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史民國] 亂清 作者:青玉獅子 (連載中)

 
巴爾帕金 2014-5-16 16:37:58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2083 77564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7-5 21:32
第三百章 不速之客

    軒親王下值回府,西洋馬車到了府門前,並不停留,車輪輕快的滾過搭在大門門檻上的木鞍橋,直接駛向二門。

    一個“門上”小跑著跟了進來,關卓凡下車之前,就在一旁候著了,關卓凡一下車,他趕緊上前一步,說道:“回王爺,醇……呃……醇郡王福晉來了。”

    關卓凡微微一怔:“醇郡王福晉?在哪兒?”

    “明太太陪著——現正在明太太的房內。”

    “哦?”

    明太太,就是明氏。

    關府中人,一向以“太太”稱呼白氏,以“明太太”稱呼明氏。關卓凡進了王爵,從柳條胡同搬到了朝內北小街,明氏這位“義嫂”,也就跟著白氏一齊,從柳條胡同搬了過來,以便軒王爺“奉養”。

    “回王爺,”“門上”苦著臉,“這是沒有法子的事兒——”

    頓了頓,“七福晉就在大門前下了車子,我趕緊迎了上去,沒等我張嘴,她就說要見您,我賠著小心,說,‘這個點兒,王爺還沒有下值呢,七福晉您看,是不是——’”

    “沒容我把話說全,她就說,‘我曉得你家王爺還沒有下值,可是,等他下值了,我再過來,他一定尋出種種理由,不肯見我。沒法子,我就在這兒等他下值好了——當面攔住他的車子,他總不能不搭理我吧?’”

    關卓凡皺起了眉頭。

    “門上”覷著關卓凡的神色,小心翼翼的說道:“七福晉又說,‘我就在門洞裡的條凳上坐著,不礙你們的事兒!’我想,哎呦喂,這成個什麼觀瞻了?賠笑說道,‘七福晉您是千金之體,可不敢這麼委屈您!’”

    “她說,什麼千金之體?再過幾天,再過幾天……”

    說到這兒,吞吞吐吐的,不曉得該不該把醇王福晉的話,都說了出來?

    “有什麼說什麼!”關卓凡說道,“趕緊著點兒!”

    “是,是!”“門上”趕忙說道,“七福晉說,‘再過幾天,說不定就一金也不值了!’”

    頓了頓,“說了這句話,她……她的眼淚,就……流下來了。”

    關卓凡微微一震,無聲的嘆了口氣。

    “我慌了,正扎煞著手,不曉得該怎麼辦?她抹了抹眼淚,說,‘如果這麼著,還是礙了你們的事兒,那也沒有關係,我就在大門前站著等好了。’”

    “我想,這可更加不成話了!想著府裡……除了明太太,別的人,必定都拿七福晉沒轍兒的,沒奈何,只好趕去稟報給明太太聽了——呃,她們兩位,不是結義的姐妹嗎?”

    關卓凡點了點頭:“嗯,不錯。”

    醇王福晉和明氏,確實是結義的姐妹。

    那是慈禧第一次臨幸關府的事兒——那個時候,關卓凡還是“毅勇公”,“關府”還在柳條胡同,關卓凡本人,還在美利堅。

    聖母皇太后駕臨,明氏出來行禮,舉止從容,落落大方,給慈禧留下了極好的印象,同時,也為了進一步籠絡關卓凡,慈禧就想,好不好給他這位“義嫂”,加個什麼恩典呢?不過,明氏和關卓凡,不存在任何血緣關係,也沒有白氏“長嫂如母”、“教養”關公爺成長的“勳勞”,這個“加恩”,不曉得如何措手?

    最後,慈禧想出了這麼一招:叫醇王福晉,認明氏做妹妹。

    醇郡王福晉是聖母皇太后嫡親的妹妹,明氏做了醇郡王福晉的義妹,也就可以算作是聖母皇太后的妹妹了,如此一來,大夥兒就是一家人啦。

    王爺的反應,叫“門上”鬆了口氣,說道:“明太太出來,作好作歹的,總算將七福晉勸了進去。”

    “就這樣?”

    “呃,回王爺,明太太對七福晉說了,‘你放心,等王爺回府了,我一定叫他見你。’”

    “嗯……還有嗎?”

    “呃,沒有了……哦,我曾經跟明太太請示,要不要派人,事先給您打個招呼?明太太說,不必了。”

    “好,我都知道了——這個事兒,你辦的不壞。”

    關卓凡回到上房,先傳了醫生進來,在侍女的協助下,換了藥,重新包紮妥當;然後由侍女服侍著,換上了便袍。

    醫生出去之後,侍女奉上茶來,關卓凡慢慢兒的啜著,腦子裡轉著念頭。

    醇王福晉何以要做這個不速之客,用膝蓋都能想明白。她之所求,必然叫人十分作難,這個面,如果見了,必然十分尷尬。可是,關卓凡又不能不見,不然,傳了出去,就顯得他太過無情無義了。

    見了面——唉!

    關卓凡不自禁的搖了搖頭。

    先不說見了面如何如何,單是在哪裡見面,就是個頭痛事兒。

    這個時代,沒有男主人見女客人的規矩——女客人上門,都由女主人在內宅接待。

    宅子的格局,也是如此——一切正式會客之所在,如花廳、書房,都是用於接待不同身份的男客,男主人在這些地方會見女客人,十分之奇怪、彆扭。

    想來想去,最後這樣吩咐:“去‘問梅館’。”

    “問梅館”就是明氏的住處,一個獨門獨戶的小院子,內外周邊,遍植梅花,因而得名。

    既然醇王福晉在明氏那兒,那麼,就到明氏那兒見她好了。

    到了“問梅館”,關卓凡並不急於進去,吩咐侍女,“去跟裡頭說一聲。”

    侍女去了,過不多時,明氏匆匆的出來了。

    一眼看去,關卓凡怔了一怔:明氏雙眼微紅,粉光融滑。

    “你這是……”

    “她哭的厲害,”明氏壓低了聲音,“我也得陪著她哭啊。”

    哦……

    “小虎呢?”

    “上學去了,還沒下學,不在‘問梅館’——放心好了。”

    話音一落,明氏的臉上,莫名其妙,微微一熱。

    這句話,以前也是說過的,不過,“語境”大大不同。

    軒王府的私塾,也在王府之內,這個“學”,並不是跑到王府外邊兒去“上”的。

    關卓凡心裡裝著醇王福晉的事兒,沒有留意到明氏的異樣,沉吟了一下,問道:“她……說了什麼特別的嗎?”

    “嗯……提了好多次的聖母皇太后。”

    “好,我明白了。”

    “問梅館”的正房,面闊五間,東、西廂房,面闊三間。正房左、右兩側,又各有一間耳房。正房、廂房之間,彼此以一段短短的遊廊相連。明氏平日起居,多在正房;三間東廂房,則給了小虎。

    進入明間,明氏先喊了聲:“姐姐,王爺來了。”

    接著,親自上前,打起了次間的簾子。

    關卓凡裝模作樣的說了聲:“有勞嫂子了。”

    然後,抬步進了次間。

    醇王福晉站起身來,慘然一笑。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7-5 21:32
第三零一章 想不到啊想不到

    這一笑,好像有一隻柔軟的小手,伸進了自己的五臟六腑,縱然關卓凡早已自認心腸堅硬如鐵,也不由被扯得微微一痛。

    不過幾日功夫,印象中那個雍容的麗人,已是形容清減,憔悴不堪:雙目紅腫,蒼白的臉上,猶見隱約的淚痕,加以國喪期間,只能一身縞素,既無環珮琳瑯,又無點翠畫紅,猶似一支孤零零的白荷,在風雨蹂躪過後的水面,煢煢孑立。

    關卓凡在心里長長的嘆了口氣。

    彼此見過了禮,明氏說道:“你們聊著,我先出去了。”

    頓了頓,“我就在明間,有事兒喊我吧。”

    醇王福晉可憐巴巴的看著明氏,囁嚅了一下,想說什麼,卻沒有說出來。

    獨對關卓凡,為身陷囹圄的丈夫求情,對她來說,是一個望而生畏的挑戰,心理壓力巨大。雖然明氏和她只相處了半個時辰,但溫言開解,一同灑淚,已叫她在徬徨無依之下,大感安慰,隱約有落水之人抓到了救命稻草的感覺——雖然,明氏並沒有為她解決什麼具體的問題。

    明氏離去,醇王福晉立時又覺得一無所依,面對這個幾乎已經不認識了的關卓凡,心頭罩上了巨大的陰影,呼吸都有些勻不過來了。

    可是,她也明白,明氏在場,有許多話,就不好說了。

    明氏出去了,簾子放了下來,關卓凡和醇王福晉各自落座。

    一時之間,屋子裡陷入了沉默。

    關卓凡壓制著內心深處那一絲柔軟的悸動,臉上木無表情。

    醇王福晉偷覷了他一眼,可是,看不出他的任何心理活動。

    終於還是醇王福晉先開了口,聲音打著顫:

    “外頭都說,神機營的處分,既然已經定了,接下來,就該輪到……奕譞了。”

    關卓凡微微頷首,臉上平靜如水,聲音也沒有任何起伏:“是,不能再拖下去了,新君登基之前,這件事情,總要辦出個起落來,不然,大夥兒心裡七上八下的,別的正經事情,就辦不好了。”

    醇王福晉低聲說道:“這個道理我懂……”

    頓了頓,很吃力的說道:“外頭都說,既然,神機營整個黜出旗去了,奕譞,一定,一定……”

    說到這兒,聲音顫抖的愈加厲害,淚水也不由自主的流了下來:“一定是……難逃一死了……”

    關卓凡的心,又被扯了一下。

    “這個話,說反了。”他的神情和聲音,依舊像一碗白開水,感覺不到任何喜怒哀樂,“這個案子,朴庵是主犯,神機營從之,朴庵如何,神機營便如何,而不是倒了過來,神機營如何,朴庵才如何。”

    “主犯”二字,叫醇王福晉渾身上下,打了一個激靈。

    同時,關卓凡這番繞口令般的話,她聽在耳中,也有點發昏。

    什麼意思呢?神機營原本的處分是“歸旗”,後來改成了“出旗”,原因呢,是神機營抗旨,不奉詔集結王府井大校場。關卓凡的話,是不是在暗示,神機營違旨抗命的舉動,也是和醇王有關係的?

    醇王福晉囁嚅著說道:“他在外頭做了些什麼,我都不曉得的,也……也實在是管不住他,我,我也叫沒有法子……”

    關卓凡心中暗嘆:這幾句話,可不算怎麼得體啊。

    “男人的事情,”醇王福晉繼續說道,“我不懂;朝廷的大政,我更加不懂——更加、更加不敢隨意干涉!我曉得,朝廷是有制度的……”

    說到這兒,聲音裡帶出了哭腔:“可是,他總是我的男人……”

    抬起頭來,淚光瑩然:“我只想知道……給奕譞的處分,是不是……已經定了下來?是不是真像外頭說的……‘難逃一死’?”

    關卓凡沒有馬上答話。

    沉默中,醇王福晉覺得,每一瞬,都像永年。

    關卓凡終於搖了搖頭:“不,還沒有定下來。”

    醇王福晉晃了一晃,一手撫胸,另一隻手,抓住了椅子的扶手。

    她深深的吸了口氣,正要說話,關卓凡沉吟說道:“不過——”

    不過?

    醇王福晉的身子,又是一晃,眼睛睜大了。

    關卓凡卻微微的搖了搖頭,打住了。

    醇王福晉一口氣洩下來,整個人都幾乎軟掉了。

    過了好一會兒,她顫聲問道:“那……什麼時候可以定下來呢?”

    “這個,我就說不好了,盡快吧——到底還要看‘上頭’的意思。”

    “‘上頭’?”醇王福晉倏然生出一線希望,“是不是,還得看看……聖母皇太后的意思?”

    關卓凡淡淡一笑,“這件事情,就不好拿去打攪聖母皇太后了,她目下的情形,你也是曉得的——不宜為國事分騖。”

    頓了頓,“再者說了,聖母皇太后在天津這一年,一切軍國政務,本就是由母后皇太后一人宸衷獨斷,這一年,上諭皆用‘御賞’一印——這些個事情,聖母皇太后去天津之前,就已經明詔公佈天下的了。”

    醇王福晉覺得關卓凡的口吻有些奇怪,一時之間,也想不清楚奇怪在哪裡,低聲說道,“可是,奕譞總是親王銜的郡王,是宣宗親子……”

    “王子犯法,與庶民同罪。”

    醇王福晉一滯,說不出話來了。

    關卓凡的聲音,開始有了些許的感情色彩,不過,是冷色調的:“何況,有些事情,大約不能夠‘議親’、‘議貴’——國法煌煌,母后皇太后的意思也好,聖母皇太后的意思也好,都不能有什麼實質性的區別。”

    醇王福晉呆了一呆,什麼事情,不能“議親”、“議貴”呢?

    這個,一時想不明白,可是,關卓凡的語氣,開始變得“公事公辦”了——這個,她可是聽了出來了。

    這個兆頭不好!

    醇王福晉呆了半響,淚水又流了下來:“逸軒,我求求你,他……是對不起你,可是,可是……”

    “可是”了幾聲,拭了拭眼淚,說道:“他其實是個……笨伯,一向有心沒力的——這個,大夥兒都是曉得的,你……大約更加清楚。你……就算放過了他,他也沒本事……礙你什麼事兒呀……”

    “你是太小看朴庵了,”關卓凡微微苦笑,“天底下有哪一個笨伯,能夠把三萬神機營將士,統統趕出了城去的?”

