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史民國] 亂清 作者:青玉獅子 (連載中)

 
巴爾帕金 2014-5-16 16:37:58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2083 77563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7-5 21:40
第二章 大交易落槌了

    呃,這是什麼意思?

    不過,關卓凡臉皮雖厚,也不好直捅捅的問:哎呀,露易絲公主為什麼要把我當做她的偶像啊?

    他只是淡淡一笑,說了聲“慚愧”,略作沉吟,說道:“關於腓特烈****訪華事宜,中、普兩國政府,還要再作商議,才能最後定論,現在無法遽然給出一個明確的答覆,這一層,爵士當能諒解。”

    阿禮國聽得出來,這不是推脫,相反,親王殿下已經用一種很委婉的方式,答應了推遲腓特烈****的訪華日期,以待維多利亞公主和露易絲公主。不然,腓特烈****的訪華行程,早已確定下來了——普魯士駐華公使李福思就是這麼跟他說的,並稱“牽扯過多,恐難更改”——又何必“再作商議”?

    他站起身來,微微一躬,眉花眼笑的說道:“感謝親王殿下費心,我靜候佳音。”

    “爵士太客氣了。”

    阿禮國重新落座之後,說道:“昨天,我還收到了倫敦發來的另一個消息,也要告知親王殿下的——不過,這是個好消息。”

    “哦?請說。”

    “女王陛下政府,”阿禮國說道,“已經向議會提交了一項特別法案,規定:一旦中國和第三國發生戰爭,中國海軍中的現役皇家海軍軍人,即轉為預備役或退出現役;一俟戰爭結束,自動恢復為現役。另外,戰爭持續時段,計入其皇家海軍的海上服役年資。”

    微微一頓,“該法案亦稱‘狄克多法案’——負責草擬該法案的,是第一海務大臣狄克多勛爵。”

    關卓凡眼中精光大盛:這可真是個好消息!

    中國年輕的海軍中,有大量“英籍服務人士”,他們或充任顧問,或直接出任各種職務,中法開戰,法國必然以萬國公法為由,要求英國“保持中立”。中國海軍中的“英籍服務人士”,大多數都是皇家海軍的現役軍人,若英國政府真的“保持中立”,這班“英籍服務人士”,就得暫時退出中國海軍,至少,不能直接參戰。

    如是,尚在做著學生的的中國海軍的戰鬥力,就會受到嚴重的影響。

    若英國不肯“保持中立”,一是萬國公法上說不過去,另外,也必然會對英國和法國的關係造成嚴重影響。

    英國政府的這項“狄克多法案”,如果在議會順利通過,則理論上,中國海軍中的“英籍服務人士”,就不受萬國公法和本國政府的約束,可以直接參戰。同時,因為“一俟戰爭結束,自動恢復為現役”,又,“戰爭持續時段,計入其皇家海軍的海上服役年資”,則“英籍服務人士”本身的權益,不受影響。

    法國亦無話可說。

    到時候,法國人若有異議,英國人盡可很委屈的雙手一攤:哎喲,當初立法的時候,我們怎麼也想不到,這個“第三國”,竟然會是你法蘭西啊?——哎,連你們自己,都想不到吧?

    確實,法國人自己,也是想不到的。

    海軍不比陸軍,海軍的建設和成熟,是一個漫長的過程。

    軒軍派出第一批海軍留學生迄今,不過五年;接收第一艘新式巨無霸軍艦“冠軍號”——當時還叫做“翁貝托國王號”,迄今不過三年;第一批福州海軍學堂的畢業生,剛剛才正式畢業入役。所以,中國的海軍,還是地道的學生,尚遠未“出師”。

    因此,對世界第二海軍強國開戰,世界第一海軍強國與戰與否,對中國以及關卓凡本人,都至關重要。

    所以,這真是一個好消息!大大的好消息!

    還有,草擬“狄克多法案”的第一海務大臣狄克多,亦同中國海軍另有一層密切的淵源——他的侄子小狄克多,原皇家海軍陸戰隊艦隊分遣隊副司令,軍銜上校,出任中國海軍“助理總教習”。

    關卓凡站起身來,對著阿禮國,拱了拱手,含笑說道:“爵士,盡在不言之中了!”

    阿禮國趕忙也站了起來,學著關卓凡的樣子,也拱了拱手,連聲說道:“親王殿下太客氣了,當不起,當不起!”

    二人重新落座,阿禮國說道:“另有一事,女王陛下政府,於親王殿下,實有厚望焉。”

    “請說。”

    “女王陛下政府,”阿禮國說道,“即將正式提出對南非法爾河以南、布隆方丹以西地區的主權要求,親王殿下,您看——”

    南非法爾河以南、布隆方丹以西地區——即金佰利地區,金佰利鑽石、黃金礦脈的所在地。

    好,上一刻投之以桃,下一刻報之以李。

    “一俟貴國政府正式提出上述主權要求,”關卓凡毫不遲疑的說道:“第二天,‘花旗礦業公司’就會發表堅定支持大英帝國相關立場的聲明。”

    “好,好!”阿禮國歡然說道,“親王殿下真是信人!”

