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史民國] 亂清 作者:青玉獅子 (連載中)

 
巴爾帕金 2014-5-16 16:37:58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2083 77587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7-5 20:51
第二百章 霹靂炸響

    屋內,一片寂靜;屋外,雷聲滾滾,電光頻頻。

    不少人擔起心來:暴雨如注之前,伯王趕得及把恭王福晉接過來嗎?

    還有人想:接了過來,在哪兒見面呢?總不成……延進軍機處裡來吧?這個地方,平日裡,親王亦不得擅進,更別說親王福晉了——如是,那可真是奇事中的奇事啦!

    也有不止一人發現,自軒親王“咨問”醇郡王和科爾沁親王開始,恭親王就不出聲了——沒有再反對軒親王接下來的一系列安排。

    這說明了什麼呢?

    僅僅是出於擔心自己的老婆被雨淋著了嗎?還是——

    麵餅送了過來,許多人都轉著念頭,藏著心事,肚子裡並沒有什麼飢餓感,就算“桍腹從公”,其實也沒有什麼所謂,不過,別人既吃了,你就不好不吃,不然,倒顯得平日金尊玉貴、山珍海味慣了,看不上軍機處的“出品”似的。

    於是,一大班親王、郡王、貝勒,和掌握著帝國核心權力的幾個大臣一起,在一間屋子裡,一起啃起麵餅來。這番景象,呃,也算難得一見了。

    沒啃兩口,屋子外邊,就有人敲門了。

    大夥兒愕然:這麼快?

    進來的不是伯王和恭王福晉,是一個軍機章京,他是來送大行皇帝的“脈案”的——小皇帝的最後一份“脈案”。

    脈案上寫著“六脈俱脫,酉刻崩逝”。

    小皇帝崩逝,是在申末酉初的時候,保險起見,寫成“酉刻”。

    一眾親貴大臣默默傳看,誰也不說話,軍機處裡的氣氛,愈加壓抑了。

    一張麵餅,在大多數人的嘴裡,不辨滋味。如同嚼臘,唯有年紀最小的載漪,是真正餓了,也沒有叔伯哥子們的那些心事。他吧唧吧唧的,第一個吃光了自己的那一份兒,這個時候,莊王、睿王等人,還沒有吃下半張。

    載漪正在猶豫。要不要向關三叔再要一張餅子,只聽一聲驚雷,堪堪炸響在天街上空,震得軍機處的門窗都晃了一晃。

    接著,一陣狂風捲過,打掃的乾乾淨淨、一片紙屑也沒有的天街,不曉得怎麼就揚起了一層塵土來,接著,疏疏落落的豆大的雨點,噼裡啪啦的砸了下來。坐在屋子裡,都聞得到那股土腥味兒。

    “糟了!”關卓凡失聲說道,“這可不是擱雨裡了麼?”

    話音剛落,屋外腳步紛沓,接著,門“吱呀”一聲開了,伯彥訥謨詁大踏步走了進來,一陣疾風捲著粗大的雨點,吹進屋子裡來,幾隻兒臂粗的蠟燭。火苗急速搖曳,差一點兒就給吹滅了。

    不過,七月底的天時,本來就熱。加上屋子裡人多,空氣混濁,既熱且悶,有人已經汗流浹背了,十分之不好受,叫這陣風夾雨的一裹。人人精神一震。

    “逸軒!”伯彥訥謨詁大聲說道,“六嫂接過來了!不過——”

    微微一頓,“她說,軍機處是國家要樞,她一個女人,不能進!——在哪兒見面啊?”

    關卓凡呼地一下,站了起來:“就邊兒上的侍衛直房吧!叫侍衛們都出去!”

    “好!”伯彥訥謨詁說道,“我先過去安排安排!”

    說罷,轉身又出了屋子。

    關卓凡轉向恭王:“六哥!”

    恭王“哼”了一聲,坐著不動。

    “六哥!雨就要下大了!”

    恭王又“哼”了一聲,這才慢吞吞的站起身來。

    關卓凡不理他了,說了句:“我先出去!”話音一落,即快步走出了屋子。

    恭王邁著四方步,跟著踱出了屋子。

    醇王猶豫了一下,也站起身來,出了屋子。

    屋子裡其他的“諸位親貴大臣”,面面相覷:咱們怎麼辦?是在這裡乾坐著,還是也跟了出去?

    曹毓瑛轉向文祥,低聲說道:“博公,咱們也出去看一看吧——如果有什麼事情,也可以從旁邊兒勸解、勸解。”

    說著,又看向許庚身和郭嵩燾。

    幾人一聽有理,文祥說了聲“好”,第一個站起身來。

    大夥兒一看,既然文博川、曹琢如、許星叔、郭筠仙——大軍機們都出去了,我們也就不必端著了——百年不遇的奇事,誰不要看?

    再者說了,到外頭活動活動筋骨,呼吸呼吸新鮮空氣,求之不得呢——就是淋點兒雨,也比坐在這兒發悶舒服啊!

    於是,一個又一個,起身離座,魚貫而出。

    軍機章京和侍衛,趕忙抱了十幾柄油傘過來,分發給諸位親貴大臣。

    大夥兒出了門,只見恭王福晉站在隆宗門內台階下、軍機章京直廬前的空地上,風雨之中,裙袂飛揚,猶如一枝孤零零的芙蕖,在風雨中飄搖,似乎隨時都會被風捲了去。一時風緊,衣衫被風裹緊到身子上,身段兒線條兒都出來了。

    關卓凡和伯彥訥謨詁兩個,在恭王福晉面前,扎煞著手,是遇上了什麼難題、不知如何是好的樣子。

    雖然風緊,但雨還沒有下大,恭王福晉的話依舊聽得清清楚楚:“……軍機處的侍衛直房,也是軍機處,我不能進!”

    關卓凡無可奈何,搓著手說道:“好,那麼,請六嫂移玉隆宗門門道,那裡,好歹能避一避雨!”

    “不必了,就幾句話,說了,我就去了!”

    “好,好,就請六嫂吩咐——”

    未等“六嫂吩咐”,關卓凡轉頭向軍機直廬方向大聲說道:“孚郡王,你過來,替福晉掌傘!”

    本來,男女授受不親,替恭王福晉“掌傘“的,應該是個宮女或者太監才好。可是,目下這個地方,未入內廷,沒有宮女可以抓差,太監也得到養心殿或者乾清宮去找,緩不濟急。孚王年紀尚淺,和恭王福晉,彼此又是至親,相對來說,較之軍機章京和侍衛之類的人物,忌諱總要少一些。

    孚王趕緊奔了過來,替恭王福晉撐起傘來。

    關卓凡和伯彥訥謨詁兩個,就在風雨中乾站著,一眾親貴大臣,包括曹毓瑛在內,都不曉得,該不該派人上去,替他們兩個撐傘?

    “逸軒,”恭王福晉的聲音,似乎微微發顫,“你說,你那兩個侄子——載澄、載瀅,對你怎麼樣?”

    關卓凡微微愕然:“六嫂,你的話,我不大明白……

    “兩個孩子見了你,”恭王福晉說道,“一口一個‘三叔’,既親熱、又恭敬,那個小的,更加是扭股兒糖般往你身上靠……”

    “那個小的”,您說的是載瀅?“扭股兒糖”?呃,俺去您家,加起來也沒有幾次,若真有這個事兒,俺自個兒怎麼不記得啊?

    不過,六嫂的話,自然是不能駁的——“六嫂”神馬的也罷了,關鍵是,這也是一位地地道道的丈母娘啊。

    “是,是!”關卓凡一疊聲的說道。

    “逸軒,你不曉得,”恭王福晉說道,“整個大清國,放眼望去,載澄頂頂佩服的,就是你!逸軒,你這兩個侄子,從來沒有對你不起,你……可不能害他們!”

    害他們?

    “六嫂,”關卓凡說道,“這話從何說起?絕不能有這種事兒的!呃,我哪裡做的不對,六嫂儘管責備、儘管訓斥!可是,你的話,我還是不大明白啊……”

    “今兒個,”恭王福晉說道,“我們家六爺,進宮之前,跟我說,如果皇上——大行皇帝龍馭上賓了,接下來,大約就要議立嗣皇帝了——”

    頓了一頓,“他說,會議之上,如果有人提議立載澄或是載瀅的,不管是誰說這個話,也不管提的是載澄還是載瀅,他回到家,第一件事,就是找一條繩子——有人提載澄,就勒死了載澄!有人提載瀅,就勒死了載瀅!”

    什麼?!

    所有的人,“刷”的一下,都看向了恭王,就在這時,一道電光劃過,所有的人,包括恭王在內,閃電映照之下,都是面色慘白。

    接著,一聲霹靂炸響,所有的人,都是渾身一震。

    “……六爺說,”恭王福晉的聲音,高亢而顫抖,“事後,他自去宗人府領罪,‘大不敬’也好,‘謀弒’也好,不管他了!”

    又是一聲霹靂,人們心旌搖曳,連腳底都隱隱發麻了。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7-5 20:52
第二零一章 情何以堪

    “逸軒,我求求你!”恭王福晉揚起了臉,風雨雖緊,卻壓不住她清亮而尖銳的聲音,“也求一求各位叔伯,求一求各位掌國的大臣!不要叫載澄或是載瀅,做這個勞什子的嗣皇帝!”

    “勞什子的嗣皇帝”?呃,呃……

    “瓜爾佳氏!”恭王走上兩步,對著恭王福晉,戟指怒吼,“議立嗣皇帝,是國家第一件大政!你一個王府內眷,在這個事兒上,有說一個字兒的話的份兒?!你想幹什麼?!想幹政、亂政嗎?!”

    恭王福晉立即就頂了回去:“幹什麼政?亂什麼政?不是你出門前說了那番話,我現在用在這兒丟人現眼?”

    微微一頓,“各位叔伯兄弟,各位軍機大臣!我哪裡懂得什麼國家大政?我怎麼會想幹政、亂政?我就是一個女人,一個做娘的女人!載澄也好,載瀅也好,不論是不是我身上掉下來的肉,都是我的兒子,都是我的命!我不過是要保住他們的命,我不過是……不想自個兒家裡……人倫慘變罷了!我有什麼錯?!”

    “六嫂,你……”

    “逸軒,我……我給你跪下了!”

    風雨之中,恭王福晉真的就往地上,雙膝一跪!

    眾人大嘩,關卓凡更是大駭,噗通一聲,也跪倒在地,一疊聲的說道:“六嫂,這怎麼使得?這怎麼使得?快請起來!快請起來!”

    他一邊說,一邊伸出手去,想攙扶恭王福晉,又覺得不妥當,半路生生止住,大聲說道:“奕譓,快把六嫂攙起來!”

    惶急之下,直接喊孚王的名字了。

    孚王一隻手撐傘,一隻手去攙恭王福晉,手忙腳亂的。一陣疾風吹過,手裡的油傘拿捏不住,翻了個個兒,脫手而出。在地上接連打著滾兒,一路刮到了保和殿的丹陛下。

    這下子,真的都“擱”在雨裡了。

    孚王的手,剛剛碰到恭王福晉的胳膊,恭王福晉便一扭身子。甩開了他的手,說道:“九爺,你起開!”

    孚王面紅耳赤的扎煞著手,看向關卓凡,囁嚅著:“三哥……”

    “六嫂,”關卓凡急道,“你先請起,什麼事兒都是好商量的……”

    “逸軒,你不答應,我就跪在這兒不起來!”

    “這個婆娘瘋了!這個婆娘瘋了!”恭王跌足怒吼。額上青筋畢露,“家門不幸!家門不幸!我,我——”

    頓了一頓,長嘆一聲:“我是管不來的了!我這就回去寫謝罪摺子!”

    說罷,往景運門的方向,抬腳就走。

    就在這個時候,雨勢驟然變急,片刻之間,已是天地茫茫。

    眼見恭王的背影,大踏步的沒入了雨幕之中。所有的人,都目瞪口呆:議立嗣皇帝這個“天字第一號”的會議,還沒有一個八字一撇的結果,“主持人”居然就半路跑掉了?這個會。還開不開了?還開得下去嗎?

    再看對跪在空地上的兩位,以及站在邊兒上的兩位——都幾乎已經渾身濕透了。

    老天,這可怎麼收場啊?!

    只聽關卓凡大聲說道:“六嫂,你快請起!我答應你就是了!”

    什麼?!

    “逸軒,你不能反悔!”

    “我……我不反悔!‘上頭’怪罪下來,我自去領罪就是了——我也不管那麼多了!”

