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史民國] 亂清 作者:青玉獅子 (連載中)

 
巴爾帕金 2014-5-16 16:37:58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2083 77574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7-5 21:28
第二八零章 箭在弦上

    軒親王遇刺的第二天,消息傳了出來,刺客“身有隱疾,刑訊之時,突然發作,搶救不來,就此暴斃”。

    啊?

    許保田的家人都被拘了起來,不過,“訊問”之後,以“兇犯一向獨住,久已不同家人往來,伊等於該犯行蹤,一無所知”,關了一個晚上,便“予以敕回,隨傳隨到”。

    許保田同班的侍衛,包括侍衛領班,也都接受了“訊問”,不過,這班侍衛,似乎未能提供什麼關於刺客的有價值的信息,負責“訊問”的人,也不以為他們和刺客有什麼勾連於是,沒過多久,這班侍衛,便都回到各自的崗位上去了。

    只有那位侍衛領班,倒霉一點,因為“失察”,開去領班之缺,從一等侍衛,降到三等侍衛。

    刺客的暴斃,以及對關聯者的處置,大出朝野上下的意外,也叫朝野上下,大感安慰,原本魂飛魄散、暈頭轉向的大小官員們,驚魂甫定了。

    大夥兒都看出來了,“上頭”並不想往大裡鬧這個事兒——一切處置,都是一副息事寧人的架勢。

    刺客是否真是“身有隱疾,刑訊之時,突然發作,搶救不來,就此暴斃”,誰也不知道,但是,刺客的家人,聽說只是“訊問”,不論男女老少,都未罹“刑訊”;刺客的同班侍衛,雖然是軒軍的人負責“訊問”,但是,接受“訊問”的地點,卻不是朝陽門內大街的“松江軍團總糧台駐京城辦事處”,而是就在紫禁城裡,隨便找了間屋子,每個人問了小半個時辰,就“敕出”了。

    沒有一個人,真正遭受“勘磨”。

    手下的人刺殺軒親王,捅了這麼個天大的簍子,那個侍衛領班的處分,不過降了四級,侍衛的差使還沒有丟——這點兒處分,簡直就是象徵性的了。接旨的時候,該侍衛領班居然喜極而泣——被處分的高興的哭了,也算少見。

    原先,有多少人都在提心吊膽,“上頭”會借此興起大獄,將看不順眼的,統統羅織進去啊!

    臣子們私下底談論起這件事情的時候,許多人都不由自主,做出這樣的動作:

    先是拱手齊額,口稱:“天縱聖明!”——這是捧母后皇太后的。

    接著,抱拳的姿勢不變,只是把手稍稍放低一點,又拱一拱,感嘆:“宰相胸懷!”——這是捧軒親王的。

    最後,彼此呵呵,“和氣致祥,和氣致祥!”

    確實要“和氣致祥”,因為,嗣皇帝已經呼之慾出了。

    新帝登基之際,興作大獄,實在是煞風景;人心惶惶,更不符“咸與維新”之義。

    刺客“暴斃”的第二天,大行皇帝的廟號、謚號,正式公佈了。

    大行皇帝的廟號為“穆宗”,謚“毅”,從此以後,同治皇帝,便被正式的稱為“穆宗毅皇帝”了。

    詔書中,關於穆宗毅皇帝的話,什麼“聰明仁孝,恭儉靜深”,近乎自己打自己的臉,基本屬於廢話,沒什麼可關注的;也說了幾句“宮府一體,將相協和,臻茲中興”之類,不過,這些政績,跟沒有親政的小皇帝,也扯不上什麼直接的關係,真正值得注意的,是這麼幾句話:

    “唯我文宗章皇帝嫡胤未絕,大統其歸,膺天明命,一以系之。神器不曠,瑤樞不虛,四海加額,普天振奮,幸哉!幸哉!”

    穆宗毅皇帝既已升遐,“文宗章皇帝”的“嫡胤”誰何,不言而喻;“一以系之”,也是在強調帝系的“大宗”,將正常傳承,沒有斷絕之虞。這道詔書,近乎榮安公主登基繼統的“預告”——“畫公仔畫出牆”嘍。

    有傳言,擬這道詔書的時候,應該用“嫡胤”還是“血胤”,是有過爭論的,不過,很快,“嫡胤”就壓倒了“血胤”。

    當然,這個“嫡”字,不是“正宮所出”的意思,而是“親生”的意思,當然,您如果一定要比附於“正宮所出”,也沒啥不可以,榮安公主是固倫公主,地位本來就等同“正宮所出”,還有,說榮安公主是“正宮所出”,母后皇太后也不會有啥意見滴。

    有人心想,寶竹坡“首倡”之時,說的還是“血胤”呢,這折騰來、折騰去,非凡沒把人家折騰下來,反而折騰成“嫡胤”了,真正是……勢不可擋啊!

    咳,咳,應該說……大勢所趨,大勢所趨。

    不管贊不贊成榮安公主繼統、承嗣,再沒有人想著做仗馬之鳴了,許多人,都開始打點自己的恭賀新君登基的表章了——“擁立之功”是輪不到自己了,看看能不能在賀表上另闢蹊徑,玩兒出點兒漂亮的花樣,給新君留下深刻的印象?

    也有人在冥思苦想,新君登基,年號該改用什麼呢?如果新君採用了自己擬的年號,這份功勞,雖然比不得“擁立之功”,但是,也是光鮮的很嘛!

    也有有識之士,不能放下自己的擔心:現在,最大的問題,已不在北京,而在天津了——穆宗毅皇帝升遐、榮安公主即將繼位,不曉得聖母皇太后曉不曉得?如果還不曉得的話,那可就太尷尬了!

    萬一,聖母皇太后對榮安公主繼統、承嗣,有什麼不同的看法呢?

    呃,聖母皇太后於麗貴太妃,似乎,並不如母后皇太后於麗貴太妃般……和睦吧?

    還有,到時候,“聖母皇太后”這個頭銜……

    還有,榮安公主已過了及笄之年,登基之後,親政還是不親政呢?如果親政的話,兩宮皇太后可就不能垂簾了,這——

    撤簾,母后皇太后大約是沒有問題的,聖母皇太后那邊兒呢?

    如此種種,目下,可都沒有個踏實的說法呀。

    唉,所以,怎麼能叫人放的下心來呢?

    不過,這種憂國憂民的有識之士,畢竟是少數,大多數的人,只看到了“大勢所趨”,或者,“這不是你我操心的事情”。穆宗毅皇帝的廟、謚公佈之後,朝野上下,一股莫名的喜氣,迅速蔓延開來,猶如初春新雨後的土地,蠢蠢欲動。

    反對榮安公主繼統最力的那一位,被開去了領侍衛內大臣、御前大臣之缺,趕回家“讀書”、“思過”之後,似乎也承認這是“大勢所趨”了,太平湖傳出話來,說醇郡王心灰意懶,除了辦好神機營的差使,“為祖宗、朝廷留下一支勁旅”之外,再也不想過問朝政了——“起復”什麼的,不去想它了。

    嗯,大夥兒都想,識時務者為俊傑,反正,榮安公主登基,已是箭在弦上,不得不發,再不識趣,還探頭探腦的,就會被一箭射個正著啊。

    再者說了,人家不窮追刺客之事,那是多大的肚量啊?相關人等,也該“知所進退”了吧!

    不過,人們不曉得,“箭在弦上”的,可不止榮安公主繼位登基,太平湖的“清君側”,也是“箭在弦上”了。

    醇王府傳出來的“心灰意懶”、“除了辦好神機營的差使,再也不想過問朝政”云云,都是“慢敵”之計。

    太平湖自以為得計的把戲,還包括以下一招:因為奉了嚴旨,“回府讀書,閉門思過”,所以,短期之內,醇郡王不宜離開府邸,一切神機營事務,需要面稟醇郡王施行的,相關人等,都到太平湖醇郡王府來稟知辦理,其中,自然包括每十天一次的“會操”。

    勾當大事,榮祿、恩承、文衡三位全營翼長,單靠劉寶第私下聯繫是不夠的,最後,必須由醇王“面頒密旨”、“面授機宜”才行。不過,三位全營翼長齊聚太平湖,過於扎眼;如果聚於煤渣胡同的神機營衙署,倒是不扎眼了,可是,在衙署裡,是不可能談論“清君側”這種事兒的呀。

    於是,劉寶第就獻上了這麼一計,以為用這樣的理由,將三位全營翼長,招到太平湖來,順理成章,不會引起任何人的懷疑。

    醇王欣然從計。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7-5 21:28
第二八一章 血詔

    太平湖,醇郡王府。

    醇王會見三位“全營翼長”的地方是外書房,榮祿一進門,便見恩承、文衡兩個,都已經到了,三人彼此打過了招呼,隨即就陷入了沉默。

    榮祿發現,恩承和文衡,雖然都在努力的維持著表面的平靜,但是,姿態神情,還是顯示出,其內心是大有波瀾的。只是,恩、文二人的表現,剛剛好相反:恩承難以掩飾自己的惶惑不安;文衡呢,臉上卻隱約透著一股莫名的興奮。

    榮祿自己呢?

    他不曉得自己的神態在別人眼中何如,但是,他清清楚楚,自己的心裡,有著何等樣強烈的不安的預感。

    他慢慢的品著茶,以此掩飾這種強烈的不安的預感,恩承、文衡兩個,卻由始至終,無心去碰幾上的茶水。

    門外,腳步聲橐橐響起,“王爺到!”

    榮祿、恩承、文衡,立即站起身來,垂手而立。

    醇王和劉寶第走了進來。

    榮、恩、文三人,“啪啪”幾聲,打下馬蹄袖,上前打千兒行禮,“請王爺安!”

    醇王“嗯”了一聲。

    劉寶第高聲說道:“不相干的人,都退了下去!”

    外書房內外的僕從,很快撤得乾乾淨淨了。

    醇王輕輕咳嗽了一聲,清了清嗓子,說道:“有密旨!”

    密旨?

    榮祿的腦子,微微的“嗡”了一下,但無暇細想,立即撩起袍子,把半跪的打千兒的姿勢,換成了雙膝跪地,然後俯下身去。

    恩承、文衡亦然。

    醇王從懷中取出一卷白絹,展開後,又輕輕的咳嗽了一聲,然後朗聲念道:

    “諭醇郡王等:關卓凡稱兵造亂,挾持聖母,大逆不道!大清危在旦夕,著醇郡王會同榮祿、恩承、文衡既神機營眾將士,捕拿關逆,匡救宗社!特諭!”

    榮祿的腦子,“轟”的一下,炸開了。

    滿腦子的“轟轟”聲中,只聽文衡高聲說道:“母后皇太后聖明!臣謹遵懿旨!呃……這個,臣肝腦塗地,死而後己!”

    文衡不倫不類的表態之後,書房陷入了死一般的沉寂,榮祿聽得見自己“怦怦”的心跳和粗重的呼吸。

    最擔心的事情……終於發生了!

    怎麼辦?!

    可是,沒有時間仔細分析利害得失了!

    無論如何,先——

    他咬了咬牙,雖然盡了最大的努力,聲音還是有一點兒發顫:“臣,領旨。”

    他聽見醇王輕輕的“哼”了一聲。

    榮祿曉得,這是醇王不滿意他沒有像文衡那樣,“特諭”一出口,便立即“臣謹遵懿旨”——不過,聽口氣,應該還好,不會真對自己生出什麼成見,畢竟,這種驚天動地的“密旨”,也應該允許聽者“震駭”一下子的。

    “好像,”劉寶第格格一笑,“還有一位,沒有什麼動靜啊?怎麼,恩露圃,你打算不奉旨嗎?”

    此時的恩承,七魂已經去了六魄,聽見“不奉旨“三字”,渾身猛地一震,差點跪不住了,勉強穩住了身子,顫聲說道:“不敢,不敢!只是,只是……”

    “只是什麼呀?”

    “呃,呃,”恩承幾乎語不成調了,“只是,只是,這個,這個,母后皇太后……果然,果然,如此,如此……”

    醇王的眉毛一挑,峻聲說道:“怎麼,你的意思,是說我矯詔嗎?”

    “卑職不敢!卑職不敢!”恩承魂飛魄散,磕下頭去,“卑職不是這個意思,卑職不是這個意思!”

    咦,恩軍門的話,怎麼突然間溜起來了?

