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史民國] 亂清 作者:青玉獅子 (連載中)

 
巴爾帕金 2014-5-16 16:37:58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2083 77572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7-5 21:30
第二九零章 醇王的乾坤再造

    離開太平湖的時候,曹毓瑛、睿王、圖林三個,分成了兩撥,曹毓瑛另有差使要辦,睿王和圖林押著醇王,來到了宗人府。

    衙署大門前,府丞宋聲桓,帶著一班司官、差役,已等候多時了。

    宗人府府丞名義上“掌校漢文冊籍”,實際上負責整個宗人府的庶務;宗人府的宗正、宗令、宗人,都必須由王公擔任,他們之下,府丞就是宗人府的第一人了。

    有趣的是,宗人府掌管宗室、覺羅諸事,府丞這個宗人府的大管家,卻是定製為漢人的——不然,怎麼“掌校漢文冊籍”呢?

    之所以這麼安排,是因為,滿人各有旗屬,宗人府掌宗室、覺羅之敎誡、賞罰,如果府丞由滿人出任,可能會有偏袒本旗、本族的情形,特別是如果犯罪圈禁的竟是自己的主子,容易下不去手,漢人做府丞,反倒更容易一碗水端平。

    囚車直接駛入大門,睿王給宋聲桓細細的交代了幾句,宋聲桓點頭說道:“王爺放心,出不了差子的!”

    然後,親自上前,掀開囚車的車簾,哈腰說道:“七王爺,您請下來吧!”

    醇王反剪著手,彎著腰,站起身來,宋聲桓想伸手去扶,醇王冷冷說道:“不必!”

    宋聲桓只好把手縮了回來。

    醇王小心翼翼的下了車,倒也沒有打個趔趄什麼的。

    睿王目視圖林,圖林點了點頭,一個軒軍士兵上前,解開了醇王手腕上的牛皮帶子。

    醇王活動了一下酸麻的手腕,自嘲的說道:“好,我也要住‘空房’了!”

    宗人府用來圈禁犯罪宗室、覺羅的屋子,叫做“空房”——這不是俗稱,是正式的名稱。

    宋聲桓賠笑說道:“下官替七王爺準備的房子,獨門獨院,屋子也好,院子也好,都寬敞的很呢!”

    醇王“哼”了一聲,說道:“是在‘後邊兒’吧?”

    宋聲桓愣了一下:“是。”

    “我曉得的——‘高牆’嘛!”

    微微一頓,冷笑了一下,“如雷貫耳多少年,今兒個可有幸見識了!”

    宋聲桓不說話了。

    所謂“高牆”,是指宗人府最後面的一個院落。

    整個宗人府的格局,是坐東朝西的,可是,獨有這個“高牆”,坐西朝東。雖然朝東,但除了正午短短一小段時間外,整日不見陽光——“高牆”名副其實,四周的圍牆,遠遠高過了屋頂,擋住了所有的陽光。

    這個“高牆”,一向拿來圈禁宗室中地位最高的欽命要犯。譬如,辛酉政變的時候,載垣、端華、肅順三人,便是囚禁在“高牆”裡的——肅順是從“高牆”直接解往菜市口,載垣、端華兩個,就在“高牆”之中,被賜自盡。

    諷刺的是,六年前,肅順正是由醇王親自押解,送到宗人府,圈入“高牆”的。

    恍若隔世。

    睿王嘆了口氣,說道:“七叔,既來之,則安之,不必說的話、不該說的話,就不要說了,這,不但對你好,對七嬸,也是好的——這是我的肺腑之言,望你嘉納!”

    醇王眉毛一挑,張了張嘴,想反駁什麼,不過,終於還是不吭聲了。

    宋聲桓帶著一個理事官、一個副理事官、一個主事、兩個筆帖式,六個人押著醇王,來到了“高牆”。

    厚重的木門“吱吱格格”的打開了,一股陰冷潮濕、略帶腐敗的氣息,撲面而來,叫人說不出的難受。

    醇王不禁皺起了鼻子,原先強自保持的鎮定,突然就鬆動了,一顆心“怦怦”跳了起來。

    屋子還是比較軒敞的,不過頗為破敗,牆灰剝落,露出了牆磚。地面的青磚,凸凹不平,燈籠的映照下,能夠看出,磚縫中,生著厚厚的青苔。

    一股寒氣從腳底升起,醇王打了個激靈,微微的顫抖起來。

    幸好光線昏暗,更多的細節,看不太清楚,不然,醇王可能會抖的更加厲害。

    如果是白天,就能夠看清,地面、牆根,許多地方,都隱隱泛出暗紅的斑點——那是血跡。

    這間屋子,真正叫做“空房”,牆徒四壁,沒有一桌一凳,只在西牆根兒的地上,鋪了一層厚厚的茅草,上面一張草蓆。

    醇王的眼睛、眉毛、鼻子,都皺到一起了。

    他不曉得,這已經是對他的特殊照顧了,如果進“空房”的是個閒散宗室,茅草是一定沒有的,蓆子有沒有,也得看人情,反正,現在天時不冷,就算是睡在冷磚地上,也不見得就凍死你了。

    醇王勉強控制住了自己的顫抖,略略平靜下來,說了這麼一句話:“這種地方……怎麼住得人?”

    話一出口,就曉得不對了,他微微漲紅了臉,對宋聲桓說道:“呃,我是說,沒有鋪蓋啊!這個……呃,能不能夠勞煩你,派個人到我家去,叫人送一副鋪蓋過來?”

    頓了一頓,咧了咧嘴,努力做出自嘲的笑容,“家是抄了,不過,鋪蓋什麼的,總不會也‘籍沒’了吧!”

    宋聲桓皮笑肉不笑的說道:“王爺稍安勿躁。我估計,天一亮,府上就會送鋪蓋、用具過來了——這個天兒,眼瞅著就要亮了,左右不過半個時辰、一個時辰的光景,請王爺耐著性子,等一等吧。”

    頓了一頓,“王爺若沒有什麼其他的吩咐,下官就告退了。”

    說罷,哈了哈腰,也不等醇王有沒有“其他的吩咐”,便退了出去,厚重的木門“吱吱格格”的關上了,黑暗隨即淹沒了整間屋子。

    門外“咔噠”一聲——這是上鎖的聲音。

    醇王不由心慌了,連忙走到窗子前,大聲喊道:“請等一等!”

    宋聲桓回過頭來:“王爺還有什麼吩咐嗎?”

    “這兒……太暗了,”醇王說道,“能不能……拿一盞燈來?”

    “回王爺,”宋聲桓說道,“‘空房’這種地方,除了寫‘伏辯’,是不可以點燈的。”

    醇王心裡一滯,說不出話來了。

    宋聲桓和一正一副兩個理事官出了院子,留下一個主事、兩個筆帖式,帶著差役,照應“空房”——這個陣勢,著實不小。

    窗戶外邊,始終站著兩個差役,主事和筆帖式,則呆在作為直廬的耳房,過一段時間,便踱了過來,隔著窗戶,就著簷下的燈籠,向“空房”裡看上幾眼。

    醇王在蓆子上頹然的坐倒下來。

    一口氣洩了,黑暗之中,馬上就生出了異樣的感覺:四周的牆壁,變得更加高大,好像四個巨人一般,圍著他,向他俯下身來。

    巨大的威壓,使醇王突然之間就覺得,自己異常的軟弱、無力和渺小。

    他抱著膝頭,那個困擾了他半個晚上的念頭,又冒出來了:到底是哪裡事機不密,走漏了風聲呢?

    可憐咱們的醇郡王,迄今為止,也沒有想到,“清君側”的會議一散,他的三個全營翼長,就爭先恐後的出賣了他。

    醇王又想,不曉得劉先生有沒有事情?

    自己從不將劉先生擺在檯面上的,他在外邊兒替自己奔走聯絡,都是私底下進行的,外界大約都不曉得醇王府有這麼一個師爺……再者說了,就算滿門抄斬了,也沒有連累西席的道理……

    嗯,如果劉先生安然無恙……

    黑暗之中,醇王的眼睛亮了起來:如果劉先生未曾罹禍,自然要聯絡榮仲華、恩露圃、文圻中,然後——

    緊急起事!

    醇王的想像,愈來愈逼真了:劉、榮、恩、文,召集神機營將士,高呼:“為呂氏者右袒,為劉氏者左袒!”——啊,不對,應該是喊,“為關氏者右袒,為愛新覺羅氏者……呃,為醇郡王者左袒!”

    於是,三軍皆左袒!

    醇王渾身的血,都熱了起來,他吐出一口濁氣,“呼”的一下,站了起來。

    房內的動靜,引起了窗外的差役的注意,透過窗櫺,好奇而警惕的看著房內踱來踱去的醇王。

    醇王想:說不定,這個時候,“威遠隊”已經攻入了紫禁城,其他諸營,正在將其餘地方的軒軍,一一繳械呢!

    說不定,天一亮,劉先生就率領神機營將士來到宗人府,自己就……猛虎出柙了!

    叛逆就擒,俯伏腳下,簌簌發抖。

    朝臣山呼萬歲,奉己如禮神明。

    乾坤再造,萬世瞻仰!

    哈哈哈!

    醇王不由得笑出了聲。

    窗外兩個差役一愣,相互看了一眼,其中一個年紀較大的差役,試探著喊了聲:“王爺!”

    醇王笑聲不絕。

    兩個差役驚疑不定:醇郡王不會……犯了痰症了吧?

    待耳房的主事和筆帖式得報趕來,醇王笑聲已歇,不過,嘴中依舊唸唸有詞,只是聽不清楚在說什麼。

    “王爺,”那個主事說道,“您有什麼要吩咐的嗎?”

    “沒有!”

    頓了頓,“都別來打攪我!”

    主事和筆帖式相互以目:算了,那就不打攪您了。

    醇王的腦子裡,正在轉著這樣的念頭:至於這個宗人府嘛……算啦算啦,雖然說自那個府丞以下,一個個都陰陽怪氣的,但總算沒有什麼真正失禮的地方,他們也是奉命行事,本王大人大量,就不跟他們計較啦。

    盼天明,盼天明。

    天終於亮了。

    可是,醇王等來的,不是率領神機營將士的劉先生,而是家裡送來的鋪蓋、用具。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7-5 21:30
第二九一章 夢醒時分,殘酷現實

    鋪蓋都是緞面的,用具呢,有細瓷碗碟、象牙筷子、銀勺子、銀剔牙杖、銅痰盂……琳瑯滿目。

    居然還有一支水煙袋,煙管用上好的湘妃竹製成,煙嘴則是用整塊的翡翠掏出來的。

    宋聲桓親自帶人送了進來,一邊指揮陳設,一邊說道:“還有一把解肉用的金柄小刀,不過,王爺恕罪,這個地方,利器是不可以進來的,只好暫時存下了——王爺放心,下邊兒的人不敢貪沒的,到了時候,自然是要交還給府上的。”

    到了時候——什麼時候?

    送了鋪蓋、用具過來,自然不壞,可是,醇王此時的心思,已不在這些“身外之物”上頭了,看宋聲桓從容不迫的,不像是外邊兒出了什麼大亂子的樣子,醇王不由就怔怔的,心裡邊,亂成了一團。

    “府上的綱紀說,”宋聲桓繼續說道,“睿親王和曹大人,十分體恤,許多東西都劃到了福晉的名下,沒有造冊封存,王爺還缺什麼,只管開聲,盡有的。”

    “呃,我家裡來的人……是哪個呀?”

    “嗯,叫做……哦,對了,海榮。”

    那是總管。

    總管既然可以自由走動,西席更不必說,醇王又重新燃起了希望,用商量的口氣說道:“我想見海榮一面,交代幾句家務,可不可以呀?”

    “哎喲,王爺,那可不成!”

    宋聲桓笑了一笑,說道:“這個地方,不奉旨,是不能見外人的,主要是怕……嘿嘿,這個,內外通傳消息!我可不是說您老人家會怎麼的,只是規矩如此,實在是沒有法子,王爺您就多多見諒吧。”

    醇王頗為失望,過了片刻,說道:“我想換一間屋子——這個事兒,你能夠做主吧?”

    “換屋子?”宋聲桓略覺詫異,“是,這個我可以做主。”

    微微一頓,“不過,王爺為什麼要換屋子呢?這間屋子,已經是最大的一間了。”

    “呃……不是大小的事兒。”

    “王爺是不是覺得屋子太破敗了些?”宋聲桓說道,“宗人府的‘空房’,都是這個樣子,這一間,已經算是好的了。”

    笑了一笑,“跟王爺明白回話,‘空房’只要能用,就不大修葺的,這也算是規矩,不然……嘿嘿!”

    醇王呆了一呆,才想明白宋聲桓的言下之意:不然,豈不是叫你們住的太舒服了?

