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史民國] 亂清 作者:青玉獅子 (連載中)

 
巴爾帕金 2014-5-16 16:37:58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2083 77584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7-5 21:01
第二一零章 山重水復疑無路
  
    親貴重臣在軍機處會議“議立嗣皇帝”之時,關卓凡曾說,“到底該怎麼辦,過個一兩天,待母后皇太后的精神頭兒,稍稍好點兒了,咱們再請旨吧”,事實上,第二天上午,就在翰林院內寶廷等人彼此辯駁的時候,慈安便知道了昨日恭王福晉闖宮、恭王拂袖而去、議立嗣皇帝無果而終的大風波。

    昨晚,“天崩地坼”的巨大衝擊,長時間的哭泣,母后皇太后“毀傷癒甚,神思衰微”,確如關卓凡所說,早早的就安置了。但是,整個晚上,慈安似夢似醒,數度驚悸,一直就沒有睡踏實過。同時,因為生理、心理都疲憊已極,略一動彈,便覺得頭重腳輕,也一直昏昏沉沉的起不來床。

    直到巳正,慈安才算真正清醒過來,勉強起身,依然覺得頭昏腦漲,四肢百骸,無處不痛。

    傳了太醫過來,請了脈,幸喜沒有什麼外感、發熱之類的症狀,鳳體雖然虛弱,並沒有什麼大礙,無須用藥,依然是“靜攝”就好。

    放下心來,盥洗梳妝。

    喜兒和孟敬忠兩個,一邊兒服侍慈安梳洗,一邊兒將昨兒晚上的事情,細細的跟慈安說了。

    恭王福晉闖宮,暴雨滂沱之中,恭王拂袖而去,軒親王、恭王福晉叔嫂二人對跪雨中,軒親王被迫答允恭王福晉不提名載澄、載瀅為嗣皇帝人選,婉妃接恭王福晉入宮更衣,這些事情,當天晚上,便已哄傳了整個紫禁城。

    喜兒和孟敬忠兩個,雖未親睹,但親眼目睹整個過程的人。可是不少,太監、宮女又一向口舌便給,喜兒和孟敬忠說的活靈活現,慈安聽得瞠目結舌。

    至於“議立嗣皇帝無果而終”。是軍機處裡邊兒的事兒,是第一等國家大事,太監和宮女是不敢主動提及的,不過,這已經不是什麼秘密了。喜兒和孟敬忠只說,“沒聽說議出了什麼結果”。

    就在這時,兩份摺子送了過來。

    自從關卓凡“恭代繕折”之後,慈安已經有一段日子沒正經看過摺子了,可是,這兩份摺子,關卓凡無法“恭代”,慈安不能不自己看,因為,一份是恭王的請罪摺子。一份是關卓凡自己的請罪摺子,說的,都是昨天的事兒。

    恭王的摺子,文字晦澀,慈安一半都看不下來,但關卓凡的摺子,文字淺白,慈安基本上能夠看明白。慈安曉得,這是“他”為了照應她的文字水準,故意降低了自己的水準——嗯。實在是貼心的很呢。

    兩份摺子,側重點雖然不同,但寫的其實是同一件事,彼此對照。加上喜兒和孟敬忠方才說的,恭王的摺子,寫了些什麼,也大致明白了。

    當下慈安就吩咐,梳洗之後,擺駕養心殿。傳軒親王覲見。

    喜兒說道:“主子,您還沒有傳早膳呢!”

    “唉,”慈安說道,“我現在哪兒有一丁點兒的胃口?都已經巳正二刻了,趕緊辦正經事吧!”

    這個時候,軍機處內,幾個軍機大臣正在商議達阪城大捷的功賞——嗣皇帝的事兒,雖然還八字沒有一撇兒,但其他軍國要務,該怎麼辦還怎麼辦,一件都不能停頓,一件都不能落下。

    曹毓瑛主張給達阪城大捷的主將、也就是展東祿一支雙眼花翎,“以資激勵”。

    這算破格了,如果收復了新疆全境,前敵主將,確實值得一支雙眼花翎,但眼下的形勢,雖然一片大好,可仗畢竟只打到一半。

    不過,文祥支持曹毓瑛的提議。

    “現在的新疆,”文祥說道,“流火爍金,酷熱無比,達阪城之役,用時雖然不長,但將士們極其辛苦,後面還有托克遜、吐魯番要打,目下正是最關鍵的時候,須一鼓作氣,乘勝追擊,滅此朝食!一支雙眼花翎,雖是破格之賞,但正因為‘破格’,才足以提振士氣——琢如‘激勵’二字,說的好!”

    許庚身說道:“是,再說,也不是沒有先例——當年,第二次上海大捷之後,王爺不就是蒙賞雙眼花翎麼?”

    關卓凡微微一笑,正要說話,傳他養心殿西暖閣覲見的太監來了。

    不止一個人留意到,自從大行皇帝“天花之喜”,凡軒親王養心殿單獨覲見,都由之前的東暖閣改成了西暖閣。不過,大夥兒都以為,這是軒親王故作“謙抑沖退”之舉。

    東暖閣、西暖閣,面積本來是基本一樣的,不過,整個東暖閣,就是一個大房間,面積大,場面隆重,一個人覲見,用不了這麼大的地方;西暖閣呢,隔成了幾個房間,每一個房間,雖都較東暖閣小,但一個人覲見,足夠用了。

    很少有人想過,單獨覲見母后皇太后的,並不止軒親王一人,其中大部分人的級別,都沒有軒親王高,可除了太醫,這班人都是在東暖閣覲見的,呃,軒親王的這份“謙抑沖退”,是不是稍稍過了點兒?

    嗯,那麼,真實的原因是什麼呢?

    西暖閣外邊,豎有一道屏板,西暖閣的一大半,被這道屏板遮了起來。同治朝之前,西暖閣主要充作皇帝的私人書房兼辦公室,這道屏板的作用,在於防止外邊的人,“窺探機密”——東暖閣也好、西暖閣也罷,窗戶都是“明窗”,即玻璃窗。

    兩宮垂簾,以兩位皇太后的文字水準,並不需要什麼“私人書房兼辦公室”,但西暖閣外邊的這道屏板還是很有用的:因為沒有“走光”之虞,西暖閣就變成了兩宮皇太后上朝前、下朝後小憩的地方。

    說到這兒,軒親王單獨覲見,為什麼選西暖閣就很好理解了:今時不同往日,軒親王和母后皇太后獨處之時,難免會有情不可禁之時,若做出了什麼驚世駭俗的舉動——譬如之前的四手緊握,嘿嘿,就沒那麼容易“走光”了嘛。

    有點兒走題了,言歸正傳。

    傳旨的太監去了之後。關卓凡略略沉吟了片刻,說道:“達阪城一役之功賞,嗯,我基本上是贊同幾位的意見的。展克庵……就這麼辦吧,其他的將領嘛——”

    他微微躊躇了一下,說道:“我不曉得這次覲見要花多少辰光,各位也不必坐在這兒乾等——這樣吧,博川、琢如。其他將領該如何封賞,你們幾位,商量著辦吧,定了下來,就擬旨好了,我回來了瞅一眼,如果沒啥問題,就進呈御覽、用印明發。”

    “好!”

    關卓凡這一次的覲見,花了大半個時辰,回到軍機處的時候。已近午正,不過,沒有一個軍機大臣離開軍機處,倒不為等著關卓凡“瞅一眼”旨稿,而是大夥兒都想知道,對於嗣皇帝的人選,母后皇太后有什麼交代?以及,如何處置恭王和軒王的謝罪摺子?

    “兩份摺子,”關卓凡平靜的說道,“都‘留中’了。”

    這算在意料之中。不過——

    “恭親王的摺子,”關卓凡說道,“自然是應該‘留中’的,我的摺子——”

    關卓凡微微苦笑:“一個‘留中’。一個‘交議’,未免太扎眼了,於是就一塊兒‘留中’了,我算是沾了恭親王的光了。”

    幾個大軍機都明白,關卓凡這麼說,不過自謙而已。這兩份摺子,都是不可能“交議”的——所謂“交議”,就是“議罪”,兩位親王的“罪”,到底該怎麼“議”呢?還嫌眼下的局面不夠亂嗎?

    除非,“上頭”下定決心,不管恭王夫妻願不願意,這個嗣皇帝,一定要在載澄、載瀅中選一個。

    這個決心,顯然是定下不來的。

    “母后皇太后本來說,”關卓凡微微皺眉,“這兩份摺子,應該‘應毋庸議’。我說,昨天的事兒,我和恭親王兩個——尤其是我,確實是有責任的,‘留中’就是逾格之恩了,‘應毋庸議’……實在太過了,朝廷畢竟是有制度的。”

    頓了一頓,“母后皇太后聽了,也就沒再堅持己見。”

    “確實是有責任的”,以及“朝廷畢竟是有制度的”,幾位大軍機聽在耳中,心裡都是一動。

    “母后皇太后問我,”關卓凡說,“‘如果六爺不樂意,咱們是不是只能夠……到仁、宣一系之外去找人了?’”

    “我說,恐怕只能走這條路了,不過——”

    說到這兒,長嘆一聲:“不瞞各位,這條路,我是望而生畏,罔知所措!”

    關卓凡給人的印象,一向是神通廣大,似乎這個世上,就沒有他辦不成的事兒、過不去的坎兒,幾位大軍機,幾乎都沒見過軒親王如此畏難的樣子,有的人,譬如文祥,心中不禁就是一沉。

    “當然,”關卓凡說道,“母后皇太後面前,我沒說‘望而生畏,罔知所措’這八個字,‘到仁、宣一系之外去找人’的難處和……後果,也沒敢都說給母后皇太后聽。”

    頓了一頓,“母后皇太后還沒從大行皇帝的崩逝中緩過勁兒來,不敢再上煩厪慮了,可是——”

    搖了搖頭,“唉,又不能什麼都不說!”

    易地而處,大軍機們也覺得,咱們軒親王,確實是難做啊。

    “母后皇太后想了好一陣子,說,‘我也不忍心逼六爺的,可是,最好……他們兩口子,能夠回心轉意!’”

    “然後就不說話了,只是拿眼睛看我,那個意思——”

    關卓凡苦笑了一下,繼續說道:“是要……我去做這個說客。”

    “那個時候,我真不曉得該說些什麼?只好低著頭,一眼也不敢看母后皇太后,可是,總不能一直不說話呀!唉,不瞞各位,面君之時,如此狼狽,我大約還是頭一回!”

    大夥兒靜靜的聽著。

    “我正在搜腸刮肚,”關卓凡說道,“母后皇太后先說話了,‘昨兒的情形,我也聽人說了,說出去的話,潑出去的水,叫你往回收,也確實是難為你了,這樣吧——’”

    頓了一頓,“‘還有誰是和六爺說得上話的?嗯,我看,大約也就是文祥了——’”

    文祥一愕:什麼?要我——

    關卓凡轉向文祥,搖了搖手,說道:“博川,你別誤會,這個話頭,是母后皇太后自個兒提起來的,真不是我推你出來的!我也沒敢替你應承下來,只說,我回去,問一問你的意思。”

    大夥兒的目光,都落在了文祥身上。

    文祥默然不語,腦海中浮現出昨天暴雨之中,恭王福晉長跪不起、恭王暴跳如雷的情形。

    過了好一會兒,他低聲說道:“王爺,母后皇太后的意思,算不算……懿旨?”

    “自然不算,自然不算,只是商量,只是商量。”

    “那我就……恕難從命了,請王爺……降罪。”

    “何罪之有?何罪之有?”

