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史民國] 亂清 作者:青玉獅子 (連載中)

 
巴爾帕金 2014-5-16 16:37:58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2083 77575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7-5 21:23
第二六零章 失心瘋

    今兒的午覺,母后皇太后果然沒法歇好,輾轉反側了許久,朦朦朧朧的打了個盹兒,便一驚而醒,然後,就再也睡不著了。

    腦子裡兀自昏昏沉沉的,可看看辰光也差不多了,只好起身,略作盥洗。

    喜兒一邊熟練的替慈安梳著頭,一邊說道:“主子,七福晉約了今兒下午進宮問安,您可別給忘了。”

    慈安一愕:“啊?有這回事兒嗎?”

    “唉,我就說您老人家貴人多忘事!”

    頓了頓,“這個事兒,老孟可是回過您了,您老人家眼下,腦子裡裝的,都是軒王爺的事兒,別的事兒,統統擺不下嘍。”

    慈安笑罵道:“小蹄子,怎麼說話呢?”

    說曹操,曹操到,鐘粹宮總管太監孟敬忠進來了。

    “主子,七福晉到了。”

    “得,”喜兒笑道,“說曹操,曹操到!”

    接著,她仔細端詳了慈安一下,對自己的手藝表示滿意:“主子,別看您什麼頭面首飾都沒戴,可這模樣兒……是真俊!”

    慈安臉上微微一紅,瞪了喜兒一眼,說道:“你這個小蹄子是怎麼回事兒?這些日子,嘴裡是愈來愈沒有遮攔了!再這麼著下去,我可就不敢用你了——你年紀也差不多了,放你出宮嫁人去吧!”

    頓了頓,“跟我說說,想嫁個什麼樣的人家啊?”

    喜兒的臉,也紅了,忸怩了一下,“主子!”

    頓了頓,“奴婢是覺得,這些日子,主子的煩心事兒,忒多了!說幾句……呃,這樣子的話,就當替主子解悶兒了。”

    “哼……”

    本來,慈安還想拿“嫁人”的話頭,再堵她兩句的,轉念一想,現在是國喪期間,婚嫁的笑話,不宜多講,打住了。

    孟敬忠覷到了空兒,“主子,七福晉那兒……”

    慈安嘆了口氣,發愁的說道:“我……是真有點兒怕見她。”

    母后皇太后為什麼怕見醇王福晉,孟敬忠和喜兒都是明白的:昨兒個才明發了斥責醇王的上諭。

    可是,這個話頭,作為太監和宮女,就不敢隨便接口了。

    慈安大約猜的出來,醇王福晉今兒進宮問安的真正目的何在,對這位妯娌,她頗有“情怯”之感,確實是“真有點兒怕見她”。可是,眼下這個點兒,哪家王公的眷屬都可以不見,唯有醇王福晉不能不見——不然,彼此的誤會,就愈來愈甚了。

    慈安努力打起精神,“請七福晉進來吧。”

    醇王福晉一進來,慈安便看出她形容不對了:臉兒蒼白,眼睛卻是又紅又腫——這還是已經刻意修飾過的了。

    行禮的時候,怯生生的,“母后皇太后吉祥”幾個字,似乎還有一點點發顫。

    這副形容,同往日那個從容大方的葉赫那拉.婉貞,判若兩人。

    慈安的心,不禁揪了起來。

    落座的時候,慈安讓醇王福晉“上炕”,醇王福晉強笑道:“那就太不恭敬了,奴婢……就坐下邊兒的椅子好了。”

    慈安秀眉微蹙:“那是妯娌倆講梯己話的樣子麼?叫你上炕你就上炕——聽話!”

    醇王福晉這才扭扭捏捏的上了炕——所謂“上炕”,就是坐在炕沿兒,腿還是垂在外邊兒,腳則放在炕腳的腳踏上。

    妯娌倆中間,隔著一張倭漆嵌螺鈿的炕桌。

    喜兒上了茶,慈安吩咐:“你們都出去吧。”

    微微一頓,“廊下也不要站人。”

    “是。”

    待屋裡、屋外都“安靜”了,慈安轉向醇王福晉,說道:“行,就咱們姐兒倆了,你也不用憋著了,有什麼話……就說吧!”

    醇王福晉微微的咬著嘴唇,淚珠兒在眼眶裡打著轉。

    慈安有點兒慌了:“你別這個樣子……我瞅著,心裡也怪難受的……”

    說著,抽出手帕,遞了過去。

    醇王福晉趕忙擺了擺手,“奴婢怎麼當得起?”

    抽出自己的手帕,拭了拭眼淚,然後站起身來,微微一福,“奴婢失儀了。”

    慈安把手縮了回來,眉頭卻皺得更緊了:“你不要一口一個‘奴婢’好不好?你老這麼著,這話……可怎麼說啊?”

    “是,”醇王福晉輕聲說道,“我……失儀了。”

    坐下來之後,兩隻手絞著手帕,低著頭,躊躇了好一陣子,慈安都有點兒急了,正想開口催促,醇王福晉終於說話了,聲音依舊很低:“曉得母后皇太后忙,有多少軍國大事要辦,這個點兒,本來是不該來打攪母后皇太后的……”

    頓了一頓,聲音微微提高,卻帶出了哭音:“可是,這個日子,我是不曉得……該怎麼過下去了!”

    慈安嚇了一跳:“怎麼啦?”

    “昨兒個傳旨,”醇王福晉說,“我是不在場,不過,聽家裡人說,奕譞接旨的時候,挺平靜的,可是——”

    說到這兒,眼淚又湧了出來,哽嚥住了。

    慈安的心,提了起來:“可是什麼?你說呀!”

    醇王福晉拭了拭眼淚,輕輕透了口氣,說道:“可是,過不多久,家裡人慌慌張張的過來跟我說,王爺在書房裡……發了好大的脾氣,連書桌都掀翻了!”

    慈安的心,猛地一沉。

    “我趕到書房,”醇王福晉說道,“一看,何止是‘連書桌都掀翻了’?瓶子、罐子、古董、擺設什麼的,也摔了好幾件,一地的……一塌糊塗!”

    頓了頓,“幸好,他還有點兒分寸,沒碰御賜的物件,不然——唉!”

    慈安的心,一直沉了下去,墜得難受。

    “我問他怎麼啦?”醇王福晉說,“他就衝我嚷嚷,說我女人家,什麼也不懂,別在這裡給他裹亂了!我說,是我給你裹亂麼?亂成這個樣子,明明是你自己個兒折騰的……”

    頓了頓,“我也不大記得都和他吵了些什麼,反正,臉紅脖子粗的,頭都暈了!”

    慈安輕輕的、無聲的嘆了口氣。

    “昨兒晚上,”醇王福晉繼續說道,“他不肯回寢臥,就在外書房呆了一個晚上;今兒一早,我不放心,派了人到外書房去。派去的人回來說,王爺已經不在府裡了——外書房的人說,王爺一大早就出了門兒,去了哪裡,沒有交代。”

    頓了頓,“我叫了門上的人來問,也說不曉得,只是說王爺是和劉先生一塊兒出去的。”

    又是個“一大早就出門兒”的?

    “劉先生,”慈安問道,“這是哪一位啊?”

    “唉,府裡的一個師爺,叫……劉寶第。”

    頓了頓,醇王福晉繼續說道,“奕譞對他很尊重,從來不喊名字,並且定規,不但下人,連我也得……哦,‘呼先生而不名’。”

    慈安心中一動:醇王府中,還有這麼一個人物?

    “我沒有法子了,”醇王福晉的聲音放低了,“只好進宮來,請母后皇太后……替我做主了。”

    慈安定了定神,說道:“小兩口拌嘴,那不是……家常便飯?奕譞脾氣好,偶爾發作一回半回的,你不要擺在心上,俗話說,‘床頭吵架床尾和’……”

    不痛不癢的安慰了幾句,慈安話鋒一轉,說道:“奕譞這次發脾氣,大約是因為旨意裡有批評他的話——唉,這個事兒,我倒是要說他兩句。”

    “是,”醇王福晉輕聲說道,“請母后皇太后教訓。”

    “男人們在外頭替朝廷做事情,”慈安平靜的說道,“哪裡有不磕不絆、一輩子不受一點兒處分的?你看他六哥,受過的處分還少麼?哪一次,你聽說過六爺沉不住氣,摔摔打打的?”

    “是。”

    “還有關卓凡——”慈安說道,“奕譞這次的事兒,和關卓凡是有關係的——可是,關卓凡也是受過處分的啊!而且,是被直接趕出了弘德殿!奕譞呢,不過是在旨意裡說了兩句,身上的差使,一件也沒有開掉啊!”

    “……是。”

    “關卓凡被趕出弘德殿的那一次,”慈安說道,“你瞅瞅他,該吃吃,該睡睡,該怎麼辦差還怎麼辦差——就跟沒有這回事兒似的!反倒是我和你姐姐,先沉不住氣了!”

    頓了頓,“唉,昨兒的旨意裡的那幾句話,也不過就是迷迷外人的眼罷了,七爺也不是小孩子了,怎麼就這麼……沉不住氣呢?”

    “是,我……也是這麼說他的。”

    “你方才說‘教訓’,”慈安說道,“這兩個字,我本來是當不起的,可是,我畢竟是他的嫂子——”

    頓了頓,“那幾句話,就當我代他過世的四哥說的——被哥子說幾句,就這麼受不了?”

    醇王福晉坐不住了,站起身來,“我代奕譞……給皇太后告罪。”

    “你坐,”慈安抬起手,朝她虛虛的按了按,“這不關你的事兒——其實,奕譞那兒,也不能有什麼事兒!都是一家子,至親的骨肉,有什麼話是說不開的?嚷嚷幾句,事兒也就過去了。”

    “是!”醇王福晉說道,“母后皇太后大人大量,我代奕譞謝過了!”

    福了一福,坐了下來,“唉,其實,我跟他,吵過好幾次了!上一次,他‘闖殿’,鬧出了好大的動靜,我就跟他吵過!”

    慈安微笑說道:“那一次的事兒,你們怎麼都叫做什麼‘闖殿’呢?七爺按規矩遞牌子,我按規矩接見,我們叔嫂兩個,說話的聲音,是稍稍大了些,可是,沒有什麼‘闖’的事兒呀!”

    “這是母后皇太后寬宏大量!”

    醇王福晉欠了欠身,然後說道:“可是,他是臣子,又是小叔子,怎麼能跟您那麼說話呢?太沒有規矩了!”

    慈安正想接口,醇王福晉又說道:“還有那一次!就是,就是大行皇帝……呃,龍馭上賓的那一天,他們在軍機處會議,奕譞嚷嚷什麼,什麼……聖母皇太后要避嫌!”

    慈安眼中,波光一閃。

    “我對奕譞說,”醇王福晉說,“你就算不想著聖母皇太后為國家做了多少事情,****多少心,也該想著,她是你的嫂子,是你的大姨子,是我的嫡親的姐姐!你,你——”

    說到這兒,淚盈於眶,又哽嚥了:“我說,你這麼說話,可還有良心嗎?!”

    慈安心頭一震,臉色微微發白。

    醇王福晉的這句話,聽在耳中,指責的對象,好像不僅僅是醇王,還有——

    醇王福晉並沒有留意到慈安的神情的微妙變化,繼續說道:“他說,他是……什麼,哦,‘一秉至公’!我說,你還不如說自己‘大義滅親’呢!然後,兩個人就吵起來了!”

    慈安默然不語。

    醇王福晉講的興起,初初那種怯怯的模樣已經不見了,也沒怎麼去留意慈安的反應,她拭了拭眼淚,繼續說道:“這一次‘王大臣會議’的事兒,我說,你和逸軒兩個,你們哥兒倆,處得一向很好啊,逸軒從來沒有得罪過你,沒說過你一句壞話,你怎麼就是要跟他過不去?”

    頓了一頓,“我說,你這個人,怎麼專門同自己人過不去呀?”

    又頓一頓,“我說,你這不是……失心瘋了嗎?”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7-5 21:24
第二六一章 有我就有她!

    至此,慈安已經可以確定,醇王福晉此行,並非出於醇王的指使,而是她自己個兒的主意。

    醇王福晉不算一個聰明的女人,然而,女人的直覺,卻使她採取了一種非常聰明的方式,來為醇王向慈安求恕——不留餘地的指責醇王。

    您看,我已經狠狠地罵過他了!

    潛台詞:您就別再生他的氣了吧?

    這種方式,本來是有效的,尤其是對於寬厚的慈安來說,尤其有效。可是,此事之關鍵,不在醇王福晉的態度,而在醇王本人的態度。

    此時此刻,醇王的態度,慈安看得見的,是在接旨之後,掀桌子、砸瓶子、摔罐子——無論如何,這不能算是“求恕”吧。

    如前所述,醇王福晉此行,並非出自醇王的指使——如果醇王福晉是醇王派來的,那麼,倒是可以認為,這是醇王一輪發作之後,後悔認錯、求恕於上的一個動作。

    醇王的動作是——一大早,和一個親信的師爺一起不知所蹤。

    不曉得為什麼,這個動作,隱隱令人不安。

    “‘失心瘋’……”慈安苦笑了一下,“你這個話,說重了,不好就說七爺‘專門同自己人過不去’——”

    頓了一頓,“其實,惟其如此,才說明,七爺確實是沒有自己的私心,確實是……呃,‘一秉至公’。”

    “惟其如此”一類文縐縐的話,甚少出於母后皇太后之口,醇王福晉聽得略覺違和,但她趕緊抓住話頭,說道:“是,是!母后皇太后說的是,奕譞確實沒有自己的私心!”