    “那你是什麼意思?!”

    醇王的話中,有著巨大的威壓,恩承真的要跪不住了,他嚥了口唾沫,張了張嘴,可是,“遵旨”的話,還是說不出來。

    “你們兩個,”醇王說道,“先起來吧。”

    你們兩個——自然是指榮祿和文衡。

    榮祿、文衡站起身來,跪在地上的,就只剩恩承一個人了,這種四面壓力如堵的態勢,恩承再也承受不來了,他晃了一晃,整個人都幾乎趴在地上了,嘴裡低聲說道:“卑職,卑職,遵……旨。”

    接旨的時候,都是“臣遵旨”,還從來沒有人說什麼“卑職遵旨”的,恩軍門開風氣之先啊。

    醇王沒聽清,問了句,“什麼?”

    “臣……遵……旨。”

    醇王暗暗吐了口氣。

    不過——

    他偏過頭,看了劉寶第一眼,微微皺起了眉頭。

    你原先不是說他“唯王爺馬首是瞻”麼?這會兒怎麼好像……不情不願的樣子?

    再者說了,這麼副膿包勢的樣子,怎麼謀幹大事呀?

    劉寶第曉得醇王的意思,微微一笑,說道:“王爺,這道密旨,確實是有些驚心動魄的,露圃為人,一向端方謹飭,一時半會兒的,震駭失措,也是情有可原的嘛!無論如何,露圃到底還是奉了旨,這就好嘛!無足深怪!無足深怪!”

    醇王哼了一聲,“也罷了。”

    頓了頓,“你也起來罷!”

    恩承低低的說了聲“謝王爺”,掙紮了一下,然而,腿腳都是軟的,一時之間,居然站不起身來。

    榮祿和文衡,趕忙一左一右,將他攙了起來。

    恩承渾身的衣裳,都已被汗水浸透了。

    “露圃有所疑問,”劉寶第說道,“並不奇怪,就是仲華、圻中兩位,大約也會有一點兒奇怪——關某稱兵造亂之後,王爺奉旨‘回府讀書,閉門思過’,一直沒有離開過太平湖,這道密旨,是怎麼來的呢?”

    榮祿心想,這個事兒,我確實是“有一點兒奇怪”的——不過,你不說,我是不敢主動問的。

    “當然,”劉寶第說道,“王爺奉的所謂旨意,不過是關某及其黨羽的矯詔,彼時,母后皇太后已經為彼等挾制,做不得主了。”

    頓了頓,“不過,關某雖然控制了宮禁,卻未想到要禁止宮眷入宮——這道密旨,是母后皇太后偷偷兒的交由醇郡王福晉,帶出宮來的。”

    啊?

    劉寶第轉向醇王,“王爺,我看,請仲華、露圃、圻中看一眼密詔吧?——這樣,大夥兒心裡更踏實些!”

    “好吧!”

    醇王將那卷白絹,遞給了劉寶第。

    劉寶第接了過來,走上前去,“仲華。”

    榮祿趕緊雙手接過,恩承、文衡的目光,也聚了過來。

    一打開,三個人,不由自主,都“咦”了一聲。

    白絹上,每一個字,都是殷紅的,竟然是——血詔!

    劉寶第緩緩說道:“母后皇太后當著醇郡王福晉的面兒,咬破手指,書此血詔!”

    文衡義憤填膺,大聲說道:“主辱臣死!請王爺即刻下令,全營出動,清君之側!”

    “圻中忠愛至性!”劉寶第讚道,“不過,此事尚需周密佈置——這個,咱們遲一點兒再說。”

    榮祿細看血詔,字跡歪歪斜斜,不成章法,且有好幾個別字,譬如,“醇郡王”的“醇”字,“酉”寫成了“西”,“享”寫成了“亨”;“榮祿”的“祿字”,示字旁多了一點,寫成了衣字旁;“文衡”的“衡”字,乾脆就寫成了“橫”。

    確實很像沒讀過什麼書的母后皇太后的字跡。

    只是——

    只是現在不是細細琢磨的時候。

    榮祿看過,傳給恩承;恩承看過,傳給文衡。

    恩承、文衡“捧讀”的時候,手都微微發抖——一個是似乎是嚇的,一個似乎是氣的,文衡甚至眼中含淚,哽嚥著說道:“主辱臣死,主辱臣死!”

    榮祿心中暗道:這個文圻中,果然是“忠愛至性”至此?以前,可沒怎麼看出來啊?

    都看過了,血詔又傳回到榮祿手中,他微微躬身,雙手捧著,遞迴給劉寶第,劉寶第也以同樣的姿勢,遞迴給醇王。

    醇王收好詔書之後,說道:“都坐吧,咱們好好兒的合計合計。”

    諸人落座之後,醇王說道:“這個事兒,其實已經有了很詳細的計畫,可保必勝!劉先生,你給大夥兒說一說吧。”

    “是!”

    劉寶第開始長篇大論,將“神機營對城內軒軍,以十當一”、“加上城外的,軒軍的兵力也沒神機營的多”、“城內的軒軍,分佈極散,力分則弱,咱們是以拳對指,各個擊破”、“巷戰、近戰,正是神機營所長”、“那邊兒根本沒想到,王爺會遽做‘清君側之睿斷’,雷霆一擊,必收奇效”,等等,一一說了。

    劉寶第滔滔不絕的時候,文衡神色興奮,不斷附和;恩承呢,聽著聽著,覺得好像確實有那麼些道理,慢慢兒也沒有那麼面如土色了。

    不過,於榮祿而言,雖然劉寶第的每一句話,他都聽清楚了,但是,沒有哪一句話,他是真正聽進去了的。

    只是,在表面上,他儘量保持平靜,時不時微微頷首,意示贊附。

    分析了敵我力量對比之後,劉寶第便開始講述具體的計畫:利用會操,集合部隊,開讀密詔,分路出擊。其中,榮祿率“威遠隊”,直取紫禁城,捕拿關逆;同時,恩承做些什麼,文衡又做些什麼,一一分派,如此這般,這般如此。

    劉寶第說完了,文衡斜睨了榮祿一眼,含笑說道:“仲華,你的差使,可是首功啊!實話實說,我是有些嫉妒的!”

    既然把“嫉妒”兩個字說了出來,就不是真正的嫉妒,榮祿勉強笑了一笑,正要答話,醇王已“呵呵”笑道:“都一樣,都一樣!沒有什麼首功、次功之分,大事底定,功勞是大傢伙兒的!”

    “是!”文衡說道,“我是玩笑話,王爺怎麼說,我們就怎麼做!”

    頓了頓,“不過,我想起個事兒來——”

    “什麼事兒?”

    “關逆最早的出身,”文衡說道,“是驍騎營——後來才轉到步軍統領衙門去的!目下,步軍統領衙門的左、右翼總兵,阿爾哈圖和蔡爾佳,也都是驍騎營出身——坊間傳言,這兩人,可都是關逆的拜把兄弟!”

    頓了一頓,“王爺、劉先生,你們看,我帶的‘驍騎隊’……”

    前文說過,神機營只有“威遠隊”一支“本隊”,其他各隊,都是抽調自京城各旗營,抽調自前鋒營的,就叫“前鋒隊”,抽調自驍騎營的,就叫做“驍騎隊”。

    幾人都明白文衡的意思,怕“驍騎隊”中,有人和關、阿、蔡等有所勾連,則舉事之時,干係不小;至少,對陣之時,可能下不去死手。

    醇王怔了一怔,轉向劉寶第:“圻中的顧慮,先生以為何如?”

    “關逆早早兒的就離開驍騎營了,”劉寶第沉吟說道,“那個時候,他不過一個外委藍翎長,還什麼都不是;不過,阿爾哈圖、蔡爾佳兩個,倒是不能全然不防——嗯,圻中提醒的好!”

    頓了頓,“這樣吧,王爺,神機營也要留人看家,‘驍騎隊’就留在王府井大街和煤渣胡同看家好了,反正,諸隊之中,‘驍騎隊’人數最少,不派出去,無關大局。”

    醇王想了一想,“成!”

    看看文衡:“圻中,你以為如何?”

    “卑職謹遵王命!”

    “還有什麼問題嗎?”

    一時無人說話。

    過了一會兒,恩承小心翼翼的說道:“北京的軒軍,這個……呃,不足慮了,那,天津的呢?”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7-5 21:28
第二八二章 難看的吃相

    天津的……軒軍?

    恩承覷著醇王的顏色,小心翼翼的說道:“天津的軒軍,可是比咱們神機營……呃,人數上……這個,要多些啊。”

    醇王“哼”了一聲,沒說話,他的神態,似乎以恩承之慮,純為杞憂,不屑一顧,其實心裡已經打了個突。

    “何足為慮?”劉寶第用一種非常輕鬆的口氣說道,“須知蛇無頭不行!彼時,關逆已經就擒,大樹既倒,猢猻再多,除了一哄而散,還能有什麼作為?”

    恩承心裡嘀咕:萬一,人家就是不肯“一哄而散”呢?

    “劉先生說的是,”他陪著笑,“不過,萬一——我是說萬一,軒軍之中,有那冥頑不靈的死硬之士……”

    沒容恩承說完,劉寶第就截住了他的話頭:“那麼,軒軍自個兒就得和自個兒先打起來!”

    自個兒就得和自個兒先打起來——怎麼說呀?

    “關逆在我掌握,”劉寶第說道,“還不是讓他說什麼、就說什麼?關逆既給軒軍下了令,向朝廷繳械投誠,軒軍何能不奉命?他們不是講究令行禁止麼?就有幾個不肯奉命的,嘿嘿,叫那肯奉命的去清剿就好了!——那麼,軒軍不是自個兒就得和自個兒先打起來?咱們坐山觀虎鬥,看好戲就是了!”

    醇王顏色舒展,“正是!”

    榮祿在一旁聽著,心裡不由暗道:這位劉先生,只怕是想當然了吧?

    關卓凡就擒之後,天津的軒軍,四分五裂是有可能的,甚至,你說什麼“一哄而散”——也不是沒有萬一的可能;可是,彼時,北京以關卓凡的名義,給天津發佈的任何命令,天津肯定都是不會認真對待的——傻子也知道,那並不真是他們王爺的意思啊。

    只有一種情況下,軒軍才可能自己打自己——事先或者事後,以高官厚祿,買通了軒軍的某個、或某幾個將領,他們願意背棄朝內北小街,倒向太平湖。

    可是,看樣子,王爺和劉先生,並沒有在這上面下功夫啊。

    只是這番腹誹,自然不敢宣之於口。

    “還有,”劉寶第繼續侃侃而談,“你們以為,關逆何以如此囂張?真的是他自個兒如何如何了得嗎?錯了!那是因為他有大義名分!就擒之後,他的大義名分,立即煙消雲散,攀附他的,追隨他的,自然作鳥獸散!君不見當年之肅順乎?”

    說到這兒,“嘿嘿”一笑,朝著醇王拱了拱手,“肅順——可是咱們王爺親手拿下來的!”

    醇王微微點了點頭,輕輕的“嗯”了一聲,一副怡然自得的樣子。

    劉寶第提起捕拿肅順的事情,給了醇王強烈的心裡暗示:當年我可以一舉拿下肅順,今天,自然也可以一舉拿下關卓凡;當年,肅順就擒之之後,其黨羽猶如俎上魚肉,毫無反抗,今天,關卓凡就擒之後,其黨羽自然也不敢再行附逆!

    醇王不由信心大增!

    “大義名分……”恩承賠笑說道,“劉先生所言甚是!不過……”

    “不過什麼?”

    “天津那邊兒,”恩承說道,“也有一位太后……”

    微微一頓,“兩宮並尊,這個……”

    恩承的意思是,如果出現以下局面:這邊兒的太后,發詔定關卓凡為反逆,那邊兒的太后,卻發詔為關卓凡叫屈,“兩宮並尊”,這不就是相互抵消了麼?如此,關卓凡即便就擒,也不足以消除他的“大義名分”。

    文衡插話說道:“雖說‘兩宮並尊’,可是,母后皇太后到底是嫡母!聖母皇太后不能僭越的!再者說了,‘東邊兒’的詔書,是在北京發的;‘西邊兒’的詔書,是在天津發的,北京的詔書,怎麼說,都比天津的詔書,份量重啊!”