    這麼說,神機營違旨抗命,真的是奕譞的首尾了!

    醇王福晉心裡不是沒有疑惑的:醇王已經被關進了宗人府的“空房”,怎麼還能夠……

    轉念一想,也不奇怪:醇王雖然身陷囹圄,但是,外頭未必就無人為之奔走了,那個劉寶第,不就沒有被逮嘛,現在也不曉得在哪裡,說不定,就是他……

    對,一定是他!

    一霎間,她恨死了這個姓劉的,如果沒有這個人不間斷的扇陰風、點鬼火,奕譞何至於走到今天這個地步?!

    “也許……”醇王福晉用分辨的語氣說道,“不關奕譞自己個兒的事兒,是下頭的人,背著他,胡來……”

    “下頭的人?”

    “是,奕譞有一個師爺,叫做劉寶第——我很懷疑,奕譞的種種糊塗事兒,包括神機營違旨出城什麼的,都是這個姓劉的,攛掇出來的!”

    “劉……寶第?”

    “是個舉人,奕譞很看得起他,定規閤府上下,包括我在內,都要……呃,‘稱先生而不名’,這些個壞事兒,肯定都是他蠱惑奕譞,折騰出來的……”

    “嗯,這個嘛,朝廷自會徹查清楚,可是——”

    關卓凡嘆了口氣,“不論劉寶第做了什麼,畢竟,都是銜朴庵之命啊!”

    “啊?這,是,是……”

    沉默。

    過了片刻,關卓凡平靜的說道:“我自問,還是對得起朴庵的——”

    說到這兒,指了指自己吊著的傷臂,“挨了這一刀,只差那麼一丁點兒,就送了性命——算了,忍了,大局為重!”

    “朴庵矯詔作亂,鐵證如山,本該先革去爵銜,再行勘問的,可是,直到目下,朴庵的‘親王銜郡王’,還是沒有革掉!不然的話——”

    關卓凡沒把話說全,但是醇王福晉明白他的意思:不然的話,進了宗人府的“空房”,可就沒有現在的這個待遇了。

    關卓凡的聲音,雖然平靜,但醇王福晉聽得出來,他正在努力抑制自己激越的情緒。

    “我自問,對朴庵,仁至義盡,無以復加了!可是,他人進去了,心思卻還擱在外頭,又叫神機營唱了這麼一齣戲!終於逼得朝廷不能不撕破了臉皮——你說,我該拿他怎麼辦?”

    醇王福晉顫聲說道:“他確實是……對不起你!對不起你!我,我也不敢再為他求情了……”

    頓了頓,用哀求的口吻說道:“可是,逸軒,你替我想一想,他如果真的……那我該怎麼辦?我這後半輩子,該怎麼辦?”

    “我方才跟明氏說,我真是羨慕她!——她有小虎那麼好的一個孩子!如果我也有這樣的一個孩子,後半輩子,總算也有個依靠!可是,我自個兒的孩子,沒有養住……”

    醇王福晉生子載瀚,去年冬天夭折,其時尚不到兩歲。

    這……真是無可安慰了。

    總不能說,哎呀,別難過,你還年輕,還會生養的?

    這個話,本來也不算錯,可有一個前提:得有個人,和我一起生孩子呀!

    如果醇王“難逃一死”,那誰來和我生孩子呢?難道,叫我改嫁不成?

    關卓凡不由得暗暗嘆了口氣。

    他這個微妙的動作,被醇王福晉捉到了,希望不禁重新點燃:“逸軒,我求求你,無論如何,好歹留他一條性命,革去爵銜,做一個平頭老百姓,都是好的……”

    關卓凡沉默不語。

    “逸軒,咱們都是自己人,我也算是你的……呃,小姨子……”

    小姨子?

    這……是怎麼算的?

    就算我這個“異姓宗王”,和醇王彼此是“兄弟”,你也只是我的“弟妹”,怎麼算出一個“小姨子”來?

    這位七福晉,急昏了頭,連親戚關係都搞不清爽了?

    關卓凡的不解,醇王福晉看了出來。

    “逸軒,你和太后……”

    太后……哪個太后?

    突然之間,一道電光閃過腦海。

    小姨子、太后……醇王福晉的意思是,我和慈禧——

    什麼?!

    關卓凡的腦子,“轟”的一下,炸開了:醇王福晉曉得了我和慈禧的關係?!

    自己和慈禧的關係,市井之間,無數流言,實在不算得什麼秘密,這一層,關卓凡是心知肚明的。可是,他怎麼也沒有想到,這個流言,會傳到醇王福晉的耳中——傳到醇王福晉耳中,就是傳到聖母皇太后耳中,誰人如此大膽?

    就算是醇王,也沒理由跟自己的福晉說這種事兒吧?

    那——醇王福晉是怎麼知道的?

    安德海一案後,關卓凡就沒有過手足無措的時候,可是,眼下,他手足無措了!

    否認?

    默認?

    怎麼辦?

    “這個話,是照祥跟我說的……”

    照祥?

    “有一次,我回方家園,照祥說,他這個散秩大臣,只是一個空頭銜,幹起來實在沒有什麼味道,想謀一個好缺。我問他,你想謀個什麼缺呀?他說,到江蘇、廣東,當個藩台什麼的。我說,你別做夢了!莫說太后不會同意,就太后同意了,關卓凡也不會同意!”

    頓了頓,“他就嚷嚷,‘我是他大舅子,他不照應我照應誰?’”

    原來是……這麼回事。

    可是,問題又來了:我和慈禧的事兒,照祥又是聽誰說的?

    照祥是聖母皇太后的哥哥,身份地位,和醇王福晉相仿,照祥知道了,聖母皇太后,遲早也會知道的啊!

    “我說,”醇王福晉繼續說道,“你胡說八道些什麼呀!他說,外頭都這麼說,不能有假!我仔細想了一想,你和她,似乎,確實是這麼回事兒……”

    關卓凡的腦子,“嗡嗡”作響。

    “其實,”醇王福晉小心翼翼的,“我覺得,這是個好事兒……”

    好事兒?

    “逸軒,算起來,奕譞是你的連襟呢……”

    連襟?

    我滴個神哎……

    關卓凡是“臨大事,有靜氣”的人,他的表情,看上去,遠不似內心那般震撼,醇王福晉見他不說話,以為這個“好事兒”,他算默認了,於是繼續說道:“咱們是正經的一家人!這個,唉,奕譞他是不知道,知道了,再不能跟你有二心的!”

    一家人?

    “逸軒,你就看在,彼此其實都是一家人的份兒上,放過他這一回吧,王爵什麼的,都不要了——他也不配!唉,能安安生生的過後半輩子就成……”

    關卓凡還是不說話。

    醇王福晉站起身來:“姐夫……”

    姐夫?!

    “我,我給你跪下來了……”

    未等醇王福晉動作,關卓凡像被火燎到了似的,一躍而起,大聲說道:“不可,不可!”

    接著,高聲喊道:“明氏,你進來!”

    明氏掀簾而入。

    “七福晉的腦子,有些不大清爽——你跟她好好兒的說說罷!”

    說罷,關卓凡一把掀起簾子,大踏步的走了出去。

    “逸軒!”

    醇王福晉急了,抬腿要追。

    “姐姐!”

    明氏伸手,攔住了醇王福晉。

    兩個女人的臉上,都是一陣紅,一陣白。

    方才醇王福晉的話,在隔壁明間,明氏已經聽去了大半,她心情激盪,差一點兒,就難以自己了。

    關卓凡一出正房的門,便見一個瘦小的人影,倏然隱入東廂房,他心亂如麻,就沒怎麼看清楚,似乎是——小虎?

    東廂房是小虎起居之所。

    小虎不是上學去了嗎?這個點兒,已經下學了?

    他是不是沒看見自己?不然,怎麼不上來見禮?

    不過,也可能看錯了——也可能是小虎的那個叫做小祥子的小廝。

    正屋之內,明氏控制住了自己的情緒,溫言說道:“姐姐,你這麼著,是沒有用的——只會把事情愈弄愈糟!”

    醇王福晉哭道:“我還能有什麼法子?”

    “你別亂了方寸——”明氏咬著細白的牙齒,“更不能病急亂投醫!不然,用錯了藥,非把病人吃死了不可!”

    頓了頓,“眼下,能救七爺的,只有一個人!”

    “誰啊?聖母皇太后那兒,通不了消息——你是說……母后皇太后嗎?”

    “不是,這個事兒,母后皇太后到底也要看我們王爺的意思。”

    “那……是誰啊?”

    “是六爺!”

    “六爺?”

    醇王福晉愕然。

    “不錯,六爺!”

    醇王福晉想了一想,說道:“六爺已經‘退歸藩邸’了……再說,前些日子,為了嗣皇帝的事兒,六爺和七爺,吵了不止一次,兩兄弟就差翻臉了……”

    “唉,再怎麼吵嘴,也是同胞兄弟!血濃於水,打斷骨頭連著筋,七爺的事兒,六爺斷不會不理的!”

    “怎麼理啊?”醇王福說道,“我覺得,六爺自個兒都……自身難保了!六嫂冒雨闖宮,不就是為了……他們夫妻,怎麼還會來趟這個渾水呢?……”

    頓了頓,十分疑惑的說道,“妹妹,你為什麼說得這麼篤定——只有六爺,才能夠救奕譞呢?”

    “唉,我也不好說為什麼……不過,姐姐,你就信我的話好了!”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7-5 21:33
第三零二章 深不可測的軒親王

    明氏對醇王福晉說“能救七爺的,只有一個人”的時候,語中之人,正在恭王府的“小房子”裡延客。

    這個人自然就是恭王,客人呢,是文祥。

    “博川,”恭王微笑說道,“你來看我,我很高興,不過……”

    沉吟了一下,斟酌著說道:“眼下多事之秋,你往鳳翔胡同走動的太勤,我怕,有人……不以為然。”

    文祥眼中波光一閃,說道:“六爺,我曉得你的意思,不過——”

    淡淡一笑,“文某是國家大臣,不是哪個的門下私人。”

    恭王既感動,又安慰,可是,也有隱隱的不安。

    他做如是說,確實是為文祥著想——當然,同時也是為自己著想。無論如何,“有人不以為然”六字,並沒有任何挑撥離間的意思,但文祥的回答,卻似乎帶出了隱約的意氣——這種口氣,是極少見於中正平和的文祥之口的。

    恭王正想有所譬解,文祥說道:“其實,有些事情,也實在顧慮不了那麼多,如果一定要分門別類,我跟佩蘅一樣,在世人眼中,腦門上都是刻著一個‘恭’字的,這個,到底不比琢如、星叔——他們的腦門上的那個‘恭’,是寫上去的,可以搽的掉,我和佩蘅的這個‘恭’字,是搽不掉的,所以……由他去吧!”

    文祥的腦門刻字、寫字之說,恭王是第一次聽說,在此之前,自己雖然有過類似的念頭,但絕沒有文祥說的如此形象、深刻,他呆了一呆,心頭湧起了一股極複雜的感覺,一時之間,甚至有點兒鼻酸眼熱了。

    但是,那種隱隱的不安,卻更濃重了。

    “‘分門別類’一說,”恭王一笑,“倒是有趣——”

    “不過,”恭王斂去笑容,“博川,你的話,我私心雖慰,可是,愧不敢當!人生得一知己,夫復何求?我這一輩子,能夠有你和佩蘅這樣的知己,幸甚!足矣!什麼‘恭’字不‘恭’字的,你不要存這樣子的念頭!”

    頓了一頓,用極誠懇的語氣說,“這樣子,對你不好!”

    再頓一頓,決定還是把話說的再明白些:“我早絕了復出的念想,所以,‘門戶’、‘黨與’之類,於我已如雲煙,不縈於心了!”

    文祥默然。

    “我大約明白怎麼回事——”恭王說道,“這段日子,你的差使,大約辦的……不大痛快?”

    文祥沒有直接回答恭王的問題,他慢吞吞的說道:“六爺,我很為難——今兒過來,倒也不為發牢騷、倒苦水,是想向你討個紮實的主意。”

    “哦?什麼事情?”

    “我想開去軍機處的差使。”

    恭王大吃一驚,整個人都微微一緊,“為什麼?”

    “神機營‘出旗’,”文祥黯然說道,“我難辭其咎——整整三萬人吶!”

    “你難辭其咎?”恭王說道,“這話從何說起?五位大軍機中,你可是唯一反對神機營‘出旗’的人——而且,是堅決反對啊!”

    頓了一頓,“如果不是你,神機營早兩天就‘出旗’了,用不著等王府井大校場之會了!”

    “不然!”文祥說道,“其實,正是因為我堅決反對,才最終導致神機營‘出旗’!如果我不是那麼固執,無論如何,都可以為神機營爭取一個更好的結局——至少可以仿‘買斷旗齡’例,保留旗籍,再給一筆像樣的……賠償。”

    頓了一頓,微微搖頭:“現在,雞飛蛋打,什麼都沒有了!”

    恭王沉吟片刻,說道:“仿‘買斷旗齡’例,一個人三百兩銀子,三萬人就得……九百萬兩銀子,你以為,他真的肯掏這筆錢出來?”

    他——自然是指關卓凡。

    文祥呆了一呆,“這……”

    “九百萬兩——如果能夠把神機營全挪到東北去,倒也罷了,不過,你以為,神機營那班大爺,肯不肯去呢?”

