正經”的了,沒有太多的忌諱,鐘王點了點頭:“看過。”

    “武王伐紂,”關卓凡說道,“進兵潼關。那潼關守將,名叫余化龍——還記得麼?”

    “記得,余化龍打不過姜子牙,他一個兒子,乘夜潛入周營,施放妖術,將周兵都弄得病倒了——對了,連武王、姜子牙,也未倖免呢!”

    “不錯,”關卓凡點了點頭,“是余化龍第五子余德——還記得他用的是什麼妖術,周兵得的是什麼病麼?”

    “呃,不記得了。”

    “余德的妖術,叫做‘五斗毒痘’,姜子牙他們得的病,叫‘痘疹’。”

    “‘痘疹’?”

    “就是天花。”

    “啊……”

    “這痘疹,”關卓凡說道,“最終由楊戩從伏羲氏那裡求來仙丹,治好了,余化龍和他的五個兒子,也終於全部戰死,周兵遂克潼關。”

    頓了一頓,“商滅周興之後,姜子牙大封諸神,其中就有這余化龍父子,這個,你記得麼?”

    這個,完全不記得了,鐘王有點兒尷尬,搖了搖頭。

    “姜子牙說,”關卓凡說道,“余化龍據守孤城,一門死難,‘永堪華袞之封,特賜新綸’,乃封余化龍為主痘碧霞元君,同時封其元配金氏,為衛房聖母元君——即痘神娘娘。”

    “啊?”

    這痘神娘娘,是這麼來的?

    “還沒完,”關卓凡說道,“姜子牙還封余化龍的五個兒子,分別為為東、西、南、北、中五方主痘正神,夫妻父子,共掌人間之時症,主生死之修短,秉陰陽之順逆,立造化之元神。”

    頓了一頓,“嗯,授其權限是‘任其施行’。”

    “‘任其施行’?”

    “對,就是說,他們家的那把‘五毒神痘’,愛什麼時候撒下來,就什麼時候撒下來;愛撒到誰身上,就撒到誰身上;愛撒多久,就撒多久;愛什麼時候收回去。就什麼時候收回去。”

    鐘王目瞪口呆:“這不成……成了……”

    他實在找不到合適的形容,一急之下,脫口而出:“這個痘神娘娘,不就是個惡神?”

    話一出口,自知大大不妥,心中咯噔一聲,暗暗叫了一聲:“不好!”。

    不過。在坐的懿親重臣,卻大多神色如常。

    關卓凡微微苦笑:“不錯,這個痘神娘娘,就是個惡神!供著她,其實是求她早一點兒把‘五斗毒痘’收回去,供著她——其實是因為無如其何!”

    鐘王呆了一呆。喃喃說道:“姜子牙還真是奇怪,為什麼……”

    話一出口,鐘王就曉得自己鬧笑話了,趕忙把後半句嚥了回去——關人家姜尚什麼事兒?

    姜某人又何嘗封過什麼神?“封神榜”云云,都是後人附會,其中《封神演義》之成書,是在前明。迄今不過幾百年的時間,這個“痘神娘娘”的年紀,較之姜太公,小了足足……唉。我也不曉得小了多少歲,反正得有兩千多歲吧?

    這個事兒,怎麼也賴不到人姜子牙的頭上。

    “你是不是想問,”關卓凡說道,“姜子牙為什麼會封出一家子惡神來,由得他們在人間為所欲為?”

    鐘王紅著臉,點了點頭。

    “這個問題問得好。”關卓凡神色鄭重,沒有一點兒要取笑他的意思,“封神云云。固然是後人附會、敷衍、演義,不過——”

    頓了一頓。“也都是同現狀彼此映照的!地上的人,生什麼病,天上,就有什麼主掌其事的神仙。這個病,藥到病除還是藥石罔效?——藥到病除,天上的神仙,就是善神,就好說話;藥石罔效,天上的神仙,就是惡神!臉就難看!地上的人,除了哀哀求告,就再沒有其他的法子了——一句話,聽天由命!”

    眾人心中都是一震。

    “不過,”關卓凡說道,“‘痘神娘娘’的來龍去脈,我估計,‘上頭’未必曉得,在兩位皇太後面前,你可別說漏了嘴。”

    “是,是!”鐘王連連點頭,“這是自然,這是自然!”

    芙蓉榭中,一片靜默。

    “痘神娘娘”這個原本貌似相對輕鬆的話題,談到這兒,卻愈來愈是沉重。

    過了一會兒,文祥嘆了口氣,開口說道:“王爺這番話——‘同現狀彼此映照’之說,真是再精闢透徹不過了!”

    頓了一頓,說道:“天花本是胎毒所蘊,可謂受之於天,所以,民間才有主痘碧霞元君、衛房聖母元君這一對……嘿嘿,‘神仙眷侶’撒痘成災的傳說;既受之於天,能否痊癒,亦非人力所能強求,只能夠盡人事、安……”

    說到這兒,覺得自己的話實在喪氣,微微的搖了搖頭,打住了。

    “神仙眷侶”四字,聽起來異常諷刺。

    “天花本是胎毒所蘊”,自然是一種錯誤的認識。

    這個時代的中國人,瞭解天花可怕的傳染性,但是,並沒有“病毒”的概念,還是認為,天花的源頭,在人體自身,是人體自身生成的,即所謂“胎毒所蘊”。

    這個“胎毒”,有的人有,有的人沒有;有的人毒性大些,有的人毒性小些;有的人會毒發,有的人運氣好,終生不會毒發。

    毒發的時候,毒性小的、“發”的“透”的,可能痊癒;毒性大的,“發”不“透”的,就過不了這個坎兒了。

    至於藥石,這個時代的人,早已認識到,現有的治療手段,對於天花,是基本沒有什麼效用的。

    就是四個字:聽天由命。

    關卓凡暫時沒有科普天花病毒概念的打算,因為,“胎毒所蘊”的說法,對他是非常有利的——所有的人,都認為,小皇帝的天花,是“胎毒”發作,是“受之於天”的;絕對沒有人能夠想到,小皇帝的天花,其實竟是被人刻意傳染上的。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7-5 20:21
第一五四章 憂心忡忡,心事重重

    芙蓉榭內,再一次沉默下來。

    過了片刻,莊王微微壓低了聲音,好像怕被誰聽到似的:“老六,皇上……到底是怎麼個情形啊?”

    恭王微微皺眉,說道:“皇上睡著了,我們輕手輕腳地‘叩’了‘喜’,太監掌燈,就站在床邊,看了一會兒,呃,怎麼說呢……”

    他正在沉吟,一旁的伯彥訥謨詁說道:“皇上睡著了?聽說,發病之後,這幾天,皇上一直就沒有安寢過,能夠睡著覺,是不是……症狀有所減輕?”

    恭王搖了搖頭,說道:“恐怕還談不上。一連折騰了好幾天,筋疲力盡,不睡也睡了——症狀是否減輕,不在這上面。”

    “那,在……什麼上面呢?”

    “關鍵要看那些個‘花’,是否都‘發’出來了?‘發’的透不透?”

    “‘花’?”

    “‘天花’之‘花’——就是那些痘瘡。”

    說了這句話,恭王轉向關卓凡:“逸軒,這個話,是太醫院的王竹賓說的,他守在太極殿,‘叩’過‘喜’,出了屋子,我跟他說了幾句話。”

    頓了一頓,“王竹賓說,天花出的痘瘡,分‘珍珠豆’、‘大豆’、‘茱萸豆’……嗯,還有‘蛇皮’、‘錫面’,一共五種。顆粒愈大,愈是飽滿,就代表‘發’的愈透,體內的胎毒,排出來的就愈多,病情就愈輕;反之,顆粒愈小,愈不清爽,‘發’的就愈不透,說明胎毒糾結體內,無以宣洩,病情也就愈重了。”

    關卓凡想了一想。說道:“蛇皮紋路細碎,以‘蛇皮’名之,說明痘瘡顆粒小,數量多,密密麻麻;‘錫面’,顧名思義,大約是粘連一片。且顏色是……灰白的,就像錫一樣?”

    “沒錯,”恭王點了點頭,“王竹賓說,如果是‘錫面’,那就是死症了!”

    聽著恭王和關卓凡的話。許多人身上,都起了一層雞皮疙瘩。

    本來舒爽的夏夜,卻是隱約生寒。

    “那——”伯彥訥謨詁坐不住了,站了起來,再坐了回去,問道,“皇上的‘花’……”

    “似乎是……‘大豆’多一些。”

    “‘大豆’?”伯彥訥謨詁試探著說道。“是症狀比較輕的一種吧?”

    “是。”

    芙蓉榭內,出現了明顯的呼吸聲,就像方才在養心殿東暖閣裡一樣——人們不由自主地鬆了口氣。

    “不過,”恭王說道。“小些的‘豆’,似乎也不少……嗯,你們覺得呢?”