    關卓凡和孚王兩個。一邊一個,終於將恭王福晉攙了起來,幾個侍衛立即奔了過去,在旁邊替他們撐起了傘,關卓凡、孚王攙著恭王福晉,雨水淋漓的進了軍機處旁邊的侍衛直房。

    一眾親貴大臣,瞠目結舌的看著這一切。

    “瞠目結舌”的原因,除了場面震撼,過於想像之外,更重要的是,軒親王為情勢所迫,竟然答允了恭王福晉的要求——這,豈非說,在仁宗一系之內,選不出嗣皇帝了?!

    這下子,可是麻煩了!

    侍衛直房的門口,關卓凡吩咐站在門外的侍衛:“去乾清宮,把那兒的總管太監叫過來!”

    侍衛去了,關卓凡轉頭對恭王福晉說道:“六嫂,你淋了雨,不能就這樣濕漉漉的回府——不僅觀瞻不雅,更非著涼感冒不可!母后皇太后心痛大行皇帝之崩,毀傷過逾,神思衰微,現在這個辰光,一定已經歇下了,不好打攪她了,這樣吧,咱們在東西六宮隨便找一處地方——嗯,就婉妃那兒吧,換一身乾爽衣裳,然後再回鳳翔胡同!”

    頓了一頓,“一會兒,我叫乾清宮的太監送你過婉妃的宮裡去——你看,這樣安排,可不可以?”

    恭王福晉低著頭,默然片刻,輕聲說道:“都聽你的安排吧。”

    在這種地方,關卓凡不能再說什麼了,微微躬了躬身,說道:“六嫂,你歇口氣兒,我得過那邊兒去了。”

    “你……忙去吧。”

    關卓凡再微微一躬,退了出去。

    一出門,便看見簷下一長溜親貴大臣,個個伸長了脖子,向侍衛直房這邊兒張望,他不由苦笑了一下,說道:“咱們進屋子說話吧。”

    關卓凡、伯彥訥謨詁、孚王三人,都是濕漉漉的,重新落座之後,腳底下,很快就都汪了一小灘水。

    不過,沒有人顧得上這些小節了。

    “恭親王福晉,”關卓凡聲音低沉,“我雖然叫‘六嫂’,可大夥兒都曉得的,我和她,其實是個什麼關係?方才那個情形,她的話——

    說到這兒,他微微苦笑,搖了搖頭:“我不能不聽。”

    是,她其實是你的丈母娘,丈母娘跪在了女婿的面前,但有所求,做女婿的,能不答應嗎?

    唉!

    “可是,”關卓凡說道,“恭親王福晉之所求,我原本是沒有權力答允的——既未經諸位公議,也沒有報給‘上頭’御准,可是——形勢所迫,不得不然!”

    頓了一頓,“我回去,也得寫謝罪摺子了!”

    恭親王要寫“謝罪”摺子,軒親王也要寫“謝罪”摺子,這事兒鬧的!唉!

    “我貿貿然答允了恭親王福晉,”關卓凡繼續說道,“後果是什麼,我也是清楚的——仁宗一系之內,選不出嗣皇帝來了!”

    這個念頭,已在不少人的腦海中盤旋,現在關卓凡挑明了,大夥兒心頭都是一震。

    “到底該怎麼辦,”關卓凡說道,“過個一兩天,待母后皇太后的精神頭兒,稍稍好點兒了,咱們再請旨吧!希望……事緩則圓,曉之以理,動之以情,恭親王夫婦,到時候……可以回心轉意吧!”

    許多人都心中嘀咕:“理”,鳳翔胡同那兩位,不可能不“曉”;至於“情”,今兒個都“動”成這個樣子了,還能怎麼“動”?

    叫鳳翔胡同出這個嗣皇帝,怕是沒有什麼可能的嘍。

    “今兒的會議——”

    關卓凡又微微地搖了搖頭,滿臉的苦笑:“就先到這兒吧!反正…恭親王已經回府了!”

    就算恭親王沒回府,兩位主持人都在,這個會,也是開不下去的了。

    屋外,雷鳴電閃,暴雨如注;屋內,沒有一個人說話,氣氛沉悶而尷尬。

    會議雖然是“先到這兒”了,可是,雨下成這個樣子,一時半會兒的,誰也走不成,呃,難不成,就這麼幹坐著?

    可不就得這麼幹坐著嘛。

    咦,也並不都是“干坐”,軒親王、科爾沁親王、孚郡王三位,渾身濕漉漉的,可以算是“濕坐”?

    唉,“干坐”也好,“濕坐”也罷,都是小事,關鍵是,大清的嗣皇帝,到底在哪裡呀?

    眼見將來大難,人們的心情,沉重而不安。

    目下,心裡最難受的那個,是文祥。

    在座諸人之中,文祥同恭王的情分,是最深的,事實上,還過於恭王的三個弟弟,醇、鐘、孚三王。

    看著今天恭王夫妻驚世駭俗的舉動,文祥真正是看在眼裡,痛在心上。

    恭王夫妻何以有此舉動,不是所有的人都能看得透的,有人是真的以為,恭王是真的說過那樣的話,“如果有人提議立載澄或是載瀅的,不管是誰說這個話,也不管提的是載澄還是載瀅,我回到家,第一件事,就是找一條繩子——有人提載澄,就勒死了載澄!有人提載瀅,就勒死了載瀅!”

    但是,文祥何等樣人?以他的智力,自然看得清清楚楚,恭王夫妻倆,今兒個的這一出,其實是在演“雙簧”,所求者,不過“自保”二字。

    可是,出之以這種手段——恭王福晉一個女人家,獨身“闖宮”,在大雨滂沱之中,竟對著自己的女婿下跪!恭王呢,既聲稱要勒死自己親生的兒子,又對著愛妻戟指大罵——所有這一切,都是發生在大庭廣眾之下!

    恭王——宣宗親子,國家親王,曾經的“議政王”,曾經的國朝第一人,如今,竟然被逼到了這個份兒上!

    恭王福晉——家世顯赫,祖、父兩代,都做過總督,父親桂良,更加做到了文華殿大學士,是為首輔。她出閣之前,富貴榮華,即不在皇女之下;出閣之後,更加不必說了——就算兩宮皇太后,都要讓她三分,什麼時候,受過這等屈辱?!

    真正是情何以堪!

    不是萬般無奈,不到萬不得已,他們夫婦,怎會出此下下之策?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7-5 20:52
第二零二章 不寒而慄

    文祥之心痛,並不僅僅出於他和恭王的個人情分。

    朝野公認,文博川“正色立朝”,這個“正”,既為“嚴正”,亦為“中正”,意思是說,在政爭面前,文祥的立場,相對中立而公正,不會因為個人的因素,輕易“選邊兒站”。在這一點上,他和寶鋆,雖同為恭王的左膀右臂,卻有著本質的不同,寶鋆確實是恭王的“私人”,但文祥確實不是恭王的“私人”。

    以前,文祥一度希望,肅順、恭王二人,能夠同舟共濟,互補有無——在文祥看來,肅順的銳意除弊,恭王頗有不如;恭王的眼界開闊,肅順則難望項背,若二人攜手,正是天作之合,實為國家之福。

    可是,事實證明,這純屬空想,在肅順、恭王只能二擇其一的情況下,文祥自然只能選擇恭王。

    後來,類似的“空想”,文祥又放到了恭王和關卓凡身上。

    文祥亦一度以為,自己是能夠居中為恭王和關卓凡緩頰的——拿洋人的話說,自己應該是恭、關之間的一道“橋樑”。

    自己有一個天然的優勢,就是“瓜爾佳”這個姓氏。自己是瓜爾佳氏,恭王福晉是瓜爾佳氏,關卓凡也是瓜爾佳氏,你看,三個人都是瓜爾佳氏,這個“瓜爾佳氏”,不就是最好的一道“橋樑”麼?

    細論起來,自己的“瓜爾佳”,和恭王福晉的“瓜爾佳”,距離更近一些——兩個人都是正紅旗,關卓凡呢,則是鑲紅旗出身——當然,他早就抬進了正黃旗。不過,彼此就有疏離,也是有限的,兩紅旗其實同源:正紅旗為太宗長兄代善所領,鑲紅旗為代善長子岳托所領,岳托薨後。兩紅旗一度皆為代善管領。

    文祥的“空想”,既出於他為國家打算的公心,也和兩紅旗的傳統政治立場有關。

    從代善開始,兩紅旗就秉持著這樣一條政治原則:堅持效忠皇帝的基本立場——不論在台上的是什麼人;如果涉及到皇權的爭奪。就力持中立,不輕易捲入爭位、奪嫡之類的大漩渦。

    代善支持太宗繼位,為自己這一支掙下了三個“********”,之後,遇到類似的情形。兩紅旗就很少再做出頭椽子了。世祖繼位的兩黃、兩白之爭,多爾袞的身後被黜,聖祖晚年的九王奪嫡,世宗的兄弟相殘,這一系列上位者之間的劇烈爭鬥,兩紅旗都儘量與之保持距離——因為從不參與,所以從未被禍。

    可是,同為兩紅旗出身的關卓凡,似乎並未走上這樣一條中庸、平和的路子。

    文祥已經看的很清楚了,關卓凡這個人。狂飆突進,真正是“雖千萬人吾往矣”,這種氣魄,不是恭王能比的,倒是和肅順相差彷彿,都是一股不達目的、絕不罷休的勁兒。只是關卓凡的手段,較之肅順,高明得太多,別人對他的觀感,較之肅順。亦天壤有別。

    拿“關恭合流”來說,其實並不是平等的合作,也不是文祥曾經幻想過的“互補有無”,實在是“恭”合於“關”。“恭”變成“關”的一部分。

    “恭系”的人物,作為個人,有本事、有能力,願意合於“關係”的,關卓凡無任歡迎,不但繼續委以重任。信用之專,甚至比在“恭系”的時候,猶有過之,譬如許庚身、曹毓瑛,以及自己。

    但是,“恭系”作為一個整體,卻是不允許繼續存在下去的;“恭系”的首領——恭親王本人,更加不允許繼續留在樞府之內。

    這一層,剛開始的時候,文祥還看不大清楚,但是,愈到後來,愈是分明。

    關卓凡一點點、一步步,將“恭系”分化、瓦解,將恭系的地盤,一塊又一塊,拿了過去,將“恭系”的人,一個又一個,從原來的地盤上,或者“俘虜”了過去,或者驅逐了出去,整個“恭系”,被他一口又一口地吃了下去,恭親王本人,也終於被徹徹底底的趕出了政府!

    雖然不情願,但形勢比人強,文祥最終也接受了這個現實。他也承認,一山不容二虎;也承認,對於國家而言,關卓凡是比恭王更好的選擇;也承認,如果關卓凡秉持兩紅旗的“中庸”的政治原則,很多事情就辦不下來,譬如,改革八旗,改土歸流,等等。

    可是,今天的情形,讓文祥覺得,關卓凡對待恭王,未免“狂飆突進”的太過分了!

    文祥曉得,在嗣皇帝的人選上,“上頭”和關卓凡,絕不會屬意載澄和載瀅——因為他們是恭王的兒子,把載澄、載瀅拎出來,就是走一個過場。

    同時,關卓凡也絕不會不曉得恭王對於“嗣皇帝”避之唯恐不及的本意。

    既如此,雖然過場不能不走,但如果肯與人為善的話,以關卓凡之能,怎麼可能想不出更妥當的法子,體體面面的走這個過場?為什麼一定要把恭王夫婦逼入如此難堪而屈辱的境地中?!

    恭王、關卓凡之間,雖然曾有齟齬,但恭王畢竟是有大功於國家的人,何況,兩人還是事實上的翁婿關係!何至於勘磨至此?

    較之載漪出局之輕鬆、體面——他還是“罪余之子”呢,就更加叫人替恭王不平了!

    文祥暗暗的吐出了一口長氣。

    可是——

    什麼才是“更妥當”的法子呢?

    文祥的腦子,轉了又轉,一時之間,卻是計無所出。

    他不由得苦笑了。

    還有,也是更重要的,既然不願意立載澄、載瀅,載治、載漪兩個,又沒有二次承繼的資格,那麼,難道真的要到仁宗一系之外去找嗣皇帝?

    這可是下下之策中的下下之策啊!