    “呃,這個我懂,可是,可是……”

    醇王“可是”了幾聲,視線不由自主的,落到了地面上。

    宋聲桓隨著醇王的視線看去,目之所及,是幾塊暗紅的斑點。

    他明白了。

    “王爺,”宋聲桓的臉上,浮現出一絲莫名的詭異,“每一間‘空房’,都是這個樣子的——這樣東西,這間屋子,也是算少的了。”

    頓了一頓,“這是免不了的——黃帶子也好,紅帶子也罷,圈禁也好,受刑也罷,都在‘空房’裡的。”

    醇王的眼睛,一下子睜大了:“受刑?!”

    “是啊,”宋聲桓慢吞吞的說道,“王爺大約不曉得,宗室、覺羅被判處‘圈禁’,受到的懲處,並不止於‘拘禁’、‘鎖禁’,如果罪行較重,也包括肉刑的——就是板責。”

    醇王微微的張開了嘴,說不出話來。

    俺是真不知道……“圈禁”,不就是關空房子麼?還要——打板子?

    還有,“圈禁”就“圈禁”,還分什麼“拘禁”、“鎖禁”?

    這個“鎖禁”,是個什麼東東?聽起來……好像很可怕的樣子?

    宋聲桓古古怪怪的一笑,說道:“也難怪,王爺天潢貴胄,鳳子龍孫,哪裡曉得這些東西呢?”

    微微一頓,“《大清律》中的刑罰,包括笞、杖、枷、徒、流、軍、死等刑罰,宗室、覺羅犯罪,一樣判處這些刑罰的,不過,可以‘折抵’——笞、杖二刑,折抵罰錢糧;枷、徒、流、軍,折抵圈禁。”

    軍——指的是“軍流”。

    “不過,”宋聲桓說道,“折抵圈禁的,都要加責數目不等的板責,譬如,犯枷罪者,按日折圈禁,枷號一日,折圈禁宗人府空房二日,不論枷好幾日,皆加責二十板。”

    “初犯徒一年至二年罪者,折圈禁半年,徒二年半及三年罪者,折圈禁一年,均加責二十五板。”

    “初犯近邊軍罪者,折圈禁二年半;犯邊遠軍罪者,折圈禁三年,均加責四十板。”

    醇王的腦子裡“嗡嗡”的,宋聲桓說的具體的罪名什麼的,也沒有怎麼聽清楚,聽的清楚的,就是“二十板”、“二十五板”、“四十板”了。

    想到就在這間“空房”裡,板子一下下落到“天潢貴胄、鳳子龍孫”的身上,皮開肉綻,鮮血飛濺,慘叫不絕,醇王的兩條腿,都要軟掉了!

    “不過,”宋聲桓說道,“也不是所有圈禁的宗室、覺羅,都要被板責的——唉,跟王爺說句實在話,這些,都看聖眷罷了!”

    聖眷?我的聖眷如何?醇王的腿腳更軟了!

    事實上,宋聲桓並沒有把這些血跡的來源都告訴醇王,不然,醇王的反應,大約就不止於腿軟了。

    板責是正式的刑罰,載之於律,除此之外,如果有必要——譬如,“上頭”需要滿意的口供、伏辯,而關進了“空房”的宗室、覺羅的口風,又比較緊,那麼,一樣會對其進行拷掠的。

    這一層,宗人府和內務府的慎刑司,甚至刑部的天牢,並沒有什麼本質的不同。

    殘酷的政治鬥爭的失敗者,淪為階下囚之後,悲慘的命運,都是相同的,不管你是不是“天潢貴胄、鳳子龍孫”,統統都一樣。

    譬如拿問醇王的懿旨中,有“勘問”二字,憑這兩個字,既動得口,必要之時,亦動得手。

    如果說宗人府和慎刑司、刑部有什麼不同,那就是即便不直接上刑,宗人府的積年老吏們,也有許多法子,整的你求生不能、求死不得——雍正朝的胤禩、胤禟,就是這樣被折磨死的。

    “王爺還有什麼吩咐嗎?”

    “啊?”

    醇王從可怕的想像中清醒過來,“這個,這個……”

    “王爺如果沒有什麼別的吩咐,下官就告退了……”

    “啊,別,別!”

    宋聲桓已經轉過了身子,聽到醇王的喊聲,又把身子轉了回來。

    醇王躊躇了半天,終於還是問了出來:“昨兒個晚上……城裡邊兒,呃,還……安靜嗎?”

    宋聲桓微微一笑,說道:“我也不曉得算不算‘安靜’——三里屯的軒軍,大半夜的,浩浩蕩蕩的進了城!”

    醇王渾身一震。

    “哦,不是近衛團——”宋聲桓看了醇王一眼,“近衛團之前就進了城了,這一次,是豐台大營的兵,之前移駐三里屯的。”

    微微一頓,“聽說,是吳本淳本人帶的隊。”

    吳本淳,吳建瀛。

    醇王聲音顫抖,“那,那個,那個……”

    宋聲桓的臉上,露出了譏嘲的笑容,“王爺想問的,大約是神機營吧?”

    “呃,這個,這個……”

    “也算安靜!吳本淳一進城,第一件事,就是繳了‘威遠隊’的械!‘威遠隊’服帖的很,從頭到尾,一槍沒放!——這,算是‘安靜’吧?”

    猶如一桶雪水,兜頭澆了下來,醇王的整個人,從頭到腳,都凍住了。

    “威遠隊”是神機營唯一一支“本隊”,裝備最好,在醇王的心目中,也是訓練最精的,並且有自己的獨立的營房。其他各隊,分散在各個旗營之中,別的不說,一個個通知過去,把他們聚在一塊兒,就不容易。

    “威遠隊”猶如此,別的隊,不消說了。

    “都說吳本淳煞氣大!”宋聲桓不是看不出醇王的反應,但依舊不動聲色的說道,“一張焦黃面皮,個頭兒不算高,精瘦精瘦的,可往你面前一站,你的腿肚子就得轉筋!”

    頓了一頓,“也是,人家在美利堅跟洋鬼子見仗的時候,兀立營壘之上,洋鬼子幾千幾萬粒子藥,都打不倒他,神機營那幫大爺,見到這尊神,還不得……嘿嘿!”

    醇王的臉色,青白青白的。

    “唉,”宋聲桓用一種很誠懇的語氣說道,“我覺得,睿親王的話說的很對,這個,‘既來之,則安之,不必說的話、不該說的話,就不要說了’,我呢,替睿王爺加上一句,‘不必動的念頭、不該動的念頭,就不要動了’——如此,對王爺您是最好的!”

    頓了一頓,“神機營呢,已經不關王爺什麼事兒了!王爺就不要再去想他了!”

    醇王的喉嚨裡,“呃”“呃”了幾聲,不曉得是贊同宋聲桓的話呢,還是什麼別的意思?

    “其實,”宋聲桓說道,“若世上本無神機營,王爺又怎麼會到‘空房’裡來?”

    這句話,猶如一柄大錘,在醇王心頭,重重的敲了一下。

    “王爺還有什麼吩咐嗎?”

    醇王沒有說話。

    “那,下官就告退了。”

    剛剛走出一步,宋聲桓又轉過身來,說道:“哦,有個事兒,要跟王爺說一聲,陪吳本淳去繳‘威遠隊’的械的,是榮仲華。”

    醇王愣了一愣,似乎沒有聽清楚宋聲桓的話,頓了一頓,突然之間,青白的臉,變得通紅,片刻之後,紅潮倏然而退,一片慘白。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7-5 21:30
第二九二章 羊入獅口

    宋聲桓說“若世上本無神機營”之時,紫禁城軍機處內,五位大軍機議論的題目,也正是神機營。

    “開議之前,”關卓凡說道,“有幾句話,得說在前頭。”

    文、曹、許、郭四位大軍機,一齊注視著軒親王。

    “神機營是旗營,”關卓凡說道,“之前,但凡一涉旗務,漢員便要避嫌——”

    微微一頓,“這個規矩,擺不到檯面上,可謂之‘潛規矩’——”

    潛規矩?——這個說法,咦,有點兒意思啊。

    “我不管它是‘潛規矩’,還是‘明規矩’,”關卓凡繼續說道,“總之,一定是一個‘壞規矩’!旗務亦是國務,軍機大臣掌國之樞柄,只要是國務,就是軍機大臣的事兒!何可分什麼旗務、漢務?”

    文、曹、許、郭,都是心頭微微一震。

    “從今兒起,”關卓凡說道,“這條規矩——這條‘漢員不涉旗務’的‘潛規矩’,就算作廢了!——徹底作廢!”

    微微一頓,補充了一句,“若有人再拿這個來說事兒,我就得問他一個‘挑撥旗漢,是誠何心’的罪名了!”

    文、曹、許、郭四人,相互以目,緩緩點頭。

    關卓凡一笑,說道:“所以,今日之議,琢如、星叔、筠仙,你們三位,要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曹毓瑛代表三位“漢員”大軍機表態:“是,謹遵王爺的鈞諭。”

    “好了,”關卓凡說道,“諸公請抒偉論吧!”

    有人沉吟,有人猶豫,有人躍躍欲試,不過,一時之間,並沒有人說話。

    這個情形,在軍機大臣會議之時,還是比較少見的。

    關卓凡笑了一笑,“看來,積重難返啊!”

    他看向文祥,“博川,似乎,還是得咱們倆來拋磚引玉呢!”

    文祥勉強笑了笑,正在斟酌措辭,曹毓瑛說話了:“也不算積重難返。不過,神機營是博公手創,來龍去脈,博公最為清楚;何去何從,博公的章程,也一定最為高明。這上面,咱們先請教博公的意思,我想,是題中應有之義。”

    “琢如,”文祥微微搖頭,“你這話,叫我臉紅了。”

    頓了一頓,“創立神機營,我確實參與其事,不過,若說由我‘手創’,就當不起了。”

    又頓一頓,“至於神機營的‘來龍去脈’,包括其今日之種種不堪的情狀,不是什麼秘密,非但我,在座各位,也都是清楚的。”

    說到這兒,苦笑了一下,“不識廬山真面目的,大約——只有‘身在此山中’者,不然,何以竟致行此荒唐悖亂、不可思議之舉?”

    “博公的‘不識廬山真面目,只緣身在此山中’,”曹毓瑛說道,“譬解極妙,不過,榮仲華、恩露圃、文圻中三位,也是‘身在此山中’者呀。”

    文祥默然片刻,說道:“琢如說的是,只好說……人不同人了。”

    “我看,”許庚身說道,“奕譞既是‘身在此山中,’亦是‘身在此山上’,他眼神兒既不好,腳底又是一片迷霧,放眼放去,只覺得如登仙境,如御長風,眾山皆小,不在話下,根本就不曉得,何為‘廬山真面目’!”

    曹毓瑛、郭嵩燾一齊說道:“不錯,星叔的譬喻最精!”

    文祥心中震動,不是因為許庚身的“譬喻最精”,而是醇王在他口中,已經變成了“奕譞”。

    醇王的爵位,目下並未革去,按理,還是應該稱他“醇郡王”的,可是,許庚身的“奕譞”,脫口而出,自然而然,毫無滯礙,而曹毓瑛、郭嵩燾的反應,亦是一副理所當然的樣子——曹、許、郭三人,已經不把醇王當做“醇郡王”了!

    他們的心目中,醇王已經成了地道的“亂臣賊子”了!

    文祥心中黯然,可是,怪得了誰呢?

    他緩緩的點了點頭,說道:“我亦以星叔之說為然。”

    頓了一頓,“其實,我也是‘身在此山中’者……”

    話剛出口,就被關卓凡打斷了:“博川,你這個話,我就不敢苟同了——你和目下的神機營,什麼關係也沒有!”

    文祥搖了搖頭,“王爺,我和目下的神機營,確實是沒有什麼關係了,可是,不必諱言,我對神機營,總還是有一份香火之情的——”

    頓了一頓,“我是說,說到神機營的‘何去何從’,琢如方才虛美我的章程‘一定最為高明’,其實,關心則亂,我的章程,一定最不高明!”

    轉了一圈,似乎是將球踢回到了關卓凡和“漢員們”的腳下,其實,文祥既然說,他對神機營,“總還是有一份香火之情的”,是“關心”的,則在神機營“何去何從”的問題上,他的真實的意見,已經用一種既不避嫌疑、又非常委婉的方式表達了出來:希望不要對神機營趕盡殺絕。

    當然,何謂“趕盡殺絕”,文祥自己也還沒有一個非常明確的概念。

    “神機營為天子禁軍,”曹毓瑛慢吞吞的說道,“天子禁軍居然要造天子的反——這,可真是叫人尷尬了。”

    文祥一滯,面色變得灰暗了,說道:“是,真正是無可逭其咎的!”

    先表明了基本的“政治正確”的立場,然後說道:“我想,‘神機營’三個字,一定是用不得的了;也要進行大幅整改,裁汰冗員……呃,我想,裁掉三一,甚至二一,都是應該的……”

    “博公,”郭嵩燾微微皺眉,“我是不大知道神機營的,不過,你說‘整改’——嗯,以你之見,神機營果然‘整改’的過來麼?”

