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史民國] 亂清 作者:青玉獅子 (連載中)

 
巴爾帕金 2014-5-16 16:37:58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2083 77591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7-5 20:44
第一七一章 驗身

    “回母后皇太后,”王守正說道,“生癰、流膿、潰爛,這是極典型的‘楊梅’的症狀,而且,皇上身上的癰,是從先腰子上生出來的,那裡的癰,也是‘根盤’最大、最為嚴重的,母后皇太后明鑑,腰,乃腎腑所在。”

    頓了一頓,說道:“皇上的腎,虛極了!”

    然後,就開始細述小皇帝的脈象,始而“脈沉而細數”——“腎陰虛”;繼而“脈沉而遲”——“腎陽虛”,“皇上的腎”,竟是“陰陽兩虛”,等等。

    “後來,”王守正說道,“皇上還出現了‘沉微’的脈象——不但‘沉’,還十分微弱,似有若無。如今,進一步加重了,已經到了‘脈微欲絕’的程度,這,就是‘腎陽虛脫’的脈象了!”

    “腎陽虛脫”,不用進一步解釋,顧名思義,聽上去就是一個要人命的,慈安又是微微一陣昏眩。

    王守正繼續說道:“傷腎的病,並不止‘楊梅’一種,可其他傷腎的毛病,都是少年酒色放縱,經年累月,人到中年之後,方會發病,皇上的春秋……呃,這個,不大可能是普通的腎病。”

    頓了一頓,“再者說了,其他的腎病,亦不會有如此之嚴重的生癰、流膿、潰爛的症狀,所以——”

    再頓一頓,“臣同魏吉恩二人,反覆推敲琢磨,除了,除了,這個……楊梅,實在是……尋不到第二種可能了。”

    慈安呆掉了,眼淚無聲無息地流了下來。

    關卓凡撩起袍子,不聲不響地跪了下來,俯下身去。

    主憂臣辱,主辱臣死,上貽宵旰之憂,是臣子的失職。關卓凡的動作,是一個謝罪的姿態。

    淚眼朦朧中,慈安發覺了關卓凡的舉動,抽出手帕,拭了拭淚水,說道:“你起來——唉,我不明白。皇帝十來歲的孩子,從來就沒有一個人出過宮,怎麼會——”

    說不下去了。

    關卓凡答了聲“是”,不知道是回應慈安的“你起來”,還是關於小皇帝“從來就沒有一個人出過宮”的話,不過。他並沒有站起身來,而是扭過頭,對王守正說道:“王守正,好好兒一個人,什麼情形之下,才會‘過’楊梅的病氣?”

    “回……”

    一個“回”字剛出口,王守正馬上反應過來:母后皇太后的御前。可不能說“回軒親王”啊。

    及時打住,說道:“一共是兩種情形。”

    關卓凡問:“哪兩種?”

    “一種是……男女交合,”王守正說道,“另一種——”

    頓了一頓。放低了聲音:“我……就不敢說了。”

    慈安的聲音,流露出極少有的不耐煩:“這都什麼時候了!養心殿都已經清空了!你快點兒說!”

    “是,是!”

    雖說“是”,但王守正還是躊躇了片刻,才說道:“另一種情形,是胎裡帶來的——由生身父母……‘過’給子女的。”

    慈安怔了一怔,反應過來。大驚失色:“怎麼可能!怎麼可能!”

    連連搖頭:“不,不,絕不會是這個情形!絕不會是這種情形!”

    許是搖頭搖的太過用力了。腦中猛的一陣暈眩,抓著榻幾邊緣的手一軟。往下一出溜,身子向前歪倒了下去。

    關卓凡反應極快,腳下像裝了彈簧,倏的起立,踏上一步,一伸手,正正好托住了慈安的手臂,將她扶住了。

    慈安清醒過來,手搭著關卓凡的胳膊,沒有鬆開,抬起頭,淚水又一次從臉上滑落下來,哽嚥著說道:“這……這可怎麼辦啊?”

    她的臉上,傷心、絕望、驚恐、惶惑、無助,交織在一起,關卓凡看著,心裡不自禁地微微抽動。

    可是,這條路,既走上去了,就再也回不了頭了。

    “請母后皇太后務必珍攝鳳體!”他低聲說道,“為今之計,要趕緊弄清楚皇上體內的……‘邪毒’,是從哪裡‘過’來的?到底是……哪一種情形?不然……”

    說到這兒,打住了。

    “不然”怎麼樣,關卓凡沒說,慈安既無從想像,也不敢想像,她腦中一片混亂,本能地點了點頭,說道:“那,怎麼才能夠……弄清楚呢?”

    “請太后悄悄地傳下懿旨,”關卓凡說道,“派幾個謹慎老成的精奇嬤嬤,將太極殿、長春宮的宮女,一一驗身,其中若有不是處子的,就要派太醫仔細檢查,看她,是否身染……‘楊梅’?”

    慈安呆了一呆,反應過來了:“對,對!皇上若有男女之事,自然是同近身服侍的宮女……如果她們中有人身染‘楊梅’,就會過給皇帝……”

    有了頭緒,心境略略平定,默謀片刻,說道:“不過,太極殿、長春宮執事的宮人,並非都是未出閣的黃花姑娘,也有已婚已育的,譬如在長春宮小廚房當差的……嗯,不論出沒出過閣,都不能放過了,都要驗身!”

    頓了一頓,“出過閣的……由太醫直接檢查!……王守正!”

    “啊?臣在!”

    “檢查宮人是否身染‘楊梅’,”慈安說道,“就由你和魏吉恩兩人辦差,不要再假手他人了——明白了嗎?”

    “是,是,臣明白,臣明白!臣謹遵懿旨!”

    慈安想了一想,又說道:“再查一查,聖母皇太后去天津之後,有沒有從太極殿、長春宮調到別的地兒的宮人,這些人,也要查,一個也不能拉下!”

    “是!”

    “是!”

    第一個“是”,是關卓凡應答的,第二個“是”,是王守正應答的。

    慈安這一系列安排,“一網打盡”,相當周密,關卓凡頗有意外之感——連已婚已育和已經調出太極殿、長春宮的,也不放過,這兩種人,連他自己也沒有怎麼想到過呢。

    他內心暗自警惕:慈安雖然憨厚善良,可畢竟是經過大風大浪的母后皇太后,不能真的只把她當做一個萌萌噠的御姐來對待啊!

    同時,也不免暗自嘀咕:那些已婚已育的宮人,不會無巧不巧,有一個半個身染“楊梅”的吧?如是,自己的全盤計畫可就都被推翻了!

    正在動著心思,只聽慈安說道:“對了,還有……鐘粹宮的喜兒,一併查驗!她去太極殿待過幾天,服侍過皇帝的!”

    關卓凡真的是“怔了一怔”了。

    前文說過,年前的時候,出宮微行諸事宜,籌劃妥當,“萬事皆備”,小皇帝興奮地過了頭兒,晚上“安置”的時候,蹬了被子,著了涼。本來,這只是普通的外感,三、五天就能好的,偏偏小皇帝各種鬧騰,小小感冒,遷延不癒,慈安急了,派了喜兒過太極殿“鎮場子”,連鋪蓋捲兒也搬了過去,就地做起了太極殿和長春宮的臨時總管,如此這般,小皇帝才不敢繼續“作”下去了。

    這就是所謂喜兒“服侍過皇帝”的來龍去脈。

    可是,喜兒……是母后皇太后最貼身、最親信的宮女啊。

    連喜兒都不放過?

    還有,慈安似乎還沒有意識到,如果真的在上述人群中發現了“楊梅”患者,她這個母后皇太后,要負什麼責任?

    事實上,即便沒有在上述人群中發現“楊梅”患者,只要發現了本該是黃花處子、卻已經破了身的——不管是不是被小皇帝破的身,母后皇太后就非常尷尬了。

    “宮闈嚴肅”,可是她的責任呢。

    計議既定,話頭就暫時告一段落,現在,只能靜等“驗身”結果出來,然後才能繼續計議。

    慈安滿臉疲憊,對關卓凡說道:“你先回軍機處吧,有了消息,我叫人傳你,你再過來——我估摸著,一個時辰,差不多了。”

    “是。”

    頓了頓,關卓凡說道:“太后已經整宿沒有安置了,請太后務必善自珍攝!這個把時辰,太后在西暖閣這兒,就打個盹兒,也是好的。”

    慈安微微苦笑:“哪裡歇的著?——好,我儘量吧,你不必擔心。”

    “請旨,今兒的軍機‘叫起’,是不是就撤了?”

    “嗯……撤了吧。”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7-5 20:44
第一七二章 此乃天命

    關卓凡回到軍機處,一進門,一直默默坐等的文祥、曹毓瑛、許庚身、郭嵩燾四人,立即站起身來,每個人的臉上,都滿是探詢的神色。

    “皇上的體內,”關卓凡聲音瘖啞,“另有邪毒作祟無疑,不過,到底是哪一種邪毒,目下還在查驗,我這兒也沒有更多的消息——諸公就不要來問我了,我知道的,並不比脈案上的更多。”

    您知道的,一定比脈案上的要多一些——這個,大夥兒心裡有數,不過,沒有水落石出之前,軒親王“慎言”,也在情理之中,幾位大軍機,雖然都是滿肚子的問題,可是,也不好真問什麼了。

    頓了一頓,關卓凡說道:“總之,局面應該很快就會明晰起來的——也就一、兩天的功夫,各位耐著性子,再等一等吧。”

    幾位大軍機,都點了點頭。

    “今兒早上的脈案,”關卓凡明知故問,“送過來了嗎?”

    文祥微微搖頭:“還沒有。”

    當然還沒有,王守正剛剛離開養心殿,現在,他和魏吉恩兩個,正忙著準備給熟女和蘿莉們做婦科檢查呢。

    “軍機處,”關卓凡說,“下邊兒的各個衙門,差使公務,照常辦理,不能走了神兒,因此有所遷延。”

    “是。”

    文祥應了一聲,轉身從身邊的桌子上,捧起一隻白色的匣子,說道:“這是蘭州來的電報,應該是新疆的軍報。”

    打開匣子,拆開奏摺,關卓凡掃了一眼封口的題目,說道:“嗯,是新疆來的——又打了勝仗了。”

    四個大軍機,眼睛都是一亮。可是,神色依舊“莊重”——聖躬不豫,這種時候,臉上不好露出什麼明顯的“喜色”的。

    關卓凡看過奏摺,再看“夾片”,看過之後,說道:“瑪納斯打下來了——不過。這場仗枝節橫生,頗有波折,倒是出乎意料,各位都看一看吧。”

    *

    *

    烏魯木齊既是城市的名稱,也是以該城為中心的一大片地區的名稱,烏魯木齊之役。西征大軍收復的,僅僅是烏魯木齊這座中心城市——又分迪化、鞏寧二城。叛匪雖然丟失了烏魯木齊城,但是,在烏魯木齊地區,還擁有兩個重要據點,一個是烏魯木齊城西北方向的瑪納斯,一個是烏魯木齊城東南方向的吐魯番。

    前文說過。白彥虎兵敗之後,南逃至達阪城,這個達阪城,就是吐魯番西北方向的屏障。從烏魯木齊進軍吐魯番,一定要先克達阪城。

    不過,雖然烏魯木齊地區的叛匪主力,潰逃到了達阪城——吐魯番一線,但展東祿並未馬上提兵南下,他和劉錦棠的意見是一致的:必須先打瑪納斯——因為瑪納斯在西征大軍南下的後路上,後路不靖。兵家大忌。

    經過對瑪納斯叛匪實力的評估,展東祿和劉錦棠都認為,不必全軍北上。軒軍留駐烏魯木齊,南向威脅達阪城。瑪納斯一役,由老湘軍和雷正綰部負責。

    雷正綰部先行,兵鋒所指,沿途的昌吉、呼圖壁各城叛匪,聞風而遁,昌吉、呼圖壁皆不戰而下,瑪納斯門戶洞開。

    劉錦棠率老湘軍隨後趕到,劉、雷二部分兵四出,將瑪納斯外圍的大東溝、小東溝、柴窩堡、大西溝、小西溝、板房溝等據點一一拔,然後從東、南兩個方向,發動了對瑪納斯的攻擊。

    瑪納斯分南城、北城,攻打南城的時候,十分順利,守將黑寶才只做了象徵性的抵抗,便棄城而逃,但攻打北城的時候,卻遇上了意想不到的麻煩。

    守軍的戰力倏然增強,不但戰鬥意志頑強,且火力兇猛、射擊準確,官軍的第一輪攻擊,被擋了回來,頗有死傷。

    劉錦棠發覺情況有異,在缺乏足夠攻城重炮支援的情況下,不欲反覆強攻,增加傷亡,下令暫時停止攻擊,飛騎向展東祿請援。

    展東祿得報,曉得之前輕敵了,立即派出兩個炮兵連,星夜馳赴瑪納斯。

    在克虜伯大炮的猛烈轟擊下,瑪納斯北城的守軍終於崩潰了。

    官軍攻入北城後,在叛匪的屍體中,發現了身份奇怪的人士,審問俘虜,原來,就在官軍開始進攻南城的時候,一支羅剎兵來到了北城,官軍進攻時感受到的阻力,主要就來自於這支羅剎兵。

    劉錦棠吃了一驚:羅剎人擼袖子上場了?沒得到過任何這方面的情報啊,俺們吃的軍糧,還有好一部分是從羅剎人那兒買來的呢!