    “圻中,”恩承微微苦笑,“你說的都對!‘東邊兒’的詔書,是比‘西邊兒’的詔書,份量要重些,可是,也不能就此說,東風就徹底壓倒西風了!咱們是在求萬全之計,可不敢自己個兒騙自己個兒!”

    文衡不說話了。

    劉寶第心裡說道:這個恩某人,是真他娘的煩人!

    嘴裡冷笑說道:“‘西邊兒’——哼!自身都難保了,還要為姘夫出頭?”

    慈禧和關卓凡的私情,親貴和官宦,私下底也是會談及的,不過,都是在最好的朋友之間、且用非常隱晦的方式,在目下這種場合,是絕無會談及的,更不會用劉寶第這種直白粗俗的方式,“姘夫”二字一出,莫說榮祿、恩承、文衡三個都嚇了一跳,就連醇王,也覺得尷尬,不由輕輕咳嗽了一聲。

    劉寶第卻正色說道:“各位大約以為,我的說法,過於直白粗俗——可是,‘西邊兒’不如露圃所言便罷,若果真如露圃所說,在天津‘另起爐灶’,同朝廷作對,分庭抗禮,這些個話頭,咱們可就得拋出去了!——哪怕‘西邊兒’是為人挾持,身不由己呢!”

    微微一頓,“成大事不拘小節!何況,這也不能說是小節!”

    這番話,還真是有些道理。

    文衡附和說道:“劉先生言之有理!到時候,兩邊兒都是恨不得一口就吃了對方,不是你死、就是我活——咱們可不能作婦人之仁!嘿嘿,能將對方吃下去才是最緊要的,吃相好不好看,有什麼緊要?”

    醇王沒有說話,卻也微微的點了點頭。

    “這一層,”劉寶第說道,“咱們先放一放——一會兒再說;我方才說的‘自身難保’,是指穆宗毅皇帝之崩!”

    眾人心中都是一震。

    “穆宗毅皇帝是怎麼龍馭上賓的?”劉寶第朗聲說道,“身罹的‘邪毒’是從哪裡來的?哼哼,其過自生母,已有公論!就是沒有關逆稱兵造亂的事情,這位聖母皇太后,也不能再垂簾聽政了!她何能再發什麼詔書?如果她果然不知起倒,朝廷自然就會公佈穆宗毅皇帝崩逝的真正病因!”

    頓了頓,“到時候,別說撤簾了,她的聖母皇太后的銜頭,也得褫奪!”

    這一招夠狠的,可也夠難看的——這個吃相,比宣揚慈禧和關卓凡的私情,還要難看。

    “還有,”劉寶第說道,“這兩個事兒——我是說,某人和某人的私情,以及穆宗毅皇帝之崩,二者之間,也是有關係的!”

    眾人嚇了一跳:你該不是想說——

    不是。

    “某人和某人私情牽連,”劉寶第說道,“說明某人天生水性楊花——不如此,何能染上‘邪毒’,以致過給龍胎?”

    沉默了一會兒,恩承皮笑肉不笑的咧了咧嘴,說道:“這些事情,到底沒有十分紮實的證據,那邊兒也可以一口咬定,咱們這邊兒憑空誣陷,都是假的……”

    他娘的,你這個傢伙,有完沒完?

    “文宗章皇帝的遺詔,”劉寶第冷冷說道,“總不是假的了吧?”

    遺詔?

    眾人皺起眉頭,凝神回想。

    文宗章皇帝的遺詔——彌留之際發佈的兩道上諭,一道是立穆宗毅皇帝、彼時的大阿哥為皇太子,這不必說了;另一道,大夥兒都能背的出來:“皇長子載淳現為皇太子,著派載垣、端華、景壽、肅順、穆蔭、匡源、杜瀚、焦佑瀛盡心輔弼,贊襄一切政務,特諭。”

    一個字都沒有提到如今的聖母皇太后、彼時的懿貴妃呀。

    “我不是指立皇太子和指派顧命八大臣的遺詔——文宗章皇帝另有一道遺詔,秘不示人,專門交彼時之皇后、今日之母后皇太后貼身收藏!”

    什麼?!

    榮祿、恩承、文衡,面面相覷。

    “文宗章皇帝曾對母后皇太后說,”劉寶第說道,“‘希望我手書的這份東西,永不見天日’——可是,嘿嘿,這一次,說不定,要請文宗章皇帝‘手書的這份東西’,見一見天日了!”

    榮、恩、文都想,密室之中,皇帝對皇后說的話,你劉某人是如何曉得的?不過,轉念一想,就明白了,那必是——

    “醇郡王福晉入宮,”劉寶第說道,“母后皇太后除了以血詔託付之外,還給福晉看了這份秘藏多年的詔書。”

    頓了頓,“詔書自然還是由母后皇太后自個兒收藏的,不過,醇郡王福晉記得其中的內容。”

    說到這兒,轉向醇王,“王爺,詔書上都說了些什麼,給仲華他們三位說說吧?”

    “好!”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7-5 21:28
第二八三章 趕緊醒過神兒來!

    醇王站起身來,輕輕咳嗽了一聲,說道:“嗯,現在,我來恭讀文宗章皇帝的遺詔。”

    劉寶第立即站了起來,垂手肅立。

    榮祿、恩承、文衡,也忙不迭的站起身來。

    榮祿大轉念頭:既是“密詔”,文宗章皇帝生前,又有“希望我手書的這份東西,永不見天日”的話,現在,也並未到劉寶第說的“請文宗章皇帝‘手書的這份東西’,見一見天日”的時候——即正式頒詔的時候;醇王此時“恭讀”遺詔,不啻叫其提前“見了天日”,“密詔”不“密”,這,算什麼呢?

    正在轉著念頭,文衡已撩袍跪倒。

    榮祿、恩承都一愣:這是做什麼?

    二人隨即反應過來:文圻中這是在“接旨”啊!

    這……不對啊!

    文宗的這道手詔,是給彼時的皇后、今時的母后皇太后的,在正式頒布之前,和其他任何人都不發生關係,“恭讀”遺詔的醇王,不是頒旨的人,“恭聆”遺詔的榮、恩、文三人,也不是“接旨”的人——你文圻中擺什麼接旨的架勢呢?

    可是,文衡跪倒在地,醇王、劉寶第都沒有任何異詞,醇王抿著厚嘴唇,看樣子還在等待榮祿和恩承的動作,形勢禁格,榮、恩二人也只好跟著跪了下去。

    好,這下子真變成“接旨”了。

    醇王這才清了清嗓子,朗聲念道:

    “咸豐十一年三月初五日諭皇后:朕憂勞國事,致攖痼疾,自知大限將至,不得不棄天下臣民,幸而有子,皇祚不絕,雖沖齡繼位,自有忠藎顧命大臣,盡心輔助,朕可無憂。所不能釋然者,懿貴妃既生皇子,異日母以子貴,自不能不尊為太后;唯朕實不能深信其人,此後伊如能安分守法則已,否則著爾出示此詔,命親貴廷臣除之。凡我臣子,奉此詔如奉朕面諭,凜遵無違,欽此!”

    榮祿的腦子裡,“嗡嗡”作響。

    “臣文衡,謹遵聖諭!”

    文衡大聲說道,然後,磕下頭去。

    他既開了這個頭,榮祿、恩承只好依樣畫葫蘆:

    “臣榮祿,謹遵聖諭!”

    “臣恩承……謹遵聖諭……”

    榮、恩二人的聲音,遠不及文衡那麼中氣充沛,榮祿還好,恩承的“謹遵聖諭”,微微顫抖,聽起來,好像念了兩個“諭”字似的。

    醇王不滿的掃了恩承一眼,不過,沒做什麼更多的表示,只是說,“好了,都起來吧!”

    榮、恩、文三人站起身來。

    劉寶第格格一笑,說道:“怎麼樣?如此一來,諸公可以放下心來了吧?咱們口含天憲,什麼時候、什麼情形,這大義名分,都牢牢的攥在咱們的手心兒!天津那邊兒,能翻起什麼浪來?”

    “是!”文衡大聲說道,“放下心來了!”

    微微一頓,“其實,原本也沒有什麼不放心的!不過,多了文宗章皇帝的這道遺詔,咱們的勝算,足尺加二就是了!嘿嘿,我都覺得,有點兒勝之不武了!”

    醇王和劉寶第同聲大笑。

    榮祿、恩承也只好陪著乾笑。

    笑聲甫歇,文衡虛虛的拱了拱手,說道,“文宗章皇帝聖謨高遠,洞鑑萬里,遺澤百世!”

    微微一頓,“不過——嘿嘿!”

    劉寶第微笑說道:“不過什麼?”

    文衡微微壓低了聲音,說道:“我有一個想頭,不曉得對不對?如果,文宗章皇帝當年效漢武鉤弋夫人故事,那麼——”

    劉寶第大拇指一翹:“怎麼不對?圻中,你說得再對不過了!如果文宗章皇帝當年果然如你所說,哪裡還有今天的這些子麻煩事兒?文宗章皇帝千好萬好,就是心腸軟了那麼一點兒!”

    榮祿心中一跳,背脊上一陣發涼。

    “好了,”醇王說道,“該說的都說了,你們幾位,還有什麼問題嗎?”

    “回王爺,”文衡說道,“我是沒有了!”

    說完,斜睨了榮祿、恩承一眼。

    榮祿在心裡暗暗的問候了文衡的大爺一聲,賠笑說道:“回王爺,一切擘畫明白,卑職這兒,也沒有什麼了。”

    醇王的眼光,轉向恩承。

    “回王爺,”恩承的聲音,還是有一點兒顫抖,“卑職也……也沒有了。”

    “好罷!”醇王說道,“既然如此,三日之後,王府井大校場,誓師舉事!”

    微微一頓,兩隻小眼睛裡,放出狂熱的光芒來,“定傾扶危,重整乾坤,萬世瞻仰!”

    *

    *

    離開醇郡王府的時候,榮祿感覺,自己的腦子,還在隱隱約約的“嗡嗡”作響。

    車子啟動了,微微的搖晃中,榮祿告誡自己:趕緊醒過神兒來!趕緊醒過神兒來!

    我要趕緊把事情想清楚、想通透!

    不然,莫說榮華富貴,煙消雲散,一不小心,便會粉身碎骨,死無葬身之地!

    首先——姑且不論事情的是非、曲直、真偽,醇王欲“清君側”,所恃者,神機營耳。對於神機營,高高在上的醇王,是深具信心的;而身為“全營翼長”的榮祿,卻曉得,神機營的真實面目,根本不是醇王想像的那個樣子。

    民間譏諷神機營的“見賊要跑,雇替要早,進營要少”,榮祿也是聽說過的,他承認:這十二個字,一字不為虛設。

    如果有人問:神機營能打仗嗎?榮祿不曉得該怎麼回答,因為他確實不知道答案;如果問題是:神機營能打對陣軒軍的這種硬仗、惡仗嗎?榮祿卻可以給出相對肯定的答案:打不了——十有八九。

    可是,這些話,他不能說給醇王聽。

    原因非常簡單:神機營若果真是這樣的一副德性,你榮仲華是干什麼吃的?你是怎麼練的兵?你這個全營翼長,豈非尸位素餐?——不對,說“尸位素餐”什麼的太輕了,你根本就是瀆職,是欺瞞!——你可是一直說神機營練兵練的“卓有成效”啊?

    是,我是一直這麼說的——可如果不這麼說,我怎麼陞官啊?

    官場之中,瞞上不瞞下,不就是這麼回事兒嗎?

    醇王、劉寶第兩個,以為神機營長於近戰、巷戰,按理,這一層,榮祿的看法,應該和醇、劉一致,因為,神機營的訓練,就是照著榮祿的“中體西用”的思路進行的,他可以說是“得遂己志”——自己對自己的主張,該有足夠的信心吧?

    可是——唉!

    那份大得醇王賞識的揭帖,是榮祿揣摩醇王的心思、喜好寫出來的,在此之前,“中體西用”是個什麼東東,他從來沒有認真想過;因此,揭帖裡邊兒的玩意兒好不好用,榮祿心裡,其實是沒有什麼譜兒的。只是,既然得到了醇郡王的激賞,神機營又以此為訓練的圭臬,練著練著,榮祿也就朦朦朧朧的覺得,自己的這套東西,挺是那麼回事兒的。

    如果神機營的對手,是一般的盜賊,榮祿還能夠保持這種恍恍惚惚的自信,可是——對手是軒軍哎!