    文祥又滯了一滯,嘆了口氣,說道:“實話實說,神機營積弊之深,若要我回過頭去經理,我也沒有足夠的把握,能將之‘整改’過來的,不過——”

    他看了關卓凡一眼,“如果接手神機營的,是……軒軍呢?”

    曹、許、郭三人,心中都是一動。

    “王爺,”文祥看著關卓凡,語氣非常誠懇,“我是這麼想的,朝廷在神機營身上,前前後後,扔了上千萬兩的銀子,如果就此……唉,那可真正叫血本無歸了!如果神機營沉痾得愈,那麼,好歹這上千萬兩的銀子,不算打了水漂!”

    頓了一頓,“我在洋人那裡,聽來一句話,覺得很有道理——一群狼,跟著一隻獅子,那麼,每一隻狼,都會變成一隻獅子;一群狼,跟著一隻羊,那麼,每一隻狼,都會變成一隻羊。”

    咦,洋人說過這樣的話麼?

    不過,你的意思俺懂——醇七是羊,俺是獅子?

    在座有人就想:文博川“獅子、狼、羊”之說,似乎不無道理?如果神機營果然“整改”的過來,並歸於軒軍掌控,甚至,變成軒軍的一部分,似乎,也不是不可以考慮予以保留啊?

    當然,就像文博川說的,得換個名字,不能再叫“神機營”了。

    曹、許、郭三人,也看向關卓凡。

    關卓凡微微一笑,說道:“我不敢以獅子自居——不過,博川,如果你說的‘一群狼’,其實根本就不是‘一群狼’,而是……‘一群羊’呢?”

    文祥一呆:“‘一群羊’?”

    “是,”關卓凡說道,“一群狼,跟著一隻獅子,或許,每一隻狼,都會變成一隻獅子;可是,如果是一群羊跟著一隻獅子呢?每一隻羊,都會變成一隻獅子嗎?”

    文祥張了張嘴,說不出話來。

    “恐怕,”關卓凡說道,“這群羊,莫說變不成獅子,就連狼,也變不成吧!”

    文祥囁嚅了一下,還是說不出話來。

    “諸公請想一想,”關卓凡說道,“軒軍是怎麼來的?”

    軒軍是怎麼來的?——什麼意思?

    “當年,”關卓凡說道,“我帶出北京的,攏共只有六百二十七人,只好算是一個架子,可不能就說‘成軍’了——軒軍之‘成軍’,是在上海。”

    頓了一頓,“軒軍‘成軍’的兵,哪裡來的?難民!——軒軍之所以為軒軍,這個兵,是從難民裡挑出來的!”

    “難民——每一個,都是顛沛流離,艱苦備嘗,人間之慘痛,目極之,身受之,九死而一生!”

    “這是‘成軍’,之後,還有‘擴軍’。”

    “軒軍之擴軍,是在美利堅,軒軍今日之局面,就是那次擴軍奠基下來的。”

    “軒軍擴軍的兵,又從哪裡來?華工!”

    “華工——每一個,都是拋出了身子、豁出了性命,出沒怒濤,異國萬里,荒服莽原,掙扎求存!”

    “神機營呢?”

    說到這兒,文、曹、許、郭四人,都明白軒親王的意思了。

    “別的不說,單說操練——”

    頓了一頓,關卓凡說道,“軒軍的操練,是可以累死人的——我不瞞各位,這樣的事情,幾乎每個月都有!”

    四位大軍機,都是一震。

    “其實,”關卓凡嘆了口氣,“天底下哪裡有什麼點石成金?金子是煉出來的,不是點出來的,石頭就是石頭,金子就是金子,石頭裡如果沒有金子,哪個也煉不出來!”

    “練兵和煉金,都是一樣的,沒有一丁點兒可以取巧的地方!”

    曹毓瑛雙掌輕拊,說道:“王爺說的對極了!俗話說,琢玉成器,前提是得有一塊玉啊!——不管是璞玉還是什麼玉!如果本就是一塊頑石,哪個能夠把它琢成玉器?”

    關卓凡點了點頭,“琢如說的不錯,就是這個理兒。”

    頓了一頓,“當然,並不好說,神機營三萬餘軍士,個個都是一塊頑石,可是——”

    說到這兒,微微苦笑,“怎麼說呢?譬如,有一個大筐,先裝進來一萬隻桃子——就算這一萬隻桃子,每一隻都是新鮮的好了。後來,這個大筐,陸陸續續的,又裝進來兩萬隻桃子,這班後來者,絕大多數,卻都是爛桃子,那麼,可以想見,過不了多久,原先那一萬隻新鮮桃子,也得跟著爛掉——今日之神機營,就是這個局面了。”

    三萬隻爛桃子?好傢伙,夠壯觀的呀。

    “實話實說,”關卓凡說道,“神機營草創之時,如果交給我管帶,我還多少有些信心——不過,也不敢說,每一個都帶成了獅子!”

    “可是,事到如今,再讓我去管帶神機營——”

    “唉,”關卓凡搖了搖頭,“天底下,既不會有什麼點石成金,也不會有什麼化腐朽為神奇!你們真當我手裡,有觀世音的楊柳枝、淨水瓶?現在把神機營塞到我的手裡,我的法子,亦不過是爛一隻桃子、扔一隻桃子,如此這般下來,博川方才說的,三去其一,甚至,二去其一,怕是打不住的!”

    就是說,這三萬隻桃子,都是爛桃子——所以,都要扔掉。

    至此,軒親王的態度,呼之慾出了:神機營,必須裁撤了!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7-5 21:30
第二九三章 我為刀俎

    文祥想保留神機營,並不僅僅因為“香火之情”,更重要的原因是,神機營是再造八旗戰力的最後努力,神機營裁撤,不啻宣告,再造八旗戰力的努力,徹底失敗了。

    許多旗人,上層、下層的都有,一廂情願的把軒軍視為“旗營”,以為軒軍能打,就是八旗能打。但是,文祥非常清醒:軒軍不是“旗營”,軒軍能打,絕不等於八旗能打,相反,軒軍的崛起,進一步反襯出八旗戰力的衰微——軒軍之構成,漢人佔了絕大多數。

    事實上,除了關卓凡帶出北京的六百二十七人外,十萬軒軍,幾乎就沒有幾個旗人了。

    就是那六百二十七人,也是漢軍和漢人居多。

    有時候,軒軍會含糊其辭的自己給自己戴上一頂“京營”的帽子,但是,“京營”和“旗營”,畢竟不能完全等同。而且,軒軍之所以要自居“京營”,其中的奧妙,文祥也是曉得的:不過是為了軍費報銷方便——“京營”軍餉的報銷,不必到戶部“投文”,也不准戶部詰駁,只要奏准了“上頭”,到八旗俸餉處記檔就是了。

    軒軍和八旗真正的關聯,只有一點,即其首腦,是一個旗人。

    神機營才是真真正正的“旗營”。

    可是,神機營既為醇王之禁臠,醇王又恃神機營矯詔造亂,則關卓凡對神機營會作何取態,並不難想像。

    本來,文祥想著,若將神機營“輸誠”於軒親王——就當是您的戰利品好了,也許,他會願意保留神機營?

    另外,文祥也確實抱有關卓凡可以“點石成金”、“化腐朽為神奇”的幻想——也許,軒軍接手神機營之後,神機營真就脫胎換骨、再世為人了呢?

    可是,在人家眼裡,神機營不過三萬隻爛桃子罷了。

    沒有人會將爛桃子當成戰利品的呀。

    文祥亦不得不承認,關於神機營的一切,“羊”也好,“爛桃子”也好,“石頭”也好,關卓凡說的,都對。

    事已至此,形勢比人強,他已無法再堅持自己的意見,只能默默點頭。

    同時,心情異常沉重。

    不僅僅沮喪於再造八旗戰力的努力的失敗,也是因為,神機營之去留,關係三萬多號旗人的陟黜乃至生計,其中,還有許多黃帶子、紅帶子——該如何妥善安置他們?這可不是三十人、三百人,是三萬人啊!安置不當,會不會又掀起什麼大的波瀾?

    “至於已經花掉的那一千萬兩的銀子,”關卓凡看了文祥一眼,嘆了口氣,說道,“我也很心痛,可是,正因為如此,才不敢繼續往神機營身上砸錢了——不然,打水漂的,就不止於那一千萬兩了!”

    頓了頓,“拿洋人的說法,這個叫做‘止損’。”

    “止損”二字,四位大軍機,都覺得一語中的,連文祥都不禁微微頷首。

    “遠看成嶺側成峰,”關卓凡換了一種輕鬆的語氣說道,“醇郡王鬧的這一出,咱們若是‘側看’,倒也不見得就是壞事——從今往後,每一年,他可是都為朝廷省下來二、三百萬兩銀子呢!”

    眾人啞然。

    可是,仔細一想,還真是這麼回事!

    如果醇王不矯詔造亂,真的像他自己宣稱的那樣,“心灰意懶”,“除了辦好神機營的差使,再也不想過問朝政”,神機營就無法裁撤,朝廷就得繼續往水裡扔銀子——一年二、三百萬的白花花的銀子啊!

    “一年多出二、三百萬的銀子,”關卓凡含笑說道,“不幾年,又是一個一千萬兩了——咱們能夠多辦多少事情?所以,很該好好兒謝謝醇郡王!”

    這個話,不曉得是調侃還是反諷,四位大軍機都只是笑一笑,沒有人接口。

    沒有人曉得,這其實是軒親王的肺腑之言——奕譞,你矯詔矯得好,造亂造的妙!

    “關於神機營之去留,”關卓凡說道,“各位還有什麼高見嗎?”

    曹毓瑛看了文祥一眼,見文祥不做聲,便開口說道:“我想,之所以要裁撤神機營,固然是因為神機營朽木難雕,虛靡國家錢糧,不過,擺在第一位的,還是神機營本為天子禁軍,卻陰蓄異志,謀為不軌,荒悖至此,何得再為天子禁軍?明發上諭的時候,這一層,一定要說透。”

    許庚身桴鼓相應:“琢如說的不錯!這個……有主有次,先主後次,主次之分,必須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不能顛倒了過來!”

    郭嵩燾拈鬚說道:“正是!矯詔造亂,奕譞是首惡,神機營的角色,最起碼,也是個‘附逆’!”

    對曹、許、郭三人的說法,文祥心中,是不以為然的。

    在他看來,真正“陰蓄異志,謀為不軌”的,其實只有醇王一個人,神機營不但沒有“附逆”的心思,反而可以說是“深明順逆大義”的,不然,怎麼解釋榮祿、恩承、文衡三人的出首?

    不過,他明白曹毓瑛何以要做許庚身口中的“主次之分”。

    若以“朽木難雕,虛靡國家錢糧”為由,裁撤神機營,一定會有許多人不服氣——別人不說,神機營那三萬隻“爛桃子”,一定都是不服氣的——神機營是不中用,可是,前鋒營呢?健銳營呢?驍騎營呢?火器營呢?哪個比神機營更中用些嗎?為什麼只裁神機營,不裁其他的京營?

    搬出“陰蓄異志,謀為不軌”,神機營就只好自認倒霉了,人家前鋒營、健銳營、驍騎營、火器營的頭兒,可是沒有犯上作亂的“異志”啊!

    還有,雖然整個神機營中,真正“陰蓄異志,謀為不軌”的,只有醇王一個人,但是,以“陰蓄異志,謀為不軌”為由,裁撤神機營,在檯面上,也不能就說是冤枉了神機營。

    醇王既參與創立神機營,神機營便可說是由醇王“手創”;多年來,神機營又為醇王一手把持,他和神機營,早已二而為一了——醇郡王就是神機營,神機營就是醇郡王,如果醇郡王謀逆,基本上,也就等同於神機營謀逆了。

    這一次,醇王也確實打算起神機營之兵犯上的——矯詔中,可是清清楚楚的寫了“神機營”三個字。

    所以,神機營並沒有什麼可以抱怨的。

    就要抱怨,也只好抱怨醇王一個人了。

    因此,雖然對曹、許、郭的說法不以為然,但是,文祥還是點了點頭,表示了贊同。

    文祥為人,極有擔當,他雖然心情沉重,但神機營之去留,既然已經定下來了,他便不在這個問題上繼續糾結,思緒立即轉到該怎樣裁撤上面了——如何才能夠保證,順順當當的把這件大事辦下來,不生出什麼大的波瀾?

    “神機營之去留,”文祥說道,“既已確定,那麼,接下來,咱們就該會議如何裁撤的問題了——是‘歸營’呢?還是‘歸旗’呢?

    “歸營”?“歸旗”?