    “你們”——醇王、鐘王、睿王,這三位,是和恭王一起入太極殿“叩喜”的。

    醇王仰起了頭,皺起了眉,他其實是在認真回想。不過,鐘王卻誤會了七哥的意思,以為醇王“無可獻議”。稍稍等了一下,見醇王沒有動靜。便搶先說道:“我覺得……一半、一半吧。”

    醇王一愕,不由瞪了鐘王一眼,心裡大為不滿:這小子,還有沒有個長幼尊卑了?

    恭王再看向睿王:“仁壽,你覺得呢?”

    睿王摸了摸花白的山羊鬍子:“嗯,我同八叔的看法一樣。”

    人們的心,又提了起來。

    曹毓瑛說道:“‘出天花’,前一十八天,最為凶險,挺過一十八天,庶幾無憂,今兒個是……”

    他在心中,默默的計算了一下,接著說道:“嗯,今兒個是第四天,症狀方起,這‘花’,大也好,小也好,不見得就都‘發’過了吧?接下來,應該還會有所變化吧?”

    “是,”恭王點了點頭,“王竹賓說,接下來這十幾天,每一天,都可能生變——可能變好,也可能變壞,每一時、每一刻,都得不錯眼的盯著。”

    就在這時,醇王突然冒出一句:“我覺得,王竹賓的氣色不好!”

    這話有點兒沒頭沒腦,聽的大夥兒都是一怔。

    什麼叫“氣色不好”?自皇上犯病的次日起,王守正就開始和魏吉恩一塊兒請脈了,身上擔著天大的干係,昨天到今天,更加是沒有睡過一個囫圇覺,自然是“氣色不好”,有什麼奇怪的?

    有的人腦洞開的大些:氣色不好?這王竹賓,不是被過了病氣吧?

    不過,關卓凡卻認認真真地問道:“朴庵,這話怎麼說?”

    關卓凡和醇王同歲,關卓凡生日較早,按理,醇王要叫關卓凡“三哥”,但關卓凡堅決不肯,於是兩人之間,便互稱字號。

    入太極殿“叩喜”,恭王如履薄冰,醇王卻甚以能夠代表親貴重臣為榮,半個晚上下來,所見所想,轉了一腦門的念頭,準備在朝內北小街大展宏論。不想正要張嘴,就被八弟半路截胡,逼了回去,十分憋氣,有心作驚人語,引人矚目,現見關卓凡果然被他成功吸引了,不由精神一震。

    “王竹賓憂心忡忡的,他有心事!

    人們在下頭相互以目,有的人,嘴角還不自禁流露出若有若無的譏嘲的笑容:這不是廢話嘛!王守正當然有心事——如果聖躬不諱,他這個太醫院左院判,莫說院使的位子無望,還要受處分,最輕也要“革職留任”,能不“有心事”嗎?

    關卓凡沉吟了一下,說道:“朴庵說的很是,明兒個,我跟王竹賓鄭重交代一聲,如果皇上的這一關,順順利利地過了,我就為他請特旨,保他一個紅頂子!”

    太醫院院判,不過正六品,即便做到院使,也不過正五品,離紅頂子還天差地遠,王守正若戴上了紅頂子,那就是連升七級,真正是“殊恩”之中的“殊恩”了。

    不過,若真能治好小皇帝的天花,這份功勛,不在擎天保駕之下,也實在值得一個紅頂子,眾人不由紛紛點頭。

    “好,”恭王說道,“如此,王竹賓必然感奮!”

    頓了一頓,“逸軒,魏仁甫那兒,似乎也要……”

    魏仁甫,即魏吉恩,“仁甫”是他的字。

    本來,官員的陟黜,恭王是打定了主意,再不在檯面上發表任何意見的,不過,小皇帝是他的侄子,他在這上頭出出主意,並不犯忌,再者說了,他也確實是好心。

    關卓凡連連點頭:“六哥提醒的好!他們兩個,確實不能厚此薄彼,嗯,這樣吧,皇上大安了,給魏仁甫一個京堂!”

    京堂至少是正四品,連升四級,也是地地道道的“超遷”了。

    輪到恭王連連點頭了:“好,好!”

    關卓凡和恭王兩個,講得熱鬧,旁邊兒的醇王,卻發著愣。他說的王守正的“心事”,其實並不是關、恭二人說的這個,可是,話頭被關卓凡和恭王扯開了,轉回不去了——就算轉回去了,醇王也被弄得有點兒糊塗了:呃,我原來想說什麼來著?

    事實上,這一回,醇王本來是難得地頭腦清楚了一回——比他六哥,還要清楚。

    入太極殿,恭王所有的注意力,都放在病榻上的小皇帝身上,他只顧著留意小皇帝是什麼“氣色”了,王守正是什麼“氣色”,他根本沒在意——雖然他面對面的和王守正說了好一番話。

    醇王卻不同。

    因為自以為是懿親和重臣的代表,突然之間,頗有重任在肩之感,精神高度興奮,所以,注意力既沒有全部放在患病的侄子身上,感覺又比平日敏銳了不少,加上冷眼旁觀,他看了出來——或者說,有所感覺:這個王守正,眼神遊離,心神恍惚,腦子中想的,似乎並不都是皇上的病。

    此謂之“有心事”。

    醇王的觀察是準確的,王守正確實“有心事”,這個“心事”,也確實不僅僅是為了自己的位子和頂子。不過,“似乎並不都是皇上的病”,就不對了,其時,王守正腦子裡想的,除了小皇帝的病,沒有別的,不過,這個“病”,不僅僅是“天花之喜”——還有別的。

    醇王的王守正“有心事”之謂,芙蓉榭內,其他十三人中,只有關卓凡一人,明白意義何在,他的反應很快,立即故意曲解醇王話中原意,並將話題引開——決不能叫醇王就其本意敷衍、張揚開去。

    偉論未得盡抒,醇王的肚子裡,又憋進了一口氣,愈發難受,愣了半響,突然大聲說道:“有一句話,我可是不能不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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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五五章 覬覦大寶

    一十四人,一齊望向醇王,看看他這一次,又有什麼“高見”拿出來?有的人,已經準備再次“相互以目”了。

    醇王見人人矚目,不由得意,大聲說道:“當年,世祖章皇帝就是在天花上頭出的‘大事’——這個,各位想過了沒有?”

    這兩句話石破天驚,芙蓉榭內,果真“相互以目”。不過,不論誰看誰,看出去,對方的臉上,並沒有任何譏嘲的表情,而是“瞿然色變”,則自己在他人眼中,必亦如是了。

    其實,除了一、兩個年輕識淺的,在座之人,得知今上“見喜”後,對於醇王說的世祖的“大事”,哪一個沒有想過?只是誰又肯宣之於口?一不防頭,醇王直愣愣地就將之捅了出來,直抉各人心底隱秘,這下子,裝不成傻了!

    莊王強笑道:“何至於此?何至……”

    話一出口,已是懊惱無比:媽的!我接什麼口?“於此”兩個字,生生地嚥了下去。

    一片極沉重、極難堪的沉默。

    在柔和的晚風中,呼吸聲、心跳聲,似乎都清晰可聞。

    過了好一會兒,關卓凡輕輕地咳了一聲,開口說道:“二哥說得對,眼下,確實還談不上這一層……”

    “逸軒,你這話不對!”

    醇王打斷了關卓凡的話,聲音依舊很大:“二哥可以這麼說——他畢竟不管事兒;你呢,可是當家的人!”

    關卓凡啞然,不做聲了。

    “不管事兒”的那位,一臉的尷尬,囁嚅了一下,什麼也沒有說。

    醇王環視眾人,說道:“諱疾忌醫不管用!啊。不對,我是說,把耳朵捂起來,不管用!咱們……可不能夠掩耳盜鈴!”

    在座的每一個人,臉上的表情,都變得十分古怪了。

    “世祖章皇帝‘出事’——”醇王說道,“我記得。沒幾天功夫,快得很!我記得,我記得……”

    呃,我實在不記得了。

    他轉向文祥:“博川,你們軍機上的人,這些事兒。應該更清楚些吧?”

    文祥微微猶豫了一下,說道:“順治十八年,正月初二,世祖章皇帝‘見喜’,召大學士、學士草遺詔,呃……初七日,於養心殿……龍馭上賓。”

    說完。轉向坐在身邊的曹毓瑛,低聲說道:“琢如,是初七吧?”

    曹毓瑛點了點頭:“是。”

    “你們聽聽,你們聽聽!”醇王大聲說道:“初二到初七!這才幾天的功夫?”

    頓了一頓。“不是我說喪氣話,是,是……還是那句話,把耳朵掩起來,沒有用的!”

    眾人雅雀無聲,靜夜之中,醇王的聲音。愈發顯得響亮了:

    “世祖章皇帝‘見喜’的時候,可是已經有了好幾位皇子了!一共有,有……呃。博川,是吧?”