    “這……”文祥遲疑的說道,“會議之上,軒邸確實曾經說過,所謂‘仿買斷旗齡之例’,只能‘仿’,不能‘照’,這三百兩銀子的安家費,不能一‘出旗’就給……”

    當時,關卓凡是這麼說的,“神機營這班大爺,吃喝嫖賭的慣了,顧頭不顧腚,一‘出旗’就派銀子,說不定左手接了銀子,一轉身,右手就送進了妓竇煙館賭場,接下來的日子,就得喝西北風了——如此一來,豈不是害了他們嗎?”

    文祥眉頭緊蹙,“軒邸還說,‘總得去到了東北,正正經經開出一定數目的荒地來了,才能拿這三百兩的銀子。’”

    “這不就是了?”恭王說道,“你就算贊附神機營‘出旗’,也未必能夠為他們爭取到更多的好處——逸軒這人,我是曉得的,大方起來真大方;摳起來,那是真摳,幾乎到了錙銖必較的地步!”

    說到這兒,笑了一笑,“這一層,和肅順,倒是相差彷彿。”

    肅順?

    “說到手面和氣魄,”恭王繼續說道,“肅順可就比不了了——一次過黜三萬人出旗,就是肅順,也不見得有這樣子的膽量吧!”

    恭王感嘆了幾句,把話頭轉了回來,“無論如何,博川,神機營‘出旗’一事上,你已經竭盡心力,蔑以復加了——所以,你就不要再自責了,更不要因此動開缺的念頭!”

    沉默了一會兒,文祥說道:“我之所以動這個念頭,神機營‘出旗’之事,只能算是一個……‘導火索’——嗯,這是軒邸自己愛說的一個詞兒,在此之前……”

    說到這兒,猶豫了一下,打住了。

    在此之前,是立嗣皇帝以及立嗣皇帝衍生出來的種種大風波。

    “之前的事兒,”恭王說道,“咱們倆是聊過的,似乎也說開了——事已至此,你又何必再回過頭去,自尋煩惱?”

    “六爺,”文祥說道,“我不是想對既定之局,做什麼變易,我是說——”

    頓了頓,“怎麼說呢?嗯,六爺,你方才提到肅順,這些日子,我有一種奇怪的感覺——軒邸和肅順,是愈來愈像了。”

    恭王眉毛微微一挑,“這話怎麼說呢?”

    “錙銖必較,”文祥說道,“其實不是壞事兒,可是,如果‘手面’和‘魄力’太大了——我是說,如果操之過切,則難免欲速不達之虞!”

    頓了頓,“這也罷了,關鍵是——肅順剛愎自用,軒邸之胸襟氣度,較之肅順,表明上看,似乎天壤有別,譬如,關於神機營‘出旗’,軍機處會議,贊成和反對,是個四比一的局面,彼此辨詰不已,誰也說服不了誰,可是,會議終了,軒邸還是用了我的主張,任誰都得說,他從善如流……”

    “難道不是嗎?”

    “我不能說‘不是’,”文祥說道,“可是,六爺,你仔細想一想,自從軒邸秉政以來,他想要做的事情,有哪一件做不成的嗎?”

    恭王心中,微微一動。

    “你是說——”恭王說道,“逸軒和肅順一樣,要做什麼事情,不論有沒有人反對,有多少人反對,都必定是要做的?他區別於肅順之處在於,肅順是什麼事情都梗著脖子硬來,不管不顧;逸軒呢,有時候中宮直進,有時候迂迴斜插,有時候,嗯,拿他自己的話來說,‘進兩步,退一步’——反正,不論如何拐彎抹角,總是不達目的不罷休?”

    “不錯!”

    文祥重重的點了點頭,“譬如神機營‘出旗’一事,表面上看,他是聽了我的主張,‘從諫如流’,可是,不過兩天功夫,便峰迴路轉,一切施行,還是照他本來的意思,而且,有過之,而無不及!這……唉!”

    說到這兒,覺得自己的話,可能叫恭王有所誤會,便說道:“拿這個例子來說事兒,也許不大恰當,神機營最終‘出旗’,畢竟還是因為自個兒違旨抗命所致……”

    恭王慢吞吞的說道,“神機營‘違旨抗命’這個事兒,可是有些古怪。”

    文祥一怔,“六爺,你是說……”

    “神機營是被種種謠言嚇跑的,”恭王說道,“什麼‘大炮轟擊’、‘鐵騎衝殺’、‘捉對兒決鬥’、‘俄羅斯輪盤賭’、‘十一抽殺律’……嘿嘿,花樣繁多!”

    “現在外頭都說,造作謠言的,是老七府裡一個……姓劉的師爺,嗯,姑且不論老七下頭的人,有沒有這麼大的本事,單說一點——憑什麼說造作謠言的,就是這個姓劉的呢?這個人,目下生不見人、死不見屍,說他造作謠言,證據何在呢?”

    “我覺得,”恭王淡淡的,“劉某造作謠言,這個說法,本身就像是個……謠言了。”

    一陣寒意襲來,文祥整個人都怔住了:“六爺,你的意思,該不是說……”

    “不,不,”恭王搖頭說道,“你別誤會,我沒有什麼特別的意思——這種事情,詭譎難明,大約……永遠也不會有真正水落石出的一天,所以,就沒有必要再去糾結不清了,反正,不論大風起於何處,神機營都是被吹出了城去,‘違旨抗命’四字,坐的實實的,與人無尤,更與你無尤。”

    文祥怔怔的,過了好一會兒,才把探究“大風起於何處”的念頭拋開了。

    他輕輕嘆了口氣,“我有一種感覺,軒邸一切事情,都是有自己的主張的,並不會真的聽取別人的意見,只是有些主張,藏的很深,不到時候,不會示人。”

    “有時候,”文祥苦惱的說道,“我真是弄不清楚,軒邸……到底是怎樣的一個人?他到底……要什麼?”

    怎樣的一個人?

    要什麼?

    “六爺,”文祥說道,“我不曉得怎麼跟你說——我在軒邸面前,同在你面前,感覺是不一樣的,無論如何,找不到那種踏實心安的感覺!有時候,甚至,不自禁的,會隱隱心底生寒!”

    恭王心中,五味雜陳。

    “有時候,真不曉得……何去何從?譬如,再有神機營一類的事情出來,我該……怎麼辦呢?”

    “小房子”裡,一片靜默。

    過了好一會兒,恭王開口了,聲音低沉:“博川,我很感動——你這些話,彼此不是真正的知己,說不出來!”

    “實話實說,對於逸軒,你的這種‘摸不著底’的感覺,我多年之前,就有了!”

    “那個時候,他不過剛進軍機,排名還在琢如之後……”

    話說到這兒,“叮噹叮噹”幾聲,“傳呼鈴”響了。

    恭王在“小房子”裡之時,下頭還要打攪,那一定是出了非常緊要的事情,或者,有非常緊要的人上門拜訪。

    恭王皺了皺眉,“你先坐著,我去瞅瞅。”

    不多時,恭王回來了。

    “我那位弟妹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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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零三章 還沒有真正撕破臉?

    文祥一怔,他雖然猜得出來,這個“弟妹”是誰,還是禁不住問了句:“七福晉?”

    “嗯。”

    恭王點了點頭,然後,抬起頭來,眯起了眼睛,同時,雙手交握,輕輕搓動。

    他的神情,依舊平靜,可是,這些細微的肢體動作,清清楚楚的表明,他的內心,有著極大的煩難。

    醇王福晉登門,雖然意外,但也在情理之中,來意為何,更是不問可知,可是——

    醇王矯詔造逆,鐵證如山,本人亦不能辨一詞,其所作所為,叫人就算有心為他求情,也不曉得,該如何開口?

    文祥反對黜神機營“出旗”,以為處罰過甚,以一對四,依舊擇善固執,這是因為,一方面,神機營畢竟“反跡未彰”,另一方面,神機營人員,有“出首”之舉——這就可以算是“反正”了,因此,神機營捲入此案,可說是受了醇王之累,平心而論,有可原宥之處。

    但是,至始至終,文祥沒有為醇王求過一個字的情——並非他連一句好話也不想為醇王說,而是根本無從措手。

    可恭王不同,他和醇王,是同胞兄弟,不論醇王造了多大的孽,恭王如果不出面為醇王說情,他都不能免於外界“無情無義”之譏。

    如果恭王出面為醇王說情,首先,他會遇到和文祥同樣的問題——無從措手。矯詔是真的——還矯了不止一道的詔!陰謀稱兵造亂,也是真的——矯詔上寫的清清楚楚呢!這樣子的罪行,如果還不置之典刑,《大清律》神馬的,就可以拿去做擦屁股紙了!

    “議親”、“議貴”的名目,也用不了——“議親”、“議貴”,不及梟獍,謀反造逆,逢赦不赦,是不能“議親”、“議貴”的。

    其次,也是更重要的,恭王身處嫌疑之地,他自個兒本就是當政者重點防範的目標,可著勁兒的韜光養晦,猶嫌不足,還跳出來趟這個渾水?這個“渾水”,可不是恭王當年的“貪墨、驕盈、攬權、徇私”,而是“矯詔、造逆”——這個渾水,實在是太渾了!

    如果恭王出面為醇王說情,一定會招致“上頭”嚴重的猜疑,到時候,非但醇王救不下來,反倒把自己搭了進去,這種注定賠本的生意,做得來嗎?

    可是,如果恭王由始至終,一默無言,又如何免於天下人“無情無義”之譏呢?

    文祥曉得恭王這個人的,重情重義,愛惜羽毛——仔細想想,真是替他作難!

    別的先不說,眼下醇王福晉這一關,又該怎麼過呢?

    唉!

    文祥開口了,神情、聲音,都十分難過:“想來想去,這個事情,還是……要怪我。”

    恭王微愕,停止了手上的動作,看向文祥。

    “當初會議神機營去留,”文祥說道,“如果我不是那麼固執,堅持不可黜神機營‘出旗’,或許……能夠救七爺一命,也說不定?”

    “這個話……怎麼說呢?”

    “是曹琢如挑的話頭——”

    頓了一頓,文祥說道,“會議之後,琢如說,‘王爺不在,有一句話,我可以說了’,然後就說,‘如果黜神機營‘出旗’,有一個人,大約多少還有一線生機——’”

    “琢如的話,只說了一半,許星叔便接口說道,‘讓我來猜一猜,你說的這個人,是不是目下正關在宗人府‘空房’裡的那一位?’”

    恭王眼中,波光一閃。

    “曹琢如說‘不錯’,許星叔說——”

    說到這兒,文祥頓了一頓,仔細回想了一下,說道:“嗯,他是這麼說的,‘太平湖多年經營,盡在神機營,如果神機營‘出旗’,無力興風作浪,太平湖即無所恃,對於‘上頭’,就不再是什麼威脅,‘上頭’看在宣宗嫡脈和往日的情分上,說不定會留他一命,以全天年。’”

    恭王眼中光芒,霍的一跳。

    “下頭還是許星叔的話——‘可是,如果神機營僅僅是‘歸旗’,一頓‘殺威棒’下來,也不見得就打明白了,傷癒之後,多半還是要造謠生事、興風作浪——如是,他們一定要把太平湖供起來,以資號召!真是這樣子的話,‘上頭’就絕對不能留著太平湖‘資敵’了。”

    恭王目光炯炯:“還有嗎?”

    “嗯……曹琢如說,‘星叔大論,透徹極了,我不能增減一字!’郭筠仙亦連連稱是,說,‘我們幾個,若和‘上頭’易位而處,大約也不能不做此斷然的處置吧!’”

    頓了一頓,“嗯——就這麼多了。”

    “當時,”文祥嘆了口氣,“我為難的很,一邊兒是三萬人的生計榮辱,一邊兒是……唉!”

    “接下來的兩天,我輾轉反覆,掙扎不已,總是難以決斷……唉,其實,只要趕在王府井大校場之會的前一天,改弦更張,贊附黜神機營‘出旗’,大約……都來得及救七爺一命!我……唉!”

    文祥的神情,異常沮喪:“現在,雞飛蛋打——神機營沒救下來,七爺也……唉!”

    恭王交握在一起的雙手鬆開了,他抬起右手,用力地擺了幾下,說道:“博川,你就不要再自責了!真的不關你的事兒!你能做的,都做了!你再這麼著,就是鑽進牛角尖兒裡去了!”

    頓了頓,抬起的右手並沒有收回來,而是豎起食指,虛點了一點,說道:“不過,你方才轉述的這些話——琢如、星叔他們的話,很有意思!”

    “這——”文祥遲疑了一下,“請教六爺,是怎麼個……‘有意思’呢?”

    “其實明白的很!”恭王的神情、聲音,都不一樣了,“博川,你是身在此山中,亂了方寸,才沒有看出來!”

    微微一頓,“琢如、星叔的話,至少說明一點:他們那邊兒,並不是鐵了心,一定要老七這條命的!如果,咱們能夠……呃,打個不恰當的譬喻——譬如綁票,如果‘肉票’的家裡,能夠拿出足夠的‘贖金’,綁匪便可放人;如果不遂其意,那就要‘撕票’了!”

    恭王的譬喻,匪夷所思,文祥卻是渾身一震,顫聲說道:“六爺,你是說,黜神機營‘出旗’,就是‘那邊兒’開出的……‘價碼’?”

    “不錯!”恭王說道,“而且,我以為,這必是逸軒本人的意思——未得逸軒的授意,老七的生死,琢如、星叔他們,怎麼敢自作主張?”

    文祥呆住了,腦子裡“嗡嗡”的。

    坐失良機!坐失良機!

    恭王好像曉得他在想什麼,說道:“不過,你沒有曲從他們的意思,也不能算是坐失良機——我還是那句話,你不要自責!神機營的事情,你已經盡心竭力了!”