    “博公,”郭嵩燾說道,“‘歸營’、‘歸旗’,二者之間,有何區別,請詳細說明。”

    這區別可就大了。

    “神機營的兵員,”文祥說道,“大多數都是從各京營中挑選出來的,尤其是早期——神機營之成軍,兵員全部來自於各京營。‘歸營’,就是來自前鋒營的回前鋒營,來自健銳營的回健銳營。”

    頓了頓,“‘歸營’的好處,是神機營之裁撤,於原神機營人眾而言,等同在各京營間遷轉,變動雖大,終究較為容易接受,想來,不會生出什麼大的波瀾。”

    躊躇了一下,繼續說道:“不過,‘歸營’也有‘歸營’之弊,‘歸營’之人,自然不可能都回到原來的位子上去,各個京營,大約要因為‘歸營’,亂上好一陣子,才能夠最終安定下來,這個,算是‘歸營’的……嗯,拿洋人的說法,就是‘副作用’了。”

    “除此之外,”曹毓瑛看了關卓凡一眼,笑了一笑,“如果走‘歸營’這條路子,王爺方才心心唸唸的那一年二、三百萬兩銀子,大約要打個大大的折扣。”

    關卓凡也是一笑,說道:“這倒是。”

    文祥微微一怔,隨即明白了曹毓瑛的意思:其他京營的待遇,雖然不比神機營,可是,總還是有份薪餉的,“歸營”之後,這份薪餉,總是要發放的。

    他苦笑了一下,說道:“琢如說的不錯,不過,如果真要將這一年二、三百萬的銀子,全部省了下來,那麼,就只好走‘歸旗’的路子了。”

    說到這兒,嘆了口氣,“可是,‘歸旗’這條路子走起來——不瞞各位說,我是真正望而生畏!”

    “歸旗”,即“各歸本旗”。

    這是一個好聽的說法,事實上,就是神機營裁撤之後,原屬神機營的三萬多號人,統統不安排新的差使,只在本旗,拿一份最基本的錢糧——拿現在的話說,就是“下崗,領低保”。

    走這條路子,文祥的“望而生畏”,不算虛言,三萬旗人——其中還有不少黃帶子、紅帶子,一下子統統砸碎了飯碗,不曉得有多少人哭天抹淚,甚至,咬牙切齒?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7-5 21:31
第二九四章 歸旗?出旗!

    “這條路子,”曹毓瑛慢吞吞的說道,“確實難走,可是,辛酉以來,朝廷多少舉措,世人看來,都是千難萬難,乃至不可思議,最後,卻終於一步一步,走了下來?”

    頓了一頓,“譬如,王爺率領軒軍,遠渡重洋,平叛美利堅——彼時,不曉得有多少人以為,咱們的兵,哪裡來的本事資格,同洋人爭鋒?又有多少人,以為國內捻亂未平,最精銳的一支軍隊,卻放到國外,替洋人打冤家,豈非……太不合時宜了?”

    又頓一頓,“又譬如,改革八旗,買斷旗齡,經營東北——初初的時候,不曉得有多少人,都以為這實在是痴人說夢——天底下,怎麼會有人願意放棄一份旱澇保收的錢糧,跑到關外,胼手砥足,篳路藍縷,一切從頭來過?”

    文祥呆了一呆,說道:“琢如的話,大有豪氣,令我汗顏!”

    嘆了口氣,點了點頭,說道:“確實,沒有當年的美利堅之行,軒軍便不成其為今日之軒軍!至於‘改革八旗’——”

    說到這兒,微微苦笑,“創立神機營,其實也是為了‘改革八旗’,可是,事實證明,這條路子,全然是走錯了!”

    他看向關卓凡,“王爺的路子,才是對的——置之死地而後生!不磨礪,不淬火,不成器!”

    關卓凡讚道:“博川,‘不磨礪,不淬火,不成器’——這九個字,說的好極了!”

    不過,文祥雖然承認神機營的路子“全然走錯了”,可是,並不代表,他就對“歸旗”的路子,沒有任何保留。

    “神機營所涉之罪,”許庚身說話了,“是謀反造逆的大罪,本來,應該興起大獄,窮治黨羽,現在,相關人等,所獲之咎,不過‘歸旗’,這是‘上頭’的如天之仁,王爺的寬宏大量,‘相關人等’,嘿嘿,其實是賺了大便宜的,如果其必以‘歸營’為滿足,對‘歸旗’心懷怨懟,那就未免……太不知起倒了。”

    道理是這麼個道理,問題是,所謂“相關人等”,不是三、五十人,是整整三萬餘人,而其中絕大多數,其實是無辜受累,這——

    文祥默然。

    郭嵩燾輕輕咳嗽了一聲,說道:“王爺方才‘爛桃子’的譬喻,我覺得很有道理。神機營草創之初,本也是一筐新鮮桃子的,可是,後來進來了太多的‘爛桃子’,時日一長,整筐桃子,全都爛了!”

    微微一頓,“這也罷了——關鍵是,神機營這筐桃子再爛,只也是爛在自己的筐裡,裁撤之後,如果‘歸營’,那麼,各京營中,可就都有了‘爛桃子’了!假以時日,各京營會不會重蹈神機營之覆轍,整筐整筐,都變成了‘爛桃子’?”

    “對啊!”許庚身說道,“這就像過病氣一樣!拿洋人的話說,就是……‘傳染’!”

    文祥暗暗苦笑,心想這就是你們杞人憂天了——並不是說“爛桃子”的病氣不會過到新鮮桃子身上,而是各京營之中,能有幾隻新鮮桃子?如果各京營都是新鮮桃子,當初又何必弄一個神機營出來?眼下的京營和神機營,大哥二哥,彼此彼此,誰也強不過誰去。

    不過,這個意思,甚難措辭,文祥正在斟酌,該怎樣委婉的把話說明白,曹毓瑛開口了,面色凝重:

    “星叔和筠公提醒了我!有一件事情,若處置不當,必妨礙大局,貽患深遠,咱們似乎都疏忽了!”

    什麼事情?

    其餘四人,包括關卓凡在內,見曹毓瑛如此鄭重其事,都將目光轉向了他。

    “星叔方才說,”曹毓瑛說道,“神機營被裁人員,可能會對‘歸旗’心懷怨懟,其實,不管是‘歸營’還是‘歸旗’,被裁之人,一定都是‘心懷怨懟’的!”

    這——

    “不論哪一個京營,”曹毓瑛繼續說道,“前鋒、健銳、火器、驍騎……薪餉固然不及神機營優厚,保舉、加級的機會,也遠不及神機營為多——不然,為什麼那麼多人,包括許多宗室、覺羅,都要努力鑽營,必以入神機營為後快?”

    “不錯!”許庚身接口說道,“當年,‘鬼使神差’之謂,誠非虛言!”

    “鬼使”,指的是在總理各國事務衙門衙門做事——中國老百姓謂西洋人為“洋鬼子”,同“洋鬼子”打交道,便是“鬼使”;“神差”,顧名思義,指的就是在神機營當差了。

    “‘鬼使’不說了,”曹毓瑛說道,“‘神差’是班什麼角色,大夥兒都是清楚的,我很懷疑,即便‘歸營’,這班‘神差’,是否真的能夠體味,此乃‘上頭’的如天之仁、王爺的寬宏大量?”

    微微一頓,“只怕,他們想到的、看到的,只是自己的金飯碗被砸碎了,換上了一隻泥瓦甑!——如此,以這班人的品性,豈能不心生怨懟?”

    “琢如所言甚是!”郭嵩燾點頭說道,“而且,怨懟一生,就必不止於怨懟,只怕——”

    說到這兒,似覺有所關礙,猶豫了一下,打住了話頭。

    關卓凡微笑說道:“筠仙,開議之前,咱們可是說好了——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是!”郭嵩燾點了點頭,“我的意思是——‘神差’必以為,金飯碗是醇郡王給的,泥瓦甑是軒親王換的,怨懟既生,接下來,大約就是在下頭,播弄口舌,造作謠言,為醇郡王喊冤叫屈,中傷、詆毀……軒親王!”

    文祥心頭一震,面色微變。

    “筠公說的對極了!”曹毓瑛說道,“雖然說,謠言止於智者,可是,這個世上,能有幾個智者?實在是——謠言可以殺人!”

    “不錯!”許庚身說道,“雍正朝的殷鑑不遠,難道,到時候,也要王爺寫一本《大義覺迷錄》不成?”

    世宗的改革和治吏,傷縉紳士林甚重,兼之他為人峻厲,鐵面無情,不曉得有多少人在下頭“怨懟”不已?特別是政爭落敗的胤禩、胤禟一黨,更是銜之次骨。

    這班對當局不滿的人士,造作出許多稀奇古怪的流言,中傷、詆毀世宗。偏偏世宗又是一個心窄的人,對於這些流言,鬱憤不已,最後竟親筆寫了一本《大義覺迷錄》,一一予以辯駁。

    關卓凡微笑說道:“我可沒有世宗憲皇帝那般魄力,和天下人大打筆墨官司。”

    許庚身嘆道:“世宗憲皇帝是太執著了,這些謠言,其實是辨無可辨的——別的不說,《大義覺迷錄》一出,原本不曉得這些流言的,也都曉得了!”

    “是!”郭嵩燾說道,“要不然,高宗純皇帝也不會下旨,收回《大義覺迷錄》,盡數銷毀。”

    “謠言猶如病氣,”曹毓瑛說道,“一個‘傳染’一個,無可御之!筠公方才以王爺的‘鮮桃’、‘爛桃’之謂,來譬喻神機營之‘歸營’,雖然精闢,到底還沒有講到謠言這一層,加上這一層,我想,‘鮮桃’爛的更快,而且——”

    頓了一頓,“‘前鋒隊’歸於前鋒營,前鋒營的桃子爛完了,這個病氣,大約不能止於前鋒營,一定是要溢了出來,流毒四方的!”

    又頓一頓,“而且,謠言之外——”

    說到這兒,臉色愈加凝重,“只怕有的人,不甘心止於潑髒水,暗地裡,還要上下其手,做些什麼手腳——下絆子、甚至……捅刀子!”

    人人心頭,都是一震。

    關卓凡沉吟了一下,看向文祥:“博川,琢如、星叔、筠仙所言,你以為如何?”

    文祥呆了半響,緩緩說道:“琢如、星叔、筠仙所言,皆為事實,我不能辨詰,可是——”

    他微微苦笑,“如果‘歸旗’,怨懟的人,會更多;怨懟之情,會更重啊!”

    “這倒也是,”關卓凡笑了笑,“自掌樞柄以來,我還沒有怎麼做過惡人,這一回,說不得,大約只好做一回惡人了!”

    “王爺許身為國,”曹毓瑛說道,“不顧自身利害,不計個人榮辱,這是王爺大義所在!可是,也不能因為這個,就明知對方會潑髒水、下絆子,卻不加防範,欲為之備!”

    頓了一頓,“更重要的是,謠言之為害,絕不止於王爺一人之身!——動搖人心,惑亂朝政,干擾國計,豈能放縱?”

    關卓凡點了點頭,“琢如責我以義,我受教了,然則……何以為計呢?”

    “我的意思是,”曹毓瑛說道,“不論‘歸營’,還是‘歸旗’,都要再仔細斟酌,必須找到一個釜底抽薪的法子,不使心懷怨懟者惑亂人心——至少,不使心懷怨懟者有惑亂人心的能力!”

    有這樣的法子嗎?

    “琢如的話,”關卓凡微笑說道,“聽起來有些玄妙,讓我想一想——”

    沉吟了一下,“說到‘惑亂人心’的能力——神機營裁撤之後,‘神差’們之所以能夠興風作浪,憑的……是什麼呢?”

    有人心有所動,但是,沒有人接口。

    關卓凡平靜的說道:“雖說是‘知無不言、言無不盡’,不過,接下來的話,你們幾位,總是不好出口的——好罷,這層窗戶紙,由我來捅破好了——”

    微微一頓,“‘神差’所恃者,說到底,不過就是‘旗人’這個身份罷了。”

    文祥心中一跳:什麼意思?

    卻見曹、許、郭三人,皆微微點頭,

    “王爺睿見!”曹毓瑛目光灼灼,“只有叫彼等無所可恃,彼等才會安分守己——”

    “就是說,”關卓凡說道,“這班人,非但不應‘歸旗’,反應……‘出旗’?”

    文祥大吃一驚,脫口而出:“王爺,萬萬不可!”

    關卓凡轉向文祥,目光深邃,面色平靜。

    倉促之間,文祥無法判斷,軒邸之“出旗”,是話趕話臨時起意?還是他早有此心、謀定後動?

    無論如何,我不能贊附!

    “矯詔造亂的首惡,”文祥說道,“是醇……呃,是奕譞!神機營附逆的形狀,並不十分昭彰,將神機營上下,統統黜出旗去,太過分了!”

    “博公,”曹毓瑛說道,“是否過分,見仁見智,咱們先放一放再說;咱們好不好先議這個——這班人‘出旗’之後,以你之見,是否還能跳踉叫囂、興風作浪?”

    頓了一頓,“或者,你那裡還有什麼更好的法子,可以確保,神機營裁撤之後,‘神差’們不會中傷詆毀、造謠生事?”