    進一步審問俘虜,終於搞清楚了:這一支羅剎兵,並不是羅剎朝廷派過來的,甚至和阿古柏都沒有什麼關係,這是白彥虎通過一個羅剎商人,自行在羅剎國內招募的“僱傭兵”。

    不過,招募的過程,並不十分順利,前前後後,很花了些時間,才勉強“成軍”;兼之路途遙遠,緊趕慢趕,不但沒趕上烏魯木齊之役,就是瑪納斯之役,也只趕上了後半段。

    一仗下來,這支羅剎兵,大半都在克虜伯大炮的炮火中報銷掉了。

    這個關卓凡口中的“橫生枝節”,為不妨礙中國和俄羅斯的“惇睦邦交”,展東祿和劉錦棠,並未將之述進正式的奏摺中,而是通過“夾片”和私人信件,向朝廷和關卓凡做的匯報。

    瑪納斯北城即克,瑪納斯之役便算收官,其中雖有波折,但西征大軍此次作戰的目的——“一在扼其紛竄以省防兵,一在下兵南路之際,防其牽綴”,便算圓滿達成了。

    至此,朝廷的勢力,在東起甘肅肅州、西至新疆塔城的廣大地區,連成了一片,它既對伊犁自封“蘇丹”的塔蘭齊政權,造成了強大的威懾,又取得了牢固不移的南下基地,展東祿在奏摺中說,“烏魯木齊既克,即須規復吐魯番城,扼賊咽喉,則南路各城不難次第戡定矣。”

    至於伊犁的塔蘭齊,北京的關卓凡、甘肅的左宗棠、新疆的展東祿,都有共識,暫時不必搭理他,甚至連招降都不必的,待到南路的阿古柏覆滅,這個關起門來自封“蘇丹”的跳樑小丑,自然望風歸降,除非,他的腦子真的進水了。

    *

    *

    一一看過電報,幾個大軍機,不約而同,心裡都起了這樣一個念頭:如果此時此刻,皇上的體內,沒有“邪毒作祟”,則“天花之喜”一過,就收到新疆西征大軍的捷報,那真正是叫“錦上添花”!

    現在——唉!

    算算日子,西征大軍應該已經開始南下達阪城——吐魯番一線,有人心裡就想:不曉得皇上的病情,能不能撐到收復吐魯番的捷報送達呢?

    曹毓瑛說道:“不曉得咱們和阿古柏直接交上手了,到時候,羅剎人不會不再耍點什麼新鮮花樣出來呢?”

    許庚身說道:“琢如說的是,羅剎人狼子野心,不能不防!”

    郭嵩燾說道:“直接撕破面皮,估計羅剎人還沒有這個膽量吧?再說,萬國公法上也說不過去。”

    關卓凡微微一笑,說道:“膽量,羅剎人未必沒有;萬國公法,羅剎人也不見得多麼在乎,不過,羅剎人還沒有把浩罕國全部吃下來,直接把手伸進新疆,他們眼下還沒有這個實力。”

    頓了一頓,說道:“台底下的小動作,大約是難免的,不過——”

    他冷笑一聲,說道:“沒有用!新疆全境,回歸中國,此乃天命!不論羅剎人使什麼絆子,都是螳臂當車!”

    幾個大軍機心頭都是一熱。

    “新疆回歸之後,”關卓凡說道,“羅剎國也把浩罕國都吞下去了,咱們和羅剎,就直接打上照面了,到時候——”

    頓了頓,關卓凡微微的咬著牙,“他不來找我,我還要去找他呢!”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7-5 20:45
第一七三章 天爺,天爺,天爺!

    巳正一刻的時候,養心殿來了人,傳軒親王覲見。

    關卓凡見來傳旨的太監,是鐘粹宮的總管太監孟敬忠,不禁略覺奇怪——怎麼會是鐘粹宮的人呢?來傳旨的,本該是養心殿的太監呀!

    出了軍機處,孟敬忠見四下無人,說道:“宮裡邊兒現在亂糟糟的,主子叫我別傻呆著了,幫著一塊兒照應、照應。”

    哦,原來如此。

    孟敬忠一邊走,一邊四下覷了覷,壓低了聲音,說道:“方才,七爺遞牌子請見,王爺,您萬想不到他說的是啥事兒!”

    “醇郡王?什麼事兒啊?”

    “七爺說,請主子早定大計——為萬歲爺‘立後’!”

    關卓凡心頭一震。

    這個“立後”,自然不是“立皇后”,而是擇定入繼大統的人選,即“立嗣皇帝”。

    這個時候,醇王跳出來說這個事兒?!

    嘿!

    “母后皇太后怎麼說?”

    “主子當時目瞪口呆的,還沒緩過神兒來,眼淚就流下來了,說,‘七爺,你就這麼想皇帝死?’”

    關卓凡心頭,又是一震。

    醇王固然荒唐,慈安的這句話,也太……口不擇言了。

    “七爺一聽這話,”孟敬忠說,“也急了,調門兒不自覺的就升高了,說,‘我是為了愛新覺羅氏的江山!’然後,急赤白臉的,吭吭哧哧,囉囉嗦嗦,就是一大長篇兒。”

    頓了頓,“他說的不是很有條理,什麼‘大宗’、‘小宗’的,我聽的也不是很真切。反正那個意思,就是什麼‘國不可一日無君’,不早作準備,到時候,‘一定大位虛懸’,國家動盪什麼的。”

    “大宗”,“小宗”。嘿。

    “母后皇太后……什麼意思呢?”

    “唉,主子能有什麼意思?”孟敬忠說,“萬歲爺那個樣子,現在來給主子說這種事兒,那不是往心頭上扎刀子?我瞅著,叔嫂兩個。其實誰也沒有聽誰說話,你說你的,我說我的,哎喲,好一頓吵!”

    “後來呢?”

    “主子一邊兒說,”孟敬忠說,“一邊兒抹眼淚。愈哭愈厲害,七爺終於覺得不妥了,說,‘臣今日犯顏直諫。完全是為了祖宗的江山社稷著想,沒有一絲兒自己的私意’,然後,打住了話頭。”

    頓了頓,“七爺不說話,主子也不說話,過了一會兒。七爺實在沒趣兒,就悻悻的跪安了。”

    關卓凡輕輕的嘆了口氣。

    孟敬忠說道:“我一個奴才,本來是沒有資格說三道四的。可是……王爺,您沒見著七爺那個盛氣凌人的樣兒——

    說到這兒。孟敬忠搖了搖頭:“唉,真是替主子難過!”

    頓了頓,憤憤不平地說道:“我們主子,就是太好脾氣了!換了聖母皇太后,七爺他敢……”

    關卓凡打斷了孟敬忠的話:“醇郡王走後,母后皇太后怎麼樣啊?”

    “七爺走了,”孟敬忠說,“主子一直在淌眼淚,我們也勸不住,也……不大敢勸的,唉!”

    頓了一頓,“後來,太醫院的王院判和內務府的一個嬤嬤來了,主子就叫我們出去了。”

    嗯,“查體”的結果,已經出來了。

    “主子再傳我進去的時候,”孟敬忠說,“眼淚已經收了,可是,臉上的神氣,古怪的很,呃,我也說不大好,反正,叫人瞅著有點兒……害怕。”

    “查體”的結果……會是什麼呢?

    關卓凡點了點頭:“好,老孟,我都知道了,你有心。”

    說過這句話,抬起頭,已經到了遵義門的門口,進去,就是養心門了。

    養心門進去,就是養心殿了。

    關卓凡輕輕吸了口氣,拾階而上。

    進入西暖閣,請過安,站起身來,慈安臉上的神氣,果然“古怪”,關卓凡看在眼中,不由心頭一顫。

    但是,慈安是不會在臉上藏事兒的人,從她臉上的表情,關卓凡已經猜到,“查體”的結果是什麼了。

    養心殿又一次被“清空”了,這一次,只剩下慈安和關卓凡兩個人。

    當確認所有“無關人等”都退出了養心殿,慈安一直努力抿緊的嘴唇,不可自控的微微的哆嗦起來,接著,她右手抓緊榻幾的邊緣,放在左腿上的左手,抬了起來,顫抖著,似乎要伸向關卓凡。

    這是一個下意識的動作,關卓凡腦海中光芒一閃,搶上一步,在慈安面前單膝跪地,伸出右手,將慈安懸在半空中的左手,輕輕的握住了。

    慈安渾身一顫,但她並沒有將手往回抽,反而緊緊地抓住了關卓凡的手,淚水又一次湧了出來。

    養心殿裡雖然沒有第三個人,但慈安還是不由自主地壓低了哽咽的聲音:“她們都……都……沒有事兒——沒出過閣的,都沒有……破身;出過閣的,有的生了‘女人病’,可是,不是……‘楊梅’。”

    這原在關卓凡意料之中,但他還是微微的鬆了口氣。

    “她們”既沒有事兒,那麼,有人就“得”有事兒了。

    “怎麼辦?”慈安的聲音中,夾雜著難以抑制的絕望和驚恐,“是……‘他’,還是……‘她’?”

    這話,第三人聽來,一定莫名其妙,但關卓凡明明白白,第一個“他”,指的是文宗,第二個“她”,指的是慈禧。

    慈安的絕望、驚恐,非止一事,是多重的。

    小皇帝的“楊梅”,不論“過”自誰——生父也好,生母也罷,都是慈安不可承受之重——一個是先帝,一個是和她比肩而坐、共同垂簾的“姊妹”,都是身繫四海之重的人,動止皆關係天下,接下來,朝局、社稷,會因此發生什麼大波折、大動盪?

    對此,她完全無法想像,也就根本不曉得,該如何面對、處置這個荒謬至極、可怖至極的局面?

    只覺得,大變將生,劇震將至,弄不好,天翻地覆,而她,被牢牢的釘在了目下這個位子上,無從閃避。

    此其一。

    其二,醇王“鬧殿”,對於慈安,產生了兩大影響:

    第一,“議立嗣皇帝”的要求,從一個側面,進一步向她強調了嫡子之身陷絕境,藥石罔效,徹底打破了她僅存的一點僥倖和幻想。

    第二,慈安不曉得,醇王之舉,背後有沒有其他的名堂?“議立嗣皇帝”,只是他個人的意思,還是親貴的“公議”?