    微微一頓,“可是,可是,好心辦壞了事兒,也是辦壞了事兒!辦壞了事兒,就算出於好心、公心,我看,這個‘一秉至公’,不管他怎麼自吹自擂,也是當不起的!唉,奕譞這個人,糊裡糊塗的,不曉得說他什麼好!”

    醇王福晉強調的,是醇王沒有自己的“私心”,是出於“好心”,然而,慈安話中的深意,她並沒有真正聽出來。

    妯娌倆的對話中,“一秉至公”四字,出自醇王為自己的“聖母皇太后要避嫌”的言論的辯解,慈安肯定醇王“一秉至公”,其實等於間接肯定了他對慈禧的指責。

    至於醇王的言論,是否與事實相符,是否真是“好心辦壞了事兒”,慈安並未加以評價。

    醇王福晉不曉得,在母后皇太后心目中,醇王說的話,有的是“好心辦壞了事兒”,有的,就不屬於“好心辦壞了事兒”。

    譬如,要關卓凡這個“准皇夫”,仿小宗入繼大宗之嗣皇帝本生父之例,“退歸藩邸”,是“好心辦壞了事兒”;可是,“聖母皇太后要避嫌”,就不屬於“好心辦壞了事兒”。

    不過,這個意思,以慈安的口才,沒有法子向醇王福晉既委婉、又清楚的表達,妯娌之間,出現了短暫的沉默。

    過了一會兒,醇王福晉開口了。

    “有個事兒,”她又恢復了那種怯怯的口氣,“臣妾不曉得……呃,該不該問……”

    “你說吧,”慈安說道,“這兒沒有別人,沒什麼該不該的。”

    “是,”醇王福晉覷著慈安的神色,小心翼翼的說,“臣妾想問的是,北京這邊兒的事兒,呃,天津那邊兒……呃,臣妾是說,這個,聖母皇太后曉得嗎?”

    慈安心中一跳。

    不過,這個問題,並不出乎意外。

    她嘆了口氣,說道:“不曉得,連大行皇帝龍馭上賓,都不曉得,之後的事兒,更加不必說了。”

    “啊……”

    “還不敢跟她說——”慈安說道,“我的意思是,這些事兒,得面對面兒的跟她說,不敢只用信件、電報,也不敢……派個不大相干的人去跟她說,不然,既說不清楚,也沒法子安慰、譬解,那,那不急壞了她?”

    “呃……是……”

    “她現在,”慈安說道,“正在為文宗皇帝靜修祈福,天大的一件功德,一個不小心,就前功盡棄了!”

    “是……”

    “我想,”慈安說道,“趕緊把手頭上的事兒了了,然後,親自到天津去,親自去跟她說這些事兒。”

    醇王福晉微微一震,眼睛裡倏然放出光來,語氣也變得十分熱切:“請問太后,到時候,臣妾可不可以……跟了太后過去?”

    慈安大大一怔。

    這個要求,可是出乎意料了。

    慈安想了一想,十分為難的說道:“這個,恐怕……不行吧?朝廷的制度,好像沒有郡王福晉出京的規矩……”

    醇王福晉身子微微前傾,語氣依舊非常熱切:“太后出巡,應該有命婦隨侍吧?用這個名義,可不可以呢?”

    慈安素乏應變之才,不由頗為發窘,只好說道:“這個,我得……呃,跟關卓凡商量一下。”

    “好,好……”

    頓了一頓,醇王福晉換了一種猶疑的語氣:“可是,逸軒現在……到底怎麼樣呢?”

    慈安苦笑了一下,說道:“你這個話,問到點子上了——眼下,關卓凡也正在鬧彆扭,能不能在這兩天回來——我是說,回軍機處——還不曉得,我說‘商量’,可‘商量’的那個人在哪兒,還沒數呢!”

    醇王福晉黯然說道:“都是奕譞不好。”

    “好了,這個話,不必再提了。”

    沉默再一次出現了。

    過了一會兒,還是醇王福晉先開口,聲音微微發顫:“還有個事兒,臣妾就真不曉得……該不該問了。”

    她的表情,猶如一隻受驚的小鹿,怔忪不定,似乎有點什麼動靜,就會跳了起來,遠遠逃開。

    慈安不由詫異,溫言說道:“你說。”

    醇王福晉的樣子,好像嘴裡的話,是有重量似的,又過了片刻,才顫聲說道:“臣妾聽到一個說法,說是……說是,呃,聖母皇太后從天津回來,就不能,不能……”

    她嚥了口唾沫,終於將下面的話說了出來:“不能再做聖母皇太后了……”

    慈安渾身一震,眼睛一下子睜大了:“你聽誰說的?!”

    “這……”

    這不必問。

    “我不管這個話是誰說給你聽的——”慈安斬釘截鐵的說道,“反正,絕不會有這種事兒!”

    頓了一頓,“不管嗣皇帝是哪個,也不管她做過什麼……聖母皇太后都是她!都是葉赫那拉.杏貞!”

    又頓一頓,“有我就有她!你放心,她不做聖母皇太后了,我也就不做母后皇太后了!”

    醇王福晉的感激,無以言表,她忍了又忍,淚水還是止不住的流了下來,不過,這一次,她沒有伸手去擦,而是站起身來,走開一步,面對慈安,跪了下來。

    “臣妾……替姐姐……謝過母后皇太后!”

    *

    *

    花開兩朵,各表一枝。

    母后皇太后對醇郡王福晉指天誓日之時,四位軍機大臣到了西山,尋到了戒台寺。

    然而——

    “回文中堂的話,”戒台寺的主持滿臉堆笑,“王爺確實來過敝寺,不過,已經離開了。”

    四位大軍機一齊愕然。

    “王爺在這兒呆了多久?”曹毓瑛說道,“什麼時候離開的?”

    “回曹大人的話,”主持說道,“呆了個把時辰吧,大約是……呃,半個時辰前離開的。”

    “曉不曉得王爺又去了哪裡?”

    “這個,王爺沒有交代,小僧……也不敢多嘴多舌。”

    四位大軍機都有手足無措之感——西山這麼大,這下子,可去哪裡找人啊?

    “王爺在貴寺,”郭嵩燾問道,“都做了些什麼呢?”

    主持躊躇了一下,說道:“回郭大人,也沒有什麼太特別的,就是喝了杯茶,用了點齋飯,然後,小僧陪著,周圍逛了一逛。”

    “王爺興致如何?”

    “呃,小僧以為……還是不錯的。”

    “嗯……有禮佛嗎?”

    文、曹、許三位大軍機,一起看向主持。

    主持的臉上,微現尷尬之色,說道:“呃,這個,自然也是有的……”

    頓了一頓,“嘿嘿”一笑,“肅立、合掌、垂首致意,然後,上了一柱香。”

    四位大軍機相互以目:還好。

    許庚身說道:“王爺做了功德嗎?”

    “呃,回許大人,這個……做了。”

    “多少?”

    主持愈發尷尬了,心裡想:我這可是把軒親王的底兒都洩啦,佛祖保佑,可別出什麼幺蛾子呀。

    但其勢不能不答:“呃,是……五百兩。”

    四位大軍機再次相互以目:還好——不算少,可也不算太多。

    審問完畢,主持賠笑說道:“幾位大人,遠來辛苦,要不要在敝寺用一點齋飯……”

    “不必了,”文祥笑了一笑,“不過,既入善境,就要隨緣,請功能簿吧!”

    主持的一張臉,笑成了一朵花兒,顛顛的去了,過不多久,捧了一本厚厚的功德簿過來。

    文、曹、許、郭,每個人簽了二十兩銀子的功德。

    二十兩銀子,對於國家樞臣、一品大員來說,似乎略嫌少了一點,但是主持曉得,這四位,沒有一個是貪官,也沒有一個是正經信佛的,二十兩銀子,面子很不小了,於是連口不絕的道謝。

    四位大軍機商量了一下,認為王爺既然已經離開了戒台寺,應該就不會在西山過夜了——總不成又去第二間佛寺“隨緣”?不必、也不宜滿西山沒頭蒼蠅似的亂尋了,還是回城,到軒王府去守株待兔好些。

    再說,王爺已經回城了也說不定。

    回到內城,已是華燈初上了。

    一進城,便直奔朝內北小街,到了軒親王府,有驚喜了——

    “回各位大人,”軒王府的門上說,“王爺半個時辰前就回府了。”

    不過——

    “不過,呃,王爺已經安置了……”

    什麼?這麼早?這不是拒人於千里之外的藉口吧?

    如是,這個藉口……也太爛了吧?

    “各位大人見諒,如果不是有旨意,也不是緊急軍情,小的……呃,是不敢去打攪的……”

    四位大軍機,頗為尷尬,西征行轅的檄文、給俄羅斯的照會,都算不得“緊急軍情”;“旨意”呢?母后皇太后倒是說過,“你們架也給我把他給架回來”——勉強可以算是“口諭”。可是,現在人家已經回來了,這道“口諭”,也就沒有任何意義了。

    正在無以為計,門上說道:“這樣吧,圖軍門還在府裡,幾位大人先請花廳奉茶,我去向圖軍門請示,該怎麼辦才好?”

    圖軍門,就是圖林,他已經加了提督銜,因此門上稱他為“軍門”。

    也好。

    剛剛在花廳坐定,便聽到門外馬刺鏗鏘,接著,一身戎裝的圖林,大踏步的走了進來。

    四位大軍機,都站了起來。

    圖林立定,抬手齊額,行了一個軍禮,然後說道:“我就不虛客套了,也不敢跟中堂和三位大人打誑語——王爺真的是已經安置了。如果事情不是太過緊急,幾位大人有什麼話,可以交代給我,明兒一早,我回給王爺聽;或者,幾位大人受累,明兒再往這兒跑一趟,我擔保……明兒個王爺一定在府裡候著。”

    幾位大軍機,略略放下了心,文祥說道:“今兒西山一行,王爺是不是累著了,身子不大爽利?”

    圖林微微搖頭:“王爺久歷戎馬,今兒到西山,不過隨便轉了轉,哪裡就能累著了?不瞞中堂和三位大人,王爺實在是——”

    微微一頓,“心累。”

    文、曹、許、郭,都是一震。

    “王爺說,”圖林說道,“‘這麼些年,我是沒有睡過一個安穩覺,今兒個,可是要好好的睡上一覺了!’”

    頓了一頓,“唉,王爺說這句話的時候,臉上的那種神情,恍恍惚惚的,自打我跟了王爺,我就沒有見過!”

    幾位大軍機略略放下的心,不由得又提了起來。

    看情形,並不如何樂觀。

    最後,西征行轅的檄文、給俄羅斯的照會,都留了下來,圖林答應,明兒王爺一睡醒,他便第一時間親手轉交;四位大軍機則說,下值之後,就來“請訓”。

    軒王府留四位大軍機用晚膳,這一次,四位大軍機婉言謝絕了,因為,雖然飢腸轆轆,但是他們得趕著回宮繳旨。

    此時,宮門早已下鑰,這個點兒,軍機大臣進宮、遞牌子,是極罕見的事情,傳了出去,難免人心不安。可是,事已至此,拖得愈久,人心就愈不安,還是硬著頭皮,早一日了,早一日好。

    而且,如果不回宮繳旨,鐘粹宮的那位,今兒晚上,就別想睡著覺了。

    再者說了,繳了旨,母后皇太后說不定還會有所諭示。

    事實證明,幾位大軍機的選擇是對的。

    母后皇太后是這樣子諭示的:

    “不要再這麼折騰來、折騰去了,你們幾位,趕緊吃點兒東西,然後,再去一趟朝內北小街。關卓凡不是睡了嗎?得,不打攪他,你們就跟那個圖林說,明兒軍機‘叫起’之後,我會親自過軒親王府來,叫他們預備一下吧。”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7-5 21:24
第二六二章 壞人和好事

    不曉得圖林有沒有去“打攪”軒親王——想來,不“打攪”是不可能滴,軒親王聲稱的“可是要好好的睡上一覺”,九成九是付之流水了——總之,第二天軍機“叫起”的時候,母后皇太后臨幸軒親王府諸項事宜,全部安排妥當。

    此時,還沒有收到新的地方督撫“為軒親王自請退歸藩邸萬不可行仰祈睿鑑事”一類的摺子——不曉得跟母后皇太后臨幸軒親王府有沒有什麼關係?