    他立馬就清醒過來了。

    軒軍——那可是打長毛、打捻子、打回子、打西洋人、打東洋人……戰無不勝,攻無不克!

    那真正是身經百戰、鋒鏑之餘——一個個都是血裡、火裡滾出來的!

    叫神機營去……打長毛、打捻子、打回子、打西洋人、打東洋人?……

    算了,算了。

    根本無法想像。

    還有,若神機營果真做到了他在揭帖中說的,“厚其餉,嚴其功罪,信明賞罰,將卒聯為一心”、“勝必賞、罪必誅”、“無退縮潰散之虞”,等等,也許還可以和軒軍一爭短長,問題是——

    只有一條“厚其餉”,勉強算是做到了;其他的,通通都是浮雲啊。

    別的不說,就說神機營的陟黜賞罰,什麼賢愚功過,都是假的,要緊的只有兩條:一是人情;二是銀子。

    醇王倒是不怎麼收錢的——一來,他持身甚謹;二來,醇王府也不比恭王府,開銷較小,並不缺錢花。

    他收的是人情。

    醇王好的,就是一個面子,人家奉承他幾句,說幾句軟話,他就慨然相允——不曉得有多少冗員是這麼進入神機營的?

    犯了錯,哪怕按軍法是要砍頭的,只要跑到醇王跟前,往地上一跪,哭天抹淚幾句,也就不罰了。

    至於榮仲華嘛,那可是收銀子的喲,而且,多多益善。

    榮祿曉得自己是個什麼貨色,因此,也就曉得,自己帶出來的兵,是些什麼貨色。

    神機營的人數,確實比入城的軒軍多許多,但是——沒有用的!

    一邊兒,是三千隻狼;一邊兒,是三萬隻羊。

    這種仗,怎麼打?

    另外,榮祿曉得,軒軍在八旗的心目中,是一個什麼形象——基本上,就是一群金光燦燦的丈八羅漢啊。

    “八旗”,也包括神機營。

    “金光燦燦的丈八羅漢”,用現在的話說,就是——偶像。

    和軒軍的誰誰誰是五服之外的親戚,和軒軍的誰誰誰下過館子、喝過大酒,甚至,多少年前,和軒軍的誰誰誰幹過一架,在神機營裡,都能成為絕好的吹牛的談資,講者口沫橫飛,手舞足蹈,聽者瞠目結舌,豔羨不已。

    你叫神機營去和軒軍對陣?

    榮祿不由苦笑:到了時候,也許確有“一哄而散”的,不過,大約不會是軒軍啊。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7-5 21:29
第二八四章 良禽擇木而棲

    其次,母后皇太后的“血詔”,以及文宗的“遺詔”,在榮祿看來,來路都非常可疑。

    母后皇太后何以會整了這麼一道“血詔”出來?——榮祿想不出來,母后皇太后有什麼理由,同軒親王決裂呢?

    軒親王在母后皇太后那裡的簾眷,不在聖母皇太后之下——這是朝野公認的,不然,榮安公主也不能釐降於軒親王啊。

    坊間還有一種議論:母后皇太后和軒親王,亦如聖母皇太后和軒親王一般,同樣的不清不楚。這個……呃,市井傳言,未足為憑,但是,也從一個側面說明,母后皇太后對軒親王的眷注,實不在聖母皇太后之下呀。

    在榮祿看來,榮安公主繼統、承嗣,未必為聖母皇太后所樂見,但是,卻是絕對符合母后皇太后的利益的。

    以母后皇太后和麗貴太妃母女關係之密切,將榮安公主視同母后皇太后親出,亦不過分。榮安公主登基踐祚,可以保證,母后皇太后的地位,磐石不移;於母后皇太后而言,榮安公主絕對是最好的嗣皇帝的人選——超過任何一個“載”字輩。

    而且,榮安公主登基之後,不管兩宮皇太后是“撤簾”還是繼續“垂簾”,“兩宮並尊”的局面,很可能都要發生微妙卻緊要的變化。

    新帝和母后皇太后的關係,遠比和聖母皇太后的來的密切,則不知不覺之中,東宮的地位會高過西宮——東風真的要壓倒西風了。

    雖然,這未必是母后皇太后支持榮安公主繼統、承嗣的主要原因。

    總之,榮安公主做嗣皇帝,於母后皇太后,有百利而無一害。

    所以,母后皇太后決不能因為這個原因和軒親王有所齟齬。

    事實上,嗣皇帝人選之爭起來後,朝堂之上也好,宮裡面私底下傳出來的消息也好,都證明了母后皇太后是支持榮安公主做嗣皇帝的。

    難道,因為軒軍突然入城、入宮,母后皇太后大受刺激,以為軒親王“稱兵造亂,大逆不道”,所以,就像洋人說的,來了個“一百八十度大轉彎”?

    說不通啊!

    軒軍之所以會入城、入宮,是因為軒親王遇刺,刺客是大內侍衛。如此一來,大內侍衛便不可信任,於是,只能用自己的人來維護宮禁——除非,軒親王再也不進宮了。

    仔細想想,軒親王之所為,合情合理——合不合法,就不去說它了。

    榮祿想,換了我是軒親王,我也得這麼辦啊!

    這不是什麼想不到、想不通的事兒,我想得到、想的通,母后皇太后未必想不到、想不通吧?

    更重要的是,軒親王遇刺,是因為嗣皇帝誰屬之爭——榮祿也認為,軒親王被刺,是出於醇王的指使。

    在嗣皇帝誰屬一事上,軒親王和母后皇太后可是穿一條褲子的。有的人,今天能夠刺殺軒親王,誰知道明天會不會去刺殺母后皇太后?何況,刺客還是大內侍衛!軒親王不能夠再信任大內侍衛,難道,母后皇太后就能夠繼續信任大內侍衛了?!

    我如果是母后皇太后,當然也會草木皆兵!左看右看,沒有一個侍衛是信得過的——誰知道他們之中,還有沒有刺客的同黨?

    在這種情況下,我難道會不樂意軒軍入城、入宮嗎?——軒親王是我的人,軒軍是軒親王的人,我是信任軒親王和軒軍呢,還是信任醇郡王和大內侍衛呢?

    醇郡王極可能為刺客之幕後主使,而刺客是大內侍衛,醇郡王是領侍衛內大臣。

    我做何選擇,還用說嗎?

    所以,母后皇太后怎麼可能整這麼一道“血詔”出來呢?

    “血詔”本身,可疑之處亦不在少。

    “血詔”的字跡,歪歪斜斜,不成章法,別字也很多,這些,確實像沒讀過什麼書的母后皇太后之所為,可是,行文、語氣不對!

    “血詔”的內容,浮現在榮祿的腦子裡:

    “諭醇郡王等:關卓凡稱兵造亂,挾持聖母,大逆不道!大清危在旦夕,著醇郡王會同榮祿、恩承、文衡既神機營眾將士,捕拿關逆,匡救宗社!特諭!”

    行文、語氣,簡潔、明白,能夠看出,“草詔”之人,儘量的模仿母后皇太后的說話,可是,漏洞還是在不知不覺中出現了。譬如,母后皇太后會自稱“聖母”嗎?“匡救宗社”這種話,真的是沒有讀過什麼書的母后皇太后說得出來的嗎?

    再來看文宗的“遺詔”。

    “遺詔”的行文、語氣,就像模像樣的多了,因為文宗的說話,是很容易模仿的。可是,榮祿嚴重懷疑,文宗是否會在生前寫這麼一道遺詔?

    懿貴妃確實比較強勢,後來文宗對她也比較疏遠,可是,如果對她真的不放心到了這種地步,又何必給她一方“同道堂”呢?這豈非加強了她的權勢和力量?這,根本就不是“裁抑”之道嘛!

    再者說了,這種“密詔”的做法,徒然替後人種禍,也不符合祖宗的規矩,文宗雖然談不上多麼英明,但是,這個分寸,一定是有的。

    這份“遺詔”,幾同“小說家言”,只有愚夫愚婦,才會相信!

    當然,這個世道,愚笨的人多,聰明的人少,到時候,若真把這道“遺詔”拋了出來,倒也是能夠迷惑一些人的眼目的。但是,若說僅僅靠這麼道不知真偽的遺詔,就能夠“定傾扶危,重整乾坤,萬世瞻仰”,那純屬痴人說夢。

    還有,按醇王和劉寶第的說法,知道遺詔,是母后皇太后密示醇王福晉,醇王福晉轉述給醇王,可是,醇王福晉也沒有讀過什麼書,這份遺詔,並不算短,其中還有“致攖痼疾”一類較為晦澀的字句,她怎麼能夠從頭到尾,一字不落、一字不錯的背下來?

    醇郡王福晉這個人,大夥兒都曉得的,可不像她姊姊,倒像她的兩個哥哥,實在不算什麼聰明人啊。

    最最可疑的是,什麼“血詔”,什麼“遺詔”,皆由醇郡王福晉來傳遞——醇郡王福晉和聖母皇太后,可是嫡嫡親的姊妹,且姊妹倆感情好是人所共知的,她會幫著老公,往死裡整自己的姊姊?以及……嘿嘿,姊姊的情人?

    說的通嗎?

    榮祿幾乎有十成十的把握:“血詔”也好,“遺詔”也罷,都是太平湖偽造的!

    居然敢偽造詔書?

    榮祿不禁打了個寒顫。

    不過,仔細一想,沒啥稀奇的:人家連軒親王都敢刺殺呢!

    彼此既然已徹底撕破了臉,干,就得幹到底了。

    朝內北小街那邊兒,確實表現出了不以為甚的姿態:刺客突然暴斃;刺客的家人,草草的問了問,就予以釋放;刺客的同班侍衛,亦是如此。

    可是,誰曉得,這不是緩兵之計呢?

    現在是榮安公主繼位的節骨眼兒,不能搞亂了局面,也不宜興大獄,不然,場面難看,史筆可畏!

    可是,等到新君順順利利即了位,大局已定了,誰知道會不會秋後算賬,甚至,連根拔起,斬盡殺絕?

    這種事兒,誰對誰,都不可能真正放不下心來啊!

    開弓沒有回頭箭!

    不然,欲做富家翁而不可得!

    ……

    不,不,我想別人的事兒,多了點兒;我要想的,是我自己的事兒!

    無論如何,我好不容易掙下的功名富貴,不能夠一夜之間,煙消雲散!更不能夠,一不小心,把自己的性命也搭了進去!

    榮祿今年,不過三十出頭,不到三十歲便做到了神機營“全營翼長”,看似少年得志,其實,他的仕途,並不順利。

    榮祿入仕的並不低,但是仕途頗為坎坷。

    他的祖父塔思哈,是道光初年的喀什噶爾辦事大臣,張格爾作亂,塔思哈殉難,授騎都尉世職。長子長瑞襲世職,授三等侍衛,累擢直隸天津鎮總兵;次子長壽,即榮祿的父親,以蔭授藍翎侍衛,累擢甘肅涼州鎮總兵。

    洪楊亂起,長瑞、長壽兄弟倆從賽尚阿赴廣西剿匪,在龍寮嶺一役中,雙雙殉難。

    文宗以其父子兄弟皆死難,深惜之,除了恤典優厚之外,不欲其後人再蹈祖、父的覆轍,特諭榮祿兄弟棄武從文,於是,榮祿以蔭生賞主事,晉工部員外郎,旋轉戶部,任銀庫員外郎。

    這是天底下一等一的肥缺,榮祿亦沒有放過這個大好機會,上下其手,很往自己的腰包裡揣了些銀子。不想,肅順當權,大舉肅貪,榮祿的運氣不好,正正給抓了伐子,幾乎被問成死罪。他輾轉騰挪,最後,用了一個頗不光彩的手段,才算逃過一劫。可是,差使卻是丟掉了。

    本來,榮祿還想鑽營起復,但是他很快發現,除了祖、父兩代的功勞情分,自己找不到任何有力人物的奧援。父親死得早,他的故舊,都不大搭理榮祿;再者說了,長壽生前,不過一個總兵,彼此有交情的,地位都不算高,就算有心幫忙,也使不上什麼力。

    何況,他是在肅順手上得的罪,實在也沒有什麼人敢幫他。

    榮祿心裡明白,只要肅順當政,起復的主意,就不用打了。

    當時,榮祿立誓,將來,一定要找到一個真正靠得住的靠山。

    他一度以為,醇王就是這個“靠得住的靠山”,也一度對醇王感激涕零。

    可是,時間長了,他就發現,如果一直呆在醇王手下,神機營的“全營翼長”,大約就是自己仕途的頂點了——出了神機營,醇王的影響力,其實有限,他的手,尤其伸不到政府裡面。

    還有,神機營的待遇雖然優厚,可是,想發大財,確實很困難的。

    在神機營,當官的很難吃空餉,更不敢剋扣軍餉。

    神機營大約是天底下最特出的一支軍隊了:因為冗員充斥,實際人數居然比額定人數還要多一點兒——根本沒有空餉可吃;

    至於剋扣軍餉——神機營的兵,都是旗下的,一個大頭兵的上邊兒,逛完抹角的,能扯出好幾個貝子貝勒郡王親王來,說不定,人家的面子,比自己這個全營翼長還要大呢!剋扣他們的軍餉?一旦拿不足餉,立即就通了天了!