    微微一頓,“其實,換了我——我若和你易地而處,也是不曉得該如何取捨的!”

    “我也不能夠為了自己的弟弟的生死,就罔顧三萬旗人的生計榮辱——不然,還怎麼好意思忝居國家親王的位子?”

    “神機營的事兒,已經過去了,多想無益,不要再提了!現在,咱們該想一想,還拿不拿得出……足夠的‘贖金’?”

    頓了一頓,恭王微微放低了聲音,卻加重了語氣:“仔細想想,彼此的臉面,其實還沒有真正撕破——譬如,老七的爵銜,還沒有革掉……”

    文祥心中,又是一動。

    “你想一想,”恭王的聲音,更低了一點兒,“辛酉政變的時候,咱們是怎麼對待載垣、端華的?”

    載垣、端華,是在軍機處當值的時候拿下的,拿問他倆的旨意裡,有“將載垣、端華、肅順,革去爵職,拿交宗人府”之說,就是說,載垣、端華被捕之時,頭上的“********”,就沒有了,不過一個閒散宗室。

    文祥很清楚,關於肅順、載垣、端華的命運,其後的各種會議,不過走個形式,在他們成為階下囚的那一刻,他們就注定難逃一死了——因為從一開始,恭王和慈禧,就是要置他們三個於死地的。

    所以才不留任何餘地,一出手就剝去了他們的爵位。

    同時,這麼做,也是為了打消朝廷中還在首鼠兩端的人的幻想。

    醇王頭上的“親王銜郡王”,卻迄今尚在。

    這,說明了什麼呢?

    醇王之所為,較之肅順、載垣、端華,其實遠為嚴重。

    肅順雖然跋扈專權,也有向文宗建議對慈禧行“鉤弋夫人”故事之傳聞,可是,他畢竟沒有真的“矯詔”,也沒打算對恭王動用武力,恭王和慈禧,不但不能容他,還抓了載垣、端華兩個倒霉蛋“陪綁”,按理來說,“那邊兒”對醇王,更應該欲啖肉寢皮才對啊!

    文祥畢竟是個拿得起、放得下的人,他收攝心神,努力思索。

    過了片刻,他開口了:“那,得先想清楚,‘那邊兒’……到底想要什麼?”

    “不錯!”恭王說道,“你這句話,說到點子上了!”

    頓了一頓,“‘那邊兒’之亟亟者,自然是嗣皇帝的位子,可是,目下,榮安登基繼統,大局已定——我能讓的,也都讓出去了!一時之間,我還真想不出來,‘他’還想要什麼?我還能給什麼?”

    頓了頓,“方才,你、我都說到了,逸軒此人,叫人‘摸不著底’——”

    “叮噹、叮噹!”

    “傳呼鈴”又響了。

    方才,也是說到“摸不著底”的時候,被“傳呼鈴”打斷的。

    “就這麼一小會兒,也等不得?”

    恭王大皺眉頭,“我去看看。”轉身出去了。

    不過,並不是醇王福晉“一小會兒,也等不得”。

    來人還是“門上”,恭王心想:這應該不是老七媳婦的事兒了,又來了什麼緊要的人物嗎?

    “回王爺,”“門上”說道,“方才,我想起一個事兒——七福晉的車子,是從東邊兒過來的!”

    微微一頓,“這個……可不大對呀!太平湖在鳳翔胡同的北邊兒,她應該從走北邊兒的路才對呀!”

    “於是,我就去套車伕的話,原來,七福晉去了朝內北小街——她是從朝內北小街過來的!”

    哦?

    恭王大為意外。

    “門上”繼續說道:“我想著,這個消息,大約比較緊要,所以,趕緊過來回給王爺。”

    這個消息,確實緊要。

    恭王回到“小房子”裡,說給文祥聽了,文祥亦頗為意外。

    “現在的情形,”恭王慢吞吞的說道,“是一步路也走錯不得的!這樣吧,博川,非常之時,行非常之事,嗯,我見她的時候,你和我一塊兒聽一聽情形吧——如果過後由我轉述,只怕中間漏掉了什麼,或者,有什麼失真、曲解……然後,咱們倆再一塊兒合計合計,到底該怎麼辦?”

    啊?你什麼意思?總不成要我和你一起見七福晉?這……哪兒有這個規矩呀?

    “就委屈你呆在屏風後好了——非常之時,行非常之事,咱們都不要膠柱鼓瑟了。”

    啊?呃,原來要我……“聽壁角”。

    匪夷所思,不過,呃,好吧——非常之時,行非常之事。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7-5 21:33
第三零四章 豁然開朗

    醇王福晉在上房,由恭王福晉陪著。

    不過,較之在朝內北小街和明氏在一起之時,氣氛就是天壤之別了:彼此見了禮,上了茶,略略寒暄過了,妯娌倆就陷入了沉默。

    本來,旗人最重禮節,大家子更是如此,兩個女人平日見面,能夠又客氣、又熱情的將對方的三姑六婆,統統問候一遍。可是,今兒個,妯娌倆的嘴,都好像被什麼堵住了,這些檯面上的話,無論如何,說不出來。

    醇王福晉同明氏在一起的時候,彼此也沒有心思,說這些無關緊要的話,但是,明氏溫言慰藉,軟語開導,一掬同情之淚,令她在徬徨無助之中,大感安慰,這些,在恭王福晉這兒,卻是沒有的。

    非但如此,事實上,此時此刻,恭王福晉根本就不歡迎這個妯娌來訪,因為醇王福晉的來意,不問可知——

    我可不能叫我的老公去趟你的老公的渾水!我們花了多大的氣力,受了多大的委屈,才勉強……這個,“潔身自好”?可不能因為搭救你那個蠢笨的老公,就……前功盡棄!——況且,這是什麼事兒?一不小心,別說六爺了,我們全家都得搭了進去!

    妯娌倆枯坐無語,氣氛尷尬,恭王福晉也罷了,她已經做好了“相持不下”的心理準備,醇王福晉卻是愈來愈是心焦:六爺呢?趕緊的呀!

    一個丫鬟匆匆進來,“啟稟福晉,王爺說,請七福晉‘樂道堂’相見。”

    恭王福晉、醇王福晉都是一愣。

    “樂道堂”是恭王的書房,恭王平日起居,有時候也在“樂道堂”。說到肅客,只有關係緊密、地位重要的客人,才有進入“樂道堂”的資格,譬如,恭王當政之時,軍機處的“小會”,就常常假座“樂道堂”。

    不過,無論如何,“樂道堂”是接見外客的地方,在那裡見自己的弟妹,是個什麼意思呢?

    意思有兩個:

    一個是這種地方,對於醇王福晉來說,自然而然,在心理上,會產生某種拘束感,對唔之時,就不致情不可禁,甚至涕泗交流,叫恭王無以措手足。

    一個是只有另尋一個地方見面,才好事先把“聽壁角”的文祥“安置”進去啊。

    恭王福晉陪著醇王福晉,來到“樂道堂”,恭王已在滴水簷下等候了。

    上了台階,行了禮,還未直起身來,醇王福晉已是泫然欲涕了。

    恭王福晉見不是事兒,喊了一句:“六爺!”

    恭王微愕,“什麼事兒?”

    “是載澄的事兒——這個混小子,又闖禍了!”

    頓了一頓,“六爺,借一步說話吧,家醜不可外揚,不好叫弟妹聽笑話。”

    轉向醇王福晉,“弟妹,你先進去坐著,我只說幾句話,六爺就進去的。”

    醇王福晉低低的應了聲“是”,丫鬟領著,進屋子去了。

    夫妻倆走下台階,恭王微微皺眉,同時壓低了聲音,“你鬧什麼虛玄?”

    恭王福晉也壓低了自己的聲音,但是,說話的口吻,卻帶著嚴重的警告的味道:“不管她怎麼哀求,你都不能心軟!七爺的事兒,無論如何,咱們不能攙和!”

    “嗐……”

    “你別‘嗐’!”恭王福晉打斷了恭王的話頭,“別不以為然!更別跟我說,‘女人別瞎攙和’什麼的!怎麼,大風大雨裡,跪在軍機處外頭的那個,不是個女人?”

    說到這兒,恭王福晉的眼圈兒,已是紅了:“你是不是還要我……在你的女婿面前……再跪一次?”

    這個話,恭王福晉不是第一次說了,恭王又是厭煩,又是歉疚,他輕輕嘆了口氣,說道:“好,我聽你的,老七的事兒,我不瞎攙和就是了。”

    恭王福晉微微放緩了語氣,“七爺出了事兒,我這個做嫂子的,也心疼,也著急!可是,沒法子就是沒法子呀!咱們就算把自個兒搭進去,也還是幫不了他,你說,是不是?”

    恭王不能說這個“是”字,他伸出手去,在恭王福晉手上輕輕一握,“你放心,我有分寸的,不會做那種賠了夫人又折兵的事情——”

    微微一頓,“無論如何,不會……再教你受什麼委屈的。”

    在室外的地方,握自己的手,這是恭王極少做的動作,恭王福晉身子微微一顫,臉上就紅了,她低聲說道:“為了這個家,為了……你,我也不怕受什麼委屈,可是,這一次,七爺的事兒,和以前的那些事兒,都不一樣,就怕……受了委屈,也還是沒有用……”

    恭王福晉的這個看法,倒是頗有見地,恭王溫言說道:“好,我都曉得了,你去吧,咱們也不好叫她等太久了。”

    恭王福晉依舊是不放心,不過,也說不了更多的什麼了,只好說道:“我能說的,都說了,你……看著辦吧。”

    妻子去了,恭王默謀片刻,轉身進屋。

    一見恭王,醇王福晉又站了起來。

    恭王虛虛的按了按手,“你坐。”

    待恭王落座之後,醇王福晉才坐了下來,囁嚅了一下,說道:“我是從朝內北小街過來的……”

    醇王福晉開宗明義,倒是頗出恭王意外,他不由自主的,“哦?”

    可是,接下來,就沒有下文了,醇王福晉臻首低垂,身子微微抽動,眼看著再等下去,就要淚下了。

    恭王只好問道:“你見到逸軒了?”

    “……是,見到了……”

    “他怎麼說?”

    醇王福晉的聲音,帶著一絲哭腔:“我也不曉得呀……”

    這叫什麼話?

    恭王哭笑不得,老七夫妻倆,都叫人有“無從措手”之感呀!

    剛要說話,醇王福晉說道:“剛開始的時候,他還肯敷衍我,到了後來,不知怎麼的,愈說氣性愈大……”

    頓了頓,哭腔更重了:“他說,是奕譞對不住他,不是他對不住奕譞,奕譞的爵位,到現在都沒有革掉,他……呃,‘仁至義盡,無以復加’了,奕譞呢,呃,‘人進去了,心思卻還擱在外頭’,指使神機營,呃,‘唱了這麼一齣戲’……”

    “你等一等——”恭王打斷了醇王福晉的話,“他說了‘奕譞的爵位,到現在都沒有革掉’這個話?——原話是怎麼樣的?”

    醇王福晉愣了一愣,“他說的沒錯啊,奕譞的爵位,是還沒有革掉啊……”

    “我是問他的原話。”

    “原話”二字,恭王加重了語氣。

    這就有點兒為難醇王福晉了,她吃力的回想著,“呃,他好像是這麼說的,‘奕譞矯詔做亂……’呃,不對,是‘朴庵矯詔作亂’……”

    頓了頓,“他說,呃,‘鐵證如山,本該先革去爵銜,再行……勘問’,可是,可是,呃,‘直到目下,奕譞’——呃,‘朴庵’,是‘朴庵’——‘朴庵的親王銜郡王,還是沒有革掉……不然的話’……”

    說到這兒,又顰眉細想了片刻,“說到這兒,就打住了——就這麼多了。”

    “嗯……後來呢?”

    “後來?”醇王福晉秀眉緊蹙,“他突然就發了火兒,站起身,甩臉子出去了……”

    啊?

    恭王愕然,這不像是關卓凡的做派呀?

    “你什麼都沒有說……他就摔手而去了?”

    醇王福晉的臉,突然紅了,“也不是什麼都沒說……”

    恭王沒說話,用探詢的目光看著醇王福晉,等著她的下文。

    醇王福晉的臉更紅了,微微的張了張嘴,“我,我……”

    “我”了幾聲,下面的話,到底說不出來。

    他和聖母皇太后的事兒,你叫我怎麼說得出口嘛!

    沒奈何,又把頭低了下去。

    恭王看得出來,醇王福晉有難言之隱,可是——

    當時,這個糊塗弟妹,到底說了什麼,以致關卓凡暴怒失態,掉頭而去?她不但是老七的福晉,還是“西邊兒”的嫡親妹妹,還有,她和關卓凡的那個義嫂,是結義的姊妹,照常理,彼此關聯如此緊密,就算言語失當,也不至於……

    他必須把這個事兒弄明白,不然,就無法對症下藥,甚至,連還有沒有轉圜的餘地,都搞不清楚!

    正在斟酌,醇王福晉終於開口了:“逸軒這個樣子,我是拿他一點法子也沒有了!現在,六爺,只有你,才能夠救奕譞一命!六爺,我求求你,看在同胞兄弟的份兒上,不能夠見死不救……”

    醇王福晉的話,非常之不得體,恭王皺了皺眉,冷冷的說道:“這個不必你說——他是你的丈夫,卻是我的弟弟!夫妻本是同林鳥,大難來臨各自飛——親生兄弟,卻是打斷骨頭連著筋的!”

