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史民國] 亂清 作者:青玉獅子 (連載中)

 
巴爾帕金 2014-5-16 16:37:58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2083 77580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7-5 21:06
第二三零章 真正的男人

    ——到時候,“她”願意也好,不願意也好,都得“撤簾”,都得乖乖兒地搬到頤和園裡去住了!

    麗貴太妃突然覺得,婉妃說這句話的時候,臉上的神情,像極了一個人——那個麗貴太妃曾經每一念及、便為之股慄的人。

    “我覺得,”麗貴太妃微微苦笑,“你和‘她’,倒是很有幾分相似。”

    “怎麼會?”婉妃笑道,“哦,哪個‘他’呀?”

    婉妃以為,麗貴太妃說的是“他”。

    “就是……‘西邊兒’啊。”

    婉妃臉上的笑容僵住了:“姐姐這話……是什麼意思呢?”

    “你別誤會!”麗貴太妃趕忙說道,“我不是那個意思!唉,我這個人——嘴笨!”

    說著,伸出手,在婉妃的手背上,輕輕的按了一按。

    婉妃回過顏色,微笑著說道:“到底哪裡像呢?是生的像嗎?我自己個兒……倒不大覺得呢。”

    麗貴太妃微微歪過頭,認認真真的看了看婉妃,說道:“不,不是說你和‘她’生的像,你們倆,都生的好看,可是,不一樣的,‘她’……呃,我說不好,你呢,一眼看過去,就曉得是讀書人家的女兒。”

    婉妃輕輕一笑。

    “我說的是——”麗貴太妃說道,“脾性,你們倆的脾性,有的地方,真的挺像的,譬如——”

    頓了一頓,“都……驕傲的很。”

    婉妃眼中,波光一閃。

    “‘她’的脾氣,”麗貴太妃嘆了口氣,“倔的很,剛進宮的時候還好,愈往後,愈有棱角,就算和文宗皇帝在一起的時候,也是如此。有的時候,文宗皇帝爭不過她,氣得要拍桌子——可是,皇帝哪兒能隨便拍桌子呢?只好拂袖而去。”

    微微一頓,“可是,我從來沒見過、也從來沒聽過,‘她’替文宗皇帝賠過什麼不是,認低服小什麼的,不然,‘她’也不能在文宗皇帝那兒……失寵。”

    說到這兒,麗貴太妃澀然一笑,“不然,也未必……輪得到我。”

    婉妃默然。

    “你呢,”麗貴太妃覷著婉妃,小心翼翼的說,“我記得你是說過的,文宗皇帝在你這兒……”

    婉妃淡淡一笑:“文宗皇帝來景仁宮的次數,本來就少,要我侍寢的時候……就更加少了。在這兒,喝杯茶,講文戲墨之餘,手談一局,也就去了。說到底,文宗皇帝待我,不過一個‘女清客’罷了。”

    “我是想不大明白,”麗貴太妃說道,“文宗皇帝那個性子,你這樣的一個美人兒,怎麼就捨得擱著,不……呃,不……”

    “擱著不用?”

    麗貴太妃臉紅了,輕輕答了聲“是”。

    婉妃一聲冷笑:“妃子居然比皇帝高明,哪裡像個妃子的樣子?他是九五至尊,系四海之望!怎麼可以比不過自己的妃子?一想到這一層,他哪裡還提得起興趣……‘用’?”

    微微一頓,“這一層,你說我同‘西邊兒’像,倒也不算錯,我和‘她’的境遇,大致彷彿。不過,我的運氣,比不得‘西邊兒’——她總得在皇宮呆上幾年,在這個天下第一機械傾軋的地方歷練過了,殺伐決斷,才能‘高明’過文宗皇帝,因此,到底還有幾年雨露承恩的日子!我呢——”

    說到這兒,又是一聲冷笑:“不小心打小就讀了幾本書,一進宮,就‘高明’過文宗皇帝了!——當然,不是‘殺伐決斷’,是‘詩文書畫’。不管是什麼,總是叫文宗皇帝不自在了,所以——”

    搖了搖頭,打住了。

    房間裡安靜的很。

    過了片刻,麗貴太妃輕輕嘆了口氣,說道:“可是難為你了,倒是我這種笨笨的,反倒要好些……”

    “姐姐哪裡是笨?”婉妃說道,“姐姐是性子好!真正是性子好!姐姐的性子,天底下,哪有一個男人不喜歡的?”

    麗貴太妃的臉,又紅了,低聲說道:“什麼‘天底下的男人’……你胡說什麼呀?”

    婉妃微微一笑,說道:“拿佛家的話說,姐姐是‘靈台明澈’;我呢,卻始終是‘勘不破’!娑婆世界,安於十惡,忍受三毒,不肯出離諸煩惱——明明曉得是怎麼回事兒,可就是做不來!你說我‘驕傲的很’,許是真的——文宗皇帝不到我這兒來,我從來沒有想著去求他過來!‘堪忍世界’——忍著唄!”

    這段話,什麼“娑婆世界”、“堪忍世界”,什麼“十惡”、“三毒”,麗貴太妃都聽不大懂,不過,婉妃的基本意思,她還是明白的。

    默然片刻,麗貴太妃突然說道:“你是不是,看不大起……文宗皇帝?”

    婉妃微微一震。

    過了好一會兒,她極緩極緩的搖了搖頭,聲音裡夾雜著淡淡的苦澀:

    “對他,我說不好……一個男人,詩文書畫比不上我,我絕不會因此看他不起,男人的正經功夫,本來也不在這上頭……可是,因為詩文書畫比不上我,就自己先存了些念頭,就……先怯了,就躲著女人了,那麼,或許我會真的看他不起……或許,剛進宮的時候,年紀小,不懂事,有意無意,叫文宗皇帝察覺到了什麼,也說不定……”

    兩個女人,一時無語。

    “唉!”還是麗貴太妃打破了沉默,“連自己的妃子都……你說,做皇帝,到底有什麼趣兒啊?”

    “有的男人,”婉妃說道,“生怕自己個兒……這裡不如女人,那裡不如女人,心裡面一虛,別說做皇帝了,做什麼都不會有味道——哎,姐姐,你別這麼看著我,我可不是說文宗皇帝呀。”

    麗貴太妃輕輕的“嗐”了一聲,沒再說什麼。

    “有的男人,”婉妃的眼睛,透出異樣的光芒,“談不上詩文書畫,樣樣皆精,甚至不懂詩文書畫,都是可能的,卻什麼樣的女人都拿得住,這種人做皇帝,大約就……真正有味道了。”

    “天底下……有這樣的男人麼?”

    婉妃差一點就想說,“你那位乘龍快婿,大約就是這樣的男人”,話到嘴邊兒,總算忍住了。

    她笑了笑,說道:“天底下有沒有這樣的男人,我不曉得,不過,只有男人,才會時時刻刻,想著如何‘拿住’女人,如果皇帝由女人來做,不就沒有這些煩惱了?”

    麗貴太妃的臉色,又變過了。

    兜了一個大圈子,終於回到了這個最叫她心驚魄動的話頭上。

    “我是真不想麗妞兒做這個勞什子……皇帝!”麗貴太妃的聲音,微微發顫,“太……不可思議了!”

    頓了一頓,“女人做皇帝,自然沒有你說的這些個‘煩惱’,可是,一般是有‘煩惱’的呀!只怕,比起男人……還更多些吧?倒是不用想著怎麼‘拿住’女人了,可是,那麼多宗室、大臣——麗妞兒一個小人兒,什麼也不懂,哪一個,是她能夠‘拿’得住的?”

    婉妃輕聲一笑,“姐姐太痴了!宗室、大臣再多,也都歸你那位乘龍快婿去‘拿’的——有他在,哪裡還有什麼要榮安公主自個兒動手的事兒?榮安公主什麼煩心事兒都不用理的,只管高居九重,嗯,‘垂拱而治’就好了!”

    “真……的?”

    “自然是真的!我看,榮安公主做了皇帝,除了要從朝內北小街搬進紫禁城,其他的——嗯,祭祀慶吉,行個禮;逢年過節,出來和親貴大臣們見個面,別的,就沒有多少事情要做了!政務——那是軍機的事情,用不著榮安公主操心的!”

    頓了頓,“目下的情形,其實也差不多——你那位乘龍快婿‘恭代繕折’,母后皇太后看摺子,根本就是走個過場,其實,她……正經就是個撒手掌櫃!可是,你看,朝野內外,上上下下,按部就班,有條有理,不啥事兒都好好兒的?”

    “嗯……是。”

    “說句打嘴的話,榮安公主年紀不大,要說腦子,可比咱們母后皇太后好用!母后皇太后做得來的事情,榮安公主會做不來?你就放一百二十個心好了!”

    “這……嗯。”

    “所以,還是那句話,你們娘倆兒,除了要從朝內北小街搬進紫禁城,其他的,不說‘一如其舊’,至少也是——現在的日子怎麼過,將來的日子還怎麼過!什麼煩心的事兒都不必理!反正,天大的事兒落下來,都有你們家那位‘長人’去頂!”

    麗貴太妃嘆了口氣:“唉,那真是……難為‘他’了。”

    婉妃“格格”一笑,說道:“有什麼‘難為’的?男人嘛,不就是做這些事情的嗎?”

    頓了一頓,方才忍住沒說的話,終於說了出來:“姐姐,你方才問,‘天底下,有這樣的男人麼’,我看,你這位乘龍快婿,大約就是這樣的男人!”

    麗貴太妃目光一跳,眼波流轉,一絲古怪的笑意掛上了嘴角,自己也不曉得怎麼回事兒,鬼使神差的,就說出了下面的話:“‘他’在北京,還少一位側福晉,你‘出宮別居’之後,不如就……給他做這個側福晉吧!”

    婉妃的臉兒,“刷”的一下,漲得通紅,她“呼”的一下,站了起來,差點兒把炕桌都帶翻了。

    “姐姐,你!……”

    麗貴太妃慌忙也站了起來:“我,我……我不是有意的!唉!我也不曉得,自己怎麼就說出這個話來?你別見怪,你別見怪!我……我替你賠不是,賠不是!”

    說著,福了下去。

    婉妃不出聲,過了好一會兒,緊繃著臉,還了一禮。

    麗貴太妃小心翼翼的伸出手,輕輕的扯了扯婉妃的衣袖,怯怯的說道:“好妹妹,是我不好,你……別再生我的氣了,坐下來吧……”

    婉妃坐了下來。

    麗貴太妃舒了口氣,也坐了下來。

    婉妃攏了攏自己的鬢角,斜睨了麗貴太妃一眼,臉上紅雲未散,卻已是似笑非笑:“姐姐,我認識你那麼多年,你可是從來沒有開過這一類的玩笑,看來,出宮過日子——這日子……過得還真是不一樣啊。”

    這幾句話,若有深意,麗貴太妃的臉,也紅了。

    “姐姐,”婉妃輕聲說道,“我真是……羨慕你呢。”

    這個話頭,無論如何,不能再扯下去了,麗貴太妃慌慌張張的轉移話題:“呃,你說,如果,麗妞兒真的……搬進了宮,那,呃,‘他’,要不要,也跟了進去?”

    這是一個好問題。

    婉妃沉吟了一下,說道:“這個我還真說不好,不過,總沒有叫人家夫妻分居的道理!那豈不是……回到了道光朝之前的公主、額駙分居的局面了嗎?拿你那位乘龍快婿的話說,這叫‘開歷史的倒車’——他是不會幹的!”

    麗貴太妃微愕:“開歷史的倒車”?這個說法,我倒是沒有聽“他”說起過,你居於深宮之中,倒比我還“廣博”嘛。

    “再者說了,”婉妃鄭重說道,“皇嗣至重!一個宮裡邊兒,一個宮外邊兒,怎麼生孩子啊?”

    “皇嗣”二字,“噹噹”兩聲,重重的拍擊在麗貴太妃的心頭。

    她的臉又白了。

    “這個孩子,是……姓愛新覺羅呢,還是……姓瓜爾佳呢?”

    “自然是姓愛新覺羅!”婉妃說道,“如果姓瓜爾佳,將來,就不能夠承榮安公主的嗣、繼大清皇帝的統了!”

    頓了一頓,“不然的話……”

    不然的話,就是改朝換代。

    這個話,婉妃和麗貴太妃的關係再好,景仁宮的寢宮,再清靜、再機密,也不能說了。

    麗貴太妃沒有追問“不然的話”會怎樣,有些事兒,她亦隱約可以默喻。

    “不姓瓜爾佳,‘他’,會樂意嗎?”

    “有什麼不樂意的?”婉妃說道,“跟爹姓,跟娘姓,不都是他的孩子?就只當過繼了一個出去,有什麼關係?還有,榮安公主指不定生幾個孩子呢,承嗣、繼統的,只有一個,其餘的,愛姓愛新覺羅的,姓愛新覺羅;愛姓瓜爾佳的,姓瓜爾佳,都可以啊!”

    頓了頓,“再者說了,他又不是只有榮安公主一位福晉,側福晉呢,也有了兩位,美利堅那邊兒,還有兩個沒名分的,反正,兒子、女兒,已經一大堆了,不在乎出繼出去一個、兩個的!”

    “那——”麗貴太妃猶豫了一下,還是問了出來,“宗室們——愛新覺羅的爺們兒,能樂意嗎?”

    微微一頓,“我是說,他們,能樂意麗妞兒做這個……皇帝嗎?”

    “愛新覺羅的爺們兒?”

    婉妃輕輕的“哼”了一聲。

    過了片刻,說道:“有人不樂意,那是肯定的;可有人樂意,那也是肯定的!那個第一個跳出來請立女帝的寶廷,不也是宗室?不也姓愛新覺羅?”

    頓了頓,“還有,不樂意的那一撥,其實也糾結著呢!”

    “這話……怎麼說呢?”

    “‘大禮議’——你該聽說了吧?”

    “是,聽說了,”麗貴太妃點了點頭,“真是……嚇人!”

    “是吧?嚇住了母后皇太后,也嚇住了多少的近支宗室!”

    “近支宗室?”

    “是啊,將來,若真出了‘大禮議’的事情,母后皇太后固然做不成‘母后皇太后’,近支宗室,也做不成‘近支宗室’了!”

    “啊,對啊……”麗貴太妃微微張嘴,露出吃驚的神情,然後點了點頭,“到時候,什麼‘帝系偏移’,出了嗣皇帝的那一支,才能算是‘近支宗室’……”

    “榮安公主雖然是女子,”婉妃說道,“可是,她是文宗皇帝親生的,她做了皇帝,近支宗室還是‘近支宗室’——你說,近支宗室,要不要榮安公主做皇帝呢?”