    榮祿已經冒出了脫離神機營的念頭了。

    那麼,哪座靠山,才是“最靠得住”的呢?

    自然是軒親王。

    不過,人家“靠得住”,不代表你就能夠“靠”得上去。

    榮祿正苦於沒有投入“軒系”的機會,突然之間,這個機會,從天而降了!

    跟著醇王“清君側”,如果成事,自然飛黃騰達,可是,成不了事呢?!

    反正,我左想右想,想不出來,有什麼成事的可能?!

    我對您,確實是感激的——沒有您,我大約還在投閒置散,可是,不能因為這個,就叫我跟著您,自蹈死地啊!

    良禽擇木而棲,說不得——

    就在這時,車子停下了。

    榮祿一怔,“怎麼停下來了?”

    駕車的家人微覺奇怪,“老爺,到了菊兒胡同了。”

    哦。

    榮祿的家,就在菊兒胡同。

    他吸了口氣,咬了咬牙,“先不回府,去朝內北小街。”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7-5 21:29
第二八五章 天殛之!天殛之!

    軒親王府大門門洞裡,榮祿端坐在長條凳上。

    在此之前,他從來沒有和軒親王直接打過交道,自己的位份不算高,軒親王又在傷後將養之中,他其實並沒有足夠的把握會得到接見。不過,現在是多事之秋,也許,軒親王能夠從“神機營全營翼長”這個身份上面,感覺到些什麼?可是,萬一軒親王不肯接見,自己又該動以何辭?反正,給軒親王府的門上塞銀子是不行的……

    正在忐忑,“軒親王府的門上”已經回來了,“榮大人,請跟我來。”

    榮祿大鬆一口氣,“勞煩貴綱紀了!”說罷,趕緊跟上。

    接見的地點在西花廳。

    等待的時候,榮祿只半邊屁股沾著椅子,雙手撫膝,腰背挺得筆直,努力抑制著自己加速的心跳。

    他不是沒有見過大場面的人,醇王之外,其他的親王、郡王,交道也打的不少,可是——今天不同!

    呼吸之間,榮辱雲泥之判,甚至,生死出入之別!

    不能不緊張啊!

    還有,畢竟所有人都視醇郡王為榮仲華的恩主,自己改換門庭的同時,必然意味著要反噬舊主,得想個法子,不叫新主覺得自己是個無情無義之人,這個分寸,如何把握,煞費思量……

    正在浮想聯翩,門外高聲唱名:“軒親王到!”

    榮祿趕緊站了起來,垂手肅立。

    關卓凡一進門,他立即搶上,撩起袍子,雙膝跪倒,照參見親王的大禮,磕下頭去。

    “卑職請王爺的安!”

    關卓凡微微一笑,“仲華,你太客氣了,我身上不大方便,也不能虛扶你,快起來吧。”

    “謝王爺!”

    榮祿站起身來,認真的覷了覷關卓凡的臉色,歡然說道:“王爺氣色不錯!這……真正是國家之福!卑職可算是放下心來了!”

    這幾句話,神情、語氣,極其誠摯、自然,就算關卓凡明知他有意奉承,心裡也是妥帖受用的。

    “運氣總算還沒有全壞掉,”關卓凡又笑了笑,“不過,打了那麼多的仗,從沒正經受過一次傷,承平之際,倒翻了船——也算丟人!”

    微微一頓,“好了,不說這些個了,坐吧!”

    賓主落座,侍女上茶。

    趁著這個當兒,關卓凡好奇的打量了榮祿幾眼。

    這是一個極其俊秀的男人,三十出頭的年紀,看上去不過二十許人,穿越以來,關卓凡所識之青年男子,大約只有陳亦誠和王慶祺二人可以比擬,怪不得,有嫉妒他的人,傳言榮仲華是醇王的男寵呢?

    當然,這是胡說八道,醇王持身甚謹,沒有什麼男風的愛好。

    不過,不曉得原時空榮某人和慈禧的傳說,是不是也是胡說八道?如是,某種意義上,這個榮仲華,倒可以算是自己的“情敵”了……

    侍女退下之後,關卓凡含笑說道:“仲華,你一向少登我的門兒,今兒,算是稀客。”

    “王爺日理萬機,一刻千金,”榮祿斜簽著身子,微微頷首,“我是什麼位份,敢擅造潭府,打攪機宜?”

    頓了一頓,“可是,今兒我遇上的事情,不但叫人震駭莫名,憂心如焚,更關乎社稷安危,國運興衰!所以,不能不來稟知王爺,聽取進止。”

    說到“震駭莫名,憂心如焚”之時,榮祿臉上,極自然的換成了一副震怖憂慮的神情。

    “哦?”關卓凡微微皺眉,“有這樣的事兒?你說吧!”

    榮祿躊躇了一下,左右看了一看。

    關卓凡曉得他的意思,微微提高了聲音,“都下去吧!”

    屋內的侍女,立即退了出去。

    關卓凡說道:“屋外的衛兵不能撤——沒法子,這是近衛團的規矩。不過,人都是最可靠的。再說,只要咱們不大喊大叫,他們也聽不清屋內的說話,你有什麼話,這就說吧!”

    “是!”

    頓了一頓,榮祿說道,“今兒我奉命到太平湖醇郡王府,本來的通知,是會議神機營會操事宜,誰知——”

    又頓一頓,“醇郡王拿了一張白絹出來,說是,說是,母后皇太后的……‘密詔’。”

    說到這兒,榮祿偷偷覷了關卓凡一眼,卻見關卓凡面色平靜如常,也沒有接他的話的意思,只好自己繼續說了下去:“‘密詔’上面的話,殊駭視聽,簡直,簡直,呃,非生人所敢聞……”

    關卓凡皺了皺眉,說道:“仲華,做臣子的,以‘殊駭視聽’、‘非生人所敢聞’一類說辭,議論懿旨,怕是不大妥當吧?”

    “王爺教訓的是!”榮祿趕忙說道,“可是,乍聞之下,我當時……確實是震駭莫名!當時,自然而然,就生出了‘非生人所敢聞’的念頭——這個,不敢欺瞞王爺!”

    說罷,停了下來,等著關卓凡問,“密詔上面,都說了些什麼?”

    可是,關卓凡不說話。

    靜默片刻,氣氛尷尬,榮祿只好說道:“密詔上說——”

    “既為密詔,”關卓凡擺了擺手,打斷了榮祿的話,“承旨之人之外,不宜與聞。”

    榮祿一滯,“可是,呃,這個——”

    “哦,我明白了,”關卓凡說道,“懿旨上有我的事情?”

    “是……”

    “嗯,要我接旨嗎?”

    “啊,不是,不是!”

    “仲華,”關卓凡無可奈何的一笑,“你把我弄糊塗了——行,你說吧,我聽聽。”

    榮祿鬆了口氣,隨即又暗暗的吸了口氣,說道:“密詔上是這麼說的——”

    微微一頓,“諭醇郡王等:呃,關卓凡……稱兵造亂,挾持聖母,大逆……不道!呃,大清……危在旦夕,著醇郡王會同……榮祿、恩承、文衡,既……神機營眾將士,捕拿……關逆,匡救宗社……”

    開國以來,不曉得有木有一道諭旨,被唸得如此忐忑不安,還自作主張,加入了好幾個“呃”字?

    念密詔的時候,榮祿不敢看關卓凡的臉;唸完了,本以為關卓凡會顏色大作的,然而——

    “唸完了?”關卓凡的聲音十分平靜。

    “呃,是的……”

    “唉,總要有個‘此諭’、‘特諭’,收個尾嘛!”

    榮祿一怔,“啊?是,是……”

    “你說的事兒,就是這個事兒?”

    榮祿額上,微微見汗,“是……”

    “還有什麼嗎?”

    關卓凡的聲音,依舊非常平靜。

    “呃,還有,還有,呃,醇郡王還說,文宗章皇帝生前,留下了一道遺詔……”

    “遺詔?”關卓凡笑了一笑,“不會也是關於‘關逆’的吧?我那個時候,不過一個五品的馬隊佐領,難道有這麼大的面子?”

    “啊,不是,不是,遺詔是給皇后的!呃,就是母后皇太后……內容,是關於聖母皇太后的……”

    這一次,關卓凡接上了他的話頭:“嗯,都說了些什麼呢?”

    榮祿小心翼翼的把那道“遺詔”背了一遍。

    這一次,他沒有忘記“欽此”二字。

    “遺詔”唸完了,關卓凡點了點頭,沒說什麼。

    榮祿手足無措了。

    他原本的打算,是先不說“密詔”和“遺詔”的真偽,看關卓凡的反應,再決定下一步怎麼走。

    如果關卓凡驚慌失措,那是最好的,他這個告密者的份量,重中之重,甚至可以藉機要挾——總之,可以將自己賣個最好的價錢。

    如果關卓凡不是驚慌,而是震怒,也不錯,他可以替關卓凡分析密詔、遺詔之真偽,為其出謀劃策,這樣,自己也能夠賣個好價錢。

    如果關卓凡強自鎮定——只能是“強自了”,不可能真的無動於衷——那麼,至少也會對自己的通風報信,表示感激,自己的價錢,也不會太差。

    可是,軒親王由始至終,臉上平靜如水,只是掛著一絲淡淡的笑容,沒有任何緊張、驚慌、憤怒的意思,也沒有對自己這番驚天動地的說話,做出任何明確的表示,這——

    關卓凡不說話,榮祿不能不說話,不然,場面就太尷尬了。

    “呃,醇郡王說,”榮祿的呼吸,開始有些不大勻稱了,“呃,三日之後,神機營……大會王府井校場,到時候,這個,呃,這個——”

    “嗯,這個,自然是奉詔‘捕拿關逆’了?”

    “呃,是……”

    關卓凡一笑,悠然說道,“文宗章皇帝的遺詔,只有在聖母皇太后不‘安分守己’的情形下,才會發生作用,是吧?”

    “呃,是的……”

    “現在,”關卓凡說道,“聖母皇太后自己個兒把自己個兒關了起來,為文宗章皇帝靜心祈福,這個,嘿嘿,再‘安分守己’不過啦!文宗章皇帝若地下有知,亦會十分欣慰的,所以,這道遺詔,暫時是不會發生作用的——嗯,可以暫時置而不論……”

    頓了頓,“至於母后皇太后的密詔呢,雷霆雨露,皆是君恩,我有什麼可說的?”

    說罷,站起身來。

    榮祿不曉得他要做什麼,趕緊也站了起來。

    “唉,”關卓凡嘆了口氣,“也不必等到三日之後了,還要勞煩醇郡王舉兵什麼的,多麻煩?仲華,密詔中,也有你的名字——你也是承旨之人!既然,你已經到我這兒了,這就請動手罷!我束手待擒。”

    榮祿的腦子,“轟”的一下,他不及細想,噗通一聲,跪倒在地,“卑職不敢,卑職不敢!”

    “有什麼敢不敢的?你口含天憲,言出法隨!”

    “不,不,不是的,不是的……”

    頓了一頓,脫口而出,“王爺,‘密詔’是假的!”

    “假的?”關卓凡皺眉說道,“怎麼會呢?母后皇太后可是當著醇郡王福晉的面兒,咬破手指,書此‘血詔’啊!”