    慈安和四位大軍機不由都鬆了口氣。今兒的軍機“叫起”,幾乎沒有商量任何其他的政務,幾位大軍機便“跪安”了,說是要給母后皇太后臨幸軒親王府留足時間,既然沒有什麼特別緊要的政務,一般的事項,都不在當天研議了。

    實際上,君臣們都有這麼一個心思:趕快逃!——弄不好,過一會兒,趙景賢、劉郇膏、丁世傑之流“為軒親王自請退歸藩邸萬不可行仰祈睿鑑事”的摺子就到啦。

    軍機之後,自然也不安排其他的“起”。

    母后皇太后回到鐘粹宮,更衣補妝,起駕軒親王府。

    這是母后皇太后第一次臨幸軒親王府,儀註上面,幾乎完全比照上一次臨幸榮安公主府。

    鑾駕出紫禁城東華門,再出皇城東安門,丁字街左轉北上,沿俗稱“大街”的王府井大街北段,至馬市路口,右折而東,一路直行,過東四牌樓,至朝陽門內大街西口,左轉,入朝內北小街。

    東華門至朝陽門內大街西口,由步軍統領衙門負責警蹕。帶隊的,是步軍統領衙門左翼總兵阿爾哈圖——同母后皇太后臨幸榮安公主府那一次一樣,阿爾哈圖親自在東安門外站班。

    朝陽門內大街西口開始,整條朝內北小街,警蹕的差使,由步軍統領衙門換成了軒軍近衛團。

    從體制上來說,除步軍統領衙門外,不能有成建制的軍隊駐紮在北京內城,因此,軒軍近衛團分成了兩個部分,大部分駐紮在距內城三里左右的城東的三里屯;另有一營五百人,以軒親王“親兵小隊”的名義,駐紮內城。

    這支“親兵小隊”,又分成了兩個部分,其中,一百人駐紮在朝內北小街,就近保護軒親王府;另外四百人,駐紮在朝陽門內大街“敕命軒軍松江軍團總糧台駐京城辦事處”。

    朝內北小街名字雖然“小”,但由頭至尾,距離著實不短,五百人既要警蹕整條朝內北小街,又要警蹕整座軒親王府,“敕命軒軍松江軍團總糧台駐京城辦事處”也不能全空了,整個算下來,人手略嫌不足,於是,又從城外的三里屯駐地,調了兩個連,深夜入城。

    朝內北小街固然出警入蹕,不見一個閒雜人等,軒親王府內,更加變成了一座兵營:從大門到垂花門,從銀安殿到後花園,每一路口、每一門口,皆有軒軍近衛團士兵把守。滿府執事,都奉有嚴令:除事先指定的服侍貴客的侍女,其餘人等,一律不許隨意走動。

    母后皇太后臨幸軒親王府,同上一次臨幸榮安公主府,儀註上唯一不同的是,上一次是軒親王自任“扈從大臣”,這一次可不行了——軒親王如果擔任“扈從大臣”,等於已經“銷假入直”,那母后皇太后還跑過來做什麼?

    於是,伯王昨晚上床之前,接到通知,擔任明天母后皇太后臨幸軒親府的“扈從大臣”。伯王一頭霧水,不過,傳旨的孟敬忠說,母后皇太后此行,一切事宜,都由圖軍門和阿總鎮辦理,王爺您什麼都不必操心。

    伯王點了點頭:曉得了,我這趟差使,就當……點個卯好啦。

    王爺……英明,嘿嘿。

    母后皇太后鑾駕抵達朝內北小街,軒親王府大開中門,軒親王在門外台階下跪接。

    報名之後,母后皇太后的大轎,並不停留,軒親王起身,和科爾沁親王一左一右,扶轎槓隨侍,大門、二門的門檻上,都搭了木鞍橋,大轎一路抬了進去,直到二廳的台階前,停了下來。

    慈安落轎,關卓凡上前,兩個人的目光對上了。

    關卓凡隨即微微垂首,但是,就這一瞥之間,慈安已看見,眼前的男人目光灼灼,根本不是印象中“恍恍惚惚”的樣子。

    本來,對於關卓凡一而再、再而三,不肯奉詔“銷假入直”,慈安的心裡,也是堵了一口氣的,原本想著,一見面,就要“狠狠瞪他一眼”,可是,一碰到關卓凡明亮火熱的目光,沒來由的,她心兒猛地一跳,臉兒微微一紅,不由自主,就要避開他的目光,這一眼,實在算不上什麼“瞪”了。

    寶座就設在二廳,行禮如儀、頒旨賞錫這一套例牌的程序走過之後,孟敬忠拉長了公鴨嗓子,喊道:“奉懿旨,傳軒親王‘同坐軒’說話!”

    “同坐軒”,和榮安公主府的“洗心齋”一樣,同為關卓凡的書房,“同坐軒”也是一個獨立的小院子,於軒親王府,亦彷彿“洗心齋”於榮安公主府,算是府內“最清靜”的一處所在了。

    母后皇太后起駕,這一次“扈從”的,關卓凡之外,只有喜兒和孟敬忠,正經的“扈從大臣”伯彥訥謨詁,“恭送”母后皇太后出了二廳,便止步了。

    到了“同坐軒”,迎入東次間,軒親王府的侍女奉上茶來,安頓妥當,然後,一眾下人,包括孟敬忠、喜兒兩個,通通退了出去——不但退出了“同坐軒”的正屋,更一直退出了院子,掩上了院門。

    透過玻璃窗,眼見走在最後的喜兒的身影,轉過了院子中央的假山,慈安轉過身,努力扳起了一張俏臉。

    “關卓凡,你是怎麼一回……”

    “事兒”還沒來得及說出口,關卓凡已伸出手去,輕輕一帶,慈安“啊”的一聲,一個身子,便跌進了他的懷抱。

    “回太后,”關卓凡輕聲的笑著,“就是這麼‘一回事兒’!”

    慈安整個人都軟了,“你,你……”

    “臣不這麼著,”關卓凡的目光,愈發灼人,“太后怎麼肯臨幸臣家?不臨幸臣家,臣如何能夠……再沐太后的天澤?”

    慈安癱軟得更加厲害了,“你……你……”

    喘了一大口氣,“你不肯‘銷假入直’,難道,難道,為的就是這個……”

    “不為了這個,還為了哪個?”

    “你也太……胡鬧了,拿國家大事來……”

    “臣哪裡是胡鬧?於臣而言,天底下哪裡有比跟太后……呃,這個啥……更大的事情?”

    “你!——”

    慈安的腦海中,隱約飄著一個念頭:上一次,養心殿,你就那麼不管不顧的……要了我……那裡,可也不是你家呀……

    這個話,自然是無論如何說不出口的。

    正在神魂顛倒,關卓凡已經壓了下來,“我什麼呀?”

    一股濃烈的男子氣息,裹住了慈安,她幾乎喘不過氣來了:“你……你太壞了……”

    頓了頓,呻吟著說道,“我……我也變壞了……”

    “壞什麼壞?太后,這是天底下最好最好的事兒……”

    ……

    “同坐軒”內,母后皇太后和軒親王說了什麼、做了什麼,沒有第三個人知道,不過,母后皇太后離開軒親王府的時候,面色紅潤,神采奕奕,同時,消息傳了出去:軒親王第二天一早,“銷假入直”。

    *

    *

    軒親王“銷假入直”的消息傳出來之後,朝野上下,都大大的鬆了口氣:還好,還好,事情沒發展到不可收拾的地步!

    同時,人們也都明白,至此,榮安公主繼統、承嗣,已成定局,不可逆轉。

    李鴻章、瑞麟、劉長佑、丁寶楨的摺子,叫人們看清楚了,支持軒親王的力量,是何其強大——李少荃、瑞澄泉、劉子默、丁稚璜,其實不過是這股強大力量的冰山一角,因為母后皇太后當機立斷,臨幸軒親王府,這次大政潮之中,這股龐大的力量,大部分並未浮出水面。

    支持軒親王的人士中,並不見得個個都贊同榮安公主以帝女繼統、承嗣,但是,相比女子繼統、承嗣,這些人更加無法接受軒親王去位,因此,兩害相權取其輕,寧肯接受帝女繼統、承嗣,也要保證軒親王繼續執掌中樞。

    不少原先觀望風色的人,都開始改變態度,打起了攀龍附鳳的盤算。

    依舊不以為然的,也打消了“力持正論”、“仗馬一鳴”的念頭。

    另外,大夥兒都十分好奇,有一個人,不曉得會不會也默爾以息呢?聽說他接旨之後,回到書房,掀了桌子呢!

    醇王前天接旨之後,就告了病假,昨天和今天,都沒有入直。

    據說,也不在府裡。

    有人說,醇郡王躲進了海淀的別墅喝悶酒,也有人說,不對,醇郡王是去了西山,“寄情山水”去了。

    嘿嘿,聽說,軒親王昨兒個也去了西山,你說,這兩位,會不會撞上啊?

    怎麼會?西山那麼大……不過,嘿嘿,如果真的撞上了,可就好玩兒嘍!

    所有人都盯著朝內北小街,看一看,第二天,軒親王是否果然“銷假入直”?

    消息是確實的,第二天一早,軒親王的儀從,出現在東華門前了。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7-5 21:24
第二六三章 寒光!

    從東華門到軍機處,是相當長的一段路,關卓凡有充分的時間,感受這樣一個事實:他的身份沒有任何改變,待人接物,依舊雍容揖讓——哪怕對於一個蘇拉,也是客氣的。但是,紫禁城的人,對他的態度,發生了微妙而顯著的改變——堆積在眼角的笑紋,愈加的密集;言語、神情之中,賠出了更多的小心。

    在某些人的眼神中,關卓凡還看見了一種隱隱約約的、難以自抑的恐懼。

    這種微妙的變化,不僅僅出現在低級佐吏身上,也出現在高級官員身上,包括他最親信、最心腹的幾位,區別不過在於程度的差異。

    還有,有的人掩飾的比較好,表面上淡定從容,一如既往;有的人掩飾的沒那麼好,面對關卓凡,不由自主,腰就彎得比以往更低些;有的人,根本就不加掩飾——一見關卓凡,就把自己笑成了一朵花兒,打千行禮的模樣,就好像膝蓋已經粘到了地上,再也起不來了似的。

    軍機“叫起”。

    文、曹、許、郭四位大軍機,雖然跪在地上,按規矩不能隨便抬頭仰視,但都能明顯感覺到,黃幔之後的母后皇太后,精神奕奕,光采煥發,幾乎就是一副“人逢喜事精神爽”的樣子。

    這個情形,許久不見了。

    自大行皇帝“天花之喜”,母后皇太后****擔驚,夜夜受怕,心力交瘁,笑容,哪怕是強扮出來的笑容,都少現於慈顏,何曾有過如斯歡容?

    大行皇帝龍馭上賓之後,就更加不必說了。

    有人在心裡感慨:看來,有的人,真就是仙丹妙藥啊。

    第一件要議的,還是新疆的局勢。

    “啟稟母后皇太后,”關卓凡說道,“臣已經給英國公使阿禮國打了招呼,阿禮國說,英國政府上下,咸以為,新疆事務,純屬中國內政,任何國家,未得中國中央政府允准,都不得干涉,若有外國軍隊進入新疆的事情,依萬國公法,必被視為對中國主權的嚴重侵害。”

    微微一頓,“他說,英國政府非常樂意發表聲明,詳細闡述這個觀點。”

    “好啊!”

    母后皇太后欣然色喜,眼波流轉,心裡說:這個事兒,你昨兒可沒有跟我說啊!

    也許是我回宮之後的事兒?

    忍了一忍,沒有忍住:“關卓凡,你‘退歸藩邸’這兩天,倒是沒有怎麼閒著啊?”

    “臣……羞慚無地!”

    “好啦,好啦,”慈安笑道,“不揶揄你了!嗯,其實也不是什麼揶揄,你自己個兒遇上了事兒,心裡面兒不大痛快,可是,並沒有因此就把國家大事放在一邊兒,這……該得表揚的!”

    “臣惶恐!”

    頓了一頓,關卓凡把話頭轉了回來,“阿禮國說,別的國家,譬如美利堅、普魯士、奧地利,同俄羅斯並無什麼大的過節,如果拉上這幾家,這個‘聯合聲明’,措辭上面,就不能不委婉許多,那樣一來,發表聲明的國家雖然多了,但力量反倒不夠了,因此,他以為,這個事兒,由英國一家出面就好了。”

    “好啊,”慈安說道,“你們不是說羅剎人一向‘欺軟怕硬’麼?是要說幾句狠話給羅剎人聽聽!”

    關卓凡心想,我只說過俄羅斯“欺軟”,沒說過他“怕硬”。

    “是!母后皇太后聖明!”

    頓了一頓,關卓凡繼續說道,“不過,阿禮國——英吉利此議,是打了自己的算盤的,這一層,臣不敢壅於上聞。”

    “哦,怎麼說呢?”

    “回母后皇太后,”關卓凡說道,“英吉利一向視中亞為自己的禁臠,美利堅、普魯士、奧地利的勢力,都不達中亞,英吉利在中亞唯一的對手,就是俄羅斯,所以,英吉利擔心,若就中亞事務,連同其他國家,發表‘聯合聲明’,不啻主動將俄人之外的力量引入中亞,為自己增加競爭對手,殊為不智。”

    “啊,我明白了,”慈安說道,“那麼……你以為如何呢?”

    “臣以為,”關卓凡說道,“阿禮國此議,於彼有益,於我無損;再者說了,總是咱們求人幫忙——儘管照他的意思辦好了。”

    頓了一頓,“究其竟,新疆、中亞一帶,真正有力量牽制俄羅斯的,也只有一個英吉利。”

    “好,那就這麼辦吧!”