    “嗯,有道理……”

    “七爺呢,是個異類,跳得忒高了!不過,他有他自個兒的小算盤,只是——”

    說到這兒,婉妃一聲冷笑:“我怕他這把算盤,打不響!”

    頓了頓,“遠支宗室嘛,我看,就算不樂意榮安公主做他們的皇帝,也不見得能跳得多高——誰跳的高,誰就有‘謀奪大位’的嫌疑!至於出不了嗣皇帝的那些支庶,就更不必說了:誰做嗣皇帝,我們都是遠支,犯得著為了一件沒有啥正經好處的事兒,跟‘上頭’硬碰硬嗎?”

    “嗯。”

    “所以,姐姐,你就別想那麼多了,‘他’怎麼說,你們娘倆兒就怎麼做——再沒有錯兒的!”

    “可是,他就是不肯‘說’啊!”

    麗貴太妃微微苦笑,說道:“‘立女帝’的風聲,傳了出來,我和麗妞兒兩個,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兒了,可是,‘他’好像……根本不曉得這件事兒似的,平日裡,關於這個事兒,一個字兒也不提,我和麗妞兒……一個字兒不敢問,真正是……度日如年,唉!”

    婉妃微微一笑:“時候未到,時候到了,自然要說給你們娘兒倆的!”

    事實上,麗貴太妃心中有數,關卓凡並非從來沒有跟她提過“這個事兒”。

    她過關卓凡的書房,替他“洗手做湯羹”的那個晚上,提及後嗣,他一再說什麼“兒子也好,女兒也好,都是好的”,“男孩兒、女孩兒,都一樣的”,聲稱,“即便是‘承繼香火’,女兒也未必就不成”。

    然後,講了一大堆泰西皇家女子繼統、承嗣的事情,什麼英吉利,什麼西班牙……嗯,對了,自己想起來日本的和櫻天皇,還被他大大稱讚了一番,等等,等等。

    那個時候,他就是在替自己和麗妞兒“打底兒”了吧?

    麗貴太妃將右手伸過炕桌,握住了婉妃的左手,極欣慰的說道:“今兒個,聽你說了這麼多,我的這顆心,可算是能夠稍稍的放下來一點兒了!好妹妹,我真不曉得,該怎麼謝你才好!”

    婉妃歪了歪頭,露出了少見的頑皮的神情,笑道:“我不曉得怎麼謝姐姐才好,姐姐也不曉得怎麼謝我才好,如此一來,咱們倆……就算扯平了?”

    “咱們倆之間,不必有什麼‘扯平’的說頭……”

    頓了頓,麗貴太妃用極誠懇的語氣說道:“好妹妹,我是說,你的好處,我一輩子都記得,咱們倆,是一輩子的親親的姐妹!”

    婉妃心中一跳,轉過身子,右手蓋在了麗貴太妃的右手上:“姐姐,你這麼說,我是真高興!我能有你這樣一位好姐姐,不曉得上輩子,積了多大的福報?”

    頓了頓,輕聲說道:“就兩天功夫了——兩天後,就是‘王大臣會議’,你和榮安公主,就等著好消息好了!”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7-5 21:07
第二三一章 密奏

    麗貴太妃辭了婉妃,離開景仁宮,剛剛出了咸和左門,到了東一長街,便聽到長街的北端,傳來“起——起——”的吆喝聲。

    麗貴太妃心中一跳:這是太監“喝道”的聲音——必是母后皇太后的鑾駕,從鐘粹宮出來了!

    她向右扭過頭去,果然,大成左門之前,聚集著一堆內廷執事,母后皇太后的軟轎,正正從大成左門冒出頭來。

    大成左門,是鐘粹宮、承乾宮之間的過道的西門,開向東一長街。

    麗貴太妃一時之間,頗有些手足無措:不成想,這麼撞上了母后皇太后?

    母后皇太后鑾駕經過,自己自然要在路邊“避候”,鐘粹宮方才還在說呢,“眼下心神不寧,同貴太妃和公主見了面,彼此傷心,還是暫時不要見面的好”,言猶在耳,彼此就打說了照面,豈非……好生尷尬?

    想來,母后皇太后也不好裝著看不見自己,自己呢,也不好不上前替母后皇太后行禮——畢竟,自己不是尋常妃嬪,更不是什麼太監、宮女。

    怎麼辦?趕快退回咸和左門?待母后皇太后的鑾駕過去了,再出來?

    那樣……就太著痕跡了!叫人看見了,不曉得會生出什麼謠言來?再者說了,那麼做,也是十分“失禮”、甚至是“不敬”的舉動。

    麗貴太妃素乏捷才,正在著急,卻見母后皇太后的鑾駕,出大成左門之後,不向左拐,而向右去,迤邐北行,很快就出了長康左門。

    景仁宮在鐘粹宮之南,這一下,彼此就“南轅北轍”了。

    麗貴太妃大大的鬆了一口氣,隨即奇怪起來:長康左門是東一長街的北門,出長康左門,就是瓊苑東門,入瓊苑東門,就是御花園——這個時候,母后皇太后跑到御花園……做什麼啊?

    轉念一想,不由啞然失笑:我太笨了!什麼御花園?母后皇太后是去養心殿!自己才搬離紫禁城多久?就糊塗了!

    鐘粹宮在紫禁城的東路,養心殿在紫禁城的西路,中間隔著中路的乾清宮、交泰殿、坤寧宮等“後三宮”。“後三宮”規制莊嚴,不是普通過道,即以母后皇太后之尊,如無特別必要,也不會隨意穿行。因此,從鐘粹宮到養心殿,一般是兜個小圈子,穿行“後三宮”之北的御花園,瓊苑東門進,瓊苑西門出,入長康右門,就進了西一長街,一路南行,就是養心殿了。

    麗貴太妃隨即想到,目下已近午時,軍機“叫起”迄今,已過去了一個多時辰,養心殿又有“叫起”,這一“起”,必不是事先安排好的,應該是有……突發的、十分緊要的事情了。

    她的心,不禁莫名奇妙的提了起來。

    呆了片刻,忽然醒起,在鐘粹門前分手的時候,女兒和自己約定,在太極殿外替皇帝弟弟“叩靈”之後,就回到永和宮等自己。永和宮,呃,也是東六宮啊,就在景仁宮東北斜對過,去永和宮,不該西出咸和左門、走東一長街的,自己……走反了!

    這是怎麼回事?

    麗貴太妃微微苦笑,真真是應了前邊兒的那句話——自己離開這個紫禁城,才過了多久?就如此糊塗了?

    自失的笑了笑,轉回身,進了咸和左門,向著通道東端的景曜門,緩緩走去。

    *

    *

    麗貴太妃沒有猜錯,母后皇太后確實是去養心殿,這一“起”,也確實不是事先安排好的,確實出了“突發的、十分緊要的事情”。

    “請起”的,是關卓凡。

    不過,這個時候,慈安還不曉得,關卓凡找她什麼事兒。

    還是在西暖閣覲見。

    一開始,關卓凡就說“有密奏的事”,慈安會意,即命清空整個前殿,在關卓凡進一步的暗示下,慈安諭示,“連院子裡也不許站人”。

    一切安排妥當,關卓凡說道:“啟稟母后皇太后,內閣、南書房、弘德殿,擬了大行皇帝的廟號和尊謚,廟號為‘穆、哲、素’三字擇其一,尊謚為‘平、順、毅’三字擇其一,軍機以為,大致不錯,恭請聖裁。”

    說罷,從靴葉子中掏出一張紙來,走上一步,微微躬身,雙手遞了上去。

    慈安怔了一怔,略感意外。

    不是對擬了大行皇帝的廟號、謚號出來感到意外,而是……討論廟號、謚號,是光明正大的事兒,沒有必要“密奏”啊?

    不過,她也曉得,大行皇帝的廟號、謚號,是一件頂大頂大的事情,講究甚多,難道,其中有什麼……不足為外人道的地方?

    接過那張紙來,看清楚是哪幾個字了,慈安為難的笑了一笑,說道:“看著都是好的,不過,這裡面的道道,我哪裡懂啊?你做主就好了。”

    方才在軍機處,內閣派人送來內閣、南書房、弘德殿“公議”的大行皇帝的廟號、謚號的方案,關卓凡一眼看去,心中便湧起了異常奇妙的感覺:

    較之原時空,小皇帝提前“大行”了好幾年,另外,在“蝴蝶效應”的影響下,內閣、南書房、弘德殿,也不全是原時空的那班人,但是,“穆”字還是進入了廟號的候選,“毅”字還是進入了謚號的候選——歷史,真正是奇妙!

    就是說,對小皇帝的“蓋棺定論”,以及“蓋棺定論”的方式、思路,並沒有發生本質的變化。

    歷史……確實令人敬畏。

    說句實在話,廟號、謚號這個東西,除了極少數真正德行昭彰的皇帝外,大約只有王朝末代皇帝的廟號、謚號,是真正公允、客觀的——因為王朝末代皇帝的廟號、謚號,大多由取而代之的王朝替他議擬,無需任何顧忌。

    除此之外,各朝各代,皇帝的廟號、謚號,都不免“美溢”。如果新皇帝是大行皇帝的兒子,自不必說,怎麼也不能自個兒說自個兒老爸的壞話;就算“小宗入繼大宗”,為保證自己的皇位的合法性,一般說來,總得替上一任的皇帝大大吹噓一番。

    不過,即便是“美溢”,廟號、謚號,也並非一味的歌功頌德,有時候,也會直述皇帝生平事,譬如前漢的“哀帝”,後漢的“殤帝”;更多的時候,雖然不免“美溢”,但依然會變著法兒,婉轉“諷喻”,若有若無的體現著輿情、時論以及儒家道德評價體系的力量。

    原時空,同治皇帝廟號“穆宗”,謚“毅”,就屬於後一種情況。

    略略跑題,言歸正傳。

    “廟、謚一道,”關卓凡說道,“臣其實亦不算在行,既然三個字都是合適的,母后皇太后瞅著哪個順眼,就用哪個好了。”

    慈安再看了看紙上的幾個字,說道:“我是不懂啊,不過,謚號如果用‘平’字,或者‘順’字……唉,大行皇帝走的如此,呃,如此……”

    頓了一頓,“似乎,談不上什麼‘平’、什麼‘順’吧?這兩個字,怎麼好像,有點兒……說反話的意思?”

    關卓凡在心中暗暗喝了聲彩,那些飽學宿儒的小小把戲,一眼就被這個沒讀過什麼書的女人看穿了。

    “既如此,”關卓凡說道,“大行皇帝的尊謚,就用‘毅’字好了——”

    微微一頓,“《論語》曰,‘毅,強而能斷也。’《說文》曰,‘毅,有決也。’尊謚為‘毅’,是一個地道的佳號。”

    慈安微笑說道:“好吧,謚號就用‘毅’吧。嗯,我想起來了,你原先的爵號,叫做‘毅勇忠誠’,‘毅’——確實是一個好字眼兒。”

    “是。”

    “大行皇帝的性子,”慈安輕輕嘆了口氣,“確實是……挺倔的,‘毅’——挺合適的。”

    “是……母后皇太后聖明。”

    慈安不曉得的是,“毅”字還有以下的含義:

    《國語》曰,“強忍犯義,毅也。”——這裡的“毅”,是殘忍、暴虐的意思。

    《說文解字》則乾脆直指,“毅,妄怒也”。

    就是說,“毅”字,有其兩面性。

    作為臣子、特別是武功出身的臣子,“毅”字用作爵號或者謚號,確實是“佳號”,可是,用在皇帝身上,就不盡然了。

    慈安畢竟沒有讀過什麼書,還是掉進了“飽學宿儒”設下的陷阱。

    “穆、素、哲……”慈安沉吟說道,“瞅著都挺好的,似乎,哪一個作廟號,都是可以的,呃,我是真分不出來了……”

    “‘穆’字本意是‘禾’,”關卓凡說道,“就是莊稼,引申為恭肅盛美之貌,《詩》曰,‘於穆清廟’,《禮記》曰,‘天子穆穆’,都是這個意思。”

    微微一頓,“‘穆’字還有純正清徹之意,《周書》曰,‘執德布義曰穆’。‘穆’字亦通‘睦’——‘和睦’之‘睦’,有醇和溫厚之意。”

    “啊……”慈安說道,“這個好!呃,‘穆’的本意為‘禾’——‘農為國本’嘛!引申出來的意思……也都很好!”

    “是。”

    慈安剛想說,“廟號就用‘穆’吧!”轉念一想,也不能冷落了“素”、“哲”二字,於是改口說道:“‘素’、‘哲’兩個字,又有什麼講究啊?”

    “回母后皇太后,”關卓凡說道,“‘素’字的本意,是白色的絲綢,引申為質樸的意思;‘哲’字,本意為聰明智慧,《爾雅》曰,‘哲,智也。’‘哲’字可以引申為賢明之意,《詩》曰,‘世有哲王’。”

    慈安聽著,不論是“質樸”,還是“賢明”,大行皇帝似乎都沾不上什麼邊兒,“素”也好,“哲”也好,都好像……在說反話似的?

    “我看,大行皇帝的廟號,還是用‘穆’字吧!”

    “是,謹遵懿旨!”

    慈安提起硃筆,在“穆”字和“毅”字上面,各打了一個圈兒,然後,將那張紙,遞了回來。

    關卓凡走上一步,雙手接過。

    穆宗,毅皇帝。

    議擬大行皇帝的廟號、謚號,他之所以一直不肯直接替慈安做決定,就是要看一看,這個同治皇帝,還是不是歷史上的那個“穆宗毅皇帝”?

    現在,關卓凡不能不在心中感慨:歷史,真的是有它自己的軌道。

    慈安自然不曉得關卓凡在感慨些什麼,她心中奇怪:廟號、謚號都擬定了,似乎……沒有什麼“不足為外人道”的地方啊,何以要“密奏”?

    就在這時,關卓凡輕輕咳嗽了一聲,說道:“有一件事,臣剛剛得了消息,呃,不能不過來……即時回明母后皇太后的。”

    還有事兒?

    真正要“密奏”的事兒?

    “你說。”

    “臣方才,呃,接到了天津的密電……”

    慈安的心,提了起來。

    “‘她’……”關卓凡的話,說的很困難,“呃,‘她’……生了。”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7-5 21:07
第二三二章 我們,都真正是瘋魔了

    慈安沒有說話。

    關卓凡是一個微微垂首的姿態,看不見慈安的表情,但是,眼角余光中,慈安整個身子,明顯的顫了一顫。

    西暖閣內極其安靜,女人變得急促起來的呼吸聲,清晰可聞。

    關卓凡輕輕嘆了口氣,撩起袍子,跪了下來。

    這個動作,“點醒”了因為心頭狂潮拍擊而處在某種恍惚狀態中的慈安。

    “快起來,快起來……”她的聲音,微微發顫,“這個事兒,不是早就……說開了麼?”