    猶如晴空中打了一個焦雷,榮祿目瞪口呆。

    “血詔”二字,自己可是沒有說過——自己說的是“密詔”;母后皇太后“書此血詔”的細節,什麼“當著醇郡王福晉的面兒,咬破手指”云云,自己更加沒有說過,軒親王怎麼會曉得——

    關卓凡的顏色,已經變過了,一絲獰笑掛上了嘴角,“榮仲華,你這趟過來,是想對我市恩呢,還是想要挾我些什麼呢?”

    榮祿魂飛魄散,磕下頭去:“卑職怎麼敢?卑職怎麼敢?”

    關卓凡一聲冷笑:“不敢?你已經在做了!——吐半句,吞半句,居心何在?”

    “卑職不敢!卑職……都是要說的,都是要說的!卑職……荒唐,卑職荒唐!卑職********,都是為了王爺……”

    頓了頓,艱澀的說道,“只是王爺虎威,卑職不敢滔滔不絕,自顧自說個不停……”

    關卓凡“哼”了一聲:“果然如此?”

    “千真萬確!卑職若有半句虛言,天殛之!天殛之!”

    “也罷了……你先起來!”

    榮祿渾身發軟,勉強站起身來,腿還在打著抖。

    就在這片刻之間,他發現,自己已經汗流浹背了。

    “別這麼膿包勢嘛!——你到底也算將門出身!”

    “是,是!”

    榮祿的腦子,兀自嗡嗡的:軒親王怎麼會……

    “你大約在想,有些事兒,我是怎麼曉得的?”

    “啊?不敢,不敢……”

    “我請你見一個人。”

    微微一頓,“出來罷!”

    關卓凡話音剛落,屏風後轉出一個人來,“呵呵”大笑,“仲華,你的動作算快了,可是,還是沒有我快!”

    榮祿瞠目結舌。

    這個人,是文衡。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7-5 21:29
第二八六章 一失足成千古恨,再回頭已百年身

    文衡——怎麼可能呢?!

    在絕大多數人眼中,榮祿是醇王在神機營中的第一個“紅人”和“心腹”——一個投閒置散的捐班道員,一進神機營,就做文案處翼長;不兩年,就被提成了全營翼長,這個陞官的速度,基本上算是放了風箏了,醇邸對榮某,知遇至此,不拿他當神機營的第一個“紅人”和“心腹”看,拿他當什麼看?

    文衡呢,進神機營之前,是前鋒營的參領,正三品的實缺,雖然比不得恩承的副都統和內閣學士,但較之榮祿一個捐班的道員,可是強的太多了。因此,劉寶第說,恩承和文衡兩個,“雖說也是王爺提拔上來的人,可是,同榮仲華的情形,畢竟還是略有不同的。”

    本來,醇王和劉寶第提出“清君側”,榮祿這個受醇王大恩的“紅人”和“心腹”,應該第一個響應才對,沒有想到,醇王宣讀過母后皇太后的“密詔”,三個全營翼長之中,第一個“謹遵懿旨”的,卻是文衡;之後種種,也是文衡贊附最力,慷慨激昂之處,莫說和恩承對比,極其鮮明,就連榮祿,也自愧不如。

    當時,對文衡的表現,榮祿是感到有些奇怪的。文衡此人,一向庸庸碌碌,並不是那種出頭椽子的角色,怎麼突然間激進至此?而且,不是什麼惠而不費的事兒,是“清君側”啊——這可是關係身家性命的天大之事啊!

    更何況,“清”的是軒親王?!

    轉念一想,也許是因為,論和醇王的關係,文衡比不得自己;論資歷、底子,又比不得恩承,三名全營翼長之中,一向排名最後,所以,想趁著這個機會,力求表現,“富貴險中求”?

    可是,這也太“險”了吧?神機營什麼德性,醇郡王不曉得,你文圻中也不曉得?怎麼突然間就像燒壞了腦子一般?

    不過,榮祿當時的心思,並不在文衡身上,對於他的異常,無暇細想深思。

    現在才曉得,原來,文圻中一番慷慨激昂,全是做作!

    榮祿張口結舌的樣子,文衡看在眼裡,大為得意,朗聲吟道:

    “一失足成千古恨,再回頭已百年身!”

    頓了一頓,含笑說道:“仲華,你如果在菊兒胡同下了車,那就是‘一失足成千古恨’了!——懸崖勒馬,幸甚,幸甚!不然,韋痴珠、劉秋痕之流,或許還能夠‘回頭’,你,可是回不了頭的!”

    “一失足成千古恨,再回頭已百年身”,出自時人魏子安所撰小說《花月痕》;前明楊儀《明良記》載,唐寅有“一失足成千古笑,再回頭是百年人”的句子,則《花月痕》的這一句,應該是化自唐寅的這一句了;韋痴珠、劉秋痕,則是《花月痕》的男、女主人公。

    彼時,《花月痕》剛剛成書,尚未刊行,只有抄本在旗下流傳,榮祿也是看過的,他顧不上文衡的譬喻不倫不類——劉秋痕是一名煙花女子,他正在“震駭失措”,一時之間,連話也說不上來,不過,剛好藉著這個“空兒”,腦子急速的轉動著:

    文圻中是同自己一樣,離開太平湖後,反覆思量掙扎,最終決定“出首”,並搶先自己一步,到達朝內北小街的嗎?

    不對呀!

    若說“思量掙扎”,在太平湖的時候,自己和恩露圃,都有跡可循,這個文圻中,卻全然無跡可尋——我不相信他扮戲扮的這麼好!

    若文圻中的情形,和自己不是一回事兒,那就是說,他在進醇郡王府之前,就已經下定“出首”的決心了!

    也就是說,他在赴太平湖之前,就已經斷定,醇王要起兵“清君側”了!

    榮祿不由大為懊喪:難道,我識人斷事,竟然還不如文圻中?!

    “王大臣會議”,醇王要求關卓凡仿小宗入繼大宗之嗣皇帝本生父之例,退出政府,關卓凡將計就計,“自請開去一切差使,退歸藩邸”。朝政乃大亂,為求關卓凡“銷假入直”,慈安不得不降旨申斥醇王,醇王怒火中燒,告病避於海淀別墅。

    就是在那個時候,劉寶第開始慫恿醇王“清君側”,並替他往來奔走,聯絡神機營諸將。

    剛開始的時候,劉寶第的話,並沒有說的那麼露骨,榮祿雖然心裡嘀咕,但並不以為醇王真的會鋌而走險——明擺著的,這條路,根本走不通嘛!所以,他拍著胸口,說我的一切,皆賴王爺之賜,對王爺,我必“追隨到底,同進同退”。

    至於那句“女為悅己者容,士為知己者死”,其實是劉寶第先說出嘴來,榮祿不能不附和罷了。

    在醇王面前,劉寶第並未說明,所謂“女為悅己者容,士為知己者死”,其實是他強加給榮祿的,結果,醇王聽在耳中,以為榮祿真的對他效之以死,大大增加了他起兵“清君側”的信心。

    後來,劉寶第的話,雖然比較露骨了,可是,“清君側”三個字,始終沒有真正出口,只好彼此“意會”。所以,榮祿雖然心驚膽顫,總還是抱著僥倖的心理——他以為,只有在“萬不得已”的情況下,醇王才可能“鋌而走險”,現在,朝內北小街那裡,對刺客一事,擺出了一副不以為甚的姿態——這,就還沒有到“萬不得己”嘛。

    榮祿是在醇王頒布“密詔”之後,才確定,這個“清君側”,是要玩兒真的了!

    一時之間,震駭莫名,手足無措。

    這,不就是識人斷事不如人?人家文圻中,可早就欲為之計了!

    慚愧!慚愧!

    咦,好像……有什麼地方,不大對頭……

    自己和恩承、文衡,是一塊兒離開太平湖的,太平湖居西,菊兒胡同居中,朝內北小街居東,太平湖、菊兒胡同、朝內北小街,是一條路順下來的,自己在菊兒胡同又幾乎沒有做什麼停留,因此,文圻中就算比自己搶先一步,到達朝內北小街,也不會快到哪裡去,不過前後腳罷了。

    他如果是搶著過來“出首”,那麼——

    “密詔”、“遺詔”,以及“清君側”的種種具體佈置,神機營的種種部署,從頭到尾,要花上好一段時間才能夠講清楚——自己講了這麼久,也不過只講了一半,文圻中有什麼可能,片刻之間,就全部交代明白了?

    所以——

    文圻中根本不是來“出首”的!

    榮祿渾身一個激靈:老天!文圻中根本就是軒親王的人!是——

    是軒親王安插在神機營裡的內線!

    至於文圻中是做前鋒營參領的時候,就是“軒系”的人了;還是進入神機營之後,才投到“軒系”那邊兒;甚至,醇郡王和軒親王針尖對上麥芒之後,才被“策反”——這些,不曉得,也不重要。

    以上想法,形諸文字,是好大的一篇兒,可是,在腦子裡轉念頭,不過片刻間事。

    豁然開朗之後,榮祿雙腿發軟,“噗通”一聲,跪了下去。

    “卑職荒唐!卑職荒唐!不……卑職該死!卑職該死!”

    頓了一頓,“卑職以為,可以向王爺……呃,邀功買好……其實,卑職非但一丁點兒功勞都沒有,還……罪莫大焉!罪莫大焉!卑職實在糊塗!實在糊塗!怎麼不早些將太平湖的……呃,這個反狀,向王爺……呃,向朝廷稟告明白呢?”

    反狀?

    嘿嘿。

    “好!”關卓凡微微一笑,“榮仲華總算還是個明白人!”

    頓了一頓,“‘再回頭’——還不算太晚,不算什麼‘百年身’!”

    就在這時,只聽門外衛兵高聲說道:“報告!”

    “進來!”

    “報告王爺,‘門上’說,有客求見!”

    誰來啦?

    門上進來了。

    “啟稟王爺,神機營全營翼長恩承求見。”

    恩承?!

    榮祿、文衡,眼睛一起睜大了。

    關卓凡大笑,“好!本來‘三缺一’,這下子,齊活兒了!”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7-5 21:29
第二八七章 事有大變!

    榮祿、恩承、文衡離開醇郡王府之後,醇王和劉寶第又密密的斟酌了許久,直到兩個人都覺得,一切細節,嚴絲合縫,滴水不漏。

    計畫做好了,在醇王的潛意識中,就等於事情已經做成了,他志得意滿的往椅背上一靠,右拳在左掌心中輕輕一砸,“大事定矣!”

    “王爺說的不錯,”劉寶第說道,“大事底定!”

    頓了一頓,笑了一笑,“不過,還有一件小事,要請王爺留意的。”

    “哦?還有事兒,是什麼呀?”

    “福晉那兒,”劉寶第的臉上,掛著一絲曖昧的笑容,“還要請王爺多加撫慰,畢竟,嘿嘿,母后皇太后的‘血詔’,文宗章皇帝的‘遺詔’,都是由福晉……‘帶’出宮來的,這個,對景的時候,話頭可得對的上啊。”

    “啊,是……”

    “聽說,”劉寶第覷著醇王的臉色,斟酌著說道,“這些日子,王爺和福晉,嘿嘿,似乎……小有參商?這個,咳咳,想來,只是府裡沒見識的下人,胡亂揣測,做不得準的!再說,這個,嘿嘿,原也不是學生應該置喙的事情,呃,學生冒昧,王爺恕罪則個。”

    醇王目下,心情極好,擺了擺手,說道:“何罪之有?先生不避嫌猜,這是先生忠愛至性……”

    說到這兒,醒起“忠愛至性”這個詞兒,不好這麼用,於是改口:“呃,這是先生愛人以德!”

    他嘆了口氣,說道:“先生說的不錯,這些日子,我和她,確實是吵過幾架——唉,我不是心情不好嘛!她呢,女人家,頭髮長,見識短!兩下一湊,難免有所齟齬!”

    頓了一頓,“不過,大事既定,些些小事……不在話下,不在話下!先生就是不叮囑,我也要……嘿嘿,先生儘管放心,她那兒,出不了什麼紕漏的!”

    “是,”劉寶第含笑說道,“學生原也是杞人憂天,王爺和福晉,琴瑟和諧,誰人不知,哪個不曉?”