    醇王福晉曉得自己說錯了話,臉漲的通紅,站起身來,福了一福,低聲說道:“六哥,是我說錯話了,你別見怪——我嘴笨,他的事兒一出來,我就亂了方寸,說話就……更加欠考慮了,你千萬包涵著點兒……”

    醇王福晉的稱呼,由“六爺”變成了“六哥”,恭王心中一軟,說道:“你坐吧——也不怪你,你心裡邊兒著急,我是曉得的!不過,愈是著急,愈不能亂了方寸,不然,事情只會愈辦越糟!”

    “是,是!”醇王福晉賠笑說道,“六哥說的對……”

    恭王以為,醇王福晉的“六哥說的對”,是指“愈是著急,愈不能亂”,其實呢——

    “‘打斷骨頭連著筋’——真是這麼回事兒!明氏也是這麼跟我說的!”

    恭王心中一動,“明氏?哪個明氏?”

    “就是逸軒的義嫂啊!”

    恭王心頭一跳。

    “她——怎麼會跟你說這個話?”

    “她說,‘眼下能救七爺的,只有一個人——就是六爺’,叫我過來找你……”

    恭王心中,大大一跳。

    “我說,這個事兒……”醇王福晉偷偷覷了恭王一眼,小心翼翼的說道,“挺叫六爺為難的,她說,六爺和七爺,是……呃,這個,同胞兄弟……呃,血濃於水,打斷骨頭連著筋,七爺的事兒,六爺斷不會不理的……”

    這些話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醇王福晉此行,是明氏的指使!

    “逸軒甩手離去,明氏勸你過來找我——這兩件兒,孰前孰後?”

    醇王福晉愣了一愣,說道:“原本是明氏陪著我的,逸軒來了,明氏就出去了,逸軒走了,明氏又進來了——就是這個時候,她勸我來找六哥你。”

    恭王心頭,豁然開朗,有譜兒了!

    既如此,連之前關卓凡何以失態離去,都可以不必深究了!

    “你聽我說,”恭王緩緩說道,“她說的不錯——老七的事兒,我這個做哥哥的,斷不會坐視不理的!你呢,就不要再拋頭露面,東奔西走了,有些事情,你不大明白來龍去脈,講多錯多,反而……耽誤事兒,你明白嗎?”

    醇王福晉的臉上,倏然露出了欣喜的神色,連連點頭:“明白,明白!”

    其實,她並不是很明白,不過,“老七的事兒,我這個做哥哥的,斷不會坐視不理”,卻是聽明白了的!

    “那,”醇王福晉眼中充滿了希冀,“奕譞的事兒,我可就……都拜託給六哥了。”

    恭王笑了一笑,“‘拜託’兩個字,用得不對——不過,算了,不和你糾葛這些字眼兒了!”

    醇王福晉也不曉得,哪裡不對?不過心中感激,站起身來,盈盈的蹲了一福:“我先替奕譞,謝過六哥了。”

    恭王坦然受禮,待醇王福晉起來後,說道:“好了,你這就回去罷!有消息了,我會叫人給你送信兒的!”

    醇王福晉,還是有些不大放心,說道:“是,多謝六哥——哦,對了,逸軒還說過,奕譞的事兒,新君登基之前,要辦出個起落來,不然,呃,‘大夥兒心裡七上八下的,別的正經事情,就辦不好了’,所以,嗯,要請六哥——”

    下面兒的話,她不好意思說出來,但這個“意思”,恭王自然是明白的:奕譞的事兒,請六哥抓緊點兒,不然,等人家已經“辦出個起落來”了,你再去說請,恐怕就趕不及了!

    恭王心中又是一動——不是因為醇王福晉不甚得體的“意思”,而是她轉述關卓凡話中的四個字——“新君登基”。

    他平靜的說道:“我都知道了——你就放心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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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零五章 做夢也沒有想到

    醇王福晉告辭,恭王送到滴水簷下,略候片刻,轉回屋內,揚聲說道:“博川,委屈你了,請出來吧。”

    屏風後“聽壁角”的文祥出來了,臉上有隱約的、壓抑不住的興奮。

    恭王的心情,則於興奮之外,還夾雜了許多複雜乃至沉重的成分,他做了一個“稍安勿躁”的手勢,平靜的說道:“咱們回‘小房子’吧。”

    回到“小房子”,落座之後,恭王輕輕透了口氣,問道:“博川,以為何如?”

    “軒邸對六爺有所……希翼,”文祥說道,“並且,若得遂所願,即不加極刑於七爺,這一點,蓋無疑義!”

    恭王一笑,“‘希翼’二字,形容入妙——嗯,朝內北小街要和咱們做一筆交易,這一點,我亦以為然!”

    “只是……”

    文祥猶豫了一下,打住了。

    “有什麼,說什麼。”

    “嗯,不過,或許是我小人之心了……”

    頓了頓,沉吟了一下,文祥說道:“六爺,你說,會不會……有這樣一種可能?軒邸那邊兒,以七爺為餌,羅織罪罟——”

    恭王目光一跳,“你是說,這是一條……‘誘敵深入’之計?——以老七為餌,誘我入轂,一網成擒?……斬盡殺絕?”

    “呃,應該是我多心……不過,這段日子,風波太多、太大了!且大多事出突然,都是做夢也想不到的事兒!我,實在是有些被嚇怕了……”

    恭王微微垂首,默謀片刻,抬起頭來,斷然說道:“不會!”

    頓了頓,“逸軒此人,不是個心慈手軟的,決絕起來,確實令人膽寒,不過,他之行事,有所為,有所不為——這一層,我不會看錯!”

    “張太岳說,‘芝蘭當道,不得不除’——可是,也得‘當道’,才能‘除’啊,左閃右躲,竭力避讓,費盡心機,不‘當’他的‘道’,他為什麼要‘除’我?”

    張太岳,即張居正。

    “還有,我畢竟不是老七,朝野上下,總算還有一些人望,欲加之罪,若無一個合適的說辭,輿論人心,無論如何,是不能甘服的!”

    “是!”

    文祥重重點頭。

    “其實,”恭王繼續說道,“即便是老七,也不能便說是‘欲加之罪’——老七做的事兒,實在叫人無話可說!”

    說到這兒,嘆了口氣,“本來,老七雖然反對榮安繼位,但若不是做出了這等荒唐的事情,逸軒也不見得會拿老七怎麼樣,也沒有藉口——在此之前,逸軒還建議,進老七為親王呢!”

    “是!”

    “最緊要的是,”恭王說道,“目下,榮安即將登基,宗室的支持,至關重要;朝廷的政局,也經不起更多的折騰了,不然,就像逸軒自個兒說的,‘大夥兒心裡七上八下的,別的正經事情,就辦不好了’——這個時候,再生事端,再興大案,寒天下人之心,恐怕……不是智者所為!”

    文祥輕輕舒了口氣,說道:“六爺,你說得對!其實,你說的這些,我大致也都想過,可是,總要聽你再說一遍,我才真正放心——”

    搖了搖頭,微微苦笑,“唉,還是那句話——實在是被嚇怕了!”

    恭王微微一笑,說道:“你不是‘被嚇怕了’,你是局中之人,山中之人,我呢,勉強算是……身在廬山外了,看事情,超然一點。”

    “嗯,”文祥點了點頭,“我想起軒邸說的一句話來,叫做‘團結一切可以團結的人’,我看,他建議進七爺為親王,並不是虛應故事——可惜了!”

    恭王微微一怔,“‘團結一切……可以團結的人’?”

    “是,”文祥說道,“這句話,雖然略顯俚俗,可是,很有味道!”

    恭王默默的品味了片刻,點了點頭,鄭重說道:“不錯,很有味道!‘團結一切可以團結的人’——他果然能言行如一,誠國家之大幸也!”

    悠悠的嘆了口氣,“逸軒此人,確實……不是凡品!”

    “小房子”裡,一時陷入了沉默。

    過了一會兒,文祥輕輕咳嗽了一聲,說道:“六爺,現在,咱們該來想一想,軒邸所‘希翼’於你的,到底是什麼事情了。”

    恭王問道:“以你之見呢?”

    “我想,”文祥說道,“第一,七爺那兒,大約……得有一個比較紮實的說法。”

    “‘紮實的說法’……嗯,就是俯首認罪了。”

    “認罪”二字,十分刺耳,不過,文祥坦然的點了點頭:“是,總得給‘上頭’一個台階下。”

    “不錯,這是題中應有之義——不過,這件事情,雖然要著落在我的身上,但畢竟只能算是老七的事兒,還不能夠真正算是我的事兒——我呢?”

    文祥深沉的看了恭王一眼,說道:“六爺,其實,一切都在你洞鑑之中——說來說去,還是‘新君登基’四字。”

    恭王微微一笑,說道:“博川,你我果然莫逆於心!”

    頓了一頓,嘆了口氣,“就是不曉得,我若行此舉,天下人,會給我一個什麼風評?史筆如鐵,又會怎麼寫我?”

    文祥心中微微一沉,想了一想,用十分鄭重的口吻說道:“六爺,你行此舉,不止於為善盡親親之義,更是……為國家、為宗社!宗室彼此相安,朝野上下一心,國家臻於治世,都由你這個舉動而來!”

    “哦,有這麼大的用處?”

    “一定的!”文祥斬釘截鐵的說道,“十年之後——不,不需要那麼久,五年就夠了——到時候,回過頭來,自可明驗我今日之說話!”

    恭王默然片刻,“希望如此吧!”

    “其實,六爺,軒邸‘團結一切可以團結的人’之謂,同你的這個舉動,是異曲同工……殊途同歸!”

    恭王又笑了笑,“我是‘山外’的人,不能夠和逸軒比肩了。”

    文祥極誠懇的說道:“六爺,你雖然不在‘山中’,可是,山中的人,還是離不開你!關鍵的時候,還是要仰仗你一言九鼎!”

    恭王擺了擺手,“一言九鼎是決計當不起的,最多……拾遺補缺吧。”

    頓了一頓,平靜的說道:“這麼說,我得請一道特旨,去看一看老七了。”

    “是——這道特旨,‘上頭’必定是照準的。”

    “還得帶一點兒字紙進去——宗人府的規矩,可都叫我給弄壞嘍。”

    文祥笑了笑,沒說什麼。

    “博川,”恭王繼續說道,“這篇文章——啊,恐怕不止一篇,只能煩請你的如椽大筆了。”

    文祥曉得恭王“文章”何指,點頭說道:“自當效勞,我先起個稿子,六爺你再斧琢。”

    “咱們一塊兒商量著辦吧!”

    *

    *

    門外“咔噠”一聲,這是……開鎖還是落鎖?

    緊接著,“咯吱咯吱”,“空房”厚重的木門,緩緩推開了。

    光線射了進來,蜷縮在蓆子上的醇王,眯起了眼睛。

    門口耀眼的光芒中,站著一個熟悉的身影。

    醇王的腦子,兀自昏昏沉沉的,心想:這當然不是真的——我怎麼做了這樣的一個夢?

    “六爺,您小心著點兒,地上生了青苔,挺滑的……”

    嗯,說話的這個,好像是那個宋聲桓……

    “我曉得了,嗯,這兒的光線,略略暗了一點兒,能夠麻煩你拿一盞燈過來嗎?”

    這個聲音,怎麼那麼熟悉?怎麼也像極了那個人……唉,我的夢,怎麼做的這麼逼肖啊……

    “是,”宋聲桓說道,“卑職這就叫人去取,請六爺稍候片刻。”

    “哦,對了,還要一副筆墨——方便嗎?”

    “方便,方便,”宋聲桓連聲說道,“這都是奉了旨的,六爺稍候、稍候。”

    不對,不對,這也未免也太逼肖了……

    宋聲桓向身後的主事和筆帖式交代了兩句,然後轉過身來,輕輕的喊了聲:“七爺!”

    醇王沒有回應。

    “七爺,”宋聲桓略略提高了聲音,“六爺奉旨,來看你了!”

    什麼?

    我到底,是不是在做夢啊……

    “老七!”

    那個熟悉的聲音,似乎略略有一點兒顫抖。

    醇王的心,怦怦的跳了起來。

    他使勁兒的掐了一下自己的大腿——疼!

    不是……不是在做夢?!

    醇王掙紮著站起身來,夢遊似的,向著門口,搖搖晃晃的走了兩步,站住了,身子篩糠一般的抖了起來。

    他顫顫巍巍的抬起了雙手,似乎是想向門口伸了過去,不過,動作極緩,那個樣子,好像這兩隻手有千斤之重似的,勉強抬到半空,略頓了一頓,突然一鬆,垂了下去,然後,放聲大哭。

    恭王強自抑制住自己激動的情緒,峻聲說道:“奕譞,仔細失儀!”

    微微一頓,“你就算痛悔於自己的所作所為,也不能夠不顧朝廷的體面儀制!”