    關卓凡搖了搖頭,說道:“將心比心,博川,咱們倆……彼此彼此。”

    抬起頭,嘆了口長氣,說道:“山重水復疑無路啊!”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7-5 21:01
第二一一章 見龍在田,天下文明

    寶竹坡將就嗣皇帝之立,上一個驚天動地、驚世駭俗的摺子,這個消息,在寶廷和鮑湛霖、方家祥、汪以德、程彝等人彼此辯駁的當天,就傳了出去。到底是誰的嘴如此之快,已不可考,不過,寶廷既未接受鮑湛霖的“出了這個門兒,就不要再提了”的好意,則誰的嘴如此之快,亦不必考了。

    好事者進一步打聽,寶竹坡的摺子,到底對嗣皇帝之立,有何建言?到底如何之……呃,“驚天動地、驚世駭俗”?嘴快的那位,做出一副諱莫如深、神秘兮兮的樣子,只說“明兒不就曉得了?等著看熱鬧就好”,其他的,再也不肯多說一個字了。

    於是,大夥兒的目光,都落在了和翰林院一街之隔的禮部上了。

    寶廷是“講官”,有專折言事的權力,但是,他目下還是一個庶吉士,不是正式的翰林,就是說,還在“實習”,尚未“轉正”,因此,他若有所建言,要由翰林院掌院學士“代奏”,就是說,他的摺子,要由頂頭上司代送到外奏事處去。

    此時的翰林院掌院學士,由禮部尚書萬青藜兼署。這位掌院學士,大部分的時候,不在翰林院,而是在禮部,寶廷若要尋自己的頂頭上司,就得到禮部去,所以,大夥兒就都盯著翰林院對過的禮部啦。

    果然,第二天一早,寶廷便整肅衣冠,出現在禮部大堂了。

    當著眾人的面。寶廷微微躬身,雙手遞上一個白摺子,大聲說道:“請藕翁教正!”

    萬青藜的號,是“藕舲”。

    “不敢當,不敢當,”萬青藜很客氣的說道,“竹坡的大作。必是高明的。”

    一邊說,一邊將摺子接了過來。

    翻開之後,只看了一眼題目,眼睛就倏然睜大了。

    他以為自己眼花了,揉了揉眼睛,再看。沒錯,“翰林院庶吉士臣寶廷謹奏為文宗顯皇帝血嗣未絕仰祈睿鑑事”。

    “文宗顯皇帝血嗣未絕”——什麼意思?

    萬青藜早就料到,寶竹坡今天交來的題目不會好接,可“文宗顯皇帝血嗣未絕”之說,還是遠遠超出了意料,他的心不由高高的提了起來。

    不過,這個時候。萬青藜還不敢想像,寶廷居然會要求立榮安公主為帝。他暗暗吸了口氣,勉強鎮定下來,看了下去。

    沒看幾行。臉色就變了,捧著摺子的手,也微微發起抖來。

    旁人注意到了萬尚書的異常,不由相互以目:寶竹坡的摺子,果真“驚天動地、驚世駭俗”?

    萬青藜的臉色,忽紅、忽青、忽白,甚為可觀。

    手抖得愈來愈厲害了。呼吸也愈來愈粗重了。

    他停了下來,吐出一口長氣,閉上眼睛。按了按自己的太陽穴。

    這——

    大夥兒面面相覷:這個摺子,如此厲害?看得萬藕舲……頭昏目眩了?

    過了一會兒。萬青藜睜開眼睛,繼續看了下去。

    又過了一盞茶的光景,洋洋千餘言的摺子,總算都看完了。

    萬青藜合上摺子,吁了口氣,顫聲說道:“竹坡,你的這些話,恕我……不能代奏!”

    啊?

    旁人都不禁愕然。

    庶吉士的“話”——即摺子,掌院學士“代奏”——即代送,其實只是一個形式,言官、講官上書言事,是非常重要的權力,即便君上,也不可以隨意侵犯,何況臣下?印象中,還從來沒有過掌院學士不肯為庶吉士“代奏”的先例的!

    何況,萬青藜之為官,一向低調圓滑,與人為善,怎麼竟然會——

    難道,寶竹坡在摺子裡,說了什麼十分犯忌、甚至悖逆不道的話?

    以寶竹坡的出身……不至於吧?

    寶廷自己,卻不是多麼意外的樣子,朗聲問道:“請教藕翁,我的這份摺子,到底哪裡不妥當了?”

    “唉,竹坡,你——”

    頓了頓,“竹坡,咱們……借一步說話,借一步說話!”

    禮部大堂旁觀的人,好奇心都被拽到了嗓子眼兒,可是,總不能跟過去聽壁角吧?看著萬青藜和寶廷進了屋子,只好議論紛紛,莫衷一是。

    一進屋子,萬青藜就說,“竹坡,你太能異想天開了!你想過沒有,你這個摺子遞上去,會是個什麼情形?那……那還不捅破了天?這個責任,你擔不起啊!”

    寶廷心中冷笑:是你擔不起吧?

    “捅破了天——”他平靜的說道,“藕翁太看得起我了,我不過一個庶吉士,哪裡有這個力量?至於‘責任’二字,我也不曉得,摺子遞上去了,要我擔什麼責任?難道,‘上頭’就因為這份摺子,砍了我的腦袋?”

    “嗐,那倒不至於……”

    “如此說來,”寶廷說道,“最多不過免官歸旗罷了!我到底沾了‘愛新覺羅’這個姓氏的光,就算免官,還有一份錢糧可領,未必吃得十分飽,可也未必就餓死了!”

    頓了一頓,嘴角露出了一絲譏嘲的微笑,“至不濟,我還可以拿三百兩銀子,到東北去開荒種田,幾年下來,出息說不定比做翰林還要好呢!”

    “竹坡,你這不是抬槓嗎?”萬青藜皺起了眉頭,“十年寒窗不容易!年輕人,我是為你好!三思後行,三思後行啊!”

    萬藕舲,你是為你自己好吧?

    “多謝藕翁眷注,”寶廷說道,“我已經想的很清楚了,義無反顧!”

    “義無反顧?”萬青藜微微冷笑,“竹坡,我把話說的明白些,你就算想這個‘擁立之功’,也得選條靠譜點兒的路走啊!這個摺子遞了上去,不但你,連我這個‘代奏’的,也一併成了朝野士林的笑柄了!”

    寶廷的聲音,立即高亢了起來:“藕翁,小子愚鈍,有話還請直言,我這條路,到底哪裡不靠譜了?”

    “這,這……”

    這不明擺著嘛!根本是瞎子都看得見,寶竹坡,你裝什麼傻?

    萬青藜幾乎就要直斥“荒唐”,不過,他的涵養,到底比方家祥好的多,話已經到了嘴邊,還是忍住了。

    “竹坡,”萬青藜微微放緩了語氣,“你這份摺子,寫的雖然……花團錦簇,可是,說的都是英吉利、西班牙的事兒,中、外國情有別,何能一概而論?須知橘生淮南則為橘,生於淮北則為枳,你拿泰西的女王,比附中國的繼統,豈非……緣木求魚?”

    嗯,你要這麼說,倒還是有點兒道理的,到底是禮部正堂,望重士林,比那個方家祥要高明多了。

    “藕翁,洋槍、洋炮,電報、鐵路,還有兩個太和殿那麼長的‘冠軍號’,可都是‘橘生淮南’,不曉得它們到了“淮北’,變成了‘枳’沒有?”

    萬青藜瞠目結舌,過了半響,說道:“這些都是器物……”

    “藕翁,你倒不如說,這些都是‘奇技淫巧’。”

    萬青藜張了張嘴,說不出話來。

    洋務興起的早期,“奇技淫巧”是舊派拿來攻擊新派最常用的一個詞兒,不過,今時不同往日,在目下的語境中,“奇技淫巧”已經成了很忌諱的一個詞兒了,誰說這幾個字,誰就會被認定為“阻礙新政”,拿今天的話說,就是“政治不正確”。

    “《易》曰:‘見龍在田,天下文明。’”寶廷也微微放緩了語氣,“孔穎達疏之曰:‘天下文明者,陽氣在田,始生萬物,故天下有文章而光明也。’可見,文明生器物,文明器物、文明器物,文明、器物,那是再也分不開來的。”

    頓了一頓,“藕翁,人家的‘器物’,既然可以拿了過來,為我所用;那麼,人家的‘文明’,為什麼就一定不可以也拿過來,借鑑一二呢?”

    “這……”

    “再者說了,咱們中國,也不是沒有過女皇帝嘛。”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7-5 21:02
第二一二章 我被你累苦了!
        
    萬青藜愕然:“你是說……”

    “則天大聖皇帝。”

    “嗐!”萬青藜猛一揮手,動作幅度之大,於一向雍容揖讓的萬尚書而言,甚為誇張,“武周篡唐,何足為訓?何足為訓?竹坡,你居然……嗐!我不曉得,你的書,到底是怎麼讀的?”

    “藕翁,”寶廷冷冷說道,“我看,武周篡唐之‘篡’,可以休矣!”

    “可以休矣?史筆如鐵,昭昭歷歷……”

    “什麼史筆如鐵?”寶廷大聲說道,“我看是‘狗拿耗子,多管閒事’!”

    萬青藜瞠目:“你……你什麼意思?”

    “‘則天大聖皇帝’這頂帽子,”寶廷說道,“難道是武瞾自己給自己戴上的?”

    萬青藜一時語塞,滯了一滯,說道:“‘則天大聖皇帝’……固然是李唐復辟之後,中宗替武瞾上的尊號,可是……”

    頓了一頓,“武瞾身後的謚號,卻是‘則天大聖皇后’。”

    “改‘帝’為‘後’,”寶廷說道,“那是依據則天大聖皇帝的遺詔是則天大聖皇帝自個兒謙遜罷了!”

    頓了一頓,“其後,則天大聖皇帝的謚號,多有遷變唐隆元年,改‘天后’。景雲

    元年,改‘大聖天后’。延和元年,改‘天后聖帝’又變回了皇帝了!未幾,改‘聖後’。開元四年,改‘則天皇后’。天寶八年,加謚‘則天順聖皇后’。”

    寶廷一口氣說了下來,萬青藜幾乎插不上話,他心中一動:武瞾謚號的變遷,自己可是記不了那麼清楚明白,這個寶竹坡,是事先做足了功課的!

    “請藕翁留意,”寶廷說道,“則天大聖皇帝的謚號,數十年間。雖然反覆改動,但是,全部都是美謚,期間。還一度改回了皇帝!”

    萬青藜皺眉說道:“竹坡,你說了這麼多,到底是什麼意思?”

    “我的意思,”寶廷微微冷笑,“人家姓李的自個兒。一直把武瞾當做皇帝、當做皇后看待,從來沒有把她當做亂臣賊子的,李唐之後,卻不斷有人跳了出來,指斥紛紛,話愈說愈難聽,那不是很奇怪的事情嗎?”

    頓了頓,“此‘狗拿耗子,多管閒事’之謂也!”

    寶廷這話,還真不好駁。萬青藜呆了一呆,苦笑著搖了搖頭:“這……怎麼能說是‘閒事’呢?”

    “說‘多管閒事’算是客氣的了!這班人,實在是別有居心,故意往則天大聖皇帝頭上潑髒水!”

    “別有居心?”

    “說到底,不過不想拿女人當人看罷了!”寶廷重重的“哼”了一聲,“也不想一想,自己是從哪個的肚子裡鑽出來的?”

    “這……”

    “船山先生還說什麼‘鬼神之所不容,臣民之所共怨’”寶廷又重重的“哼”了一聲,“終唐一朝,則天大聖皇帝血祀不絕。不曉得船山先生的‘鬼神’,都去了哪裡?”

    頓了一頓,“什麼‘臣民之所共怨’,世家大族可能是‘怨’的。庶族寒士,大約都念則天大聖皇帝的好吧?以王而農的出身,若放在唐朝……哼,大約也就是在則天大聖皇帝手上,才可能出頭的!‘臣民之所共怨’腐儒之見!”

    船山先生,即王夫之。他晚年隱居石船山,號船山先生,“而農”是他的表字。

    “船山先生是‘腐儒’?竹坡,你太狂……你這話,未免太過了!”

    寶廷微微一笑:“小子確實狂妄,不過,是則是之,非則非之!船山先生學究天人,無所不窺;持節不移,更是吾所欽敬!不過,他議論則天大聖皇帝的話,就是腐儒之見,沒啥好說的!”

    說到“氣節”,又是從一個姓愛新覺羅的口中說出的,萬青藜沒有法子接話了。

    “告訴藕翁一句話,”寶廷說道,“別看武氏、李氏,彼此殺的血葫蘆似的,人家姓李的,到底也沒把姓武的當做外人,打得再厲害,也不過是一家子‘鬧家務’罷了!”