    醇王的行徑,叫慈安感到了一股莫可名狀的威脅——她說不清楚這個威脅到底是什麼,只覺得……自己的位子,搖搖欲墜。

    所以,她要抓緊關卓凡的手。

    此時,她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加依賴眼前的這個男人——除了他,她也沒有第二個人可以依賴了。

    這,自然是關卓凡“樂觀其成”的。

    醇王的莽撞,無意之中,很幫了關卓凡一把。

    慈安看不清、看不透目下波雲詭譎的局面,但是,她的憂慮,並非全然是在杞人憂天。

    她弄不清楚醇王說的那些複雜的“大宗”、“小宗”,但是,她有一個模糊的、本能的疑慮:若嫡子“龍馭上賓”,嗣皇帝登基,不論繼統的是誰,他都有自己的生身父母,那麼,自己這個母后皇太后的身份,會不會發生什麼變化?

    她隱隱約約聽說過,前朝就因為類似的繼統的事兒,發生過很大的風波,入繼的“小宗”,做了皇帝之後,食了言,不肯認“大宗”的賬,不肯給“大宗”當兒子,好像,後來……“皇考”變成了“皇伯父”?“皇后”變成了“皇嫂”?整來整去,還整多出來一個皇帝?

    哎呀,搞不清楚,反正,鬧得沸反盈天的,許多大臣因此得罪,挨了板子,甚至……有被活活打死的?

    慈安聽說的,其實是前明的“大禮議”事件。她的記憶比較混亂,“大禮議”其事,本書之後還會提及,這裡暫時按下不表。

    其三,慈安的絕望和驚恐,還來自於另一層無法言述的隱憂:

    如果小皇帝的“楊梅”,“過”自生父——她和文宗,可是正經夫妻,那麼,她會不會自文宗那裡,“過”了這個“楊梅”過來?

    如果小皇帝的“楊梅”,“過”自生母——慈禧和關卓凡,是有過魚水之歡的——連孩子都懷上啦,自己和關卓凡,又……那麼,自己會不會輾轉自慈禧——關卓凡那裡,“過”了這個“楊梅”過來?

    仔細想想,自己竟是左右都是逃不掉的!

    慈安並不“知醫”,她也不曉得自己的想頭對還是不對?但正因為不曉得,心才吊在半空中,吊得難受!

    同時,她也替關卓凡難受:如果嫡子的“楊梅”,“過”自生母——這位生母,不但和他魚水交歡,還懷了他的孩子!那麼,除了他本人之外,會不會,亦如小皇帝一般,這個“楊梅”,也“過”給了這個還在娘肚子裡的孩子?

    還有麗妞兒。

    如果小皇帝的“楊梅”,“過”自生父——麗妞兒也是文宗親出,會不會也……

    如果小皇帝的“楊梅”,“過”自生母——如上所述,麗妞兒會不會輾轉自慈禧——關卓凡……

    竟是和自己一樣,左右也逃不掉的!

    還有敦妞兒。

    還有她們將來的孩子。

    還有麗妹妹……

    愈想愈可怕!

    天爺,天爺,天爺!

    內外交攻,前後被敵,左支右絀,慈安覺得,自己隨時都會崩潰掉!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7-5 20:45
第一七四章 緊握你的手

    慈安覺得,目下的自己,已被拋入無邊無際的驚濤駭浪之中,顛簸起伏,身不由己,隨時都會遭遇滅頂之災,眼前的這個男人,就是自己在怒濤中的一葉扁舟,一定、一定要抓緊了!

    她確實是“抓緊了”——關卓凡在她面前,單膝跪地,慈安的左手,緊緊的握著關卓凡的右手,放在自己的膝蓋上,然後,本來捏著榻幾邊緣的右手,又不自禁的挪了過來,搭在了兩個人握在一起的手上,變成了雙手緊握關卓凡右手。

    呃,這真是一個非常……奇詭的姿態。

    西暖閣內沒有第三人,整個養心殿內也沒有第三人,連窗外廊下也都“清空”了,但是,再遠一些——養心殿的院子裡,還是有人的。

    養心殿的窗戶,同紫禁城其他宮殿不同,不是紙糊的,而是“明窗”,即玻璃窗,屋子外邊的人,是有可能透過窗戶,看見屋內的情形的。

    當然,這得有一個條件——現在是大白天,屋子外邊兒亮,屋子裡邊兒暗,玻璃窗還會反光,得站在廊下,貼近窗戶,才看得清屋內的情形。窗子被簷、廊的陰影籠罩著,站在距離較遠的院子裡,是不大可能看明白,屋子裡邊兒的人,在做些什麼的。

    另外,因為養心殿是政治中樞,這兒的規矩,是整個紫禁城最嚴格的,一般情況下,屋外面的太監,也不敢向屋內“偷覷”。

    還有,御榻靠北牆而設,距離南窗,隔著一段距離,是整間屋子裡光線較暗的地方。

    不過,雖然有以上種種“有利條件”,慈安和關卓凡的舉動。被第三人看到的可能性極低,但是,唉,畢竟是玻璃窗啊,院子裡,畢竟還是有人的啊。

    這個,慈安已經顧不上了。或者說,此時此刻,她腦子裡,已經裝不下會不會“走光”這個問題了。

    現在是夏天,慈安兩隻柔軟滑嫩的手,卻是冰涼冰涼的。

    “怎麼辦?”她向前微微俯著身子。聲音顫抖著又問了一遍,“是……‘他’,還是……‘她’?”

    “他”,是文宗;“她”,是慈禧。

    關卓凡默然片刻,說道:“臣以為,不是先帝。”

    不是“他”。那就是“她”了。

    慈安心中猛地一沉。

    兩害相權取其輕,雖然,她想不清楚哪個“害”更輕些,但是。無論如何,文宗已經龍馭上賓,如果小皇帝的“楊梅”,“過”自生父,她就不需要和“肇事者”本人打交道了,可如果是“她”的話——

    接下來該怎麼辦呢?

    拿“她”……怎麼辦呢?

    唉,真是不曉得啊。真是望而生畏!

    她一想到這個絕大的難關,就像在寒冬臘月,要從溫暖的屋子裡。去到寒風刺骨的戶外,門一打開。本能地就要向後退縮。因此,潛意識中,她是希望,“兩害相權取其輕”,小皇帝的“楊梅”,不是“過”自生母。

    慈安定了定神,問道:“為什麼……這麼說呢?”

    “太后請想一想,”關卓凡說道,“‘她’懷上皇上是什麼時候?先帝駕崩又是什麼時候?如果皇上的‘楊梅’,‘過’自先帝,則先帝必是於種下龍種之前——至少是於皇上出生之前,便罹患此疾,皇上六歲繼統,這六、七年間,先帝不曉得又和多少妃嬪、有過多少次魚水之歡?”

    頓了一頓,“如果先帝真的罹患此疾,怎麼會沒有一個妃嬪,被‘過’了病氣?”

    對……呀!

    這個道理,其實並不複雜,略一思襯,慈安便明白了。

    她福至心靈:同樣的道理,也可以……用在你身上呀!

    你和她,不是在熱河的時候“好”上的嗎?在那之後,到現在,也有六、七年了!這六、七年,你又和多少女人、有過多少次……魚水之歡?嗯,上海兩位側福晉,一位扈氏,一位楊氏,美利堅那兒呢,還有一位雅氏,一位米氏,每一位,你都叫人家給你生了一個孩子!你這幾個女人,這幾個孩子,不都好好兒的嗎?這不就證明了,你也沒有“罹患此疾”嗎?

    對對對,你在香港那兒,還有一個呂氏——也是好好兒的吧?

    就是說,你沒有被她“過”了病氣!

    哎呀,如此說來,我也就——

    哎喲,謝天謝地!

    還有麗妞兒——如此一來,既不會被她的生父“過”,也不會被你“過”——也沒事兒了!

    關卓凡的邏輯,頗能“自洽”,但並非毫無破綻,不過,對於慈安來說,足夠了!她現在有著極強烈的趨利避害的心理,什麼都儘可能地往好的、對自己有利的方向去想,關卓凡給出的理由,對她來說,猶如溺水之人的救命稻草,抓住了就不放開!

    慈安不由喜動顏色!

    她沒有發現自己神態、表情的不妥當——嫡子危在旦夕,呃,嫡母怎麼好……“喜動顏色”呢?

    她容顏憔悴,玉色清減,本來楚楚可憐,現忽現喜色,蒼白的臉龐透出一層紅暈,眼睛也變得亮晶晶的,實在另有一種動人心魄之處,關卓凡忍耐不住,低下頭,在她柔嫩的手背上,輕輕一吻。

    慈安渾身一顫,然而,她既未出聲,也沒有把手抽回來,她握住關卓凡右手的雙手,反倒更加用力了。

    過了片刻,慈安輕聲問道:“罹患這個‘楊梅’,男女……交合,並不是……一定就要‘過’人的吧?”

    嗯,你還是有點兒不大放心呢。

    “自然不是。”關卓凡說道,“像……‘她’這種情形,體內的‘邪毒’藏得深,只‘過’給子女,不在……交合之際,‘過’給他人,其實並不罕見。”

    “是這樣啊?啊,好,好。”

    慈安眉目之間,愈加舒展了。

    實際情形,是否真的“並不罕見”,且另說,反正,慈安姐姐是搞不清楚的,先這麼忽悠著吧。

    “同樣,”關卓凡說道,“‘楊梅’這樣東西,也不是必定‘過’給子女的,就算‘過’給了子女,有時候,亦終生不會發病。”

    子女——那“她”肚子裡的孩子……

    慈安發現,自己心底,突然生出了一絲兒莫名其妙的失望。

    這個失望……哪裡來的?難道,曉得了“她”肚子裡的孩子未必會“過”她的楊梅,才……

    慈安被自己嚇了一跳:我怎麼能如此惡毒?

    她心虛的看了眼前的男人一眼,不過,他正自顧自的往下說,應該不會留意到自己的微妙的情緒變化。

    “就是皇上,”關卓凡說,“實在也是因為天花肆虐於前,本源有虧,無可奈何。”

    提到小皇帝,慈安的神色,黯淡了下來,過了片刻,輕輕的嘆了口氣。

    不過,這聲嘆氣之中,之前的絕望和驚恐,已經聽不大出來了。

    她已經徹底的放下心來了。

    心神一定,就可以開始想其他的事情了。

    “方才,七爺跑到這兒,同我吵了一架……呃,這個事兒,你已經曉得了吧?”

    嗯,你叫你自己的總管太監來傳我,其實就是要他先把這個事兒告訴我呀。

    “是,臣已經聽說了。”

    “唉,”慈安嘆了口氣,“七爺急赤白臉的說了那麼一大篇兒,我的腦子……都快叫他撐炸了!你說,他說的這個事兒,到底該……怎麼辦呢?”

    “親貴重臣進宮為皇上‘叩喜’的那天晚上,”關卓凡說,“出宮之後,大夥兒到臣的家裡,坐了一坐。那一次,醇郡王就將此事,當眾提了出來,臣作好作歹,總算將他暫時按了下來,不想……他竟然在這種時候,煩擾厪憂……”

    說到這兒,關卓凡嘆了口氣,打住了。

    慈安的心,高高的提了起來。

    沉默片刻,關卓凡說道:“萬一……臣是說萬一——昊天不吊,龍馭上賓,則議立嗣皇帝,勢所必然,咨之親貴,亦是題中應有之義。不過,無論如何,此時此刻,談不上這個,醇郡王……實在是莽撞了。”

    昊天不吊……龍馭上賓……

    慈安微微一陣昏眩。

    是啊,到時候,一定是要“議立嗣皇帝”的,這個,怎麼逃也是逃不掉的。

    呃,不對,自己怎麼會想到“逃”這個字眼呢,“議立嗣皇帝”,天經地義啊……

    “到時候,”關卓凡說道,“大行皇帝若無親生兄弟,嗣皇帝的人選,一般說來,要先求之於宣宗一脈,若宣宗一脈中尋不到合適的人選,再求之於仁宗一脈。不論誰做嗣皇帝,只要不是大行皇帝的親生兄弟,都算‘小宗’入繼‘大宗’,這一點,醇郡王雖然莽撞,倒是沒有說錯。”

    慈安愣了一愣。

    呃……這段話,聽起來,好像……哪兒有點兒怪怪的呢?