    文祥心中苦笑:你算是卯上我了?

    “是。”他平靜的說道,“有皇二子、皇三子、皇五子、皇六子、皇七子、皇八子——一共六位皇子。”

    “皇三子就是聖祖仁皇帝,”醇王大聲宣佈這個人所共知的事實,“彼時,也已經‘見’過‘喜’了——世祖章皇帝身後無虞!”

    頓了一頓,終於說出了這句話:“今上呢?”

    今上……嘿嘿,還用說嗎?

    “萬一——我是說萬一——有了‘不諱之事’,”醇王環視眾人,一副意氣昂揚的樣子,“請教諸公,何以為計啊?”

    “不諱之事”?我靠,我靠。

    “何以為計”?我靠,我靠。

    醇王加了一句:“我是說,到了時候,再手忙腳亂地……手忙腳亂地……呃,那國家得亂成什麼樣子啊?”

    我靠,你的意思,目下就開始尋找嗣皇帝的人選?皇上可是剛剛開始發病,還沒怎麼著呢,就這麼幹,國家又得亂成什麼樣子?

    見還是沒有人說話,醇王有點兒急了,大聲說道:“在坐諸公,不是懿親,就是重臣,都是與國同戚的人!咱們可不能因循敷衍,到時候……到時候……到時候可就對不住列祖列宗了!”

    頓了一頓,盯著關卓凡:“逸軒,你是當家的,你說呢?”

    關卓凡不能再不表態了,他環視眾人,緩緩說道:“醇郡王責以大義,我無言以對,不過……”

    他轉向醇王,語氣極其誠懇:“朴庵,這個事兒,大夥兒心裡有數,先擺著就好,眼下,確確實實,還沒有走到這一步。別的不說,現在就來議立……唉,這得多傷皇太后的心啊?朴庵,你在皇太後面前,可千萬別提這個話頭!就當我求你了!”

    說罷,站起身來,對著醇王,深深一揖。

    醇王沒想到關卓凡來這一出,趕忙也站了起來,手忙腳亂地還禮。

    不過,關卓凡的舉動,叫他覺得自己的面子足了,也就不已為甚,點了點頭,說道:“逸軒,你說的也有道理,你放心,在皇太后跟前,我不會說什麼的。”

    “這就好,這就好!”、

    關卓凡連連點頭,然後轉向莊王和恭王:“二哥、六哥,你們說呢?”

    醇王那句石破天驚的“世祖章皇帝就是在天花上頭出的‘大事’”出口之後,莊、恭二王,便如坐針氈,尤其是恭王,身上的汗,一層又一層地往外冒,到了後來,真正是掐死他七弟的心都有了。

    為什麼涅?

    如果小皇帝未能闖過“天花之喜”這一關,果然有了“不諱之事”,則因為大行皇帝尚未大婚、親政,便“龍馭上賓”,嗣皇帝的人選,首先要在大行皇帝的同輩、即“載”字一輩中挑揀。

    理論上來說,在座的莊、恭、睿、怡、鄭、禮、豫七位親王,醇、鐘兩位郡王,他們的兒子,不管“近支”還是“遠支”,都有入繼大統的資格。

    當然。其中不包括科爾沁親王伯彥訥謨詁,他是蒙古人。

    也不包括軒親王——他不姓愛新覺羅。

    讓我們來看看,雖然說“都有資格”,但誰是其中“最有資格”的呢?

    這個“資格”,份量輕重,天差地別,有的人的“資格”。是實打實的;有的人的“資格”,僅存在於抽象的“理論上來說”。

    嗯,先不說這個,先說什麼呢?先說你有沒有兒子——因為,單有“資格”,沒有兒子。“資格”神馬的,就毫無意義了。

    幾個小年輕,鄭親王承志、禮親王世鐸、豫親王本格,以及鐘郡王奕詒,都還沒有生育。

    還有,醇郡王奕譞雖然生育過,但是很遺憾。沒有養住,目下膝下無子。醇王能夠大發上述石破天驚的一番議論,這是很重要的一個原因——我既沒有兒子,就沒有誰能說我“覬覦大寶”。就沒有瓜田李下之嫌。

    醇、鄭、禮、豫、鐘五支,首先出局。

    接下來,睿王一系,也可以出局了。

    睿親王仁壽,自然是有兒子的,別說兒子,孫子都有了。問題是,輩分不對。

    睿王自己和小皇帝是同輩的,他的兒子。自然矮了小皇帝一輩,除非小皇帝的堂兄弟中。實在挑不出來,才會往下一輩裡去挑——總不成,叫老頭子仁壽來做這個皇帝吧?

    還有,睿王這一支,和鄭、禮、豫三支,同為“遠支”,且較鄭、禮、豫三支,遠得尤其之過。

    這個“過”,並非單指血緣意義上的疏遠。

    老睿親王多爾袞無嗣,過繼了弟弟豫親王多鐸的兒子多爾博為嗣,就是說,目下的睿王這一支,其實是從豫王一支分出來的。

    不過,這個不是重點,重點是多爾袞死後得罪,不但削爵,還被逐出了玉牒。對多爾博,世祖稍稍客氣一點,只削爵,未逐出玉牒,但既然多爾袞被拆了牌位,多爾博就只能“歸宗”,即回歸豫王一系。

    直到乾隆四十三年,高宗下詔為多爾袞平反,多爾博才追賜覆封睿親王。

    別看睿王現在挺風光的,又是宗人府宗令,又是宗室銀行總裁,但某種意義上,他這一支,也算“罪余之家”,兩百年來反覆折騰,早就絕了入繼大統的可能性了——除非再沒有別的候選人了。

    怡親王載敦,同睿親王仁壽的情形,十分相似。

    載敦雖然有兒子,但一來呢,輩分不對——載敦和小皇帝同輩,他的兒子,是“溥”字輩,低小皇帝一輩;二來呢,上一任的怡親王載垣,可是在祺祥政變中被賜自盡的,可以說,就是死在“今上”的手裡,真真正正,地地道道,“罪余之家”,哪兒有入繼大統的可能性?

    好啦,就剩莊親王和恭親王了。

    莊親王有兒子,恭親王也有兒子,輩分呢,也都對,目測——嗯,都符合要求,都有入繼大統的資格。

    不過,就如前面說的,“資格”和“資格”,大不相同。

    本朝從聖祖開始“欽定字輩”,即我們熟悉的“胤、弘、永、綿、奕、載、溥”等。其中,“胤、弘”兩個字輩為聖祖欽定,“永、綿、奕、載”四個字輩為高宗欽定,宣宗欽定了“溥、毓、恆、啟”四個字輩,文宗欽定了“燾、闓、增、祺”四個字輩。

    當然,我們都曉得,在原時空,清朝的帝系,在“溥”字輩之後斷絕,其後的“毓、恆、啟、燾、闓、增、祺”,就跟“帝系”神馬的,一毛錢關係也沒有了。

    留意,這個“欽定字輩”,僅限於聖祖一系,愛新覺羅氏其他的支系,是不可以使用這些字眼,為自己的兒子起名字的。

    因此,單看名字,就知道其人是否為聖祖一系。譬如,今天在座的幾位王爺,莊親王奕仁、恭親王奕?、怡親王載敦、醇郡王奕譞、鐘郡王奕詒,為聖祖一系;睿親王仁壽、鄭親王承志、禮親王世鐸、豫親王本格——非聖祖一系。

    “欽定字輩”,壟斷的,絕不僅僅是幾個“嘉名”。

    在“欽定字輩”的同時,潛規則就形成了:大清的皇位,只能由“欽定字輩”承繼,就是說,只能由聖祖的子孫承繼。

    所謂“近支”、“遠支”,就在這裡分野:聖祖一系、“欽定字輩”,為“近支”;非聖祖一系的、非“欽定字輩”,為“遠支”。

    “近支”既然壟斷了皇位的繼承權,“遠支”的皇位繼承權,其實就僅存在於“理論上來說”了。

    莊王屬於“近支”,他這一支,是有實打實的皇位繼承權的,這是醇王“石破天驚”之後,他如坐針氈的原因。

    莊王性格恬淡,與人無爭,根本不想捲入嗣位爭奪這個天字第一號的大麻煩,現在,“人在家中坐,禍從天上來”,我……我招誰惹誰了?

    不過,他僅僅是“如坐針氈”,恭王卻是不折不扣的“吾居爐火上”,且這一次,恭王自覺,非外焦裡嫩,徹底被烤熟了不可!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7-5 20:22
第一五六章 謬矣!

    “啊?這個,這個……”莊王被關卓凡點了名,心頭猛地一跳,手腳都有點兒不曉得往哪裡放了,“呃,是的,是的,本該如此,本該如此!”

    關卓凡轉向恭王。

    恭王暗暗地吸了口氣:我該怎麼回答呢?也像莊王一樣,“這個,這個”、“是的,是的”,敷衍過去嗎?