    “是,是……”醇王連連點頭,努力自抑,過了片刻,痛哭變成了抽泣。

    這個時候,恭王要的“氣死風燈”、文房四寶,都送了過來,除此之外,還有一張條幾,幾個筆帖式七手八腳,一一安置好了。

    恭王這才由宋聲桓陪著,緩步走進了“空房”。

    醇王顫聲說道:“我給……我給六哥請安。”

    說罷,整了整自己的衣服,扎手紮腳的請下安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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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零六章 置之死地而後生

    適應了“空房”內昏暗的光線,恭王大致看清了醇王的形容,他的心,不由自主的揪了起來。

    不過幾天時間,醇王就像變了個人一般。

    辮髮蓬亂,鬍子拉碴,身上的衣服,不僅皺巴巴的,且一眼看去,有點兒晃晃蕩蕩的感覺——醇王整個人都瘦了一圈兒,臉上的顴骨,都凸了出來,看上去,便顯得身上的衣服,大了那麼一圈兒。

    這也罷了,關鍵是動作、神情——舉手投足,猶如一個老翁,顫顫巍巍;神情呢,則像一個受到了嚴重驚嚇的小孩子,滿臉的惶恐踟躕,似乎,隨便弄出來點兒什麼稍大點兒的動靜,就會把他嚇哭。

    醇王的形容,本來就不算如何高明,這下子,更加是沒有法子看了。

    恭王在心中長長的嘆了口氣。

    醇王乍見恭王,心情激盪,灰敗的面頰上,泛著一種病態的紅暈,請下安去的時候,不曉得怎麼岔了氣兒,劇烈的咳嗽起來,臉面憋得更紅了。

    眼見醇王自己站不起來,恭王心中老大不忍,卻硬著心腸,漠然的看著醇王,由著他伏地咳嗽不止。

    待醇王的咳嗽總算告一段落,恭王才淡淡的說道:“行了,起來罷。”

    醇王掙紮著爬起身來,一不小心,踩到了自己的袍角,踉蹌了一下,眼見就要摔了下去。

    恭王眼疾手快,一伸手,抓住了醇王的手,將他拉住了。

    雖然恭王馬上就放開了手,但是,已經感覺到,醇王的手,冰涼冰涼的,且顫抖的厲害。

    恭王心中,一陣悲涼。

    “氣死風燈”點了起來,宋聲桓賠笑說道:“六爺,您同七爺聊著,卑職等告退了。”

    “請等一等。”

    “六爺還有什麼吩咐?”

    恭王沉吟了一下,說道:“人犯和家屬見面,按規矩,宗人府是不是應該……派人在一旁守著?”

    宋聲桓乾笑一聲,說道:“六爺和七爺是骨肉至親,不過,可不能算是七爺的‘家屬’;再者說了,上諭中也沒有叫我們‘在一旁守著’的話呀。”

    頓了一頓,“我們王爺說了,六爺和七爺聊閒天兒的時候,誰也不許在旁邊打攪。”

    這個“我們王爺”,自然是指睿王,可是,恭王曉得,這個決定,並不是睿王能做的,必定是另一位王爺的意思。

    這“另一位王爺”,似乎大方的很呀。

    宋聲桓帶著主事、筆帖式等人,退了出去,厚重的木門,“吱吱格格”的掩上了。

    接著,就聽到宋聲桓高聲說道:“窗子外邊兒的,都退下了!”

    腳步紛沓,窗外簷下的衙役,也都撤開了。

    上鎖的“咔噠”聲,始終沒有出現,就是說,目下,這間“空房”,不但沒有人監視、監聽,連門都是虛掩著的。

    確實大方。

    “六哥……”

    醇王的樣子,好像又要開哭。

    恭王壓抑住自己心中的波瀾起伏,擺了擺手,止住了醇王的話頭,遞過去一個白摺子,淡淡的說道:“我替你擬了個摺子,你看一看,如果沒有什麼問題,就署上自己的名字,我可以替你代奏。”

    啊?

    這個白摺子,恭王進宗人府之前,就捏在了手中,一直“明示於人”,只是醇王心情激盪,沒有留意到。

    醇王渾濁的眼眸,放出光來,他哆哆嗦嗦的接過了摺子,兩隻手捧著,小心翼翼的放到了條幾上,那個樣子,如奉什麼又薄又脆的至寶一般,生怕磕著了、碰著了。

    打開摺子,用袖子擦了擦眼睛,一個字、一個字,細細的看過去。

    看著、看著,原本已略略平復的身體,又開始篩糠般的抖動起來了。

    這個摺子,用醇王自己的口吻,通篇自稱“罪臣”,將自己罵了個狗血淋頭。

    先說自己“鬼魅上身”,“如顛似痴”,最終“喪心病狂”,以致犯下了“人神共憤”、“十惡不赦”的大罪,所作所為,真正是“生人所不忍聞”,天下目己,“睚眥欲裂”,“稍有人心者,皆欲啖罪臣之肉,寢罪臣之皮”,自己為“萬夫所指”,已經成為“天不覆”、“地不載”之人。

    甚至,連“罪臣之肉,狗彘不食”這種話都說出來了。

    接下來,說自己“日夜痛悔”,“徹骨掏髓”,“剜心裂肺”,“淚盡泣血”,可是,“罪臣之罪,雖寸磔遂足贖乎?”

    大錯已經鑄成,無可挽回!上天雖有好生之德,我皇太后雖洪施廣沛,但“恩德不及梟獍”,罪臣萬不敢腆顏乞恩,只能“甘伏斧鑕”,求我皇太后早日宸衷獨斷,“付罪臣於明正典刑,以昭天下後世人臣者之炯戒”。

    看到這兒,醇王再也忍不住了,他抬起頭來,驚恐的看著恭王,顫聲說道:“六哥,這個,這個……”

    恭王扭頭看了一下窗戶,然後走上一步,湊近了醇王,微微俯身,壓低了聲音,說道:“‘置之死地而後生’!這個道理你不懂?——唯有‘認罪伏法’,才有唯一的生路!”

    這個道理,醇王確實不大懂。

    他呆了半響,遲鈍的點了點頭,說道:“是,是,六哥教訓的極是……”

    “這只是一半兒,下邊兒還有——你看下去!”

    “是,是……”

    醇王又擦了擦眼睛,喘了幾口氣,勉強定住了心神,繼續看了下去。

    放在奏摺兩邊的手,卻依然微微的顫抖著。

    “下邊兒”是這麼說的:

    罪臣“痛定思痛,靈台明澈,盡曉昨日之非是矣”,“榮安固倫長公主,文宗顯皇帝嫡嗣,穆宗毅皇帝嫡姊,龍日天表,聖質祥惟,寬仁睿哲,至純至孝,才秀藻朗,端儀萬國,堪承統緒之繼、帝祀之奉”,此前,罪臣“一葉障目”,“不見金之堅、瓊之貞、冰之潔、砥之平”,實在是“不識子都之美者也”,羞慚無地!

    留意一下,榮安公主的封爵,是“固倫公主”,並沒有一個“長”字,這個“長”字,是恭王替醇王硬加進去的,有了這個“長”字,榮安公主就凌駕於敦柔公主之上了。

    還有,榮安公主不是皇后所出,其實不能說是“嫡嗣”,只能說是“血嗣”,不過,既然母后皇太后目榮安為己出,在目下的政治大環境下,硬這麼說,也未嘗不可;可是,“嫡姊”二字,就怎麼也談不上了——榮安公主和穆宗兩姊弟,根本不是一母同胞啊。

    這個“嫡姊”,真正叫“硬來”了。

    總之,吹捧逢迎,無所不用其極。

    接下來,“罪臣”說,拿自己的罪行來說,本是沒有資格再就統緒大事發聲的了,可是,“寸心不盡”,被朝廷“置諸典刑”之前,唯一的希翼,就是看到“榮安長公主”繼統踐祚,自己在宗人府“空房”內,向紫禁城“遙遙匍匐舞拜”,恭叩新君登基,然後,“可以含笑伏於斧鉞之下矣。”

    至此,醇王才隱約明白了恭王為他設計的“生路”。

    看過了奏摺,醇王像只受驚的兔子一般,反覆的向窗戶的方向看了幾次,然後,又下意識的看了看房間的另一端——好像那邊能藏著什麼人似的,確定了確實沒有人監視、監聽了,才低聲說道:“六哥,這個是,這個是……勸進了!”

    恭王眼中波光一閃,說道:“不錯!”

    醇王囁嚅了一下,說道:“就是寶竹坡,其實,也只是說……榮安是文宗顯皇帝的‘血嗣’,並沒有……直接勸進……”

    “是啊,”恭王淡淡說道,“問題是,人家寶竹坡,可沒有住到宗人府的‘空房’裡來啊。”

    “啊?啊,是,是……”

    醇王背上的的冷汗,滲出來了。

    願意也好,不願意也好,這個名字,他是一定要署的,恭王說的沒錯,這是他唯一的“生路”。

    研墨濡筆,看著奏摺後面的空白處,醇王發了好一會兒的呆,最終,顫顫巍巍的提起來筆。

    “我提一提你,”恭王說道,“你現在不能自稱‘臣’,須自稱‘罪臣’。”

    “啊?啊,是,是……”

    又躊躇了片刻,醇王終於落筆了。

    他先小心翼翼的寫下了較小的“罪臣”二字,然後,又寫下了“奕譞伏惟睿鑑謹奏”八個略大一點兒的字。

    醇王的法書,本來還是看的過的,可是,此刻握筆之手,哆哆嗦嗦,筆下之字,歪歪斜斜,全然不成章法,不過,總算沒有缺筆少劃。

    放下筆,醇王大喘了幾口氣,好像這支筆有多麼的重,這十個字,已經耗盡了他的氣力了。

    恭王拿起摺子,細細的看了看,點了點頭。

    “六哥,”醇王慘然說道,“我可就是,可就是……第一個上表勸進的……愛新覺羅氏了。”

    頓了一頓,“百年之後,不曉得,該怎麼……”

    醇王本來想說,“百年之後,不曉得該怎麼去見列祖列宗?”可是,他也曉得,這個話,在這個地方,不管有沒有人監視、監聽,都是說不得的,於是,說到一半,打住了。

    恭王看了他一眼,沒有說話,待摺子上的墨跡幹了,合上了摺子。

    這才冷冷說道:“不,你不是第一個。”

    微微一頓,“我才是第一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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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零七章 勸進,勸進

    恭親王上摺,“瀝陳愚衷”,籲請立榮安公主為帝;另,為醇郡王代遞奏摺,摺子裡,醇王表示“認罪伏刑”,同時,婉轉陳詞,贊附榮安公主承繼統嗣,登基踐祚。

    朝野轟動,議論鼎沸。

    “太平湖的這個摺子,自然是出自鳳翔胡同之手……有意思!”

    “兄為弟援,亦在情理之中。當年,恭邸被攻訐去位,醇邸……呃,太平湖那邊兒,也是替恭邸上過摺子、說過好話的。彼時,弟為兄援,今日,倒轉了過來,這個,投桃報李,也是應該的。”

    “骨肉兄弟,談不上什麼‘投桃報李’;另外,這兩件事,愚以為不能相提並論。”

    “哦,如何不能‘相提並論’?倒要請教。”

    “當年,恭邸去位,不過是‘上頭’要煞一煞恭邸的……氣焰,難道真的要將恭邸趕出政府?——就算‘上頭’真有這個心思,以彼時的情勢,實在也是做不到的!太平湖上不上那個摺子,其實,於恭邸都無所增損!而且,太平湖的摺子,道斤不著兩的,也根本收不到什麼緩頰之功。”

    “這……說的也是。”

    “鳳翔胡同替太平湖擬的這個摺子,卻實在有旋轉乾坤、起死回生之力!嘖嘖,不曉得是出自恭幕中哪一位的如椽大筆?”

    “‘旋轉乾坤、起死回生’?老兄好高的風評!”

    “這個摺子,名為‘請罪’,其實‘乞恩’——這一層,明眼人都看的出來,不消說了。關鍵是,人家‘乞恩’的手法,十分高明,不著痕跡!”

    “這……請教!”

    “你看,摺子一開頭,便說什麼自個兒‘鬼魅上身’,‘如顛似痴’,最終‘喪心病狂’,以致犯下了‘人神共憤’的大罪……嘿嘿,請老兄仔細想一想,什麼叫‘鬼魅上身’,‘如顛似痴’?”

    “這……嗯,這是否在說,我之所以犯下‘人神共憤’的大罪,是因為……邪魅惑亂了心智,或者說,彼時,我之心智,皆為邪魅所控,不得自主?”

    “不錯!既然‘我之心智,皆為邪魅所控,不得自主’,那就是說,我的‘本心’,還是好的;我的‘本心’,並無意矯詔作亂!”

    “啊……妙處在這裡!既然‘本心’是好的,‘矯詔作亂’什麼的,只是一時‘失心瘋’——我自己都不曉得自己做了些什麼!既如此,我的‘人神共憤’的‘大罪’,就是有可原宥之處嘍?”

    “正是!”

    “嗯!……”

    “還有,你看,這個摺子,雖然把自己個兒罵了個狗血淋頭,什麼‘稍有人心者,皆欲啖罪臣之肉,寢罪臣之皮’,又什麼‘罪臣之肉,狗彘不食’——連這種話都說了出來!可是,由始至終,絕口不提‘矯詔造亂’四字。”

    “這……我明白了!一坐實了這四個字,就是‘逢赦不赦’,就沒有台階可下了!”

    “著啊!”

    “老兄高明!不過,我還是以為,這一段,只是給彼此一個台階,真正‘旋轉乾坤、起死回生’的,還是要靠下邊兒的一段——勸進!沒有這一段,我看,‘上頭’不見得肯下這個台階。”

    “嗯……也是。不過,要是這麼說的話,真正的‘旋轉乾坤、起死回生’之力,就不在這個摺子裡了,而是在另一個摺子裡了。”

    “恭邸自個兒的那個摺子?”

    “是。”

    “不錯,那才是‘上頭’真正想要的東西!”

    ……

    看了出來“那才是‘上頭’真正要的東西”的,絕不止於以上兩位。

    “榮安公主繼統承嗣,宗室裡頭,真正贊成的,其實並不算多,只是大多數人,迫於形勢,只好沉默不語罷了。”

    “是,宗室裡頭,在榮安公主承繼大統一事上,真正擺明車馬的,其實只有兩人——一個寶竹坡,一個太平湖。寶竹坡不過一個閒散宗室,太平湖呢,不但是多羅郡王,還是宣宗親子、穆宗親叔!嘿嘿,如此一對比,‘上頭’就很尷尬了!”