    哦,對了,是這兒——“大行皇帝若無親生兄弟”。

    先帝只有“大行皇帝”一個兒子,“大行皇帝”自然是沒有親生兄弟的,這個“若”字,聽起來……怪怪的。

    “不過,”關卓凡繼續說道,“不論入繼大統的是誰,母后皇太后正位中宮、母儀天下之地位,絕不可稍有移替,不然——”

    慈安渾身一震。

    “不然,”關卓凡的聲音,低沉而有力,“臣第一個不能答應,十萬軒軍將士,也不能答應。”

    慈安又是渾身一震。

    她握著關卓凡的手,更緊、更用力了。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7-5 20:45
第一七五章 遂其謀

    過了良久,緊握著的手,微微的放鬆了。

    慈安輕聲說道:“你起來吧,一直這麼著……也怪累的。”

    臣子在“下頭”跪著,“上頭”那一位,說出“你怪累的”之類的話的,咱們的慈安姐姐,不曉得是不是開天闢地以來頭一位?何況這位臣子,不過單膝下跪?再者說了,也沒有跪多久嘛。更何況,這位臣子手裡,還捧著母后皇太后一雙嫩滑的柔夷?********在握,真是何累之有?

    不過,關卓凡臉皮雖厚,也不好說“俺不累,俺不累,俺就‘一直這麼著’好了”,他說的是:“臣謝母后皇太后體諒。”然後,站起身來。

    如此一來,兩個人握在一起的手,自然而然,就鬆開了。

    一抹紅雲,飛上慈安的面龐,她伸手攏了攏微微散亂的鬢角,心境略略平復了,猶豫了一下,說道:“那……‘她’呢?怎麼辦……才好呢?”

    關卓凡默然不語。

    慈安柔聲說道:“我曉得你不好受,也實在是難做……”

    頓了頓,覷著關卓凡的神色,試探著說道:“要不然……咱們就當什麼也沒有發生過,一切照舊?”

    關卓凡苦笑了一下,說道:“只怕裝不了傻。皇上的病情,檯面上、文字上,固然盡可歸之於‘天花’——也必須如此;可是,檯面下,這個‘邪毒’,到底是什麼,又是從哪兒來的,講得再怎麼含糊——就算不提及‘楊梅’二字,也得給親貴們一個交代。這,大約是矇混不過去的。”

    他嘆了口氣:“一味推搪,只怕大夥兒猜疑得更狠了。人心亦因會此更加動盪,此實非朝廷社稷之福。”

    “這……”

    “再者說了,”關卓凡說,“就算咱們不說,脈案擺在那兒,症狀擺在那兒,王守正、魏吉恩看得出來。別人,未必就看不出來。”

    “……也是。”

    “還有,”關卓凡說,“有些事兒,猜也猜得出來。譬如,太醫和內務府的嬤嬤。奉懿旨替長春宮、太極殿的宮人們‘驗身’,縱然主其事者,守口如瓶,但最多只能守得住,具體‘驗’些什麼?至於‘驗身’這個事兒本身,是瞞不住的——”

    “啊……”

    “‘驗身’的結果,其實也是瞞不住的——被‘驗身’的宮人。‘驗身’之後,皆放歸原位——原來當什麼差,‘驗身’之後,還是當什麼差。這就證明了,這些宮人,都沒有問題。”

    “啊……對呀……”

    “人們會想,”關卓凡說,“宮裡邊兒,為什麼會在這個時候大動干戈的‘驗身’?不消說,自然是和皇上的病情有關的!宮人既然無辜。那麼,就是說,皇上體內的‘邪毒’。非‘過’自於外人,既如此。那就只能是——”

    說到這兒,打住了。

    慈安悚然說道:“那就只能是……‘過’自生身父母——不是先帝,就是‘她’了!”

    “是,”關卓凡說道,“接下來,臣能想得到的,別的人,大約也能想得到——先帝其餘的妃嬪,既皆安堵如常,則先帝自然未曾被此‘邪毒’。皇上的‘邪毒’,既非‘過’自先帝,那麼就只能——”

    事實上,“臣能想得到的”,“別的人”,未必就一定能想得到。關卓凡一連串的“推理”,也並不是毫無破綻可尋。但是,慈安的思路,已全然為關卓凡左右,這些話,聽在她的耳中,嚴絲合縫,無懈可擊,她不能不相信,一切事情,確實都會照著關卓凡所說的那樣,發生、發展。

    “那……可怎麼辦啊?”

    慈安的聲音,透著真正的惶急——這一次,不是為了自己,是為了慈禧。

    關卓凡默然片刻,說道:“臣,心亂如麻。”

    “好,好,”慈安趕忙說道,“我不逼你,你慢慢兒想,慢慢兒想。”

    過了好一會兒,關卓凡還是沒有說話,慈安忍不住了,試探著問了個在心底糾結不休的問題:“你說,‘她’……呃,怎麼會……呃,得了這麼個毛病呢?”

    話一出口,慈安就後悔了,正想著說點兒什麼“亂以他語”,只聽關卓凡說道:“年深月久,難以究詰。”

    “是,是!”慈安趕忙說道,“都是老皇曆了,別去翻它了!”

    “不過,”關卓凡微微苦笑,“咱們不去翻它,一定有人會去翻它。”

    “那……如何是好啊?”慈安惶然說道,“這個毛病,說不定,說不定,呃,說不定也怪不得她……說不定,她也是……從父母那裡‘過’的。”

    啊?

    頓了頓,慈安接著說道:“你不是說,‘楊梅’這個東西,有的時候,‘過’自父母,卻一輩子也不會發病的嗎?許是,許是……這個‘邪毒’藏得深,‘她’自個兒不曉得,選秀入宮的時候,也沒有查出來呢?”

    咦,慈安姐姐的這個腦洞,開得著實不小啊,而且,歪打正著,同現代醫學的“隱性遺傳”、“隔代遺傳”神馬的,頗有幾分契合之處,需要的話,倒不是不可以拿來“借鑑”一下的。

    “關鍵是‘莫可究詰’,”關卓凡說道,“再者說了,即便是‘過’自父母,也不能就說沒有責任了。”

    “那倒是……”慈安沒招了,秀眉緊蹙,“那,到底該怎麼辦呢?”

    關卓凡又不說話了。

    慈安腦中“靈光”一閃,說道:“要不然……你去一趟天津,當面和她商量一下?”

    這個提議,實在匪夷所思,關卓凡不由苦笑了一聲,慈安微微愕然:我哪兒說的不對嗎?

    正在疑惑,關卓凡撩起袍子,跪了下來。

    慈安真的是“愕然”了:“哎,你這是干什麼?快起來,快起來!”

    關卓凡沒有起身,用一種很苦澀的聲音說道:“‘她’固然有錯,可是,畢竟是皇上的生母!雖然,聖躬違和,同‘她’不無關係,可是,沒有母,焉有子?若沒有‘她’誕育今上,七年前,帝嗣便轉移到‘小宗’去了——‘她’於社稷,是有功的!”

    “那是自然,那是自然!”

    “還有,”關卓凡說道,“底定大亂,重整乾坤,全賴兩宮皇太后宵旰勤勞,如今,國家中興可期,其中,也有‘她’的一份功勞!”

    “是,是!”慈安有點兒手足無措,“確實如此!確實如此!”

    頓了頓,說道:“你說‘全賴兩宮皇太后宵旰勤勞’,其實,摺子是‘她’看,主意是‘她’拿,‘她’的功勞,要比我大!”

    一邊說著,一邊疑惑:你這個意思,不就是要“一切照舊”嗎?我沒有任何意見啊——我方才不是說了嗎,“咱們就當什麼也沒有發生過,一切照舊?”

    可是,“只怕裝不了傻”,也是你說的——你到底是什麼意思呢?

    正在納悶,只聽關卓凡用十分鄭重的語氣說道:“兩宮皇太后比肩聽政,不分彼此,不過,母后皇太后正位中宮,雖然謙和沖退,但真正的大主意,還是要母后皇太后來拿的。”

    聽到“正位中宮”四字,慈安不由心中一動。

    “萬一……昊天不吊,”關卓凡說道,“龍馭上賓,‘她’既咎毀難免,自然人心難服,意旨難行,再行垂簾之事——”

    說到這兒,關卓凡輕輕搖了搖頭:“就不可能了。”

    慈安心頭大震。

    “到時候,”關卓凡說道,“總要求母后皇太后看在‘她’誕育今上、操持國事的功勞上,格外恩恤,不另行加罪,許她保有‘聖母皇太后’的名銜,退居苑囿,頤養沖和,優遊餘年。”

    慈安的心,怦怦直跳,她張了張嘴,但嗓子眼兒太乾了,什麼話也沒有說出來。

    關卓凡磕下頭去,聲音有一點兒哽咽:“臣自知身處嫌疑之地,但不能不為‘她’……代乞天恩。”

    “別,別,”慈安顫聲說道,“你別這個樣子,我都答允你——其實,我也是這麼想的……”

    我也是這麼想的?呃,先頭,我好像不是這麼想的……

    哎呀,亂了,亂了……

    慈安下意識的,輕輕的按了按自己的太陽穴,腦中微微一陣昏眩。

    伏在地上的關卓凡,無聲的透出一口氣來。

    好吧,迄今為止,一切都在我計算、掌握之中,希望接下來,也是如此。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7-5 20:45
獅子也來湊湊熱鬧

    這兩天,《亂清》的評論區好熱鬧啊,獅子心裡癢癢的,嗯,也來湊湊熱鬧吧。

    對《亂清》最近情節的發展、變化,有書友支持,有書友反對,支持的,獅子固然感激稽首,反對的,獅子亦以為,是對《亂清》、對獅子以及對關卓凡的另一種形式的支持,在此,獅子一併致謝。

    反對的書友中,有人覺得最近情節的發展、變化,比較突兀,獅子是作者,自己評價自己設計的情節突不突兀,不大客觀,但是,獅子自以為,已經在之前埋下了足夠多的伏筆,不過,也許因為《亂清》連載的篇幅、時間較長,有的書友,已記不大清楚之前的草灰蛇線了。

    還有,這個“突兀”的情節,不過剛剛展開,誰曉得會發展成什麼樣子呢?看第一章,就斷言第一百章是這個、是那個,呃,會不會……稍稍早了那麼一點兒?

    《亂清》是有綱要的,有大綱、有小綱,最大的那個“綱”,在動筆寫第一個字之前,就已經確定,且不會因為任何原因而中途改變,包括辱罵、抹黑、訂閱下降,等等。

    小綱的情形,略有些不同,有時候,不得不做出一定的調整和改變,不過,這個和“辱罵、抹黑、訂閱下降”,也是沒有一毛錢關係的。

    那麼,和什麼有關係呢?

    和關卓凡有關係。

    隨著地位、力量的增長,這個人物,愈來愈有自己的獨立的意志,獅子控制、擺佈他,愈來愈困難。

    有時候,獅子的想法和關卓凡的想法,其實並不一致,獅子常常要和他反覆辯駁、拉鋸,這種時候,如果雙方不能達成妥協,幾乎都以獅子的屈從而告終,不然,關卓凡就不合作,硬寫下去,《亂清》就會變得非常彆扭。

    有的書友,對關卓凡不滿,事實上,獅子對他,有時候也是一肚子火,可是,沒有法子,是他穿越到了十九世紀中葉,是他在那個時空掙扎求存、力求向上,為自己、為中國,闖出一片天,獅子只不過是一個旁觀者和記錄者。

    人是會隨著境遇的變化而變化的,關卓凡也不例外,獅子無如其何。

    另外,《亂清》雖然是一部架空小說,但獅子毫不臉紅的說,這是一部真正意義上的歷史小說——獅子盡己所能,為書友們還原、模擬真實的歷史環境,獅子也希望,書友們能夠用歷史的、辯證的觀點看《亂清》、看關卓凡。

    譬如,小皇帝得了“楊梅”,皇太后和親貴重臣,為什麼想不到他是跑到宮外邊沾染的呢?