    醇王的“先生就是不叮囑,我也要……嘿嘿”——這個,實非虛言,實非虛言。

    這段日子,在巨大的憂慮和壓力之下,醇王無心夫妻敦倫之事,已經好一陣子沒有碰過福晉的身子了。今日“大事底定”,憂慮和壓力,一旦而釋,被壓制的其他的需求,自然蓬蓬勃勃,加上關於聖母皇太后的種種事情,他對福晉,隱有歉疚,確實是打算著,今兒晚上,好好兒的“撫慰”“撫慰”老婆大人滴。

    於是,醇王叫人傳話給福晉,今兒的晚飯,在“裡邊兒”用;另外,晚上安置,也在“裡邊兒”——不宿在外書房了。

    醇王滿心以為,福晉對於自己的這個安排,必然“喜出望外”;一見面,必然“笑靨如花”。

    誰知道,根本不是這麼回事兒。

    晚飯的時候,醇王福晉基本沒吃什麼東西,大多數時候,都是微微的咬著嘴唇,秀眉緊蹙,鬱結不開。醇王夫妻倆的性子,其實比較相像,都是本性憨厚,不善作偽,醇王福晉這個模樣,任誰都看得出來,她藏著極重的心思。

    用膳之時,大家子本就講究“食不語”,這下子,氣氛愈加沉悶了。

    用過了膳,醇王福晉說道:“你們都下去吧,不用在跟前伺候了。”

    侍女們曉得福晉和王爺有梯己話要說,趕緊退了出去。

    醇王福晉用手帕掩著嘴,輕輕的咳嗽了一聲,放下手帕,輕輕的吸了口氣,一副下了很大的決心的樣子,然後,壓低了聲音,說道:“逸軒遇刺,是不是……你做的?”

    吃飯的時候,醇王福晉的樣子,已經叫醇王不大高興了——那麼多侍女在邊兒上看著,你給我掉臉子,什麼意思嘛!

    還有,他也不曉得,自己又哪裡招惹了她——我這不是過“裡邊兒”來了嘛!

    不過,他強自抑制,儘量做出安之若素的樣子,希望飯後夫妻獨處之時,福晉可以緩過這個勁兒來。

    可是,醇王福晉這句話問出來,醇王控制不住自己了!

    他冷冷的說道:“是我做的怎麼樣?不是我做的又怎麼樣?”

    醇王福晉一下子睜大了驚恐的眼睛,像不認識醇王似的瞪著他,過了好一會兒,才吃力的說道:“這麼說,真的……真的是……你做的?”

    這個誤會鬧大了。

    但是,醇王根本不想辯解,原本要“撫慰”醇王福晉的心思和慾望,已經消失的無影無蹤了,他重重的冷笑了一聲,說道:“你愛說什麼,就是什麼!”

    醇王福晉並沒有聽出醇王話中的微妙處來,她呆了半響,慘然說道:“你……放著好好兒的日子不過,瞎折騰些什麼呀?你這不是……失心瘋了麼?”

    醇王心裡的火兒,一拱一拱的向上竄,但是,沒有說話。

    “我……”醇王福晉的眼淚,流了下來,“虧我還在母后皇太後面前,拼了命地替你分辨……想不到……”

    醇王再也坐不住了,他“呼”的一下,站起身來,大聲說道:“想不到?再過兩天,還有你想不到的事兒呢!”

    說罷,抬腳就走,摔門而去。

    晚上,醇王自然又“安置”在了外書房。

    和福晉的這一架,固然吵得掃興,但並沒有對醇王的情緒造成什麼實質性的影響,女人嘛,膽小怕事,想過安生日子,哭哭啼啼幾聲,沒啥大不了的!哼,等到我“定傾扶危,重整乾坤”,看她要不要“瞻仰”我!

    沒過多久,和福晉的小小齟齬,就被醇王拋到爪哇國去了。

    上床之後,天降大任、使命加身的興奮,依然燒灼著他,輾轉反側,直到過了午正,才朦朧睡去。

    不曉得過了多久,醇王被外邊兒的動靜吵醒了。

    睜開眼睛,朦朦朧朧之中,窗戶紙上,火光躍動;窗外腳步紛沓,不曉得有多少人在奔來跑去?間或有人發出一兩聲驚叫,但都非常短促,好像,叫聲一出口,就被什麼力量塞了回去似的。

    醇王清醒過來了,他坐起身來,高聲說道:“起反了還是走水了?還給不給人睡覺了?來人呀!”

    話音剛落,“砰”的一聲,門就被推開了。

    醇王大為惱火,今兒是怎麼了?還有沒有一點兒規矩啦?

    正待張口呵斥,幾個人“呼啦啦”闖了進來,一時之間,光芒耀眼,醇王被刺激的一下子閉上了眼睛,只聽一人厲聲喝道:“醇郡王!”

    聲音似乎有些熟悉。

    醇王心頭一跳,緊眯著眼睛,勉強適應了光線,看清楚了來人,頓時瞠目結舌。

    闖進來的幾個人,都穿著藍色的洋式戎裝——是軒軍!

    為首一人,也就是方才發話之人,醇王是認得的:圖林——軒軍近衛團團長!

    醇王腦子“轟”的一聲,血一下子湧上了頭,手和腳都不受控制的微微的顫抖起來。

    事有大變!

    醇王腦中“嗡嗡”作響,他暗暗的吸了口氣,在心裡對自己說道:我是宣宗成皇帝親子!我是國家郡王!我……不能失儀!

    “你們……要幹什麼?!”

    醇王努力自控,但是,聲音還是不由自主的打著抖,甚至,上下兩排牙齒,也碰到了一起。

    頓了一頓,氣息略略平緩了些,“深更半夜,擅闖王府,你們……要……造反麼?”

    圖林一聲冷笑:“要造反的,大約不是我們!”

    微微一頓,“趕快起來,有旨意!”

    旨意?

    醇王重重的呼了口氣,艱澀的說道:“你們出去,我……穿衣服。”

    “王爺,這可得罪了!”圖林面帶寒霜,“卑職奉了嚴令:醇郡王身上,片紙不許夾帶!所以,只好杵在這兒,侍候王爺穿衣服了!”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7-5 21:29
第二八八章 抄家

    醇王氣得渾身發抖,幾乎就要大喊,“我是宣宗親子、國家郡王!”

    但是,總算理智未失,曉得此時此刻做如是說,只會招致更多的羞辱,他咬著牙,哆哆嗦嗦的穿上了袍子,然後,花了好大的勁兒,一個紐子、一個紐子的扣上了。

    唉,咱們醇郡王,從小到大,一切起居,都有人伺候,上一回自個兒穿衣服,都不記得是啥時候的事兒嘍。

    穿好了衣服鞋襪,髮辮散亂神馬的,沒人伺候,就無法捯飭了,醇王正在躊躇,圖林高聲說道:“王爺,這就請吧!”

    醇王沒奈何,只好硬著頭皮,走出屋外。

    一出門,雖然早有心理準備,還是嚇了一大跳。

    外書房的院子裡,到處都是藍色戎裝的軒軍士兵,火把、燈籠,照耀如白晝,居中的兩位,朝服袍褂,翎頂輝煌,看得清楚,是睿親王和曹毓瑛。

    “仁壽,”醇王的聲音很大,不過微微發顫,“你是來拿我的,對嗎?”

    廢話。

    “七叔,”仁壽慢吞吞的說道,“奉了旨意,不得己的事情,你老見諒。”

    “好,好,好!”醇王仰起頭來,“哈,哈,哈!”

    這個做派,是醇王故作豪邁,呃,豪傑之士,“遇橫逆之來,遇變故之起”,泰然處之,不都是要“大笑三聲”的麼?

    只是醇王的笑聲,不但乾澀,而且顫抖,聽起來,更像是干嚎了三聲。

    “笑聲”甫歇,睿親王朗聲說道,“有旨意,醇郡王接旨!”

    醇王揚了揚手,不曉得是什麼意思?不過,做過這個動作之後,還是顫巍巍的撩袍跪倒了。

    睿王取出懿旨,展開念道:“醇郡王卑污陰鷙,欲行不軌!著縛送宗人府,勘問明白!”

    聽到“卑污陰鷙”,醇王已經覺得受到了侮辱,待聽到“縛送”二字,火一下子就衝了上來,大聲說道:“怎麼,還要上綁?——我是宣宗親子、國家郡王!”

    還是沒有忍住,終於將“宣宗親子、國家郡王”拋了出來。

    睿王冷冷說道:“王子犯法,於庶民同罪!就是親王,也不是沒有綁過!再說,能不能‘議親’、‘議貴’,目下也還不曉得,還是那句話——奉旨的事兒,沒有法子,七叔,你老人家多體諒吧!”

    親王也不是沒有綁過——指的是辛酉政變時候的載垣、端華。

    能不能“議親”、“議貴”,目下也還不曉得——意思是,“勘問明白”之後,如果七叔您老人家犯的是謀反造逆的罪,就沒法子“議親”、“議貴”了。到時候,拉到菜市口上,引頸一快,都是可能的,現在上個綁,算什麼呀?

    圖林一努嘴,兩個軒軍士兵上前,將醇王綁了起來。

    不過,不是“五花大綁”,只不過將雙手反剪,手腕纏上一條牛皮帶子,並不如何難受。

    “好了,”睿王說道,“七叔請起。”

    兩個士兵,一邊一個,正要將醇王從地上提了起來,醇王大聲說道:“我自己來!”

    士兵看向圖林,圖林點了點頭,士兵放開手,退開一步。

    醇王掙紮著站起身來,踉蹌了一下,站穩了,說道:“仁壽,當年,肅順可是咱們倆一塊兒拿下來的,沒想到,今天,竟變成了你來拿我!這真是——哈哈,換了人間了!”

    頓了一頓,下死眼盯了睿王旁邊兒的曹毓瑛一眼,“不曉得,有沒有一天——”

    這句話半途打住,頓了頓,又“哈、哈、哈”大笑了三聲,不過,聽起來,還是更像乾嚎一些。

    醇王本來想說,“不曉得,有沒有一天,今日同你來拿我的人,又走去拿你?”

    話到嘴邊,自覺如是說法,略失“豪傑之士”的風度,再說,睿王應該也已經可以“意會”了,所以,就把後半句吞了回去。

    睿王不曉得有沒有“意會”,只是皺了皺眉,沒有接他的話頭。

    這時,曹毓瑛說話了:“王爺,睿親王和我,還奉有查看家產的旨意,得罪了。”

    “查看家產”,就是抄家。

    這本來是題中應有之義的,但醇王氣往上衝,大聲說道:“曹琢如!你助紂為虐,總有自己也被‘查看家產’的那一天!”

    曹毓瑛還沒有說什麼,旁邊的睿王搶前一步,厲聲說道:“七叔,慎言!你自個兒做了什麼,自個兒曉得!旨意裡對你的‘不軌’,含混其詞,並沒有明白指出你的罪過——這可是琢如的主意!”

    微微一頓,“你的所作所為,如果明白述進旨意,會是什麼下場,自己想不出來?!琢如盡力替你維持,你倒惡言相向!這不是狗咬呂洞賓?”

    又頓一頓,“你也不看看,今天來拿你的,都是什麼人?是宗人府嗎?是刑部嗎?是步軍統領衙門嗎?再這麼著不知好歹,吃了虧,可怨不得別人!”

    你的所作所為,如果明白述進旨意,會是什麼下場——意思是,《大清律》說的明白,謀反造逆,不分主從,一律凌遲處死;就算“恩自上出”,頂多也就是換個死法而已,或斬首,或賜自盡,總之,難逃一死。

    你也不看看,今天來拿你的,都是什麼人——意思是,今兒來拿你的,既不是宗人府,也不是刑部、步軍統領衙門什麼的,而是軒軍!軒軍對你,不但沒有任何香火之情,且都認為,你派人刺殺他們的軒親王於前,矯詔捕拿他們的軒親王於後,個個都恨不得吃了你——你還不知好歹,在他們面前跳腳?

    醇王還沒有笨到聽不懂這些話的地步,一時之間,氣為之奪,面色也變白了,低下頭,不說話了。

    不過,他不曉得——甚至,睿王也不曉得,其實,曹毓瑛並沒有那麼好心。

    旨意中沒有明白指出醇王的罪行,最重要的原因,並不是要“盡力維持”醇王,而是還沒有拿到醇王矯詔、謀逆的最重要的證據。

    事實上,曹毓瑛擬的這道懿旨,已經用曲筆強調了醇王罪行的嚴重性——“縛送”。

    “好了,”曹毓瑛說話了,“查看家產!”