    “現在可好了!太平湖‘痛定思痛,靈台明澈,盡曉昨日之非是’,一個勁兒的表白,‘榮安固倫長公主’,這個,‘堪承統緒之繼、帝祀之奉’——嘿嘿,痛打昨日之我!鳳翔胡同也參合進來,齊聲合唱一個調子!”

    “你把話說反了:這個事兒,鳳翔胡同是‘馬首’,太平湖不過‘附驥’。再者說了,誰都曉得,太平湖打倒昨日之我,是為了哀哀求恕,他的‘勸進’,其實沒那麼金貴;鳳翔胡同可就不同了,不管情不情願,到底沒有刀子架在他的脖子上!”

    “不管怎麼說,這兄弟倆,在宗室之中,得排頭兩號吧?”

    “宗室裡頭,鳳翔胡同排頭一號,這個毋庸置疑;太平湖嘛,嗯,雖然還不是親王,不過,‘頭兩號’,勉強也算是了!”

    “仔細想一想,‘上頭’的算計,真正是厲害!如果一早就將太平湖‘革去爵職’,現在上表勸進的,不過就是一個閒散宗室——那可就不值什麼錢了!”

    “不錯,確實厲害,確實厲害!”

    “有這哥兒倆打頭兒,後邊兒的事兒,就都順理成章了!你說,其他的宗室,會不會也——”

    “那還用說?不過——”

    “不過什麼?”

    “其中,大約也還是有些講究的……”

    ……

    鐘王身上,有“內廷行走”的職銜,平時主要負責“帶領引見”,今兒的軍機“叫起”,歸他“押班”。

    大軍機們跪安之後,退出了養心殿明殿,鐘王覷了個空兒,低聲對曹毓瑛說道:“琢公,請留一留步,我有事請教。”

    曹毓瑛好奇的看了他一眼,微笑著點了點頭。

    待四下無人了,鐘王微微漲紅了臉,說道:“琢公,榮安的事情,六哥和……呃,七哥,這個,都上了摺子,你看,我要不要也……”

    哦,原來是為了這個,六、七、八——嗯,是該輪到你八爺了。

    不過,曹毓瑛卻是這樣子回答的:“這是天子之家的事情,以我的身份,似乎……不大適合隨意置喙。”

    鐘王一愣,不過,“似乎”、“不大合適”、“隨意”什麼的,他還是聽了出來,曹毓瑛並沒有把門關死。

    鐘王看了看四周,見無人留意,於是兜頭一揖:“先生教我!”

    曹毓瑛趕忙伸手一扶,“王爺,這可當不起!”

    沉吟了一下,說道:“王爺有心步武恭邸,自然是好的,皇太后曉得了,也必定慈心甚慰,不過……”

    鐘王精神一振,說道:“不過什麼?琢公盡請直言!”

    “醇郡王的情形,”曹毓瑛說道,“比較特別,依我之見,還是等‘上頭’對醇邸的處置下來了,王爺再上這個摺子,比較合適一些。”

    “啊……我明白了,多謝琢公指教!”

    ……

    宗室裡頭,想著“勸進”一事的,不止於姓愛新覺羅的,王公的眷屬們,也盡有替自家男人著急的,譬如,睿親王福晉。

    王公眷屬中,睿親王福晉大約是最盼著榮安公主做皇帝的一個了。

    榮安公主“釐降”之時,有兩位“送親命婦”,一位是莊親王福晉,另一位,就是睿親王福晉。

    睿親王福晉做夢也沒有想到,這個差使會落到自己的身上,她雖然也是親王福晉,輩分卻低,年紀更輕,這也罷了,關鍵是——她是續絃。

    “續絃”、“填房”,較之原配,天生低人一等,於公主“釐降”這種大喜事,更有忌諱,可是,“上頭”卻並不在意,依舊派了睿親王福晉這個差使。

    睿親王夫婦,都十分感激,尤其是睿親王福晉,更是感激涕零——有了“公主釐降送親命婦”的身份,她在王公眷屬之中,地位大大提升了。

    加上睿王和關卓凡的密切關係,自然而然的,睿王福晉便將關卓凡、榮安公主、母后皇太后都當成了“自己人”,凡事都站在他們的立場上,以他們的是非為是非。

    還有,如果榮安公主做了皇帝,睿王憑著和“皇夫”的密切關係,不也可以更上層樓了嗎?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7-5 21:35
第三零八章 宏圖

    晚上夫妻獨處的時候,睿王福晉忍不住,用一種半撒嬌、半抱怨的口吻說道:“王爺,你說,咱們和關三叔走得那麼近,怎麼第一個出來‘勸進’的,倒是恭六叔?”

    論輩分,關卓凡比睿王長了一輩,但是他堅決不讓睿王叫自己“三叔”,兩人以“逸軒”和“老睿”互稱,不過,睿王福晉年輕,稱呼關卓凡,就是“三叔”了。

    睿王看了妻子一眼,摸了摸自己的鬍子,“呵呵”一笑,說道:“你的意思,這第一個出來‘勸進’的,該是我嘍?”

    睿王福晉輕輕的推了丈夫一下,依舊是那種半撒嬌、半埋怨的口吻:“難道不是嗎?這下子,風頭可都給鳳翔胡同搶過去了!”

    “唉,你啊,真是頭髮長……”

    “見識短!”睿王福晉搶白道,“你就不能有個新鮮點兒的說辭兒嗎?”

    “好,好,不說這個,不說這個!”

    頓了一頓,睿王正容說道:“鳳翔胡同上這個摺子,可不是為了出風頭,那是為了救命!”

    “這個我曉得,救醇七叔嘛!可是,咱們……”

    “第一個‘勸進’的,不可以是咱們。”

    睿王福晉微愕,“為什麼?”

    “大夥兒眼裡,”睿王說道,“我是逸軒的人,我來上這個摺子,不過是自己人給自己人說話,雖無私亦有私,不值什麼錢的。”

    “瞧王爺你這話說的!你是關三叔的人不假,可是……你是親王!又管著宗人府,又管著宗室銀行,怎麼能說……‘不值什麼錢’呢?”

    “宗室銀行可不能說是我管著的……”

    “好啦,好啦,”睿王福晉打斷了睿王的話,“我曉得的,還有‘總辦’嘛!可是,你到底是‘總裁’!”

    睿王皺了皺眉,“唉,這個話頭,都岔到哪裡去啦?你可真是能打岔……”

    “好,我不打岔了,你說。”

    “我方才說的,”睿王說道,“只是其一;其二,也是更緊要的,我是遠支親貴,榮安繼位的關節,卻是在近支親貴。”

    睿王福晉秀眉微蹙,“這……”

    “不懂了吧?”睿王說道,“本朝兩百年來,帝系一脈相承,從未偏移,因此,大統的承繼——包括挑選嗣皇帝,早就沒有了遠支親貴說話的份兒,這一次,是逸軒硬把我們這班‘遠支’拉進去的。”

    睿王福晉眼睛一亮,說道:“那你還不多幫著關三叔一點兒?”

    “怎麼沒幫?”睿王說道,“穆宗皇帝龍馭上賓的那一天,王公重臣集議軍機處,我就說了,嗣皇帝之選,不但只能在近支親貴中揀擇,而且,‘只好劃到仁宗一系,不能再往上走了’。”

    “這……就叫幫了?”

    睿王“嘿嘿”一笑,說道:“說你頭髮長……你還不服氣!仁宗一系之內的‘載’字輩,屈指可數,扒拉來,扒拉去,這個也不合適,那個也不合適,最後,這個嗣皇帝的位子,不久只好去找你……嘿嘿,那位關三嬸來坐了?”

    “啊……”

    睿王福晉恍然。

    想了一想,欣然色喜,“哎喲,這麼說,你可是替關三叔立了大功了!”

    “‘大功’倒也談不上,”睿王矜持的說道,“我說的這個話,其實也算不新鮮——台底下,一直都是這麼做的,現在,擺到檯面上罷了!其實,這個話,逸軒叫誰來說都是可以的,不過,我的身份,卻是最為合適的——嗯,你曉得為什麼嗎?”

    睿王福晉嬌媚的一笑,說道:“我哪兒曉得呀?我正等著王爺講給我這個長頭髮的聽呢!”

    睿王“哈哈”一笑,得意洋洋的說道:“你一想就明白了——嗣皇帝只能在‘近支’中揀擇,不就是將‘遠支’從嗣皇帝的人選中排除了?所以,這個話,最好由‘遠支’自個兒來說……”

    “我明白了!”睿王福晉雙手一拍,“‘遠支’裡邊兒,王爺的爵位最高,資格最老,所以,最為合適!”

    睿王又“哈哈”一笑,捋了捋鬍子,“孺子可教也!——嗯,還有,我的年紀,也是最大的。”

    睿王福晉眼波流轉,話中有話,“王爺年紀雖然大,可是……後生小子都比不了呢!”

    睿王哈哈大笑,真正得意了:“這個,我可真就當之無愧了!”

    睿王福晉斜乜了睿王一眼,臉上的笑容,愈加的嬌媚了。”

    睿王輕輕咳嗽了一聲,“說回正事兒——‘只好劃到仁宗一系,不能再往上走了’,由我來說,是合適的,這是因為,我是‘遠支’;不過,第一個出來‘勸進’的,我就不是最合適的人選了,這個,同樣因為我是‘遠支’——這個道理,你懂嗎?”

    睿王福晉笑道:“王爺的話,跟繞口令似的,不過,我聽懂了——‘勸進’嘛,最合適的,應該是‘近支’的!”

    “不錯!說到底,我這個‘遠支’的,只好敲一敲邊鼓;說到‘勸進’,‘上頭’真正看重的,還得是‘近支’——鳳翔胡同,那可是‘近支’的頭一號!”

    頓了頓,“因此,很該他出這個風頭。”

    “那——”睿王福晉說道,“也只好如此了。不過,既然恭六叔已經遞了摺子,那咱們是不是就該——”

    睿王搖了搖頭,“還沒到時候。”

    “還沒到時候?”

    睿王一笑,“是啊!你恭六叔、醇七叔後邊兒,還有鐘八叔、孚九叔呢!”

    “啊?還得等他們兩個?”

    “最好是這樣,除非……”

    “除非什麼?”

    “除非他們兩個,始終不上這個摺子——不過,應該不至於的。”

    “那……要等到什麼時候啊?”

    “等到醇七叔的處置下來——我估計,也就是這一、兩天的事兒。”

    *

    *

    睿王的判斷很準。

    第二天一早,上諭明發,醇王的處置下來了:

    革去一切爵職,回府讀書思過,未奉明詔,“跬步不許出府門”。

    另,家產發回。

    朝野上下,再一次轟動了,人們的意外和激動溢於言表,都說,這真是“如天之仁”!

    拿前惇親王奕誴做個對比:

    論所作所為,奕譞——已經“革去一切爵職”,不能再稱“醇郡王”、“醇王”、“醇邸”,甚至,連“醇七”都不能叫了——其罪十倍於奕誴,奕誴是黜出玉牒,成了一個平頭老百姓,奕譞呢,只是“革去一切爵職”,就是說,他還在玉牒,還保留了宗室的身份。

    奕誴是真正的“圈禁”,只不過圈禁的地點,不在宗人府,而是在燒酒胡同的原惇親王府——朝廷在其中一角,隔出來很小的一個院子,圍以高牆,作為他的監所。

    奕誴的家產,大半都被抄沒,包括燒酒胡同的府邸——他的妻兒,不能再居住其中;留給他們的,只是家產的一小部分,以為生計之必需。

    奕譞雖然“跬步不許出府門”,卻沒有“圈禁”的說法,太平湖畔的原醇郡王府,還是他自己的。

    還有,“家產發還”,朝廷一個子兒也沒有拿他的!

    事實上,睿王、曹毓瑛帶隊“查看家產”,本就沒有將那些“家產”搬走“入庫”,不過是登記造冊、貼上封條——統統原地未動。所謂“發還家產”,派兩個人過去,將這些封條撕了下來,就可以了。

    上諭之中,甚至連“不許會客”、“不許交接外臣”的話都沒有。

    總括言之,奕譞頂多算是“軟禁”,且是“軟禁”在自己的家裡,他依舊可以關起門來,做他的“七爺”。

    還有,大夥兒都留意到,上諭中,關於奕譞的行為,幾乎照搬恭王代他上遞的那個摺子,什麼“鬼魅上身”,“如顛似痴”,最終“喪心病狂”;什麼“日夜痛悔”,“徹骨掏髓”,“剜心裂肺”,“淚盡泣血”;什麼“痛定思痛,靈台明澈,盡曉昨日之非是矣”!

    不過,“勸進”榮安公主的那一部分,上諭之中,並未提及。

    大夥兒都明白,“上頭”當然不至於找不到人另撰一篇辭意俱佳的諭旨,之所以要做這個“文抄公”,是要清楚表明,“上頭”接受了恭六兩兄弟的說辭,“下台階”了。

    “矯詔造逆”四字,由始至終,未在上諭中出現。

    不過,也有極少數心思深刻的人,不無懷疑:“上頭”做這個“文抄公”,會不會有這樣的一層考量——萬一,將來彼此又有什麼地方不對付了,這就是一支“我當初受了你的矇蔽”的伏筆?