    頓了頓,“我希望,女王陛下政府,能夠早日為您的‘花旗礦業公司’,提供安全、秩序、基礎設施以及合理的稅收、貿易的管理和服務。”

    “這也是我的希望。”

    至此,雙方之前達成的“大交易”,正式“落槌”了。

    “我有一個小小的提議,”阿禮國興奮的搓了搓手,“算是錦上添花,不曉得親王殿下意下如何?”

    “爵士請說。”

    “‘花旗礦業公司’的‘保安總監’姜逸田閣下,”阿禮國說道,“帶領護礦隊,不僅維護‘花旗礦業公司’在南非的財產和人身安全,對金佰利地區社會秩序的安定、和諧,亦厥功甚偉,因此,女王陛下政府有意授予他‘巴斯勛章’,以表彰他為南部非洲做出的卓越貢獻,親王殿下覺得……合適嗎?”

    微微一頓,“我曉得,中國政府和軍隊的官員,並不適合隨意接受外國政府的授勳,不過,據我所知,派駐南非之前,姜逸田先生經已退出中國軍隊現役了。”

    說罷,臉上帶笑,看著關卓凡。

    關卓凡在心裡暗暗罵了句:老狐狸!

    “巴斯勛章”的全稱,叫做“最尊貴的巴斯勛章”,受勳者稱“巴斯騎士”。“巴斯騎士”組成“巴斯騎士團”,首領定規為威爾士親王,即大英帝國****殿下——目下,就是阿禮國稱將出訪中國的那位愛德華王子了。

    “巴斯勛章”的受勳者,通常為高級軍官或高級公務員,非英王子民的受勳者,則為“榮譽巴斯騎士”,為“巴斯騎士團”之榮譽成員。

    阿禮國作此提議,“錦上添花”當然也是考量之一,不過,關卓凡明白,這隻老狐狸的更重要的目的,還是試探關卓凡“合作”的誠意——在南部非洲,“花旗礦業公司”是否真心誠意的接受大英帝國提供的“安全、秩序、基礎設施”以及“合理的稅收、貿易的管理和服務”?

    至於“據我所知,派駐南非之前,姜逸田先生經已退出中國軍隊的現役了”——嘿嘿,這個話,可是你關親王殿下自個兒親口說過的。

    “感謝女王陛下和爵士閣下的愛重,”關卓凡平靜的說道,“我想,這是姜逸田的榮幸。”

    阿禮國的臉上放出光來:“鄙人亦與有榮焉!”

    *

    *

    阿禮國辭去後,關卓凡立即派人通知普魯士公使館,看看李公使啥時候有空兒,過軒親王府一趟?

    彼時,李福思正在午膳,他三口兩口,將剩下的面包、香腸塞進肚子,漱了漱口,擦了擦嘴巴,就奔朝內北小街來了。

    他到達軒親王府的時候,關卓凡也剛剛好用過午膳。

    關卓凡將阿禮國的要求,坦然相告,包括英國政府已向議會提交了“狄克多法案”——反正,這個事兒,馬上就不是什麼秘密了。

    當然,南非的事情,以及“露易絲公主可以算是您的崇拜者”神馬的,就不說了。

    李福思略作沉吟,便說道,腓特烈****訪華時間安排上,可以適當調整,向後順延一段一些日子,以待維多利亞公主和露易絲公主。

    他認為,“狄克多法案”對中國意義重大,中、普既攜手對法,則“狄克多法案”對普魯士,也有重大意義——保證亞洲戰線的勝利,就是保證歐洲戰線的勝利。

    因此,中、普、英三方互動的格局中,適當照應英國方面的利益,是必要的。

    李福思說,他負責向普魯士國內說明情況,協調動作,相信國王陛下、****殿下和首相閣下,都會予以充分的諒解和配合,親王殿下不必擔心。

    關卓凡十分欣慰,說道:“那就有勞貴使了。”

    “親王殿下不必客氣,”李福思說,“事實上,普魯士對英國,也有示好的必要,畢竟,不久之前的普奧戰爭中,普魯士滅掉了漢諾威王國。”

    普奧戰爭之前,漢諾威王國是德意志邦聯的一個邦國,普奧戰爭中,站在奧地利一邊,對抗普魯士。

    這個漢諾威王國,和彼時之英國王室,有著極其密切的淵源。

    彼時英國為漢諾威王朝統治,兩個“漢諾威”,乃是一碼事。英國女王維多利亞之先祖、漢諾威王朝第一任君主喬治一世,為德意志漢諾威選帝侯之子,因為其時的英女王安娜——喬治一世之表妹——死後無嗣,為防英國國王的位子落入天主教手中,乃跨海赴英,接他表妹的班。