    如是,宣宗一系、仁宗一系,一定不會贊成。反對的力度會去到何等的程度,目下,包括當事人自個兒——宣宗一系、仁宗一系的親貴,大約都無法預料。

    這還不是最嚴重的。

    睿王那句“花多眼亂,大夥兒的心思,也跟著亂了”,可不是玩笑話!一旦帝系偏移過甚。不論嗣皇帝出於哪一支,其他的支系,一定不服氣:彼此都是一樣的人,憑什麼你那一支能做皇帝。我這一支就不能做皇帝?誰的祖宗的功勞少過誰嗎?

    什麼,你“德才兼備”?哈,哪個封的?我還說我“天縱英明”呢!

    這個念頭一起,就不得了了!想一想司馬氏的“八王之亂”吧!

    本朝的情形,不同兩晉。未必會走到那一步,可是,八旗彼此之間,離心離德,怕是不可避免的了!

    這,才是最可慮的!

    還有,如果嗣皇帝將來食言而肥,跑去尊崇“本生父”,重蹈前明“大禮儀”的覆轍,那就更加熱鬧了!

    這幾重狀況疊加在一起。大清會變成一副什麼模樣?

    真是略一思之,便不寒而慄!

    文祥思潮起伏,自個兒猛嚇自個兒,不過,“不寒而慄”的,並不止於他一人。

    驚心動魄的場景過去了,沉重的靜默之中,大部分的親貴,回過些味兒來了,不少人。都開始覺得心底隱隱生寒。

    不過,他們“不寒而慄”的對象和內容,並不同於文祥。

    遠支親貴、近支親貴的感受,又不一樣。

    除了睿王。其餘的遠支親貴,原先都沒有想到,自己會被叫來見小皇帝最後一面——雖然,這一面,其實也沒有真正見上,不過。意思總算到了;更加沒有想到,自己竟然會有機會參與“議立嗣皇帝”這個恭王口中的“國家第一件大政”。

    本朝以八旗立國,國初之時,諸王貝勒並立,皇權其實有限。順治朝,多爾袞獨攬大權,壓迫世祖,可是,另一方面,卻也開始集權於樞庭。多爾袞死後,追爵毀墓,黜出玉牒,但他手造的這個局面,卻維持了下來。某種意義上,如恭王“退歸藩邸”之前,密議於文祥、寶鋆時分析過的,帝系算是“因禍得福”。

    康熙朝削藩,削的,不僅僅是西南三藩,其實還有帝系以外的軍功宗王,在聖祖手上,皇權終於初步鞏固了。

    世宗登基之後,不僅帝系以外,帝系以內的宗王,一般大力裁抑,怡賢親王允祥,算是最後一位真正掌握事權的宗王。

    允祥死後,宗王不涉中樞,這條規矩,就算正式定了下來。雍正以後、乾、嘉、道、咸四朝,都凜遵無誤。

    這條規矩,是在文宗手上、恭王身上打破的。文宗不僅叫恭王進了軍機,還叫他做了軍機領班——恭王是宣宗親子、文宗胞弟,他的身份,不進軍機便罷,既進軍機,便無法居他人之下。

    文宗破壞祖制,並非因為他推重恭王,少了老六就過不了日子,實在是因為文宗之得位,不無機巧之嫌,自覺內疚神明,不能不對輿論有所敷衍,不能不對恭王有所補償。

    這個口子一開,就再也收不住了。

    文宗、恭王兄弟齟齬,恭王被趕出了軍機處,趕回了上書房,文宗啟用自己真正信任的肅順、載垣、端華——載垣是允祥一支、聖祖一系,到了咸豐朝,雖然距離帝系已經很遠了,但還可以勉強劃進“近支親貴”,肅順、端華兩兄弟,卻是地地道道的“遠支親貴”。

    肅順的爵位,不過一個輔國將軍,載垣、端華,可是兩個不折不扣的“********”,就是說,不但遠支親貴進了中樞,遠支宗王也進了中樞。

    肅順掌權的日子,大約是康熙朝以降,“遠支親貴”最風光的日子。

    可是,這份風光,僅止於肅順、端華哥倆兒,其他的遠支親貴,不僅沒從肅順這兒落著一點兒好兒,反被他一邊大罵“咱們旗人混蛋多”,一邊大力裁抑,弄得灰頭土臉,一肚子的噁心。

    所以,肅順伏誅,不論近支親貴還是遠支親貴,都一律叫好,彼時,不少人還有這樣一個幻想:肅六塌了,恭六“復起”,咱們這班遠支親貴,是不是就可以“出頭”了?

    事實證明,這僅僅是一個幻想。

    表面上,恭王雍容揖讓,就對一個六品的主事,也是客客氣氣的,同肅順的囂張跋扈,動輒指著人的鼻子罵,天壤有別。實際上,他把所有的權力,都抓在了自己和自己的親信的手裡,中樞的權力,其餘親貴,包括胞弟醇王在內,都碰不著邊兒。

    近支親貴猶如此,遠支親貴就更不必說了。

    因此,大夥兒很快就有這樣一個共識了:恭六和肅六,其實是一丘之貉!就有區別,也不過是一個披了張羊皮,一個沒披那張羊皮罷了!

    直到關卓凡出現。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7-5 20:54
第二零三章 鹹魚翻身

    在遠支親貴的眼中,關卓凡這個不姓愛新覺羅的“親貴”,自然是遠的不能再遠的“遠支”,因此,遠支親貴看關卓凡,天然就有一份親切感。

    當然,肅順也是遠支親貴,觀感到底如何,最重要的,還得看你上台之後,都做了些什麼?我們在你這兒,到底是吃胖了,還是餓瘦了?

    不消說,實實在在是吃胖了。

    “宗室銀行”、“奉恩基金”,這些花樣,宗室親貴都從中拿到了實實在在的好處。

    “宗室銀行”,有資格做股東的,出一兩銀子的本錢,就有二兩銀子的收益——五百萬兩銀子的股本,宗室親貴出一半,榮安、敦柔兩位公主嫁妝拍賣所得出一半,不過,榮安、敦柔兩位公主本人並非股東,她們那二百五十萬兩銀子,等於白送給了宗室銀行,因此,只出百分之五十股本的宗室親貴股東,卻可以享受宗室銀行百分之百的收益。

    入股宗室銀行,只論爵位,不論什麼遠支、近支,如此一來,股東人數也好、持股比例也罷,遠支親貴都大大壓過了近支親貴。

    還有,宗室銀行的“總裁”,是睿親王——遠支親貴。

    在類似“宗室銀行”這種一等一緊要的的衙門中,遠支親貴對近支親貴形成壓倒性的優勢,開國以來,未之有也——就算四大貝勒共治的國初,都沒有這種情形,更別說遠支親貴“靠邊站”已過百年的今時今日了!

    “宗室銀行”每股五千兩銀子,就是說,至少得掏得出五千兩銀子,才有入股“宗室銀行”的資格,這個門檻,對於許多低階宗室、閒散宗室來說,還是高了些,有的閒散宗室,如目下在言路上當紅的寶廷。入仕之前,家徒四壁,五兩、十兩銀子都未必拿得出來,更別說什麼五千兩了。

    沒關係。低階宗室、閒散宗室,有“奉恩基金”照應呢。

    迄今為止,“奉恩基金”已經按時按點的發放了好幾期,且每一期都比上一期多出了那麼一點點,叫人覺得形勢一片大好。未來一片光明。

    “奉恩基金”對於生活窘迫的低階宗室、閒散宗室,確實是雪中送炭,大夥兒都說,肅順剋扣我們的錢糧,恭六一般的捏著錢袋子不放手,關三上了台,卻給我們送銀子!你說,這人和人,差別咋就那麼大呢?

    沒有多少人留意到,肅順“剋扣”下來的錢糧。關卓凡其實一錢銀子都沒有加回去,“奉恩基金”和八旗例牌的錢糧是沒有任何關係的。

    當然不能給你們加回去,換了我是肅順,我也得“剋扣”你們的錢糧,不然,哪兒均得出銀子打仗?朝廷已經背不動你們了,國家都快被你們壓垮了!

    肅順、恭六兩位,既已替我把這個醜人做了,我自然樂得裝個傻,假做忘了這個茬。反正,我就算給你們加回去,你們也未必怎麼感激我,因為。你們中的許多人,會認為,這份錢糧,本來就是自個兒的,現在,不過是物歸原主罷了!

    “奉恩基金”就不同了。這是我另外玩兒出來的花樣,從“奉恩基金”拿錢,你們就能不能不念我的好啦!

    低階宗室、閒散宗室,論人數,遠支自然遠遠超過近支,論境況,遠支自然遠遠不如近支,因此,整體上來說,“奉恩基金”給遠支宗室帶來的實際助益,要大於給近支宗室帶來的實際助益,就是說,在“奉恩基金”上面,遠支宗室的“獲得感”,要超過近支宗室,較之近支宗室,遠支宗室更念關卓凡的好。

    至於“改革八旗”,關卓凡改的,是底層旗人,不是上層旗人,更不是宗室,基本不觸動八旗上層的利益,因此,來自於八旗上層的阻力,其實是非常有限的。

    那麼,改革的對象——底層旗人呢?

    根本就沒有阻力!

    三百兩銀子的“安家費”,對於窮苦到了要“逃旗”的地步的底層旗人,是一個天文數字,一個根本無法抵禦的誘惑,哪怕明知這是一杯鴆酒,也得喝了下去,何況,這杯酒,雖然辛辣,其實並沒有毒呢?

    “出旗”之後,送到東北,朝廷並非就撒手不管了,種子、農具、牲口和土地,都已經替你準備好了,在地廣人稀、土地肥沃的東北,只要肯出氣力,絕沒有餓死的道理,而“改革八旗”改的,是各地駐防旗人,不是四九城裡的京油子,沒有幾個是不肯出氣力幹活的——之前,我們之所以幹不了活,根本是朝廷不許我們幹活啊!

    沒過多久,東北就接二連三傳來了這一類的消息:某某某,原先一年到頭,吃不上一頓飽飯,全家老小,臉上那個色兒,就跟蔫了吧唧的白菜幫子似的。可人到了東北,不過一年,就成了正經的“糧戶”了!甭說一天兩頓高粱米飯管夠,連肉也吃得上了,還是什麼……狍子肉!

    “改革八旗”,已經從剛開始的疑慮和牴觸,變成了現在的一面倒的支持,許多駐防旗人,都會見天兒的打聽:那個三百兩銀子,啊不,那個什麼“協助生業”,什麼時候才輪到咱們這兒啊?

    遠支親貴眼裡的關卓凡,猶如一個變戲法的,整個國家,在他手裡,翻覆騰挪,朝廷“變”好了,八旗“變”好了,宗室“變”好了,遠支的宗室和親貴,尤其“變”好了。

    至於關逸軒平這個亂,平那個亂,揚國威異域,致遠人來朝,大張八旗和大清的威風,這些,就不必說了。

    現在,情形又有進一步的發展——我們這班遠支親貴,居然可以參與“議立嗣皇帝”了!

    都曉得,這個嗣皇帝,必然是出於近支的——準確點來說,就是出於仁、宣一系,那麼,所謂“親貴公議”,其實就是“近支公議”,甚至“仁、宣公議”,原先根本沒有想到,這個“公議”,會有遠支的什麼事兒,結果,咦,居然把遠支親貴也拉扯進來了!

    難道,從現在開始,咱們遠支的,正經要“與聞大計”了嗎?

    之前的肅順、端華不能算數,因為他們的權力再大,也只關他們自個兒的事兒,不關其餘遠支親貴的事兒,不比今天,一百多年來,“遠支親貴”是第一次作為一個整體,參與到“國家第一件大政”裡來!

    咱們遠支的,就像南邊兒的人說的,要“鹹魚翻身”了!嘿嘿!

    不過,沒有想到的是,頭一回“與聞大計”,便瞠目於政爭的狂風驟雨,目眩於到中樞的暗湧怒濤,一點兒“過渡”都沒有!已經坐了一百多年的冷板凳,驟然側身廟堂,本來就又興奮、又不安,這下子,愈加驚心動魄,“心底隱隱生寒”了!

    只是,這份寒意,說到底,來自於“新人”的戰戰兢兢、如履薄冰,面對恭王夫妻的難堪和屈辱,遠支親貴和近支親貴的觀感,大不相同,近支親貴難免狐悲之嘆,遠支親貴之中,卻盡有人在心底暗暗稱快的!

    正在各懷心思,軍機處外邊,又有人敲門了。

    一個軍機章京進來,手裡抱著一個白色的奏摺匣子,說道:“王爺,蘭州來的電報,烏魯木齊八百里加緊。”

    既然是從烏魯木齊來的“八百里加緊”,那麼,一定是新疆的軍報了,大夥兒的目光,不由自主,都落到了那個白色的匣子上面。

    關卓凡看過奏摺,平靜的說了五個字:“達阪城大捷!”