    一個十來歲的小皇帝——離親政還有好幾年呢,私自跑出宮去,到底意味著什麼?

    嗯,基本上,就跟王語嫣從《天龍八部》穿越過來,給您當女朋友;或者,您的男朋友,其實是“星星來的你”——一樣的不可思議。

    所以,他們想不到。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7-5 20:45
第一七六章 密室密議

    門房來報寶鋆求見,恭王猶豫了一下,思襯著,要不要就說今兒身子不爽,已經歇下了?

    鳳翔胡同不是香山,恭王府不是碧雲寺,如今正是多事之秋,自己的動止,大約都在人家的監視之下——那個朝陽門內大街的什麼“軒軍松江軍團總糧台駐京城辦事處”,應該就是某人的偵緝密探之巢穴吧?

    檯面上,自己已經“退歸藩邸”,台底下,若依舊和朝臣交通頻密,是很容易惹人猜疑的。

    恭王曾經想過,乾脆躲回香山去,但猶豫再三,還是留了下來。

    皇帝侄子的病情,確實已經極其嚴重,宮裡傳出消息,太醫曾經想在湯藥中加入人參,但人參素來是“吊命”的東西,如果脈案之中出現人參,幾乎就意味著皇上已到了彌留之際,“上頭”怕引起人心動盪,諭示太醫,剔除了這味藥。

    自己這個時候走掉,性質可不同於那天在內奏事處“我是來看脈案的,現在脈案看到了,我就該回府了”——自己沒差使,不當直,本來就該回府的;此時小皇帝正處在病危之中,自己卻躲出城去,徜徉山水,逃避“侍疾”的義務,這不但叫“無人臣禮”,甚至可以被戴上“無人心”的帽子,太著痕跡了。

    一旦天崩地坼,議立嗣皇帝,自己縱然已經把自己的兒子摒除在候選人之外了,但是,作為宣宗一脈中位份最高的親貴,參與討論、發表意見,是放棄不掉的權利和無法迴避的義務,就算現在躲了出去,到時候,也得乖乖的回來,不然。會被人懷疑、指責,你是不是有心破壞議立嗣皇帝的“大計”?

    因此,躲不躲的,沒有什麼實際的意義。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我就在家裡呆著吧。

    人既在家中坐,麻煩便找上門。

    寶鋆見他,會說些什麼事情。恭王大致都猜得出來。

    這種時候,真不想和別人討論這些事情。

    可是,寶鋆不能算是“別人”。

    恭王和寶鋆之間的情形,是很特別的。

    寶鋆不僅是恭王的心腹,彼此還是知己,甚至可以說是恭王唯一的知己。

    這個“知己”。不僅僅是理路相合,更重要的還是脾性相契,莫逆於心。

    恭王的身份,在很長一段時間內,朝野內外,都是“第一人”,甚至在兩宮皇太後面前。也是事實上的“敵體”,皇帝的“四邊不靠”的寂寞,恭王也是有資格體味的。

    在其他任何人面前——包括他最倚重的文祥,恭王都得“端著”。都得維持天潢貴胄的形象。唯獨和寶鋆在一起,他可以放下架子、撤除樊籬,互相開對方的玩笑,有時候,甚至可以放浪形骸,暴露自己的喜悅、苦悶、軟弱、煩躁,乃至秘辛。

    不然。恭王不可能在香山碧雲寺水泉院的院子裡,同寶鋆兩個,枯站說話。直說到腿腳都酸麻了——這於恭王,確實是有生以來的第一次。

    但是。也就是在這一次,恭王發現,雖然他多次勸慰,但到底也無法消除寶鋆對關卓凡的怨念。這種怨念刻毒入骨,不但無法消除,還隨著關卓凡的勢力的不斷增長而增長——朝廷也好,地方也罷,每多一塊“地盤”落入“關係”的手中,對寶鋆來說,就多一個新的刺激。

    以恭王對寶鋆的瞭解,他絕不可能一輩子將這種怨毒深埋心底,或遲或早,總是要發作的。

    他能夠……一擊即中嗎?

    想到這個問題的時候,恭王便不自禁的搖頭。

    如果“失手”,還會像上一次那樣,僅僅是“退出軍機”、“降三級”這一類的處分嗎?

    恭王再一次搖頭:不會了。

    因為,到了那個時候,人家已經不需要再給他愛新覺羅.奕?那麼大的面子了。

    上一次,不是因為對方手軟,根本原因,還是當時的自己,依然在政府裡擁有相當大的影響力,恭親王親自出面求情,姓關的也好,“上頭”也好,都不能不買賬。

    到時候,不但寶鋆要倒大黴,只怕,還會牽連到自己。

    雖然自己已經“退歸藩邸”,但對付關卓凡,寶鋆一定會想方設法把自己拉上的——單靠寶鋆自個兒,力量太單薄了。縱然自己一而再、再而三,拒絕參與其事,可依寶鋆的脾氣,他是絕不會死心的,甚至,他可能背著自己、拿自己做什麼文章,或者直接冒充自己的旗號——這都不稀奇。

    為了不牽連到自己,同時,也是為了寶鋆好,恭王一度想過,減少彼此往來,將自己和寶鋆的關係,變成“君子之交淡如水”——這樣,寶鋆在自己這兒拿不到足夠的彈藥,也許,就不會放槍了。

    你既不打人家的黑槍,人家也就不會拿你怎麼樣。

    這就是所謂的“為了寶鋆好”。

    可是……唉,下不了這個狠心吶。

    畢竟是多少年的至交、多少年的知己!一想到寶鋆從此離開左右,恭王立馬覺得,整個人空落落的,那種“四邊不靠”的感覺,愈加強烈了。

    以前的“四邊不靠”,還有“議政王”或者“軍機領班”的權力打底兒,現在呢,腳底下都是虛的!

    算了,還是見見吧,看看他說什麼,再說。

    見面的地點,還是“小房子”。

    本來,恭王是不想和寶鋆在“小房子”裡見面的,因為,這會給寶鋆一個強烈的、錯誤的暗示,以為恭王鼓勵他談論機密和忌諱之事。可是,恭王知道,寶鋆過來,一定會言及“機密和忌諱之事”的,到時候,你還是得往“小房子”裡倒騰。

    *

    *

    “內務府有人過來跟我說,”寶鋆說,“宮裡出了一件大新聞,六爺,你聽說了沒有?”

    “內務府那班人嘴裡。”恭王“哼”了一聲,“哪件事不算新聞?”

    他抿了口酒,搖了搖頭:“我沒有打聽這些傳聞的興致。”

    “你且聽我說,”寶鋆說,“昨兒個上午——懿旨直接從養心殿傳過來,叫內務府派幾個老成謹慎的精奇嬤嬤,到養心殿去領差使——這算不算新聞?”

    恭王臉上。露出一絲訝異的神色。

    這確實是新聞。

    精奇嬤嬤辦差,一般說來,不關國計,要辦什麼,向來都是由太監到內務府傳口諭說明,這一次。怎麼叫到養心殿去領差使?而且,上午——

    他正在沉吟,寶鋆說道:“那個時候,這位——”

    說到這兒,三根手指一翻:“還在養心殿裡呢!怎麼樣?有意思吧?”

    嗯,確實有點兒意思。

    “幾個精奇嬤嬤,”寶鋆說道。“親承懿旨,不過太監的手!嘿嘿,六爺,你曉不曉得。她們辦的是什麼差使,這般慎重機密?”

    “什麼差使?”

    寶鋆見恭王終於“有興致”了,頗為得意,說道:“真正的新聞來了——這幾個精奇嬤嬤的差使,是替一班宮人‘驗身’——這裡邊兒,大多數都是黃花閨女,只有少許幾個。是出過閣的。”

    確實是“真正的新聞”。

    “這種時候,”恭王沉吟說道,“‘上頭’折騰這種事兒。所為何來?”

    “六爺,你這話。問到點子上了!”

    頓了頓,寶鋆說道:“你先猜猜,這班宮人,都是在哪裡當差的?”

    恭王眼中波光一閃,說道:“莫非是……長春宮、太極殿?”

    寶鋆一拍大腿:“六爺就是六爺!一擊即中!這班宮人,大多數都是在長春宮、太極殿當差的,其餘的,眼下雖不在長春宮、太極殿當差,可是,都是不久前從長春宮、太極殿調出來的!”

    “嗯……”

    “其中只有一個,”寶鋆說道,“算是比較奇怪些——‘東邊兒’的貼身的宮女,叫做喜兒的。”

    頓了頓,“後來明白怎麼回事兒了。去年年底,皇上‘外感’,本不算什麼大病,卻一直拖到過了年,才徹底痊癒,六爺,這個事兒,你有沒有印象?”

    “嗯,是有這麼回事兒。”

    “這位喜兒,”寶鋆說,“就是那個時候,‘東邊兒’派到太極殿去照料皇上起居的——你看,說來說去,還是逃不脫太極殿、長春宮!”

    “這麼說,就是和皇上有關係了。”

    “不僅是和皇上有關係,而且,必定是和皇上現在的病情有關係的!”

    恭王沉默了一小會兒,然後,微微的點了點頭。

    “至於這個‘驗身’,”寶鋆說道,“具體‘驗’些什麼,幾個嬤嬤守口如瓶,打聽不出來,當是奉了嚴旨,不過……”

    他嘿嘿一笑,說道:“被‘驗身’的,全部都是宮女,沒有一個太監,那麼,具體‘驗’些什麼,大約也不難猜!”

    “你是說……”

    “六爺,‘上頭’的意思,明白得很,是要在這班宮人身上,著落出皇上體內的‘邪毒’!”

    恭王默然片刻,問道:“‘驗身’的結果如何?”

    恭王這麼問,等於同意寶鋆的“上頭”要“在這班宮人身上,著落出皇上體內的‘邪毒’”的判斷。

    “這自然是不會公之於眾的,”寶鋆說,“不過,‘驗身’之後,所有宮人,皆回歸原位——原先當什麼差,驗過身了,還是當什麼差,這就說明了,皇上體內的‘邪毒’,不關這班宮人的事兒!”

    恭王沒有說話,酒杯舉到了唇邊,又放了下來,沒有喝。

    “六爺,”寶鋆說,“昨兒個回去之後,我可是好好兒的翻了翻醫書,這‘楊梅’——得,你別瞪我,怪嚇人的,我可不敢說皇上體內的‘邪毒’是‘楊梅’,我只是背幾句醫書罷了——這也不成?”

    恭王的臉色,陰沉了下來,不過,還是沒有出聲。

    寶鋆說道:“我看了《簡明醫彀》、《外科大成》、《外科真詮》幾種,歸納了一下,‘楊梅’的來路,大約有這麼四種:第一,天行時毒相感;第二,男女****相染,第三,氣化沾染。”

    說到這兒,有意頓了一頓,才繼續說道:“第四,胎傳遺毒——什麼‘系先天遺毒於胞胎,有稟受、染受之分,稟受者由父母先患梅瘡而後結胎元’,‘染受者乃先結胎元,父母后患梅瘡,毒氣傳於胎中’,云云。”

    恭王的臉色,愈來愈是難看。

    “我問過醫生,”寶鋆說道,“這四條路子,其中的第一條,什麼‘天行時毒相感’,其實虛妄,沒聽說誰,沒有過男女之事、生身父母也好好兒的,就得了‘楊梅’的;第三條,什麼‘氣化沾染’,也不靠譜,也沒聽說打個噴嚏,就能沾上了‘楊梅’的,所以——”

    頓了頓,“罹患‘楊梅’的路子,其實只有兩條,第一,男女****相染;第二,胎傳遺毒——‘過’自生身父母。”

    說到這兒,輕輕一聲冷笑:“上了咱們那位小爺身的邪性玩意兒,如果不是‘男女****相染’,那麼,就只剩下最後一條路子了,胎傳遺毒——‘過’自生身父母。”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7-5 20:46
第一七七章 氣運流轉,天道好還

    “佩蘅!”恭王低低的喝了一聲。

    “六爺,”寶鋆皺著眉頭,“你就別再吹鬍子、瞪眼睛了!都這種時候了,還諱疾忌醫、掩耳盜鈴——除了耽誤事兒,能有什麼用?這上頭,我倒是覺得,七爺說的沒有錯!”