    “鬧家務”三個字入耳,萬青藜心頭猛地一震。

    還個說法,他自己固然從來沒有想過,聽也是第一次聽說,可仔細想想,似乎……真有那麼一點兒道理?

    武瞾是李家的媳婦,中宗以降,唐朝的皇帝,統統都是她的子孫,說武氏、李氏原是“一家子”,似乎……不能算錯?

    如果真的把武周篡唐,視作武氏、李氏“鬧家務”,那麼

    嗯,既然是“鬧家務”,就無所謂對錯,這個“篡”字嘛

    還有,武瞾到底還是姓武,不姓李,可榮安公主,卻是姓愛新覺羅的!

    武氏取代李氏,都可以視作“鬧家務”,況乎……都是姓愛新覺羅的?

    既然是“鬧家務”,自然就不關“外人”的什麼事兒,呃,我萬藕舲……是不是“外人”呢?

    還用說?自然是!

    萬青藜悚然而驚。

    可是

    我不肯“代奏”,固然會被視作攙和了人家的“家務”,可“代奏”了,一樣會被視作攙和人家的“家務”呀!

    左也不是,右也不是!

    媽的!還給不給人一條活路走啦?

    還有,榮安公主的額駙,可是……

    這裡邊兒,會不會……有什麼古怪?

    愛新覺羅氏,瓜爾佳氏。

    李氏,武氏。

    萬青藜背上的冷汗,滲出來了!

    眼前濃霧瀰漫,後面的人卻一味喊叫:“你磨蹭什麼呢?快走啊!”可是,跨前一步,不曉得是康莊大道,還是萬丈懸崖?

    怎麼辦?怎麼辦?

    寶廷見萬青藜臉上陰晴不定,久久不語,笑了一笑,說道:“藕翁若實在為難,我也不好強人所難……”

    什麼?!

    萬青藜驚喜交加,猶恐自己聽錯了:“竹坡,這個摺子,你……撤回去了?”

    “是的。”

    萬青藜如蒙大赦,連聲說道:“好,好,好!”

    “不過,”寶廷的臉上,似笑非笑的,“我這兒還有一份摺子,要請藕翁代奏的,這個,藕翁不會……”

    “自然不會,自然不會!”

    萬青藜笑容滿面,兩隻手捧著“翰林院庶吉士臣寶廷謹奏,為文宗顯皇帝血嗣未絕仰祈睿鑑事”一折,遞還給寶廷,接過了寶廷遞過來的另一份摺子。

    “拜讀大作,拜讀大……”

    “大”字出口,“作”字無論如何說不出來,萬青藜保持著一個“大”字的口型,合不攏嘴了。

    摺子的題目是,“翰林院庶吉士臣寶廷謹奏,瀝陳禮部正堂兼署翰林院掌院學士臣萬青藜堵塞言路陰蓄異志謀立外藩伏乞睿斷事”。

    萬青藜的腦子裡,“轟轟”直響,亂作一團。

    他不由自主,喘起氣來,一口氣沒吸夠,腦中一陣昏眩,眼前一陣發黑。

    “藕翁,藕翁!”

    萬青藜清醒過來,見寶廷扶著自己的胳膊,臉上卻是笑吟吟的。

    “竹坡,”萬青藜的聲音,抖得厲害,“你,你,你……”

    吐了口氣,終於把下面的話說出來了:“你這話……從何說起?這不是……憑空污人清白嗎?”

    “藕翁朝廷重臣,望重士林,寶廷豈敢‘憑空污人清白’?”

    “那,那……”

    “我這個摺子,”寶廷揚了揚手中的“為文宗顯皇帝血嗣未絕仰祈睿鑑事”一折,“藕翁不肯代奏,算不算‘堵塞言路’?”

    “這……”

    這還真沒法辨。

    “我本是為你好的……”萬青藜的聲音,依然在打抖,“可……唉!這也罷了,可是,‘陰蓄異志、謀立外藩’天地良心,哪裡有這種事情?這……從何說起啊?”

    不同前朝,本朝的宗王,都集中居住在京城,並沒有真正意義上的“外藩”,所謂“外藩”,一般指的是居住在盛京的遠支宗室和覺羅,這部分人,基本沒有什麼政治影響力,關卓凡設立“奉恩基金”,甚至都沒有把他們納入照應的範圍之內。

    如果有人想在這部分人中,挑一個“迎立”為皇帝,那真正是腦袋被門縫夾扁了。

    可是,寶廷就這麼硬拗:“仁、宣一系,已經挑不出嗣皇帝了,藕翁又反對文宗顯皇帝的直系血嗣繼位……”

    “竹坡,你不要亂說話!我,我什麼時候反對了……”

    後半句話,萬青藜說的有氣無力,寶廷也不管他,自顧自的說了下去:“……如此一來,我只好認為,藕翁的眼光,實在太過長遠,京城的地方太小了,嘿嘿,已經容不下了藕翁的……”

    “竹坡!”

    “藕翁,”寶廷含笑說道,“總之,這兩個摺子,你不能都不替我代奏吧?非甲即乙,你總要替我遞一個上去吧?”

    “你……”

    寶廷輕輕的搖了搖手上的摺子,看著萬青藜,不說話了。

    沉默片刻,萬青藜一聲長嘆,伸出了手:“拿來!”

    寶廷深深一躬,然後將“為文宗顯皇帝血嗣未絕仰祈睿鑑事”折遞了過去。

    “拿回去!”

    寶廷笑嘻嘻的,雙手伸出,將“瀝陳禮部正堂兼署翰林院掌院學士臣萬青藜堵塞言路陰蓄異志謀立外藩伏乞睿斷事”折接了過來。

    “後生,”萬青藜又是一聲長嘆,“我被你累苦了!”

    “藕翁放心,”寶廷朗聲說道,“小子必不誤前輩的!”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7-5 21:02
第二一三章 諫草未焚

    門簾一動,屋外眾人的視線,馬上聚攏了過去。打簾子的人是寶廷。萬青藜走出屋子,面色凝重,手裡捏著那份白摺子。寶廷放下簾子,跟著走了出來,卻是滿面春風。

    萬青藜輕輕咳嗽了一聲,低沉著嗓子說道:“備轎,進宮!”

    眾人相互以目:這麼說,萬藕舲已改變初衷,願為寶竹坡“代奏”了?不曉得在屋子裡,寶竹坡都說了些什麼,到底叫萬藕舲讓了步?

    方才,隱隱聽到屋子裡的說話聲,雖然具體說些什麼聽不清楚,但兩個人的調門都很高,不像是心平氣和的樣子。

    萬青藜一離開禮部,人們就圍了上來,或直接、或委婉,向寶廷打聽:竹坡,你的大作,說的是什麼事兒啊?

    這個嘛……

    哎,具體內容不方便講,題目總可以透露一下吧?

    “摺子還沒有遞進去,”寶廷很謙遜的微笑著,“未經御覽,事先張揚,這個,不太好,不太好。”

    “黃白折”制度下,摺子一式兩份,經外奏事處,一份送到軍機處,一份再經內奏事而鐘粹宮,禮部離紫禁城很近,沒過多久,消息就洩出來了:寶竹坡的摺子的題目是:“為文宗顯皇帝血嗣未絕仰祈睿鑑事”,似乎……竟是要求立榮安公主為新帝的!

    舉朝轟動。

    曉得這個摺子“驚世駭俗、驚天動地”,可怎麼也沒有想到,居然“驚”到了這種地步!

    滿北京城都開了鍋。

    大行皇帝身染怪疾、龍馭上賓,不算什麼了;恭王福晉暴雨闖宮、“脅迫”親貴,也不算什麼了。

    咱們說不定要有一位女皇帝啦!

    有人就感嘆:能看到這一番又一番的熱鬧,這輩子……嘿嘿,算是沒有白活呀!

    呃,大行皇帝身染怪疾、龍馭上賓也算“熱鬧”?

    啊?這個,這個……失言,失言!

    眾生百相:

    有的人驚掉了下巴。有的人跌碎了眼鏡。

    有的人脫口而出:“荒唐!荒唐!”

    有的人痛心疾首:“寶竹坡瘋了!瘋了!萬藕舲也……實在是昏聵了!昏聵了!”

    可是,也有的人,想到了寶廷的特殊身份——不僅是翰林,還是宗室。而且。最關鍵的是,在他連一個舉人都還沒有考取的時候,就是軒親王的最堅定的支持者了。

    榮安公主的額駙,可是——

    人們還清楚的記得,關卓凡平定了日本長逆的叛亂。“攜”和櫻天皇歸國之時,寶廷領著一班閒散宗室,大造輿論,宣稱關貝子應該越過貝勒一級,直接晉封郡王。

    寶廷吹捧關卓凡的那段話,言猶在耳,“內,扶社稷將傾之危;外,定強盟、收順藩——這是列土分茅之功啊!國朝中興氣象大著!夏賞五德,爵以勸功。古有明訓。朝廷不宜因循,若酬以王爵,則人心振奮,天下大治!”

    這一段話,被寶廷的追隨者們奉為圭臬,到處宣傳。

    若有人說什麼“異姓不王”,這班閒散宗室便會群起攻之:“關三既入玉牒,用黃金帶,就是地地道道的宗室,怎麼還能說是‘異姓’?你這麼說。居心何在?”

    異議者立即閉嘴。

    關卓凡那一回的功賞,雖然沒有跳過貝勒,直接晉郡王,但是。“一切禮儀制度服用起居,皆用多羅郡王例”,就是說,無郡王之名,有郡王之實——“郡王待遇”。

    另外,寶廷說的“夏賞五德。爵以勸功”,直接敘進了上諭之內,還有,也是更重要的,上諭非常明確的說道,“朕考諸前史,軍興海外,未睹為將者勳業如貝子之烈也”,“雖錫以王爵,朕何惜之?”只是,“唯貝子素謹慎謙退,若驟顯其於王位,必不克副其盈滿畏懼之初意,不免戰戰兢兢,如履薄冰”,這個,“朕甚閔之”啊,只好先委屈貝子,先干一段時間的多羅貝勒再說啦。

    這道上諭,話裡話外,都是承認關卓凡確實立下了“列土分茅之功”,關卓凡日後晉郡王、晉親王,底子就是在這裡打下來的。

    某種意義上,於軒親王,寶廷是有“擁立之功”的。

    現在,寶竹坡顯然打算立一件更大的的“擁立之功”——這個“擁立之功”,大得足以上天了!

    若榮安公主真的登了基,這份“擁立之功”,值得……一個殿閣大學士吧?

    富貴險中求,有人模範於前,有人怦然心動了!

    還有萬藕舲,那是多麼中庸、多麼謹慎的一個人,怎麼就會答允替寶竹坡代奏這個匪夷所思的摺子呢?聽說,剛開始的時候,萬藕舲是一口回絕的,不曉得寶竹坡說了些什麼,萬藕舲就回心轉意了?是受了極大的好處呢?還是受了極大的壓力?

    好處也好,壓力也罷,說到“極大”,就不是寶竹坡自個兒能拿得出來的了,那麼,會不會是——

    就是說,這個摺子,不是寶竹坡自個兒一人的心血來潮,而是——

    無論如何,先搞清楚他到底說了些啥!

    一幫子閒散宗室,約齊了找上了寶廷:“竹坡,拜讀大作!”

    剛開始的時候,寶廷還是矜持的:“這個,古人有‘焚諫草’之義……”

    “嗐,你還‘焚’什麼‘諫草’?”一個叫做常寧的說道,“你現在是‘諫草未焚,已出都門’了!整個北京城,朝野上下,誰不在議論這個事兒?不對,應該說,‘諫草未焚,遍傳全國’!現在,大半個大清國,可都是架了電報線了!”

    “對,對,對!”一個叫做昌祺的,連聲附和,“竹坡,你現在,可是咱們旗下,第一號風光人物了!”