    然後,把摺子遞給了文祥。

    文、曹、許、郭四位大軍機,眼中倏然放光,文祥匆匆看過奏摺,一面遞給曹毓瑛,一面點頭說道:“好,新疆的事情,大局已定了!”聲音中,有壓抑不住的激動。

    新疆的事情,大局已定了?

    這話,除了幾位大軍機,其餘的親貴,都聽不大懂。

    達阪城的名氣,遠不如烏魯木齊、喀什噶爾,到底在哪裡,親貴們沒有一個人說的上來,似乎,就在烏魯木齊南邊兒不大遠的地方?反正,還沒有出北疆的地界吧?

    咱們前不久才把烏魯木齊北邊兒的瑪納斯打下來,現在就算把這個達阪城也打了下來,到底也還沒有進入南疆,距那個阿古柏的老巢喀什噶爾還遠著,文博川為什麼就說,“新疆的事情,大局已定了”?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7-5 20:54
第二零四章 運籌帷幄之中,決勝萬里之外

    奏摺在曹毓瑛、許庚身、郭嵩燾三人手中,一一傳看。

    都看過了,曹毓瑛說道:“我看,左季高可以進疆了!”

    許庚身說道:“是,算算日子,左季高到了烏魯木齊,大約托克遜、吐魯番也都拿下來了,時間剛剛好!”

    親貴們心想,吐魯番是聽說過的,托克遜又在哪裡?同達阪城、吐魯番又是個什麼關係?

    郭嵩燾拈鬚笑道:“左季高給我寫信,開玩笑說,他這個‘督辦陝甘新軍務欽差大臣’,一直呆在甘肅,從沒碰過新疆的邊兒,未免名不副實,現在,可算是名副其實了!”

    關於左宗棠“進疆”種種,親貴們也是聽不大懂的,心下愈發好奇了。

    不過,沒有人敢出聲動問,包括臉面微微漲紅的醇王——別人聽不懂,不過心下好奇,他聽不懂,卻頗以為恥,因為他一向是以“知兵”自命的。

    之所以沒有人敢發問,是因為親貴們都曉得,這是“樞務”,軍機大臣之外,無人可以輕涉。對於親貴,“樞務”兩個字,尤其敏感,今兒個的這個會,議的只是“議立嗣皇帝”,除此之外,就輪不到你開口,不然,一不小心,戴上了“干涉樞務”的帽子,罰俸、降級都是小菜,削爵、圈禁都是有可能的。

    這個道理,自以為豪氣干雲的醇王,也是明白的。

    文祥對關卓凡說道:“王爺,當初,打下瑪納斯之後,你主張暫緩進軍達阪城,我還擔心,會不會耽誤戎機?現在看來,戰局發展,全在你計算之內,真正是‘運籌帷幄之中,決勝千里之外’!”

    頓了一頓,“你說的那句‘欲速不達,欲快先慢’,真正是切中肯綮!”

    關卓凡對待恭王夫妻的手段,文祥雖然不滿,但是這幾句話,卻是出於至誠。

    關卓凡微微笑道:“博川,你這麼說,我的臉,可要紅了。達阪城之役,秉持的,其實還是‘緩進急攻’這個大方針,‘欲速不達,欲快先慢’,也不過是‘緩進急攻’小小變個花樣罷了。”

    略略沉吟了一下,看了看一眾親貴,又是微微一笑,說道:“人不留人天留人,雨下的這麼大,一時半會兒的,誰都走不了,大夥兒干坐在這兒,彼此大眼瞪小眼,嗯,也是挺尷尬的……”

    聽到關卓凡這麼說,大多數的親貴,都附和的笑了起來,軍機處的氣氛,立時寬鬆了不少。

    呃,方才……確實是挺尷尬的。

    “博川說的,”關卓凡繼續說道,“‘新疆的事情,大局已定了’,還有,琢如說的,‘左季高可以進疆了’,想來,各位不是都明白怎麼回事兒,嗯,閒著也是閒著,就給大夥兒說說好了!”

    啊?

    啊,好!大夥兒都是精神一振。

    “博川,你看呢?”

    文祥心中微動,點了點頭,說道:“好!”

    想了一想,說道:“琢如的本職是兵部,我看,就請琢如說說吧!”

    曹毓瑛看向關卓凡,關卓凡點了點頭。

    “白彥虎丟掉了烏魯木齊,”曹毓瑛輕輕咳嗽了一聲,清了清嗓子,說道,“南逃至吐魯番、托克遜一線,這達阪城,乃是吐魯番、托克遜的北面門戶,我軍欲追殲白匪,就要先把達阪城打了下來。”

    “瑪納斯大捷,我軍後路已靖,可以從容南下了,不過,到底該‘緩進’還是‘急進’,卻有不同的意見。”

    頓了一頓,曹毓瑛繼續說道:“主張‘急進’的,以為白彥虎手上,只有一點殘兵敗將,援兵未集,立足未穩,一鼓可下。主張‘緩進’的,則以為,目下糧路已經拉的很長了,烏魯木齊、瑪納斯兩番大戰,糧餉子藥耗費甚鉅,亟需補充,糧路暢通之前,不宜冒進。”

    說到這兒,文祥插口說道:“當時,我就是主張‘急進’的。我想,彼時糧餉雖不十分充裕,但叛匪大股援兵未至,兩害相權取其輕,早些動手,固然略嫌行險,但仗比較好打,待叛匪主力蝟集,這個仗,就不好打了。”

    微微一頓,“誰知王爺說,我就是要等他的援兵,等他的主力!”

    眾親貴心中都是微微一震。

    曹毓瑛微笑說道:“這就是王爺高瞻遠矚、人所不及之處了!王爺說,咱們進疆平叛,一城一地之得失,其實並不緊要,最關鍵的,是要滅此朝食!”

    “我軍急攻達阪城、托克遜、吐魯番,未必打不下來,可是,達阪城、托克遜、吐魯番一失,還在半路上的叛匪援軍——那是叛匪的主力,自然掉頭而去,人家走了,咱們可不敢追——打下了達阪城、托克遜、吐魯番,我軍必已彈盡糧絕了,在新疆那種地方,不好好休整、補充一番,是絕不敢再往前走一步的了!”

    “如此,”曹毓瑛說道,“眼見著就要煮熟了的鴨子,豈非就從嘴邊兒飛走了?”

    說到這兒,親貴之中,頭腦比較靈活的,已隱約明白了,何以文祥會說,打下了達阪城,“新疆的事情,大局已定了”?

    “琢如說得好!”文祥說道,“還有,王爺說,就算咱們休整過來了,餉路也暢通了,一時半會兒的,也是沒法子進軍南疆的。因為七、八月份,正是新疆最熱的時候,那個天時,流火爍金,不是咱們坐在北京城裡,能夠想像出來的!這種時候,大軍南下,長途跋涉,不用打,熱也熱垮了,渴也渴垮了!——我念不及此,慚愧!”

    許庚身插口說道:“若在達阪城、托克遜、吐魯番一線,和叛匪決戰,長途跋涉的,就變成了叛匪,我軍其實是以逸待勞!主客之勢,就調了個個兒了!”

    曹毓瑛點頭說道:“星叔說的沒錯,如果能夠在達阪城、托克遜、吐魯番一線,一舉殲滅叛匪主力,九月秋涼之後,西征大軍士騰馬飽,以泰山壓頂之勢,南下南疆,庫爾勒、和田、喀什噶爾等地,雖然方域遼闊,卻也就是勢如破竹了!”

    頓了一頓,“王爺‘欲快先慢’的這個‘慢’字,慢的好!既指我軍之進攻,張弛有度,也指驕慢了叛匪之心!我軍放出風去,說,瑪納斯之役後,糧餉不繼,子藥匱乏,士卒疲憊,強弩之末,不能穿魯縞,達阪城扼南北要沖,倚天山之險,易守難攻,急切難下,只能待秋涼之後,再做打算了。”

    “叛匪不虞有他,從容佈置,盡集精銳於達阪城、托克遜、吐魯番一線,領兵的將領,有阿古柏的親信大將玉努斯江;有他的‘大通哈’——就是宰相,叫做愛伊得爾呼裡的;還有他的次子海古拉;當然,還有白彥虎。兵力總計三萬三千餘人——阿古柏算是把他的老本兒都拿出了!”

    “達阪城、托克遜、吐魯番三地,托克遜的城池,最為堅固,但是,最重要的,卻是達阪城,達阪城一失,托克遜、吐魯番即無險可據,遲早為我軍攻陷,這個情形,叛匪也是很清楚的,因此,最精銳的兵力,都放在了達阪城,由愛伊得爾呼裡親統,自信固若金湯,朝廷大軍就算插上翅膀,也是飛不過去的,結果——”

    曹毓瑛譏嘲的笑了一笑,說道:“達阪城大捷的詳情,我就不囉嗦了,總之,幾無一賊逸出,那個愛伊得爾呼裡,偽‘洪福汗國’的宰相,也被生擒了!”

    一眾親貴,欣然色喜,發出了一陣低低的讚歎之聲。

    “達阪城既下,托克遜、吐魯番,就是我軍的囊中之物,叛匪受此重創,元氣大傷,秋涼之後,我軍南下,必成破竹之勢,博公所言,‘新疆的事情,大局已定了’,就是這個意思了!”

    一眾親貴,連連讚歎,紛紛點頭。

    曹毓瑛看了關卓凡一眼,說道:“達阪城之役,王爺坐鎮中樞,萬里之外,有如親見,擘畫指揮,效驗如神,博公‘運籌帷幄之中,決勝千里之外’之謂,是一點兒也不誇張的,甚至,這個‘千里’,該改成‘萬里’才好。”

    關卓凡連連擺手:“琢如,連你也這麼說——我的臉,是真的紅了!”

    曹毓瑛的話,吹捧固然是吹捧,卻不能說是阿諛,因為真沒有什麼過分的地方,一眾親貴,不論遠支近支,都不能不服氣,有人看關卓凡的眼光,滿是崇敬,較之粉絲看偶像,也沒有什麼區別了。

    軍機處的氣氛,和之前的尷尬沉重,大大不一樣了。

    “至於左季高進疆還是不進疆——”曹毓瑛說道,“西征大軍入疆之前,王爺和左季高便有共識,糧秣不乏,子藥不匱,轉運不絕,實為勝負之第一要務,其緊要之處,猶在臨敵設變、親冒彈矢之上,左季高這位‘督辦陝甘新軍務欽差大臣’,應該留在後方,全盤統籌糧運軍需,前方的作戰,委託給‘總理各營營務’的展克庵就好。”

    頓了頓,“此前,不進疆,是為了這個;現在,進疆,也是為了這個!因為,達阪城、托克遜、吐魯番既克,接下來進軍南疆,我軍的後方,就不是甘肅了,而是北疆了!所以,左季高的欽差大臣行轅,就要移到烏魯木齊了!”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7-5 20:54
第二零五章 從天而降,遁地而來

    曹毓瑛說,“達阪城大捷的詳情,我就不囉嗦了”,一是因為時間有限——外面的雨,已經開始小了——不容也不必詳述;二來呢,他的主要目的,是為了強調關卓凡的“運籌帷幄之中,決勝萬里之外”,不想用其他的話頭,分薄了親貴們的這個印象,所以一句話就輕輕帶過了,反正,戰役的詳情,遲一點也會公之於眾的。

    不過,軍機處裡的話,雖然輕描淡寫,但達阪城之役的具體過程,其實還是很有可以說道之處,甚至可以說是非常傳奇的。

    本來,叛匪方面,上自阿古柏、下至白彥虎,都是有自信可以守住托克遜、吐魯番一線的。

    這個信心,首先來自於天險。

    托克遜在西、吐魯番在東,互為犄角,它們距烏魯木齊的直線距離,其實並不算遠,但是,東西走向的天山山脈,剛剛好橫亙在烏魯木齊和托克遜—吐魯番之間,而托克遜—吐魯番的北面門戶達阪城,正正好扼住了烏魯木齊南下托克遜—吐魯番的天山隘口。

    欲攻取托克遜—吐魯番,就先得翻越天山山脈,攻取易守難攻的達阪城,舍此之外,再無他途。

    事實上,達阪城不但是托克遜—吐魯番的北向門戶——不從這個門進,就到不了托克遜—吐魯番,同時,也是北疆進入南疆的必經之路,除非你繞道西面的伊犁——問題是,這個時候,伊犁不在朝廷手上。

    除了“山險”,達阪城還有“水險”。

    達阪城附近有一大片草澤,地勢較低,阿古柏的“大通哈”——宰相愛伊得爾呼裡到任達阪城之後,視察周圍地形,忽發奇想,派出大隊人馬,開掘壕溝。將附近的湖水引入澤中,形成了一道寬達數十丈的沼澤,從北、西、東三個方向,圍住了大半個達阪城。

    對於這道“超級護城河”。愛伊得爾呼裡大為得意,認為小股人馬或能通過,但大隊人馬是不可能通過的,最關鍵的是,無論如何。大炮過不來——朝廷的軍隊,不就是靠了洋炮,才能夠佔俺們的便宜嗎?