    “叩喜”當晚,朝內北小街軒親王府後花園芙蓉榭之聚,寶鋆並未與會,但會後,醇王“石破天驚”的議論,不出意料的傳了出去;昨天上午,醇王“鬧殿”,和他四嫂大吵一架的新聞,自然也是瞞不住的,因此,醇王“早立嗣皇帝”的意見,朝野上下,已經是沸沸揚揚、盡人皆知的了。

    “還有,”寶鋆未等恭王張口,搶著繼續說道,“皇上體內的‘邪毒’,其實是‘楊梅’的說法,可不是從我這兒出來的——就這麼一天的功夫,底下就傳開了!脈案上寫著呢,有資格看脈案的,眼神兒都沒問題,都看得清!”

    恭王重重的吐了口氣。

    “六爺,”寶鋆斜睨著恭王,“我方才提到‘楊梅’二字,你除了朝我瞪眼睛,也不是多麼意外的樣子——這個事兒,想來,你其實心裡也已經有數了吧?”

    恭王不說話,過了半響,黯然說道:“氣數!”

    寶鋆眼中波光一閃,馬上接口說道:“‘氣數’——六爺,你這兩個字,有味道!不過,我以為,‘福應非他,氣數所生;若滅福應,即無氣數矣’,嗯……就是說,有的人,福分耗盡了,氣數也就盡了;有的人,福分滿盈。氣數鬱積,卻未真正發硎……””

    頓了頓,“這個時候,福應已滅者,氣數已盡,就應該……推位讓賢;福分滿盈者,氣數薄發。上應……”

    說到這兒,及時打住,將非常敏感的兩個字,生生的嚥了下去,改口說道:“荀子說得好,‘夫豈人之性哉。氣數不存焉’……”

    恭王大起警惕,打斷了他:“你囉囉嗦嗦的,到底什麼意思?”

    寶鋆一笑,說道:“泛泛而談罷了——能有什麼意思?氣運流轉,天道好還,這個,難道不是古今之通理嗎?”

    “氣數”二字。本來只是恭王心情沉重之下的感慨,沒想到叫寶鋆發揮了這麼一大篇兒出來,他絕不想就這個題目再說下去,擺了擺手。說道:“未必就關生身父母的事情——宮裡邊兒那麼大,宮女、宮人那麼多,皇上也不是一天到晚的呆在長春宮、太極殿,走到別的去處,四下無人之時,不合同哪個宮女、宮人……也不是不可能的。”

    寶鋆一聲冷笑,說道:“六爺。你這麼說就沒意思了——照你這麼說,皇上還能跑到宮外邊兒去呢!還能‘下江南’呢!”

    皇上“跑到宮外邊兒去”,自然絕無可能;扯到“下江南”。更是把高宗也小小的譏刺了一下,恭王不禁大皺眉頭:“佩蘅。你這不是抬槓嘛!”

    “是你先抬的槓,六爺!”寶鋆說道,“宮裡邊兒地方雖大,但皇上能去的地方,其實並不多——不過東、西六宮。其中,長春宮、太極殿之外,除了‘東邊兒’的鐘粹宮,麗貴太妃的永和宮,他還會去哪裡?你說的‘宮女、宮人’,總不成在鐘粹宮?在永和宮?皇上在鐘粹宮,一定是和‘東邊兒’呆在一起;在永和宮,一定是和榮安公主呆在一起的,哪裡有機會偷香竊玉?”

    恭王不說話了。

    “所以,”寶鋆說道,“皇上如果有了男女之事,只能是和長春宮、太極殿的宮女、宮人,且只能是‘西邊兒’去天津之後的事兒——‘西邊兒’在的時候,防賊似的防著皇上跟宮女親熱;皇上呢,見到‘西邊兒’,就跟老鼠見了貓——他敢?”

    頓了一頓,“‘東邊兒’和關某人,查這個事兒,路子是對頭的——人家不笨!”

    再頓一頓,“長春宮、太極殿的宮女、宮人既無辜,那麼,皇上的‘楊梅’,沒什麼可說的,就只剩下一種可能了——‘過’自生身父母!”

    恭王長長的嘆了一口氣。

    這聲嘆息,意味著,他不是那麼堅持自己原先的看法了。

    “除非……”

    “除非什麼?”

    “除非……”寶鋆眨巴著眼睛,“長春宮、太極殿的宮女、宮人裡邊兒,其實是查出來了……”

    說到這兒,打住了。

    恭王目光一跳:“你是說,被‘驗身’人的中,其實是有未出過閣的卻已破了身,甚至……有身染‘楊梅’的,查了出來,卻……按下不表?”

    寶鋆哈哈一笑:“六爺,‘按下不表’這四個字,有趣!——對,我就是這個意思。”

    恭王連連搖頭:“不至於,不至於!”

    “不至於?”寶鋆一聲冷笑,“六爺,你想啊,若真在上述人等中查出了古怪,則皇上身染‘邪毒’的責任,要哪個來擔啊?”

    恭王呆了一呆,說道:“這個,確實是……東邊兒的責任。”

    “關某人也未必能辭其咎吧?”

    “……是。”

    “所以,人家‘摀蓋子’,不是天經地義的麼?”

    說到這兒,寶鋆又冷笑了一聲:“所有宮女、宮人都回歸原位,原來當什麼差,驗過身了,還是當什麼差——看,啥事也沒有吧!”

    他拉長了調子:“人家——高明著呢!”

    “就算你說的有道理,”恭王微微皺眉,“也不能就此認定,被‘驗身’的宮人……有狀況,有人捂了蓋子啊!”

    “那是!”寶鋆說道,“可我也沒有‘就此認定’啊,我只是說,有這個可能罷了。”

    頓了頓,輕輕的咬著牙,“除非……能拿到證據。”

    恭王本來想說“你可別亂來”,但話到嘴邊兒,又莫名其妙的嚥了回去。

    “不過。”寶鋆說道,“也許人家真的啥狀況都沒有?反正,在拿到紮實的證據之前,皇上的‘邪毒’,只好當做……‘過’自生身父母了。”

    恭王微微一震。

    “現在的問題,”寶鋆冷冷說道,“不過是……生父還是生母?”

    恭王緊抿著嘴唇。不答話。

    過了好一會兒,他緩緩說道:“太匪夷所思了!不論生父還是生母,都……”

    搖了搖頭,不肯再說下去了。

    但這已經表示,他大致上接受了寶鋆的看法了。

    “我是覺得,”寶鋆說道。“不大可能是生母。”

    恭王的眉毛微微一揚。

    “進宮的時候,”寶鋆說道,“都是要驗身的,能不能驗出身攜‘邪毒’不好說,但至少,黃花閨女是必定的吧?——這個,難道能作假?”

    頓了頓。“倒是也聽說過,江湖上有一種障眼法,能夠將已破身的女子,裝扮成黃花處子。不過,齊東野語,未足為憑。”

    “啊?還有這種……把戲?”

    寶鋆“哼”了一聲:“更出奇的都有!六爺,你是天潢貴胄,鐘鳴鼎食,這些下九流的把戲,你自然是不曉得的。”

    恭王皺了皺眉。這種“邪術”,他是真沒有聽說過。

    “另外,”寶鋆說道。“咱們雖然吃過‘西邊兒’的苦頭,可是。平心而論,‘西邊兒’只是剛強倔強,並不是那種水性楊花的脾性,呃,別的不說,單看面相,似乎……就不是面帶桃花、狐媚妖嬈一類的,不然,也不會在先帝那裡失寵——嗯,到了後來,先帝簡直是在躲著她了。”

    頓了頓,沉吟著說道:“要說她私下底,跟哪個……侍衛之類的人物,私情表記,未免匪夷所思……”

    說到這兒,“嘿嘿”一笑,說道:“不過,這話也得兩說——咱們的軒親王,可也是做過侍衛的人啊。”

    頓了頓,自己又把話頭轉了回來,再次“不過”:“不過,她跟關某人,是後來的事兒,她如果從別人那裡沾了‘邪毒’回來,過給了肚子裡的龍種,那得是進宮沒多久的事兒,那個時候的蘭貴人……嗯,或者說是懿嬪,受寵的很,應該不至於……出軌的。”

    咸豐二年,葉赫那拉.杏貞入宮,賜號蘭貴人;第二年,即咸豐三年,晉封懿嬪;咸豐六年,生皇長子,晉封懿妃;次年,即咸豐七年,才晉封我們熟悉的“懿貴妃”。

    恭王聽著聽著,心裡不由生出了奇怪的感覺。

    寶鋆一開口就是“不大可能是生母”——這個頗出恭王的意料。

    恭王曉得,慈禧、關卓凡二人,寶鋆皆銜之次骨,之前,慈禧去天津,寶鋆就說她是“有喜了”,並主張恭王務必要抓住這個“天賜良機”——慈禧“有喜”,是沒有任何實證的捕風捉影,寶鋆猶如此起勁,如今,小皇帝身染楊梅,幾乎板上釘釘,追本溯源,生父生母,嫌疑極大,寶鋆反倒——

    這不是挺古怪的嗎?

    寶鋆論及慈禧,雖然每一句話,都沒有說死,但是總體上來說,算是處處為之開脫。之前,欲加之罪,不患無辭;現在,卻頗有為其張目之意,這個彎兒,轉得可是不小——所為何來呢?

    恭王沉吟片刻,說道:“你說的不錯,因此,皇上體內的‘邪毒’,‘過’自生身父母之說,頗難令人置信,因為,先帝更沒有理由沾染此毒了——先帝若罹此毒,必然也是……嗯,咸豐六年之前的事情,其時距龍馭上賓,足有六、七年的光景,先帝妃嬪眾多,如果他身罹此毒,其餘的妃嬪,怎麼一個也沒有——”

    頓了一頓,說道:“先帝這個人,你是曉得的,不管身子骨兒多虛,‘女色’二字,總是看不開的,在熱河的時候,身子都已經那個樣子了,還是……”

    還是要臨御妃嬪,夜不虛度。

    不僅如此,更經肅順、載垣等人的“牽線”,微行宮外“採花”,同一個姓曹的美貌寡婦歡飲苟合。

    恭王嘆了口氣:“酒色斫喪,病情加重,終於藥石罔效——唉!”

    文宗病體支離,依舊不能戒酒戒色。倒不僅僅是因為“‘女色’二字,總是看不開的”,彼時他壓力山大,心情苦悶,除了酒色,無以排遣,也是重要原因。不過,無論如何,恭王的指責,都是事實。

    對文宗,“酒色斫喪”一類的直接的指責,一向極少出於恭王之口。寶鋆聽了,不由心中微動。

    還有,恭王這番話的本意,寶鋆是明白的:即使罹患“楊梅”,也並非一經交歡,便要“過”人,但文宗夜不虛度。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數年之中,他的妃嬪裡邊兒,總該有一個半個“中招”的吧!

    恭王這個看法。同關卓凡忽悠慈安的那一套,倒是不謀而合呢。

    寶鋆點了點頭,說道:“六爺,你說的都對,可是,此其一也,除此之外。還有其二,其三。”

    “其二,其三?”

    “是。”寶鋆說。“這其二,‘楊梅’一經沾身。雖然去不了根兒,但各人體質不同,有的人,過不了多久,便毒發身亡;有的人,卻可以遷延上數十年,和沒病沒痛的好人,也沒有多大區別。”

    頓了頓,“這後一種人,數十年間,加起來也發不了幾次病。發病的時候,雲雨交歡,身上的‘楊梅’,自然是‘過’人的;不發病的時候,雲雨交歡,未必就會‘過’人。”

    “你是說,先帝許是……後一種人?”