    頓了一頓,繼續說道:“咱們都是一個宗學出來的朋友,你跟我們,還有什麼好藏著、掖著的?趕快拿了出來,叫我們幾個好朋友,一睹為快!這個,‘當年諫草烈秋霜,國士同聲振廟廊’!哈哈!”

    “諫草”指的是奏摺的底稿,所謂“焚諫草”,是說奏摺遞上去之後,便把底稿燒掉,表示奏摺的內容,除非皇帝主動公佈,別的人不會知曉。“焚諫草”是一種謹慎謙遜的為臣之道,不過,這不是什麼強制性的要求,大多數的人,還是更願意更多的人知曉自己奏摺的內容,這樣,這份奏摺的影響力才會更大。

    “竹坡,你的才學,不在陳省齋之下!”一個叫做榮祥的說道,“將來的名位嘛,我看,嘿嘿,就不是陳省齋比得了的嘍!”

    “當年諫草烈秋霜,國士同聲振廟廊”,為康熙朝名臣陳夢雷之詩,“省齋”是陳夢雷的號。

    “不敢,不敢!”寶廷說道,“陳省齋主編《古今圖書集成》,拿洋人的話說,那是咱們康熙朝的‘百科全書’!我怎麼比得了?”

    “百科全書”是一樣什麼東西,幾個閒散宗室都不曉得,不過,寶廷的話,還是聽出了味道:寶廷聲稱“比不了”陳夢雷的,是他一向自負的“才學”,可是,有意無意的,卻迴避了“名位”,即是說——

    有人的心,更加熱了。

    “你還謙虛!”昌祺說道,“我看,咱們竹坡,將來‘立德、立功、立言’,‘三不朽’,一樣不會少,哈哈!”

    “好了,”常寧說道,“竹坡,你就別再吊我們的胃口了,趕快把‘折底’拿出來吧!”

    “好罷,”寶廷擺出一副實在卻不過情面的樣子,“那麼,就請各位多多指正了。”

    “折底”取了出來,榮祥的嗓子,是能夠唱“銅錘”的,自告奮勇:“我來替大夥兒念!”

    念不到一半,聲音便開始微微發顫,額上也微微見汗了,常寧聽的不耐煩,大聲說道:“好文章都叫你念差了!不行就讓開,我來!”

    榮祥抹了把汗,尷尬的笑了笑,說道:“驚天偉論,我這種凡夫俗子,一時之間,有些承受不來,你們容我喘口氣兒。”

    略略整理了下氣息,重新大聲念了起來。

    唸完了,幾個人交換了一個眼色,常寧目光炯炯的說道:“儻論嘉言,我要筆錄一份,回去好生溫讀!竹坡,請借紙筆!”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7-5 21:02
第二一四章 痛駁?

    寶廷“為文宗顯皇帝血嗣未絕仰祈睿鑑事”一折的具體內容,從常寧、昌祺、榮祥三個“黃帶子”的口中、筆下,傳了出去,一傳十,十傳百,紫禁城裡,還沒有傳出來什麼進一步的動靜,外頭滿世界已經是沸反盈天了。

    大多數人的反應,和萬青藜是類似的:“寶某人再怎麼舌綻蓮花,再怎麼天花亂墜,講的也是泰西的事兒啊,華夷有別,中外異途,咱們中國,自古以來,什麼時候有女子‘繼宗’的道理啊?”

    自然也有不同意見:“人寶竹坡不是翻來覆去的說,現在是什麼‘三千年未有之大變局’嗎?洋槍能用,電報能架,鐵路能築,這個,嗯,‘文明器物,一體兩面,相生相輔,不可分離……’”

    “屁!女子‘繼宗’,就叫‘文明’?好,就算女子‘繼宗’是什麼‘文明’,你倒說說,這女子‘繼宗’,跟洋槍、電報、鐵路,到底怎麼個‘一體兩面,相生相輔,不可分離’啊?”

    “這……我哪兒知道啊?”

    ……

    “女人做皇帝?世道要變嘍!”

    “世道早就變了!各位,還記不記得,剛過了年,咱們不是派了什麼‘留學生’到美利堅去嗎?裡邊兒還有兩位‘女留學生’呢……”

    “對,對,對!其中一個,是軒親王的妹子芸格格!我三叔他們家的老二,在景運門內的九卿值房當差,鎮國夫人領著芸格格進宮給‘東邊兒’請安的時候,他偷偷的覷過幾眼——哎喲喲,別看人芸格格年紀還小,那個水靈!那個身段!那個氣度!尋常公主、郡主,都比不了!嘖嘖嘖!”

    被“歪樓”的那一位頗為不滿,鄙夷的看了一眼正在流口水的這一位,說道:“安老七,你把你那副癩蛤蟆的模樣收一收。你這副粗胚子,就算再托生十輩子,也挨不上芸格格的邊兒,別他娘的整天做吃天鵝肉的夢了!”

    頓了一頓。“我是說,女人可以‘進學’,可以‘留洋’,學成歸來,不就是‘女翰林’了?就可以‘女主事’、‘女員外郎’、‘女郎中’、‘女侍郎’、‘女尚書’……這麼一路做了上去……”

    “對。對,對!咱們芸格格,將來如果做了‘女軍機’、‘女丞相’,那可是有趣的緊!女皇帝什麼的不關咱的事兒,可如果芸格格做了‘女軍機’、‘女丞相’,我安老七兩隻腳都要舉起來贊成!到時候,我就是削尖了腦袋,傾了家,蕩了產,也要往軍機處裡鑽。做個蘇拉,當個‘大茶壺’,都是好的!哈哈哈!”

    “安老七,你別總是這麼不著調了!老德,你的意思,是說往美利堅派‘女留學生’,跟寶廷請立榮安公主為帝,這兩件事,有什麼……關聯是吧?”

    “是!不一定有什麼直接的關聯,可是……大王之風起於青萍之末呀!”

    “嗯。還有……厲禁旗女纏足、倡議漢女放足……”

    “‘倡議’是暫時的,‘過渡期’一過,一樣要‘厲禁’的!”

    “是,這裡邊兒。確實有名堂……對了,我想起來了,另一位‘女留學生’,叫林蕊的,也是軒親王他們家的……”

    “對,對。對!這位林蕊,就是鎮國夫人在法源寺山門前從洋和尚手上生搶下來的那一位!那個場面,好多人都看見了,都說這位林小姐,也是地地道道一個大美人,我看,我安老七托生十輩子,挨不上芸格格的邊兒,不過,托生五輩子,也許就能挨得上林大美人的邊兒了,哈哈哈!”

    “安老七,你滾蛋!”

    ……

    “唉,也是沒有法子,仁、宣一系,選不出嗣皇帝了,這個,禮有經,亦有權嘛……”

    “有這麼‘權’的嗎?請問,女子既然可以‘繼宗’,從今往後,女兒出了閣,是不是就可以回來分家產了?你妹子——奶奶的,你沒有妹子,我可是有妹子的!現在她還沒有出閣,可女兒家總是要出閣的呀!你說,到時候,該怎麼辦?”

    “我哪兒曉得呀?”

    “所以說,你這叫‘站著說話不腰疼’!”

    ……

    “哎,你說,仁、宣一系,既然選不出嗣皇帝來了,真的就不能往仁、宣一系之外去找人了嗎?”

    “難!你也別管那些冠冕堂皇的道理了,你就當自己是哪個近支的王公,你問問自個兒,樂不樂意從遠支裡邊兒選嗣皇帝?”

    “這……”

    “真要從遠支裡邊兒,選了嗣皇帝出來,過了些年頭,弄得不好,人家那一支,就成了‘近支’,你這原本的‘近支’,反倒成了‘遠支’了!”

    “至於嗎?這個,‘小宗’入繼‘大宗’……”

    “屁!什麼‘小宗’、‘大宗’?不都是從人嘴巴裡說出來的?今兒說人話,明兒說鬼話,很稀奇嗎?人家長大了,親政了,掌權了,照應回自己的本支,你有法子?前明的朝臣,那麼橫,到底還是拗不過做皇帝的,本朝……哼!”

    “也是,也是!嗯,如果真的從‘近支’變成了‘遠支’,那可就熱鬧了!爵位、差使、出息,‘近支’、‘遠支’,那個差別,大了去了!”

    “所以啊,我覺得,寶廷這一嗓子,弄不好,就是哪個‘近支’的王爺在後面搗鼓,支使他出面嚷嚷的呢!”

    “嗯,就是說,這份家業,與其叫‘外人’拿了去,還不如叫自家的女兒承繼呢!——自家的女兒做了皇帝,咱們還是雷打不動的‘近支’啊!”

    “就是這個話!”

    “不過,寶廷可是‘遠支’的……”

    “嗐!‘遠支’的多了去了!能落著好處的,只有選出了嗣皇帝的那一支,其他的支庶,現在是‘遠支’,將來還是‘遠支’,有你一兩銀子的好處?你說,嗣皇帝有可能從他們老鄭家選嗎?”

    寶廷是鄭親王濟爾哈朗的後人。

    “這個…確實不可能!肅順、端華兩兄弟,剛被殺掉沒幾年呢!”

    “這不就結了?反正,嗣皇帝不論從哪一支挑,我這一支,左右都是沒有好處的!我自己個兒就更加不必說了!可如果——”

    “可如果榮安公主登了基,我這份兒‘擁立之功’——”

    “嘿嘿,明白了吧?——就是這麼回事!”

    ……

    大夥兒一邊兒口沫橫飛的議論,一邊兒盯著紫禁城的動靜,看看“上頭”拿寶廷的這份摺子怎麼辦?是“交議”呢?“留中”呢?還是“駁回”——甚至“痛駁”?

    如果“交議”,就是說,“上頭”認為,這份摺子是有討論的價值的,既然“是有討論的價值”,那麼,大多數情況下,“交議”就代表了“上頭”的這樣一種傾向性:摺子裡的觀點未必都對,提出的方案也未必都可行,但是,“不無可取之處”。

    據此邏輯,寶廷“為文宗顯皇帝血嗣未絕仰祈睿鑑事”一折若“交議”,幾乎就意味著,“上頭”有意立榮安公主為帝了!

    當然,也有例外,譬如,“鐵路大辯論”的時候,徐應祥“瀝陳鐵路勢之不可行者八、無利者八、有害者九等事”一折,就是“交議”。不過,那次“交議”,是為了樹一個打槍放炮的靶子,這一次,就算“上頭”不讚成寶廷的觀點,也絕不會往大裡鬧這個事兒——還嫌現在的麻煩事兒不夠多麼?

    何況,榮安公主是什麼人?那是母后皇太后的愛女、軒親王的福晉!“上頭”會沒事找事,自個兒抽自個兒的嘴巴麼?

    所以,如果“上頭”不贊同寶廷的觀點,比較溫和的做法是“留中”,也即“淹”了——就當你從來沒有上過這個摺子;激烈點兒,在摺子上批一句“殊屬非是,原折擲回”,也就是了。這,就算“駁回”啦。

    不過,不贊同可以“留中”,“留中”卻並不一定代表不贊同。如果“上頭”雖然贊同摺子裡的觀點,但認為目前的條件不夠成熟,摺子裡的提議,暫時還做不來,也會“留中”。這種情況下,對上摺子的人來說,“留中”也算是一種保護。

    譬如,文宗賓天之後,顧命八大臣襄贊政務,慈禧暗中支使山東道監察御史董元醇上摺請行“兩宮垂簾”,那個摺子,就被慈禧“留中”了。

    那個時候,顧命八大臣大權在握,“兩宮垂簾”是絕對做不來的,慈禧自己亦心知肚明,董元醇的摺子,真正用意,不在垂簾,而在摺子中的一句“於親王中簡派一二人,令其同心輔弼一切事務”。

    這個“親王”,明眼人都看得出來,除了恭親王,再沒有別人了,慈禧想用這個手段,激化恭親王和肅順的矛盾,如此一來,恭親王就不能不和自己組成對付肅順的“統一陣線”了。

    這個計畫,設計雖巧,卻過於魯莽行險,恭王和肅順的矛盾還沒有激化,慈禧自己和肅順的矛盾倒先激化了。

    肅順等八大臣,絕不肯叫董元醇的摺子“淹”了,一定要兩宮下旨“痛駁”。君臣之間,話愈說愈擰,慈禧意氣起來,竟然直接在董元醇的奏摺上用印——准奏!