    “這……”

    文祥滯了一滯,“可是,總要罰當其罪!”

    頓了一頓,“我說句不恰當的——琢如,你把他們都砍了腦袋,他們更加不能‘跳踉叫囂、興風作浪’,可是,咱們總不能將三萬多人都砍了腦袋呀!”

    他轉向關卓凡,“王爺,就是當年世祖章皇帝之惡睿忠親王,毀墓掘屍,也只是黜出玉牒,並沒有‘出旗’這一說!”

    “再拿雍正朝的事情來說,世宗憲皇帝和胤禩、胤禟,兄弟鬩牆,不共戴天,胤禩、胤禟甚至被改了‘阿其那’、‘賽思黑’的髒名字,但是,也沒有‘出旗’一說呀!”

    “如果只是三、五十人也就罷了,可是,這是整整三萬人呀!”

    “我很怕震動過甚,害損大局!甚至……動搖國本!”

    “動搖國本?”關卓凡的臉上,似笑非笑的,“不至於吧?”

    頓了一頓,“博川,怎麼‘出旗’二字,在你看來,好像天塌地陷一般?在我看來,唉,不過就是一份錢糧罷了!”

    “國初的時候,”關卓凡調整了一下自己的坐姿,用一種更加閒逸的語氣說道,“旗人全民皆兵,旗人的錢糧,相當於軍餉;朝廷又不許旗人自行生業,旗人領這一份錢糧,原是天經地義。”

    “可是,神機營裁撤之後,如果‘歸旗’,軍餉什麼的,就談不上了;相關人等,又都是罪余之人——旗人犯罪,本來就有罰錢糧的律例,出旗——就當罰錢糧好了!”

    頓了一頓,“既罰了錢糧,在旗、出旗,又有什麼實質性的區別嗎?”

    “這……可是,這不是罰一年、兩年,是……罰一輩子啊!”

    “‘出旗’之後,”關卓凡說道,“不禁生業,所得所失,很難說哪邊兒更多些呢!”

    “再者說了,”曹毓瑛接口說道,“朝廷也未必就全然放開了手!嗯,王爺,您看,這班‘出旗’的人士,若真的衣食無著,在北京實在呆不下去,是否可以仿‘買斷旗齡’之例,由朝廷協助,幫著他們去東北討生活?”

    關卓凡點了點頭:“可以!”

    文祥心中一動,呆了一呆,說道:“王爺改革八旗的至意,我是明白的,可是,飯得一口一口的吃,操之過急,反受其咎啊!”

    他望著關卓凡,極其懇切的說道:“王爺,這是我的肺腑之言,望你嘉納!”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7-5 21:31
第二九五章 改革進了深水區

    關卓凡淡淡一笑,沒有說話,但那個神態,是擺明了不大願意“嘉納”的。

    氣氛尷尬。

    “博公,”曹毓瑛輕輕咳嗽了一聲,“八旗改革,迄今尚止於外省駐防旗人,未及在京旗人,原因呢,大夥兒都是曉得的:外省駐防旗人,生計艱難,習氣不深,同宗室、勳貴的瓜葛,也少得多,容易措手。”

    微微一頓,“在京旗人,剛剛好倒轉了過來,他們習氣深重,生計也沒有那麼艱難,同宗室、勳貴之間,更是枝連蔓牽。八旗改革,改到他們頭上,便有無從措手之苦。我記得,言及於此之時,你曾經喟然長嘆,說了這麼一句話,‘打著不走,趕著倒退,真正是無可奈何!’”

    文祥默然,過了片刻,輕輕嘆了口氣。

    曹毓瑛見文祥似有所動,心中暗喜,繼續說道:“在京旗人,吃不得胼手砥足、篳路藍縷的苦,朝廷又找不到足夠的理由,強行把他們趕到東北去,‘買斷旗齡’,在他們這裡,就卡死了!”

    微微一頓,“這一次神機營之亂,於改革京八旗,是一個極好的契機!——這一次的機會不抓住,再去哪裡尋把這班大爺請出北京、請到東北去的機會?這一次,真正是天賜良機,抓住了,改革京八旗的口子,就徹底打開了!”

    “是啊!”許庚身說道,“說的俗點兒,‘過了這個村,就沒這個店’了!”

    頓了一頓,“京八旗若改得,其他自然更不在話下——今後,八旗抖擻一新,國家輕裝上路,於旗於國,不都是善莫大焉?”

    “琢如,星叔,”文祥說道,“你們說的都對,可是——”

    頓了一頓,長長的嘆了口氣,“可是,這個口子,開的太深、太痛了!”

    曹毓瑛、許庚身對視了一眼。

    “博公,”曹毓瑛說道,“改革八旗,秉持的是一個先易後難、循序漸進的路子,可是,再怎麼‘循序’,再怎麼‘漸’,終究是要‘難’、要‘進’的呀!”

    文祥不說話了。

    郭嵩燾看了一眼關卓凡,說道:

    “我想起王爺說過的一個譬喻了。王爺說,‘改革’這件事情,猶如過河,挑水最淺的地方下水,慢慢兒的,水愈來愈深,到了河中央的時候,水就是最深的了。這個時候,有的人,心裡邊兒怕了,就會退了回去,這個河,自然就過不成了——想過河的,就得提著氣兒,繼續往前走!”

    在座諸人,包括文祥,都凝神傾聽。

    “一過了河中央,”郭嵩燾繼續說道,“水就開始變淺了,這個河,就過的愈來愈快,愈來愈輕鬆,最終達到彼岸——這個‘改革’,就終於成事了!”

    曹毓瑛、許庚身齊聲說道:“筠公說的好!”

    話音一落,兩人齊齊一笑,轉向關卓凡,齊聲說道:“哦……是王爺說的好!”

    “筠仙說的確實是好!”關卓凡也是一笑,“我不是自賣自誇——筠仙說的,比我的原話還要透徹!”

    隨即斂去笑意,正容說道,“現在,改革八旗,正是進入‘深水區’的時候,何去何從,端賴諸公之決斷!”

    “‘深水區’——”曹毓瑛讚道,“王爺譬喻極精!”

    微微一頓,“事已至此,咱們已是‘宛在水中央’,是迎難而進,最終到達彼岸,還是畏難而返,以致前功盡棄,諸公——”

    說到這兒,打住了話頭,意味深長的點了點頭。

    關卓凡和曹毓瑛,都說了個“諸公”,不過,大夥兒都曉得,關、曹二人話中所指,其實只是“博公”一人。

    關卓凡神態閒適,曹、許、郭三人,卻都看向文祥。

    壓力山大啊!

    文祥面上表情,陰晴不定,看的出來,正在做激烈的思想鬥爭。

    過了好一會兒,他終於說話了:“王爺,琢如、星叔、筠仙,你們說的都對——”

    你們說的都對——方才,您好像也這麼說過一句?

    既如此,接下來,恐怕就是——

    “可是,我是真不曉得,該……何去何從?”

    果然。

    曹、許、郭三人,都露出了難以掩飾的失望,關卓凡雖然面色如常,但細心的人,還是能夠看出,軒親王眉毛微微一挑,眼中波光,一閃而過。

    “王爺和筠仙的‘過河’之譬喻,”文祥說道,“我也是贊同的——王爺馬首在前,我絕不敢不附驥尾,畏難而退!”

    頓了一頓,“林文忠說過,‘苟利國家生死已,豈因禍福避趨之’——這兩句話,王爺素以之自況,文祥既追隨王爺,林文忠這十四個字,亦置之座右,不敢或忘!這一層,諸公大約不會疑我!”

    關卓凡點了點頭,說道:“這個是自然的!”

    曹、許、郭三人,也一齊點頭稱是。

    “我想,”文祥說道,“這個改革,確實已經走到了‘深水區’,此時此刻,若畏難而退,不錯——必致前功盡棄!可是,正因為已經走到了‘深水區’,每邁出一步,才不能不分外小心,以免一步踏空——此時此刻,水深莫測,水流湍急,一步踏空,也是有……沒頂傾覆之險的!”

    頓了一頓,“這,大約也不錯吧?”

    關卓凡沉吟了一下,說道:“不錯!”

    曹、許、郭三人,相互以目,卻沒有吭聲。

    “外省駐防八旗,”文祥說道,“買斷旗齡,開荒東北,大體上,都是自願的,沒有多少強迫的情形。可是,叫神機營‘出旗’,即便仿買斷旗齡之例,給三百兩銀子的安家費,我想,真正心甘情願的,還是屈指可數——”

    頓了一頓,“叫他們去東北開荒,更是難上加難——”

    “我插一句,”關卓凡淡淡一笑,“神機營是獲罪‘出旗’,和外省駐防八旗買斷旗齡的情形,畢竟不同,所謂‘仿買斷旗齡之例’,只能‘仿’,不能‘照’,譬如,這三百兩銀子的安家費,不能一‘出旗’就給。”

    文祥呆了一呆,“這——”

    “博川你想啊,”關卓凡說道,“神機營這班大爺,吃喝嫖賭的慣了,顧頭不顧腚,一‘出旗’就派銀子,說不定左手接了銀子,一轉身,右手就送進了妓竇煙館賭場,接下來的日子,就得喝西北風了——如此一來,豈不是害了他們嗎?”

    “這——”

    “總得去到了東北,正正經經開出一定數目的荒地來了,才能拿這三百兩的銀子——當然,開荒所需的農具、種子、牲口,朝廷照買斷旗齡的例資助。”

    文祥怔了片刻,苦笑說道:“如此一來,這班人,就更加不會甘服了!”

    頓了頓,“黜神機營‘出旗’,本就是擔心裁撤之後,他們因怨懟而生事,如此一來,他們的怨懟更甚,不是……更要生事了嗎?”

    關卓凡一笑,曹、許、郭三人也都笑了。

    “博公,”曹毓瑛說道,“你是關心則亂!神機營既然裁撤,不論朝廷怎麼安置這班‘神差’,他們都是要怨懟的,‘出旗’,不是叫他們不怨懟,是為了拿掉他們‘因怨懟而生事’的能力——一‘出旗’,即無所恃,這班大爺,除了老實做人,還能怎樣?”

    “再者說了,”許庚身接口說道,“朝廷這兒,畢竟還吊著一根胡蘿蔔——土地、農具、種子、牲口和三百兩白花花的銀子!我想,他們既已無所恃,這根胡蘿蔔,便顯得尤其鮮美——我是說,這條後路,對於‘出旗’之人,尤其重要,為了這條後路不斷,他們也得老老實實的!”

    曹毓瑛、郭嵩燾都讚道:“星叔之論,透徹極了!”

    “造作謠言、中傷詆毀者,”郭嵩燾說道,“大約還是不免會有幾個,不過,無足為慮!雍正朝人言洶洶,那是因為,世宗憲皇帝開罪的,是縉紳,是士林,天下言柄,都操持在他們手裡,世宗憲皇帝亦無可奈何!可是,神機營‘出旗’,哪裡會有士林中人,出頭替他們說話?”

    “不錯!”曹毓瑛說道,“筠公高論!”

    頓了一頓,“另外,就算八旗之內,博公也不必擔心,會有多少人為神機營不平——”

    笑了一笑,“肅順當政之時,大幅削減八旗錢糧,辛酉之後,其他的京營,薪餉都沒有什麼變動,時至今日,還是肅順手上的那個數字。唯有辛酉後新建的神機營,朝廷特別眷注,薪餉超出其餘京營一大截。”

    頓了一頓,“據我所知,這個情形,各京營早就嘖有煩言——大夥兒早就不服神機營的氣了!”

    “琢如說的不錯!”許庚身說道,“這些情形,我亦有所聞,許多人都說,如果神機營有軒軍一半的本事,其餘京營都不會不服氣,可是——”

    說到這兒,笑了一笑,“明明都是‘爛桃子’一筐,大哥莫說二哥,憑什麼你拿的,要比我們多那麼多?”

    “就是這個理兒!”曹毓瑛說道,“所以,博公,你儘管放心——裁撤神機營,進而黜其‘出旗’,八旗之中,說不定,會有一大堆人,幸災樂禍,拍手叫好呢!”

    黜神機營“出旗”,到底是天塌地陷,還是波瀾不驚,甚至,像曹毓瑛說的,“會有一大堆人,幸災樂禍,拍手叫好”?

    文祥一片茫然。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7-5 21:31
第二九六章 最壯觀的殺威棒

    過了好一陣子,文祥才吃力的說道:“一次過黜三萬餘人‘出旗’,畢竟太多了、太多了……”

    關、曹、許、郭,都不由微微皺眉。

    “這一步邁了出去,”文祥略有神情恍惚之態,“恕我愚鈍,實在不曉得,會不會一腳踩空?果真如是,後果堪虞、後果堪虞啊……”

    發了一會兒呆,他終於緩緩的搖了搖頭,說道:“王爺,我實在做不了違心之論,黜神機營‘出旗’,恕我……不能贊附。”

    說罷,站起身來,微微俯身,低下了頭。

    軍機處內,極其安靜,呼吸可聞。

    過了片刻,曹毓瑛輕聲說道:“王爺,要不然……這個事兒,咱們遲一點再議?”