    “是!”

    圖林大聲答了一句,隨即高聲說道:“都聽好了——福晉的東西,都不動!更加不可以驚擾了福晉!明白了嗎?”

    “明——白——了!”

    數十名士兵暴雷也似的齊聲應答,莫說醇王渾身顫抖,就是睿王和曹毓瑛,也是微微一震。

    事實上,今天的差使,雖然以軒軍為主,但是,宗人府、內務府、刑部也來了不少人,各個衙門,司官之外,還有許多書辦。

    “查看家產”,分成兩個階段,第一個階段,軒軍負責,名義上是“查看家產”,其實是蒐集證據,這個階段,宗人府、內務府、刑部的人,只能在一邊兒看著;第二個階段,是真正的“查看家產”,這個階段,軒軍就不管了,統統交給宗人府、刑部那幫子抄慣了家的積年老吏們去做。

    不多時,外書房內,就有人喊了一句:“東西找到了!”

    一份母后皇太后的“血詔”,一份文宗顯皇帝的“遺詔”。

    “東西”非常好找——外書房書檯的抽屜裡,有一個小小的描金倭漆匣子,匣子只上了一把普通的鎖,稍稍一撬,就開了。“血詔”和“遺詔”,兩份如此重要的東西,就裝在這個小匣子裡。

    想當年,抄肅順的家,肅順的機密函件、文檔,可都是裝在一個大保險櫃裡。為了開這個保險櫃,帶隊的文祥,可是花了好一番手腳。最後,找了洋人的工匠過來,才算打開了保險櫃。

    圖林將“血詔”和“遺詔”遞給了睿王和曹毓瑛。

    曹毓瑛不動聲色,睿王卻是看著看著,顏色大變,手都微微的顫抖了起來。看過了,轉過頭,用極複雜的眼光,看了醇王一眼,搖了搖頭,長嘆一聲。

    醇王面如死灰。

    說明一下,對著榮祿、恩承、文衡三位全營翼長,醇王和劉寶第,自然要說“遺詔”還在母后皇太后那裡,但是——嘿嘿,這個“遺詔”,不形諸文字,叫咱們的醇郡王怎麼背的下來啊?

    好了,證據找到了,該正式“查看家產”了。

    睿王說道:“琢如,你給大夥兒交代吧!”

    曹毓瑛點了點頭,“好!”

    說罷,登上滴水簷下的台階,一眾司官、書吏,聚在台階之下。

    “攏共三點——”

    “第一,”曹毓瑛朗聲說道,“醇郡王的罪名,還沒有定下來,今兒的差使,只是將醇郡王的家產,查看明白,造冊封存,並不是今兒個就搬空了——明白嗎?”

    “明白。”“明白。”“卑職明白。”

    下面眾人,紛紛點頭。

    “好,”曹毓瑛說道,“第二,醇郡王福晉的東西,都歸醇郡王福晉自個兒——醇郡王的事情,與醇郡王福晉無涉,明白嗎?

    “明白。”“明白。”“卑職明白。”

    一眾司官書吏,再次小雞啄米。

    “第三,”曹毓瑛說道,“有一句話,我可得說在前頭——各位的手腳,務必要干淨!今兒的差使,有軒軍的一份兒,拿軒軍的話說,算是‘軍事行動’,既是‘軍事行動’,若有犯禁,就該軍法從事!”

    微微一頓,“軒軍就在這兒,哪位偷著往自己夾袋裡塞東西的,被抓到了,當場就要行軍法!我和睿親王,也沒法子替你們求情!明白了嗎?”

    本來,台階下的這班人,都是“抄家財”發慣了的,可是,今兒不同!大夥兒都相信,曹大人不是危言聳聽,軒軍士兵就在一旁虎視眈眈呢!

    於是,個個悚然而驚,“明白!”“明白!”“卑職明白!”亂糟糟的一片。

    “好了,”曹毓瑛揮了揮手,“去吧——記住,不可驚擾了福晉!”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7-5 21:30
第二八九章 醇王福晉的悲哀

    雖然曹毓瑛、圖林都吩咐“不可驚擾了福晉”,但是,沸反盈天的,醇王福晉怎麼可能不受“驚擾”?

    更何況,“查看家產”,可不是只“查看”一個外書房的“家產”,而是“查看”整座醇郡王府的“家產”。

    醇王府內外,裡三層、外三層,到處都是荷槍實彈的軒軍士兵,司官、書吏、差役,奔來忙去,喝三吆四,翻箱倒櫃。

    雖然沒有人敢往自己兜裡揣東西,但辦這個差使的,一個個都是神氣活現,更有不少狐假虎威、擺出一副凶神惡煞的模樣的,醇郡王府裡的下人,一個沒應付到,一抬手,便一個耳光扇了過去;還有的,辦差的時候,旁邊兒如果站了婢女,覷著沒什麼人留意,順手便摸上一把。

    挨了打的,被揩了油的,都不敢聲張,只好忍氣吞聲。

    這些,軒軍士兵是不管的,就算看見了,也是視而不見。睿王“坐鎮”外書房,守著醇王,全靠曹毓瑛四處巡視,見有不妥當的行徑,立即出聲制止。

    “不許罵人!”

    “不許打人!”

    “不許輕薄!”

    如此這般,滿醇郡王府的轉了一圈,總算沒有出現什麼太難看的場面——本來,“查看家產”的時候,雞飛狗跳,鬼哭狼嚎,都是尋常之事。

    這上面,曹毓瑛倒真是替醇王“盡力維持”了。

    曹毓瑛剛剛回到外書房,一個司官來報:“醇郡王福晉來了,就在院子門口,她說,一定要見……呃,‘主事兒’的。”

    醇王福晉還不曉得,是誰帶隊抄自己的家。

    曹毓瑛、睿王、圖林三人,彼此交換了一個眼色,還沒來得及說話,醇王先嚷了起來:“三更半夜的,她一個女人家,跑過來做什麼?叫她趕緊回去!給我安生呆著,別裹亂了!——還嫌不夠亂嗎?”

    那個司官看著三位主官,小心翼翼的說道:“醇郡王福晉說,見不到人,她就不走……”

    醇王怒道:“荒唐,荒唐!這個世道,陰陽顛倒,乾坤倒置,全他娘的亂了套了!”

    曹、睿二人,裝作聽不懂他的指桑罵槐,圖林卻是濃眉一豎,正待發作,曹毓瑛已經說話了:“好吧,你出去跟福晉說,‘主事兒’的馬上就過來。”

    司官去了,曹毓瑛說道,“王爺,谷山,我去照應一下吧。”

    睿王嘆了口氣,說道:“七嬸是我的長輩,我既然也是‘主事兒’的,不好不出面的,我和你一塊兒去吧。”

    兩人匆匆趕到院子門口,只見火光照耀之下,醇王福晉雖然衣著齊整,卻是鬢髮散亂,身旁也沒有侍女,孤零零的站在那裡,臉上滿是淚痕,地上的倩影,拉的長長的,微微搖曳,不曉得是火光躍動,還是身子顫抖?

    閤府上下,除了醇王福晉一人,其他人等,都不許隨意走動,所以,醇王福晉只能一個人趕過來了。

    一見曹毓瑛和睿王,醇王福晉便又哭出聲來:“他……怎麼樣?有沒有……吃什麼……苦頭?”

    曹毓瑛和睿王對視一眼,睿王微微努了努嘴,示意由曹毓瑛答話。

    “福晉放心,”曹毓瑛說道,“王爺千金之體,下邊兒的人,怎麼敢隨意褻瀆?再者說了,王爺奉旨唯謹,沒發生任何誤會——王爺身上,只不過加了一點兒束縛,什麼都好好兒的!”

    醇王福晉哽咽說道:“那……琢如、仁壽,可是謝謝你們倆啦……”

    頓了一頓,“接下來,你們要把他……拿到哪裡去啊?”

    曹毓瑛看了睿王一眼,然後說道:“自然是宗人府。”

    醇王福晉以手撫胸,失聲說道:“謝天謝地!不是朝陽門內大街!他對逸軒做了那樣的事兒,如果送到軒軍那兒,可就什麼都完了!”

    曹毓瑛和睿王彼此以目,都在對方臉上,看到了同樣的疑問——“那樣的事兒”?

    “那樣的事兒……”曹毓瑛用一種溫和的、探詢的口氣說道,“嗯,福晉是說……”

    “就是逸軒遇刺的事兒呀!你們不是因為這個,才過來拿他的嗎?”

    曹毓瑛、睿王,都是猛地一震。

    光線昏暗,醇王福晉並沒有發現曹、睿二人神色的異常,繼續說道:“仁壽,宗人府是你該管的,我求你,好歹照應照應他……”

    睿王趕忙說道:“七嬸放心,這是自然的!”

    “你們會對他……用刑嗎?”

    “不會!不會!”

    睿王連連擺手,“七嬸,你想哪兒去了!宗人府不是刑部大牢,七叔進了宗人府,也還是國家郡王!宗人府的人,還是當七叔郡王伺候的!”

    頓了一頓,“不要說我不能叫七叔受委屈,就是您這兒,要給七叔送什麼東西進去,也沒有問題!用的、吃的,什麼都成!啊,只一條——紙筆不成!”

    醇王福晉淚珠盈盈,“仁壽、琢如,真是謝謝你們啦……”

    說著,微微俯身,同時,右手左移,攏住了左手。

    曹毓瑛和醇王大駭,一左一右,往旁邊一閃,四隻手亂搖:

    “福晉,不可!”

    “七嬸,不可!”

    醇王福晉的這一福,就沒有蹲下去。

    曹毓瑛微微透了口氣,說道:“福晉,萬萬使不得!睿親王是您的晚輩,我呢,只是一個從一品的官員,您給我們倆行禮,我們倆,就給跪下來給您還禮了!可是,我和睿親王目下的身份,是欽差,又是跪不得的!”

    微微一頓,“您千萬不要再這樣了,其他不說,對醇郡王……也不好!”

    醇王福晉微微一顫,低聲說道:“是……”

    “醇郡王那裡,”曹毓瑛說道,“我們會儘量照應,不會叫王爺吃什麼虧的,福晉儘管放心好了。”

    頓了頓,“還有,王爺的事情,眼下並沒有一個定論,這種時候,福晉不要先亂了方寸,我想,這個,嗯,總是會有恩詔的。”

    醇王福晉雖然憨厚,也曉得“恩詔”什麼的,只不過是虛安慰,她淒然一笑,說道:“琢如,你有心了。”

    頓了頓,試探著問道:“我能不能……見一見他?”

    這個就不行了。

    曹毓瑛和睿王,同時歉然的搖了搖頭。

    醇王福晉雖然失望,但本來也沒有報什麼太大的期望,只輕輕的“哦”了一聲,不說話了。

    過了片刻,曹毓瑛說道:“福晉還有什麼吩咐嗎?”

    “你們說,”醇王福晉聲音顫抖,“他會……得個什麼罪名呢?”

    曹毓瑛心裡暗暗嘆息,嘴上說道:“這個,要看‘上頭’的意思,我們可不好隨便揣測——再者說了,總得等到案情水落石出了,才談的上罪名的事兒。”

    “‘上頭’的意思……呃,是不是,也要看逸軒的意思?”

    這是不言自明的事情,您居然問出了口,可真是——

    曹毓瑛苦笑了一下,沒說什麼。

    醇王福晉黯然說道:“那就是了……我跟他說過好多次了,不要和逸軒鬧生分,不要和逸軒鬧生分,他就是不聽,就是不聽……”

    頓了頓,“就算鬧生分,吵個一架、兩架,也就是了,怎麼居然還動起手來了呢……還下這樣子的死手……這不是豬油蒙了心……失心瘋了麼……”

    說到這兒,淚水再一次流了下來:“這以後的日子,可叫我怎麼過呀……”

    “福晉……”

    醇王福晉微微的搖了搖頭,淚眼朦朧的望著外書房的院門,淒然說道:“我去了,他……就拜託給你們了。”

    曹毓瑛想說點兒什麼,可是——說什麼呢?

    醇王福晉轉過身去,一邊兒慢慢兒的走著,一邊兒抽出手帕,捂著嘴,強自抑制著劇烈的抽泣,背脊一聳一聳的。

    夜風清涼,她單薄的背影,好像風中的弱柳,搖搖晃晃的,不多時,就被濃重的黑暗吞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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