    還有,官軍若真要“強渡”,不說會不會陷在沼澤中不可自拔,就說這個距離——還沒到沼澤中央,就進入了我軍的槍炮的射程,哼,到時候,什麼“軒軍”不“軒軍”的。不就是一堆靶子麼?

    這片沼澤地,實在是真主降福,賜給偉大的“埃米爾”的!

    除非官軍有本事把沼澤裡的水排幹了——這幾乎是不可能的,就算官軍做到了,那也是猴年馬月的事兒了,再者說了,真排幹了,也沒有什麼所謂——俺們可以再放水啊!

    其次,阿古柏在達阪城—托克遜—吐魯番一線,厚集兵力。實實在在,是把自己的老本兒都拿了出來了。

    阿古柏已經認識到,朝廷這次進軍新疆,是來真的。是下定了決心,要規復整個新疆的,如果不能夠利用天山天險,將官軍截住,南疆地勢相對平坦,官軍闖了進來。器械精良,非己所及,這個仗,可就不好打了。

    所以,有多大勁兒使多大勁兒,無論如何,要把官軍堵在天山以北!

    阿古柏派出的第一支援軍,大多在古牧地之役中覆滅,不過,損失雖然不小,可沒有傷筋動骨,他的主力,還在後面,源源不絕。

    主力援軍,分為兩批,第一批步兵六千五百、騎兵三千五百,合計一萬人,由他的親信大將玉努斯江率領,先行出發。

    這位玉努斯江,就是領著七千浩罕殘兵,進入新疆,幫著阿古柏打平了葉爾羌、和田、庫車,統一了南疆的那一位。

    第二批援軍的數字,翻了一番,一共兩萬人。這支兵馬,本來是由阿古柏親統的,可是,南疆新平,人心未附,朝廷大軍入疆之後,更是浮言四起,阿古柏生怕自己離開喀什噶爾大本營之後,後院起火,思來想去,最終決定,由次子海古拉和“大通哈”愛伊得爾呼裡領軍,自己和長子伯克胡裡,坐鎮喀什噶爾,“指揮機宜”。

    加上白彥虎收攏起來的三千殘兵敗將,叛匪在達阪城—托克遜—吐魯番,總兵力達到了三萬三千人,算是非常雄厚了。

    古牧地之役,叛匪雖然擁有一萬六千的兵力,也不算少,可是,其中的一半,是妥得璘的降人,不但毫無戰意,白彥虎還得抽出人手,防著這批降人反水,所謂一萬六千的兵力,其實得打個對折。

    這三萬三千人就不同了,大部分都是喀什噶爾的兵,戰力如何先不說,至少,不會出現紅廟子一役時的荒唐局面:槍聲一響,掉頭便跑,彼此衝撞,亂作一團。

    愛伊得爾呼裡、玉努斯江、海古拉、白彥虎四人,如此分工:愛伊得爾呼裡駐防達阪城;海古拉駐防托克遜;玉努斯江和白彥虎,駐防吐魯番。

    如此這般的佈置下來,阿古柏以下,包括白彥虎,都認為,天山防線憑險設防,兵力雄厚,固若金湯,萬無一失。

    這個念頭一起,便有恃無恐了。

    烏魯木齊那邊兒傳過來的消息,更加叫叛匪的頭目們放下了心。

    據說是那個“總理各營營務”的展東祿說的,“瑪納斯之役過後,糧餉不繼,子藥匱乏,士卒疲憊,強弩之末,不能穿魯縞,達阪城扼南北要沖,恃天山之險,易守難攻,急切難下,只能待秋涼之後,再做打算。”

    咦,這番話,聽起來,很有道理嘛。

    包括最狡猾的白彥虎,都對展東祿的“表態”信以為真——沒有人想的到,這番言論,不過是官軍的“慢敵之計”。

    於是,叛匪放心放到了這種程度:居然沒有分出一兵一卒,把守沿途的天山隘口。

    第一線的兵力,全部集中在達阪城內;達阪城外,竟然連一個堡寨也沒有。

    當然,這個格局,同那片沼澤地不無關係——沼澤地上,如何設置堡寨?如果堡寨再往北設,固然可以避開沼澤地。可是,堡寨的人,如何通過沼澤地,和達阪城聯絡?達阪城又如何通過沼澤地。給堡寨輸送給養子藥呢?

    這片自作聰明的沼澤地,能不能擋得住官軍,還不知道,不過,尚未見仗。自己就先把自己給鎖死了,卻是看得見的。

    在做了周密的準備,包括對沿途和達阪城周邊的地形、地勢、地貌做了詳細的勘測之後,軒軍步、騎在前,老湘軍次之,軒軍炮兵最後,西征大軍從烏魯木齊出發,翻越天山,逾險南下。

    天山天險,如果是隆冬。大雪封山,冰凌凝結,諸形棘手,幾乎是不可踰越的。但是,現在是盛夏,如果行軍戈壁、沙漠,拿文祥轉述關卓凡的話來說,“熱也熱死了,渴也渴死了”,然而。天山的道路,卻恰恰是一年之中,最好走的時候。

    且由於叛匪並未分兵把守相關隘口,連探馬都沒有派出來。加上相關道路早已事先探明,嚮導齊備,西征大軍從從容容地翻過了巍峨險峻的天山,“天險”二字,簡直就是名不副實了。

    西征大軍進抵柴窩堡,這個地方。本是達阪城的前哨,然而,官軍的偵騎,早就發現,此地並沒有叛匪的一兵一卒,達阪城本身的防備,亦一如往日,沒有任何特別的動靜,證明叛匪根本不知道西征大軍已經越過天山,就要來到自己的眼皮子底下了。

    現在,西征大軍要想法子渡過愛伊得爾呼裡自鳴得意、以為天塹的那片沼澤地了。

    這片沼澤地,在叛匪眼裡,是不可踰越的,換了其他的封建軍隊,亦大約彷彿,然而,叛匪不曉得的是,他們面對的軒軍,是一支用近代技術和裝備武裝起來的地地道道的近代化軍隊。

    沼澤地的寬度,並不是均勻的,有寬有窄,夜幕降臨,在黑暗的掩護下,軒軍的工兵,尋了幾處最窄的地方,搭起了便橋。

    這個便橋,是真正的簡易橋樑,不是浮橋——沼澤地沒法子搭浮橋。

    軒軍工兵搭的便橋,是在美國亞特蘭大的時候,在謝爾曼的工兵的指導下,練熟了的手藝。

    科目的名字很囉嗦,叫做“在泥濘、多水窪甚至淺池塘的地段鋪出可供部隊包括炮車通行的路面”:迅速測量、判斷水深,將長短不一的木樁打入水底,將露出水面的木樁截齊,上面鋪上木板——緊急情況下,簡單修剪過的樹幹也可以,如果目標路面寬度不大,只需十幾分鐘,部隊包括炮兵即可通過。

    沼澤地自然要比“泥濘、多水窪甚至淺池塘的地段”複雜些、麻煩些,不過,達阪城的這個“沼澤地”,是一個“人工”的沼澤地,水下的地面,比較堅硬,淤積有限,對於軒軍的工兵來說,不過是“泥濘、多水窪甚至淺池塘的地段”的一個“放大版”,沒有什麼大不了的。

    三條便橋,迅速搭建了起來,軒軍和老湘軍,連同大炮,在夜幕的掩映下,在達阪城叛匪眼皮子底下,從從容容、輕輕鬆鬆地渡過了這條“天塹”。

    由始至終,達阪城城頭的叛匪,懵然不知。

    展東祿在奏摺中說,“是夜初鼓,銜枚疾走。乘賊不覺,徑趨達阪,期以五鼓會集城下,立合鎖圍,杜賊竄逸”,這個計畫,完美的實現了。

    官軍一渡過沼澤地,立即挖掘壕溝,修築工事,官軍干的熱火朝天,城頭上的叛匪,有人隱約聽到了“異聲”,但打死也想不到,大隊官軍已經進抵城下,所以,沒有一個人,包括聽到“異聲”的人,爬起來去看看到底怎麼回事兒。

    天亮了,達阪城的叛匪目瞪口呆:幾條縱橫交錯的塹壕,將大半個達阪城圍了起來,塹壕之中,人影隱約,寒光閃爍。

    真主!是我還在做夢,還是……真的被包圍了?!

    怎麼可能?官軍是從天而降,還是……遁地而來?

    不管是從天而降,還是遁地而來,反正——咬了咬舌頭,哎喲,疼!不是做夢!

    叛匪大呼小叫,槍炮齊發,城頭上,硝煙瀰漫,亂糟糟的一大片。

    這一輪射擊,沒給官軍造成任何損失,官軍都躲在塹壕內,安安靜靜的,等待著攻擊命令的下達。

    攻擊命令並沒有那麼快下達,官軍現在要做的事情有兩件:第一,耐心地延長塹壕,佈置兵力,完成對整個達阪城的包圍;第二,修築炮台——達阪城周邊地勢較城池本身為低,炮台必須有足夠的高度,才能獲得最佳的射角。

    展東祿命令,各軍密切注視守敵動向,防止敵軍突圍;同時,密切留意托克遜—吐魯番方向,準備阻擊叛匪的援軍。

    他的判斷非常準確。當天,托克遜的海古拉,便派出一支一千五百人的馬隊,前來增援達阪城,軒軍騎兵營半路截擊,托克遜的援軍大潰,丟下了兩百多具屍體,狼狽逃回了托克遜,軒軍的騎兵,追到托克遜城下,在射程之外,耀武揚威一番,呼嘯而去。

    官軍“從天而降”,對叛匪的心理衝擊實在太大,加上得知援軍斷絕,達阪城的守軍,還沒有和官軍正式見仗,便失去了堅守的信心,愛伊得爾呼裡和部下商議之後,決定連夜突圍南逃。

    這個消息,被從城中逃出的維吾爾人報告給了官軍,展東祿立即命令,各軍“夜間列燧照耀,光如白晝”,同時嚴密盯防,叛匪剛剛冒出頭來,便被打了回去,愛伊得爾呼裡夜晚突圍的企圖,化為泡影了。

    次日,炮台建成,攻擊開始。

    軒軍的克虜伯大炮,怒吼連連,先將城中叛匪的炮台,一一摧毀,接著,又將達阪城的城牆,炸塌了好幾處。

    展東祿正想下達總攻的命令,達阪城內,突然傳出一聲巨響,接著一聲又是一聲,連綿不斷,一時間山崩地裂,烈焰衝天。

    原來,一顆炮彈正正擊中了叛匪的彈藥庫,引發了大規模的殉爆。

    彼時風大,火勢迅速蔓延開來,城中一片混亂。

    官軍乘勢發起攻擊,毫不費力的便突入城中,輕輕鬆鬆的攻克了這座叛匪自以為“固若金湯”的達阪城。

    是役,官軍傷亡總計不過一百一十六人,戰果則有:斃敵三千五百餘人,俘獲的數字於此彷彿,其中包括“洪福汗國”的“大通哈”愛伊得爾呼裡、以及八名“胖色提”——五百人長。

    繳獲有:馬匹一千三百餘匹,洋槍二千五百餘支,拿破崙炮一門。

    達阪城既克,叛匪失去了賴以阻止官軍南下的天險,托克遜、吐魯番,旦夕可下了。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7-5 20:55
第二零六章 非禮

    雨還沒有停,恭王福晉“闖宮”的消息,就傳出了紫禁城,到第二天的中午,整個北京城都傳遍了。

    這個時代,沒有電視、報紙,更加沒有網絡,但在一定範圍內,某些事情的傳播效率,較之二十一世紀的網絡時代,也慢不了多少。

    市井阛阓,像開了鍋一般的熱鬧。

    “東華門的侍衛和護軍,都給恭王福晉陪笑臉,‘六奶奶,現下,宮門已經下鑰了,這個門兒,我不敢給您開呀!’——嘿,你猜,咱們這位六奶奶,怎麼著?”