    頓了一頓,“呃,我,我這幾天,還在算日子呢,估摸著也該,也該……”

    慈安努力做出“釋然”甚至是“歡然”的神情和語氣,可是,並不成功,聲音中的苦澀,無論如何,掩飾不了。

    關卓凡不但沒有起身,上半身還向下伏了一伏。

    “起來說話,起來說話……這是,這是……呃,好事兒啊……起來,起來……”

    母后皇太后有些語無倫次了。

    “好事兒”?對有的人來說,自然是“好事兒”,可是,對另外的人來說……嘿嘿。

    關卓凡微微吸了口氣,說道:“千錯萬錯,都是臣錯,總是臣……荒唐,荒唐。”

    說著,深深的伏下身去,額頭碰到了地面。

    “哎,不要這樣,不要這樣,你這個樣子,不好說話了……起來,起來……”

    頓了一頓,“我不怪你了……啊,不是,我從來就沒有怪過你……快起來,快起來!”

    “我從來就沒有怪過你”?嘿嘿。

    在母后皇太后反覆的“起來”的要求下,做足了姿態的軒親王,又輕輕的磕了一個頭:“謝母后皇太后。”

    然後,總算“起來”了。

    默然半響,慈安輕聲問道:“大人和孩子……都好吧?”

    “是,母子平安。”

    微微一頓,“謝母后皇太后垂念。”

    “母子?……呃,是……男孩兒還是女孩兒?”

    “回母后皇太后,是個男孩兒。”

    “啊!……”

    這一聲“啊”,聲音不高,卻清清楚楚,夾雜了莫名的失落,甚至是……“失望”。

    慈安馬上就發覺自己的語氣不對了,強笑說道:“男孩兒好,男孩兒好!她……她的命,真是好!”

    這個話,這個語氣,還是怪怪的。

    不過,這一次,慈安並沒有發覺有什麼不妥,因為,這確實是她的心裡話。

    “她走了一個孩子,”慈安又笑了一笑,笑容中有一絲淒然,“又……有了一個孩子,總是,老天爺眷顧,不肯叫她……”

    話到這兒,說不下去了,眼睛紅了,隱現淚光。

    關卓凡在心裡苦笑了一下:她的命,不曉得,能不能算“好”。

    “母后皇太后也有自己的孩子,”關卓凡說道,“榮安——”

    微微一頓,加重了語氣,“就是母后皇太后的孩子。”

    慈安抽出手帕,輕輕拭了拭眼角,勉強笑了一笑,說道:“是,不過,總不比她……”

    本來想說“總不比她親生的”,“親生”二字剛要出口,已曉得不妥,生生改成:“呃,榮安總是……女兒。”

    話出了口,慈安立時發覺,“女兒”云云,其實,也是不妥當的,可是,話已出口,收不回來了。

    “臣以為,”關卓凡說道,“母后皇太后當榮安是女兒,榮安就是女兒;母后皇太后當榮安是兒子,榮安就是兒子。”

    這句話蘊義極深,慈安呆了一呆,已然默喻,深深點頭,說道:“是。嗯,是我想的差了,你說得對——當榮安是兒子,榮安就是兒子。”

    “母后皇太后聖明!”

    頓了一頓,關卓凡用一種十分鄭重的語調說道:“再者說了,母后皇太后春秋正盛,也會有自己的親生的孩子的。”

    慈安怔了一怔,一時沒有想明白,他這話,是什麼意思?

    終於反應過來了,心兒猛的一跳,蒼白的臉龐立時變得通紅,不過,猶自不敢確定,他到底是不是……“那個意思”?

    “你,你……”慈安的聲音,抖得厲害,“什麼……意思啊?”

    關卓凡走上一步,臉上似笑非笑的:“臣,敢不自竭駑鈍?”

    這個話,聽起來好像有點兒古怪,可是,聽多了奏對格局,慈安是明白話中的含義的,腦子裡,“嗡”的一聲,好像有什麼東西,迸了開來。

    天爺,他真的是“這個意思”!

    這,這……

    關卓凡的手,已經伸了過來:“太后……”

    慈安的身子,下意識的往後微微一縮,這個動作的幅度太小了,自然躲不過關卓凡的魔爪,柔嫩的肩膊落入男人的掌控了。

    如受電掣,慈安渾身一震,整個人立時就軟了。

    “不,不……”

    母后皇太后的聲音,低得好像是在呻吟。

    “不”什麼?不曉得。

    理藩院後胡同榮安公主府“洗心齋”內,慈安失身於關卓凡,自此,“春秋茂盛”的太后,十年來自我抑制的平靜心境,被徹底的攪亂了。

    那不是一泓春水,吹過了一陣風,起了一陣漣漪,風過後,慢慢兒的就復歸不波,而是在水面下的什麼地方,開了一處泉眼,湧個不停,怎麼使勁兒往下壓,都沒有用。

    慈安曾經想過,他是“經此一役”,就此放開手了呢?還是——

    如果他就此放開手——她會大大鬆一口氣,可是,自己也無法欺騙自己的是,隨即而來的感覺,是一種難以言喻的失落。

    如果還有第二次……什麼時候?什麼地方?

    一想到這個問題,年輕的太后就面紅、心跳、渾身發熱。

    到時候,自己該怎麼辦?

    “許”他?不“許”他?

    慈安開始失眠,勉強入睡之後,也會墜入多年未現的綺夢之中,然後,在最關鍵的時候,一驚而醒。

    靜夜無人之際,偶爾,她也會做賊似的,偷偷的自我摩挲一番。

    這種行為,放在以前,是絕對不可想像的。

    “太后……”

    慈安的耳朵裡,都是自己的心跳聲,關卓凡的聲音,好像很近,又好像很遠。

    她下意識的閉上了眼睛,可是,與他的聲音不同的是,她能夠清楚的感覺到,他的面孔,正愈來愈近。

    天爺,真的要有“第二次”了嗎?

    可是……

    這是什麼時候?

    這兒,又是什麼地方?!

    這兒,可是養心殿啊……

    天爺!

    然而,慈安發現,自己之前想的“許”還是不“許”的,根本沒有什麼實質性的意義,因為,此時此刻,自己的手腳,都是軟的,似乎已經失去了行動的力量——哪怕抬起一隻手,都費勁兒。

    呃,怎麼說呢?這個感覺,其實不是有沒有勁兒的問題,而是——嗯,這麼說吧:哪怕抬起一隻手,都要下很大的決心。

    她就是下不了這個“決心”。

    腦子中一片混亂。

    親生的孩子,自己的孩子……

    天爺啊……

    “眼見太后哀毀逾甚,”關卓凡的聲音,清楚了一些,“臣心痛逾甚!不能叫自己的女人展露歡顏,實在是……”

    “自己的女人”?

    慈安的腦子,“嗡”的一聲,關卓凡後面的話,就沒有怎麼聽清楚。

    他說——

    我是……他的女人?

    我是……他的女人。

    我是……他的女人!

    內心深處,最後的一點點防禦,也碎掉了。

    “不能在這兒,”慈安的聲音,猶如夢囈,“不能在這兒……”

    “不能在這兒”,意思是,“可以做”,但是,“不能在這兒做”,因為……這兒是養心殿,是國家政務的中樞。

    “太后放心,”關卓凡柔聲說道,“南窗外,有木圍牆擋著,院子裡,也沒有人……”

    “不,不,”慈安顫聲說道,“這兒是寶座,不好,不好……”

    微微一頓,“隔壁……去隔壁……”

    關卓凡一怔,原來,“不能在這兒”的“這兒”,不是指養心殿,僅僅是指這間屋子呀!

    不同東暖閣,西暖閣隔成了數間較小的屋子,這一間算是西暖閣的“正屋”,專門用以接見臣工,因此只設一張寶座,而隔壁——

    嘿嘿,隔壁是“三希堂”,雖然不過一丈見方,但一大半的面積,都被靠南窗的一張大炕佔了,做某些事情,自然要比這間屋子方便的多。

    關卓凡一陣狂喜,抬頭看了一眼寶座上方懸掛的那面“勤政親賢”的匾額,低聲說道:“是,臣謹遵懿旨!”

    說罷,俯下身子,一隻手抄到慈安的腿彎之下,將她從寶座上打橫抱了起來。

    慈安一聲呻吟,渾身綿軟,猶如化開了一般,兩條胳膊,卻不由自主的勾住了關卓凡的脖子。

    小小的一間“三希堂”,又用楠木隔扇隔成了南、北二室,南室為主室;同“勤政親賢”之間的過門,則開在北室。

    一進“三希堂”,關卓凡便一眼看見,北室的北牆上,有一面大大的玻璃鏡,不由得心中一動。

    進了南室,便見到大炕上鋪著毯子,大炕中間,擺著一張充作書檯的炕幾;貼著東牆,則是一張極綿軟、極厚實、極寬大的“靠座”——有坐墊,有靠背,還有兩個充作扶手的引枕。

    嘿嘿,這其實也算是一張“寶座”嘛,不過,拿來行魚水之歡,可比“勤政親賢”的那張正經“寶座”,合適的太多了。

    關卓凡將慈安輕輕的放到了“靠座”上,接著,除靴上炕,將大炕中央的那個沉重的炕幾,推到了西牆根兒上。

    然後,輕聲說道:“臣替太后寬衣。”

    說著,先替慈安除下了“花盆底”的鞋子,俯下身,將其放到了炕腳。

    跟著,手就摸上了慈安的衣帶。

    “門,”慈安有氣無力的說,“還沒有關……”

    她指的,是分隔南、北室的隔扇門。

    “天時還熱著,門都關上了,太后會氣悶的,就不要關了……”

    關卓凡沒有任何下炕的意思,繼續動作,慈安孝袍上的帶子,被解開了。

    慈安還想堅持一下,微微一轉頭,突然看見了北室北牆上的那面大鏡子,鏡子裡,自己和他,清清楚楚。

    慈安的腦子,微微的“嗡”了一聲。

    她突然想了起來,宮裡邊兒曾有過關於他的一個傳說——那是從安德海一案中流出來的——說是,他藏嬌呂氏的外宅裡,有一間屋子,牆上和天花,都裝上了許多大大的玻璃鏡,這樣,他同呂氏魚水合歡之時,就“四面八方,皆為色相”了。

    安德海被杖死,但從他嘴裡流出來的這個消息,到底也不知是真是假。不過,宮裡的人,太監也好,宮女也罷,都喜歡稀奇古怪的新聞,自然是寧肯信其真的。

    慈安明白了,關卓凡為什麼不肯關上隔扇門了。

    她不再堅持“關門”了。

    “我真正是瘋魔了……我們,都真正是瘋魔了……”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7-5 21:08
第二三三章 我陪你

    雲收雨住。

    ……

    “這些個事兒……”慈安的聲音,很細,很低,話說的也很慢,但還是帶著一點點喘不過氣的感覺,“‘她’……都還不曉得吧?”

    “太后是指……”

    “嗯……大行皇帝的事兒,榮安的事兒,撤簾的事兒,還有……我和你的事兒……”

    說到“我和你的事兒”,聲音愈發低了下去,幾不可聞。

    “是……都還不曉得。”

    頓了一頓,關卓凡繼續說道:“不過……臨盆之前,我這邊兒,可以‘臨產不宜分心’為藉口,不把北京的事情,說給她知曉;她自個兒呢,年過三十,懷孕生產,也十分之緊張,既無暇、亦無心,去過問北京發生了什麼事情。”

    “嗯,我明白你的意思,現在……孩子生下來了,這邊兒的事兒,就……瞞不了她多久了。”

    “是。”

    沉默了一小會兒,慈安輕聲說道:“我……陪你去天津。”

    細弱蚊蠅的六個字,聽在耳中,關卓凡卻微微一震。

    “太后……”

    “這些個事兒,你一個人同她說,我怕她……呃,會想到別的什麼上面去……”

    頓了一頓,“有些話,我來說……呃,我的意思是,你說過了,我再說,或者,我在一邊,替你打打邊鼓,也許,會更妥當一些……”

    關卓凡真正感動了。

    小皇帝駕崩,榮安公主繼統、承嗣,兩宮皇太后撤簾,每一件事,對於慈禧來說,都是天翻地覆的——這個“天”,這個“地”,不僅僅是朝廷和社稷的“天”和“地”,也包括慈禧自己的“天”,自己的“地”。

    如此重大的變化,慈禧是否可以接受,目下誰也不曉得——其實,不說能不能夠“接受”了,就說能不能夠“承受”,都是未知之數。

    雖然,慈禧是一個極堅強的女人。

    拋開這一層不說,以慈禧的精明,這幾件大事,每一件,關卓凡都必不能在她那裡免於重大的嫌疑,事實上,關卓凡自己,並沒有任何把握,可以叫慈禧相信,自己是“無辜”的。

    雖然,他最擅撒謊和圓謊。

    可是,這個謊,天底下,大約沒有一個人能真正圓得過來——尤其是在慈禧這種女人面前。

    關卓凡所恃者,不過“形勢比人強”五字。

    另外,天津官港行宮,既是藏嬌的金屋,亦是禁足的樊籠,某種意義上,慈禧已羊入虎口,落入他的掌控之中。

    人在矮簷下,不能不低頭。

    不過,硬來——不論是哪種方式的硬來,總是下下之策。

    先不說這麼做,會留下多少隱患了,咱們的軒親王,雖然“從今以後,我不是我”,但畢竟還是有良心的,也想著,有些事情,雖然為國家計、為民族計,不得不為之,但是,對“自己的女人”的傷害,還是愈小愈好。

    至少,在今後漫長的歲月中,自己的良心,能夠少受一點兒折磨。

    如果天津之行,慈安同往,關卓凡在慈禧面前的處境,相對來說,就會輕鬆很多。

    小皇帝駕崩,榮安公主繼統、承嗣,兩宮皇太后撤簾,每一件事,慈安不僅是“證人”,更加是“當事人”,是“利益攸關人”,有她在,關卓凡的話,可信度會大大提升,雖然未必能做到真正叫慈禧完全信服,但是,這個謊,總是能圓得漂亮一些的,慈禧的牴觸、日後的隱患,總是能少一些的,慈禧本人受到的傷害,也總是能夠小一些的。

    特別是“撤簾”這個事兒,如果僅僅是慈禧一人撤簾,那麼,任憑你說到天上去,慈禧都會認為,這一切,都是針對她的陰謀,而且是慈安和關卓凡勾起手來對付她的陰謀。

    即便兩宮一起“撤簾”,但如果只有關卓凡一個人說話,那慈禧也會懷疑,“撤簾”一事,是關卓凡針對兩宮皇太后的陰謀。

    可是,如果慈安親口對慈禧說,“我和你一起‘撤簾’呢”?