    “是。”

    “就是說,他只將‘邪毒’過給了胎元,沒有‘過’給妃嬪,在其後的六、七年中,也始終沒有……真正發病?”

    “是。”

    嗯,寶鋆這番說辭,和關卓凡替慈禧開出來的腦洞,又是異曲同工了。

    恭王臉上露出懷疑的神色:“罹患‘楊梅’,遷延數十年,這種情形是有的,不過,總得清心寡慾,像先帝那樣……還不發病,可是聞所未聞。”

    頓了頓,“還有——發病的時候,自然是‘過’人的;不發病的時候,雲雨交歡,未必就會‘過’人——這個說法,似乎也……”

    寶鋆皮笑肉不笑的說道:“六爺,這種情形,雖然少見,可不見得沒有——人和人不同,聖天子天稟聰明,不流於俗,並不稀奇。”

    這句話,幾乎就是譏刺了。

    恭王愈加奇怪了。

    寶鋆論及文宗,同論及慈禧一樣,也是沒有把哪句話真正說死的,但傾向性剛剛好倒轉了過來,看來,小皇帝的“楊梅”,“過”自生父還是生母的問題上,他是一力主張,“過”自生父的了。

    恭王可不是慈安,在他這裡,“楊梅”這頂帽子——不論是為慈禧“摘帽子”,還是替文宗“戴帽子”,寶鋆給出的理由,都不夠充分,有的還頗為牽強。恭王情知,寶鋆的智力,未必在自己之下,自己不信服的,他也必定不會信服,如此“治一經、損一經”——問題還是那個問題:這麼做,所為何來?

    他為什麼一定要給文宗帶上“楊梅”這頂“帽子”?

    他對文宗,有這麼大的怨念嗎?

    嗯,你還別說,寶鋆和文宗,真是有一段“過節”的。

    辛酉年英法內犯的時候,寶鋆留守京城,他當時的銜頭,是“內務府大臣、署理戶部三庫事務、會辦京城巡防”,三山五園遭劫,寶鋆作為主管皇家苑囿的內務府大臣,連出城去看一眼的勇氣都沒有,被文宗落旨痛斥,罵他“沒有人心,是我滿洲人中之廢物”,從一品頂戴,直降到五品京堂。

    後來,撫局既成,主持撫局的恭王,以“議和有功、巡防勞績”的理由,替寶鋆求情,這才開復一切處分,官復原職。

    本來,宦海沉浮尋常事,雷霆雨露,皆是天恩,一個臣子,實在談不上和君上有什麼“過節”。可是,文宗那句“滿洲人中之廢物”,罵得實在難聽——寶鋆是道光十八年的進士,和曾國藩是同年,不但是正經的讀書人,且資歷深厚,雖然是“奴才”,可多少也應該給點兒面子的。

    這也罷了,關鍵是,文宗此舉,其實是公報私仇。

    彼時,車駕幸熱河,既至,命提庫帑二十萬兩修葺行宮。這其實是一個藉口——文宗沒有昏頭到在這種情況下還要興築離宮別苑的地步。這個主意是肅順出的,其用意,是借此遙控北京的國庫,“裁抑”在北京的恭王,以及恭王一派的人。

    前邊兒說了,寶鋆頭銜中,有“署理戶部三庫事務”一項,則要提錢,就得經寶鋆的手,結果寶鋆“以國用方亟”,“持不可”。

    文宗和肅順,始終沒有拿到這筆錢,肅順在文宗面前添油加醋,文宗氣得發昏廿一章,可是,寶鋆拒絕撥款的理由,光明正大,你不能拿這個處分他,於是,就借“三山被掠”的由頭,狠狠的發作了寶鋆一回。

    寶鋆會因為這個,“打擊報復”文宗嗎?

    恭王十分瞭解寶鋆,他不是個心胸開闊的人,可也談不上睚眥必報,再者說了,就算要報復,也應該報復慈禧才對,慈禧對他的傷害是現實的,文宗則早已賓天,報覆文宗,除了出口惡氣,還有什麼實際的好處?

    實際的好處……

    不對,不對,寶鋆是個“無利不早起”的人,他這麼做,一定有他的“實際的好處”的!

    突然間,寶鋆說的那句“氣運流轉,天道好還”,跳進了腦子中,猶如一道極強烈的閃電,撕破夜空,恭王隱約看見了那個被夜幕遮蔽著的、絕大的圖謀。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7-5 20:46
第一七八章 連根拔起

    瞬時間,驚雷乍響,狂潮驟起,心神俱震,腦海中“嗡嗡”作響,恭王甚至來不及想清楚,自己何以會有如此大的反應?

    同時,他也不能百分百確定,自己是否看到了寶鋆的圖謀的全貌?其中,有沒有自己的什麼誤會?

    恭王微微吸了口氣,努力收攝心神,以儘量平靜的口氣問道:“嗯,這是其二,那,其三呢?”

    “其三?”

    寶鋆微微一怔,他險些忘了,自己方才還說了“其三”。

    “其三……嘿嘿,想來,這個邪毒,亦如子藥,有多有少,少者,邪毒‘過’給‘胎元’之後,如同只有一發子藥,既已出膛,再想射擊,便無以為繼,就此……徹底的去了根兒了呢?”

    這個說法,無根無憑,近乎戲謔,顯系寶鋆自己憑空想像杜撰出來的。

    寶鋆絕不會如此小覷恭王的智力,如此說法,擺明了其意根本不在說服恭王相信,文宗生前確實罹患“楊梅”,而只在於表明自己的“某種態度”,並且希望恭王可以明確的感知他的這種態度。

    有些話,有些事情,還未到擺明車馬、圖窮匕見的地步,暫時還不能捅破窗戶紙,所以,寶鋆就用了這種近乎戲虐的方式向恭王“陳明心跡”。

    恭王已經無心再問他,“邪毒如子藥”云云,是從哪一本醫書、哪一位醫生那裡得來的?——很明顯了,寶鋆所言,有憑有據也好,強詞奪理也罷,都是為了把“楊梅”的帽子扣到文宗的頭上!

    為此,他“不計前嫌”,為慈禧開脫。

    因為。總不能生父、生母,同時罹患“楊梅”吧?

    恭王微微透了口氣:還是要再探一探他。

    “‘邪毒如子藥’也好,”恭王淡淡的說道,“你前頭說的那些‘少見’的情形也好,我看,放到……生母身上,也未必就說不通吧!”

    寶鋆一笑。說道:“那是!不過,六爺,你得承認,‘生父’罹患‘楊梅’的可能,總是比‘生母’大得多吧?——‘生父’,宮內宮外。多少女人?‘生母’,檯面上的男人,可就‘生父’一個呀。”

    恭王臉上,浮現出一絲若有若無的笑容,說道:“佩蘅,我說句玩笑話,你可別不高興——‘反常即為妖’。你今兒可是有點兒反常呀——‘西邊兒’和咱們,一向是不大對付的,你卻反覆為她開脫,這——”

    說到這兒。笑了笑,打住了。

    “‘西邊兒’和咱們,一向不大對付”——這種話,以前極少出於恭王之口,寶鋆眼睛放出光來,哈哈一笑:“也許,我就是個妖精也說不定!——六爺。你放心,你對我,是什麼恩義情分?你就是拎著我的耳朵罵。我也不會不高興的!”

    頓了一頓,說道:“我把話攤開來說——把‘楊梅’的帽子。扣到‘西邊兒’頭上,對我——對咱們,有什麼好處?皇上的‘楊梅’,果然坐實了是‘過’自‘西邊兒’的,則‘西邊兒’一定要‘撤簾’,‘聖母皇太后’的銜頭,大約也懸了!”

    說到這兒,喝了口酒,說道:“可是,‘東邊兒’還在‘上頭’呀!大權獨攬了!——不,我說的不大對,真正大權獨攬的,不是‘東邊兒’的,是這位——”

    寶鋆三根手指一翻,晃了一晃,說道:“‘西邊兒’若在,朝廷上下,大約還成不了關某人的‘一言堂’,只剩下‘東邊兒’一個人,不論他說什麼,‘東邊兒’還不都是小雞啄米?真正是說一是一、說二是二了!嘿,先是什麼‘黃白折’,接著又是什麼‘恭代繕折’,正經成了他的‘關天下’了!”

    頓了頓,“‘西邊兒’若在,至於這個樣子?”

    這是非常深刻的看法,恭王不禁微微動容:“佩蘅,高論!”

    “六爺,”寶鋆說道,“你曉得,我是‘無利不早起’的人,踩‘西邊兒’,自個兒沒啥好處不說,弄不好還要替別人做嫁衣裳,不是生意經!要踩,就要——嗯,我是說,不管做啥,得挑對咱們有正經好處的事兒來做呀!”

    “正經好處”——“踩”文宗,就是寶鋆口中的“正經好處”了。

    電光裂空,夜幕掩映下那個絕大的圖謀,清晰起來:

    寶鋆竟是想從根子上否定文宗承繼大位之法統!

    如果小皇帝的“楊梅”,過自生父,則必是在咸豐五年之前,文宗便已罹患此疾——雖不能說文宗踐祚之前,便已身染“邪毒”,可是,誰又能否定這種可能性?

    一個沾染了“楊梅”的皇子,有資格承繼大統嗎?

    自然是沒有的——宣宗又不是只有他一個皇子!

    就是說,宣宗選錯了繼承人。

    文宗的法統動搖,他的兒子、他的妻子的法統,也就跟著動搖。

    此其一。

    其二——也是更重要的,如果文宗是一個“錯誤”的繼承人,那麼,“正確”的繼承人,又該是哪一位呢?

    還用說嗎?自然是——

    彼時之皇六子、今日之恭親王!

    電閃雷鳴,怒濤洶湧,恭王目眩神移,心旌搖動。

    深埋在心底多年的委屈、鬱悶、痛苦、慾望、抱負,一起破堤而出,在心房內奔騰呼嘯,往來衝擊。

    他清楚的聽到了,自己劇烈的心跳聲。

    本來,恭王已經是打定了主意,對慈禧和關卓凡退避三舍了,為此,他甚至不惜“自污”,拿親生兒子做伐子,以求免於捲入“爭立嗣皇帝”這個大是大非的漩渦。

    不過,恭王這麼做,很大程度上,也是因為,即便慈禧和關卓凡一切都照程序來,不對他下絆子、捅刀子——雖然這基本上是不可能的——自己的兒子,順利的被立為嗣皇帝,“太上皇”這個位子,對於他來說,也實在是沒有什麼吸引力。

    如果載澄或是載瀅,被立為嗣皇帝,則作為嗣皇帝的“本生父”,恭王一定會被嚴格要求,同朝政保持絕對的距離。政治——不論以任何形式——他都是不能再碰一指頭的了,就是正常的人際交往,也會被加以嚴格的限制,宗室之外的朝臣,原則上,都不能再往來了,包括寶鋆,文祥更不必說——那是軍機大臣。

    到時候,雖然名義上,恭王依然擁有行動的自由,但真實的處境,幾乎形同軟禁,就算跑到香山碧雲寺一類的地方“隱居”,跟著“伺候”他的,也不會只有恭王府的護衛,其中,一定會有“上頭”指派的大內侍衛。

    非但如此,就是正常的典禮、祭祀,恭王可能都無法參與。別的不說,禮儀就是個麻煩事兒,看著他對著親生兒子磕頭,誰都會覺得彆扭——包括他自己。

    “上頭”的種種要求和措施,都會光明正大的施行,沒有人會提出異議,甚至也不會有人暗自不服,因為,這是“小宗”入繼“大宗”,防止皇帝的“本生父”“亂政”的標準套路,換了誰都一樣——誰叫你兒子做了皇帝呢?