    “怎麼著啊?”

    “一個大耳刮子,就糊到為首的侍衛臉上了!嘴裡還罵呢,‘我們家六爺退歸藩邸了,你們就換了副嘴臉!換成以前,你敢不給我開門?’”

    聽者瞠目結舌:“這麼……潑辣?”

    “可不!不然,一個女人家,能豁出身子來‘闖宮’?”

    “那……那個侍衛領班的那一巴掌……”

    “自然是白挨了!這種事兒,到哪兒說理去?你不想想,領侍衛內大臣是哪個啊?人‘六奶奶’嫡嫡親的小叔子!”

    “……醇七——是了!”

    “再者說了,你一個大老爺們,也不能跟個娘兒們叫真兒不是?真的鬧了開來,你是臉上有光呢還是怎麼著?整的不好,以後有的是小鞋你穿呢!”

    “是,是,胳膊擰不過大腿!嘿嘿,不對,應該這麼說,好男不與女鬥!”

    “哈哈!”

    ……

    “昨兒個晚上,那麼大的雨,兩個瓜爾佳氏,就那麼面對著面跪著,一動不動,哎喲,那個情形……嘖嘖!”

    “那麼大的雨——可不是都澆透了?”

    “可不是!大熱的天兒。本來也沒穿多少衣裳,這下子,什麼都透出來嘍!”

    “哎喲,一個丈母娘、一個女婿;一個‘六嫂’。一個‘三弟’——哎喲,你說,這叫什麼事兒!”

    “叫什麼事兒我不曉得,我只曉得,關三這小子。眼福不淺!哈哈哈!”

    “還真是!我一個姨表兄弟,在內務府當差,見過恭王福晉的,拿他的話說,這位六奶奶,‘徐娘半老,風韻猶存’!身段兒好著呢!哈哈!”

    “什麼‘徐娘’?人恭王福晉,三十才出個小頭,正是——你不曉得那句話嗎?‘三十如狼,四十如虎。五十還坐地吸土!’”

    “哈哈哈!******,那麼一大撥親貴大臣,也跟著關三飽了眼福了!”

    “他們跟關三不能比!你不曉得,後來,關三親自護送他丈母娘——他‘六嫂’,去到……嗯,是婉妃——去到婉妃的宮裡更衣!接下來嘛,嘿嘿,你懂得的!哈哈!”

    聽者的眼睛瞪大了,不由自主。“咕嘟”一聲,嚥了口吐沫:“關三能進後宮?”

    “怎麼不能?你不想想,昨兒個晚上,宮裡面亂成什麼樣子了?再者說了。關三和鐘粹宮、長春宮那兩個小寡婦——嗐,反正又不是第一次了!”

    “對,對,******,關三這小子,不是眼福不淺。是豔福不淺,豔福不淺!呃,婉妃,婉妃……你說,關三不會趁機把婉妃也給……”

    “喲,我原先還沒想到這茬——你別說,就關三那操性,還真有可能!”

    “一氣吃倆?關三他吃的下去嗎?”

    “這我就不知道了,嘿嘿,有一句話,叫做‘好吃不過餃子’——下一句是什麼呀?”

    “好玩兒不過嫂子——喲,你還別說,仔細想一想,恭王福晉、婉妃,這兩位,還真是……倆嫂子!哈哈哈!”

    “嫂子——啊不,我是說餃子,一口吃倆,關三的嘴大——下邊兒,大約也是大的?未必就吞不下去啊!”

    “哈哈哈!我看,某人和某人的頭頂,大約有點兒綠油油的了!”

    “某人和某人?哈哈哈!”

    ……

    各種荒唐,諸如此類,不一而足。

    市井阛阓,對恭王福晉“闖宮”的濃厚興趣,壓倒了小皇帝駕崩帶來的震撼,不過,朝野士林最關注的,卻是“議立嗣皇帝”的無果而終。

    每一個衙門,都在明裡、暗裡地議論著這件事情。

    翰林院也不例外。

    今天是十天一次的教習庶吉士的日子,如果沒有昨天一系列驚天動地的大事發生,今天的翰林院內,本該充滿了濃厚的“學術氛圍”。

    “朝考”之後,狀元授翰林院編修,榜眼、探花授翰林院檢討,這三甲之外,進士中的優秀者,“選館”入翰林院學習,謂之“庶吉士”,大約就是“准翰林”或是“實習翰林”的意思,為期三年。

    三年之後“散館”,“留館”在翰林院的,就成為正式的翰林。不過,分發到其他衙門或者外省的,因為有了“庶吉士”這層光環,也被視為翰林出身。不然,就只能說是進士出身,不能說是翰出身了。

    這三年中,翰林院選翰林中之學識優長者充任庶吉士的小教習,不過,庶吉士中,臥虎藏龍,“學識優長者”資格雖深,並不敢自居庶吉士之師,所謂“教習”,其實是以研討為主,具體形式,由一位“學識優長者”和四、五位庶吉士一起,組成一個個的“學習小組”,這位資深翰林,就是“學習小組”的“小組長”,主要工作,是擬定題目、主持研討。

    翰林院侍講程彝就奉派了“小教習”的差使。做庶吉士的小教習,自然是很有面子的事情,可是,這個差使不好當!有的庶吉士,新入翰林,銳氣正盛,辨詰犀利,小教習若不小心,很容易在他們面前出醜露乖的,程彝的這一組裡,就有這樣的人物。因此,程彝打定主意,我呢,少說、多聽,你們幾個人,自個兒去吵個夠吧。

    今天的題目,程彝擬的是,“鸚鵡能言,不離飛鳥;猩猩能言,不離禽獸。”——這是《禮記》中的一句話。

    幾個庶吉士中,第一個發言的,就是程彝心目中的“這樣的人物”——目下言路上風頭正勁的寶廷。

    “六舟前輩擬的這個題目,”寶廷朗聲說道,“因時而發,好!”

    “六舟”是程彝的號。

    被寶廷這麼開門見山的稱讚,程彝做了這麼久的“小教習”,還是第一次,他雖然是“前輩”,也不由隱隱然有“榮於華袞”之感。不過,“因時而發”?因什麼“時”?俺自己倒是沒有想過,難得你寶竹坡看了出來呀。

    另一位庶吉士,叫做方家祥的,捻著幾根疏疏落落的鬍子,搖頭晃腦的說道:“竹坡所言甚是!想那英吉利、法蘭西、美利堅諸夷,一般的‘能言’,可是,‘不離飛鳥’、‘不離禽獸’!至少,算不得衣冠中人!”

    此言一出,其餘幾人,包括程彝在內,都露出了不以為然的神色:你這都是哪年哪月的黃曆了?眼下講究洋務,咱們跟洋人,彼此來往,熱火朝天,你居然還不把人家當人看?你這番“高論”,要是叫“上頭”知道了,哼哼……

    “嗐!”寶廷大聲說道,“蛻翁!你說到哪裡去了!我說的‘時’,不是你說的這個!真正是南轅北轍!”

    在坐五人之中,方家祥的年紀最大,比程彝還大著一歲,但是,寶廷話中的“翁”,沒有任何尊敬之意——方家祥的號就是“蛻翁”,事實上,五個人之中,寶廷最看不起的,就是這個方家祥。

    方家祥臉面微紅,囁嚅了一下,說道:“那,竹坡,你的意思是……”

    “‘鸚鵡能言,不離飛鳥;猩猩能言,不離禽獸’,”寶廷說道,“出於《禮記》之《曲禮》,各位且請想一想,這四句話前邊兒,都說了些什麼?”

    前邊兒?都說了些什麼?

    嗯,想一想。

    一位叫做鮑湛霖的庶吉士,記心甚好,慢慢兒的背了出來:

    “道德仁義,非禮不成,教訓正俗,非禮不備。分爭辨訟,非禮不決。君臣上下父子兄弟,非禮不定。宦學事師,非禮不親。班朝治軍,蒞官行法,非禮威嚴不行。禱祠祭祀,供給鬼神,非禮不誠不莊。是以君子恭敬撙節退讓以明禮。鸚鵡能言,不離飛鳥……”

    背到這兒,打住了。

    大夥兒一起看著寶廷。

    “‘禮’之為‘禮’,”寶廷說道,“為繩墨,為規矩,為魂魄,猶頭腦之於四肢,沒了一個‘禮’字,不要說什麼行差踏錯,那是連路也不會走了——先邁左腳還是右腳,你都不曉得了!”

    寶廷說的,自然是“正論”,其餘四人,不由都微微頷首,不過,這個和“因時而發”的那個“時”字,又有什麼關係呢?

    “可是,”寶廷話鋒一轉,“聖人作禮,已逾千年,今日的世道,卻為三千年未有之大變局!聖人也是人,不是神仙,千年之前,今時今日的局面,何能全在聖人逆料之中?若有未為之備之處,今日之你我,便無禮可循,便……寸步難行了!”

    “三千年未有之大變局”的說法,從關卓凡的嘴裡出來之後,已經多次出現在上諭和其他政府文告之中,已經算是這個時代的“流行語”了,寶廷說了出來,旁人並不覺得如何違和。

    腦筋活泛的,已隱約明白,寶廷“因時而發”的“時”,指的是什麼了。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7-5 20:55
第二零七章 劈破旁門,方見明月如洗

    鮑湛霖沉吟了一下,說道:“竹坡,話雖這麼說,不過,聖人制禮,施之罔極,今時今日,到底何處‘未為之備’,能否試舉例一二?”

    這話說的有趣,若真是“施之罔極”,就不該“未為之備”,鮑雨亭,你到底是支持寶竹坡的觀點?還是反對他的觀點?

    “‘君臣上下父子兄弟,非禮不定’!”寶廷說道,“各位想一想,昨日大行皇帝龍馭上賓,親貴軍機議立嗣皇帝,何以無果而終?不就是這個‘禮’字,不夠用了嗎?”

    寶廷所謂“因時而發”之“時”,原來在這裡!其餘四人,都是微微一震。

    “嗣皇帝要在仁、宣一系中選出,”寶廷說道,“一方面,依‘禮’,嗣皇帝不但要繼統,還要承嗣;另一方面,載治、載漪兩個,皆為人嗣子,不能夠二次過繼,因此,就都沒有做嗣皇帝的資格——這也是依‘禮’!於是,嗣皇帝就只能在載澄、載瀅兩個中擇其一了。”

    載治、載漪、載澄、載瀅,寶廷直呼其名,還一口一個“個”,眼下這個場合,畢竟不是私人晤談,程彝等人聽得耳中,略覺違和,不過轉念一想,人寶竹坡可是正經的宗室,論輩分,說不定比“載”字輩還高呢,不叫名字,叫什麼?

    “可是,”寶廷繼續說道,“恭親王夫妻的態度,各位想來已有所聞,父母之恩,昊天罔極!人家當爹當媽的不樂意,‘上頭’難道可以‘牛不喝水強按頭’?一邊兒是君為臣綱,一邊兒是父為子綱,君臣是‘禮’,父子也是‘禮’,二‘禮’不可得兼,如之奈何?”

    眾人面面相覷。

    過了片刻,鮑湛霖嘆了口氣,說道:“也是——遇上這種情形。就算孔孟復生,大約也要束手的。”

    程彝輕輕咳嗽了一聲,說道:“嗣皇帝誰屬,這個。嗯,親貴、軍機公議之後,仰賴宸衷獨斷,咱們在這兒議論,似乎不大合適……”

    寶廷大聲說道:“我等進士及第。皆為天子門生!天子無私事!‘保天下者,匹夫之賤與有責焉耳矣’!況翰林為國士乎?”

    “保天下者,匹夫之賤與有責焉耳矣”——這句話,出自顧炎武的《日知錄》,有人不由就在心裡面嘀咕開了:寶竹坡,你還真是百無禁忌,你不會不曉得,顧亭林的這句話,是在什麼背景下說的吧?

    程彝尷尬的笑了一笑,不說話了。

    不過。被“實習生”搶白,程教習並沒有生氣,這不僅僅是他的涵養好,更重要的是,程彝的本意,原不在阻止幾個庶吉士議論“議立嗣皇帝”一事,他作此表示,不過是說,作為“小教習”,俺已經盡到了俺的責任。如果他們幾個,說出什麼出格的話,就不關俺的事兒啦。

    特別是自己的那個“鸚鵡能言,不離飛鳥;猩猩能言。不離禽獸”的題目,被寶廷硬說成“因時而發”,而此時之“時”,最大者莫過於繼統承嗣一事,所以,尋根究底。今天庶吉士們在這兒議論“議立嗣皇帝”,始作俑者,竟是自己這個“小教習”?為了不惹不必要的麻煩上身,程彝不能不替自己預留地步。

    “‘翰林是國士’——誠哉斯言!”