    莊王和恭王,同為“近支”,但莊之“近”和恭之“近”,差距之大,幾乎可謂之以“天壤有別”。

    莊王雖然是“近支”,但他這支“近支”,在所有“近支”之中,卻是最“遠”的一支,就嚴格意義的宗法來說,其實得算“遠支”。

    莊親王為國初八大********之一,第一任莊親王為太宗第五子碩塞,最初的封號是“承澤親王”,到了第二代博果鐸,才改“承澤親王”為“莊親王”。

    博果鐸無嗣,結果被世宗撿了便宜,派自己的弟弟胤祿承襲莊親王的爵位,名義上,胤祿過繼給了博果鐸,事實上,莊親王的爵位,就此從“遠支”轉入“近支”,成為八大********中,唯一的近支王爵。

    世宗此舉,其實頗為無賴。博果鐸本人雖然無嗣,可人家一族之中,並非就無人可以承繼莊親王的爵位了,可世宗不管這麼多,打擊“遠支”軍功王爵,本就是聖祖以降、一以貫之的政策。

    不過,因為胤祿畢竟過繼給了博果鐸,在血緣上,算“近支”,在宗法上,卻算“遠支”,總的來說。介乎“遠”、“近”之間,說的拗口一點,莊王是所有“遠支”之中,最“近”的一支,又是所有“近支”之中,最“遠”的一支。

    恭王呢?

    恭王是所有“近支”之中,最“近”的一支。

    “近支”既然亦分遠、近。那麼,何謂“遠”,何謂“近”?

    本朝自太祖以降,大位承繼,一脈相承,一以貫之。從未發生過“小宗入繼大宗”的情形,則血緣距今上愈近,在“近支”中的位置,就愈“近”。

    換句話說,“載”字輩中,血緣距今上愈近,就愈有成為嗣皇帝的資格。

    今上為文宗獨子。沒有親生兄弟,則若有“不諱之事”,其在宣宗一脈中的堂兄弟,便是最具資格的嗣皇帝的候選人。

    宣宗親子在世者四位:恭親王奕?。醇郡王奕譞,鐘郡王奕詒,還有一位,是今日沒有到場的,年紀最小的孚郡王奕譓。

    這四位中,唯一有兒子的,就是恭王。則“恭王的兒子”,和“今上在宣宗一脈中的堂兄弟”,是劃等號的。

    以上的情形道理。恭王懂、莊王懂,在場的每個人。應該也都是懂的——包括醇王。

    可是,“懂”並不代表“想得清楚,想得明白”,更不代表,將前前後後、裡裡外外的利害關係都想透徹了,今天晚上,醇王滿腦門想的,都是“若不及早預為之備,到時候國家必定亂成一團”,自以為公忠體國,言人之不敢言,並沒有想到,他這個提議,會給他六哥帶來何等巨大的壓力?

    今上若有不諱,因為尚未大婚,帝系相當於在文宗一脈斷絕,不論找誰來做嗣皇帝,近,求之於宣宗一脈,遠,求之於聖祖一脈,都是“小宗入繼大宗”。

    這個“入繼”,名目不同,出入之間,干係極大,真正叫“關聯國本”,不過,不是一兩句話說的清楚,暫時按下不表。

    本朝的“小宗入繼大宗”,並不存在類似於英吉利的那種“順位繼承”的概念和法統:事先已經排好位置了,不用爭,不用搶,排隊上車就是了。或者說,你只有等排在你前面的繼承人,都掛掉了或自動放棄繼承權了,大英帝國國王的位子,才輪得到你。

    有資格入繼大統的“小宗”,誰也說不好有多少,若按“資格”的“份量”來排隊,從打頭的恭王,到末尾的莊王,攏共百十號,總是有的。“理論上來說”,這百十號中的每一位,都可以成為大清的嗣皇帝——即便最後面的莊王的兒子,越過最前面的恭王的兒子,入繼大統,也是合乎法統的。

    想一想挺有趣的:“近支”之中,恭王一支最“近”,莊王一支最“遠”——巧的很,目下,這一“近”、一“遠”,正比肩而坐。

    “資格”的“份量”之輕重,會對大位爭奪的成敗,造成相當的影響,不過,兩者之間,並無必然聯繫——有時候,甚至還會倒轉過來,當政者寧肯選擇一個“份量”較輕的小宗來做嗣皇帝。

    檯面上,德行、才能、健康、相貌,以及母族的背景,都必須被考慮進去——如果候選人已經成婚了的話,還得考察他的妻族的背景。

    檯面下,真正決定最終的選擇的結果的,則是當政者之間的角力的結果——選誰做嗣皇帝,才最符合我的利益?

    在這個問題上,恭王異常清醒:自己的兒子做嗣皇帝,是最不符合當政者——兩宮皇太后和關卓凡的利益的。

    原因不在兒子,而在父親——這個父親,太過強勢,影響和勢力,太過強大,宗室之中,“近支”也好,遠支也罷,無出其右。

    自己的兒子做了皇帝,自己就成了“太上皇”,“恭系”必隨之重新崛起,不復可制,到時候,嘿嘿,“上頭”怕是連覺也睡不好吧?

    說的略略誇張些,到時候,誰才是“上頭”,恐怕都說不好了!

    何況,自己和兩宮、和關卓凡,還有過那麼一段極深刻的恩怨糾葛。

    所以,兩宮和關卓凡,絕對不會允許自己這一支入繼大統的。

    雖然,自己的女兒,被慈禧認作女兒,並嫁給了關卓凡。

    雖然,已經“關恭合流”。

    如果自己的兒子,不論哪一個兒子,載澄抑或載瀅,成為嗣皇帝——不,不必等到他們中的誰真的做了嗣皇帝,只要自己明確擺出介入大位爭奪的姿態,一切就會發生變化——包括慈禧和敦柔的母女關係,關卓凡和敦柔的夫妻關係。

    並非說,慈禧和敦柔的母女關係、關卓凡和敦柔的夫妻關係,會被解除,而是在“嗣皇帝”三個字面前,上述母女、夫妻關係,立即就變得無足輕重了。

    脆弱的“關恭合流”,會立即破局。

    自己會重新成為慈禧和關卓凡的打擊的對象。

    到時候,對手下手之重,也許就不是之前幾次可比了。

    不,不,我不想再爭、不想再鬥了。

    可是,某人大約已經在懷疑我了。

    醇王的話,若出之於某個同自己不相干的人之口,還好一些,可是——醇王是自己的親生兄弟!

    某人會不會懷疑,醇王此番“石破天驚”,其實是受了自己的指使?

    此念一起,只怕——

    偏偏入太極殿“叩喜”,自己又是和醇王一起進去的,某人又不在其中。

    雖說在太極殿呆的時間不長,可某人會想,恭六既然能夠同王守正說那麼一大篇兒話,又為什麼不可以覷人不注意,授意於醇七呢?

    想到這兒,恭王幾乎要後悔自己和王守正說了那麼“幾句話”了!

    某人既然是“當家人”,這些話,本該他自個兒去同太醫說的,我,我忘了我已經“退居藩邸”了嗎?

    唉,我其實是好意,可是,在有心人的眼中,怕是……“好意”變成“故意”啊!

    真是“是非只因多開口,煩惱皆因強出頭”!

    仔細想一想,連提醒某人要在王守正和魏吉恩之間保持適度的平衡,唉,其實也屬多餘!

    靜默片刻,恭王終於開口了,聲音異常冷峭:

    “醇郡王所言,謬矣!”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7-5 20:41
第一五七章 故作姿態?

    此言一出,眾人皆大大一愣,醇王更是一下子就漲紅了臉。

    恭王予人的印象,一向洵洵儒雅,他的身份地位,“禮絕百僚”,但即便同未入流的微末小吏說話,也是十分客氣的,峻厲如斯,實在少有,在座之人,大都從未見過恭王如此聲色俱厲的模樣。

    雖說旗下人家規矩大,哥子教訓弟弟,是常見的事情,可是,醇王已經不是小孩子了,早就進了郡王,加了親王銜,身上御前大臣、領侍衛內大臣、管理神機營、這個都統、那個都統,差使一大堆,正經的國家重臣,怎麼當著這許多人,上來就落他的面兒?

    還有,這兒是軒親王府的芙蓉榭,不是紫禁城的養心殿,芙蓉榭內的這個聚會,是私人晤談,不是朝堂議政,作為親哥哥,在這種場合中,怎麼以“醇郡王”呼之?好像,好像,呃,好像是在同政敵論戰似的?

    “聖天子有百神呵佑,”恭王微微放緩了語氣,不過,一張臉依然扳得一絲兒笑容也沒有,“‘天花之喜’,也不是什麼真正的絕症,出天花而痊癒者,大有人在,皇上不過初初‘見喜’,咱們就在下面……這,豈是為人臣者所當為?”