    顧命八大臣隨即“擱車”,癱瘓中樞,封鎖宮禁,事實上軟禁了兩宮皇太后,掀起了絕大的風波。

    這個道理,放到寶廷的摺子上,也是一樣的。有人就認為,寶廷之議,荒謬絕倫,“上頭”絕對不應該“留中”,不但要“駁回”,還要“痛駁”。

    誰持這個觀點呢?

    醇王。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7-5 21:03
第二一五章 鬧大了!

    萬青藜是巳正左右離開禮部的,進宮大致是巳正二刻,到景運門的外奏事處,已近午初,寶廷“為文宗顯皇帝血嗣未絕仰祈睿鑑事”一折,由外奏事處而內奏事處,送到鐘粹宮,大致在午初二刻。

    不好說母后皇太后是什麼時候看到這份摺子的,因為軒親王“恭代繕折”,母后皇太后看摺子,已經完全流於形式,某些摺子,即便十分重要,也不一定會第一時間御覽。何況,以母后皇太后的水準,有的時候,單看題目,還弄不大清楚,這份摺子重要還是不重要,以及重要到什麼程度。

    寶廷的摺子,早一點,母后皇太后應是在傳午膳的時候看到的,晚一點,應是在午憩起身之後看到的,不過,無論如何,申末之前,經已御覽,並且十分清楚這份摺子的重要性,因為,剛交酉初的時候,軒親王緊急奉詔入宮,彼時,宮門剛剛下鑰——如果沒有極其緊要的事情,斷不會在這個時辰,宣召外臣入宮的。

    母后皇太后和軒親王說話的時候,養心殿又一次被“清空”了,他們倆說了些什麼,除了他們倆自個兒,沒有第三人曉得,不過,總是不脫如何應對寶竹坡這份“驚天動地、驚世駭俗”的摺子吧?大夥兒都不錯眼的盯著軍機處和內閣這兩處地方,看看到了第二天,有什麼旨意交代下來?

    旨意自然是有的,還不止一道。比較吸引眼球的,是關於西征大軍達阪城大捷的功賞的上諭,其中最引人矚目的,是展克庵的“雙眼花翎”。這個事兒,如果放在平時,很值得津津樂道些日子,可是,眼下這個時候,跟“女皇帝”比起來。展克庵的這支“雙眼花翎”,就不算個事兒了。

    不過,幾道上諭中,沒有一道是和寶廷的摺子有關的。

    “留中”了?

    也不一定。畢竟軒親王入宮之時,辰光已晚,寶竹坡的摺子,干係重大,也許軒親王今兒個還要和其他的大軍機商量?

    於是。就有人就拐彎抹角的向文、曹、許、郭幾個大軍機打聽。有的大軍機,譬如文祥,嘴唇緊抿,眉宇之間,鬱結不開,神色頗為古怪,但是,不論問話的是誰,只要問及寶竹坡的摺子,他都是一概搖頭。箝口不言。

    第三天,還是沒有動靜。

    這就基本上可以確定了:寶竹坡的摺子,“留中”了。

    摺子“留中”,既可能是“上頭”對這份摺子不以為然,認為寶某人白日說夢話,滿紙荒唐言,奇談怪論,根本不值一駁,本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原則,“淹了”算了。就當從沒有收到過這份摺子;也可能,剛好相反,寶某人之議,其實深愜聖心。只是火候未到,暫不宜張揚,或者——“上頭”其實是“以靜制動”,先看看朝野上下的反應,再決定下一步往哪邊兒走?

    到底是哪種情形,“上頭”不給個準話。叫人心裡癢的發慌啊!

    醇王當天就想遞牌子請見,忍了又忍,總算忍住了,他認為,自己現在的身份和責任,都不比從前,勾當大事,要“謀定而後動”。

    下值回府,還未坐定,便吩咐:“請劉先生箑亭說話!”

    “箑亭”是醇王府花園東南角山峰上的一座涼亭,造型別緻,猶如一把展開的扇子,這個“箑”字,就是“扇”字的古體字。箑亭位處高處,在此談論機密之事,不虞被人偷聽;另外,眼下的天時,依舊炎熱,在此談話,八面來風,十分舒爽。

    醇王換了便衣,來到花園,拾階登上箑亭,遠遠便看見,劉先生已經在亭子裡候著了。

    劉先生看見醇王,起身一揖:“王爺。”

    醇王十分客氣:“先生請坐。”

    “劉先生”的大名,上寶下第,字光亭,號頌宇,甘肅人。劉寶第的名、字、號,既氣魄,“意頭”也好,可惜,“場中莫論文”,好名字帶不來好運氣,劉寶第秋闈中式之後,春闈卻連年不第。

    第八次會試落榜之後,劉寶第對“正途”入仕,徹底失去了信心。

    眼見年紀已長,功名未立,家裡本來也算小康,但連年供給自己科考,已一貧如洗,負債纍纍,如果********的考下去,別說財力不逮,就算中了式,又有幾年的官好做?

    於是狠下心來,絕意科場,改為遊走顯宦親貴門下,盼著能夠得遇明主,如左季高一般,以幕賓的身份,出將入相。

    他權奇自喜,自以為身負屠龍之術,每好做驚人語,敢用他的、用他用的久的東家,實在不好找。有時候,主客晤談,一刻鐘沒到,主人便端茶送客,劉寶第所得,不過十兩、二十兩銀子的紅包——在主人眼裡,他不過就是一個“打秋風”的。

    劉寶第一直鬱鬱不得志,東奔西走,也不過勉強餬口,直到他遇到了醇王。

    劉寶第戰國策士的路子,非常對醇王胡思亂想的胃口,一席長談,醇王以為劉寶第“國士”,就此留在府中,待為上賓,以備顧問,且閤府稱“先生”而不名。

    箑亭中已經備好了果品、酒水,醇王抿了口冰湃的紅葡萄酒,皺眉說道:“今兒個還是沒有動靜,寶竹坡的那份摺子,必是‘淹了’!”

    劉寶第兩道濃眉一挑,隨即又緊緊的鎖在了一起。

    醇王看著杯中的紅葡萄酒,用困惑的語氣說道:“這下子,‘上頭’到底是什麼意思,還真不好猜了!”

    “有什麼不好猜的?”劉寶第冷笑一聲,從牙齒縫中擠出話來,“‘上頭’打定了立女帝的主意了!”

    醇王渾身一震,杯中的紅葡萄酒差一點灑了出來。

    “能……嗎?”醇王微微有點兒口吃了,“先生何以雲之?”

    “寶竹坡之議,”劉寶第的聲音,猶如寒冰一般,“離經叛道,荒謬絕倫!‘上頭’若沒有立女帝的意思,不但應該駁回,還應該‘痛駁’!甚至——”

    微微一頓,“將寶某人免官歸旗,以儆傚尤,也是應該的!為什麼要‘留中’?”

    醇王沉吟道:“或許,‘上頭’不想鬧大了這個事兒……”

    “可是,這個事兒,已經鬧大了!”

    “已經……鬧大了?”

    “當然!”劉寶第斬釘截鐵的說道,“寶竹坡‘為文宗顯皇帝血嗣未絕仰祈睿鑑事’一折的內容,已經傳遍朝野,且繁衍出了好幾個版本,不曉得哪個才是‘正版’?眼見國本動搖,人心浮動,惶惶不可終日!這麼搞下去,過不了多久,就要天下解體了!這還不算‘鬧大了’?”

    “國本……動搖?”醇王吃力的問道,額上微微見汗,“天下……解體?”

    “王爺,”劉寶第說道,“女子繼統,牝雞司晨,陰陽倒置,乾坤顛覆!如此,國本豈得不動搖?國本動搖,人心離散,妖孽叢生,外侮橫起,天下焉得不解體?!”

    醇王額頭上的汗,涔涔而下:“這……”

    劉寶第的話,帶著金屬般的顫音:“覆巢之下,安得完卵?皮之不存,毛將焉附?王爺,這國家之本,是‘愛新覺羅’四個字!這天下,是愛新覺羅的天下!”

    “動搖國本,荼毒天下……”醇王將酒杯往桌子上一放,“我……萬萬不許!”

    “天降大任於王爺!”劉寶第目光炯炯,“撥亂反正,匡救社稷於傾覆之危,全在王爺一人了!”

    “我……”醇王渾身的血,都滾沸了,“當仁不讓!”

    “好,王爺‘當仁不讓’這四字,我當為之浮一大白!”

    兩人舉杯互相示意,然後,將杯中酒一飲而盡。

    “然則……先生何以教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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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一六章 關某人的心思和胃口

    “王爺應該先問這麼一句,”劉寶第微微一笑,“‘上頭’何以竟生出了立女帝這個匪夷所思的念頭?”

    醇王沉吟說道:“仁、宣一系,選不出嗣皇帝了,迫不得已……”

    劉寶第連連搖頭:“藉口,藉口!”

    “呃,我也覺得像是藉口……”

    “其實,連藉口都算不上!”劉寶第說道,“仁、宣一系,怎麼就選不出嗣皇帝了?載澄、載瀅兩個,難道是死人?”

    他不但直呼載澄、載瀅之名,還說什麼“死人”,醇王和這兩個侄子,感情其實不壞,不由自主,皺了一下眉頭。

    “唉,我那位六嫂,大雨滂沱之中,大庭廣眾之下……這個事兒,先生你也是知道的,六哥兩夫妻已經把話說到那個份兒上了,還能怎麼樣呢?”

    “不然,不然!”劉寶第微微冷笑,“如果‘上頭’真的有心,立載澄、載瀅其中一人為嗣皇帝,一道上諭便夠了!難道,恭親王真的敢抗旨不成?我就不相信,他真的會拿繩子勒死自己的親生兒子!”

    醇王默然片刻,點了點頭,說道:“先生說的也是,不過,那樣子就撕破臉了,我想,‘上頭’是不會這麼做的。”

    “‘上頭’確實不會這麼做,可不是怕撕破臉,而是根本就不想立載澄或者載瀅!”

    頓了一頓,劉寶第繼續說道:“先不去說載澄、載瀅了,說說另外兩位,載治、載漪——說是不能‘二次過繼’,所以不能做嗣皇帝。嘿嘿,這算什麼理由?我若在場,一句話就能叫那個曹琢如閉嘴了!”

    “哦?請教!”

    “叫載治、載漪‘歸宗’!”劉寶第拉長了聲調,“另外找人給隱王、瑞王承嗣就是了!”

    醇王呆了一呆,隨即瞪大了眼睛,一拍大腿,大聲說道:“對啊!——先生高明!如此一來。就沒有什麼‘二次過繼’的問題了!”

    劉寶第頗為得意,正想繼續發揮下去,醇王卻皺起了眉頭:“歸宗?呃,載治歸宗,就是回到了成親王一支,那……可就出了仁、宣一繫了!”

    劉寶第一怔。這個可是沒有想到,不過他面皮甚厚,不改顏色,說道:“沒錯,載治‘歸宗’,確實出了仁、宣一系;可載漪‘歸宗’,卻是回到前惇親王奕誴一支。奕誴雖然獲罪奪爵,子嗣的爵位可沒有動,照理,載漪還是有資格做嗣皇帝的。”

    “‘照理’歸‘照理’。”醇王微微搖頭,“五哥那個樣子,他的兒子……”

    說到這兒,嘆了口氣,“是不可能做嗣皇帝的,沒有人會提名他們的——我也不會。”

    頓了一頓,說道:“其實。除了載漪,五哥還有載濂、載瀾、載津幾個兒子,我們兄弟幾個裡面。數他子嗣最廣,可是……唉!”

    劉寶第微微發窘——我怎麼念不及此?說話要小心。不然,就叫王爺小看我了!

    不過,雖然不慎“失言”,但他自有叫東家“另眼相看”的法子。

    “王爺何須傷感?”劉寶第含笑說道,“王爺春秋正盛,必然子嗣其昌,蘭桂芬芳,瓜瓞綿長!”