    這,就順理成章了。

    慈安性格內向,拙於言辭,也從來沒有真正出過北京城——替文宗“奉安”、“叩陵”什麼的不算。面對失子並即將失位的慈禧,即便是關卓凡,亦覺得是一個重大的、甚至令人心悸的挑戰,一向內向、木訥的慈安,卻主動提出和他一起,共同應對這個挑戰,他不能不為之感動。

    女人,在某種情形下,真是會發生奇妙的改變的。

    不過,“我和你的事兒”——居然也要對她說?這是幾個意思啊?呃,好吧,這個事兒,說還是不說,放一放再說,今兒個就先不說了。

    “謝太后!臣……不曉得該說什麼好了。”

    慈安輕聲一笑:“謝什麼?咱們倆,咱們倆……”

    “嗯,咱們倆——太后是臣的君,也是臣的女人……”

    “嗯……”

    “三希堂”內,零雲斷雨之聲,又響了起來。

    ……

    穿戴齊整,回到“勤政親賢”,關卓凡正準備跪安辭出,慈安想起一個事兒來,問了一句:“那個吳可讀,性子是不是……很倔啊?”

    關卓凡微微一怔,說道:“是的,不過,呃……”

    正在沉吟,要不要“請問太后,吳某性子倔,這個話,太后是從何處得知的?”慈安自己補充說明了:“這個話,是昨兒七福晉進宮請安的時候,跟我說的。”

    關卓凡暗自一笑:吳可讀的摺子,前腳剛剛遞了上來,後腳醇王福晉就跟進宮來,嚇唬母后皇太后,說吳某人“性子倔”,這……未免痕跡太著了吧?

    他很明白醇王方面此舉的用意,除了動搖慈安立榮安為新帝的決心外,也是為了給己方“造勢”——把吳可讀的“風骨”說的愈硬,吳可讀那份摺子的份量,就愈重,則己方手中的砝碼,就愈重。

    “王大臣會議,”慈安有點兒猶豫,“叫這個吳可讀過來,呃,會不會……”

    慈安果然有一點兒“動搖”了。不過,不是“立榮安為新帝的決心”動搖了,而是怕吳可讀在“王大臣會議”上鬧出什麼幺蛾子,對會議的進程和結果,造成什麼不利的影響。

    可是,如果“上頭”果然食言而肥,不許吳可讀與會,那麼,亦算正中醇王方面的下懷。因為,這正正顯示出“上頭”在立女帝一事上的心虛,不然,何以“既然派了寶廷與會,那麼,若有上摺反對他的立論的,也該擇一、二與會,這樣,才是朝廷一秉至公之至意”言猶在耳,就要變更前議?

    何以心虛?自因理虧!

    如此一來,醇王方面,便可以借此大做文章了。

    “請太后放心,”關卓凡說道,“吳可讀這個人,性子雖然倔,大約可稱‘憨直’,但是,腦筋並不死板,理路也很清楚,這種人,是能夠同他講道理的,道理講通了,自然就‘服善’了。”

    “哦?”

    “譬如,”關卓凡說道,“當初英、法、俄、荷四國公使覲見,言路上頗有人以為,‘殿陛之下,自古無不跪之臣’,如果四國公使不肯行跪叩禮,大行皇帝和兩宮皇太后,就不可以接見四國公使。吳可讀卻認為,各國使節覲見,不必強令行跪拜禮,‘宜隨各國禮俗以示寬大’,爭論些些末節小事,徒然害損國家邦誼大計,殊為不智。”

    慈安又“哦?”了一聲,露出了意外的表情:“這麼說,這個吳可讀,真正是個腦子清楚的!——不過,他上的這個摺子,我倒是不大記得。”

    “回太后,”關卓凡說道,“吳可讀沒有就此事上摺,彼時,他還只是吏部的一個郎中,並沒有專折建言之權,這些話,是他平日議論的時候說的,傳了出來,在士林之中,頗激起了些波瀾。”

    吳可讀就此事上摺是有的,不過,那是在原時空,不是在本時空。這個“原時空”、“本時空”神馬的,就沒有法子同姐姐您說清楚啦。

    在原時空,吳可讀做的“頗激起了些波瀾”的事情,不止於上摺贊同泰西使臣覲見不行跪拜禮,他做的真正的“頗激起了些波瀾”的一件事,如果給慈安知道了,一定會被嚇到,甚至,真的可能動搖立榮安公主為新帝的決心。

    事實上,當吳可讀的名字出現在反對者的名單中時,關卓凡是高度緊張的,而他對醇王本人,卻只能說是“重視”——雖然重視,卻從容不迫,談不上“緊張”,更加談不上什麼“高度緊張”。

    那麼,原時空,吳可讀做過的什麼事情,會真正嚇到母后皇太后?何以一介書生,兩袖清風,會叫手握重兵、權傾朝野的軒親王,如臨大敵?

    吳可讀做了這樣一件事情:屍諫。

    先寫好“遺疏”,然後上吊自殺。

    不是玩兒虛的。吳可讀找了一間沒有人的破廟來幹這個事兒。破廟的屋樑太過朽爛,支撐不住他單薄的身體,沒死成;於是又服毒,這一次,終於求仁得仁了。

    朝野震動。

    那是光緒五年的事情。

    如果以吳可讀的性子,真的和“立女帝”較上了勁兒,提前十一年來這麼一出,“立女帝”這件大事,就算最後成功了,也會在歷史上留下非常難看的一個污點。

    這是絕對不可以的。

    因此,一定要擺平吳可讀。

    這個“擺平”,不能走為小皇帝開“洋務”、“兵事”功課時對待孫東謀,以及鐵路大辯論時對待徐應祥的路子,就是說,不能單靠打壓、恐嚇。吳可讀這個人,既然能夠豁出命來,自然就不是你居高臨下張牙舞爪大聲嚷嚷幾句便嚇唬得了的,弄不好,你打壓的愈重,他反彈的愈厲害,真的給你來個“屍諫”呢。

    對症下藥,見招拆招,首先得搞清楚,吳可讀屍諫何事?又何以會選擇如此決絕的一條路走呢?

    在原時空,關卓凡曾找過吳可讀的“遺疏”來看,但細細看了之後,卻不禁愕然。

    當時,他冒出了這樣一個念頭:死有重於泰山,有輕於鴻毛,吳可讀之死,呃,不曉得該算是什麼份量呢?

    遺疏很長,但最重要的只有兩句。

    一句是,“欽奉兩宮皇太后懿旨,以醇親王之子承繼文宗顯皇帝為子,入承大統為嗣皇帝,俟嗣皇帝生有皇子,即承繼大行皇帝為嗣。”

    這一句,是陳述五年前德宗繼位時的事實,即德宗既繼統,也承嗣——德宗本人,承文宗的嗣;德宗的兒子,則承穆宗的嗣,同時,兼祧本生父德宗。

    這是一個很好的安排,兼顧了宗法和人情,拿吳可讀“遺疏”裡的話,就是“我大行皇帝未有子而有子”,“我兩宮皇太后未有孫而有孫”,同時,德宗自己的兒子,還是自己的兒子,不至於像他本人那樣,不能認醇王這個“本生父”做爹。

    另一句,則是整篇遺疏的核心,亦即吳可讀的“諫求”——“仰求我兩宮皇太后再降諭旨,將來大統,仍歸大行皇帝嗣子,嗣皇帝雖百斯男,中外臣工均不得以異言進。”

    就是說,德宗駕崩之後,大位要傳給過繼給穆宗的那個兒子。

    看到這裡的時候,關卓凡愣住了:這不是……廢話麼?

    當然,也不能百分百說是廢話,德宗繼位的時候,上諭中並沒有明確指出這一點,可是,這是不言而喻的呀!

    這頂多算一個小小的漏洞,想補上它很簡單,吳可讀只要上一個摺子,要求兩宮皇太后另行降旨,做“補充說明”,兩宮皇太后一定準奏。因為,這符合“立法原意”,也符合兩宮皇太后的利益。兩宮皇太后是穆宗的皇額娘,穆宗的兒子,繼德宗的位,她們當然是樂意的——不如此才不樂意呢。

    另外,這麼做,也不損害德宗的利益,因為這個兒子,因為兼祧的關係,也是他自己的兒子。

    本來皆大歡喜的一個事情,怎麼搞到要“屍諫”,白白賠上自己的性命?

    這不是,有點兒……莫名其妙嗎?

    至於有人說吳可讀“屍諫”,是要“諫”慈禧“撤簾”,那根本就是扯淡了,吳可讀的遺折裡,沒有一丁半點兒這個意思。

    再細論吳可讀生平,關卓凡發現,吳可讀“屍諫”,其實另有原因,而這個原因,和這個“諫”字,幾乎沒有任何關係。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7-5 21:08
第二三四章 生存還是死亡,這是一個問題

    關卓凡認為,吳可讀死志早萌——早在“屍諫”的五到六年之前;“屍諫”,不過是他為自己尋找的一個最合適的棄世的藉口。

    “五到六年之前”——也即同治十二年到十三年的時候,發生了什麼事情,叫吳可讀覺得生無可戀了呢?

    本書不止一次,提到過這樣一件事情:彼時,駐甘肅的烏魯木齊提督成祿,畏敵如虎,苛民亦如虎,橫徵暴斂之外,更殺良冒功,屠戮無辜民眾兩百餘人,終為主持西征的左宗棠所劾,被逮入京。

    成祿的罪,是不折不扣的死罪,可是,他的後台是醇王,穆宗亦有意庇護,最終不過擬了一個“斬監候”——這個“候”字,基本相當於現代刑法中的“死緩”,有了這個“候”字,死罪也就不是死罪了,命是一定保得住了。

    將來,尋個什麼合適的機會“起復”,也不算稀奇。

    身為甘肅人的吳可讀,激動義憤,上摺痛陳“成祿有可斬之罪十,有不可緩之勢五”,大呼,“奏請皇上先斬成祿之頭,懸之藁街,以謝甘肅百姓;然後再斬臣之頭,懸之成氏之門,以謝成祿”。

    這封奏摺,徹底激怒了穆宗,認為吳可讀不僅欺他年輕,更暗指他是桀紂之君,於是,親政之初的穆宗,大張天威,竟然不但不殺成祿,反要殺吳可讀了。

    這是穆宗做過的最荒唐的一件事情,是真正的桀紂的作為,單憑這一件事,關卓凡就認為,本時空請他早些“大行”,是對國家和民族的最負責任的做法。

    穆宗震怒之下,兩宮皇太后苦苦相勸,充耳不聞;懾於天威,三法司上下震慄,一片諾諾,唯有大理寺少卿王家璧不肯阿上枉法,吳可讀才終於撿了一條性命,貶官回鄉,這些,就不再贅述了。

    要強調的是,事實上,吳可讀並無心欺穆宗年輕,更沒有任何指斥穆宗為桀紂之君的意思,相反,他一心以為,今上是聖明天子,不過是一時為佞幸所矇蔽,才放過了成祿,只要看了自己的奏摺,自然幡然醒悟。

    他的奏摺的激烈的用語,一是因為性子“憨直”,被憤怒沖昏了頭腦——不過,再憤怒,也是針對成祿免死這件事情,而非針對穆宗本人;另一個,也是文人慣用的“故作驚人語”,以此來增加行文的氣勢、力量——他自己筆下痛快,至於受眾能不能接受、能接受多少,抱歉,不在考量之列。

    然而,萬萬沒有想到,您是這樣的“聖明天子”啊!

    打個不甚恰當的比喻,猶如男女熱戀,女子對男子一片痴情,願意為他付出一切,包括拋卻性命。然而,一夕之間,突然發現,男子其實根本不愛自己,不僅一直對自己虛與委蛇,更在暗中和小三合謀,要致自己於死地。

    比喻未必十分恰當,但貶官回鄉的吳可讀,和發現了真相的女子,兩者經歷的打擊和“幻滅感”,卻一定是相差彷彿的。

    關卓凡以為,吳可讀的死志,就在這個時候,萌發出來了。

    不過,吳可讀很清楚,他不可以在這個時候死,更不可以拿成祿的事情來“屍諫”,因為,這樣做,是真正的“致君於桀紂”了——史筆如鐵,今上會在青史上留下抹不去的一個污點。

    這,絕不是他“致君於堯舜”的本意。

    還有,這麼做,一定會激起穆宗更大的憤怒,吳可讀的身後,一定不可收拾,所有榮銜,都被剝奪,一貶到底,自不必說,除此之外,子女家人,也會受到重大的牽連。

    而那個成祿,還是殺不了,穆宗的牛脾氣上來,無罪釋放也說不定。

    如此一來,被打臉的,就不僅僅是吳可讀這個小小御史了,正在主持西征的左宗棠,也會受到某種形式的牽連——成祿是被左宗棠彈劾落馬的。

    亂子如果鬧大了,自己的身後,就一定有“不知輕重、沽名釣譽”的譏評,未必儘是“乾坤雙淚眼,鐵石一儒冠”之類的讚譽了。

    吳可讀必須等待時機。

    光緒五年,穆宗和嘉順皇后奉安惠陵,百官送葬,“隨扈行禮官員”眾多,其中就有吳可讀。就是這一趟,從惠陵回來的半路上,吳可讀“屍諫”了。

    吳可讀選擇此行、此時、此地,結束自己的生命,有明顯的“殉葬”的意味;他的遺折,主旨在主張以穆宗的嗣子接德宗的大位,並無一字批評穆宗之語,則左看右看,都是一心一意,為“先帝”打算,在“先帝”曾經要殺他的背景下,吳可讀此舉,愈發顯得拳拳忠愛,赤心不改,真正是“可昭日月”了。

    吳可讀所謂“屍諫”,雖然動天下、驚鬼神,但是,沒有任何人被打臉,反而替上位者補上了一個小小的漏洞,因此,他的身後,相當不壞。

    兩宮皇太后下旨,“吳可讀以死建言,孤忠可憫,著交部照五品官例議恤”——“復起”之後,吳可讀僅僅是一個六品主事,一直到“屍諫”的時候,也沒有動過窩。

    同時,准許為吳可讀建立專祠。

    當然,最重要的,是在上諭中明確指出,“其繼大統者,為穆宗毅皇帝嗣子”。

    這就是說,吳可讀的“諫求”,獲得了“上頭”的首肯,並在煌煌懿旨中確定了下來。

    至此,吳可讀之死,雖然有點兒“莫名其妙”,結果卻是“皆大歡喜”,這個情形,真不曉得叫人說什麼好了。

    關卓凡由此得出這樣一個結論:吳可讀此人,雖然性子倔,不怕死,但是,並不會真的和“上頭”對著干,他是那種典型的“吃軟不吃硬”的角色,“道理”說通了,再給他些臉面,甚至捧他一捧,這種人,是可以收服的。

    還有,吳可讀是一個有獨立思想的人,其行為,也是一向獨立的。這一次,他貌似站在醇王一邊,但究其竟,除了有小部分理念彼此契合外,主要還是卻於劉寶第的情面,吳可讀並不是醇王的人——當然不是,原時空,主持對他的審判的,正是醇王,他差點死在醇王的手裡呢。

    唉,可惜的很,原時空的這個事兒,沒法子跟您說呀。

    總之,關卓凡認為,吳可讀此人,現在雖然站在自己的對立面,但是,如果應對得法,說不定,會發生什麼奇妙的“反作用力”呢。

    好吧,咱們“王大臣會議”上見。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7-5 21:08
第二三五章 你是愛新覺羅家最好的朋友

    舉國上下、中外矚目的“王大臣會議”,終於要召開了。

    是日,軍機“叫起”之後,一眾親貴重臣,假座內閣大堂,準備與會。

    之所以說“假座”,是因為,偌大一個紫禁城,找不到一間正經的“近現代意義上”的大型會議室,所有軒敞的殿廷,都是君臣奏對的格局——一大堆臣子,總不能在乾清宮明殿的“正大光明”牌匾下開會吧!