    “是,臣等謹遵懿旨!“

    “我想起個事兒,”慈安說道,“那個……嗯,塔蘭齊,會不會,既打不過,又不投降,逃到了俄羅斯,嗯,我是說,俄羅斯會不會……把他窩藏了起來,這個,成為咱們的……後患呢?”

    幾位大軍機,包括關卓凡,都心中暗讚:能想到這一層,母后皇太后果然是“進益”了!

    “請母后皇太后且抒厪慮,”關卓凡說道,“臣以為,俄羅斯不會窩藏塔逆的。”

    “哦?”

    “臣不是說俄羅斯一定不會窩藏咱們的叛逆,”關卓凡說道,“但是,俄羅斯是天底下第一個‘無利不早起’的國家——真正有好處的事兒,他才肯幹。”

    頓了一頓,“他收留咱們的叛逆,前提是這個叛逆必得對他有用。如果塔蘭齊是什麼‘聖裔’,可以拿來迷惑人心——譬如阿古柏之前立的那個傀儡布素魯克;又或者如白彥虎這種真正能打仗的、有自己的死忠的,俄羅斯是有可能加以庇護的——即便得罪了咱們,也在所不惜。”

    又頓一頓,“可是,塔蘭齊既不是‘聖裔’,也沒有什麼正經本事,不過乘亂而起,沐猴而冠,僭居伊犁,一旦潰敗,立即樹倒猢猻散,既無人追隨,更不可能東山再起,俄羅斯養他這個廢物做什麼?——純粹是在做虧本生意嘛!”

    “好,好!”慈安滿面笑容,“伊犁的事情,我算徹底放下心來了!”

    頓了頓,嘆了口氣,說道:“我現在不大放心的,是……七爺。”

    文、曹、許、郭四位大軍機,都是微微一震。

    有的人心裡嘀咕:什麼意思?該不會——

    “啟稟母后皇太后,”關卓凡說道,“關於醇郡王,臣有話說。”

    “你說。”

    幾位大軍機的耳朵,都豎了起來。

    “醇郡王為宣宗成皇帝親子,”關卓凡說道,“辛酉政變,手擒巨憝,功在宗社;多年來,維護宮禁,管理弘德殿,勤勞夙著;神機營各項事務,亦辦理得宜,實為公忠體國之賢王!醇郡王已加親王銜,臣以為,醇郡王當進親王。”

    這可太出乎意料了!

    有的大軍機,譬如文祥,不但一下子睜大了眼睛,連嘴巴也微微的張開了。

    母后皇太后卻不像多麼意外的樣子,只是有點兒猶豫,沉吟了一下,說道:“七爺年紀還不大,現在就進親王,會不會……早了一點兒?以後,可就沒有多少進身的餘地了!”

    關卓凡說道:“臣只是建議,陟黜大權,操之於上,臣不敢多加妄議。”

    慈安看向其他幾位大軍機,說道:“你們幾位說呢?”

    郡王進親王,這真的是“操之於上”的事情,就是軍機大臣,也沒有置喙的地方,母后皇太后如此問詢,叫人頗有手足無措之感。

    五位大軍機的排名,文祥居次,“你們幾位”,該他第一個回答,但是,倉促之間,文祥既囿於君臣分際,又搞不清楚,關卓凡如此大方,是真的不計前嫌,還是有什麼其他的打算?一時之間,不曉得該怎麼回答,囁嚅了兩下,沒有說出什麼來。

    見文祥不說話,曹毓瑛乃越次奏道:“軒親王說的不錯,陟黜大權,操之於上,此事只有請母后皇太后宸衷獨斷!”

    微微一頓,“另外,目下,大行皇帝的廟、謚,尚未明告天下,臣以為,還是等到新君踐祚,再行加恩醇郡王,比較妥當些。”

    “對,對!”慈安說道,“曹毓瑛說的對!現在進七爺親王,那不變成了……他這個親王,是我們姐倆兒封的,不是皇帝封的了?這個,似乎……不大妥當吧?”

    頓了頓,“關卓凡,你說呢?”

    關卓凡從容說道:“是,曹毓瑛之議,老成萬全,臣附議。”

    確實“老成萬全”,文祥和許庚身、郭嵩燾,都不由佩服:如此,醇王的親王爵,不但更加名正言順,“含金量”更高,而且,醇王也會感激新君,他和新君的矛盾,也可以因之而得到緩解。

    “好,當務之急,還是趕緊把大行皇帝的廟號、謚號,發了出去——這篇誥敕怎麼寫,你們好好兒斟酌吧!”

    母后皇太后指示“好好兒斟酌”某篇誥敕,是從來沒有過的事情,幾位大軍機都聽得明白:這篇誥敕,絕不僅僅是發佈大行皇帝的廟、謚號,還要對新君的人選,做隱晦的暗示,真的是要“好好兒斟酌”啊。

    “是!”

    關卓凡先答應了一聲,然後說道:“回母后皇太后,撰擬大行皇帝的廟、謚,是內閣的事情;撰擬相關的誥敕,則是禮部的事情,臣請旨,軍機處會同在京內閣大學士和禮部堂官,一同研議此事。”

    “好,就這麼辦吧。”

    “臣等謹遵慈諭!”

    回到軍機處,文祥問道:“王爺,是不是這就派人去請朱建霞、瑞芝生、萬藕舲三位過軍機處會議?”

    朱建霞,朱鳳標,武英殿大學士;瑞芝生,瑞常,文淵閣大學士,加上文祥這個協辦大學士,“在京內閣大學士”就齊了;萬藕舲,萬青藜,禮部尚書。

    “再加上子穎吧,”關卓凡說道,“他是禮部副堂,也該與會的。”

    文祥微微一怔,“子穎”就是方鼎銳,現官居禮部侍郎,照理來說,侍郎未必有參與這種會議的資格,不過,轉念一想,明白了:方鼎銳是“恭系”碩果僅存的大員,關卓凡此議,是對恭王示好。

    於是欣然說道:“好,我這就去安排。”

    “不過,”關卓凡笑了一笑,“這個會,就不在軍機處開了——放在內閣開吧!霞翁齒德俱尊,咱們幾個,年紀都輕,腿腳強健,走幾步路,也是應該的。”

    關卓凡此議,又頗出乎文祥意料,不過,略一深思,也就明白了:尊重朱鳳標只是一個幌子,真正的原因,是擺出“禮賢下士”的姿態,籠絡內閣和禮部。

    因為,不僅大行皇帝廟、謚的發布,需要內閣和禮部的配合,接下來的新君登基,文誥、禮儀,更加需要內閣和禮部出力——帝女繼統、承嗣,二十四事史不載,一切文誥儀注,皆無前例可循,內閣、禮部是否盡心盡力,干係頗大。

    “王爺,”曹毓瑛說道,“今兒的會議,恐怕不能在內閣大堂開——今兒內閣大堂的漢本庫‘曬書’。”

    “啊,對,”文祥也想起來了,“這兩天大晴的天兒,又是北風,難得的好天氣,漢本庫‘曬書’,整座內閣大堂都封了起來,這個會,在內閣大堂開,不大方便。”

    “曬書”不是形容詞,漢本庫在內閣大堂東南端,存儲著一大批重要的檔案文獻,這些檔案文獻,年深月久,容易受潮發霉,需要不定期的曬曬太陽。“曬書”期間,內閣大堂內外封禁,以免重要的檔案文獻不慎遺失,這個時候,闖了進去,確實不便。

    關卓凡沉吟一下,說道:“那就在內閣公署吧?反正,也算是內閣的地頭。”

    內閣公署在太和門廣場東廡,旁邊就是協和門。內閣公署和內閣大堂不在一起,不過,相距不遠——東出協和門,右手邊便是內閣大堂了。

    幾位大軍機皆無異議。

    離開軍機處的時候,剛剛好撞到伯王從軍機處侍衛直房出來——伯王是領侍衛內大臣,過來查崗的。

    伯王問了大軍機們的去向,說道:“巧了,我正好要到太和門東廡的侍衛值宿處去查崗,咱們一塊兒走吧。”

    說罷,對關卓凡使了個眼色。

    關卓凡曉得伯王有話要說,微笑說道:“博川、琢如、星叔、筠仙,你們幾位,請先行一步,我和伯王,這個……殿後。”

    文、曹、許、郭,都微微一笑,向伯王拱了拱手,開步而去。

    關卓凡、伯王,並肩而行。

    伯王見文祥等人,已走出了幾十步,周圍也沒有別的人,乃壓低了聲音,說道:“今兒老七還是告病——這是第三天了!我覺得,情形有些……不大對。”

    “哦?”

    “老七這個人——”伯王悶悶的說道,“其實是挺忠厚的一個人,可是,有的時候,鑽進了牛角尖兒就出不來,逸軒,你還是得多個心眼兒!”

    “好,”關卓凡點了點頭,“我曉得了,伯彥,你有心!”

    頓了一頓,“也許,再過一兩天,朴庵緩過這個勁兒來,就好了。”

    “但願如此吧!”

    太和門東廡的侍衛值宿處,就在內閣公署旁邊——協和門在內閣公署之南,侍衛值宿處在內閣公署之北。

    朱鳳標、瑞常、萬青藜、方鼎銳,都已到了,同文、曹、許、郭四位大軍機一起,在內閣公署簷下等著關卓凡。

    在侍衛值宿處前,關卓凡和伯王拱手致意作別。

    就在此時,侍衛值宿處內,閃出一名侍衛,搶了上來,向伯王打千行禮:“給王爺請安!”

    伯王看他的服色,只是一名藍翎侍衛,雖然略覺面善,卻想不起他是誰,微微皺了皺眉:“你是……”

    那人一笑,說道:“我是這個!”

    話音未落,整個人已騰身而起,手中一柄寒光閃爍的匕首,破風刺出。

    不過,他刺的不是伯王,而是關卓凡。

    彼時,關卓凡已經轉過身去,正準備和站在內閣公署簷下的眾人打招呼,猛聽得背後伯王一聲怒吼:“逸軒小心!”

    同時,眼見面前眾人,臉上都倏然生出驚恐的神色,曉得不妙,微微側首,眼角餘光之中,寒光已經近身。

    他向右急閃,還是慢了半步,寒光掠過左臂,鮮血飛濺。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7-5 21:24
第二六四章 生死只在呼吸間

    身前、身後,嘩然驚呼。

    關卓凡閃得太急,一個趔趄,險些跌到高台之下——三大殿的殿閣,包括東西兩廡,都築在高台之上;那個侍衛身手極其敏捷,一擊未中要害,不待關卓凡企穩,立即變招,利刃夾風,當胸刺來。

    眼見閃無可閃,避無可避——關卓凡的半隻腳已經踩空了,生死關頭,他身上的弓馬底子,以及在刀槍血火的戰場上磨煉出來的本能反應,發生作用——關卓凡一把抓下自己頭上的孝帽,迎面砸了過去。

    那個侍衛身子一側,孝帽便砸空了,但他刺出的這一刀,也不能不半途而止,就這麼滯得一滯,關卓凡已拔足疾奔,口中喝道:“讓開!”

    這聲“讓開”,自然不是對刺客而發,而是對內閣公署簷下的一眾重臣喊的,其中萬青藜反應稍慢,被關卓凡肩膀一帶,踉踉蹌蹌,又撞到了身邊的朱鳳標,朱鳳標站立不穩,向後跌去,幸好後面是一根廊柱,“齒德俱尊”的霞翁,才沒有摔個四仰八叉。

    一片混亂之中,關卓凡已經衝了過去。

    刺客緊追在後,文祥、曹毓瑛,最先反應過來,雙手箕張,捨生忘死的撲了上去。

    那刺客的腳底好像抹了油,一滑一繞,曹毓瑛便撲了個空,收足不及,和緊跟著衝上來的許庚身撞了個滿懷;文祥的手已經碰到了刺客的胳膊,但被他翻腕一甩,一個踉蹌,幾乎跌倒在地。

    轉瞬之間,刺客也衝了過去。

    一個物件從橫七豎八的重臣中飛了出來,從背後砸向刺客,不過,倉促之間,準頭欠奉,物件越過刺客的頭頂,砸在廊柱之上,斷為兩節——郭嵩燾的旱菸袋。

    第三個衝過去的是伯王,他怒吼連連:“截住他!截住他!”

    伯王是衝著協和門的侍衛喊的,話中的“他”,自然是指刺客,問題是事發倉促,協和門的侍衛,根本不曉得出了什麼狀況,只見一大堆人,爭先恐後,狂奔而來,目下正值“國喪”,每一個人,都是孝袍、孝帽,倉促之間,也分不清哪個是哪個?只看清楚了,跑在最前面的,是軒親王——

    難道叫我們“截住”軒親王?這,這,怎麼敢啊?

    正在扎煞著手,不知如何是好,軒親王已經衝過了協和門的門道,急趨而下。

    看到這裡,大約會有人吐槽關卓凡這個“急趨而下”的動作——生死只在呼吸間,還特麼好整以暇的?