    醇王紫漲了面皮,嘴唇微微發抖,囁嚅了兩下,什麼話也沒有說出來。

    “六哥,”關卓凡用一種勸架的語氣說道,“朴庵沒有一絲兒的別的意思……呃,他也是一片公忠體國之心……”

    “你別說了!”恭王打斷了關卓凡的話,語調上抬,語氣又變得異常峻厲了,“就算真有天崩地坼的一天,其後,何去何從——”

    說到這兒。他虛虛的拱了拱手,“也要仰賴兩宮皇太后乾綱獨斷,大位誰屬,豈是我等做臣子的可以妄議的?”

    這句話說的就不大對了,如果“真有天崩地坼的一天”,“大位誰屬”,依本朝的祖宗家法、體例故事。一定是要“內咨親貴”的——特別是“近支”親貴,並非盡由慈安、慈禧兩個年輕的小媳婦,關起門來,一言而決。

    醇王第一個就不服氣,認為自己抓到了恭王話中的漏洞,說道:“六哥……”

    “你別叫我六哥!”

    恭王這句話。聲音大得異乎尋常,醇王下面的話,當即被堵了回去,憋得眼淚都差點出來了。

    在座的懿親、重臣不由隱隱地起了騷動,至親兄弟,又是在眾人之前,何至於此?

    “六哥……”

    這一聲“六哥”。是關卓凡叫的。

    關卓凡剛說了兩個字,恭王就呼的一下,站起身來,厲聲說道:“你們如果還要就此開議。我是不敢與聞的了,告辭!”

    “別!”

    恭王還未抬腿,關卓凡便邁上一步,伸手一攔,說道:“我是說,六哥說得對!天花雖說‘胎毒所蘊,受之於天’。可是,可是,未必就治不好!呃。呃,對了。乾隆朝時候的名醫葉天士,不就是治好過天花麼?”

    頓了一頓,“六哥,你請坐。”

    恭王吐了口氣,坐了下來。

    關卓凡轉向曹毓瑛:“琢如,我記得,這位葉天士,也是江蘇人吧?他的事蹟,你該更加清楚些。”

    葉天士是江蘇吳縣人,曹毓瑛是江蘇江陰人。

    “葉天士的事蹟,”曹毓瑛微微一笑,“我打小就聽得多了,神乎其神!不過,王爺,其中許多事情,要麼添油加醋,要麼以訛傳訛,只好當成說書的來聽聽,不好太當真的——葉某人的醫技,其實並沒有那麼神奇。”

    “哦?”關卓凡露出微微訝異的神色,“琢如,這話怎麼說呢?倒要請教。”

    “就拿他治天花來說吧,”曹毓瑛說,“說是有這麼一回事兒,有個富商,幼子‘出天花’,求到了葉天士,他叫人找了十餘張新油漆的桌子,然後把孩子的衣服脫光,放在一張桌子上,輾轉揉搓。如此一張一張桌子地用過去,待十張桌子都用過了,已到了五更天,孩子終於‘哇’的哭出聲來,渾身的痘子,也就全‘發’出來了。”

    頓了一頓,“王爺請想一想,編這個故事的人,以為天花之‘發’,形同拿手去擠膿皰,其於病理,其實一竅不通!”

    關卓凡點了點頭:“確實,想當然耳!”

    “葉天士的故事,”許庚身插了進來,“江南一帶,流傳甚廣,我也是打小就聽的——關於他治天花,還有更稀奇的呢!”

    許庚身是浙江杭州人。

    “哦?”關卓凡頗感興味的樣子,“請道其詳。”

    許庚身說道:“說是葉天士的外孫,剛滿一歲,出天花,‘發’不出來,葉天士為之束手,他的女兒氣得直撞頭,說,‘父親平日都說‘痘無死症’,現在就單單外孫不能救嗎?那就讓我和他一起死吧!’拿起剪刀就要尋死。”

    “葉天士不得已,默謀良久,最後把嬰兒赤身裸體地抱到一間空屋裡,鎖上門,揚長而去。女兒想看孩子,門又打不開,叫人去催父親回來,葉天士毫不搭理,葉女哭得死去活來。也是到了五更天,葉天士終於回來了,打開門一看,葉女驚喜不置,孩子全身的‘花’,竟然都發了出來!一粒一粒,就像珠子一樣飽滿晶瑩——珍珠豆!”

    頓了一頓,許庚身微微一笑,說道:“原來,時值盛夏,那間空屋子的窗戶都打開了,蚊子叢聚,叮咬孩子的皮膚,如此,痘瘡就發了出來。”

    關卓凡也是微微一笑,說道:“編這個故事的人呢,大約以為,蚊子吸血,就把毒血都吸了出來。”

    “是,”許庚身點了點頭,“又是全然不通醫理,又是想當然耳!”

    這兩個故事,不但不能證明,恭王說的“‘天花之喜’,也不是什麼真正的絕症,出天花而痊癒者,大有人在”,反而拐來拐去,從另一個側面,進一步坐實了,天花真正是“不可治”。

    不過,這一層,恭王倒不介意,他講的那番話,其真正用意,並不在說明天花可治還是不可治。

    芙蓉榭中,又沉默下來了。

    過了一小會兒,坐在角落裡的禮親王世鐸,小聲說道:“要是,要是,咱們也像康熙朝那樣,在宮裡邊‘種痘’,會不會,呃,會不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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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五八章 證屬重險

    世鐸的聲音雖小,但靜夜之中,聽得還是十分清楚。

    怡親王載敦、鄭親王承志、禮親王世鐸、豫親王本格,這幾位“閒散王爺”,今天晚上,在宮裡也好,在軒親王府也好,一直沒怎麼說過話,他們之中,有的人是打定了主意,“有干係”的話,由頭至尾,一句也不說,別的人,也沒有想過要在相關問題上,同他們做什麼實質性的交流,因此,世鐸提及“種痘”,頗出眾人意外。

    不過,此言一出,別人還沒怎樣,世鐸自己就先後悔了:這句話聽起來,隱隱然有指責先帝和兩宮皇太后未及早替皇上“種痘”的意思?這,豈非說,皇上“出天花”,先帝和兩宮皇太后要負責任?

    唉,這,可不是我的本意啊!

    他不由大為懊喪:怎麼就管不住自己的嘴巴?

    需要說明的是,世鐸說的“種痘”,不是“種牛痘”,而是“種人痘”,一般分為兩種,一曰旱苗法,取天花患者的痘痂研成細末,加入樟腦、冰片等,吹入種痘者鼻中;一曰水苗法,將天花患者的痘痂加入人乳或水,以棉簽浸蘸,塞入種痘者的鼻中。

    旱苗法也好,水苗法也罷,都是為了讓種痘者感染上輕度的天花,發燒出疹,經過精心療理養護,痊癒之後,便相當於已出過天花,從而具備對天花的免疫力。

    這種原始的天花預防手段,效果既可疑,又十分危險,“種人痘”就是“出天花”,說是“輕度”,可實際上,沒有人可以真正把控“出天花”的“度”。種痘者痊癒了自然好,可如果不能痊癒呢?

    對於未出過天花的人來說,“出天花”畢竟是個小概率的事件,這個概率,未必比“種人痘”不能痊癒、一命嗚呼的概率更高,所以,在某種意義上。很難說,“種人痘”,到底是救人,還是殺人。

    還有,對於種痘者的治療、護理,成本巨大。根本不是普通人家承受的起的。

    乾隆二十八年,年幼的皇十五子——即後來的仁宗——奉旨“種痘”,以圓明園五福堂為臨時的“種痘”護理場所,不但四面道路封閉,與外界隔絕,門窗還都用黑、紅兩色氈子圍住,不見三光——日光、月光、星光。四名御醫晝夜輪班。一日三次,為皇十五子把脈;一天十二個時辰內,十數名太監不間斷地侍候。

    這種護理方式,莫說貧寒百姓。就是普通富戶,也未必做得來。

    聽了世鐸的問題,關卓凡淡淡一笑,說道:“本朝宮中‘種痘’,始自聖祖,數代以降,頗具效驗。不過,此一時,彼一時。如今的情形,已不大一樣了。個中情形道理,嗯,博川,你來說一說?”