    醇王“傷感”的,其實並不是自己目下膝下無子,不過,聽了劉寶第的善誦善禱,臉上卻也不由得露出了笑容。

    劉寶第的話,還沒有說完:“大清朝將來的福祚,必然應在太平湖畔!”

    從箑亭南望,就是太平湖。

    醇王心中“砰”的一跳,連連搖頭:“還談不上,還談不上!”

    不說“談不上”,而說“還談不上”——咦,有點意思啊!

    醇王的“還談不上”,脫口而出,未經深思熟慮,但正因為如此,更堪玩味了。

    不過,這個題目,點到即止就好,暫時還不宜深談,劉寶第微微一笑,將話頭拉回了“二次過繼”。

    “‘二次過繼’,”劉寶第說道,“和公主繼統、承嗣,一般的是離經叛道,王爺請想一想,二者相較,哪個‘離’得更遠些?哪個‘叛’得更狠些?”

    這種比較,其實是沒有什麼意義的,人說人話,鬼說鬼話,完全視乎屁股坐在哪一邊兒了。

    醇王的回答是:“自然是公主繼統、承嗣,更……不像話些。”

    “著啊!”劉寶第說道,“既如此,‘上頭’為什麼寧肯叫榮安公主繼位,也不肯叫載治、載漪‘二次過繼’?”

    醇王心裡說:載漪不管是不是“二次過繼”,他既然是五哥生的,就沒有做嗣皇帝的可能;載治呢,年紀比我還大,莫說“上頭”不會真的“國賴長君”,就是我,其實也不願意叫一個年紀比我還大的侄子來做這個嗣皇帝——侄子一登基就親政,那,還有我這個當叔叔的啥事兒啊?

    立一個幼帝,大夥兒才有足夠的發揮的時間和空間,這一點,目下在“台上”的人——不管是哪個派別的,想法其實是基本一致的。

    醇王雖然未入中樞,但御前大臣、領侍衛內大臣、神機營,緊要差使一大堆,好歹也算“台上”的。

    不過,這些話就不必明著說出來了,醇王說的是:“請先生指教。”

    “王爺請再想一想,”劉寶第說道,“榮安公主的老公,是哪一位呀?”

    “老公”二字,十分刺耳,不過,醇王顧不得這些細節了,他的眼睛倏然睜大了:“先生是說,立女帝,是關……的意思?”

    劉寶第鄭重的點了點頭。

    醇王緊張的思索著,過了一會兒,吃力的問道:“若果真如此,那……他,呃,為的是什麼呢?”

    劉寶第“格格”一笑:“這還用說?”

    醇王有點口吃了:“難道。他,他,要……借此……專擅?”

    劉寶第剛想說:“見不及此,無目者也!”一轉念,這麼說,可是把東家的眼光,等同於瞎子啦。大大不妥;同時,也顯不出我劉某人的高明啊!

    及時改口:“王爺‘專擅’二字,說的極好!不過,只怕某人的胃口,還不止於此呢!”

    “還能……怎麼樣?”

    “王爺,”劉寶第說道。“榮安公主若繼統登基,那麼,她‘大行’之後,接她的位子的,是什麼人啊?”

    “你是說,你是說……”

    “到時候,大清朝的天下。”劉寶第尖銳的冷笑,從牙齒縫兒中擠出來,刺得人脊背發涼,“姓愛新覺羅。還是姓關,可就不好說了!”

    醇王瞠目結舌,說不出話來,過了好一會兒,才連連搖頭:“不至於,不至於!逸軒這個人,有的時候。做事情是稍嫌霸道了些,可是,我的話。他還是肯聽的,還是肯聽的!他不會動這種心思。不會動這種心思!”

    劉寶第暗暗一哂,心道,人家肯聽你的?那不過是在敷衍你罷了!被人玩弄於鼓掌之上而不自知!如果關某人果然有謀朝篡位的心,你醇郡王說一句,他就不謀了、不篡了?這位七王爺,還真是看得起自己個兒!

    “咱們先不去管關某人動的是什麼心思,”劉寶第放緩了語氣,閒閒的說道,“總之,假若榮安公主登了基、繼了統,她‘大行’之後,大清的皇帝,嘿嘿,請問王爺,到底是姓愛新覺羅好呢?還是姓關好呢?”

    “這,這,這……”

    這不是醇王答得出來的問題,他“這”了好幾聲,終於說道:“唉,所以說,不能立女帝嘛!不然,就全亂了套了!”

    女帝是堅決不能立的,但是,醇王還是不相信關卓凡會動“這種心思”——這和平素關卓凡給他的印象,相去太遠了。

    “立女帝,”劉寶第說道,“關某人是否有格外的心思,暫且不去說他,不過,王爺方才提到的‘專擅’二字,他怎麼也逃不掉吧?”

    “‘專擅’……”醇王的語氣,猶疑而困惑,“呃,他現在都‘恭代繕折’了,還能怎麼‘專擅’?再者說了,就算立了女帝,‘上頭’還有兩宮皇太后,依舊是一個‘垂簾聽政’的格局,較之目下,似乎……也沒有什麼太大的分別呀?”

    “嗐,王爺!”劉寶第大不以為然的樣子,“這個‘恭代繕折’,不過是因為大行皇帝‘天花之喜’,母后皇太后沒法子兩頭照料,才不得不行的權宜之計!照理,大行皇帝既然已經龍馭上賓了,就該恢復之前的聽政的格局,可是,你看看,眼下的局面,這個‘權宜之計’,是不是很有些要繼續‘權宜’下去的勢頭呢?”

    微微一頓,“單此一點,某人就難逃‘專擅’之嫌!”

    “呃,目下,‘東邊兒’的精神頭兒不大好……”

    “好,那麼咱們就拭目以待,看看他到底要‘權宜’到什麼時候?

    頓了一頓,劉寶第繼續說道:“再來說說立了女帝之後的情形——王爺,到時候,‘上頭’就沒有兩宮皇太后了!就不是什麼‘垂簾聽政’的格局了!”

    “啊?這……怎麼會?”

    “王爺忘了,”劉寶第似笑非笑的說道,“大行皇帝崩逝的當天,親貴重臣聚集軍機處,議立嗣皇帝,會議之上,王爺大展偉論,嗯,聲成金石,黃鐘大呂,振聾發瞶,早已傳遍天下!”

    “啊?哪……些話呀?”

    劉寶第朗聲說道:“王爺說,‘大行皇帝之崩,到底是因為沾染了什麼‘邪毒’,還弄不清楚!聖母皇太后要不要負什麼責任,也還是未知之數!因此,她要避嫌!因此,不能由她來主持議立嗣皇帝!’”

    醇王心中“砰”的一跳:“你是說……”

    “王爺偉論,九鼎之重!”劉寶第雙手抱拳,虛虛的一拱,“有王爺這幾句話,‘西邊兒’非但沒有了‘主持議立嗣皇帝’的資格——”

    微微一頓,“將來回到北京,‘垂簾聽政’,更是沒有她的份兒了!”

    啊?!

    醇王微微張開了嘴巴,心中“怦怦”直跳:真的?我這幾句話,真的有……這麼大的威力?!

    一時之間,他好像飄上了雲端,御風而行,整個人都暈乎乎的了1

    劉寶第微笑說道:“王爺似乎還不大相信?咱們還是那句話,‘拭目以待’!”

    “啊,好,好,拭目以待……”

    “‘西邊兒’既去,”劉寶第篤定的說道,“‘上頭’,可就只剩下‘東邊兒’一個人了。”

    醇王想了一想,說道:“先生的意思,是不是說,‘東邊兒’是老實頭,會被人……予取予求?”

    “正是,王爺睿見!”

    劉寶第先讚了醇王一句,然後說道:“不過,不止於此!”

    “哦?還有?……”

    “總要皇帝尚未成年,”劉寶第說道,“皇太后才能夠臨朝稱制、‘垂簾聽政’,榮安公主登基之後——”

    說到這兒,故意停了下來。

    “榮安……還沒到十八歲,還不能親政啊。”

    “王爺,”劉寶第說道,“十八歲,那是男子!女子的‘及笄之年’,可是十五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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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一七章 皇夫攝政王?皇父攝政王!

    醇王呆了一呆,一對小眯縫眼又一次睜大了:“對啊!榮安都已經……出閣了!已經成年了!”

    頓了一頓,“就是說,她一登基,就可以……親政了!”

    “不錯!”劉寶第說道,“皇帝既然已經親政,王爺,你說,皇太后還可以繼續‘垂簾聽政’麼?”

    醇王又呆了一呆,然後一拍大腿:“是不能夠了!——先生高明,人所不及!”

    他心下大為佩服:這個劉頌宇,果然是“國士”!能夠延其為己助,大是幸事!我的眼光……真正是好!

    不過,疑惑還是有的:“可是,呃,這麼著,‘東邊兒’……會樂意?

    “‘西邊兒’若在,”劉寶第說道,“一定是不樂意的,不過,‘東邊兒’嘛……”

    說到這兒,他搖了搖頭,臉上露出譏嘲的微笑:“心腸既軟,人又糊塗,關某人鼓如簧之舌,三繞兩繞,也就把她給繞進去了!”

    醇王點了點頭,說道:“先生說的是,據我看,‘東邊兒’對掌權做事,本來也沒有什麼太大的興趣,撤簾歸政,頤養沖和,保不齊她還更加樂意呢!”

    “王爺睿見!”

    劉寶第這句稱讚,倒是真心實意,頓了一頓,繼續說道:“王爺你想啊,榮安公主雖說過了‘及笄之年’,已為人婦,可是,到底不過是一個十幾歲的女孩子,哪裡懂得什麼國家大事?她親政之後,一切政務。賞罰黜陟,必然都是出於關某人之手!‘恭代繕折’算什麼?到時候,他就是——”

    說到這兒,又故意停了下來。

    醇王不需劉寶第進一步提點了。大聲說道:“他就是‘攝政’了!”

    “王爺,”劉寶第一字一頓,“應該說是‘攝政王’!”

    “攝政王?”

    醇王心頭一顫,真正悚然而驚了!

    “是!而且——”劉寶第冷冷說道,“他這個‘攝政王’。連老睿忠親王都比不了!老睿忠親王‘皇父攝政王’的銜頭,固然嚇人,但到底難脫僭越之嫌,他這個‘皇夫攝政王’,可是名正言順,誰也不能說他僭越!”

    “皇夫攝政王?”

    劉寶第嘿嘿一笑:“王爺,難道不是嗎?”

    “呃……是。”

    “名銜什麼的,”劉寶第說道,“還不是最緊要的,最緊要的是。老睿忠親王這個‘皇父攝政王’,權勢再大,世祖終有親政的一天,到時候,老睿忠親王是交權還是不交權?總不成,做‘皇父攝政王’做一輩子?”

    頓了一頓,“老睿忠親王手上,畢竟只有兩白旗,他若沒有了大義名分,其餘諸旗還肯一直忍氣吞聲?一時半會兒。也許還壓得住場子,可是,難道他真有本事壓人家一輩子?——哼,他若真有這個本事。早就自己個兒做皇帝啦!”

    這番話,原是十分犯忌的,醇王聽在耳中,只覺得驚心動魄,不過,仔細思襯。竟是無可辯駁!

    “關某人這個‘皇夫攝政王’就不同了,”劉寶第說道,“真正是可以名正言順的做一輩子!——榮安公主是女子,不親自處理政務,大夥兒也不會覺得有多麼不妥;再者說了,榮安公主難道會向自己的老公要權?”

    又爆出一個“老公”,不過,此時的醇王,連番震撼之下,對這種俚俗之語,已經沒有什麼違和之感了。

    默然片刻,醇王吐出一口長氣,澀聲說道:“先生所言甚是,到時候,榮安竟是成了一個扯線木偶……傀儡!”

    “不錯,就是這兩個字——傀儡!”