    這是沒法子的事兒。

    協和門前,既非台階,也非普通的坡道,而是一種叫做“礓蹉”的慢道——將普通坡道抹成若干高不過半寸、寬可二、三寸的“台階”,看上去,就跟搓衣板差不多,好處是坡度平緩,不打滑,既可以走人,也可以走車。

    只是行在“礓蹉”之上,車子不去說它,人猶如拾階,必定是走不快的。

    還有,孝袍和朝服,只是布料、顏色不同,款式基本是一樣的,這種服裝,只適合踱四方步和所謂“急趨”——即小步快走,“拔足疾奔”,已經是很為難軒親王了,要他玩兒什麼大幅度的跳躍動作,幾乎不可能了。

    另外,軒親王腳上的鞋子——厚底朝靴,也是不適合奔跑和跳躍的。

    不過,刺客就不一樣了——侍衛的制服,較之朝服,更加緊身、下襬更短,更適合做大幅度的動作,腳上的鞋子——薄底快靴,也更加適合奔跑和跳躍。

    刺客追到協和門門道,眼見關卓凡已經快下到了“礓蹉”慢道的盡頭,他悶喝一聲,急衝數步,一躍而起,猶如一隻大鵬,凌空撲了下去。

    待關卓凡警覺,風聲勁急,已經到了頭頂,他情急之下,向前猛撲,從“礓蹉”慢道上滾了下去。

    刺客的雷霆一擊落了空,他下撲之勢極猛,容易收不住,一落地,便順勢打了一個滾兒。

    這個滾兒,剛剛好滾到了關卓凡的身邊,刺客反應奇快,未等完全站起,便一刀紮下。

    關卓凡還在地上,這一刀,無論如何躲不過,他心念電轉,不理下落的利刃,猛地一撲,抱住刺客的雙腿,出力一扳,刺客站立不住,摔了下來,兩個人就此糾纏在一起,在地上滾做一團。

    滾了兩滾,不知怎的,刺客已翻到了關卓凡的身上,左臂壓住了關卓凡的喉嚨,關卓凡以左手努力拒持他握刀的右手,但呼吸不暢,力氣不足,那柄雪亮的匕首,一寸寸的壓了下來。

    就在這時,只聽伯王一聲怒吼,鐵箍般的胳膊,勒住了刺客的脖子,另一隻手抓住了刺客的右臂,兩下猛力一扳,將刺客從關卓凡身上扯了下來,再一用力,將刺客整個拋了起來,摔在一旁,刺客手中的匕首,拿捏不住,也遠遠的摔了出去。

    關卓凡劇烈的咳嗽了幾聲,爬起身來,踉蹌數步,然後,向著不遠處的東華門,撞撞跌跌的奔了過去。

    兩名協和門侍衛,抽出腰刀,一左一右,圍住了刺客。

    文祥大喊:“別用刀——不可傷他性命!”

    伯王也反應過來了:“對!要留活口!”

    那兩名侍衛一愣,有些不曉得怎麼辦好了,就這麼頓了一頓,刺客一個鯉魚打挺,跳了起來,衝向落在地上的那柄匕首。

    伯王斜刺裡撲上,刺客的手指,剛剛碰到匕首,還沒捏住,就被伯王攔腰抱住,再次摔倒在地,他就地一滾,脫離了伯王的控制,兩名協和門侍衛,丟下腰刀,撲了上去,文祥也跟著沖上,幾個人再次將刺客撲倒在地。

    可是,這個刺客的身手著實了得,四人合力,其中的伯王,還是摔角的高手,兀自不能將他牢牢摁住。

    這時,曹毓瑛、許庚身、郭嵩燾、方鼎銳,以及更多的侍衛趕到了,又上去了三、四個侍衛,這才算將這個刺客牢牢的控制住了。

    驚魂甫定的文祥,抬起頭來,見關卓凡已經到了東華門門道了,他扯開嗓子,高聲喊道:“王爺,刺客已經拿下了!刺客已經拿下了!”

    關卓凡充耳不聞,眼見出了東華門。

    東華門外,有軒親王的儀從和車子。

    文祥的心,直直的沉了下去,一股難以言喻的絕望感,升了起來。

    一場開國以來未之有的大風暴,來了。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7-5 21:24
第二六五章 刺客

    地面上,從協和門到東華門,一路殷紅點點,那是軒親王灑下的血跡。

    文祥一陣昏眩,整個人晃了一晃,有些站立不住了。

    他不由微微合上了眼睛。

    就在這時,只聽一個剛剛趕到的侍衛驚呼一聲:“許保田,是你!”

    文祥一震,睜開眼睛。

    “怎麼……他真的是……侍衛?”

    “回文中堂的話,”那個侍衛叫德桂,是個侍衛領班,滿臉驚慌,“是的……”

    文祥已經下沉的心,又狠狠的往下一墜,最後一絲的希望也破滅了。

    本來,他還抱著萬一的僥倖——希望這個刺客是從宮外邊兒混進來的。

    這確實是“萬一的僥倖”——刺客穿著侍衛的服飾,又是從侍衛值宿處出來的,不是侍衛的可能性很小。

    宮禁疏漏,相關人等固然也要負很大的責任,可是,性質畢竟不同——現在,老天,刺客居然就是負責保衛宮禁的大內侍衛!這一來,先不說相關人等要負多大的責任,最關鍵的是——整個紫禁城的侍衛,通通靠不住了!

    “他是你手下的?”問話的是伯王。

    “不是,不是!”德桂驚慌更甚,連連搖手,聲音都發顫了,“回王爺,許某一向是在神武門那邊兒當差的,卑職是太和門這邊兒的,不相干,不相干!”

    頓了頓,“他今兒不當直,過來找我們聊閒天兒,沒想到,沒想到……”

    說了兩個“沒想到”,嘴唇打著哆嗦,手也抖了起來,說不下去了。

    曹毓瑛湊近了,低聲說道:“王爺、博公,不能再問了——我是說,不能在這個地方問話。”

    文祥、伯王都反應過來了:“對,對!”

    曹毓瑛走開兩步,向德桂招了招手,說道:“你過來!”

    德桂趕緊過來,哈腰說道:“曹大人有什麼吩咐?”

    “你去尋一個口塞,”曹毓瑛低聲說道,“給這姓許的嘴睹上——要快!”

    德桂一愣,隨即說道:“是!”

    轉過身來,一路小跑的去了。

    伯王還沒怎麼反應過來,但文祥已經明白了曹毓瑛的用意:既防著刺客胡說八道,更防著他咬舌自盡。

    許庚身、郭嵩燾也湊了過來,其餘人等,包括方鼎銳在內,都自覺的和他們五人保持著一段距離。

    “咱們拿這個刺客怎麼辦?”許庚身說道,“我看——咱們自個兒不好問的!”

    伯、文、曹、郭,都是微微一震。

    “不錯!”曹毓瑛說道,“星叔說到點子上了!這個刺客,得交給軒邸,由軒邸親自審問!”

    “是!”郭嵩燾重重點頭,“別人來問,不論哪個來問,不論問出了什麼,都不能百分百免於嫌疑,百分百取信於軒邸!”

    “百分百”的說法,略覺違和,不過,此時此刻,沒人顧得上這些細枝末節了。

    曹毓瑛問道:“王爺、博公,你們怎麼說?”

    “我沒有異議,”伯王說道,“理應如此!”

    如此——文祥想,就再也沒有任何轉圜的餘地了!

    可是,事到如今,還有什麼“轉圜的餘地”可言?

    他苦澀的說道:“是,我亦以星叔之說為然。”

    頓了頓,“人,是現在就送過去呢?還是……”

    現在就送過去——往哪裡送呢?朝內北小街,還是——

    幾個人面面相覷。

    軒親王府,未必是適合審問犯人的地方,另外,伯王和四位大軍機,都知道,在北京城裡,軒軍其實另有專門審問犯人的地方——那個什麼“敕命軒軍松江軍團總糧台駐京城辦事處”,大約就是這樣的一處所在。

    再者說了,也不曉得,軒親王目下在哪裡?是一個什麼樣的情形?

    “現在還不曉得往哪裡送?”曹毓瑛說道,“只好……咱們自個兒先看守一段時間,待請過軒邸的示了,再送過去。”

    只能如此了。

    “不過,”曹毓瑛微微苦笑,“這段時間,可千萬不敢再出什麼幺蛾子了!”

    轉念之間,伯、文、許、郭四人,就明白了曹毓瑛說的“幺蛾子”是什麼了:一,犯人自盡;二,被人滅口。

    如是——

    略一深思,幾個人都不由悚然而驚。

    “王爺,”曹毓瑛對伯王說道,“說句得罪的話,目下,宮裡的侍衛,是信不過的了,這個‘看守’,得另外想法子。”

    伯王微微搖頭:“沒什麼‘得罪’的,我是領侍衛內大臣,宮裡出了這樣駭人聽聞的事情,我難辭其咎——不過,眼下不是議論責任的時候,琢如,該怎麼辦,你就直說吧!”

    “好!”

    頓了頓,曹毓瑛說道:“人,得關在咱們的眼皮子底下——就軍機處吧!”

    軍機處?伯、文、許、郭,一齊愕然。

    “我沒說明白,”曹毓瑛歉然說道,“軍機直廬國家中樞,無論如何,不能拿來關押犯人,咱們在軍機章京直廬那邊兒,尋一間屋子,關這個姓許的。”

    這還行。

    伯、文、許、郭,一齊點頭。

    “既然侍衛信不過了,”許庚身說道,“那麼,誰來看著刺客?呃……咱們幾個輪班?”

    親王和大軍機做獄卒,如此匪夷所思的事情,若放在平時,說給人聽,大約要笑掉聽者的大牙的,可是,此時此刻,誰也笑不出來。

    “咱們自己一定得盯著,”郭嵩燾說道,“這不消說,可是,單靠咱們幾個……人手不大夠吧?咱們還得去請軒邸的示,還得——”

    苦笑了一下,“這個事兒,鐘粹宮那邊,馬上就會曉得了……”

    郭嵩燾的話,沒有說完,不過,其餘幾人都明白他的意思:這個事兒,母后皇太后曉得了,必定魂飛魄散,不曉得要花多大的力氣安撫、譬解?反正,到時候,必定折騰的人仰馬翻!

    這麼多的事兒,這麼幾個人,可是照應不過來!

    一個疏忽,說不定就出了曹毓瑛說的“幺蛾子”了!

    “我倒是有一個主意,”曹毓瑛向著伯王說道,“王爺,叫您的護衛進來幫忙……”

    幾個人皆是眼睛一亮,文祥連連點頭:“琢如這個主意好!”說罷,轉向伯王:“王爺,就這麼辦吧?”

    伯王欣然說道:“好,就這麼辦!”

    他對一個侍衛吩咐道:“你去,把我的人都叫進來——趕緊的!”

    用伯王府的護衛,既是無奈之舉,也是對伯王充分信任的表示,伯王心中,不由大為安慰。

    對於幾位大軍機而言,伯王自然是信得過的——這個刺客,就是以伯王為主拿下來的。

    很快,伯王的護衛就聚齊了,一水兒精壯的蒙古漢子。

    伯王府護衛,自大內侍衛手中,接過了刺客,伯王吩咐:著實看好了!不許打罵!不許問話!

    就算“問話”,也回答不了:這個叫做許保田的刺客,已經上了口塞,他微微的閉著眼睛,臉上什麼表情都沒有。

    四位大軍機和伯王議定:郭嵩燾去朝內北小街,向軒親王請示——即刻動身,不回軍機處了;其餘四人,回到軍機處,安置好刺客之後,文祥、曹毓瑛和伯王,遞牌子請見,許庚身“留守”——看著刺客。

    郭嵩燾剛要離開,突然想起一事:“快看一看,凶器之上,有沒有毒?”

    伯、文、曹、許,都不由輕輕“啊”了一聲。

    德桂趕緊將那柄匕首倒持著遞了過來,伯王接過,湊近鼻端,嗅了一嗅,說道:“應該是沒有毒的。”

    “不會……弄錯吧?”

    伯王又仔細的嗅了一嗅:“應該不會。”

    一旁的德桂,趕緊和另一個侍衛嘀咕了兩句,轉過身來,賠笑說道:“各位大人放心,王爺說的不錯,這把刀子,弟兄們已經檢視過了,確實沒有毒——這種事兒,我們無論如何不會……呃,不敢弄錯的。”

    幾位大軍機這才放下心來,郭嵩燾拱了拱手,匆匆而去。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7-5 21:25
第二六六章 謀弒?!

    這個時候,文祥突然想到:刺客姓許——是漢軍嗎?哪個旗的?

    這可得弄明白,不然,覲見之時,母后皇太后問起刺客的身份,怎麼回答?

    不論這個許保田份屬哪一旗,這一回,他那一旗,都要受他連累了,特別是他所在的那個牛錄,怕是要倒大黴了——唉!

    “你曉不曉得,”文祥問的是德桂,“許某是哪個旗下的?”

    德桂一愣,隨即明白文祥誤會了,趕忙說道:“回中堂的話,許保田不是漢軍,他是漢人。”

    啊?

    文祥固然大大一怔,伯、曹、許三人,也都是一副出乎意料的樣子。

    伯王微微皺眉:“你沒弄錯吧?”