    “是。”

    文祥略略沉吟了一下,說道:“本朝入關定鼎之初,滿蒙八旗,皆為‘生身’,於關內肆虐的天花,幾無抗拒之力,所以,‘種痘’雖然凶險,卻不能不行。”

    “還有……”

    他稍稍猶豫了一下,還是決定照實直說——不然,真有人以為皇上之“出天花”,與先帝和兩宮皇太后之“失職”有關,就大大不妥了。

    “康熙朝、乾隆朝,”文祥說道,“宮中得以‘種痘’,亦有賴聖祖仁皇帝、高宗純皇帝子嗣眾多,就算哪個阿哥因為‘種痘’出了什麼意外,其餘的阿哥,畢竟可以闖過這一關,終身可保無虞。”

    頓了一頓,“嗣皇帝自然在已經過關的阿哥中挑選,如此,聖躬再無‘見喜’之慮,朝局安定,國祚綿長。”

    這就說得很透徹了:俺兒子多,拼著掛掉一個、兩個,也要保證其中的大多數能夠健康成長,同時,也就保證了下一任的皇帝,不會像俺老爸或者俺曾祖父那樣,沒幹幾年活,一被天花沾上,“初二到初七”,沒幾天就掛掉了。

    明白了這個道理,先帝和兩宮皇太后為什麼沒有在今上幼時替他“種痘”,就不言自明了。

    不過,還是要“言”一“言”的。

    “今上為先帝獨子,”文祥說道,“‘種痘’之險,是不可以冒的。”

    嗯,萬一,大阿哥“種痘”種死了……嘿嘿。

    *

    *

    第二天,軍機“叫起”之後,關卓凡派人將王守正和魏吉恩叫到軍機處,將封官許願的意思說了,兩位太醫果然“感奮”,尤其是魏吉恩,臉上放出光來,滿面歡容幾乎壓抑不住,一副“莊重敬肅”的模樣做得十分勉強。

    這也難怪他,正常情況下,太醫一輩子也是巴結不到一個“京堂”的,這一次,如果運氣好,可真就魚躍龍門了!

    “運氣好”的意思是,藥石之於天花,雖然不產生什麼實際的作用——這一點,做醫生的,心知肚明。不過,生死之間,畢竟三七之開——老天那裡,總還要給三成痊癒的機會!如果皇上果然闖過了這一關,這個“京堂”,不就是天上掉下來的?

    王守正的“賞格”更高——紅頂子呢!可是,他的“感奮”,同魏吉恩頗不相同,魏吉恩是努力壓抑自己的興奮,王守正呢,剛好相反,似乎是在努力做出興奮的樣子?

    嘿嘿,你果然“有心事”。

    “我看了脈案,”關卓凡說,“上面說,‘證屬重險’,這個‘重’,這個‘險’,到底到了個什麼程度?”

    王守正和魏吉恩對視一眼,王守正說道:“回王爺,凡是‘出天花’,就沒有不‘重’、沒有不‘險’的,不過,‘重’也好、‘險’也要,其實都不怕,怕的是……”

    說到這兒,猶豫了一下,打住了。

    關卓凡平靜的說道:“在我這兒,有什麼話,都可以說,還有——有什麼話,都必得說。”

    後半句話,叫王守正和魏吉恩都嚇了一跳,也都品出了份量,王守正趕忙俯身說道:“是!”

    頓了一頓,莊容說道:“‘出天花’,最怕兩點,一,病人本源有虧。‘出天花’是極折騰人的事情,如果底子不厚,就經不起反覆的折騰。呃,就像打仗,勝負未分,己方的子藥、糧秣卻已沒有了,這仗,就沒有法子打下去了。”

    關卓凡點了點頭,說道:“這個譬喻好,我是聽得懂。”

    心想:小皇帝一向給人的印象,就是“底子弱”呀。

    王守正賠笑說道:“王爺統帥千軍萬馬,自然……嘿嘿。”

    頓了一頓,繼續說道:“這二呢,是怕病人身上,還有其他的毛病。這個道理,也跟打仗差不多,兩軍對壘,勢均力敵,難解難分,這時候,突然殺出另一支人馬,打橫插過來,這個仗,就不好打了。”

    有意思,這一套一套的,看來,你是早有準備啊。

    “皇上身上,”關卓凡問,“還有什麼其他的毛病嗎?”

    王守正目光一跳:“這個,呃,暫時,呃,是沒有的。”

    暫時是沒有的?這叫什麼話?

    魏吉恩正在奇怪,剛想開口,關卓凡說道:“‘其他的毛病’——你的意思,是不是指……嗯,西洋醫生說的什麼‘併發症’?”

    併發症?

    王守正一怔,隨即眼睛微微一亮,點頭說道:“王爺真正是淵博!卑職,呃,卑職就是這個意思!”

    “併發症”對魏吉恩來說,是個陌生的名字,他插不上話了,原本想說的話,只好嚥了回去。

    “好吧,”關卓凡說道,“無論如何,皇上是次‘見喜’,你們二位,要多多費心,我——可是拜託了!”

    “是,是!王爺望安,卑職等必盡心竭力,一絲一毫的疏忽,也不敢有!”

    關卓凡回到朝內北小街,剛剛坐定,茶還沒有喝上一口,門上來報:睿親王求見。

    關卓凡看了看懷錶,剛剛好午正時分。

    這正是午膳的時間,午飯吃得早的人家,亦不過剛剛吃完,正常情況下,絕沒有這種時候上門打攪主人的道理,則睿王這一次來訪,必是有極緊要、極急迫的事情了。

    “快請!”

    關卓凡一進書房,已經坐在那裡等候的睿王,馬上放下茶碗,站了起來,大聲說道:“逸軒,我是先進的宮,軍機處的人,說你已經下值了,我才追到你家來的!”

    果然——不曉得他到底有何等樣緊要急迫的事情?

    關卓凡見睿王還穿著朝服,微微皺眉,對站在旁邊的僕人說道:“怎麼沒有服侍睿親王更換便衣?規矩都到哪裡去了?”

    “哎,逸軒,”睿王搶先說道,“是我不要他們換的——別整這些虛的了!”

    頓了一頓,說道:“我緊趕慢趕,是著急過來,跟你說一件大新聞——就在宗人府,就在方才!你再也想不到的!”

    關卓凡微微一笑,說道:“哪裡就急成這個樣子了?現在時已入夏,又是大中午的,你年紀大了,穿這麼多,小心熱著——快,先替睿親王更衣!”

    睿王到底換了便衣,一身松爽,二人重新入座,關卓凡摒退從人,說道:“你說吧。”

    “我那位恭六叔,”睿王說道,“將我那位小堂兄弟載澄,綁了起來,親自押著,送到宗人府,說是要告他忤逆!”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7-5 20:41
第一五九章 自污

    “什麼?!”

    關卓凡端著茶杯的手,微微地抖了一下。

    他放下茶杯,輕輕吐了口氣,眉頭皺了起來:“果然……再也想不到的!”

    睿王微微得意:“還有你想不到的呢!載澄是先被他阿瑪狠抽了一頓鞭子,才五花大綁,送過來的——我親眼看過傷勢了,那是真打!胳膊上,脊背上,一條一條的血道子,嘿,載澄不過十多歲的孩子,我這位六叔,還真下得去手!”

    關卓凡微微吸了口氣,略略平復了自己震撼的心情,問道:“忤逆——到底為了什麼呀?”

    “恭六叔口口聲聲,說什麼載澄‘不求上進’、‘玩物喪志’、‘胡言亂語’,哦,還有什麼‘調笑母婢’。”

    “調笑母婢”?關卓凡心想,這位載澄同學,可是賈寶玉嗎?

    嗯,只是“調笑”,恭六還是沒捨得給自己兒子安頂“淫辱母婢”的帽子啊。

    “似乎……”關卓凡沉吟說道,“都不是多麼了不得的事情啊?怎麼就要送什麼‘忤逆’?”

    “可不是!”

    睿王拍了一下自己的大腿,說道:“我當時正在‘宗室銀行’,接到信兒,趕忙往宗人府趕,到了東交民巷,一進大堂,嘿,那個熱鬧!”

    宗人府的衙署,在東郊民巷。

    睿王頓了頓,繼續說道:“恭六叔扯了一張椅子,大刀金馬地坐在地當間兒,載澄呢,就趴在他的腳邊,一動不動。周圍圍了一大圈兒的人,一個個作好作歹的,不過。恭六叔一概充耳不聞。”

    “我問明情形,說,小孩子淘氣頑皮,多大點兒事兒?哪裡就說得上什麼‘忤逆’呀?這個案子,宗人府不能接!”

    關卓凡點了點頭:“正是。”

    “嘿嘿,”睿王捋了捋山羊鬍子,“我這位恭六叔。話說的有意思,說什麼,這個案子,宗人府如果不接,這個兒子,他就不要了。就擱在宗人府了!”

    關卓凡微微張了張嘴,隨即搖了搖頭,沒有說出什麼來。

    “我說,六叔,案子接不接的,先擺在一邊兒,咱們得先給孩子治傷啊!”

    頓了頓。睿王“嘿嘿”一笑,繼續說道:“恭六叔說,治什麼傷?死了最好!反正這個孽障,我是不打算要的了!”

    關卓凡輕輕的“嘿”了一聲。

    “我說。”睿王說,“好,你不要,我要!接著,我就叫人,趕緊把澄貝勒送到石大人胡同,還有。叫大夫過去,好生伺候著。”

    睿王府在石大人胡同。

    關卓凡點了點頭:“不錯,只好這樣了。”

    “起初呢。恭六叔還裝模作樣地攔著,嚷嚷著。這個孽障,就擱在這兒了,哪兒都不許挪動!我說,六叔,這可得罪了,這兒是宗人府,不是您的恭親王府——這兒,我說了算!作好作歹的,總算把載澄給送出去了。”

    “嗯,六哥……怎麼說?”