    醇王的聲音悶悶的:“好處如此之大!怪不得,怪不得,他要立自己的老……”

    “婆”字沒有說出來,醇王畢竟是天潢貴胄,“老婆”這種俚俗之語,聽聽可以,從自己的嘴裡出來,終究還是“違和”滴。

    不過,這句沒有說完的話,已經代表他接受了劉寶第的判斷:第一,“上頭”目下的算盤,確實是準備立女帝了;第二,立榮安公主為帝,不是因為在仁、宣一系中選不出嗣皇帝,不得已而為之,而是某人幕後操縱,上下其手,目標,就是那個“皇夫攝政王”。

    “他的好處,”劉寶第說道,“還不止於此!”

    還有?

    “榮安公主登基,”劉寶第的手指,輕輕的敲著桌面,“關某人不僅是‘皇夫攝政王’,將來,還是‘太上皇’!”

    醇王渾身一震:“太上皇?”

    “他未必會居‘太上皇’之名,”劉寶第說道,“不過,‘太上皇’之實,卻必定是有的!”

    頓了一頓,“榮安公主登基,將來,‘大行’也好,‘遜位’也罷,承繼大位的,不都是他們倆的兒子?如此一來,關某人不就是‘太上皇了’?”

    醇王的臉色,一陣紅,一陣白。

    “即便自己的兒子到了親政的年紀,”劉寶第說道,“我看,關某人也未必就會交權!到時候,只需把‘皇夫攝政王’改成‘皇父攝政王’就成了——嘿嘿,到時候,咱們大清,可就又出了一個‘皇父攝政王’了!”

    頓了一頓,“而且,這個‘皇父攝政王’,可不比老睿忠親王的‘皇父攝政王’——老睿忠親王那個,畢竟名不副實,關某人這個,可是如假包換!”

    說到這兒,劉寶第用右手食指,在桌面上重重一擊:“如是,他這個‘義皇帝’、‘假皇帝’,真就可以做一輩子了!”

    義皇帝,假皇帝?

    醇王渾身一個激靈。

    “義皇帝”,是多爾袞。

    多爾袞薨後,世祖下詔追尊多爾袞為“懋德修道廣業定功安民立政誠敬義皇帝”,廟號成宗,是為“成宗義皇帝”,喪禮依帝禮。同時,尊多爾袞正宮元妃博爾濟特氏為“義皇后”,祔享太廟。

    不過,前無古人的蓋世榮銜,不過緩兵慢敵之計,僅僅兩個月之後,多爾袞便被奪爵毀墓,黜出玉牒,從雲端跌入了泥塗。

    “假皇帝”,則是王莽。

    平帝駕崩,王莽立年僅兩歲的劉嬰為太子,呼為“孺子”,史稱“孺子嬰”。王莽“居攝踐祚,如周公故事”,改元“居攝”,稱“假皇帝”。這個“假”,不是真假之假,而是權假、兼假之假,即“代理”之意。

    三年之後,王莽建立新朝,正式篡漢。

    醇王心潮起伏,“義皇帝”、“假皇帝”——關逸軒真的會走上這條路嗎?劉寶第會不會是在危言聳聽?

    見東家的臉色,陰晴不定,劉寶第不說話了,他端起高腳玻璃杯,慢慢兒的啜著紅葡萄酒,表面上風輕雲淡,從容不迫,內心卻是打鼓的:他的“驚人語”,已經說到盡了,如果醇王不動心,或者雖然動心,卻下不了行動的決心,他這個幕僚的處境,就很尷尬了。

    思前想後,醇王終於得出了這麼一個結論:“義皇帝”有可能,“假皇帝”不可能——左看右看,關逸軒都不是那種人啊!

    不過,“義皇帝”也是不可以的!

    這個天下,是太祖、太宗的天下,是愛新覺羅氏的天下,怎麼可以什麼都叫一個外姓人一個人說了算?大政國計,就不說親貴們都有一份兒,至少,近支親貴該有一份兒吧?

    近支親貴……捨我其誰?

    真的是天降大任於我啊!

    我要替祖宗、替社稷、替朝廷,看好門、把好關!絕不能叫人動搖了大清的國本,擾亂了大清的天下!

    另外,這也是為關逸軒好!

    多爾袞什麼下場?前車之鑑,覆轍不遠!真走上了這條路,最終的下場,就是撞得粉身碎骨啊!君子愛人以德,就算僅僅作為朋友,也不能眼看著他這麼一路滑下去!

    嗯,用今天的話說,就是不能眼看著關某人“在錯誤的道路上愈走愈遠”。

    “女帝絕不可立!”醇王終於開口了,語氣陰冷而決絕,“事到如今,到底該如何因應?請先生教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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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一八章 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

    劉寶第精神大振,放下了玻璃杯,豎起一根手指,搖了一搖,說道:“第一,寶竹坡的摺子,不能留中,不但要駁,且要痛駁!”

    “是!不但要駁,且要痛駁!呃,請問先生,如何……痛駁?”

    “這就要靠王爺了——”劉寶第說道,“面爭於母后皇太后,曉以大義,剖析厲害,母后皇太后被人繞了進去,咱們得把她拉出來!”

    “這……”醇王微微躊躇,“上一次我和她,呃,已經吵過了一架……”

    想到上一次“闖殿”的情形,醇王不由就微微氣餒。

    “王爺為的是大清的千秋萬代!”劉寶第鄭重說道,“王爺高瞻遠矚,首倡立嗣皇帝之議,如果當初‘上頭’聽了王爺的話,及早綢繆,預為之備,哪裡會有今天手忙腳亂、為人所乘的尷尬局面?”

    說到這兒,頓了一頓,“上一次,王爺不計自身榮辱利害,面爭於母后皇太后,王爺直聲,已震天下!士林翹首,朝野仰望!如今的情勢,更是只有王爺,才可以一言出而九鼎安!”

    “直聲震天下”?

    “士林翹首,朝野仰望”?

    “一言出而九鼎安”?

    醇王被劉寶第捧得暈暈乎乎的,他心頭火熱,一拍大腿,說道:“好!我就再‘闖’一次殿!”

    嘆了口氣:“不過,唉,我是怕她又哭鼻子!傳了出去,好像我多……呃……多什麼似的……”

    一時之間,不曉得該如何措辭了。

    劉寶第微微一笑,說道:“王爺之慮,也有道理,這個,民間有‘踹寡婦門’之說,如果又把‘上頭’逼哭了,倒好像咱們欺人太甚了。”

    “踹……寡婦門?”

    這個說法,成長於紅牆朱門之後的醇王。卻是從來沒有聽說過。

    “是,‘踹寡婦門、挖絕戶墳、吃月子奶、罵啞巴人’,民間謂之‘四大缺德’。”

    醇王啞然。

    這個劉頌宇,滿口“之乎者也”的同時。動不動就跳出一兩個極其俚俗的詞兒,這可有點兒……

    這也罷了,可是,我面爭於母后皇太后,不論是為了議立嗣皇帝。還是為了痛駁寶竹坡的謬論,都是為天下請命,為社稷請命,呃,“踹寡婦門”?這未免……太過擬於不倫了吧?

    還什麼“挖絕戶墳”、“吃月子奶”……

    醇王的心思,劉寶第並不曉得,自顧自的說了下去:“既如此,咱們就‘先禮後兵’!先上一個摺子,就說……嗯,寶某人‘為文宗顯皇帝血嗣未絕仰祈睿鑑事’一折。流毒於外,眼下……坊間物議沸騰,人心動搖,這個,亟需睿斷,明申繼統承嗣之大道,庶幾人心欣悅,天下乂安,不然……國本動搖,臣恐……天下解體。國亡無日!”

    這倒是“正論”,醇王精神一振,回過神兒來,讚道:“好!寥寥數語。便聽出一篇大文章了!那麼,這個摺子,就奉煩先生的如椽大筆了!”

    劉寶第心中得意,說道:“不敢,原是分內之事。”

    “不過,”醇王又有點兒猶疑了。“如果我這個摺子,也給……‘淹’了呢?”

    “王爺的摺子,‘上頭’也敢‘淹’了?……呃,不至於吧?”

    醇王搖了搖頭:“不好說。”

    當年,蔡壽祺上摺攻訐恭王,恭王御前咆哮失禮,被逐出軍機,開去一切差使,趕回府邸,“閉門讀書”。文祥、寶鋆、曹毓瑛,聯絡惇王、醇王,上摺子為恭王說話。

    那一次,兩宮皇太后倒是把兩位王爺的摺子都發了下來,沒有“留中”,可是,慈禧卻加了這麼一句:“我也不曉得五爺是怎麼回事,今兒個他上摺子給六爺說好話,可辛酉年在熱河,不就是他說的六爺要謀反嗎?到底他哪一句話才是真的呀?”

    有了這句話,摺子寫的再好,也是一錢不值了。

    於是倭仁就說,這兩個摺子,皆可“置而不議”。

    於是,惇王、醇王的摺子,就真的“置而不議”了。

    這比“留中”還打臉,還叫人難堪。

    “留中”不代表你的摺子沒有價值,有時候,就是因為太有價值了,以致暫時無法處置,所以不得不“留中”。譬如,寶廷的“為文宗顯皇帝血嗣未絕仰祈睿鑑事”一折,就是這種情況。

    可發了下來,卻得到一個“置而不議”的待遇,即是說,這份摺子,毫無價值,根本不值得討論。

    這叫上摺子的人的臉,往哪裡擱啊?

    醇王氣得要死,他其實是被惇王連累了,於是更加不服。醇王沒法子發作兩位嫂子,便********的找倭仁的麻煩,尋了一個莫名其妙的理由,上摺彈劾倭仁,結果被慈禧罵“瞎胡鬧”,彈劾倭老夫子的摺子,自然不出意料的“淹”掉了。

    醇王將這段公案簡略說了,然後皺了皺眉,說道:“‘上頭’若故技重施,如之奈何?”

    “這個嘛……”

    劉寶第冷冷一笑,說道:“‘禮’既然‘禮’過了,‘上頭’若不受這份禮,咱們就只好‘兵’了!”

    “兵”?

    醇王嚇了一跳:你不會要我——

    自然不會的。

    “王爺是御前大臣,”劉寶第說道,“只要‘上頭’在養心殿,隨時都可覲見,連牌子都不必遞的!王爺盡可帶上‘折底’,當面唸給‘上頭’聽!”

    頓了一頓,“然後,告訴‘上頭’,如果朝廷不肯下旨‘痛駁’寶竹坡,那麼,咱們就只好‘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了!”

    “‘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怎麼說?”

    “學寶竹坡,傳遍‘折底’於都門,叫天下人來評這個理!”

    哦,原來是這麼個“兵”法。

    醇王默謀片刻,點了點頭,說道:“好,如此一來,‘上頭’就沒有法子再裝傻了!“

    “是!”

    頓了一頓,劉寶第說道,“除此之外,亦俾天下人知曉,維護正統,鞏固國本,有王爺做主心骨、頂樑柱!如此一來,王爺一言一行,天下之士必翹首跂踵,王爺登高振臂,貞士正人,無分朝野,自然一呼百應,惟太平湖馬首是瞻了!”

    這段話的意思是,除了影響、引導、控制輿論之外,醇王還可以借此把追隨者聚攏到自己的身邊,建立自己的“班底”。

    醇王聽得心潮澎湃,不過,劉寶第要他借此建立自己“班底”的意思,他並沒有真正領會,他只覺得,“天下之士翹首跂踵”,“登高振臂”,“貞士正人,無分朝野,一呼百應”——真正是過癮的不得了!

    軒親王府後花園芙蓉榭,乾清宮內奏事處,醇王兩番“故作驚人語”,都是要吸引人們的注意力,以期引領風潮,可惜,兩次都被恭王壓了下去,這一次,六哥再也礙不了我的事兒了吧?

    醇王的腦海中,冒出這樣一番景象:讚譽如潮水般湧來,朝臣士子,奔走門下,自己呢,自然不以王爵傲人,禮賢下士,就算對“白衣卿相”,也是雍容揖讓。

    哈,這般動人景象,單是想一想,就叫人醺然欲醉了!

    “好,好,就依先生之言!”

    “此其一。”劉寶第伸出兩根手指,得意洋洋地晃了一晃,“其二,咱們既不能、也不必單打獨鬥,宗室裡、言路上,都要找人出來說話。”

    頓了一頓,“寶竹坡這個摺子,能折騰出這麼大的動靜,不就是因為他既是講官、又是宗室?咱們——還是那句話,‘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

    “嗯!”