    關卓凡搖了搖頭,說道:“這種事情,只好快刀斬亂麻,拖得愈久,人心愈是不安,接下來的大事,難免就要受到影響了。”

    接下來的大事——指的是新君登基。

    “不再議了!”關卓凡平靜的說道,“這個事兒,就這麼定了下來吧——神機營裁撤之後,除了三個出首的全營翼長,其餘人等,一律‘歸旗’。”

    四位大軍機,都是心頭一震,尤其是文祥,身子明顯的微微一晃了,隨即抬起頭來。

    關卓凡笑了一笑,說道:“博川,你沒有聽錯——是‘歸旗’,不是‘出旗’。”

    微微一頓,“哦,你別站著了,坐吧。”

    “我……”

    文祥張了張嘴,卻說不出什麼來。

    他坐了下來,心頭兀自“怦怦”直跳,手也不自禁的微微發抖。

    努力收攝心神,終於把話說了出來:“王爺的氣度,真正是……天寬地闊!我……惶愧之極!……欽服至極!”

    關卓凡一笑,說道:“這個……不儘是‘氣度’的事兒。”

    頓了一頓,“我和琢如、星叔、筠仙幾個,唇焦舌敝,還是不能說服你——文博川猶如此,何況他人?”

    “王爺……”

    “你聽我說,”關卓凡擺了擺手,“我的意思是,這個事兒,如果攤了開來,持異議者,大約不止於你文博川一人——可見……道阻且長啊!嗯,或許,這一步,確實是邁得早了那麼一點點?”

    頓了一頓,“還有,總要同心協力,才能夠把事情辦好——何況是這種事情?如果咱們幾個,彼此先生出了歧見——”

    說到這兒,搖了搖頭,“接下來的事兒,就不必說了!”

    關卓凡的話,既委婉,又直白——不啻是在說,如果強行推行神機營“出旗”,文祥一定會撂挑子,甚至,自請開缺都是可能的。

    文祥不是普通的官員,他是最重要、最具聲望的旗員,或者,把這個“旗”字去掉,改成“官員”、“大員”,這句話,一樣是成立的——在時人的眼裡,當政者之中,文祥的份量,確實是關卓凡之下的第一人。

    同時,文祥也是“關恭合流”的“恭系”的代表。

    他如果在這種關鍵時候撂挑子,莫說神機營“出旗”之推行,必然磕磕絆絆,就是榮安公主登基踐祚,都有可能受到某種程度的影響。

    如是,彼此費盡心機維繫的“關恭合流”,就會崩壞;甚至,辛酉以來,旗漢一心的大好局面,也可能出現裂隙。

    文祥心裡,猶如打翻了五味瓶。

    他既感動於關卓凡的氣度、坦誠,又大為惶惑不安:自己的行為,在軒親王哪裡,隱隱然有“挾制”的意思了!其實,這並不是自己的本意呀!——可是,如果真的強行推行神機營“出旗”,他還真不能保證,自己會不會撂挑子?會不會自請開缺?

    唉!

    文祥的惶惑還在於,他也不能排除,借醇王矯詔造亂,黜神機營“出旗”,真的就是一個改革京八旗的好機會——會不會真的像許庚身說的,“過了這個村,就沒這個店”?

    只是,他實在是下不了冒這個險的決心。

    正在心潮翻滾,曹毓瑛說道:“黜神機營‘出旗’,初衷是為了防備‘神差’們因怨懟而生事,如果‘歸旗’的話,這一層,該如何預為之備,不能不多想一想。”

    “出旗”還是“歸旗”,在四對一的情形下,最終還是遷就了文祥的主張,那麼,“該如何預為之備”,很該文祥主動獻議——這個道理,文祥是懂的,他也拚命的轉著念頭,可是,腦子裡亂糟糟的,一時之間,什麼也想不明白。

    “這樣子可不可以?”許庚身說道,“先降諭旨,就說神機營矯詔作亂,‘歸旗’之後,全部發往軍前效力,一個月後,便正式發遣。嗯,一個月內,新君登基踐祚,也該成事了,新君登基之後,再降恩詔……”

    說到這兒,自己先猶豫了,“不過,神機營本來就是軍隊,‘發往軍前效力’,這個,似乎……”

    似乎有些搞笑啊。

    “星叔的立意是好的,”曹毓瑛說道,“先臨之以威,再示之以恩,‘神差’們以為要進火坑了,到了坑邊,忽蒙恩赦,得脫大難,如此一來,自然感激天恩,大約會少生一些造謠生事的念頭出來。”

    頓了一頓,“不過,這道諭旨,弄得煞有介事,叫人信以為真,可不容易!三萬人發遣,那是多大的動作?首先,發去哪裡?其次,到了地方,如何安頓?再次,一路之上,要做哪些預備?前前後後,無數功夫!”

    又頓一頓,“這些功夫,如果不做,恐怕就會被人看穿,朝廷不過在虛張聲勢;如果做了——”

    說到這兒,苦笑了一下,打住了。

    如果做了,不管做了多少,自然都是“白做”。

    花費多少精力銀子不說,折騰的人仰馬翻,還不曉得,“臨之以威、示之以恩”的效果,到底如何?

    如此這般,究竟值得還是不值得呢?

    “還有,”郭嵩燾說道,“這一個月,這三萬多人,必定上跳下竄,鑽營奔走,哭爹告娘——整個京城,都會被他們折騰得烏煙瘴氣!”

    微微一頓,“倒時候,恩詔下來了,這班人,多半以為,這是自己的鑽營奔走之功,會不會感激天恩,且得兩說呢!”

    許庚身嘆了口氣,說道:“筠公說的是!別的不說,新君登基,多少大事要辦?不能叫這班人牽扯住了,沒空兒去辦正經事!”

    頓了一頓,“我這個主意,實在不算高明!”

    又頓一頓,“再者說了,我這個法子,只好算是‘詐道’,治國、治軍,還是應行‘正道’——堂堂正正、光明正大!”

    “星叔‘詐道’、‘正道’之論,說的好!”

    關卓凡讚了一句,說道:“治國、治軍,確實應該出之以堂堂正正、光明正大!這樣吧,傳諭神機營各隊,叫他們……嗯,明天恐怕趕不及了,後天吧——後天巳正,齊集王府井校場,我給他們訓話!”

    啊?

    “王爺偉論,”曹毓瑛說道,“金石鏗鏘,洪鐘大呂,自然能夠警化愚頑。不過,我以為,‘曉之以情’、‘動之以理’之外,‘臨之以威’,還是必要的。”

    “哦,如何‘臨之以威’?”

    “神機營上下,”曹毓瑛說道,“皆受恩深重,奕譞蓄謀造逆,也不是一天、兩天的事情了,可是,為何除了三個全營翼長,再沒有人向朝廷舉報奕譞的圖謀不軌?神機營所有將佐,都難逃干係!”

    頓了一頓,“所以,除了三個全營翼長,神機營所有將佐,翼長、專操大臣、管帶、營總……都該責以數目不等的軍棍,以警愚頑!”

    關卓凡微微一笑,說道:“這就是‘殺威棒’了。”

    曹毓瑛也是一笑,說道:“算是吧,不過,霹靂手段,菩薩心腸!再說,幾十軍棍,也打不死人。”

    關卓凡轉向文祥,“博川,你覺得呢?”

    這個,文祥就無論如何也不能反對了,他連忙說道:“是,是!小懲大誡,確實是‘霹靂手段,菩薩心腸’!”

    “大校場上,”關卓凡的臉上,掛著淡淡的笑意,“幾百號子人,除衣行杖,旁邊,兩、三萬人,列隊觀刑,這,倒是挺壯觀的。”

    頓了一頓,“好吧,就這麼辦吧!”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7-5 21:31
第二九七章 謠言殺人

    “王爺……呃,大陳威儀,”文祥賠笑說道,“‘歸旗’之人,必然……知所行止,謹守本分,絕不敢再有……行差踏錯了。”

    “是嗎?”關卓凡皮笑肉不笑的,“我倒沒有這麼大的信心——且走著瞧吧。”

    文祥訕訕的,囁嚅了一下,沒再說什麼。

    “好了,”關卓凡說道,“今兒的會議,到此為止吧,我得趕回去換藥了,不然,醫生又得跳腳了。”

    說罷,抬起右手,指了指自己的左臂——還用吊帶懸吊在脖子上。

    關卓凡離去之後,曹毓瑛嘆了口氣,說道:“王爺不在,有一句話,我可以說了。”

    文、許、郭三人,一齊轉過頭來。

    “如果黜神機營‘出旗’,”曹毓瑛慢吞吞的說道,“有一個人,大約多少還有一線生機,現在——唉!”

    文祥一怔,還沒轉過念頭來,許庚身說道:“琢如,讓我來猜一猜,你說的這個人,是不是……目下正關在宗人府‘空房’裡的那一位?”

    曹毓瑛重重的點了點頭:“不錯!”

    目下正關在宗人府“空房”裡的那一位——必是指醇王了?

    文祥心頭一顫:一線生機?神機營不“出旗”,醇王就一線生機也沒有——這是個什麼道理呢?

    “嗯,你的意思——”許庚身沉吟了一下,“太平湖多年經營,盡在神機營,如果神機營‘出旗’,無力興風作浪,太平湖即無所恃,對於‘上頭’,就不再是什麼威脅,‘上頭’看在宣宗嫡脈和往日的情分上,說不定會留他一命,以全天年。”

    頓了一頓,“可是,如果神機營僅僅是‘歸旗’,一頓‘殺威棒’下來,也不見得就打明白了,傷癒之後,多半還是要造謠生事、興風作浪——如是,他們一定要把太平湖供起來,以資號召!真是這樣子的話——”

    說到這兒,微微放低了聲音,卻加重了語氣:“‘上頭’就絕對不能留著太平湖……‘資敵’了。”

    文祥渾身一震。

    “星叔大論,”曹毓瑛說道,“透徹極了,我不能增減一字!”

    “不錯,不錯!”郭嵩燾連連點頭,“確實是這麼回事——我們幾個,若和‘上頭’易位而處,大約也不能不做此斷然的處置吧!”

    曹、許、郭三人,一齊看向文祥。

    文祥已是面色慘白。

    曹、許、郭離開之後,文祥猶呆呆的站在軍機處裡,一副失魂落魄的樣子。

    天人交戰啊。

    一邊是三萬人,一邊是一個人。

    何去何從?

    *

    *

    朝野上下,都在不錯眼的盯著王府井大校場。

    召集神機營的命令,是以上諭的形式頒布的。神機營自成一家,不從屬於任何衙門,醇王已經開去所有本兼各缺,“上頭”又沒有指定新的“管理神機營”的王大臣,在檯面上,暫時只能以上諭的形式,對神機營進行調動。

    召集神機營,不管用什麼名義,都是一件頗為麻煩的事情。

    除了“威遠隊”這支“本隊”有自己獨立的駐地,神機營其他各隊的駐地,都在其“本營”之內,譬如,“前鋒隊”的駐地在前鋒營,“健銳隊”的駐地在健銳營,“火器隊”的駐地在火器營。

    召集神機營,就得把命令一一傳到各個京營,四面八方的,把的神機營的各個部分,攏到一塊兒。

    實際操作起來,就更加麻煩了。

    “威遠隊”之外的各隊,名義上,平時必須住在營地——即其“本營”,但實際上,他們既然份屬神機營,就不歸“本營”的長官管帶,是否“到營”,全看自個兒高興,“本營”的長官是管不著的——當然,也沒有人有狗拿耗子的興趣。

    神機營各隊,也有自己的專操大臣、管帶、營總什麼的,可是,專操大臣只負責操練,不負責日常管理,至於管帶、營總,平日裡自己都不“到營”,哪裡還管下面的人“到營”還是不“到營”?

    久而久之,神機營的兵,大多數的時候,都呆在自己的家裡,正經“到營”的,寥寥可數。

    如果只是每月定期操練,問題還不太大,因為日子都是固定的,不需要事先通知。可是,如果遇到緊急集合的情況,麻煩就大了,你不但得一個個京營通知過去,還得派出許多人手,拿著花名冊,一家一戶的叫過去——北京城那麼大!

    事實上,即便是每月例行的操練,神機營也從來沒有全員到齊過的時候——可不是少十個、八個,一少就是一大片,最多的時候,能少三分之一強。

    這是為什麼軒軍吳建瀛部入城,只能繳“威遠隊”一家的械——因為其餘各隊,根本不在營中,就是說,根本無“械”可繳。

    召集神機營,除了叫相關人等嘗一嘗“殺威棒”,也要叫“威遠隊”之外的各隊,都走一遍“繳械”的程序——這是很重要的,不如此,神機營上下,就形不成足夠強烈的“敗者服從”的心理。

    不過,這頓前所未見的“殺威棒”,並沒有打成。

    事情很快便發生了戲劇性的變化。

    軍機處還在會議該如何處置神機營的時候,一些可怕的謠言,便開始在北京城裡傳播開來了:

    “‘上頭’說了,神機營謀反造亂,全營上下,有一個算一個,通通不能留!”