    上一次,親貴重臣“議立嗣皇帝”,“假座”的是軍機處。事實上,軍機處的地方並不大,平日裡,在軍機處內會議的,除了軍機大臣自己,若有外人,不過再多出二、三人而已,其面積、設施,都不適合召開大型會議。

    不過,彼時,大夥兒剛從太極殿“辟踴”出來,附近是找不到比軍機處更適合的會議場地了;時已近晚,也沒有更多的時間、精力去尋找、準備更合適的“大型會議室”了。

    結果,“議立嗣皇帝”一會,真正開的“氣悶無比”——不是形飾之辭,不僅僅指會議的凝重氛圍。

    彼時,天時雖熱,但為保密關防,門窗不能不緊閉;屋內逼仄,與會人數眾多,空氣混濁,若不是恭王福晉“闖宮”打岔,大夥兒連風帶雨的透了口大氣,開到後來,有人因為缺氧出點兒什麼狀況,都不稀奇。

    “王大臣會議”的與會人數,又遠遠多過了“議立嗣皇帝”一會,軍機處是無論如何塞不下了。這種國家最高層級的會議,又不能像“鐵路大辯論”那樣,搬到宮外面去。找來找去,最後決定,“假座”內閣大堂。

    “內閣大堂”,聽起來頗為氣魄,其實不過一個一進的小院子,僻處紫禁城東南一隅,第一次到內閣大堂的人,很難想像的到,這個小小的院子,居然就是有明一朝以及本朝前期的國家政治中樞。

    不過,再怎麼說,內閣大堂也比軍機處軒敞的多,勉強可以塞的下“王大臣會議”的與會者。另外,因為內閣大堂是一個獨門獨戶的院子,保密、關防都很方便,院門一關,即便窗戶打開,通風透氣,亦無洩密之虞。

    如此一來,與會者就舒服多了。

    內閣大堂的東、西廂房各三間,東廂房為漢票簽房,由北至南的三間,依次為中書繕寫真簽處、侍讀擬寫草簽處、收貯本章檔案處;西廂房則為蒙古堂。這些地方,都提前打了招呼,是日上午,不必入直。

    參加“王大臣會議”的,除了大行皇帝龍馭上賓那天,參與“議立嗣皇帝”的近支親貴、遠支親王、軍機大臣之外,在京的大學士和各部正堂、左都御史等一品大員,亦“奉旨”與會。

    這其中,包括了“署理外務部尚書”錢鼎銘。

    載治、載漪,這兩位已被排除在嗣皇帝候選人之外的“近支親貴”,亦在其列。“嗣皇帝”雖然已經沒有你們的份兒了,但是,做“人肉佈景板”的權利和義務,兩位貝勒爺還是有滴。

    除此之外,就是奉“特旨”與會的寶廷和吳可讀了。

    今天與會的親貴重臣,大多數都是第一次同吳可讀謀面。因為“吳大嫖”名聲在外,大夥兒都在想,不曉得吳柳堂是一個如何風流倜儻的人物?見了面,才發現這是一個乾癟瘦小的老頭子,彼此招呼的時候,話也極少,不吭不哈的,同想像中那個詩酒放誕的形象,相差太遠了,不由都暗自嘀咕。

    寶廷則剛剛好相反。

    現在正值“國喪”,大夥兒都在“服喪”,沒有朝珠、補褂、頂戴——大員們沒有紅頂子,王公沒有寶石頂,一眼看去,慘白一片,幾乎都是一模一樣的,形容不佳如醇王者,就既顯不出“神氣”,也看不見“貴氣”了,那個模樣,同市井阛阓走卒販夫,也沒有什麼太大的區別。

    寶廷卻是年紀既輕,形容又好,長身頎立,神采飛揚,一身縞素,非但沒有壓下他的風采,反而襯的他玉樹臨風,在一堆心事重重、臉色晦暗的人中,愈發顯得矯矯不群,的的確確,是一副“林下名士”的派頭。

    好了,人到齊了,正式開議。

    第一個說話的,不是關卓凡,是文祥:

    “各位手上,有四份摺子的抄件,一份是醇郡王的,另外三分,分別是寶竹坡、鮑雨亭、吳柳堂的,欽奉懿旨,這四份摺子,一併在今兒的會議上討論,各位有什麼偉言儻論,就請直抒吧。”

    文祥面無表情,聲音也乾巴巴的,沒有一絲兒感情色彩。

    “王大臣會議”,原已派了關卓凡主持其事,不過,昨兒個,懿旨傳了下來,“加派協辦大學士、軍機處行走、外務部會辦大臣、工部尚書文祥,協同軒親王,主持王大臣會議。”

    文祥大出意外,對關卓凡說,自己的身份,實在不適合主持“王大臣會議”。但關卓凡說,這不是我的意思,這是“上頭”的意思,博川,你就勉為其難吧。

    文祥心知,這一定是關卓凡的意思,何以如此,原因大約也猜得出來。既然在他這兒講不通,就只好遞牌子請見,向母后皇太後面辭。

    母后皇太后是這麼說的:“文祥,你是文宗皇帝的老人兒,是真正的自己人——既然是自己人,我就和你掏掏心窩子,說幾句……梯己話吧。”

    “文宗皇帝的老人兒”也罷了,“真正的自己人”的說法,從未出諸“上頭”的口中,“掏掏心窩子”、“梯己話”神馬的,就更加不必說了,文祥受寵若驚,趕忙磕下頭去:“臣惶恐!母后皇太后褒獎信任,臣感激涕零!”

    慈安嘆了口氣,說道:“嗣皇帝這個事兒,爭來爭去的,說到底,是愛新覺羅家自個兒鬧家務——既然是鬧家務,又哪有什麼誰對誰錯可言?這個話,不能夠對外邊兒的人說,可是,你說,是不是這個理兒呢?”

    “不能夠對外邊兒的人說”,卻對你說了,這是因為,你是“真正的自己人”——文祥明白母后皇太后的言下之意,但他不敢置一辭,只能再次磕頭。

    母后皇太后並不需要他明確贊同“鬧家務”一說,自顧自的說了下去:“既然無所謂誰對誰錯,那麼,這個會議的主持,大約就是個調解、說和的意思——既然是調解、說和,自然就不能由……‘家裡的人’來做,不然,嗯,既在局中,各有立場,何以服眾?”

    母后皇太后這番話,一個“既然”接著一個“既然”,絲絲入扣,順理成章,極有道理的樣子,文祥心中暗道:這番話,背後必定有高人指點啊——什麼“既在局中,各有立場,何以服眾”,也不是母后皇太后平日裡說話的口氣啊。

    他隨即又想:軒親王呢,難道不算“家裡的人”?

    母后皇太后馬上就替他答疑解惑了。

    “關卓凡呢,”慈安說道,“自然是宗室,但總是姓瓜爾佳,不是姓愛新覺羅!再者說了,他主持政府,如果不派他主持會議,拿你們的話說,呃,就是‘痕跡太著’,有些……‘此地無銀三百兩’的味道了,這個,呃,就不大好了。”

    頓了一頓,“還有,咱們之前說過的,榮安是君,他是臣,沒有個叫臣子避君上的嫌的道理!所以,這個‘王大臣會議’,面兒上,還是得派他主持。”

    這兩條理由,都有點兒強詞奪理,不過,倒是也能夠自圓其說。

    “可是,”慈安說道,“既然他也是宗室,而且……未必就沒有‘立場’,所以,主持會議的,如果只有他一個人,就不夠用了——‘家裡面兒的人’,必定是有不服氣的呀!所以,嗯,鬧家務,真正夠資格出面調解、說和的,一定是這家的最好的朋友——文祥,你就是愛新覺羅家的最好的朋友了。”

    文祥腦中,輕輕的“嗡”了一聲,氣血上湧,鼻酸眼熱,聲音也有點兒哽嚥了:“臣惶恐,臣惶恐!臣微末之身,如何當得起?如何當得起?臣,臣……”

    臣不曉得說啥好了,只好再次磕下頭去。

    慈安溫言說道:“你當得起的——你若當不起,實話實說,我是真想不起來,哪個當得起了。”

    “太后!……”

    文祥的淚水,終於湧出了眼眶。

    “所以,”慈安說道,“這個‘王大臣會議’,必定要請你來主持的,你就不要再推辭了……”

    文祥連連磕頭:“這個‘請’字,請母后皇太后收回,臣萬萬不敢當,萬萬不敢當!”

    這麼說,您是“不再推辭”了。

    慈安微微一笑,說道:“好吧,我收回這個‘請’字——文祥,主持‘王大臣會議’,就派了你的差吧!”

    “臣……謹遵懿旨。”

    “還有,”慈安說道,“懿旨上說,‘加派協辦大學士、軍機大臣、外務部會辦大臣、工部尚書文祥,協同軒親王,主持王大臣會議’——‘協同’兩個字,其實說的不大對,或者說,其實是應該倒轉了過來,由關卓凡‘協同’你才對。”

    “啊?這個,臣怎麼當得起……”

    “這不是當不當得起的事兒,”慈安說道,“這個‘王大臣會議’,許多話,關卓凡其實都是不方便說的,他主持這個會議,其實就是個‘聾子的耳朵——擺設’罷了,真正的主持,就是你一個人!不過,他和你的身份、地位擺在那兒,懿旨上,不得不那麼說,這一層,你要心中有數。”

    文祥呆了一呆,不過,其勢已經無可推脫,只好俯身說道:“是,臣謹領慈訓。”

    慈安微笑說道:“好吧,這個事兒,就算難為你了!待這個‘王大臣會議’,平平安安的開過了,我再好好兒的謝你吧!”

    “臣不敢當!臣不敢當!”

    ……

    從養心殿出來,在遵義門門口,文祥發了老半天的呆,直到有人輕輕喊了兩聲:“文中堂,文中堂!”

    文祥清醒過來,扭頭一看,原來是鐘粹宮的總管太監孟敬忠。

    “我們主子,”孟敬忠滿臉堆笑,“就要起駕回宮了……”

    “啊?哦,哦……”

    我擋路了。

    文祥趕緊抬步,向軍機處走去。

    到了內右門門口,他又不自禁的停下了腳步,抬起頭,看著不遠處巍峨的三大殿,心底長長的嘆息了一聲。

    母后皇太后和軒親王,一定要自己主持“王大臣會議”,用意何在,文祥心中明鏡似的。

    母后皇太后方才說的那些,自然不是虛飾之辭,但更重要的原因,她並沒有說出口來。

    最重要的原因是,母后皇太后和軒親王,都很清楚自己不讚成立女帝的態度——雖然自己從未明確表示出來。自己接了主持“王大臣會議”的差使,拿母后皇太后的話說,自己就是個“調解、說和”的角色了,這樣的角色,自然必須立場公允,甚至不持立場,支持一方、反對一方是絕對不可以的——不讚成立女帝的話,從此再也說不出口了!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7-5 21:09
第二三六章 祖制,祖制

    事實上,對母后皇太后的“嗣皇帝這個事兒,爭來爭去的,說到底,是愛新覺羅家自個兒鬧家務”的說法,文祥不能不同意,不過,對於“既然是鬧家務,又哪有什麼誰對誰錯可言”的說法,他就不能完全苟同了。

    文祥認為,即便是“鬧家務”,亦有是非曲直,可是,他也承認,既然同意了“嗣皇帝之爭是愛新覺羅氏‘鬧家務’”的說法,那麼,不管孰是孰非,孰曲孰直,作為“外人”——包括他這個所謂的“愛新覺羅家的最好的朋友”,都是很難乾涉的了。

    他明白母后皇太后和軒親王在不遺餘力的籠絡自己,母后皇太后“真正的自己人”之謂,是自己從未承受過的褒獎,而“掏掏心窩子”、“梯己話”之類,更加不是君主對於臣子的正常的訓辭,那是至親摯友之間才會說的話——母后皇太后是真的把他當做“愛新覺羅家的最好的朋友”了。

    他不能不感動,也——不能不領情了。

    不然,形同於自絕於君上了。

    他聽得明白,母后皇太后溫言熙語的後面,隱藏著委婉的警告:不是你的事兒,你不要多事兒!

    事實上,文祥既然接受了主持“王大臣會議”的差使,便已無法再“多事”,不過,他為自己劃下了一條底線:

    若榮安公主果然登基繼統承嗣,那麼,她的兒子,必須姓愛新覺羅,不然,便不可以若繼她的位,承她的嗣。

    這一點,必須敘進登基詔書之中,不如此,他只有諫之以死了。

    *

    *

    文祥的開場白說完,內閣大堂一片靜默。

    過了一小會兒,還是沒有人出聲,下面開始有隱約的躁動了,人們正襟危坐的姿勢,開始發生著微妙的變化,有人扭動脖頸,有人目光逡巡——這是在偷覷上了摺子的、今日到了場的那三位仁兄。

    兩位主持人,文祥面無表情,關卓凡面色從容,都沒有任何催促大夥兒說話的意思。

    感受到四周射來的目光,醇王的心跳,愈來愈快,渾身的血都微微的發熱了。

    終於耐不住,他輕輕的咳嗽了兩聲,說道:“好,我先來拋磚引玉!”

    “刷”的一下,幾乎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了醇王的身上——不必再“偷覷”啦。

    “女子繼統、承嗣,祖制所無……”

    一句話沒有說完,便聽到一個清朗的聲音說道:“兩宮垂簾,祖制有乎?無乎?”