    “怎麼說?嘿,跺一跺腳,說聲‘我不管了’,便揚長而去了!”

    默然片刻,關卓凡問道:“載澄的傷,要不要緊?”

    “皮開肉綻,”睿王說道,“看起來血糊糊的,不過,畢竟是用鞭子抽的,雖然打的不輕,但都是皮肉傷,沒傷筋動骨,也不會有什麼內傷,你放心好了。”

    “那就好。”

    關卓凡掏出懷錶,打開表蓋,看了一眼,說道:“老睿,辛苦你走這一趟,怎麼樣,要不要在我這兒隨便吃點兒?”

    睿王呵呵一笑,說道:“別,曉得接下來你就要腳不沾地了,信兒帶到了,我的差使,就算辦結了,飯,還是自個兒家吃去,再說,也得趕著回去看一看載澄的情形。”

    “那就煩勞你了,我呢,隨便扒拉兩口飯,就得過小蘇州胡同去。”

    睿王略略一怔,隨即哈哈一笑,說道:“對呀!弟弟挨了打,做姐姐的,能不心疼嗎?這個時候,小蘇州胡同那兒,大約已經得了消息,是得去招呼招呼!”

    關卓凡也是一笑:“心照,心照!”

    *

    *

    關卓凡到達小蘇州胡同的時候,剛過未正。

    見到敦柔公主的第一眼,便曉得她是哭過了,眼圈兒紅紅的,臉上猶有淚痕——敦柔公主沒想到丈夫會在這個時候過來,倉促之間,還來不及細細地收拾妝容。

    看著妻子勉強擠出的笑容,關卓凡嘆了口氣,握住了她的手。

    敦柔公主的臉兒,馬上就紅了,馬嬤嬤和小熙,都還在旁邊呆著呢。

    小熙的臉兒,也跟著紅了,水汪汪的眼睛中,還隱約的閃過了一絲若有若無的幽怨。

    只有馬嬤嬤,坦然自若,好像啥都沒有看見似的。

    不過,丈夫的手,溫暖而有力,一握之下,敦柔公主便覺得,一股暖流湧上心頭

    夫妻二人獨對,關卓凡問道:“你已經曉得消息了?”

    “……是。”

    “這樣吧,你拾掇一下,一會兒,去一趟石大人胡同,到睿王府看一看載澄。”

    “啊?這……這,合適嗎?”

    “姊姊看弟弟,有什麼不合適?——嗯,就說是去拜訪睿王福晉好了。”

    敦柔公主低下了頭,過了片刻,抬起頭來,滿臉感激的神色,輕聲說道:“那麼,過一會兒,我就去了?”

    “嗯。”關卓凡說道,“不過,不是看一眼就算了,過後,你把載澄接了出來,送回鳳翔胡同去。”

    敦柔公主微微一怔,隨即明白了丈夫的用意,欣喜的說道:“對,對,這個法子好!我送他回去,阿瑪總不能……”

    關卓凡一笑,說道:“是啊,女兒是爹爹的心頭肉——再者說了,公主的面子。總不能不給!”

    “這,其實,阿瑪是看你的面子……”

    “這麼說也成——姐姐、姐夫加在一塊兒,面子總該夠了,老丈人氣性再大,也得容小舅子回家了吧?”

    敦柔公主的臉,又紅了。

    “謝謝你……”

    “一家人。謝什麼?”

    頓了一頓,關卓凡說道:“還有,今兒的晚膳,你就在鳳翔胡同用好了——好好兒地陪一陪六哥、六嫂。”

    “嗯……好。”

    “我下午還有兩個會,‘顧委會’一個,‘外務部’一個。會議過了,我也過去,看一看載澄。不過,飯就不和你們一起吃了——趕不及。”

    “你也過來?那——幸苦你了。”

    “瞧你,又說客氣話,做姐夫的,望候受傷的小舅子。不是該當的?有什麼辛苦不辛苦的?”

    “你過來……阿瑪和額娘,一定很高興。”

    “嗯,然後,我就接上我老婆。咱們小兩口,一塊兒回家。”

    敦柔公主“噗嗤”一聲,笑了出來,隨即以手掩口,妙目流波,朝著丈夫,轉了一轉。放下手來,輕輕嘆了口氣,正想說“無論如何。這個事兒,多謝你了”。念頭一轉,想起另一個事兒來,躊躇了一下,還是問了出來:“今兒個晚上,你……在哪裡……過呢?”

    “自然是小蘇州胡同——你這兒呀。”

    “可是,按日子,今兒,你該去麗姐姐那兒的……”

    “無妨,我已經派人給她打過招呼了,你們家出了這檔子事兒,她必定是通情達理的。”

    “那——”敦柔公主想了一想,點了點頭,“也好。”

    接著,嫣然一笑,“到時候,我還給麗姐姐一天就是了。”

    “好,”關卓凡笑道,“我成了‘足球’了,給你們踢來踢去。”

    敦柔公主差點兒想說,“你是‘橄欖球’才對,我們兩個,搶來搶去。”——軒軍大規模推廣“足球”和“橄欖球”,敦柔公主是曉得這兩樣東西的。

    不過,這種閨房調笑的話,她是無論如何沒有勇氣說出口的。

    說出口的,還是這麼一句:“無論如何,這個事兒,多謝你了。”

    “又來——好罷,你打算怎麼謝我呢?”

    “你——要我怎麼謝呢?”

    關卓凡微微壓低了聲音,一臉壞笑:“今兒晚上,我若要弄點兒什麼新鮮花樣,你可不許扭手扭腳的。”

    敦柔公主的臉,“刷”的一下,紅得透了,輕輕的啐了一口,低聲嗔道:“你這個人!”

    心想:這個人,怎麼跟……那個賈璉似的呢?

    微微定了定神,斜乜了丈夫一眼,似笑非笑的說道:“要不然這樣吧,今兒個晚上,我把小熙送給你,如何?我曉得,那個丫頭,可是……饞你已經饞了許久了。”

    喲,“饞”?這個字眼兒妙!

    關卓凡笑嘻嘻的說道:“那不行!小熙怎麼能‘截’她主子的‘胡’?”

    “喲,別假客氣了,嘴上硬氣,心裡著急,吃虧的,可是你自個兒!到時候,後悔,可就晚嘍。”

    敦柔公主這副嬌嗔婉轉、含酸微妒、巧笑嫣然的樣子,可不大常見!關卓凡忍耐不住,站起身來,將她一把抱起,敦柔公主“哎喲”一聲,關卓凡已坐了下來,將她打橫放到了自己的腿上。

    “天光白日的,你……你做什麼呀?”

    關卓凡輕輕的在她面上香了一香:“天光白日?又如何?眼下可是咱們的‘二人世界’——再者說了,又不是第一次了!”

    敦柔公主羞不可抑:“你!……”

    關卓凡已經上下其手起來,敦柔公主用一種喝醉了酒般的語調,低聲說道:“你,還要會議呢……”

    “不妨事!你不曉得你老公?愈這麼著,精氣神兒愈足!”

    一邊動作,一邊說道:

    “我想,小熙怎麼都不能漫過她主子去的——要不然這樣吧,晚上,咱們就叫小熙在一旁伺候著,抽空兒,我給她一點兒甜頭吃吃,就是了……”

    “嗯……嗯……啊……啊?”

    敦柔公主被丈夫揉搓的渾身發軟,他話中的意思,一時半會兒,沒聽明白,待終於想清楚了,腦子裡微微“嗡”的一聲:天爺!那不就是——

    關卓凡一邊大動,一邊氣喘吁吁的問:“怎麼樣啊?我的公主?”