    “通通不能留?——什麼叫‘通通不能留’啊?”

    “這你都不明白?就是全部殺掉,斬草除根啊!”

    什麼?!

    “啊?這,這……至於嗎?”

    “怎麼不至於?這是謀反!十惡不赦!逢赦不赦!《大清律》上怎麼說的?謀反造逆,不分主從,一律凌遲處死!”

    “我的娘哎——凌遲處死?!”

    “當然啦,三萬多號人,不可能一個個慢慢兒的剮,太花功夫了!告訴你吧——‘上頭’的打算,是‘聚而殲之’!”

    “聚而殲之?”

    “是啊,找個由頭,把神機營的人,全攏到一塊兒,然後,先是箭如雨下,接著鐵騎衝殺!”

    “啊?!”

    ……

    “你別聽德老四胡說八道!什麼‘箭如雨下’?軒軍一水兒洋槍洋炮,哪兒來的‘箭如雨下’?實情是是四面八方,先擺好大炮——一百好幾十門呢!神機營攏在一塊兒了,就開炮猛轟!”

    “不過,德老四說的‘鐵騎衝殺’,倒是不錯——大炮轟過了,總還剩下幾個死不透的,這個時候,就該馬隊上場了!”

    “****……”

    這是一種說法。

    還有一種說法是,“上頭”雖然恨毒了神機營,可是,全部殺掉,無論如何,太過了一點兒,於是呢,有人就出了這麼一個主意:神機營攏在一塊兒之後,叫他們兩個一對兒、兩個一對兒的分開來,每一對兒,相距十步,相對而立,然後,一人發一隻洋槍。

    “一人發一隻洋槍?做什麼?”

    “做什麼?嘿嘿,叫他們倆瞄準了對方,一聲令下,便扣動扳機——‘砰!’”

    “啊?!”

    “這個名堂,這個在洋人那裡,叫做‘決鬥’,哪個活了下來,哪個就算贏了——‘上頭’說啦,哪個活了下來,就恕哪個無罪!兩個都活了下來,兩個就都恕無罪!”

    “兩個……都活不下來呢?”

    “那就沒什麼可說的嘍——謀反造逆,本來就是死罪嘛!”

    “你方才說,兩個人……彼此相距……十步?”

    “是啊!”

    “這麼近,叫我三舅家的二小子來開這個槍,也不會射不中啊!”

    “你三舅家的二小子?”

    “是啊——他是個瞎子!”

    “嘿嘿,‘上頭’的意思,本來就是要神機營的好看嘛!……不過,嗯,如果一對兒兩個人都夠聰明的話,也不是沒有一塊兒逃出生天的法子的。”

    “怎麼說?”

    “槍口抬高一寸——兩個人都這麼著,不就結了嗎?”

    “這倒是……不過,這種時候,誰信得信過誰呀!——我槍口抬高一寸,你卻照準了我打,我不是白白送掉一條性命?”

    “嘿嘿,說的也是!不過,分成一對兒一對兒的對射——這是當兵的玩兒的,當官兒的玩兒的,是另外一樣!”

    “哪一樣啊?”

    “軒軍有一種短銃,謂之‘左輪手槍’,可一次過裝填六粒子藥,連扣扳機,便接連發射,真正厲害不過!‘當官兒的玩兒的’,便是將‘左輪手槍’,只裝入一粒子藥,對著自己的太陽穴,扣動扳機!”

    “啊?那不是一槍斃命?那……還不如當兵的呢!”

    “不是,不是,你沒聽明白——這種‘左輪手槍’裝子藥的機關,猶如一個轉輪,只有將子藥轉到地方了,兩下里湊上了,才能夠發射的!”

    “呃……我還是不明白。。

    “唉,這麼說吧,這種‘左輪手槍’,如果只裝一粒子藥,連扣六下板機,只能打響一槍,其餘五槍,皆是放空的!可是,你卻不曉得,第幾槍放空?第幾槍打響?”

    “啊……我有些明白了……”

    “六人一隊,一隊一隻‘左輪手槍’——只裝一粒子藥的!然後,一人開一槍——對著自己的太陽穴!輪著來!”

    “啊……就是說,這六個人裡,總有一個……要倒霉?”

    “正是!”

    “我的娘哎!這不是……賭命嗎?”

    “不錯!這個花樣,也有個名堂,叫做‘俄羅斯輪盤賭’——賭的就是自個兒的性命!”

    “厲害,厲害!如果叫我去玩兒這個‘俄羅斯……’呃,俄羅斯什麼來的?”

    “‘俄羅斯輪盤賭’!”

    “‘輪盤賭’……‘輪盤’、‘賭’……嘿,還真是貼切!嘿嘿,如果叫我來玩兒這個‘俄羅斯輪盤賭’,我大約……嚇就嚇死了,也不用扳什麼扳機啦!咦,這個花樣,為什麼叫‘俄羅斯輪盤賭’?”

    “這個就不曉得了,大約,這個花樣,是羅剎人第一個折騰出來的吧!”

    “折騰……嘖嘖嘖,‘上頭’是真能折騰人啊!這麼折騰下來,三萬多人,得死掉一大半吧!”

    “誰說不是呢!”

    ……

    也有人說,“上頭”並無意“盡屠”神機營,只是要“大申軍律”,叫神機營再也不敢動起反造亂的念頭。

    “‘大申軍律’?怎麼‘大申軍律’?打板子嗎?”

    “打板子?想得美!只是打幾小板子,怎麼能嚇的住你們這班大爺?再者說了,也不能三萬人都打板子呀——打得過來嗎?”

    “那——”

    “跟你實話實說吧!‘上頭’說了,要對神機營行‘十一抽殺律’!”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7-5 21:32
第二九八章 崩潰

    “‘十一……抽殺律’?那是什麼?”

    聽起來,好像很可怕的樣子?

    “十個人一隊,抽籤兒——抽中誰了,就把誰拉出來,當場亂棍打死!”

    “啊?!”

    ……

    “你別聽老胡瞎嘚嘚,軒軍行刑,哪有‘亂棍打死’這一說?軒軍行軍法,極刑只有兩種:要麼吃槍子兒,要麼上絞架——就是吊死,連斬首都廢除了,還‘亂棍打死’?‘十一抽殺律’嘛,據我說知,應該是上絞架……”

    “你才瞎嘚嘚!槍斃和絞刑,那是軒軍自個兒的人犯了軍法行的刑!神機營是軒軍嗎?不懂,就甭露怯了!”

    “老胡,這一回,我可站在老黃這邊兒了——‘十一抽殺律’,就是上絞架!這裡邊兒,還有個講究:行刑之時,鼓手擊鼓,鼓聲一停,劊子手便抽走活門,絞架上的倒霉蛋,立馬就掛在半空中了!”

    “哎喲喲,還有擊鼓的?那個場面……嘖嘖嘖,甭說絞架上的那一位了,就是旁邊兒看熱鬧的,心都要跳出來了吧!”

    “嗐,跟你們說不明白!都說了,絞刑——那得是軒軍自個兒的人,才有這個資格!”

    ……

    反正,不管是“亂棍打死”,還是“吃槍子兒”、“上絞架”,“十一抽殺律”——從十個人中,抽出一個處死,這個,是沒有爭議的。

    這些謠言,像自己長了腿腳,不過一天多點兒的時間,便傳遍了整個四九城,弄得上上下下,人心惶惶。

    神機營人員之中,尤其引起了巨大的惶恐。

    許多人都注意到,不論哪一種傳言,“箭如雨下”、“鐵騎衝殺”、“大炮轟擊”、“捉對兒決鬥”、“俄羅斯輪盤賭”、“十一抽殺律”……都有一個共同點,就是要先把散在北京城各處的“神差”們攏在一塊兒。

    這個,同諭敕神機營彙集王府井大校場,簡直是嚴絲合縫。

    到了後來,傳言愈來愈有鼻子有眼兒了。

    有人言之鑿鑿,說自己親眼看見,軒軍將一門又一門大炮,拉進城來,安置在王府井大校場四周,炮口一律對準了大校場,嗯,什麼“拿破崙炮”、“克虜伯炮”,寒光閃閃,殺氣騰騰,統統都是“紅衣大炮”……

    “你小子搞錯了吧?‘拿破崙炮’是‘拿破崙炮’、‘克虜伯炮’是‘克虜伯炮’,關‘紅衣大炮’什麼事兒?軒軍老早就不用‘紅衣大炮’了!”

    “就你聰明!我難道不曉得軒軍軒軍老早就不用‘紅衣大炮’了?我說的‘紅衣大炮’,是說這班‘拿破崙炮’、‘克虜伯炮’的炮身上,都披上了大紅的綢子!”

    “‘拿破崙炮’、‘克虜伯炮’的炮身上……披上大紅的綢子?——那是為了什麼?”

    “這你就不懂了吧?我告訴你,行刑用的刀——鬼頭刀也好,鍘刀也好,都是要拴一塊紅綢子的……”

    “啊,我曉得了!闢邪!‘拿破崙炮’、‘克虜伯炮’,披上大紅的綢子;行刑用的鬼頭刀也、鍘刀,拴一塊紅綢子,道理是一樣的——都是要闢邪!因為,嘿嘿,這班‘拿破崙炮’、‘克虜伯炮’,也是拿來行刑用的啊!”

    “喲,你小子的反應,倒是不慢!沒錯,就是這麼回事兒!”

    ……

    有人則說,他親眼看見,王府井大校場上,已經立起來一百幾十座絞架,一字排開,氣勢恢宏。

    “哎喲,那個陰森勁兒啊,就像到了閻羅殿——閻羅殿都不見得有那個氣派!反正,一眼看過去,我的腿肚子,立馬兒就轉筋了!”

    還有人說,絞架“只有”一百幾十座,“十一抽殺律”之實行,“得一批一批的來”,不過,行刑之後,先前解下來的屍體,都要重新掛了上去,“掛他個一年半載”,這個,“以儆傚尤”!

    ****……

    “神機營攏共三萬多號人,‘十一抽殺律’……至少得‘抽殺’兩、三千人吧?一百幾十座絞架,掛兩、三千具屍體,夠地兒嗎?”

    “這個地兒嘛……擠擠總是有的。”

    “也是,又不是住店什麼的……只是,兩、三千具屍體,密密麻麻的吊著,晃晃蕩蕩的,哎喲,那個情形,我一想起來,就頭皮發麻……”

    “要不然怎麼‘以儆傚尤’呢?”

    “還要一掛就是一年半載……我的個親娘哎,那個味道,還能聞嗎?住在王府井大校場旁邊兒的,可是倒了血黴了!”

    “這就是沒有法子的事兒嘍。”

    “醇老七真是造孽!要不是他燒壞了腦子……唉!”

    ……

    神機營彙集王府井大校場的日期,軍機處會議之時,關卓凡說的是“後天”,不過,上諭正式發佈,這個日期,又向後推遲了一天。在各種版本的傳言中,這個變化被解讀為,“上頭”和軒軍,需要更多的時間來進行相關的佈置——佈置兵力、大炮,或者絞架,等等。

    一個比一個恐怖的傳言,終於壓垮了“神差”們的神經。

    軍機處會議後的第三天晚上,也即諭敕中神機營彙集王府井大校場的前一天晚上,出城的人流,倏然增加——“神差”們爭先恐後,趕在城門關閉之前,逃出城去。

    原本他們擔心,目下的九門,雖然還是由步軍統領衙門的兵把守,但是,“監軍”卻是軒軍,守門兒的會不會嚴格搜檢,發現是神機營的人,就扣了下來?

    “神差”們很快就發現,這個擔心是多餘的。

    “搜檢”是有的,不過,城門的守軍,不論是步軍統領衙門的兵,還是軒軍,只管進城的,不管出城的——哪怕大包小包,形跡可疑,也一律視而不見。

    第二天,王府井大校場。

    朝服袍褂,翎頂輝煌。

    軒親王以下,軍機大臣,大學士,各部正、副堂官,都察院左、右都御史,宗人府宗令、宗正、宗人,內務府大臣,各京營的統領,通政使司通政使、大理寺卿、詹事府詹事、太常寺卿等正三品以上的“九司”的堂官,都到了。

    除此之外,還有一眾親貴——親王、郡王,有差使的,沒差使的,只要是王爵,又行動便給的,就要到場;另外,近支親貴之中的貝子、貝勒,也都到場了。

    反正,所謂“八旗旗主”,統統都到了。

    之前,看到諭旨上出席人員的名單時,有人就想,神機營之去留,誠是要事,可是,滿朝親貴和大員,幾乎傾巢出動,這個陣仗,似乎還是……稍稍誇張了那麼一點兒?到時候,到底有什麼重大驚人的消息要公佈?