    “不會弄錯,不會弄錯!”德桂連忙說道,“這個許保田,我們素來相熟的……啊,不,不,不熟,不熟!呃,卑職是說,呃,卑職曉得,他是……壬戌科的三甲——許某是武進士出身!”

    國初之時,大內侍衛完全由滿蒙八旗子弟充任,一個漢人也沒有,連漢軍旗的也極少。不過,到了後來,這個規矩,慢慢兒的放鬆了,不僅有了漢軍旗的,甚至還出現了漢人,只是人數有限,且明確規定,漢人侍衛,都在武進士出身中選拔。

    德桂抹了把冷汗,小心翼翼的說道:“王爺和各位大人明鑑,整個紫禁城,漢侍衛加起來也沒有幾個,不會弄錯的。”

    “好,”文祥點了點頭,“我們曉得了。”

    德桂十分見機,見再沒有問自己的話了,連忙退了開去。

    “漢人?”伯王嘟囔道,“這可有點兒古怪啊。”

    “如果是漢軍旗,”曹毓瑛慢吞吞的說道,“不論出自哪一旗,上頭都是有主子的;如果是自個兒的這一旗的,那麼——”

    曹毓瑛的話沒有說完,但他的意思,伯王和文祥、許庚身都聽明白了:刺客若不是出自本旗,“上頭都是有主子的”,這種近乎造反大逆的行徑,十成十指使不動;刺客若出自本旗——那豈非自己把自己的幌子掛了出來?

    所以,要找漢人來做這個刺客。

    還有,曹毓瑛如是說,等於預設了一個前提:行刺軒親王的幕後主使,一定是某個旗下親貴。

    這個預設,伯、文、許三人,也都是贊同的,於是,大夥兒心中對某人的懷疑,愈加的重了。

    “壬戌科……”許庚身沉吟了一下,“那是同治元年,距今已經五年了,許某還是一個藍翎侍衛,混的可不怎麼樣啊。”

    侍衛的級別,分為四等:一等侍衛,二等侍衛,三等侍衛,藍翎侍衛。武進士出身做侍衛的,一甲一名,即“武狀元”,授一等侍衛;二名、三名,即“武榜眼”、“武探花”,授二等侍衛;二甲出身選做侍衛的,授三等侍衛;三甲出身選做侍衛的,授藍翎侍衛。

    許保田三甲出身,入宮的時候,自然是最末等的藍翎侍衛,五年過去了,還是個藍翎侍衛,確實是“混的可不怎麼樣”

    “惟其如此,”曹毓瑛輕輕的冷笑了一聲,“才更肯為人賣命啊。”

    這個說法,伯、文、許三人,都點頭表示贊同:很難想像,一個頭等侍衛,會做這種不論成功與否、都必定要賠上自己性命、連累全家甚至全族的事情。

    默然片刻,伯王艱澀的說道:“對了,還有一個事兒——領侍衛內大臣,這個,呃,醇郡王的排名,在我之前……我是說,呃,宮裡邊兒出了這樣的事情,是不是也要,呃,通知他一聲呢?”

    文、曹、許三人,臉色都變的有些古怪了。

    “目下,”許庚身嘀咕著說道,“醇郡王是不是在太平湖,還不好說呢。”

    曹毓瑛沉吟了一下,說道:“這個倒不必去管他——”

    微微一頓,看著伯王說道,“王爺所持,乃是正論,宮闈生變,自然應該通報領侍衛內大臣的——如果醇邸不在府裡,把話留給門上就是了。”

    伯、文、許嘴上皆無異議,心裡面的感覺,卻更加怪異了。

    “好了,”文祥說道,“鐘粹宮那兒,估計差不多得到消息了,咱們趕緊回軍機處吧。”

    很快,整個紫禁城都轟動起來了,聽到消息的,個個瞠目結舌,季夏孟秋的天氣,不少人卻冷汗淋漓,明明晴空萬里的天氣,卻大有黑雲摧城之感,每一個人的心,都緊緊的攥了起來。

    過來內閣公署會議的時候,大軍機們和伯王,是沿著三大殿東廡廊下走過來的;回去的時候,手上押著刺客,不想招惹更多的目光,就不穿三大殿了,而是貼著三大殿的東城牆根兒走。

    從景運門入天街,走到乾清門前的時候,遠遠的便看見鐘粹宮的總管太監孟敬忠,一路小跑,緊趕慢趕的迎了上來。

    孟敬忠氣喘吁吁的,“王爺、文中堂、曹大人、許大人,母后皇太后已經……已經到了養心殿了!”

    頓了一頓,透了口氣,補充說道:“呃,就在……就在東暖閣候著!”

    這是從未有過的事情——按照儀制,只有臣下“候”君上,絕沒有君上“候”臣下的,往常,就算兩宮皇太后先到養心殿,也是先在西暖閣休息,待臣子們在東暖閣站好位了,兩宮皇太后才會起身,穿過明殿,進入東暖閣。

    然後,兩宮皇太后登上寶座,臣子們在下面行禮如儀。

    今兒,可是倒轉了過來了!

    由此可知,母后皇太后惶急到了什麼地步!

    可是,刺客還沒有安置好,不能就這麼過養心殿。

    文祥沉吟了一下,說道:“你先回去,跟母后皇太后回……嗯,就說是……軒親王只是受了輕傷——皮肉傷,不礙事!請母后皇太后……且抒厪慮,且抒厪慮!我們一將刺客安置好了,就過養心殿來!”

    “好,好!”孟敬忠自個兒,也不由自主的鬆了口氣,“主子口諭,呃,‘叫他們幾個,別囉囉嗦嗦的遞牌子了,直接過來——趕緊的!’”

    “遞牌子”的程序也免了。

    “呃,是,臣等謹遵慈諭!”

    不入軍機直廬,先入軍機章京直廬,將最裡頭一間供軍機章京歇息的屋子騰了出來,屋裡、屋外,都放了伯王府的護衛,伯王嚴令:除了幾位大軍機和他本人,任何人不得進入這間屋子;不經軍機大臣同意,任何人——包括他自己,都不得問訊、提審犯人。

    一切安置好了,許庚身留軍機處“坐鎮”,文祥、曹毓瑛和伯王,匆匆趕往養心殿。

    一進東暖閣,正在寶座前來回徘徊的慈安,倏然轉過身來,一疊聲的問道:“他真的不要緊嗎?他真的不要緊嗎?”

    母后皇太后臉上,淚痕宛然,聲音中隱約帶著哭腔。

    伯、文、曹三人,立即跪了下來。

    “回母后皇太后,”文祥說道,“軒親王只是左臂受了刀傷,且行動自如,必是只傷及皮肉,未及筋骨,絕無大礙,請母后皇太后且抒厪慮!”

    說這個話的時候,文祥的底氣其實並不是很足,侍衛值宿處前,關卓凡受的傷,看得清楚,應該確實只是左臂的皮肉傷,可是,後來在協和門“礓蹉”慢道之下,和刺客在地上糾纏在一起的時候,有沒有另受什麼傷,不能百分百確定,可是,現在為安母后皇太后之心,也只好暫且這麼說了。

    “他,他走去了哪裡?”慈安頓足說道,“唉,也不曉得,到底……怎麼樣啊?”

    “郭嵩燾已經追了去了,”文祥說道,“很快就會回報,請母后皇太后……”

    “你別再說什麼‘且抒厪慮’了!”慈安打斷了文祥的話,“我‘抒’得了嘛!”

    文祥的上身,往下伏了一伏,低低的應了聲“是”。

    這時,曹毓瑛說道:“請母后皇太后升座,臣等……”

    “唉!升什麼座?”慈安又打斷了曹毓瑛的話,“我眼下……坐的住嗎?”

    兩個軍機大臣,先後碰了釘子,一時之間,不曉得說什麼好了。

    “聽說刺客——”慈安說道,“是個侍衛?”

    文祥說道:“是,他叫許保田,是個漢侍衛。”

    慈安並沒有意識到“漢侍衛”意味著什麼,繼續問道:“審過了沒有?哪個指使他幹的這件混賬事兒?”

    母后皇太后從不對人口出惡言,當年肅順欺君藐上,逼迫孤兒寡母,惡行惡狀,罪在不赦,她也只是說“太不像話了”,從來沒有說過“混賬”一類的字眼兒。

    “回母后皇太后,”文祥說道,“臣等公議,該犯應該交由軒親王親審,旁人不宜過問。”

    慈安一怔,隨即反應過來:“啊,你們說的是……”

    頓了頓,“那,可得看好了!”

    “是!”文祥說道,“兇犯現關押在軍機章京直廬,由伯王府的護衛嚴加看管。”

    “軍機章京直廬”、“伯王府的護衛”,叫慈安很是愣了一愣,她看了看伯王,又看了看文、曹兩位大軍機,疑惑的問道:“這是為什麼?”

    文、曹、伯三人,原先以為母后皇太后能夠“意會”,但既然太后如此發問,就只好直說了。

    “回母后皇太后,”文祥說道,“刺客是大內侍衛,這個……”

    慈安反應過來了,猛的一震,顫聲說道:“你是說,宮裡邊兒……侍衛裡邊兒,可能……還有他的同夥?”

    “這……”

    文祥遲疑了一下,還是說道:“母后皇太后明鑑,不怕一萬,只怕萬一,宮禁至重,須做萬全之備。”

    慈安渾身上下的寒慄都起來了!

    突然之間,覺得偌大一個紫禁城,沒有一處真正安全的地方了!包括這個養心殿——養心殿外,也有值守的侍衛!

    文、曹、伯,都看出母后皇太后被嚇到了,伯王磕了一個頭,悶聲說道:“臣忝掌宮禁,下邊兒卻出了這種駭人聽聞的事情,上煩厪慮,困擾宸衷,實在是該死!請母后皇太后重重責罰!”

    “臣罪當誅”的態度是必要的,可此時此刻,說這個話,全然不著斤兩——第一,母后皇太后此時所關注的,根本不是追究宮禁疏漏的責任;第二,伯王這麼說,只能顯得情形確實嚴重,愈發叫她驚慌失措。

    文祥溫言說道:“啟稟母后皇太后,如許某這等喪心病狂者,天底下很難再找出第二個了,臣等如此安排,所慮者,只是有人可能對許某不利,以消滅口實,叫朝廷找不出幕後的主使罷了,太后無需……過慮。”

    文祥的意思是,就算侍衛之中,有刺客的同夥,就算這個同夥,有什麼異動,最多也只是“消滅口實”,並不會再行什麼謀刺之事。

    他曉得母后皇太后的擔憂:賊人謀刺的對象,會不會不止於軒親王,會不會有……謀弒的大逆之舉?

    文祥盡力安慰,可是,母后皇太后的想法,和他並不完全一樣。

    “這個幕後主使,”慈安的聲音打著抖,“到底是誰?”

    頓了一頓,終於問了出來:“會不會是……醇郡王啊?”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7-5 21:25
第二六七章 大變!

    “醇郡王”三字,猶如晴空悶雷,文祥、曹毓瑛、伯王,皆是渾身一震。

    這個名字,早就在各人心頭盤繞,只是誰也不敢宣之於口,這層窗戶紙,終於是被母后皇太后捅破了。

    還有,文、曹、伯三人,都留意到,母后皇太后說的是“醇郡王”,而非她慣常稱呼的“七爺”——變更稱呼,母后皇太后未必出於什麼明確的企圖,但是,不知不覺中,已流露出恩斷義絕的苗頭了。

    可是,不論母后皇太后的懷疑有沒有道理,文、曹、伯三人,都不能贊附——哪怕他們自己也是這麼懷疑的。

    因為,還沒拿到證據。

    “回母后皇太后,”文祥低聲說道,“目下,刺客尚未刑訊,咱們手頭,還沒有什麼紮實的證據,一切揣測……都還做不得準。”

    慈安呆了半響,說道:“如果——我是說如果——如果這個幕後主使,果然是……醇郡王,該……怎麼辦呢?”

    文祥心中,苦澀難言,不曉得該怎麼回答母后皇太后這個問題?他張了張嘴,沒能發出聲音,又張了張嘴,還是沒有說出什麼來。

    “回母后皇太后,”說話的是曹毓瑛,一字一頓,“上有天理,下有國法。”

    文祥、伯王都是心頭一顫,不自禁向上偷覷了一眼,見母后皇太后雙手交扭在了一起,微微仰起了頭,兩人趕緊俯下了身子。

    片刻之後,兩行淚水,從慈安光潔的臉龐上,無聲的滑落下來。

    文、曹、伯三人,雖然覺得氣氛有異,但是,按規矩不能抬頭仰視,因此,沒有人看清楚母后皇太后的異常變化。

    “我……對不住文宗皇帝!”

    聽得母后皇太后聲音哽咽,文、曹、伯三人,才發覺情形不對,抬起頭來,見母后皇太后已是淚流滿面,三個臣子不由魂飛魄散,連連叩首:“臣等奉職無狀,致貽主上之憂,罪該萬死,罪該萬死!”

    慈安沒有理他們,自顧自哭著說道:“文宗皇帝留下的這幾個弟弟,老五是已經圈起來了,如果老七也……我,我以後到了下面,可怎麼見文宗皇帝的面兒呢?”