    刷”的一下,幾乎所有人的目光,又都轉向了寶廷。

    有人心中暗道:好戲開場了!

    將別人的話,半途打斷,其實是很沒有禮貌的舉動,何況醇王是親王銜郡王,寶廷只是一個沒有任何爵位的閒散宗室?

    不過,這個場合,並沒有尊卑上下之分,彼此之間,並不敘“國禮”,兼之醇王既以為“天降大任於我”,時時刻刻,自我提醒,要“廣心胸,禮賢士”,因此,對於寶廷的不禮貌,忍住了氣,說道:“兩宮垂簾,畢竟只是權宜之計……”

    “醇郡王說的不錯!”

    寶廷嘴裡說“醇郡王說的不錯”,其實是又一次打斷了醇王的話,他朗聲說道:“兩宮垂簾,確實是不得不為之——可是,榮安公主繼統、承嗣,亦為不得不為之耳!若不是仁、宣一系,實在尋不出合適的嗣皇帝的人選——”

    說到這兒,寶廷故意停頓了一下,目光掃視全場,意思是“不必把話說白了,我要說什麼,各位皆可默喻”,然後說道:“禮有經,亦有權,經、權之辨,此之謂也!”

    聽他這麼說,醇王的“兩宮垂簾,畢竟只是權宜之計”,倒好像是替他做了論據似的,醇王被憋得滿臉通紅,差點兒就想說:“仁宣一系,還有載澄、載瀅呢!”

    但眼角余光中,恭王正陰沉著臉,這句話,便怎麼也說不出口來。

    滯了一滯,憋出的,還是這兩個字:“祖制……”

    “何為‘祖制’?”寶廷第三次打斷了醇王的話,“我八旗入關之時,昂揚奮發,一往無前!——這‘昂揚奮發,一往無前’八字,就是‘祖制’!但凡墨守成規、膠柱鼓瑟,就不是‘祖制’!”

    微微一頓,“若是年深月久,有人忘了祖宗的初心,捨本而逐末,只怕辛酉年三山五園之禍,不旋踵而重至矣!到時候,今日口口聲聲之‘祖制’,不知將置之於何地?吾恐彼時,不見‘祖制’,只聞祖宗在地下,為不肖子孫哭矣!”

    人們騷動起來了。

    醇王再也無法保持風度了,他氣得聲音微微發顫:“寶竹坡!你這都……哪兒跟哪兒!你說的這些個,同今日之議……扯得上關係嘛!”

    寶廷一笑:“王爺見諒——怎麼沒有關係?咱們不是在說‘祖制’嗎?”

    微微一頓,“說到‘祖制’,本朝確實是沒有立女帝的先例,可是,凡事總有第一次!”

    他環視大堂,“即以在座諸公的職分差使而言——軍機處之前,何來軍機處?顧委會之前,何來顧委會?外務部之前,何來外務部?——凡事總有第一次!”

    “寶竹坡!”醇王大聲說道,“你說的這些,都是政府衙門,豈能同統嗣大事相提並論?”

    寶廷一聲冷笑:“‘都是政府衙門,豈能同統嗣大事相提並論’?好,那咱們就來說說能夠相提並論的!本朝康熙之前,是怎麼立儲的?康熙之後,又是怎麼立儲的?”

    醇王張了張嘴,什麼話也說不出來了。

    “本朝金匱建儲,”寶廷說道,“莫說二十四史不載,考諸萬國,又有哪一個國家如是者的?”

    頓了一頓,“立女帝,二十四史,好歹還有一位則天大聖皇帝!泰西諸國,就更不必說了——英吉利、西班牙、俄羅斯……女子繼統、承嗣,車載斗量!”

    彼時泰西諸國,女子繼統、承嗣,其實還是比較稀罕的,實在說不上“車載斗量”,不過,在座諸公,大多數都不瞭解歐洲國家君主繼承的具體情形,極少數瞭解的,自然也不會就這四個字同寶廷較勁兒。

    “世宗憲皇帝開金匱建儲之例,”寶廷繼續說道,“怎麼沒有人說他‘變更祖制’、‘不合古制’、‘禮制所無’……諸如此類?”

    “究其竟,世宗憲皇帝此舉,順大勢,合人心,四個字——‘應時而變’!”

    微微一頓,“或者說,‘與時俱變’!”

    底下的人們,交頭接耳,切切私議。

    “昨兒晚上,”寶廷說道,“我翻了翻《石頭記》,其中一段文字,倒是十分有趣……”

    說到這兒,笑了一笑:“稗官說部,雖非大道,不過,其中亦有文筆、立意俱佳之佼佼者,頗能夠微言大義的!至於采問民瘼,觀風納謠,這些書,就更有可披覽之處了!”

    頓了頓,“在座的翰苑前輩,大約皆不以《石頭記》為然。不過,嘿嘿,旗下的大家子,大約都是看過這本書的……”

    寶廷的言下之意,大夥兒都聽得懂:在座的親貴王公,並非都是讀書種子,我拿《禮記》、《尚書》舉例子,效果未必那麼好,拿《石頭記》舉例子,人人都聽得懂,“翰苑前輩”們,就不要介意啦。

    果然,年輕的親貴,譬如禮親王世鐸、豫親王本格,以及載治、載漪,神色更加專注了。

    “那一回,”寶廷說道,“叫做‘皇恩重元妃省父母天倫樂寶玉呈才藻’,說的是元妃省親,命寶玉就‘瀟湘館’、‘蘅蕪院’‘’‘浣葛山莊’四處,各賦五言律一首。”

    “時寶玉才做了‘瀟湘館’、‘蘅蕪院’兩首,正做‘’一首,起稿內有‘綠玉春猶卷’一句。寶釵瞥見,謂寶玉曰:‘貴人因不喜‘紅香綠玉’四字,才改了‘怡紅快綠’,你還用‘綠玉’二字?嗯,蕉葉之典頗多,再想一個罷!’”

    說到這兒,見禮親王世鐸聽得極其入神,寶廷微微一笑,說道:“請教禮親王,接下來,寶玉、寶釵,都說了些什麼呀?”

    世鐸萬萬沒有想到,寶廷的話頭,突然就拋給了自己,登時臉就紅了,囁嚅了幾下,說道:“呃,呃,這個,這個,寶玉想不起出典,呃,呃……”

    “呃”了幾聲,話終於說利落了:“寶釵說,你只把‘綠玉’的‘玉’字,改作‘蠟’字就是了。”

    寶廷點了點頭,說道:“王爺說的不錯——然後呢?”

    “寶玉問,‘綠蠟’可有出處?寶釵說,寶釵說,呃,呃,那個,那個,‘冷’什麼來著……”

    世鐸的臉又紅了,本王爺實在是不記得,那“綠蠟”典出何處啦。

    寶廷沒有繼續難為他,微笑說道:“寶釵說,唐朝的韓翊有一首詠芭蕉詩,頭一句便是,‘冷燭無煙綠蠟干。’”

    “對,對!”世鐸連忙說道,“呃,就是‘冷燭無煙……綠蠟干’!寶玉聽了,還對寶釵說,姐姐真是‘一字師’!從此,只叫你師傅,再不叫姐姐了!寶釵笑說,誰是你姐姐?那上頭穿黃袍的才是……”

    世鐸興致勃勃,還要繼續往下說,寶廷打斷了他:“王爺記心真好!”

    隨即轉向眾人,說道:“每看到這兒的時候,我總會想,韓翊之前,何有人用‘綠臘’描狀芭蕉的?怎麼他就用了,還變成了‘典’?”

    這真是一個……很深刻的問題呀。

    寶廷自問自答:“不過‘貼切’二字!管他之前有沒有人用過?只要‘貼切’,就可以用!用了,第一個用了,就成了‘典’了!”

    說到這兒,提高了聲音:“各位,‘祖制’之前,何來‘祖制’?應時而變,與時俱變,今日新興之例,異日便為‘成例’,便為後世子孫之‘祖制’!”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7-5 21:09
第二三七章 死結

    下面交頭接耳的聲音,愈來愈大了。

    “寶竹坡!”醇王臉面漲紅,扯開了嗓子,“你這是狡辯,狡辯!”

    雍容揖讓的風度,已經全然不見了。

    “請教王爺,”寶廷卻是從容不迫,“‘狡’在何處呢?”

    “什麼‘第一次’、‘第二次’?”醇王大聲說道,“照你這麼說,照你這麼說……舉凡‘第一次’,就是‘應時而變’?就是‘與時俱變’?就什麼……呃,‘異日便為成例’?什麼‘為後世子孫之祖制’?”

    微微一頓,聲音更大了,“多少禍國殃民的惡例,不也是‘第一次’?都叫做‘應時而變’?都叫做‘與時俱變’?都能夠‘異日便為成例’、‘為後世子孫之祖制’?你……這……何其謬也!何其謬也!”

    這一段話,倒是頗見氣勢,於醇王的理路、口齒而言,算是很不容易的了,果然是做足了功課,“有備而來”呀。

    寶廷立即說道:“王爺所言極是!所以,新興之例,何必去管他‘第一次’還是‘第二次’?又何必去給它扣一頂‘祖制之有無’的帽子?只論它是否‘貼切’就好了!‘貼切’,就做得;不‘貼切’,就做不得!”

    繞了一圈,醇王發現,自己還是落在了寶廷挖的坑裡,沒跳出來,張了張嘴,說不出話,憋得無比難受,又張了張嘴,用近乎嘶吼的聲音說道:“不貼切!不貼切!做不得!做不得!”

    “請教王爺,”寶廷好整以暇,“到底哪裡不‘貼切’了!”

    “你那份摺子,”醇王厲聲說道,“流毒於外!物議沸騰,人心動搖!人們都說……國本動搖,誠恐天下解體,亡無日矣!”

    頓了一頓,“民氣如風,為政者敢不惕慄?”

    “流毒於外”、“物議沸騰,人心動搖”、“誠恐天下解體,亡無日矣”,基本都是醇王自己的“那份摺子”裡的話。

    “民氣如風?”寶廷一聲冷笑,“只怕,這是醇郡王一個人的‘風’吧?我看到的,可是‘人心欣悅’,聽到的,都說‘天下乂安’呢!”

    “人心欣悅”、“天下乂安”,也是醇王的摺子裡的話,寶廷如是說,反諷的意味極強。

    醇王終於失控了。

    “就是不貼切!就是做不得!”他咆哮道,“別的不說,什麼‘仁、宣一系實在尋不出合適的嗣皇帝的人選’,就不對!載澄、載瀅,難道是死人?”

    下面“轟”的一下,一片“嗡嗡”的議論聲響了起來。

    醇王激怒之下,“死人”二字,脫口而出,實在是太難聽了!這兒不是私邸晤談,這兒是內閣大堂,是決定國家最重要的統嗣大事的“王大臣會議”啊。

    這也罷了,關鍵是,醇王終於耐不住,把載澄、載瀅給拋了了出來,這個場子,可怎麼收拾啊?

    一片嘈雜聲中,恭王撣了撣袍子,站起身來。

    一見他起身,議論聲立即低了下去。

    “幾個月前,”恭王的聲音很平靜,“我在內務府,見到了宣宗成皇帝賜給文宗章皇帝的‘寶鍔宣威’,還有賜給我的‘棣華協力’——這一對刀槍的來歷,知之者甚眾,我就不再贅述了。”

    頓了一頓,“當時,往事歷歷,湧上心頭,宣宗成皇帝和文宗章皇帝二聖的御容,有如生人,我涕泗交流,情不可盡,心神俱迷,惘知所措。回到家中,身戰心搖,如痴如夢,致觸犯舊有肝病等宿疾,一時委頓成廢。”

    內閣大堂之中,安靜極了,豎起耳朵,可以聽到到人們粗細不一的呼吸聲。

    “這些情形,”恭王繼續說道,“我都說給‘上頭’聽了——”

    說到這兒,淡淡一笑,“我說,‘唯有哀懇我皇太后恩施格外,洞照無遺,曲賜於全,許乞骸骨,為天地容一虛靡爵位之人,為宣宗成皇帝留一庸鈍無才之子。’”

    微微一頓,“我又說,‘臣受帡幪於此日,正丘首於他年,則生生世世,感戴高厚鴻施於無既矣。’”

    婉轉哀鳴,真正是……聞者落淚啊。

    “我一再陳情,”恭王虛虛的拱了拱手,“‘上頭’終於許我退歸藩邸,悠遊林下,嗯,天恩浩蕩,我感激涕零。”

    “我,已是廢人一個。”

    內閣大堂在座之人,幾乎都心頭一震,恭王的聲音,卻聽不出一絲感情色彩:“本來,這種場合——”

    他的手指,向地面指了一指,“從退歸藩邸那一日起,我就不該再踏足的,不曉得,為什麼還是放我不過?”

    人們的心頭,又顫了一顫。

    “我的肝疾,”恭王搖了搖頭,微微苦笑,“愈來愈重,現在——”

    他用手輕輕的捫了捫心口,“眼見是又要發作的了……”

    咦,心口……這兒,似乎不是肝什麼的呀……

    好吧,不必太較真兒了,就是這麼個意思啦。

    “我是不能再支持下去的了,”恭王說道,“恕我……先行告退了。”

    說罷,點了點頭,抬起腳來,就向大堂外面走去。

    內閣大堂裡,又是“轟”的一下,一片“嗡嗡”的議論聲,又響了起來。

    好,大行皇帝駕崩那天,親貴重臣集議軍機處,恭王福晉“闖宮”、恭王拂袖而去的場景,再次重演了。

    兩位主持人,文祥面色鐵青,關卓凡則面無表情,不過,誰都沒有開口挽留、阻止恭王。

    當然,臉色最難看的那個,還是醇王,忽紅、忽青、忽白,甚為可觀。

    他眼見著恭王跨過了內閣大堂的門檻,牙齒縫中,終於擠出話來:“載澄、載瀅,都姓愛新覺羅!既然頂了這個姓氏,就不是某一人可以得而專之的!”

    這個話,不曉得恭王聽見了沒有?不過,恭王的腳步不停,一路去了。

    許多人心裡都在說:親生兄弟,何以相逼至此?唉!

    “棣華協力”,宣宗以之期許文宗、恭王兄弟,結果文宗和恭王……現在,眼見著又輪到了恭王和醇王兄弟了!

    “棣華協力”?

    嘿嘿。

    “諸公!”