    鮑湛霖先讚了一句,然後說道:“竹坡,你是宗室,有個話,問你大約是比較合適的,不過,呃,就是不曉得,這個話,說出來,會不會有些……犯忌?”

    “為國為民,何忌之有?”

    “好一個‘為國為民,何忌之有’!”鮑湛霖大拇指一翹,“那我就直說了——難道,嗣皇帝真的就不能擇自仁、宣一系之外嗎?”

    “不能!”寶廷斬釘截鐵的說道,“支庶太多,論起資格,都是一樣的——反正都已經出了帝繫了!不論選誰來做嗣皇帝,別支的都不會服氣——憑什麼立他不立我?這個心思一動,就不得了了!君不見八王之亂乎?”

    幾個人心中一顫,鮑湛霖連連搖頭,說道:“竹坡,你這就未免危言聳聽了!本朝恩澤深厚,哪裡會出這樣的事情?”

    寶廷一聲冷笑:“司馬氏分封諸王的時候,想的大約也是‘恩澤深厚’,大約也沒有想到,過不了多少年,姓司馬的,彼此就打做了一團吧?”

    這個話,鮑湛霖可就沒法子接了。

    寶廷也覺得自己的話過頭了點兒,稍稍放緩了語氣,說道:“人無遠慮,必有近憂!我可不是杞人憂天——沒有八王之亂,總有九王奪嫡吧?”

    頓了一頓,“還有——也是說句實在話,九王奪嫡,不論大位誰屬,到底都是聖祖親子,誰上誰下,都不關其餘支庶的事情,鬧得再凶,也是上三旗自己的事兒,不會累及其餘五旗,今天的局面可就不同了!”

    再頓一頓,加重了語氣:“如果嗣皇帝出了帝系,別的支庶又不服氣——我看,仁、宣一系也未必服氣!如此一來,八旗就難免要分崩離析了!——八旗是國本,八旗動搖,大清危矣!”

    這番話,聽得其餘幾人悚然動容,相互以目,沒有人再來反駁寶廷了。

    沉默片刻,鮑湛霖嘆了口氣,說道:“我說句廢話,如果榮安公主是……是皇子就好了!兄終弟及,哪裡還有今日的這些苦惱?”

    果然是廢話。

    不過,有人心想,就算榮安公主是皇子,那也是“弟終兄及”,怎麼會是“兄終弟及”?

    當然,這個槓就沒有必要抬了。

    “兄終弟及?”另一位庶吉士,叫汪以德的,沉吟說道,“本朝卻是沒有先例……”

    “本朝沒有先例,”鮑湛霖說道,“二十四史不絕!再者說了,澄貝勒也好、瀅貝勒也好——假如立的是他們中的一位,不論是哪一位,不都是‘兄終弟及’?嗣皇帝既然承嗣文宗顯皇帝,那麼,於大行皇帝,必然就是‘兄終弟及’!”

    “這倒是,”汪以德點點頭,“我說的倒是廢話了。”

    表面上,汪以德很服善,其實,是以“廢話”二字,同鮑湛霖的“廢話”,前後呼應,小小的刺了他一下。

    鮑湛霖並不在意,他轉向寶廷:“竹坡,你……咦,你怎麼啦?”

    寶廷的動作神情,十分特異:雙拳虛握,面龐微微泛紅,眼睛睜的大大的,放射出異樣的光芒。

    別的人也注意到了寶廷的古怪,小嚇一跳:寶竹坡這是怎麼啦?不會……發了什麼癔症了吧?

    鮑湛霖又喊了一聲:“竹坡!”

    寶廷突然雙拳一鬆,在大腿上猛地一拍,抬起頭來,仰天大笑。

    哎喲,寶竹坡真的發了癔症了!

    “竹坡,你可別嚇我們……”

    寶廷笑聲不絕。

    方家祥小聲說道:“太醫院就在旁邊,要不要……”

    話沒說完,寶廷笑聲倏然而止,朗聲說道:“劈破旁門,方見明月如洗!雨亭,你一言驚醒夢中人!真正是——一字何止萬金?”

    啊,您沒事兒啊?

    “竹坡,”鮑湛霖皺眉說道,“你這個狷介的脾氣,真的要改一改了!——嚇壞我們了!”

    “慚愧,慚愧!”

    “呃,你說什麼我……‘一言驚醒夢中人’——哪句話啊?”

    “‘如果榮安公主是皇子就好了’。”

    大夥兒都是一愣:這根本就是一句“廢話”呀,怎麼就“一字何止萬金”了?

    鮑湛霖還是皺著眉頭:“不明白——請道其詳。”

    “文宗顯皇帝血嗣未絕!”寶廷一字一頓的說道,“立什麼‘嗣皇帝’?又何必左挑右選,罔知所措?——就立榮安公主為新皇帝好了!”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7-5 20:57
第二零八章 因時而變,因世而變

    三位庶吉士,鮑湛霖、方家祥、汪以德,以及“小教習”程彝,四個人一起微微張開了嘴巴。

    有的人以為寶廷在開玩笑,有的人幹脆就以為自己聽錯了。

    過了半響,鮑湛霖強笑道:“竹坡,你是愈來愈詼諧了!可是,呃,繼統這種事情,還是……不要拿來開玩笑的好。”

    “雨亭,你說得對,”寶廷朗聲說道,“嗣君為國本,四海之望,九鼎之重!我再輕狂,也是不敢拿來開玩笑的。”

    就是說,你是……當真的?

    四位翰林的嘴巴,張得又大了些,眼睛也跟著瞪大了。

    “竹坡,”鮑湛霖微微壓低了聲音,指出了一個顯而易見的事實,“榮安公主……可是女子!”

    “女子又如何?”

    方家祥忍不住了:“竹坡,你……荒唐!牝雞焉能司晨?”

    寶廷似笑非笑:“蛻翁,這麼說,兩宮皇太后原是……牡雞?”

    這話說的!

    方家祥頓時滿臉通紅,剛剛張開嘴,還沒說出一個字來,就岔了氣兒,劇烈的咳嗽了起來。

    汪以德略帶鄙視地看了一眼方家祥,然後轉向寶廷,說道:“竹坡,蛻翁‘牝雞司晨’之說,雖然不妥,但大意思是不錯的,兩宮皇太后只是垂簾聽政,皇上……呃,不,是大行皇帝——原本,大行皇帝親政之後,就要撤簾歸政的。”

    頓了一頓,說道:“這個,同榮安公主……登基繼統,是全然不可同日而語的。”

    鮑湛霖說道:“是,這個情形,不過是……嗯,兒子年紀太小,做娘的,先替兒子管幾年家,兒子大了。這份家業,到底還是要交還給他的啊!”

    “兩位所說,固然不錯,”寶廷冷冷說道。“不過,我要請問,這個‘兒子’,目下在哪裡呢?”

    鮑湛霖、汪以德一時語塞。

    目下,就是找不出這個“兒子”來呀。

    沒有兒子。這份家業,就只能交給女兒……

    這個情形,放在小家小戶,自然是說的過去的,可是,咱們說的這份“家業”,是社稷、是國家,這個……怕是不能單純的比擬於普通人家吧!

    最關鍵的是,這份“家業”,不能說是文宗顯皇帝一個人的呀!但凡姓“愛新覺羅”。就有份兒呀!

    可是,麻煩也就在這兒——姓“愛新覺羅”的一大堆,然而,卻挑不出一個合適的,來給文宗顯皇帝當這個“兒子”!

    鮑湛霖、汪以德還在面面相覷,方家祥已經緩過氣兒來了,咳嗽了兩聲,一迭聲的說道:“荒唐,荒唐!古往今來,天下之大。豈有女子繼統承嗣的?就是荒服蠻夷,也是沒有聽說過的!荒唐,荒唐!”

    寶廷一聲冷笑:“古往今來,天下之大?蛻翁。你還真是淵博!還什麼‘荒服蠻夷’?好,咱們就來說說你的‘荒服蠻夷’!”

    抬起手來,對著半空,斜斜的指了一指,說道:“英吉利就在咱們南邊兒——請問蛻翁,這英吉利的國主。是男是女啊?”

    “英吉利就在咱們南邊兒”——這並不是寶廷的地理太差,連英國、中國之間的基本方位都搞不清楚,寶廷指的,其實是英國公使館。

    翰林院的南邊兒,原是鎮國公奕梁的府邸,俗稱“梁公府”的。這位“梁公”,是聖祖第七子允佑的後人,允佑從聖祖征葛爾丹,奉命統率最重要的鑲黃旗大營,以功封貝勒,後晉郡王,再晉親王,封號為“淳”。淳親王不是世襲罔替的********,到了奕梁這一代,已經降等為鎮國公了,不過,看在祖宗的功勞情分上,朝廷一直准許淳親王的本支,住在原來的淳親王府邸,沒叫他們搬家。

    咸豐十一年,恭王主持“撫局”,同英、法達成和議,英、法皆得在京城之內,設立公使館。其中,英國看中了“梁公府”,乃以一年白銀一千兩的價格,“租”下了這座親王府規制的鎮國公府,充作自己的公使館。

    倒霉的奕梁,只好遷了出去,另尋住處。不過,這不好算是朝廷對不住他,因為他們家已經在這兒住“多”了一百多年——就是說,已經佔了一百多年的便宜啦,不吃虧。

    於是,出現了這麼兩個有趣的局面:

    一,英國人搬進“梁公府”後,對房屋的內部裝修、乃至結構,自然要大動一番手腳,但是,房屋的外立面,卻基本保持著原先的樣貌,於是,英吉利的駐華公使館,紅磚綠瓦,飛簷斗栱。

    二,大英帝國的公使館,緊挨著大清帝國的翰林院,翰林院的南牆,就是公使館的北牆,兩家雞犬之聲相聞,扯開嗓子就能吵上一架。

    方家祥又一次滿面通紅,心中不由大為懊喪:這英吉利的國主是女人,其實我也是知道的,怎麼就沒想起來呢!

    口中猶自強辯:“非夏則夷,不足為訓!那英吉利……”

    寶廷打斷了他的話:“蛻翁,別再扯你的夷夏之辨了!英吉利乃當世第一大國!文明技藝,冠絕萬國!你當人家是蠻夷,人家還當你是蠻夷呢!”

    “豈有此理……”

    “豈有此理?”寶廷冷笑說道,“蛻翁,照你的‘理’,我大約也算你的‘夷’,這個,咱們要不要再辨上一辨啊?”

    “你!……”

    方家祥的臉,“刷”的一下,由通紅而慘白,說了一個“你”字之後,別的話,再也說不出來了。

    “夷、夏”這個話題,絕不能在敷衍下去了,鮑湛霖輕輕咳嗽了一聲,說道:“英吉利的國主,自然是女子,就是不曉得,這位……嗯,維多利亞女王——這位維多利亞女王之繼位,是不是也像咱們這樣,呃,不得已而為之的特例呢?”

    鮑湛霖話中的微妙之處,方家祥被寶廷噎得頭暈腦漲,聽不出來,但程彝和汪以德二人,卻都是微微一愣:什麼叫做“像咱們這樣,不得已而為之的特例”?

    又是“不得已”,又是“特例”,言下之意,豈非就是……我已經接受了這樣的“特例”?

    鮑雨亭,你變臉變得太快了吧?

    難道是被那個“夷、夏之辨”嚇到了嗎?

    至於嗎?

    “不是!”寶廷說道,“英吉利的第一位女王,曰瑪麗一世,那是……嗯,前明正德年間的事情了。瑪麗一世駕崩,繼位的,是她的異母女弟——也是一位女王!這位女王,稱伊麗莎白一世,乃是一位有大作為的明君!”

    頓了一頓,“伊麗莎白一世勵精圖治,大治海軍,國勢蒸蒸日上。彼時,海上第一強國為西班牙,英吉利以海貿立國,要做世上第一等強國,非過西班牙這一關不可!英、西終於大打出手,一戰之下,西班牙縱橫天下的‘無敵艦隊’,全軍覆沒,這海面上的霸權,就從此叫英吉利搶了過來了!”