    文祥本來想說,“這個幕後主使,未必就是醇郡王,母后皇太后不必如何如何”,可是,轉念一想,一來,這個話,實在算不得什麼安慰;二來——也是最重要的,如果水落石出之後,“這個幕後主使”,果然就是醇王——

    唉,實在不曉得該說些什麼好了!

    “回母后皇太后,”說話的還是曹毓瑛,嗓音低沉,“宗室猶如一棵大樹,總會有幾根枯枝敗葉,時不時修剪一番,這課大樹,才會生機盎然。”

    文祥、伯王,都是聽得心中微微一寒,母后皇太后的哭聲,卻是不由自主的弱了下來。

    “如果文宗章皇帝起於地下,”曹毓瑛繼續說道,“今日動手修枝剪葉的,就是文宗章皇帝本人了!所以,臣以為,還是那八個字,‘上有天理,下有國法’!——天理國法,就是人情!伏乞母后皇太后不必再做他想!”

    說罷,磕下頭去。

    母后皇太后的哭聲,止住了。

    過了好一會兒,慈安長長的吐了口氣,輕聲說道:“曹毓瑛說的對,‘上有天理,下有國法’——這,是沒有法子的事兒。”

    母后皇太后的輕言細語之中,隱約透著一股在她身上極少見的異樣的堅毅。

    頓了一頓,慈安的聲調高了起來:“你們該幹嘛就干嘛去罷——該怎麼辦差就怎麼辦差!嗯,第一緊要的——找到關卓凡!我就在養心殿這兒等著!”

    “是,臣等謹遵慈諭!”

    正要跪安,伯王猶豫了一下,說道:“請旨,要不要……呃,從軍機章京直廬那邊,撥幾個臣的護衛,充實養心殿的……關防?”

    慈安一怔,“這……”

    實話實說,她是很想接受伯王的這個建議的,可是——

    躊躇半天,還是搖了搖頭:“不必了,一來,這麼著,軍機章京直廬那邊的人手,可能就不大夠了;二來——”

    頓了一頓,“這麼著,說不定,反倒刺激了什麼人,逼得他們又有什麼動作——安靜為主吧!”

    母后皇太后的“二來”,見識頗為深刻,文、曹、伯三人,都不由暗暗稱讚。

    “是,臣等謹遵懿旨!”

    “去吧!當務之急,是要找到關卓凡!”

    “是!”

    *

    *

    文、曹、伯三人,出了內右門,正要右轉入軍機直廬,便看見許庚身從對面的軍機章京直廬中走了出來,彼此遙遙示意,文、曹、伯三人站定,等著許庚身走過來。

    “許某很安靜,”許庚身走近了,低聲說道,“王爺的護衛也很謹慎,應該不至於出什麼狀況。”

    “嗯,”文祥說道,“不過,還是要多加小心。”

    “是,”許庚身說,“這個人,就是太安靜了,做了這麼一件抄家滅族的大案子,臉上什麼表情也沒有,不驚不恐,不急不怒,太特出了!”

    頓了頓,“所以,也不能排除,他的安靜樣子,是故意裝了出來,慢我之心的。”

    慢我之心?想幹什麼呢?

    文祥、曹毓瑛、伯王,交換了一個眼神,都在對方眼中看到了隱隱的不安。尤其是文祥,想到紫禁城內,可能還有許保田的同夥,心不由地提了起來。

    “對了,”伯王說道,“不曉得這個姓許的,家裡都還有什麼人?要不要……先拘了起來?”

    “此人既然做出了這種事情,”文祥沉吟了一下,“自然早就將生死置之度外,家人、族人,也未必有什麼值得他牽掛的……”

    話沒說完,便聽見遠遠有人高喊:“文中堂!”

    文、曹、許、伯,一起轉過頭去,景運門方向,一個人提著袍角,揚著手,一路小跑著奔了過來。

    這兒是“天街”,一邊兒是“三大殿”之一的保和殿,一邊兒是“天子正衙”的乾清宮,三位大軍機和伯王立足之處,則是國家樞府軍機處,如果沒有十萬火急的事情,來人絕不可能在這種地方“失儀”到這種程度——如果沒有極合適的理由,事後,他一定會被滿洲御史嚴章糾參的。

    雖然還看不清楚臉面,但已經能夠清楚感覺得到來人的氣急敗壞了。

    一王、三軍機皆是心中一沉:又出了什麼大事了?

    來人跑到近前,停了下來,滿頭滿臉的汗水,呼哧呼哧,大喘其氣。

    看清楚臉面了,曹毓瑛、許庚身都不認得,伯王雖略覺面善,可也想不起他是誰,只有文祥詫異的說道:“蘇克察,是你!”

    微微一頓,向曹、許、伯三人說道:“他是鑲白旗的參領。”

    參領是三品官兒,銜級不算低了,不過,只管旗務,不涉軍政,沒有和軍機處打過正經交道,因此,曹毓瑛、許庚身,都不認識這個蘇克察;至於伯王,雖然和他打過照面,但蘇克察是新近提上來的,之前只是一個佐領——一個滿洲佐領,一個蒙古親王,彼此也沒有多少交集。

    只有文祥,和這個蘇克察熟識——他是文祥夫人的遠親。

    蘇克察勉強喘過氣兒來了,向伯王哈了哈腰——這就算請過安了,至於曹、許兩位大軍機,他根本就顧不上了。

    到底出了什麼事兒?——本來,旗人是最重禮節的啊!

    “文中堂,軒軍……軒軍進城了!”

    文祥一時還沒有反應過來——什麼叫“軒軍進城了”?城裡,本來就有幾百名軒軍啊。

    “什麼意思?”

    “嗐!”蘇克察急得頓了頓足,“軒軍近衛團!駐三里屯的軒軍近衛團!好幾千人,都進城了!”

    文祥的腦子裡,“轟”的一聲,炸開了。

    “說是奉了軒親王的均諭,”蘇克察繼續說道,“接防內城九門!不奉命者……格殺勿論!”

    什麼?!

    蘇克察喘了口氣,艱難的說道:“還有——軒親王的均諭裡說了,軒軍還要……接防大內!”

    什麼?!

    文祥眼前,金星亂冒。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7-5 21:25
第二六八章 奪宮

    “博公!”“博川!”“文中堂!”

    周圍一疊聲的叫喊,叫文祥清醒過來,睜開眼,見伯王、許庚身一左一右,攙著自己,正面是曹毓瑛,湊得很近,一臉關切。

    “我不要緊……”

    文祥掙紮了一下,站穩了。

    巨大的絕望感,隨即沖上了心頭,洶湧澎湃。

    協和門前,刺客就擒之後,眼見軒親王頭也不回,直出東華門,文祥就料到——一場開國以來未之有的大風暴,來了!

    可是,他左想右想,還是沒有想到,這場大風暴,竟然是以這種方式颳起來的!

    文祥幾乎就要放聲大哭。

    一個聲音出現在腦海裡,反覆的警告他:你要撐住!你要撐住!

    文祥深深的吸了口氣,努力收攝心神,心中默念:我要撐住,我要撐住!

    長長的吐了口氣,心神略定,澀聲說道:“是從……朝陽門進來的?”

    他問的是蘇克察,這時,他已經反應過來了:為什麼是蘇克察趕來報的信?

    “是!”蘇克察抹了把汗,“我覷了個空兒,拚命打馬,趕了過來!”

    京八旗各有地盤,朝陽門內的地界,歸鑲白旗該管,而蘇克察是鑲白旗的參領。

    “步軍統領衙門……怎麼說?”

    “還能怎麼說?”蘇克察說道,“軒親王的鈞諭裡說了,‘不奉命者,格殺勿論’!——哪個敢跟軒軍放對啊?”

    頓了頓,“再者說了,步軍統領衙門左翼總兵,是阿爾哈圖,他和軒親王,是那個……”

    蘇克察嚥了口唾沫,將“拜把兄弟”四個字,吞了下去。

    朝陽門屬步軍統領衙門左翼總兵該管。

    “步軍統領衙門右翼總兵蔡爾佳,”伯王低聲說道,“據說,也是逸軒的……”

    微微一頓,“拜把兄弟”四個字,也沒有說出來。

    其實還不止,步軍統領衙門東、南、西、北、中五營,除了一個西營,其他四營的翼尉,都是軒親王的嫡系——都是他當年城南馬隊的部下。

    這些念頭一一轉過,文祥心頭一滯,眼前微微一黑,差一點又站不穩了。

    “中堂,王爺,各位大人,”蘇克察又抹了把汗,“目下,軒軍大約已經往紫禁城的方向過來了!

    “博公,”曹毓瑛壓低了聲音,“該怎麼辦,咱們可得趕緊拿主意了!”

    “是啊!”許庚身附和說道。

    伯王囁嚅了一下,沒說什麼。

    文祥突然發現,曹毓瑛、許庚身二人,雖然也是神情嚴重,但是,並沒有表現出自己和伯王的那種驚慌失措,甚至……不曉得是不是錯覺——他們兩個,好像……還有一點點隱約的興奮?

    他心中一動,但無暇細想,嘆了口氣,說道:“我方寸已亂,琢如,星叔,你們說怎麼辦好?”

    曹毓瑛說道:“第一,請王爺趕緊和兄弟們打聲招呼,一會兒軒軍到了,彼此萬不可以發生什麼齟齬!”

    軒軍可是過來“接防”的,“彼此萬不可以發生什麼齟齬”,不就是說——乖乖繳械投降,將整座紫禁城交到軒軍手裡?

    伯王又囁嚅了一下,這一次,說出話來了:“不奉旨,我可不敢……”

    “王爺!”曹毓瑛神情嚴重,“事貴從權!我們幾個,這就去養心殿——不過,等旨意下來了,就晚了!軒軍奉的是軍令,不會在宮門口乾等旨意的!”

    “是!”許庚身說道,“旨意一定有,事後補上就是了!”

    頓了一頓,“再者說了,無論如何,軒軍要進來,侍衛和護軍,是不可能攔得住的!”

    “不錯!”曹毓瑛說道,“王爺,軒邸的鈞諭中,可是有‘不奉命者,格殺勿論’的說法——都是自己人,只要開了一槍,就是致貽千古之憾了!”

    伯王、文祥,都是心頭一顫。

    伯王求助的看向文祥。

    文祥只覺得,自己的頭顱,幾有萬斤之重,搖頭、點頭,都動彈不得。

    曹毓瑛、許庚身,也緊緊的盯著文祥。

    文祥現在的表情,幾乎可說是“面無人色”了。

    過了好一會兒,他終於微微的點了點頭。

    曹毓瑛、許庚身兩個,大鬆了一口氣,看向伯王。

    伯王咬了咬牙:“好,我這就去東華門,你們幾個,可得快著點兒!”

    軒軍既然是從朝陽門入城,那就應該是從東華門入宮。

    看著伯王轉身而去,文祥突然想到:不曉得豐台大營的吳建瀛部,有沒有什麼動靜呢?

    豐台大營在城西南,北京城的外城在內城的南邊,吳建瀛部如果效近衛團之所為,大約是先入外城,再入內城。

    不過,豐台大營距北京城的距離,較三里屯為遠,若效近衛團之所為,時間上,沒那麼快。

    如果僅僅是“接防”內城九門和大內,一個近衛團,足夠用了,除非——

    想到這兒,文祥不由打了個寒顫。

    還有,郭嵩燾目下在哪兒呢?

    腦子裡亂糟糟的,想不過來了。

    文祥、曹毓瑛趕往養心殿,許庚身繼續留守軍機處。

    進內右門的時候,曹毓瑛低聲說道:“博公,一會兒,咱們兩個說話,可得小心著點兒——可不敢嚇著了‘上頭’!”

    文祥呆了呆,隨即聽出了曹毓瑛話中的深意:你的話頭裡,可千萬別有什麼軒親王要造反的意思呀!

    他微微苦笑:“好,我曉得的了。”

    *

    *

    “啊?”慈安秀眉一揚,“軒軍進城了?”

    “秀眉一揚”,自是意外的表示,可是,文、曹二人覷得清楚,母后皇太后眉眼之中,不僅有驚詫,還有欣喜——嗯,不錯,“又驚又喜”。

    母后皇太后對“軒軍進城”的反應,可是跌碎了文祥、曹毓瑛二人的眼鏡。

    曹毓瑛先大鬆一口氣,不等文祥說話,便搶先奏道:“是!軒親王一定得到了十分確實的消息,賊人的同黨,在城內和宮內,即將有所動作,母后皇太后萬金之體,系天下四海之重,不敢有一絲一毫的疏忽,所以,等不及請旨,便命軒軍趕來護駕了!”

    這地洗的……嘖嘖。

    慈安緊張起來了:“你說,賊人的同黨,在城內和宮內,即將……有所動作?”

    “是!”曹毓瑛從容說道,“不過,軒軍既已入城,這些就都不足慮了!請母后皇太后不必再擔憂了!”

    “賊人會不會……這個,呃,狗急跳牆呢?”

    “回母后皇太后,”曹毓瑛說道,“狗急跳牆,也要有所預備,軒軍之勢,迅雷不及掩耳,目下,有的賊人,大約連軒軍入城的消息,都未必曉得,就有心行什麼逆謀,也無論如何是趕不及了!”