    說話的是寶廷,“醇郡王說的不錯——載澄、載瀅,都姓愛新覺羅,既然頂了這個姓氏,就不是某一人可以得而專之,可是……”

    大夥兒的注意力被拉了回來。

    寶廷輕輕冷笑了一聲,“有的人,不顧恭王府上,會否人倫慘變,那也叫沒有法子的事情……”

    醇王瞪圓了眼睛:“你!……”

    寶廷不搭理他,繼續說道:“可是,即便如此,載澄、載瀅兩個,還是不能入繼大統、登基為帝!”

    “為什麼?!”

    醇王的眼睛都紅了。

    “為什麼?”寶廷又是一聲冷笑,“古往今來,有被捆送宗人府的皇帝麼?這樣的皇帝,踐祚之後,你叫他如何牧育萬民、君臨四海?”

    這是極有力量的理由。之前,睿王、關卓凡說的什麼“小孩子胡鬧”,根本擺不上檯面——如果載澄只是在恭王府裡挨鞭子,還可以說是“小孩子胡鬧”,可是,既然“捆送”了宗人府,性質就全然不同了——哪怕睿王並沒有正式受理這單案子。

    “那……載瀅呢?!”

    醇王的眼睛,更紅了。

    “載瀅?”寶廷冷冷說道,“載澄是嫡子、長子,載瀅是庶子、次子,庶子、次子越過嫡子、長子,做了皇帝,我是不曉得該算什麼了!”

    “你!……”

    憋了又憋,醇王總算找到了理由,“本朝的祖宗家法,大統之歸,以賢以能,並非……以嫡以長……”

    話音未落,寶廷便大聲說道:“‘以賢以能’?好,請教王爺,載瀅小小人兒,何賢、何能?”

    醇王語塞。

    “再者說了,”寶廷提高了聲音,“諸公請想一想,本朝開國兩百年,十聖相繼,有沒有嫡子在,卻叫庶子繼位的?”

    “十聖”,自太祖至大行皇帝,一共十位皇帝。

    眾人面面相覷,這還真是沒有——如果一定說有,就是康熙朝廢太子一事了。但無論如何,胤礽是在做了多年的太子之後才被廢的,載澄現在不過一個普通的宗室,二者無法相提並論;且廢太子事出無奈,絕不能作為以庶凌長的例子。

    有人心想,其實胤礽和載澄的情形,倒是有點兒像——兩人都是嫡子,胤礽失德被廢,丟掉了太子的寶座,引來九王奪嫡;載澄也是因為“失德”,被“捆送”宗人府,失去了做嗣皇帝的資格,如此說來,載瀅豈非……

    不過,這個話,一說出口,就是站在了醇王一邊,和“上頭”做了死對頭;還有,拿胤礽和載澄放到一起,畢竟不倫不類,人家要反駁,其實也很容易,所以,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吧。

    內閣大堂之內,再次靜默下來。

    針尖對麥芒,眼見局面是擰成了死結了。

    表面上看,這場辯論,寶廷佔著上風,可是,大夥兒都能夠感覺的到,醇王的怒火,正在迅速聚集。

    醇王畢竟是宣宗親子,仁、宣一系之中,在檯面上,他是目下最有影響力的成員,如果真的撕破了臉,立女帝一事,真的能夠成事嗎?

    巨大的壓力,像沉重的石塊,擱在每一個人的心頭。

    打破沉默的是戶部尚書閻敬銘。

    “有一個事情,”閻敬銘翻著大小眼,捋著稀疏的花白鬍子,“我想,倒是要琢磨、琢磨。”

    大夥兒不由都鬆了口氣,一齊看向了閻丹初。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7-5 21:09
第二三八章 乾坤方圓,非規矩之功

    “如果——我是說如果,”閻敬銘慢吞吞的說道,“榮安公主踐祚,繼統、承嗣,那麼,臣下或者民間,遇到類似的情形——”

    頓了一頓,“呃,這個說法不對,人臣不可擬於君上,沒有什麼‘類似的情形’可言,我是說,如果有那麼一家子,女兒已經出閣了,這家子,若沒有兒子也就罷了——”

    又頓一頓,“若是有兒子,那麼——”

    閻敬銘語速很慢,話還沒有說全,醇王已經反應過來,連忙說道:“對,對!丹翁所言甚是!若是這家的女兒,回來要分家產,如之奈何?人家可是理直氣壯的——皇帝都可以由女人來做!偌大江山都可以由女人來坐!”

    頓了一頓,“哼!如此,豈非……天下大亂?”

    說罷,不由得眉飛色舞。

    醇王以為閻敬銘站在他這一邊,不過,在場有那心思通透的,卻暗道醇王不會聽話:閻丹初先說一句“這家子,若沒有兒子也就罷了”,言下之意,“這家子”若只有女兒、沒有兒子,家產便該歸女兒所有——這個情形,才更像目下的局面:文宗一子一女,兒子——大行皇帝龍馭上賓,只剩女兒——榮安公主了。

    寶廷微微一笑,說道:“有一句話,丹翁說的極好——‘人臣不可擬於君上’!榮安公主之繼統、承嗣,豈是臣下、民間可以胡亂攀比的?臣下、民間,原先什麼樣子,自然還是什麼樣子,若有人以‘皇帝都可以由女人來做,偌大江山都可以由女人來坐’為由,有所需索,那……就是‘僭越’了!”

    就是說,立女帝,不涉及、不影響、不改變臣下和民間的繼承權的現狀。

    閻敬銘點了點頭,不再說什麼了。

    在場的不少人,也都暗暗的鬆了口氣。

    不曉得有多少人,都在擔心這個問題?這下子,可以把心放回肚子裡啦。

    醇王還沒有轉過彎兒來,微微愕然:“人臣不可擬於君上?”

    “當然,”寶廷說道,“舉個例子,人臣之喪,守制三年;國喪——一百天,如何可以比擬?”

    頓了一頓,“又譬如——就以榮安公主‘釐降’為例好了,她和軒親王,自然是夫妻,可是,也是君臣!五倫之中,同時佔著君臣、夫妻二倫!夫為妻綱,可是,同時,君為臣綱!請教醇郡王,他們夫妻二人,這個位置,到底孰高孰低啊?”

    醇王呆了一呆,隱約感覺自己又踏進了寶廷的一個坑裡面,可是,在勢不能不答:“自然是……榮安公主高。”

    “這就是了!”寶廷說道,“各位都曉得的,道光朝之前,公主‘釐降’,額駙及其父母,見公主俱屈膝叩安,有賚賜必叩首——臣下、民間,能如此麼?”

    頓了頓,“這個規矩,道光二十一年,才改了過來。嗯,‘額駙見公主植立申敬,公主立答之,舅、姑見公主正立致敬,公主亦如之。如餽物,俱植立,免屈膝。’——雖然彼此對等了些,可是,終究不免君臣分際!這,亦非臣下、民間可行的吧?”

    說到這兒,笑了一笑,“對了,公主‘釐降’,‘額駙及其父母,見公主俱屈膝叩安,有賚賜必叩首’——這可也是‘祖制’呢!”

    寶廷的話中,帶著一絲譏諷,可是,醇王無法反駁。

    “所以,”寶廷說道,“人臣不可擬於君上!所以——”

    說到這兒,微微一哂,“王爺‘天下大亂’之謂,實乃杞憂,是大可不必的!”

    醇王無言以對。

    “我以為,”寶廷繼續說道,“人臣不可擬於君上,有兩層意思——第一,便是咱們方才說的,君上垂範天下,但是,並非一切行徑,人臣都得模擬,更不得以之為藉口,遂一已之私!”

    頓了一頓,“第二,亦不得倒轉了過來,以人臣的規矩,施之於君上!如是,就不僅僅是‘僭越’了,而是——‘悖逆’!”

    大夥兒心頭一震。

    寶廷的話,說的白點兒,就是“我可以把家產傳給女兒,但是你不能學;你不把家產傳給女兒,但是不能要求我和你一樣”——因為,我是“君上”,你是“人臣”,咱們倆,遵循的的是兩套不同的行為規範,你學我,就是“僭越”;你要求我和你一樣,那就是“悖逆”了。

    “‘乾坤方圓,非規矩之功’!”寶廷的聲音冷冰冰的,“私以為,這句話真正是至理名言!小子狂妄,與各位前輩共勉之!”

    在場眾人,並不是每一個都曉得,“乾坤方圓,非規矩之功”,出自晉葛洪的《抱朴子》,但知曉其出處的,都明白寶廷的言下之意:皇帝是天子,是“乾坤”,是方是圓,那是乾坤自己的事兒,不干“規矩”的事兒——“規矩”是後天產生、人為製造的,只能施之於人臣,怎麼可以施之於老天爺和他的兒子呢?

    明裡、暗裡,寶廷都在反覆宣示:皇帝有自己的獨立的、特殊的、有別於人臣的行為規範——女子繼統、承嗣,就在這種獨立的、特殊的行為規範之中。

    醇王就不曉得“乾坤方圓,非規矩之功”的出處,他左看右看,最後,求助的眼光落到了吳可讀身上——他不是要吳可讀替自己解釋“乾坤方圓,非規矩之功”的出處含義,而是要他發言,支持自己的立場——咱們本來就是一夥兒的,你怎麼還不說話呢?

    不曉得吳可讀看到了醇王的示意沒有?反正他還是不說話。

    醇王終於忍不住了:“柳翁,大作振聾發聵,必有儻論警言飧眾的,就請一抒胸臆,我等洗耳恭聽。”

    大夥兒的目光,都轉向了吳可讀。

    “王爺,”吳可讀說話了,聲音乾巴巴的,“我要說的話,都已經在摺子裡說了,多說一遍,不過徒擾清聽。”

    微微一頓,“除此之外,實在無可獻議。”

    啊?

    醇王愕然。

    雖然,在此之前,劉寶第已經向他暗示,吳可讀肯上這個摺子,已經是很不容易的了,並不能指望他“衝鋒陷陣”。不過,既奉特旨與會,卻不肯多發一言,這,未免過份了點兒吧?

    不能就這麼放過他!

    醇王剛要說話,吳柳堂又開口了:“再者說了,我這個摺子,只是看了鮑雨亭的高論,有感而發,今日,鮑雨亭並未與會,我一個人在這兒對空放言,鮑雨亭並不能有所回應,呃,也不是十分妥當。”

    吳可讀的意思是,鮑湛霖的摺子,借“大禮議”,極力鋪陳“小宗入繼大宗”之弊,他的摺子,則是由此敷衍,陳明如何去除“小宗入繼大宗”之弊。他所針對者,鮑湛霖一人耳,鮑湛霖既不在場,對他的一切詰問,都不能回應,如此一來,就顯得不夠公平了。

    趁人之虛,勝之不武。

    醇王沒想到他搬出這麼個理由來,愕然半響,說道:“統嗣大事,國本之系,即便沒有鮑雨亭的摺子——呃,柳翁是以天下為己任的人物,又怎麼可以沒有獻議呢?”

    吳可讀微微頷首:“‘以天下為己任’——王爺期許,可讀勉力為之。不過,我和鮑雨亭,都非親貴宗室,統嗣大事,有所言,有所不言,亦為人臣者之本分。”

    吳可讀的意思是,俺和鮑湛霖,都不姓愛新覺羅,且都是漢人,涉及“統嗣大事”,只能夠就原則性問題發言,不能夠支持或反對某一個具體的候選人,您老就見諒吧。

    表面上來說,確實是這個理兒,鮑湛霖和吳可讀的摺子,不但都沒有涉及具體的嗣皇帝的人選,甚至都沒有直接表明贊成還是反對立女帝。鮑湛霖是“瀝陳”“小宗入繼大宗之弊”,吳可讀則是試圖替“上頭”去除“小宗入繼大宗之弊”,嚴格說起來,他們兩個,連是否贊成“小宗入繼大宗”,都沒有直接表明態度——雖然,這是不言而喻的。

    贊成還是反對立女帝,鮑湛霖也好,吳可讀也罷,用的都是“曲筆”。

    鮑湛霖的言下之意,一方面,“小宗入繼大宗”既不可行,另一方面,“大宗”裡又只剩一個身為女兒的榮安公主了,則不立她還能立誰?

    吳可讀呢,照俺的抱養幼帝的法子,“小宗入繼大宗之弊”即可除,則“小宗入繼大宗”即可行,那麼,就不必去立榮安公主這個“大宗”的女兒啦。

    醇王呆了一呆,說道:“既然是‘有所言,有所不言’,那麼,‘有所言’——就請言之!”

    “王爺,”吳可讀微微苦笑,“我的‘有所言’,都在摺子裡了。”

    兜了一個圈子,又回到了原點。

    這兩位的對話,好像說相聲一般,大夥兒聽著,有人就不禁莞爾了。

    醇王並不覺得哪裡可笑,他拚命轉著念頭,怎樣才能逼吳可讀“獻議”?

    反正,不能就這麼放過你!

    不肯放過吳可讀的,並不止醇王一人。

    “柳翁的大作,”寶廷開口了,“我是拜讀了——為之擊節!”

    哦?為之擊節?

    不止一人,心裡說道:寶竹坡此言,只怕是……反話吧。

    “不敢,”吳可讀不動聲色,“鄙陋之作,煩辱君子清視。”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7-5 21:10
第二三九章 皇帝的“本夫”

    “柳翁的摺子,”寶廷說道,“立意極佳!‘大禮議’駭擾宸衷,柳翁婉轉陳詞,意切情真,絮絮如子女繞膝於父母,兩宮皇太后御覽之餘,必有以抒厪慮、慰慈懷!”

    吳可讀今年五十五、六歲,兩宮皇太后不過三十歲上下,論年紀,吳可讀完全做得兩宮皇太后的父親,但是,君為臣綱,寶廷說吳可讀之於兩宮皇太后,“絮絮如子女繞膝於父母”,沒有任何問題。

    當然,吳可讀這份摺子,聖母皇太后暫時是看不著的,“御覽”的,只有一位母后皇太后,不過,檯面上還是得說“兩宮皇太后”。

    大夥兒聽著,心中嘀咕:寶竹坡這個樣子,不像是……說反話啊。

    吳可讀亦頗為意外,說道:“謬賞了!主憂臣辱,為人臣者,不能不竭盡菲材,為君上分憂一二。”

    寶廷點了點頭,說道:“這都是柳翁的忠愛之心!”

    頓了一頓,“不過……”

    大夥兒精神一振:好啦,終於“不過”了!

    “柳翁的摺子,”寶廷說道,“立意雖好,筆力亦足,只是……”

    說到這兒,臉上露出為難的表情,停了下來。

    “請說,”吳可讀平靜的說道,“原是要斧鑿於方家的。”

    “是!”寶廷沉吟說道,“柳翁大度,不嫌後生放肆,那……我就冒昧了。”

    大夥兒暗暗稱奇:如此婉轉謙和,可不是寶竹坡一貫的做派呀!