    有人想,到時候,總不會……宣佈榮安公主登基踐祚吧?

    在這樣的場合,宣佈這樣的事情,未免太奇怪了吧?

    到了現場,“重大驚人”的消息還沒有聽到,“重大驚人”的景象,倒是先看到了。

    不是傳說中的大炮和絞架——人們偷偷的四處張望,沒找到大炮和絞架的一絲兒影子。

    “重大驚人”的景像是——偌大一個大校場,到場的神機營人員,寥寥不足千人,還沒有負責警戒的軒軍和步軍統領衙門的人數多。

    而且,這可憐兮兮的幾百號人,大多數都是宗室、覺羅。

    就是說,三萬餘神機營人員,除了宗室、覺羅,其他的,幾乎跑的乾乾淨淨。

    這可——

    唉,不曉得該說什麼了!

    大夥兒都留意到,操台之上,有兩位老兄的臉色,最為難看:一位是軒親王,臉色鐵青;一位是文博川,臉色蒼白。

    原本,都說軒親王要對神機營“宣佈威德”的,但由始至終,軒親王緊抿著嘴,一言未發。

    只是由文祥宣讀諭旨:一,神機營種種不法、不堪,予以裁撤;二,神機營人員,一律“歸旗”。

    不過,諭旨唸完了,文祥聲音乾澀的補充:鑑於神機營絕大多數人員,未奉詔到場,抗旨不遵,情形嚴重,對神機營的處置,是否依照原議,須再請旨辦理。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7-5 21:32
第二九九章 雷霆震怒

    文祥的話說過了,軒親王起身便走,大軍機們趕緊跟上。

    大校場上,留下一大堆親貴重臣,面面相覷;幾百名諭敕“歸旗”的前“神差”——神機營已經正式裁撤了,簌簌發抖。

    軒親王離開大校場,大約是巳正一刻的事兒,一個時辰不到,將近午正時分,旨意就下來了,大意如下:

    “聖諭煌煌,天語諄諄,居然有人視而不見,聽而不聞,實在可惡!今日未奉詔到場的,皆不能免抗旨不遵之罪!這班人不但欺藐聖躬,亦不知軍法為何物,左看右看,哪裡有一點兒身在行伍者該有的模樣?敢做而不敢當,特麼實在是我八旗的辣雞!”

    “既然有人不知悔改,怙惡不悛,朝廷就不能不清理門戶,以免養癰遺患!今日未奉詔到場者,黃帶子者,改用紅帶子,紅帶子者,黜出玉牒——不論宗室、覺羅,皆交宗人府議罪、禁閉、問刑!”

    “其餘人等,一律出旗為民!”

    “天恩浩蕩,不忍遽行誅戮,這個處罰,已經是最大的恩典了,如果有人仍然不知好歹,上跳下竄,生事不已,就別怪朝廷不客氣了!自有斧鉞刀俎為爾而設!”

    “若有人為這班辣雞上疏說情,說的好聽點兒,叫做糊裡糊塗,養虺成蛇;說的不好聽,就是沆瀣一氣,其心實不可問!有這個打算的,自己掂量著辦吧!”

    “今日到場者的處分,維持原議。”

    “特諭!”

    朝野震動。

    不是震動於“黃帶子者,改用紅帶子,紅帶子者,黜出玉牒——不論宗室、覺羅,皆交宗人府議罪、禁閉、問刑”——神機營中的宗室、覺羅,今兒基本都到場了,這個處罰,看似殺氣騰騰,實際上牽扯到的宗室、覺羅,是很少的。

    稍稍說明一下:宗室用黃帶子,覺羅用紅帶子,“黃帶子者,改用紅帶子”,即宗室黜為覺羅。

    真正令人震撼的,是那句“其餘人等,一律出旗為民”。

    一次過,三萬餘人獲罪出旗,本朝開創以來,未之有也。

    買斷旗齡、開荒東北的旗人,累積迄今,已有十數萬之眾,遠過三萬之數,不過,“買斷旗齡”和“出旗為民”,不儘是同一個概念。

    “買斷旗齡”,是朝廷從此往後,不再對其發放錢糧,在經濟待遇上,該旗人泯然於普通漢人,不過,“旗人”的名義,還是保留的,在政治和法律上,還是和普通漢人有所區別的。

    當然,沒有了經濟上的特權,同處社會之底層,那點兒政治和法律上的區隔,並沒有什麼實質性的意義。

    “出旗為民”之“民”,指的是旗人之外的民眾——自然,主要就是指漢人了。“出旗為民”,就是說,連“旗人”這個名義也沒有了,經濟、政治、法律,皆等同於普通漢人,彼此沒有任何區別了。

    本朝並不是沒有成規模的“出旗為民”的先例。乾隆朝時,高宗就不止一次下旨,諭敕部分外省駐防旗人“出旗為民”。不過,這都不是獲罪出旗,而是人口繁衍,生計艱難,朝廷負擔,日愈沉重,實在將養不來,不得不允許部分旗人“自謀生路”。

    還有,這種性質的“出旗為民”,基本上是以自願為主的,論規模,每一次,亦不過幾百、幾千,絕沒有一次過數以萬計的。

    最重要的是,這些“自謀生路”的旗人,絕大多數,都是漢軍,少有滿人。

    神機營的旗人,絕大多數,可是滿人。

    不過,震撼歸震撼,文祥擔心的“天塌地陷”,卻並沒有出現。

    絕大多數人的眼裡,黜神機營“出旗為民”,是“上頭”對醇王勢力的斬草除根,本質上,還是“鬧家務”。

    沒有幾個人想到,朝廷的旗民之分、滿漢之別的政策,已經開始發生根本性的轉變。

    還有,大夥兒也都承認:“上頭”的“手面”,雖然大得嚇人,但是,“手段”並不算如何酷烈——畢竟,迄今為止,未殺一人。

    醇七可是不折不扣的矯詔造逆啊。

    另外,也實在怪不得“上頭”雷霆震怒——神機營實在是太不像話了!抗旨不遵,抗命不遵,聖諭、軍令,抗了個遍,口實被人抓得牢牢的,就算有心為其說情,又該從哪裡下嘴呢?

    這兩天的謠諑紛傳、甚囂塵上,亦異常可疑——什麼“箭如雨下”、“鐵騎衝殺”、“大炮轟擊”、“捉對決鬥”、“俄羅斯輪盤賭”、“十一抽殺律”……明顯都是為了恐嚇神機營,挑撥他們和朝廷的關係嘛!

    一、兩天之內,這些謠言,便長了翅膀一般,傳遍了整個四九城——如果背後沒有人刻意為之,怎麼可能?

    之前“上頭”擔心,神機營裁撤之後,會造謠生事,興風作浪,看來,還真不是杞人憂天啊!

    聽說,醇七有一個心腹師爺,姓劉,太平湖在外頭的各種奔走聯絡勾兌,全賴此人。睿親王、曹琢如帶隊抄醇七家的那天晚上,這個姓劉的不知所蹤——這些謠言,十有八九,就是這個姓劉的造作出來,蠱惑人心,以求不逞!

    唉,旨意中的“怙惡不悛”,不算是冤枉人呀!

    大夥兒都記得,王府井大校場上,軒親王那鐵青的臉色——這樣的神情,從來沒有在他的臉上看見過;一俟文博川頒過了旨意,立即起身而去,將滿朝親貴文武晾在一邊兒,這樣的舉動,也從來沒有見他做過。

    彼時,幾乎大校場上的每一個人,都能感受到軒親王出離的憤怒。

    再想一想他只還吊著的那條傷臂——

    唉,這個時候,如果還有人要去觸霉頭,上諭中的,“自有斧鉞刀俎為爾而設”……就真不是說說玩兒的了呀!

    逃出城去的前“神差”們,很快便曉得自己已被“出旗為民”了。

    晴天霹靂!

    同時,也收到了以下的消息:王府井大校場上,一具絞架也沒有;周邊,也不見一門“紅衣大炮”——什麼“箭如雨下”、“鐵騎衝殺”、“大炮轟擊”、“捉對決鬥”、“俄羅斯輪盤賭”、“十一抽殺律”……統統都是空穴來風!

    哎喲喂,這個……冤呀!

    其實,並不是每一個“神差”,都相信以上種種傳言,以為朝廷必要對神機營痛下殺手,可是——冒不起這個險啊!都想著,形勢不好,穩妥起見,還是先出城去,避過這個風頭,看清楚局面了,再做道理。

    渾渾噩噩之中,見他也要出城,你也要出城,我……也不能不出城呀!終於,一個個唯恐落於人後,反正——法不責眾嘛!

    沒有幾個人,認真想過,自己不在王府井大校場露頭,到底違了哪個“法”?旨意還是軍令?

    至於後果何如,更是糊裡糊塗了。

    待到“後果”出來——竟是“出旗為民”!

    一眾“神差”,瞠目結舌,魂飛魄散,清醒過來之後,立即蜂擁入城,四處奔走,哭爹喊娘。

    他們幾乎每一個人,都能夠直接、間接的同親貴扯上關係,可是,身上一旦沒有了“旗人”二字,親貴們的嘴臉,就不一樣了!

    幾乎每一個親貴,都或委婉、或直白的表示:愛莫能助。

    莊親王的態度,算是頗具代表性:

    “唉,我如果替你說情,‘上頭’或許不會拿我怎麼樣,但一定會追加你的處分!只怕‘出旗’之外,還得下獄、充軍!甚至……唉,那豈不是害了你?依我說,你還是趁著手頭有點兒積蓄,趕緊替將來的日子打算打算吧!別淨整這些沒用的了!”

    最好的反應,亦不過如此:“‘上頭’雷霆震怒,大張天威,這個節骨眼兒上,去提這個事兒,只會火上澆油!嗯,事緩則圓,看看新君登基之後,有沒有什麼恩詔吧!”

    到了後來,大多數的親貴,一聽門上來報,前神機營某某求見,就吩咐,“就說我不在!”或者,“就說我已經歇下了!”

    也有乾脆的,“貝勒爺說了,您老已不在旗,朝廷的規矩,親貴不得隨便交通外臣,可不大方便見您!您老請回吧!”

    來人哭笑不得:外臣?我,我還算是“臣”嗎……

    ……

    一片沸反盈天之中,也有人微覺疑惑:怎麼神機營裡面的宗室、覺羅,基本上沒有人逃出城去?

    有人說,沒有什麼可奇怪的呀,宗室、覺羅,“與國同戚”,就算斧鉞加頸,也得甘受不辭,於是,陰差陽錯,反倒讓他們逃過了一劫。

    這麼說,勉強也說得過去,可是,這班宗室、覺羅,真有這般“雷霆雨露,皆是君恩”的覺悟?

    不過,這不算是人們關注的重點,這個點兒上,人們關注的重點,主要是以下兩個:

    一個是醇王的命運。

    矯詔作亂,醇王是主犯,神機營是從犯,主犯尚未定刑、從犯便已處刑的情形,是很少見的,則接下來,一定會盡快確定醇王的罪名和刑罰,不會再拖延了。

    暗地裡,朝野上下,已經基本上形成共識了:從對神機營的處罰看,這一回,醇七無論如何,難逃一死,所別者,不過是否能夠死的體面些——是肅順的死法?還是載垣、端華的死法?

    還有一個,是這兩天流播於北京城內的種種謠言——什麼“鐵騎衝殺”、“大炮轟擊”、“捉對決鬥”、“俄羅斯輪盤賭”、“十一抽殺律”……這些謠言,可是神機營“抗旨不遵”的源頭,要不要窮追徹查?

    軍機處會議上,曹琢如提出這個問題之後,軒親王沉吟良久,說道:“算了,不查了,不然,糾葛起來,就沒完沒了了!咱們還有多少大事要辦?不能再糾纏在這件事情上了,否則,誤了正經事不說,只怕還反倒遂了某些人的心!”

    “某些人”,自然是指“怙惡不悛”的“太平湖餘孽”,造作謠言,興風作浪,以求不逞,不就是這班人嗎?

    郭筠仙說,“除惡不盡”,只怕“死灰復燃”。

    軒親王豪邁的揮了揮手,說道:“只要是‘死灰’,就不怕他‘復燃’!”

    頓了一頓,“就算‘復燃’,不過一星半點的‘鬼火’,何懼之有?不能因為將來的一點隱憂,就亂了眼下的方寸!還是那句話,該辦正經事了!”

    這些話流傳出來,聞者皆感嘆軒親王之王者氣度、宰相胸懷,沒有人曉得,這些謠言——什麼“鐵騎衝殺”、“大炮轟擊”、“捉對決鬥”、“俄羅斯輪盤賭”、“十一抽殺律”……統統出自軒軍軍調處一個叫做“宣傳股”的部門,所以,嘿嘿,怎麼好“徹查”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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