    “先說宗室——六爺暫且不去說他了,八爺、九爺兩位,王爺應以長兄的身份,叫他們出來說話!”

    “八爺”是鐘王,“九爺”是孚王。

    呃……

    談到具體行動,醇王又猶豫了。

    他還是有自知之明的:在八弟、九弟面前,自己可沒有六哥那份說一不二的權威。

    “老九還沒有成年,”醇王遲疑的說道,“說話沒有份量,也未必肯說什麼話;至於老八——”

    說到這兒,醇王微微苦笑了一下:“先生有所不知,他和關逸軒兩個,一向走得很近,這個事兒,要他出頭反對關逸軒,只怕……”

    滯了一滯,“呃,只怕有點兒……‘與虎謀皮’了。”

    劉寶第一愣:鐘王和關某人“一向走得很近”?這個,我倒是不曉得。

    “那——遠支宗室呢?”

    “遠支那邊,”醇王說道,“我是想過的——只怕更難!先生你想,仁、宣一系,選不出嗣皇帝了,如果不立女帝,這個嗣皇帝,自然就得求之於遠支,由遠支來出頭反對立女帝,豈非……瓜田李下?”

    頓了一頓,“不論哪一支的人出頭,‘那邊兒’的人,如寶廷之流,只消說一句:怎麼,是你自個兒想當皇帝呢?還是想你們家的哪個人當皇帝啊?——先生你想,這句話問了出來,叫人怎麼回答?”

    劉寶第大大一愣:這個……我倒是真沒有想過。

    咦,這位糊塗東家,腦子怎麼突然間好用了?

    “還有,”醇王說道,“放在以前,遠支親貴,是沒有資格參與議立嗣皇帝的,這一次是關逸軒的主張,把他們都叫了過來……呃,我瞅著他們,都是一副受寵若驚的模樣,呃,在這兒事兒上,叫他們出頭反對關逸軒,只怕……”

    咦,咦,咦,這個東家,真的變聰明了!

    什麼情況?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7-5 21:04
第二一九章 世人皆欲殺,我意獨憐才

    東家這種生物,太蠢笨了固然不行,如是,作為幕僚,是要吐血的;可是,太聰明了,也不好——如是,怎麼顯得出作為幕僚的俺的本事呢?

    不過,一俟被人指出了謬誤,或者,眼下的問題自己解決不了,劉寶第自有應對的訣竅,那就是先捧東家一句,然後立即轉移話題。

    他輕輕咳嗽了一聲,說道:“宗室方面……盡可從長計議,何況,王爺為宣宗親子,國家郡王,已經是宗室之望了!嗯,眼下當務之急,是言路!只要言路上有人肯出頭,和王爺桴鼓相應,這個氣勢,就足以壓倒寶竹坡了!”

    “宗室之望”,意思是,您身份貴重,自己個兒就可以代表整個宗室了,宗室裡面,有沒有其他人幫腔,無關大局。

    不過,以二打一,“壓倒”一說,倒也不錯。

    不過,醇王還是猶疑的:“言路……有人肯出頭嗎?現今的言路,可不比從前了!打為大行皇帝開‘洋務、兵事’的功課上頭,‘上頭’就開始壓制言路了,經‘鐵路大辯論’一役,言路的氣勢,愈加之低了……”

    頓了一頓,“‘上頭’又恢復了京官的全俸,又叫‘宗室銀行’替京官放貸……”

    “總之是……軟硬兼施!”醇王嘆了口氣,“現在的言路,都學會看‘上頭’的臉色了!唉,倭艮峰若還在,大約還好些……呃,其實,就算倭艮峰還在,也未必就能怎麼樣……到了後來,倭艮峰其實也不大說話了!”

    這番話,雖然略嫌表述混亂,但基本理路卻是清楚的,劉寶第心裡愈加嘀咕了。

    沒關係,沒關係,反正俺已經準備好了殺手鐧。

    “王爺說的不錯——”

    微微一頓,“不過,不曉得王爺留意過沒有?這些‘軟硬兼施’,都是出自關某人之手!有人為掌控言路,處心積慮,綢繆已久!哼哼,所為何來?真正是……其心可誅!”

    醇王一震:“你是說,打為大行皇帝開‘洋務、兵事’的功課上頭,‘他’就有了……立女帝的想頭?”

    劉寶第“哼”了一聲,說道:“王爺以為呢?”

    醇王心中不以為然:那個時候,“大行皇帝”還好好兒的,怎麼都冒不出立女帝的念頭啊?硬要這麼說,未免就欲加之罪了。

    劉寶第看醇王的臉色,心知東家不以自己的看法為然,及時改口:“我並非說‘他’打為大行皇帝開‘洋務、兵事’的功課上頭,就有了立女帝的想頭,而是說……嗯,這個,上位者,本應……聞過則喜,從諫如流,‘他’呢,如此這般,擺弄言路,這個……擺明了是要走專擅的路子嘛!”

    頓了一頓,繼續說道:“請王爺留意,有時候,有些念頭,初初的時候,確實是沒有的——那個時候,‘他’還沒有這麼大的權,也就生不出這樣的念頭;可是,專擅到了一定的火候,有些念頭,自然而然的,就冒了出來了——為人臣者,權力愈來愈大,不受節制,總有一天,會生出為人臣者不該有的念頭!”

    醇王悚然:似乎確實是這麼回事……

    “操、莽,”劉寶第冷冷一笑,“自古權臣,始國家砥柱,終謀朝篡位,哼哼,哪個不是這麼過來的?”

    醇王渾身一震。

    仔細想去……還真是這麼回事兒!

    “先生所言甚是!”醇王滿臉的憂心忡忡,“這個事兒,翰詹科道,確實不能一默無言!可是……”

    “請王爺安心,”劉寶第朗聲說道,“國家養士兩百年,忠臣義士,在在不絕!豈是關某人幾番疾言厲色,就都能嚇唬得住了?又豈是關某人一點小恩小惠,就都能夠收買的了的?天下人悠悠之口,哼,豈是關某人一個人堵塞得了的?”

    這番話,氣勢磅礴,醇王大受鼓舞,欣然說道:“正是!先生必有以教我!請說!”

    “我有一位同鄉,”劉寶第說道,“原在吏部做郎中,剛剛考取了御史,此君忠肝義膽,俠骨柔腸,真正叫‘國士無雙’!他亦甚不以寶竹坡之舉為然,若動以大義,他是一定肯上摺子、諫阻立女帝的。”

    “哦?竟然有這般人物?”醇王大為興奮,“請教貴同鄉的台甫?”

    “姓吳,名可讀,字柳堂,號冶樵,和我一樣,都是甘肅蘭州人氏。”

    “吳柳堂,吳可讀……”醇王沉吟說道,“這個名字,我似乎是有一點兒印象的……”

    突然,醇王失聲說道:“哎喲,那不是‘吳大嫖’嗎?”

    話一出口,自知不妥,立即漲紅了臉,連連致歉:“對不住,對不住!這個……呃,齊東野語,未足為憑!未足為憑!是我荒唐了!是我荒唐了!”

    劉寶第卻毫不在意,坦然說道:“‘吳大嫖’這個外號,沒有冤枉吳柳堂。不過,王爺,若沒有這個外號,吳柳堂也未必就肯出這個頭,犯顏直諫,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

    “呃,這……怎麼說呢?”

    “王爺曉不曉得,吳柳堂這個外號是怎麼來的?”

    “隱約有所聞,”醇王遲疑的說道,“不過,未知端詳。似乎是說,當年……吳柳堂進京趕考,在韓家潭的‘清吟小班’……呃,頗做流連?”

    劉寶第“呵呵”一笑,說道:“王爺太替吳柳堂留面子了,什麼‘頗做流連’?簡直就是一頭紮進了溫柔鄉中,不可自拔,幾乎就把紅粉窟,變成了英雄冢!”

    頓了一頓,“就為他貪戀佳人,不能專心用功,因此屢試不第。師長同鄉,見他愈鬧愈不像話,不能不出面干涉,將他從韓家潭的‘清吟小班’逼了出來,搬進了廣渠門外的‘九天大聖廟’——那是我們關中會館的公產,因為位處外城之外,地方清淨,無紅塵紛擾,無翠袖移志,便於用功。”

    “這樣……很好啊。”

    劉寶第“哼”了一聲,說道:“王爺不曉得他!只不過在‘九天大聖廟’住了三、五天,便相思難耐,又自行又搬回了韓家潭!”

    “啊?”

    “這下子,”劉寶第說道,“可把大夥兒氣壞了,警告他,如果不搬回‘九天大聖廟’,公中就斷絕對他的資助!他卻不以為意,說,我就算到大街上去賣文打卦,也不見得就餓死了!”

    醇王微微搖了搖頭:“這位吳柳堂,還真是……”

    “大夥兒沒有法子,最後,只好使出一條釜底抽薪之計——找到了吳柳堂那個相好的姑娘,叫做‘雲兒’的,曉以利害。”

    “這位‘雲兒’,”劉寶第嘆了口氣,“倒是個懂道理的,她對吳柳堂扳起臉來,說,我愛的,是你吳某人的才,不是你在煙花巷裡空擲流光,你若不能夠金殿傳臚,就不要再來見我了!”

    “哦……那,吳柳堂怎麼樣呢?”

    “還能怎麼樣?只好搬回‘九天大聖廟’,發憤用功了!”

    說到這兒,劉寶第笑了一笑,說道:“彼時,正好‘四大徽班’的‘四喜班’,重新由余三勝掌班,努力振作,於是就有人寫了一副對子,叫做‘余三勝重興四喜班,吳大嫖再入九天廟’。”

    醇王“哈哈”一笑:“這副對子,倒是工整,只是未免……太損了些!”

    “損是損,”劉寶第說道,“不過,對吳柳堂來說,倒是好事!佳人正言相彈,外人謔語相譏,兩重刺激之下,他愈加發憤了!第二年,嗯,道光三十年庚戌科春闈,吳柳堂終於金榜題名了!”

    “啊……”醇王讚歎著說道,“這,倒算是一段風塵佳話呢!”

    “王爺說的不錯,”劉寶第卻嘆了口氣,“只是可惜啊——”

    微微一頓,“吳柳堂興沖沖的去找雲兒,誰知,等著他的竟是噩耗!上一年冬天,雲兒得了絞腸痧,沒挺過來,香消玉殞了!”

    “啊?!”醇王不由失聲,“唉,可惜,可惜!”

    劉寶第又嘆了口氣,說道:“吳柳堂大哭了一場,又大病了一場,幾乎也沒有挺過來!唉!”

    “可惜,可惜,實在可惜!”

    “王爺”,劉寶第說道,“吳柳堂流連煙花巷,非肌膚爛淫之行,他眷顧的,由始至終,只有一個雲兒,他是把這個女人,當做了真正的風塵知己!”

    頓了一頓,“吳柳堂此人,至情至性,認定了的人,認定了的理,九牛不回!他鍾情煙花女子,以致荒廢舉業,看似荒唐不經,可是,王爺,我說句實在話,如果換一個循規蹈矩的謹飭君子,未必就敢、未必就肯,逆龍鱗、劾權臣!”

    “這……也是!”

    微微一頓,醇王說道:“怪不得先生方才說,‘若沒有這個外號,吳柳堂也未必就肯出這個頭,犯顏直諫,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

    “是,我就是這個意思!”

    “先生之言,深得吾心!”

    頓了一頓,“先生和吳柳堂,是……至交?”

    劉寶第微微一笑,“吳柳堂從‘九天大聖廟’搬回雲兒的香巢之時,關中諸公,不是公議要斷了他的資助麼?那個時候,我也在北京,手頭雖然不寬裕,卻資助了他幾兩銀子。”

    這個交情不得了!“雪中送炭”什麼的,已不足以形容了,吳可讀感激劉寶第的,絕不僅僅是那“幾兩銀子”,而是“世人皆欲殺,我意獨憐才”的相知!這真正是刎頸過命的交情!

    醇王興奮的說道:“好,那麼,就全拜託先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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