    寶廷這一段話,說的並不十分準確。

    1588年的英西大海戰,雖然英國以弱勝強,打敗了西班牙“無敵艦隊”,但西班牙在戰鬥中的損失,其實是非常有限的,根本談不上“全軍覆沒”——西班牙的慘重損失,主要來自于歸國途中的風暴。

    而且,也不能說“一戰之下,這海面上的霸權,就從此叫英吉利搶了過來了”——“無敵艦隊”第一次落敗之後,西班牙人元氣未喪,其後數十年間,數度主動進攻英國,期間還一度重新佔回了上風。

    不過,這些不能改變西班牙沒落、英吉利崛起的大趨勢,將1588年海戰,視為英國邁出“日不落帝國”的第一步,還是恰當的。

    這些關節出入,幾位翰林——包括寶廷自己,都是不曉得的。有人還隱約有個印象,軒親王在朝堂之上,不止一次說過,英吉利和法蘭西、西班牙兩家,打過一場大海戰,英吉利大獲全勝,於是便以為,寶廷說的這場大海戰,就是軒親王說的那場大海戰。

    這當然是不對的。關卓凡說的大海戰,是1805年的特拉法爾加大海戰,距1588年的英西大海戰,已過了兩百多年,且特拉法爾加一役,英國的主要對手是法國,彼時的西班牙,早已沒落,不過是法國人的一個幫閒;1588年的英西大海戰,卻不關法國的什麼事情。

    “這麼說,”汪以德說道,“在英吉利,女子繼統,是古已有之了,這個,中國和泰西,彼此文明制度不同,似乎不好比擬……”

    鮑湛霖沉吟說道:“英吉利的第一位女王,出在前明正德年間,這個,可以說是‘古已有之’麼?”

    說罷,看向寶廷。

    “雨亭說得對!”寶廷說道,“算不得什麼‘古已有之’!英吉利繼統的規矩,是在喬治八世手上改的——他是瑪麗一世和伊麗莎白一世姊妹的父王,瑪麗一世之前,英吉利也是沒有女子繼統一說的。”

    頓了一頓,說道:“今日英吉利之所以能夠領袖萬國,號‘日不落帝國’,推原論始,其****全在伊麗莎白一世之天縱英明!若當初喬治八世膠柱鼓瑟,不肯因時而變、因世而變,伊麗莎白一世,何能登基繼統?英吉利又哪裡來的今天的好日子?

    因時而變,因世而變。

    聽者之中,有人心裡愈來愈奇怪了:寶竹坡一向才氣縱橫,可是,沒聽說過他“精通洋務”啊?今天講起英吉利,怎麼竟如數家珍?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7-5 20:58
第二零九章 國士和國本

    鮑湛霖說道:“這位……嗯,伊麗莎白女王,確是一代明君!不過,嗯,英吉利之外,泰西諸國之中,還有由女子繼統的情形麼?”

    “怎麼沒有?”寶廷說道,“就拿咱們方才提到的西班牙來說好了——當今的西班牙國主,就是一位女王,曰伊莎貝拉二世。”

    “啊?也叫作……伊麗莎白?”

    “不是‘伊麗莎白’,是‘伊莎貝拉’。”

    “哦,伊莎麗白……”

    呃,好吧,愛叫啥叫啥吧,洋鬼子的名字……

    “伊莎貝拉二世之前,”寶廷繼續說道,“西班牙也是沒有女子繼統的規矩的,可是,伊莎貝拉二世的父王費爾南德七世,一直未能生育男丁,費王人到暮年,老病侵尋,各支宗王都盯著大位,眼見老王一旦駕崩,西班牙就要演一出‘八王之亂’了!”

    幾個翰林,心中都是微微一震。

    “費爾南德七世憂心忡忡,謀之重臣。臣下凡老成謀國者,皆披肝瀝膽,泣血進言:為國家社稷計,應早日變更律例,廢除不許女子繼統之成法,傳位伊莎貝拉公主,以消弭大患!費爾南德七世反覆斟酌,終於從如所請,伊莎貝拉二世乃得承繼大位,西班牙亦終於避免了四分五裂之局面。”

    這段話有趣——“凡老成謀國者,皆披肝瀝膽,泣血進言”,就是說,你如果不肯“披肝瀝膽,泣血進言”——不肯主張立女王,就不是“老成謀國”啦。

    翰林們相互以目:咳咳,又是一個“因時而變、因世而變”。

    英吉利的事情嘛,翰林們多少還知道點兒,至於說到西班牙,那就是兩眼一抹黑了,也不曉得實情到底如何?只好寶廷說什麼就信什麼了。

    事實上,寶廷這段話,不盡不實之處甚多。

    原先。西班牙和歐洲大陸一樣,實行“撒利法”,禁止女性繼承王位,費爾南德七世為保證王位落在自己的子息手中。遊說國會,廢除了“撒利法”,伊莎貝拉二世乃得繼位。費爾南德七世之舉,固然有冠冕堂皇的理由,但其實還是出於一己之私。並非真如寶廷描述的那般憂國憂民。

    這也罷了,關鍵是,西班牙版的“八王之亂”,並未因費爾南德七世廢除“撒利法”而避免,剛好相反,正因為他變更成法,捧自己的女兒登基,西班牙王室的男性親王們大為不服,紛紛指責伊莎貝拉“得位不正”。

    其中,費爾南德七世的弟弟。叫唐.卡洛斯的,更是認為,這頂王冠本已經掉到了自己的頭上,轉眼之間,又被哥哥搶了回去,戴到了小侄女的頭上,真是你嬸子能忍,你叔叔我忍不了啊!於是,伊莎貝拉二世一登基,唐.卡洛斯便扯旗放炮。自封為西班牙國王,號“卡洛斯五世”,起兵來搶侄女的寶座。

    這場“卡洛斯戰爭”,很打了些年頭。終於以伊莎貝拉二世一方勝利、唐.卡洛斯一方失敗告終,伊莎貝拉二世鞏固了政權,西班牙維持了統一,沒有真的演變成“八王之亂”。

    如果有人知道這段歷史,拿來質疑寶廷的論點,該怎麼辦呢?

    沒關係。咱早準備好了:你看,謀反的就一個唐.卡洛斯,其他的宗王,都沒有附逆吧?可如果不傳位給伊莎貝拉公主,那就是一個“秦失其鹿,天下共逐之”的局面了,非“八王之亂”不可!

    還有,唐.卡洛斯的叛亂,最終被敉平了,這說明了什麼呢?這說明了:天意、民心,統統都在伊莎貝拉二世這一頭啊!

    所以,費爾南德七世變更成法,傳位女兒,實在是英明至極的決定!

    不過,說到這位女王親政後的表現,就不怎麼好辨了:為君之道,伊莎貝拉二世可不比伊麗莎白一世,她荒淫昏暴、信用奸佞,西班牙的王室和政府,上上下下,都腐敗不堪,政局動盪不休,政變此起彼伏,西班牙的內政,一直亂得像一鍋粥。

    伊莎貝拉二世沖年繼位,親政以後,對付亂局的唯一一件大殺器,就是換政府——她親政迄今二十餘年,居然換了三十幾任政府!

    西班牙的現政權,八面漏風,適足啟人覬覦之心,關卓凡就是見獵心喜的一個。

    前文說過,關卓凡密謀於普魯士駐華公使李福思,教普魯士暗中插手西班牙內政,放出要求伊莎貝拉二世遜位的風聲,以此激怒素以西班牙保護人自居的法國皇帝拿破崙三世,挑起普法之戰。

    這不僅僅是為了刺激拿破崙三世,事實上,關卓凡是真有推翻伊莎貝拉二世、從西班牙的亂局中漁利的打算,不過,這都是後話了。

    就算明日之我打倒今日之我,那也是明日的事兒,今日局面已定,明日咱們翻翻臉、反反口,也不礙今日的神馬事,政治嘛,不就是這麼回事兒?

    就算今日有人質疑伊莎貝拉二世的表現,也沒啥關係:你怎麼知道若唐.卡洛斯上台了,就一定比伊莎貝拉二世更加勤政愛民呢?更糟糕也說不定嘛!再者說了,伊莎貝拉二世再怎麼昏庸糊塗,也比國家四分五裂好吧?

    最重要的是,咱們榮安公主若承繼大寶,一定傚法伊麗莎白一世,絕不會去學伊莎貝拉二世呀!

    不過,這些“對策”,基本不會派上什麼用場,反對派們知道有西班牙這個國家,不至於像徐桐那樣,一口咬定西班牙、葡萄牙都是英夷、法夷杜撰出來的,就不錯了,哪裡搞得清楚西國內政的來龍去脈?

    寶廷的的話,幾個翰林都不曉得該怎麼接,有人有心批駁,如方家祥,也不曉得該怎麼下嘴,沉默了好一會兒,還是鮑湛霖開了口:“竹坡,你的儻論,足以驚世駭俗,這個,以我的愚見,就咱們幾個在這兒隨意嘮嘮好了,出了這個門兒,就不要再提了,呃,六舟前輩,各位……以為如何啊?”

    說著,目視其餘幾位翰林,意思是:咱們要替寶竹坡保密喲!

    程彝、汪以德都點了點頭,說道:“原該如此。”

    方家祥從鼻孔中輕輕“哼”了一聲,可也沒有出聲反對。

    寶廷自己卻搖了搖頭,說道:“空發議論,於國何補?出了這個門兒,我就寫摺子,請立榮安公主為新帝!”

    猶如夏日驚雷,幾個翰林的腦子裡,都是“嗡”的一聲,每一個人,又一次張開了嘴,睜大了眼。

    鮑湛霖的聲音微微發顫:“竹坡,你要三思!先不說女子可不可以繼統……呃,我是說,大位到底誰屬,這種事兒,似乎不是你我之輩,應該置喙的……”

    鮑湛霖的意思是,作為言官、講官,只能夠在新帝要不要“承嗣”、應該承哪位皇帝的嗣這一類“大原則”上發言,不適合推舉某個具體的人選——太犯忌了!

    “天子無私事!”寶廷傲然說道,“我既自許國士,嗣皇帝之立,攸關國本,有什麼應該置喙、不應該置喙的?”

    微微一頓,“再者說了,我到底姓‘愛新覺羅’!既然頂了這個姓氏,就不敢自外於國家社稷!”

    其他的人都想:你這個愛新覺羅,不過一個閒散宗室,議立嗣皇帝這種事情,正經王公都不一定插得上嘴,何況你寶竹坡?

    當然,這個話,不大好說出來就是了。

    一直沒有說話的程彝說話了:“竹坡,君子愛人以德,有些話,不能不說。呃,有的時候,行事操切過急,呃,愛之適足害之啊……”

    程彝的話,說的十分隱晦,但是寶廷聽得懂,他的意思是:你這麼做,對被推舉的那一位,不見得就是什麼好事情啊。

    康熙朝的時候,皇八子胤禩就是這麼“見光死”的。胤禩兩次為人推舉,第一次是皇長子胤褆向聖祖密奏,胤禩可繼大位;第二次是佟國維、馬齊、阿靈阿、揆敘、王鴻緒等重臣,聯落百官,合力保舉胤禩為太子,結果大觸聖祖之忌,胤禩求榮反辱,從此絕了問鼎大寶的可能。

    “六舟前輩美意心領!”寶廷微笑說道,“可是,我只要說‘文宗顯皇帝血嗣未絕’,大夥兒便曉得我指的是誰了——提不提榮安公主的名字,原是沒有什麼區別的!”

    微微一頓,“林文忠公說過,‘苟利國家生死以,豈因禍福避趨之’?這句話,軒親王一向是最欣賞的,我亦奉為圭臬!諸公就不必再勸了!”

    幾個翰林,又是心中一震,不是因為林則徐的那句“苟利國家生死以,豈因禍福避趨之”,而是這一句——“軒親王是最欣賞的”。

    榮安公主是……軒親王的福晉啊!

    這——

    寶廷為什麼要在這兒獨獨提一句“軒親王”呢?

    這背後,有沒有什麼——

    鮑湛霖小心翼翼的說道:“竹坡,這個摺子,你打算……怎麼寫啊?”

    “怎麼寫?”寶廷說道,“秉筆直書唄!今兒都說了些什麼,從英吉利到西班牙,統統寫進去就是了!”

    “你不會……把我們也寫進去吧?”

    “啊?不會,不會!一人做事一人當,我絕不會牽連到諸公的!”

    話是這麼說,可是——

    怎麼“可是”也沒有用了,眼見寶廷心意已決,這個摺子一遞上去,一場滔天狂潮,就要掀起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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