    杞人憂天者,只是極個別的,絕大多數人,都覺得,這真是一道地地道道的“恩詔”!之前,一系列驚心動魄的大波瀾帶來的煞氣甚至殺氣,都被沖淡了許多,朝野上下,一時之間,頌聖之聲盈耳,祥和之氣大盛。

    就在當天,鐘郡王奕詒、孚郡王奕譓“步武”他們的六哥,先後上摺,“瀝陳愚衷”,籲請立榮安公主為帝。

    次日,睿親王仁壽、科爾沁親王伯彥訥謨詁、莊親王奕仁三位親王,分別上摺“勸進”,請“榮安固倫長公主”,“早正大寶,以副天下臣民之望”。

    閘門打開了。

    接著,貝勒載治、鎮國公載詳、貝勒載漪,先後上摺“勸進”。

    載治是隱志郡王的嗣子,宣宗一系;載詳是老惠親王的世子,仁宗一系;載漪是端王的嗣子,仁宗一系。

    這三位,之前穆宗升遐、軍機處會議的時候,都露過臉的,都屬於睿王說的“只好劃到仁宗一系,不能再往上走了”的範疇,是“近支”中的“近支”,距帝系的距離,都較睿王、伯王、莊王為近。

    不過,他們的身份,比不得鐘王和孚王兩兄弟,睿、伯、莊三王,無意排在他們之後,於是,這三個“載”字輩的“勸進”的動作,就慢了半拍。

    接著,肅親王華豐、怡親王載敦、鄭親王承志、禮親王世鐸、豫親王本格,上摺“勸進”。

    至此,各旗旗主親王,都表了態了。

    勸進的風潮,並沒有就此打住。

    奏摺依舊雪片般飛來,最終,幾乎所有有爵銜的宗室,即不入八分輔國公以上的,都“上表勸進”了。

    不管是不是出於自己的本心,一個個,都唯恐落於人後。

    閒散宗室沒有專折言事的權力,想“勸進”的,就找門子,托親王、郡王、貝勒、貝子們“代奏”。

    宗室之外的朝臣,倒是十分“安靜”。

    並非沒有人願意“勸進”——剛好相反,許多人看著宗室們“紛紛勸進”,心裡癢的像跑著十幾隻小耗子,有的人,豔羨的眼睛都紅了。

    可是,“上頭”已經輾轉遞下話來:這是“天子之家”的事情,不姓愛新覺羅的,就不要湊熱鬧了。

    這個話,暗含著的邏輯是:有資格“勸進”,就有資格“反對”;我不想你有“反對”的資格,也就不給你“勸進”的資格。

    這個話,是文祥、曹毓瑛、許庚身、郭嵩燾幾位軍機大臣傳出來的,應該確實是“上頭”的意思。

    至此,即便眼神最不好的人,也看出來了:大局已定。

    *

    *

    這兩天,軒親王府的人,一個個喜氣洋洋的,人們私下底都說,眼瞅著咱們“南邊兒”的那位福晉,就要做皇帝了!眼瞅著咱們王爺,就是“皇夫”了!到時候,“皇夫”二字後頭,不加個“攝政王”,也得加個“議政王”、“輔政王”什麼的吧!

    榮安公主府在理藩院胡同,敦柔公主府在小蘇州胡同,理藩院胡同在南,小蘇州胡同在北,因此,軒親王府裡的人,私下底,習慣稱榮安公主為“南邊兒”,敦柔公主為“北邊兒”。

    這個,嘿嘿,和“東邊兒”、“西邊兒”什麼的,異曲同工啊。

    不過,同盈府的喜氣不大合拍的是,這兩天,軒親王卻似乎有些沉默。

    這可有點兒奇怪。

    外頭的局面,拿王爺說過的一句話,那可是“不是小好,是大好”——“一片大好”啊!

    怎麼,王爺卻好像……反倒上了心事?

    下人們的觀察,大致是準確的。

    按理,關卓凡費了無數心力,最終拿到了這樣一個結果,應該舉手加額、舉杯慶祝才對,可是,他的心,卻放不下來。

    他的宏圖之中,在非常關鍵的位置上,還少著一塊拼圖,沒有這塊拼圖,這副宏圖,就算不得完美,就會留下嚴重的隱憂。

    他能夠拿到這一塊拼圖嗎?

    實話實說,關卓凡並沒有百分百的信心。

    有一個事兒,他一直在本能的迴避著,現在,終於避無可避了。

    他抬起頭,望向東南方向。

    那是天津。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7-5 21:40
第一章 女王陛下

    關卓凡下值,回到朝內北小街的王府,一位重要的訪客,已經在花廳等候多時了。

    英國公使阿禮國。

    昨天傍晚,英國公使館一等秘書李佔摩登門,提出阿爵士次日拜會軒親王的請求,並且要求,將阿爵士排在軒親王下值後訪客名單的第一位。

    軒王府回覆,王爺說了,明兒見面是可以的,下值之後,第一個見阿爵士也沒有什麼問題,問題是,王爺什麼時候下值回府,可說不準啊。

    李佔摩說,沒有問題,阿爵士明兒個上午十點半——就是巳正二刻——準時到達軒親王府,親王殿下如果尚未下值,爵士在府中相候就是了——您看,可以嗎?

    呃,阿爵士既然願意等,那麼……好罷。

    傍晚時分提出會見的請求,又不介意可能的長時間的等候,則英國公使館方面,一定有非常緊要的事情,要同軒親王面議了。

    關卓凡和阿禮國見了面,彼此略事寒暄,阿禮國便開宗明義:

    “親王殿下,昨天,倫敦傳來了一個壞消息——阿爾伯特親王病情惡化,醫生已經下了病危通知了。”

    阿爾伯特親王,維多利亞女王之夫。

    關卓凡輕輕的“啊”了一聲,說道:“這真是一個令人難過的消息——怎麼,沒有……希望了嗎?”

    阿禮國面色凝重的點了點頭:“從電文上看——恐怕是的。”

    “無論如何,”關卓凡說道,“我還是希望,能夠出現奇蹟,阿爾伯特親王吉人天相,早占勿藥。”

    “親王殿下,感謝您的美好祝願,不過——”

    阿禮國微微的搖了搖頭,“也許,就在咱們談話的時候,阿爾伯特親王就已經離開了人世,升上了天國,見到了仁慈的上帝。”

    “我和阿爾伯特親王雖未謀面,神交久矣!”關卓凡感嘆著說道,“從他寫給我的信中,可以看出,親王殿下不僅博學多才,還是一位誠實、堅韌、求善、求真的人!如果,這樣一位賢明的人,這樣早的離開我們,那真是——”

    說到這兒,他也微微的搖了搖頭,長嘆一聲:“唉!”

    “親王殿下,您真是阿爾伯特親王的知己!”阿禮國說道,“阿爾伯特親王病榻纏綿之際,不止一次表示,如果因為身體的原因,不能夠訪問中國,不能夠和您見面,不能夠和您一起,主持中英合作的結晶——北京博覽館的開幕儀式,那,將是他終生的遺憾!”

    是,當初就北京博覽館討價還價的時候,阿禮國說過,如果英國參與中國的“博覽館”項目,阿爾伯特親王答應,他會親自負責這個項目,並因此訪問中國。

    不過——咱們的場面話,已經說的足夠多的了吧?你著急忙慌的跑過來,總不成僅僅為了通知我你們女王的老公就要掛掉了吧?

    心裡這麼想,嘴裡這麼說:“這也是我終生的遺憾!我為自己即將失去一位偉大的朋友感到難過,更為英國人民和女王陛下感到難過!”

    “唉,說到女王陛下,”阿禮國說,“親王殿下,不瞞您說,這是我們現在最擔心的一件事情!”

    頓了頓,“女王陛下和阿爾伯特親王夫妻感情極篤,阿爾伯特親王病重,女王陛下憂急惶慮,兆頭已不太好,如果親王殿下最終不治,我怕……女王陛下接受不了這個事實!唉,到時候,女王陛下哀毀逾甚,萬一……倦勤,國家大政,甚有關礙!”

    阿禮國在關卓凡面前說出這樣一番話,看來,還真是沒怎麼把軒親王當做外人呀。

    關卓凡沉吟了一下,說道:“夫妻情篤,一時半會兒的,難以從悲痛的陰影中走出來,也是可以理解的。不過,貴國國體不同,就算女王陛下暫時倦勤,首相閣下也足以支撐大局,私以為,爵士不必過慮。”

    阿禮國眼中波光一閃,點頭說道:“親王殿下所言甚是!貴我兩國,雖然國體略有差異,可是,說到‘支撐大局’——嘿嘿,我和我的同事們,咸以為,中國的‘大局’,端賴親王殿下一人耳!這個‘大局’,只要由親王殿下主持,嗯,拿中國的一句俗語來說,就是……‘穩如泰山’!就能夠蓬勃發展!”

    這個話,既是吹捧,也是試探,關卓凡淡淡一笑:“這可過譽了。”

    心想,你個老小子,還不說正事?

    “親王殿下,”阿禮國終於開始說“正事”了,“貴國和普魯士的外交官們,正在安排腓特烈****訪問中國——”

    頓了一頓,“關於****殿下的中國之行,敝國……嘿嘿,有一個不情之請。”

    關卓凡微微一怔:怎麼扯到這個事兒上來了?

    中、普兩國,雖然還沒有公開腓特烈****訪華的計畫,但是,對於英國,這自然不是什麼秘密——****妃也要陪同****一同訪問中國,而這位****妃,正是維多利亞女王的長女,維多利亞公主。

    同時,維多利亞女王的第四個女兒、維多利亞公主的小妹露易絲公主,也將和姐姐、姐夫一起,訪問中國,因此,腓特烈****的中國之行,需要中、普、英三國共同協調。

    “阿爾伯特親王病危,”阿禮國說道,“維多莉亞公主,已經趕回了倫敦……”

    說到這兒,躊躇了一下,看了關卓凡一眼,臉上露出了為難的神情。

    “我明白了,”關卓凡說道,“阿爾伯特親王病重,維多莉亞公主和弟妹們一起,親侍湯藥;阿爾伯特親王若有不諱之事,維多利亞公主……嗯,還有露易絲公主,自然還要參加喪禮,為亡父送葬……哦,對了,腓特烈****,大約也要參加阿爾伯特親王的喪禮?”

    阿禮國露出一絲苦笑,“普魯士那邊兒,似乎並沒有更改腓特烈****中國之行行程的計畫,因此,****殿下未必可以參加阿爾伯特親王的葬禮,可是,維多利亞公主和露易絲公主……”

    說到這兒,又打住了。

    “沒有關係,”關卓凡說道,“如果維多利亞公主和露易絲公主因此不能成行,我個人以及中國政府,都完全表示理解。”

    阿禮國慌忙擺了擺手,“親王殿下,你誤會了!”

    微微一頓,“女王陛下政府以及女王陛下本人,都認為,腓特烈****的中國之行,既是中、普兩國發展友好關係的重要舉措,同時,嘿嘿,也應該是中、英兩國進一步加強友好關係的良好契機,所以,維多利亞公主和露易絲公主的中國之行,無論如何,應該成事!”

    阿禮國語及“中、普”,用的是“發展友好關係”,語及“中、英”,用的是“進一步加強友好關係”,這是在暗示,英國和中國的交情,可比中國和普魯士的交情要早啊。

    那是,關卓凡心想,你燒俺家房子,是比普魯士早些。

    表面上自然是做出受到感動的樣子:“貴國上下,盛情可感!嗯,我明白了,爵士的意思,是不是,腓特烈****的中國之行,最好……向後推一推?這個,以待維多利亞公主和露易絲公主?”

    “是,是!”阿禮國連連點頭,“全在親王殿下洞鑑之中!這個,哎,不情之請,不情之請!”

    這個,確實是“不情之請”。

    腓特烈****訪問中國的計畫,其實已經向後推遲過了,原來的安排,是在夏、秋之交,因為小皇帝病重,朝野上下,亂糟糟的,實在不適合接待重要外賓,只好推後。

    不過,中、普已有共識,無論如何,今年之內,必須完成腓特烈****的訪華,不然,就可能影響接下來的對法備戰。

    但是,這一層,卻無論如何,不足為英國人道了。

    還有,近期訪問中國,在外交禮儀上,也是最合適的:榮安公主即將登基踐祚,腓特烈****之訪華,雖然未必趕得及“觀禮”,但是“祝賀新君登基”的名目,卻是恰恰好的。

    錯過了這個熱乎勁兒,就沒那麼有意思了。

    往後推個十天、八天,關係還不太大,可是,哪個曉得,這位阿爾伯特親王還能撐多久?如果他生命力頑強,死來死去,就是死不去,難道大夥兒就干等著眼,坐等他老人家嚥氣兒?

    英國方面,一定是探過了普魯士的口風,不得要領,才過來找關卓凡的。

    那是自然的,普魯士只關心“中、普兩國發展友好關係”,怎麼會對“中、英兩國進一步加強友好關係”感興趣?

    關卓凡正在沉吟,阿禮國慢吞吞的說道:“本來,阿爾伯特親王已經定下了訪華的計畫,可惜不能成行,敝國的首相,有意建議女王陛下,派威爾士親王殿下,替代阿爾伯特親王,以競乃父未競之志。”

    哦?

    威爾士親王,即愛德華王子,維多利亞女王的長子,未來的英國國王愛德華七世。

    這個嘛,聽起來,倒還是頗有吸引力的樣子。

    “依我之見,”阿禮國說道,“維多利亞公主兩姊妹,姐姐也罷了,畢竟……嘿嘿,已經嫁給了普魯士人;露易絲公主呢,作為中、英兩國的友好使者,為乃兄先容,卻是美事一樁啊!”

    說的……也是。

    “還有,”阿禮國的臉上,露出了一絲曖昧的笑容,“親王殿下,您不曉得,露易絲公主,可以算是您的崇拜者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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