    “嗯……嗯……啊……隨你吧,反正,都是你的……”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7-5 20:41
第一六零章 左右逢源,盡入掌握

    敦柔公主到了石大人胡同,先見了睿王福晉。

    這兩個女人,原來的關係是姑嫂,敦柔公主嫁給了關卓凡,自動長了一輩兒,現在的關係,變成了嬸子和侄媳,敦柔公主是叫睿王福晉“六嫂”——睿王也行六,抑或叫她的乳名“蓉姑”;睿王福晉是叫敦柔公主“三嬸”,還是“公主”——反正“敦妞兒”是肯定不能再叫的了——獅子也不曉得。

    總之,兩個女人執手相看淚眼,對坐唏噓一回,然後,睿王福晉就帶敦柔公主去看載澄。

    載澄一見到姐姐,立即放聲大哭——可憐他到現在,都不曉得,這場無妄之災,到底是怎麼來的。

    敦柔公主雖然心痛,卻不肯再哭了,再者說了,聽載澄哭起來,一副中氣充沛的樣子,曉得他確實只是皮肉受傷,懸著的心,也放下了一大半,於是反板起臉來,教訓了弟弟幾句,說你惹阿瑪生了好大的氣,大大不該;又說阿瑪教訓你,都是為了你好,云云。

    載澄對二姐,一向又愛又怕,被敦柔公主訓了幾句,哭聲漸漸止住了。

    睿王府已經備好了一架特別的車子——將車裡的座位拆掉,換上一張竹編軟榻,這是因為,載澄脊背上、屁股上,都是鞭傷,無法坐、靠,只能俯身趴著。

    敦柔公主稱謝不已,將載澄安置好了,辭了睿王福晉,打道鳳翔胡同。

    進了府,見到額娘,恭王福晉又驚又喜,母女兩個,自然又有一番淚眼唏噓,不過,恭王福晉總還算還把持的住。沒有大放悲聲。

    待看到載澄渾身是傷的樣子,恭王福晉終於忍耐不住,放了聲兒,又哭又罵,什麼“不爭氣的兒”、“你若有個三長兩短,叫我可怎麼好”,諸如此類。

    敦柔公主勸住了。吩咐人送澄貝勒回房歇息,然後問道:“阿瑪呢?”

    “唉,你回來之前,他就走了——回香山碧雲寺了,就是前後腳的事情。”

    敦柔公主大出意外。

    關卓凡亦頗出意外。

    仔細想一想,恭王此舉。大約有以下兩方面的用意。

    第一,為了兒子。

    敦柔公主去睿王府接載澄回家,恭王福晉不一定曉得,但恭王是很可能已經收到消息了,他不在家,就沒人攔著載澄入府,“反正這個孽障。我是不打算要的了”之類的話,就可以當做沒有說過。

    恭王下一次從香山碧雲寺回來,應該不是一天、兩天後的事兒,到時候。載澄這樁公案,也淡了下去,沒有理由舊事重提,再趕兒子出府的。

    第二,為了自己。

    恭王此舉,乃是“自污”,其用意。睿王明白,關卓凡明白,就是敦柔公主。隱隱約約,也是明白的。此舉於恭王。其實是非常委屈和痛苦的,他也實在不想繼續呆在府裡,接受絡繹不絕、各懷心思的“慰問”——尤其是關卓凡的。

    於是,索性就躲了出去。

    不過,恭王此時回碧雲寺,也有不相宜之處——小皇帝正在重病之中,懿親重臣,都有“侍疾”的義務。當然,這個“侍疾”,不是指“親嘗湯藥”,呆在自己的衙門或者家裡,隨時聽候招呼就好。

    恭王遠遠的躲到山裡去,給人一種“不關我事兒”的感覺,如果有言官參上一本,搞不好,又得摘一顆東珠什麼的。

    不過,也可以認為,這是他另一種“自污”的方式。

    如此決絕,關卓凡不禁感慨:恭親王奕?,這位開創了中國近代化進程的第一人,真的下定了決心,從今以後,告別政治這個大舞台了嗎?

    還有一番感慨,是對於載澄的。

    這件事情中,載澄身罹之禍,自然不能同他的堂兄相提並論,可是,小皇帝既然坐在了那個位置上,就無所謂無辜不無辜,載澄卻實實在在是無辜的。關卓凡感慨的是,在達成某個崇高的目標的路上,有多少無辜者的身體——乃至屍體,會被踩在腳下?

    恭王雖然不在家,但關卓凡還是按照原定計畫,晚飯過後,造訪鳳翔胡同,慰問他的“六嫂”以及“侄子”。小皇帝的慘狀,他選擇迴避親眼目睹,載澄的哀痛呻吟,卻無法視而不見,於是,那番感慨,更深了一層。

    之後,關卓凡攜敦柔公主回家。

    當天晚上,小蘇州胡同敦柔公主府的“繪萃苑”內,公主和額駙敦倫之時,小熙如何“侍寢”,軒親王百忙之中,又如何一身二用,左右逢源,“抽空兒”,給小熙“一點兒甜頭吃吃”,獅子未曾親睹,於各位看官,實在無可奉告,見諒。

    *

    *

    小皇帝“天花之喜”禍及他人,載澄不是唯一一個因此倒霉的,他只是第一個,之後,陸續有來。

    第二個觸了霉頭的,是步軍統領衙門右翼總兵崇祥。

    崇祥娶了一個小妾,擺酒請客,叫了戲班子到家裡來,唱了半天的戲。這個事兒,擱在平時,十分正常,但是,現在正值皇上“天花之喜”,於是就被人抓住了痛腳。

    上摺參他的,是今年春闈蟾宮折桂、新點了庶吉士的寶廷。

    本來,只有“國喪”期間,才禁止臣子嫁娶慶吉,沒有說“上頭”生個病,“下頭”就不許娶小老婆、不許請客聽戲的,但是寶廷說的妙,“聖躬‘天花之喜’,正宜靜心珍攝,絲竹檀板,嘈切喧囂,詎忍聞之?”

    “詎忍”之前,並無主語,那麼,到底是“聖躬”“詎忍聞之”呢?還是你崇祥“詎忍聞之”呢?

    如果是前者,就是說,“聖躬”被你家的“絲竹檀板,嘈切喧囂”打攪到了,以致無法“靜心珍攝”——當然,真是如此的話,考慮到“聖躬”身處深宮之中的事實,則“聖躬”的聽力,實在很好;如果是後者,就是寶廷接下來說的,“該員實我滿洲中無人心者!”

    這句話,又狠辣、又實在,意思是,如果是漢員,或者普通老百姓,要求就不能這麼高,不是“國喪”,就不好禁止人家嫁娶慶吉,可是,你是滿員啊!你這麼幹,還特麼有“人心”麼?

    寶廷雖然是責備求全,但“天花之喜”確乎不同於普通毛病——世祖章皇帝出天花的時候,還禁止民間“炒豆燃燈”呢!因此,大夥兒也並不以為這個指責過分了,加上寶廷的聲光,正是氣勢如虹的時候,崇祥只好自認倒霉,上了摺子,請辭步軍統領衙門右翼總兵的差使。

    上諭很快下來了,准崇祥開缺,所遺之缺,著步軍統領衙門左營翼尉蔡爾佳遞補。

    這一來,有心人就能看出一點名堂來了。

    這個蔡爾佳,同軒親王的淵源,十分深厚,他們二位,據說是一塊兒從八里橋的死人堆裡爬出來的。甚至有這樣一種傳說,說蔡爾佳和步軍統領衙門的左翼總兵阿爾哈圖,都是軒親王的拜把子兄弟,不過,這一點,無從證實,一談到這個話題,不論誰來發問、不論如何拐彎抹角,當事人都是“王顧左右而言他”。

    蔡爾佳和阿爾哈圖一樣,在辛酉政變中,都是跟著軒親王,立過大功的人,有了這麼一份擎天保駕的功勞打底兒,就算是“簡在聖心”,由他來坐步軍統領衙門右翼總兵的位子,也沒有人能說什麼。

    還有人說,崇祥觸這個霉頭,是被“秋後算賬”了。

    崇祥是倒霉在前年的那樁“揭帖案”上。

    “揭帖案”案發於樺皮廠胡同,那是步軍統領衙門北營的轄區,而北營歸右翼總兵管轄,但是,抓住“聚賢館”賊人的,卻是左翼總兵的人,即阿爾哈圖的人。這也罷了,關鍵是,當時北營的翼尉德祿“湊巧”領隊經過,堅持要把嫌犯交由他來處理,左、右翼雙方,為此幾乎火並起來。

    如此“湊巧”,是可疑之一;翼尉很少親自帶隊巡夜,是可疑之二;可疑之三,是德祿當時急了眼的態度,如果不是左翼的人,亮出了關卓凡“格殺勿論”的手諭,再看見軒軍軍調處的人,已經抬起了黑洞洞的槍口,這個事兒,還不曉得如何收場。

    當然,最可疑的,是德祿的出身:他原來是瑞王綿忻一系的人,綿忻死後無嗣,文宗做主,將惇王的兒子載漪過繼給了瑞王。那麼,這個德祿,在某種意義上,就可以算作是惇王的人了。

    後來都曉得了,“揭帖案”的幕後主使,就是現已終身圈禁的惇王。

    辦“揭帖案”的時候,德祿以及他帶的這隊步軍,都被看管了起來,審訊的結果,德祿也確實是“奉命行事”,只不過,這個結果,沒有正式公佈。

    德祿奉的,自然不是崇祥的命,不然,崇祥不可能在步軍統領衙門右翼總兵的位子上呆到現在,不過,“領導責任”是逃不掉的,當時,為求政局安定,“上頭”不願株連過廣,沒動崇祥,現在,應該是到了秋後算賬的時候了。

    無論如何,整個步軍統領衙門,除了一個不管實事兒的“九門提督”,其餘的,統統落入關卓凡的手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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