    這個情況,一直會持續到他的皇帝兒子親政。

    理論上來說,皇帝親政之後,“本生父”依舊不可以“干政”,但是,因為皇帝已經“親裁大政”,如果他想啟用自己的生父,別人也很難攔得住——不論是親貴重臣,還是到時候已經“撤簾”的皇太后。

    何況這位“本生父”是曾秉政多年、班底深厚的恭親王?到時候,有人主動“勸進”也說不定——這種人,大約不會少。

    放在前明,也許還會鬧出類似“大禮儀”那樣的事件,但在本朝,大夥兒心知肚明,沒幾個人會那麼死心眼兒滴。

    不過,這裡有一個最基本的前提條件:皇帝得樂意任用自己的生父。

    這一點,恭王並沒有什麼把握。

    次子載瀅,尚在襁褓之間;長子載澄,同他的關係,則不能算做很好。

    恭王的脾性,是端莊謹飭一路,載澄的脾性,卻是飛揚跳脫,父子的脾性,其實十分不對。

    載澄人很聰明,但不愛讀正經書,諸般“閒書”,本本“門兒清”,詩詞曲賦,也頗為來得,鬥雞、走狗、跑馬,更是一等一的好手。且小小年紀,就慣會在女人堆裡下功夫,家裡的丫鬟,已經被他上手了好幾個,恭王府外,大約也有澄貝勒相好的女人。

    載澄一向以賈寶玉自居,恭王府上下看他,和賈寶玉也差不了多少。恭王自非賈政之迂腐可比,可是,看長子的眼光,同賈政看賈寶玉,倒也十分相似,各種的不順眼。

    只是恭王福晉護著,載澄在父親面前,又十分的見機,才一直沒給恭王找到大肆發作他的機會,直到那天恭王突然雷霆大作,誰求情都不成——包括恭王福晉跪在一旁、哀哀哭泣,終於將載澄痛笞一頓,然後送了宗人府。

    恭王痛笞載澄,固然是為了“自污”,可是,其中也未必沒有一點深惡此子、藉機發作的意思。

    長子如果真的做了皇帝,親政之後,同自己這個“本生父”的關係,到底何如呢?

    難道,到時候,自己除了要給他磕頭,還要或者對他曲意逢迎,或者同他勾心鬥角?

    所以,恭王怎麼會有參與“爭立嗣皇帝”的積極性呢?

    可是,如果做皇帝的,不是自己的兒子,而是——自己呢?!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7-5 20:46
第一七九章 非常之世,非常之君

    不,不,恭王暗自叫道,這怎麼可能呢?我不可以這麼想……

    “話音”未落,腦海中響起了一個更高亢的聲音:怎麼就不能?怎麼就不可以這麼想?這個天下,原本就是你愛新覺羅.奕?的!

    氣血翻湧,腦子中,好像有一甲一乙兩個小人兒,一白一黑,一聖一魔,相互辯駁,天人交戰。

    甲說:“天命早定,目下經已是第二代了,不可另生妄念……”

    乙打斷甲:“什麼天命早定?那個奕詝,文不如你,武不如你,唯一比你強的,就是戲做的比你好!天子系四海之重,怎麼,系來系去,系到了一個戲子身上?這叫天命?這叫天不開眼!氣運流轉,天道好還,如今,老天該睜開眼睛了!”

    甲:“唉,這都多少年了?回過頭翻舊賬,必致社稷動盪,祖宗不安……”

    乙再次打斷甲:“什麼叫翻舊賬?這個舊賬,如果早早的就翻了過來,何至於有辛酉年的大亂?——才叫‘社稷動盪’!何至於有圓明園的大恥?——那才叫‘祖宗不安’!”

    甲:“你!……”

    乙:“我什麼?這個舊賬,如果早早的就翻了過來,又何至於……大權旁落至婦人和外姓手中?”

    甲:“唉,什麼婦人?什麼外姓?人家現在掌控機樞,手握重兵,咱們……有什麼?”

    乙:“咱們有天道,有人心!再者說了,什麼機樞,什麼重兵?比董卓如何?太陽一曬,冰山就倒……哼!”

    甲:“魔怔了!魔怔了!……”

    文宗之得大位,確實有投機取巧之嫌。

    宣宗暮年,考量立儲的人選。只有兩人:一個皇四子奕詝,一個皇六子奕?,奕詝“長且賢”,奕?才具出眾,餘子或者年紀太小,或者德才不符人君之望,皆不足道。

    實話實說。個人感情上,宣宗更喜歡奕?,但奕詝似乎更符合他自己的“好皇帝”的標準,因此,一直猶豫難定。

    這個情形,為奕詝的老師杜受田所洞悉。他深知,才具上面,不論是文是武,皇四子都不及皇六子遠甚,奕詝唯一長於奕?的,除了年紀,就是詩詞曲賦——可是。這個玩意兒,在宣宗哪裡不但不值錢,還可能減分,提都不能提。

    能下功夫的。只有一個“仁”字,一個“孝”——這兩個字,也是最能搔到宣宗癢處的。

    於是,就發生了廣為人知的兩件事情。

    某次校獵南苑,諸皇子皆從,皇六子奕?獲擒最多,皇四子奕詝卻由始至終。未發一矢,宣宗很奇怪,問之。奕詝對曰:“時方春,鳥獸孳育。不忍傷生以干天和。”宣宗大悅:“此真帝者之言!”

    一個“仁”字,奕詝佔得先機,儲位的天平大大的向皇四子傾斜了。

    接下來,就是那個“孝”字了。

    道光之季,宣宗老病侵尋,一日,詔皇四子、皇六子入對。奕詝、奕?本人,以及他們的師傅,都曉得最關鍵的時刻來到了。

    奕?的師傅卓秉恬,叮囑奕?:“上如有所垂詢,當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杜受田卻謂奕詝曰:“阿哥若條陳時政,智識萬不敵六爺。唯有一策,皇上若自言老病,將不久於此位,阿哥惟伏地流涕,以表孺慕之誠而已。”

    奕詝照做,他精擅曲藝的表演才能派上了用場,聲情並茂,效果極佳,宣宗大悅,謂皇四子仁且孝,儲位遂定。

    這就是恭王腦子裡的那個“乙”嚷嚷的“戲子”之謂了。

    本來,惇王早早出繼,不在宮中居住,其餘的弟弟,年紀太小,彼此說不大上話,唯有文宗和恭王兩個,年紀相若,最堪為侶,事實上,兩兄弟也確實是入則同坐、出則同行,形影不離,手足之情極篤,可是,在皇位面前,什麼都不得不變過了!

    如果文宗的皇帝位,來的光明正大,恭王還會服氣些,可是,文宗用的,卻是這種近乎欺騙的手段,恭王就無論如何,不能甘服了!

    我明明是更有資格承繼大位的——不,一個“更”字,說的還不夠,我的資格,比他好的不是一丁半點!

    結果——

    唉!

    我的不甘,不僅僅是為了自己,也是為了國家!為了社稷!為了祖宗!如果當初父皇選的是我,真的——何至於有辛酉年的大亂?何至於有圓明園的大恥?又何至於——有今日大權旁落至婦人和外姓手中的尷尬局面?

    恭王心潮起伏,神色變幻,兩隻手,不由自主的捏了起來,微微抖動。

    這副情形,對於極重形象的恭王來說,已經算是“失卻常度”,寶鋆看在眼裡,曉得他已經心有所動,心下暗喜,慢吞吞的說道:“宣宗成皇帝,不及聖祖仁皇帝,遠矣!”

    “……啊?”

    “我說,宣宗成皇帝,不及聖祖仁皇帝,遠矣!”

    恭王回過神來,怔了一怔。

    寶鋆這句話,沒頭沒腦,從何說起?

    宣宗自然不及聖祖,這是不消說的,可是,都是“列祖列宗”,都是“列聖”,直捅捅的,揚一個,抑一個,這,也……不大妥當吧!

    恭王畢竟是一等一的聰明人,一轉念間,已曉得寶鋆其意何指了——同他方才所思所想,竟是分外契合!於是不由自主,對這句“不大妥當”的話,竟微微的點了點頭。

    “若易位而處——”寶鋆還是慢吞吞的,“我是說,假如聖祖仁皇帝、宣宗成皇帝換個個兒,宣宗成皇帝擇定的儲君,一定是皇八子胤禩;聖祖仁皇帝擇定的儲君,一定是皇六子——六爺你。”

    恭王心頭一震。

    這種“類比”的說法,他是第一次聽到,之前,他自己也從來沒有生出過類似的念頭。

    恭王用探詢的目光看著寶鋆,目光,有著他自己意識不到的熱切。

    這份熱切,寶鋆可是看到了。

    有門兒,有門兒!

    “皇八子胤禩,”寶鋆“格格”一笑,“那可是‘八賢王’,上上下下,哪個不說他的好話?說到一個‘仁’字?哪個比得過他?眾口鑠金,別的不說,單就這一點,宣宗成皇帝大約就不做他想了!”

    頓了頓,“世宗憲皇帝呢,龍潛之時,已是孤岸不群,鐵面無情,已有……鷹視鷲顧之像!朝野內外,除了一個怡賢親王,哪個會喜歡他?哪個不怕他三分?照著宣宗成皇帝的脾性,哪裡會將大位託付於他?”

    “可是,”寶鋆繼續說道,“若是大位真的傳給了皇八子胤禩,以他的‘仁義’、‘賢德’,如何能夠破除情面,矯治康熙之季的弊政?康熙朝的盛世,還能不能夠延續下去?嘿嘿,我看,難說的很了!”

    恭王終於開口了。

    他悠悠的嘆了口氣,說道:“世宗憲皇帝,實在是一條錚錚鐵漢!非常之世,非常之君!聖祖仁皇帝選他來繼承大位,不但是繼往開來,實在是……扭轉乾坤!”

    寶鋆一拍大腿,說道:“六爺,你這‘非常之世,非常之君’八個字,說的太好了!如今就是‘非常之世’!道光、咸豐之交,更是‘非常之世’!”

    頓了頓,“真不是我說先帝的小話——他的才力,放到太平盛世,也許勉強夠得上一個‘守成之君’,可是,怎麼應付得來‘非常之世’?”

    恭王輕輕的吐出一口氣來。

    “‘非常之世’——”寶鋆說道,“宣宗成皇帝還只一味盯著‘仁’、‘孝’,嘿!——嗯,自然,‘仁’、‘孝’是沒有錯的,可是,誰在唱戲,誰是正經的‘仁’、‘孝’,都看不出來,這個眼神兒……唉!”

    恭王在心底,也無聲的、長長的嘆息了一聲。

    “聖祖仁皇帝就不同了!”寶鋆說道,“他雖然倦政,可如何矯正時弊,如何扭轉乾坤,如何繼往開來,心裡面是‘門兒清’的——只是自己既狠不下心、也沒有精神頭兒去做這個事兒了,只好留待後人。”

    頓了頓,“這個‘後人’裡邊,到底誰才能夠‘矯正時弊、扭轉乾坤、繼往開來’?其實,聖祖仁皇帝一樣是‘門兒清’的!”

    說到這兒,加重了語氣:“所以,我斷定,若他和宣宗易位而處,必定會立你為儲!庶幾不負祖宗,不負天下!”

    不負祖宗,不負天下。

    恭王覺得,自己的血,開始滾沸。

    “六爺,”寶鋆緩緩說道,“我再大著膽子,說一句犯忌的話,宣宗成皇帝立皇四子為儲君,其實是……違背祖制的。”

    寶鋆今天晚上說的話,夠得上“犯忌”的,多了去了,不過,“違背祖制”四字,還是叫恭王心頭再次一震。

    但是,恭王沒有任何驚愕和指責的表示,反而問道:“怎麼說?”

    心裡想,你指的是“楊梅”這個事兒嗎?文宗是否罹患“楊梅”,尚在未定之數,即便是真的,宣宗也不可能知道——知道了的話,是絕不可能立文宗為儲的。不知者不罪,似乎,不能因此指責宣宗在立儲一事上“違背祖制”吧!

    寶鋆好像知道他在想什麼,自己先微微搖了搖頭,說道:“我不是指‘楊梅‘這個事兒,宣宗成皇帝,不可能知道‘楊梅’的事兒。”

    那是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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