    “啊,是,是!”母后皇太后欣然點頭,“好,好!”

    接著,隱去笑容,秀眉微蹙:“他呢?他人現在哪兒呢?”

    “呃,”曹毓瑛說道,“回母后皇太后,臣以為,軒親王此時,必定是在朝內北小街,或者別的什麼地方……這個,坐鎮指揮,隨後就會趕了過來的!”

    微微一頓,“正好——咱們也不必滿北京城的去尋他了!”

    “唉,他剛剛受了傷……”

    “是!”曹毓瑛說道,“可是,聖躬至重!軒親王忠愛至性,為保母后皇太后萬全,他豈會以自身罹痛為慮?”

    嘖嘖嘖,這地洗的……愈來愈白啦。

    不曉得為什麼,聽到“忠愛至性”這個稱讚臣子忠君的標準說法,母后皇太后的臉兒,莫名其妙的紅了紅。

    “嗯,”母后皇太后定了定神兒,“他到了,叫他趕緊來見我!”

    “是!臣等謹遵慈諭!”

    頓了頓,曹毓瑛說道:“回母后皇太后,臣等要請一道口諭——准軒軍接防大內。”

    慈安稍稍遲疑了一下,說道:“好吧……不過,呃,我覺得,軒軍接防內城九門,是沒有問題的;接防大內,這個,呃,合不合規矩啊?”

    其實,軒軍莫說“接防大內”,就是“接防內城九門”,也是“不合規矩”的,軒軍是野戰軍,即便北京被圍了城,野戰軍也不能輕易進入內城,何況現在是承平之時?

    母后皇太后做如是說,不曉得確實是不大明白“規矩”呢,還是另有考量?

    “回母后皇太后,”曹毓瑛說道,“規矩是人定的,應時而變,最為緊要!”

    頓了頓,“如果不是大內之中,出此駭人聽聞之事;如果不是大內之中,還藏有賊人,伺機而動,欲行逆謀,軒軍又何必接防大內?”

    慈安不再猶豫了:“好,就這麼辦——你們傳諭給伯彥,叫侍衛和護軍,好生跟軒軍交接吧!”

    “是,謹遵懿旨!”

    慈安又躊躇了一下,“伯彥……不會不樂意吧?”

    當然不會,“伯彥”已經跑去安排繳械投降的事宜了。

    “回母后皇太后,”曹毓瑛說道,“科爾沁親王公忠體國,必定善體上心,顧全大局。”

    “好,好,”慈安點頭說道,“就這麼著了——你們趕緊去辦吧!”

    “是!”

    另外一位領侍衛內大臣“樂不樂意”,就沒有人去管他了。

    此次覲見,從頭到尾,都是曹毓瑛說話,文祥一句話也沒有插上。

    事實上,母后皇太后的“口諭”也好,科爾沁親王的“安排”也罷,都沒有派上直接的用場——在伯王趕到東華門之前,軒軍就已經進宮了。

    東華門前,圖林當著侍衛和護軍的面,大聲宣讀關卓凡的手令,“此令”二字一出口,跟著便厲聲喝道,“繳了他們的械!”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7-5 21:25
第二六九章 接防

    東華門的侍衛和護軍都懵了,“不奉命者,格殺勿論”聽得清清楚楚,加上都是親眼看著軒親王血跡斑斑的從眼前跑過去的,面對黑洞洞的槍口,沒有一個人敢於反抗,有的人,手不由自主的摸上了刀柄,但是,終究沒敢抽了出來。

    藍色制服的軒軍近衛團士兵,流水價般,湧入紫禁城。

    紫禁城中的人,官員、佐吏、侍衛、執役……個個瞠目結舌,人人如在夢中,人們幾乎找不到合適的詞語形容自己心中的震駭,只覺得,整座紫禁城都搖晃起來了。

    伯王和圖林,是在協和門前的“礓蹉”慢道下遇上的,地面上,猶見殷紅斑斑。

    圖林一舉手,止住了正要衝進協和門的軒軍士兵,舉手行禮:“王爺,軍令在身,多有得罪了!”

    伯王強自抑制住自己心中的震撼,點了點頭,以儘量平靜的口吻說道:“好說!”

    微微一頓,“有旨,著軒軍接防大內!”

    母后皇太后雖然同意“軒軍接防大內”,可是,此時此刻,文祥和曹毓瑛還在養心殿內,母后皇太后的“口諭”,還沒有傳過來,伯王這句話,是不折不扣的“矯詔”,如果認真追究,他“科爾沁親王”的帽子,是鐵定戴不住的了。

    可是,軒軍已經奪宮而入,不做如是說,軒軍的行徑,就成了造反;而身為領侍衛內大臣的伯王,又不能下令攔截——既不敢、不忍“致貽千古之憾”,也心知肚明:就算下令,侍衛也未必奉命;就算有幾個奉命的,除了白白送掉性命之外,也不會起到任何實質性作用——無論如何,都是攔不住軒軍的。

    所以,伯王只好橫下心來,假定文祥和曹毓瑛一定可以從母后皇太后那兒拿到“著軒軍接防大內”的懿旨了。

    圖林眼中波光一閃,腳跟一碰,“啪”的一聲,又行了個軍禮:“遵旨!”

    伯王叫過一個侍衛,“你們去把所有的領班都叫過來——當值的,不當值的,統統都叫過來!”

    那侍衛趕緊去了。

    圖林微微一笑,轉過身來,高聲喊道:“整隊!一營左,二營右!”

    其實,軒軍進入紫禁城,並非亂哄哄一擁而入,而是一小隊一小隊,小跑著進入東華門的,每一小隊,不但隊形齊齊整整,連步伐都是一模一樣的——一隊人,邁左腳就都邁左腳,伸右腳就都伸右腳,就好像一個人一樣。

    圖林“整隊”的口令發出之後,這些小隊,迅速合攏,“向左看齊!”“向右看!”“報數!”“一、二、三、四、五、六、七……”各種口號,此起彼伏,轉瞬之間,千餘士兵,就在協和門至東華門之間的空地上,排成了整整齊齊的兩個大列,每列四個方隊,橫看豎看,都跟刀切過的似的。

    “報告團長,一營集結完畢,請指示!”

    “報告團長,二營集結完畢,請指示!”

    圖林點了點頭,表示滿意,然後高聲說道:“弟兄們!”

    協和門前,槍刺如林,雅雀無聲。

    圖林用手指了指地面,“不曉得你們有沒有看見這地上的血跡?這就是咱們王爺留下來的!”

    伯王腦子裡“轟”的一下:什麼意思?!

    不曉得是不是錯覺,伯王只覺得一片凌厲的殺氣,自對面的八個方隊中,升騰而起,卷地而至,他絕不是懦弱膽小之人,一時之間,卻骨軟筋酥,幾乎站立不住。

    “還有,”圖林再次指了指地面,“刺客,就是在這裡拿下的!”

    微微一頓,將手向伯王一讓,“拿下刺客的,就是這位科爾沁親王!”

    伯王腦子裡,又微微的“嗡”了一聲:什麼?

    “弟兄們,”圖林高聲說道,“咱們要好好兒謝一謝科爾沁親王!”

    八個方隊,千餘士兵,齊聲高呼:“謝王爺!”

    這三個字喊出來,真是有天搖地動之感,紫禁城內,宿鳥驚起,盤旋半空,鳴叫不已,良久不絕。

    伯王不自禁的冒出了一個念頭:這個“矯詔”,真的是“矯”對了。

    他定了定神,說道:“谷山,我實在是當不起,刺客可不是我一個人拿下的……”

    “谷山”,圖林的號。

    “彼時千鈞一髮,刺客的凶行,畢竟止於王爺之手!”

    伯王心中嘀咕,這個圖谷山,沒聽說讀過什麼書,可說出話來,一套一套的呀。

    “唉,煌煌大內,”他嘆了口氣,“居然出了刺客——刺客居然還是個侍衛!我忝掌宮禁,委實羞慚無地!擒住刺客,不過稍贖我的過愆於萬一,實在不值得……”

    說到這兒,搖了搖頭。

    圖林又是微微一笑,“好了,咱們先不說這個了,說公事吧!”

    “呃,好,說公事——谷山,你看,咱們怎麼交接好呢?”

    圖林沉吟了一下,沒有直接回答他這個問題,問道:“請教王爺,整個紫禁城,一共有多少侍衛呢?”

    伯王想了一想,說道:“侍衛處名下的,一等侍衛六十人,二等侍衛一百五十人,三等侍衛二百七十人,藍翎侍衛九百人,攏共……一千三百八十人。”

    頓了一頓,“此外,還有乾清門侍衛和御前侍衛,不過,谷山,你也是曉得的,這兩樣,只是一個榮銜,人數也不多,正經負責守衛宮禁的,就是我方才說的這一千三百八十人。”

    又頓一頓,“當然還有護軍——不過,護軍只負責午門、東華門、神武門、西華門這四門,以及四個角樓和四周城牆的禁衛,平素不往宮裡邊兒去的。”

    “護軍先不去說他,”圖林說道,“一千三百八十名侍衛……嗯,倒是和我今兒帶進宮來的人數差不多。”

    “是。”

    伯王附和了一聲,又看了一眼面前軍容森嚴的八個方隊,心裡嘀咕:你是說……要一個頂一個嗎?

    “這樣吧,”圖林說道,“這一千三百八十名侍衛,除了軍機處、養心殿、鐘粹宮幾處特別的地方之外,暫時各安其位,不做變動……”

    啊?

    伯王微微的張開了嘴:您不是來“接防”的嗎?

    “軒軍是來接防的,”圖林說道,“不是來砸弟兄們的飯碗的——這一千三百八十名侍衛,就是一千三百八十家子!都趕了回去,叫一家老小,喝西北風不成?”

    伯王倒不怎麼擔心侍衛們回家喝西北風,大內侍衛,大多數都是旗下親貴子弟出身,沒了這份俸祿,一家子未必就餓肚子了,可正因為這個,才叫人擔心!——千把名旗下親貴子弟,一下子齊齊丟了差使,那在八旗之中,得引起多大的風波?

    他大大的鬆了口氣,正要說話,圖林繼續說道:“王爺有訓諭,不能一竿子打翻一船人——不能因為侍衛之中出了一個兇徒,就禍及全體侍衛!”

    這個“王爺”,自然是指軒親王。

    伯王心想:侍衛之中,說不定……還有這個兇徒的同黨呢?

    正在猶豫,要不要把這個話說了出來,圖林好像知道他在想什麼似的,說道:“王爺還說了,就算侍衛之中,藏有兇徒的同黨,咱們上上下下、裡裡外外的盯緊了,也不怕他再翻出什麼浪來!——王爺說了,總之,寧肯他自己個兒冒點兒險,也不能——還是那句話——不能一竿子打翻一船人!”

    哈,還真是大方啊。

    伯王轉念一想,已經明白了:關卓凡如此“大度”,示天下以公尚在其次,主要的目的,是向八旗示好——看,我寧肯自己幹冒大險,也不砸你們的飯碗!

    不過,伯王也明白,“示公”也好,“示好”也罷,都有一個前提,就是自己方才的“矯詔”:“有旨,著軒軍接防大內”——沒了這個“有旨”,人家才不會跟你客氣呢!

    軒軍出發之前,所謂“接防”,一定是做了兩套方案的:如果宮裡准軒軍“接防”,一千三百八十名侍衛,就暫時“各安其位,不做變動”;如果宮裡不准軒軍“接防”,這一千三百八十名侍衛,別說趕回家去喝西北風了,就是“不奉命者,格殺勿論”,也不稀奇!

    人家客氣,我不能當成運氣,伯王不敢怠慢,說道:“軒親王大公無私,令人感喟!不過,軒軍到底是奉旨接防,該怎麼辦,谷山,你說,我聽你的!”

    “王爺太客氣了,”圖林說道,“咱們兩家,用我們的話說,算是‘聯合執勤’——”

    頓了頓,“不過,我也不藏著掖著——說白點兒,就當軒軍是‘監軍’吧!”

    “聯合執勤”加“監軍”,整個格局,很透徹了,伯王點了點頭,說道:“好!我明白了!”

    說到這兒,微微苦笑,“這一次,宮裡邊兒出了這麼件駭人聽聞的案子,我有虧職守,難辭其咎!也不曉得,‘上頭’會不會開了我的缺?——如果‘上頭’開恩,許我戴罪留任,我這個領侍衛內大臣,一切都聽你這個近衛團團長的招呼!”

    “那是公事,”圖林十分坦然,“脫了這身軍裝,就是我替王爺請安了。”

    伯王心頭微微一熱。

    “王爺手頭,”圖林說道,“必定有紫禁城的詳細輿圖了?”

    “啊?哦,有!”

    “那好,”圖林說道,“咱們按圖索驥,我這千把人,哪個派去哪個門,哪個派去哪間殿,哪個派去哪條街,一會兒就分派完了!”

    “好!咱們是不是找間屋子,坐下來……”

    “不必!”

    圖林抬頭,指了指協和門,“就在協和門門道這兒吧!搬張桌子,攤開輿圖,風涼水冷,不亦快乎?”

    “呃……好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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