    “柳翁的大作,立意佳,筆力足,只是——”

    寶廷再次強調了一遍吳可讀的“大作”的優點,頓了頓,終於把重點說了出來:“惜乎——格局上面,略嫌小了一點兒。”

    “請指教。”

    “柳翁之議,”寶廷的聲音,聽起來十分誠懇,“固然可以稍抒厪慮,稍慰慈懷,不過,立嗣皇帝,可不是兩宮皇太后一個人的事兒!這裡邊兒,還夾雜著近支、遠支的分別,關係著整個朝局的穩定!”

    眾人心頭一震,尤其是親貴們,不論近支還是遠支,耳朵都豎起來了。

    “整個朝局的穩定”也罷了,“近支、遠支的分別”,卻是極其敏感的話題,在此之前,在檯面上,尚無一人語及。

    所謂“近支、遠支的分別”,其實就是婉妃說給麗貴太妃的那一段:

    立女帝,宗室裡邊,“有人不樂意,那是肯定的;可有人樂意,那也是肯定的。”

    “不樂意的那一撥,其實也糾結著呢!”

    “‘大禮議’……嚇住了母后皇太后,也嚇住了多少的近支宗室!”

    “若真出了‘大禮議’的事情,母后皇太后固然做不成‘母后皇太后’,近支宗室,也做不成‘近支宗室’了!”

    因為,“‘帝系偏移’,出了嗣皇帝的那一支,才能算是‘近支宗室’。”

    “榮安公主雖然是女子,可是,她是文宗皇帝親生的,她做了皇帝,近支宗室還是‘近支宗室’。”

    “你說,近支宗室,要不要榮安公主做皇帝呢?”

    ……

    嗣皇帝之立,帶來的宗室的近支、遠支之別,屬於比較抽象的、原則性的問題,因此,雖然敏感,吳可讀依舊坦然回應:“你說的不錯,立嗣皇帝,確實不僅僅是兩宮皇太后的事情,其中確實還夾雜著近支、遠支的分別,關係著整個朝局的穩定——”

    微微一頓,“正因如此,我才做如是獻議——嗣皇帝自幼由兩宮皇太后教養,自然感念兩宮皇太后哺育之恩,親政之後,也就不會起追尊本生的念頭,則近支、遠支,就不會生易位之變,朝局也就安定如常了。”

    寶廷“格格”一笑:“柳翁,你太良善了!”

    吳可讀微微皺了皺眉:“怎麼說?”

    “柳翁忠愛之心,昭昭歷歷!”寶廷朗聲說道,“不過,推己及於天下人,以為天下人皆為赤子,就可議了!柳翁的這個法子,若嗣皇帝本性淳厚,自然可行;若嗣皇帝天性涼薄如前明世宗者,誰又能保證,他親政之後,不會變更成議,追尊所生?”

    吳可讀愣了一愣,說道:“嗣皇帝,自然要選擇品格端正、天性淳厚的……”

    還沒說完,就發現自己的話裡有問題了。

    果然,寶廷何等敏銳,哪裡會放過他的漏洞?

    “柳翁說笑話了——襁褓之中,美惡善凶,何由分辨?”

    吳可讀不說話了。

    “民間有一句俗語,”寶廷說道,“說出來不大好聽,可是話很實在,叫做——”

    他微微拉長了聲調:“‘養不熟’!”

    吳可讀皺了皺眉,還是不說話。

    “龍生九子,”寶廷勾起食指,做了一個“九”字,“有狴犴、負屃,亦有睚眥、饕餮,這個……”

    說到這兒,微微搖了搖頭,打住了。

    狴犴公正、負屃喜文,一般視作善獸,睚眥嗜殺、饕餮貪食,一般視作惡獸。

    寶廷的話沒說全,但言下之意,大夥兒都是明白的:即便皇族血脈,亦不免有不肖之子孫啊。

    吳可讀嘆了口氣,終於說話了:“盡人事,安天命,天底下,本也沒有萬全之策……”

    寶廷立即接口:“怎麼沒有萬全之策?榮安公主繼統承嗣,就是萬全之策!”

    內閣大堂中,人人心中一凜。

    “榮安公主為文宗顯皇帝、慈安皇太后、慈禧皇太后親女!”寶廷高聲說道,“若由她繼統、承嗣,上上下下,哪裡還要心驚膽顫的過上十幾年,提防著什麼‘大禮議’之類的荒唐事兒?”

    微微一頓,“還有,眾所周知,榮安公主天性淳厚,聰慧通達!登基踐祚,必為一代明君!由她來繼統、承嗣,非止宗室椒房之幸,亦為天下臣民之福!”

    榮安公主當然是文宗顯皇帝親女,卻不是哪位皇太后親生的,不過,說她是“慈安皇太后親女”,從宗法上來說,從母后皇太后和榮安公主的母女情分上來說,都不算錯;至於“慈禧皇太后”嘛,嘿嘿,反正“兩宮並尊”,將“慈禧皇太后”扯進來,將榮安公主算成“慈安皇太后、慈禧皇太后親女”,勉強也說的過去。

    至少,此時、此地、此事,不會有人跳出來挑寶廷的刺兒。

    至於“天性淳厚,聰慧通達”,倒真的是“眾所周知”,公認的說法是,榮安公主的性子,彷彿生母麗貴太妃,溫柔和婉,屈己從人;不過,腦袋瓜子,就要比麗貴太妃好用許多了。

    仔細想一想,榮安公主繼統、承嗣,大夥兒的利益,都不受影響,該怎麼過日子還怎麼過日子——過的更好些,也說不定呢。

    那麼,我們為什麼要反對“立女帝”呢?

    這個,這個,呃,我們自己,也有點兒糊塗呀。

    大夥兒正在“糊塗”,寶廷又說話了。

    “還有,”寶廷說道,“不曉得柳翁想過沒有?抱養幼帝,立意雖佳,用心雖好,卻另有一大隱患,為社稷計,為朝廷計,不能不慮!”

    另有一大隱患?

    吳可讀:“請道其詳。”

    “天花!”

    “天花?”

    “不錯,天花!”寶廷說道,“我查過了,目下的‘載’字輩,尚在襁褓之中者,並沒有已經出過天花的,如果立為嗣皇帝,日後竟不幸重蹈大行皇帝之不諱,如之奈何?”

    這倒確實是個“不可不慮”的事兒。

    竊竊私語的親貴重臣中,不少人都暗暗點頭。

    吳可讀還沒說話,醇王忍不住了:“榮安也沒有出過天花!有什麼區別?”

    寶廷微微一笑,說道:“王爺有所不知,榮安公主已經出過天花了。”

    醇王愕然:“胡說!焉有此事?寶竹坡,你不要為了遂行己志,信口開河!”

    “我說的不大準確,”寶廷從容說道,“榮安公主不是已經出過了天花,而是已經種過痘了——這不就相當於出過了天花了嗎?”

    “種過痘了?”醇王依舊愕然,“什麼時候的事兒?我怎麼不曉得?”

    說罷,看向關卓凡,眼神中全是懷疑。

    關卓凡輕輕的咳嗽了一聲:“就是前不久的事情。大行皇帝‘見喜’,姊弟關心,我想著,榮安也沒有出過天花,就——”

    哦,原來如此。

    這似乎是很合理的:眼見弟弟遭逢“天花之喜”,趕緊亡羊補牢,替姊姊未雨綢繆,以免日後重蹈弟弟之“不諱”。

    醇王依舊滿是懷疑:“種痘——那是多大的動靜?怎麼……外頭一點兒消息也沒有?”

    關卓凡淡淡一笑:“沒有多大的動靜——種的不是‘人痘’,是‘牛痘’,無需勞師動眾,一個醫生、半天功夫,就儘夠了。”

    聽到“牛痘”二字,吳可讀眼中,倏然光芒大盛。

    “一個醫生、半天功夫?”醇王一臉茫然,“‘牛……痘’?那是什麼?”

    接口的不是關卓凡,是寶廷,他含笑說道:“‘牛痘’是什麼,咱們倒是可以請教柳翁。”

    轉向吳可讀:“柳翁,就請指教。”

    眾人不禁奇怪了:這幾個人,葫蘆裡,到底在賣什麼藥啊?

    “牛痘——”吳可讀慢吞吞的說道,“其實和‘人痘’彷彿,‘人痘’取之於人體,因此,謂之‘人痘’;‘牛痘’,取之於牛身,因此,謂之‘牛痘’。”

    頓了一頓,“二者之別在於,‘人痘’極險,受者必出天花——只是,此天花之烈,較之普通天花,要略輕一點——若不出天花,固然無險,可也就全然無效了;‘牛痘’,卻是極安全的,受者不出天花,只會發一點點的低燒,且兩、三日之後,便恢復如常,此後,終其一生,再也不會罹患天花了。”

    這麼神奇?

    下面議論的聲音,明顯的大了起來——這個事兒,不和繼統、承嗣直接相關,倒是可以“暢所欲言”。

    “取之於……牛身?”醇王一臉難以置信的樣子。

    吳可讀點了點頭:“是。”

    “焉有是理?焉有是理?”醇王連連搖頭。

    吳可讀苦笑了一下,沒有直接回應醇王的“焉有是理”,卻微微提高了聲音:“諸公或許奇怪,我怎麼會曉得‘牛痘’這回事兒?”

    是啊,俺們都在奇怪呢。

    有人甚至暗自嘀咕:吳柳堂,你不是暗地裡早就和和寶竹坡勾當好了吧?如是,可就……不大地道了呀!

    “‘牛痘’的法子,”吳可讀朗聲說道,“我是從一個廣東的商人那裡聽來的,此人‘在教’,夫妻子女,皆種‘牛痘’,又說‘教友’之中,只要種了‘牛痘’,就再也沒有罹患天花的了。”

    “我大為驚奇,多方求證於方家——也包括洋人,結果發現,這‘牛痘’,果然安全可靠,效驗如神,絕非‘人痘’可比!”

    “咸豐十一年,我丁母憂,扶柩歸蘭,就講於蘭山書院。期間,眼見鄉梓天花肆虐,鄉人除了祈求神佛保佑,束手無策——‘人痘’,那根本不是普通人家種得起的;就種了,稍有不慎,亦幾同自殺!”

    “我奔走呼號,募集白銀千餘兩,遴選董事,延聘良醫,購置種苗,創建了一間小小的‘牛痘局’,並寫了一篇《創設牛痘局啟》,力陳‘牛痘’之安全可靠,極具效驗。”

    “可是,”吳可讀搖了搖頭,“聽到‘牛痘’二字,曉得種苗‘取之於牛身’,絕大多數的人,都是……‘焉有是理?焉有是理’?”

    醇王的臉,漲紅了,囁嚅了幾下,沒說出什麼來。

    “我服滿起復,”吳可讀說道,“返京之時,‘牛痘局’已難乎為繼,現在,只怕已經……”

    搖了搖頭,長嘆一聲。

    頓了一頓,眼中已是灼灼的放出光來:“如今,榮安公主身為皇女,率先垂範,日後推行‘牛痘’,必然事半而功倍!這……真是活人萬千的天大功德!”

    說著,站起身來,向著關卓凡,長揖到地。

    關卓凡趕緊也站了起來,還了一揖。

    親貴重臣,相互以目:這下子,可好玩兒了——吳柳堂,你現在到底算是哪一邊兒的人呢?

    寶廷得意洋洋:“榮安公主尚未登基,已在儀範天下後世!繼統踐祚,必為一代明君!諸公,何去何從,這不是明擺著的事兒嗎?”

    吳可讀說的“垂範”,並未上升到寶廷的“儀範天下後世”的高度,不過,寶廷順桿兒爬上來,倒是十分的自然。

    至此,是“小宗入繼大宗”,還是“立女帝”,天平明顯的傾向於後者了。

    當然,還有最重要、最重要的一個事兒,尚未有人提出來。

    “寶竹坡!”醇王大聲說道,“你再怎麼天花亂墜,又用何用?我只問你一句話——”

    頓了一頓,聲音更大了:“若榮安繼統、承嗣,她的子女,姓什麼呀?”

    這,就是那個“最重要、最重要”事兒了。

    所有人的目光,刷的一下,盯死了寶廷。

    “這還用說?”寶廷高聲說道,“自然是姓——愛新覺羅!”

    “呼——”

    這是吐氣的聲音,不是一個人吐氣,是許多人同時吐氣——內閣大堂內,幾乎所有的人,都不由自主的吐了一口氣。

    眼尖的,留意到主持人之一的文博川,身子微微一晃,一陣潮紅,浮上了面龐。

    醇王咬著牙:“姓愛新覺羅——我要請問,軒親王,樂意嗎?”

    人們剛剛放下去的心,一下子又提了上來,所有人的目光,聚攏到了關卓凡的身上。

    未等關卓凡開口,寶廷便大聲說道:“這個事兒,哪裡輪得到軒親王說話?榮安公主是君,軒親王是臣!榮安公主登基踐祚之後,君臣分際,更是不可踰越!榮安公主繼統為君,承嗣愛新覺羅之大宗,其子女自然姓愛新覺羅,此乃天定!非人臣所可置喙!”

    雖說“非人臣所可置喙”,但大夥兒還是都看著軒親王。

    軒親王說話了,聲音異常平靜:“寶竹坡的話,乃是正論,此確非人臣所可置喙——我沒有多一個字的看法。”

    “呼——”

    幾乎又是人人都吐了口氣。

    文祥的身子,似乎又微微的晃了一晃。

    “好,好,好!”

    醇王的話,帶著古怪的顫音,臉面也愈來愈紅,看的出來,他正在努力集聚自己的決心。

    “好”了幾聲,終於咬著牙,下定了決心:“有一件事,如果軒親王答應了下來,立女帝——我就不反對了!”

    啊?

    下面響起了一片“嗡嗡”的議論聲。

    關卓凡的聲音,依舊很平靜:“醇郡王請說,我但凡做得到的,必定勉力去做,不過嘛——”

    微微一頓,“這個,同是否反對‘立女帝’,不必扯上關係。”

    意思是,我做了您要求的事兒之後,您還是可以繼續反對立女帝的,沒關係,沒關係。

    醇王微微獰笑:“君子一言,駟馬難追!——我言必行,行必果!”

    頓了一頓,“大家都曉得,如果‘小宗入繼大宗’,皇帝的本生父,是不能干政的——”

    話沒說完,反應快的人,腦子裡已是微微一炸:什麼意思?

    “那麼,”醇王臉上的肌肉,微微抽動,“請教軒親王,皇帝的‘本夫’——又該如何呢?”

    整個內閣大堂,似乎都呆了一呆,然後,“轟”的一下,即便最冷靜的人,也未能控制住自己,不發出某種失驚的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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