    上文提到的“巴斯勛章”,就是這位喬治一世創立的。

    1814年召開的維也納會議,為給予英國國王在德意志事務上更多的發言權,將德意志漢諾威選帝侯國提升為漢諾威王國,並與英國組成“共主邦聯”,由英國國王出任邦聯元首。

    不過,維多利亞女王即位後,因為德意志地區實施“撒利法”,禁止女性繼承王位,英國國王自動失去“共主邦聯”的元首資格,這個“共主邦聯”事實上已宣告瓦解了。

    不過,無論如何,普魯士滅掉漢諾威,等於挖了英國王室在歐洲大陸的根,日後,英國介入德意志事務乃至歐洲大陸事務,都更加困難了,對此,英國人自然是不會開心的。

    “現在,”李福思微微一笑,“英國人看法國人不順眼,其歐洲大陸政策的主線,是支持普魯士對抗法蘭西,些些小事,只好忍了。不過,拿中國人的話說,你對我客氣,我不能當做運氣,適當的時候,普魯士也要有所表示才好。”

    關卓凡哈哈一笑,“貴使看得透徹!”

    “慚愧!”

    李福思笑了一笑,沉吟了一下,說道:“不過,親王殿下,恕我直言,阿禮國說,英國將派愛德華王子訪華,這件事,未必靠譜。”

    “哦?”

    “這位威爾士親王,”李福思說道,“只怕就要倒大黴了,不被剝去王位繼承權,就該謝天謝地了,代表王室和政府出訪中國——這種一等一緊要的光鮮差使,恐怕輪不到他。”

    關卓凡眉毛微微一挑,“請示其詳。”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7-5 21:40
第三章 廢立?

    “某種意義上來說,”李福思說道,“阿爾伯特親王是次病重不治,愛德華王子是負有一定責任的。”

    “哦?”關卓凡微覺訝異,“怎麼說呢?”

    “愛德華王子現正在駐愛爾蘭的陸軍部隊中服役,”李福思說道,“倫敦的上流社會——甚至可以說,整個歐洲的上流社會,都在流傳著關於****殿下的……‘愛爾蘭風情’的各種奇異傳言。”

    “‘愛爾蘭風情’?”

    這是個什麼東東?呃,俺怎麼想起了原時空的那個……“蘇格蘭情調”?

    “是,‘愛爾蘭風情’,”李福思微微一笑,“這是一個有趣的說法,不過,我試舉兩個例子,親王殿下您就明白了。”

    微微一頓,“傳言一,****殿下呆在多娜夫人的香閨裡的時光,遠遠多過他呆在軍營裡的時光——這位多娜夫人,是愛爾蘭一位小有名氣的舞台劇女演員。”

    “啊……我明白了。”

    “這也罷了。傳言二,****殿下對貝爾法斯特的艾格尼斯小姐,產生了異乎尋常的興趣,大夥兒都這麼說,‘****殿下對艾格尼斯小姐的感情,熾熱如爆發的熔岩,當****殿下爬上艾格尼斯小姐的床時,全身上下,每一根神經都興奮的發抖’。”

    “這話說的……夠刻薄的啊。”

    “沒辦法不刻薄,”李福思聳了聳肩,“艾格尼斯小姐是一位四十六歲的老處女——幾乎和女王陛下一般的年紀。”

    “啊?”

    “長子的種種古怪傳聞,”李福思說道,“終於叫阿爾伯特親王坐不住了,他以慰訪愛德華王子所在部隊的名義,親自前往愛爾蘭,一探究竟。”

    “唉,”關卓凡嘆了口氣,“可憐天下父母心!”

    “可不是?”李福思說道,“阿爾伯特親王究竟‘探’出了什麼‘究竟’,咱們不曉得,不過,阿爾伯特親王就是在這一次愛爾蘭之行的旅途中,染上了傷寒,回到倫敦之後,一病不起,以迄於今。”

    關卓凡點了點頭,“我明白貴使何以說‘阿爾伯特親王是次病重不治,愛德華王子是負有一定責任’了。”

    “女王陛下尤其持此觀點!”李福思說道,“據說,乃父病重,愛德華王子從愛爾蘭趕回倫敦,親侍湯藥,女王陛下由始至終,不肯見長子一面。”

    “親生母子之間,”關卓凡喟然道,“不釋之憾,竟然如此之深,令人唏噓!”

    頓了一頓,“怪不得阿禮國說,‘阿爾伯特親王病重,女王陛下憂急惶慮,兆頭已不太好,若親王殿下最終不治,只怕……女王陛下接受不了事實,哀毀逾甚,以致倦勤,則國家大政,甚有關礙’。”

    “這不是阿禮國一個人的擔憂,”李福思說道,“英國朝野上下,大抵都有類似看法——女王陛下、阿爾伯特親王伉儷情深,這不算是杞人憂天。”

    關卓凡沉吟說道:“不過,因為這個事兒,就剝奪愛德華王子的王位繼承權,似乎……過了點兒吧?理由……似乎也不是十分充分吧?”

    李福思搖了搖頭,“也不僅僅是因為這個事兒。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女王陛下對愛德華王子的不滿和失望,由來已久了。”

    “哦?”

    “女王陛下性格堅韌,”李福思說道,“阿爾伯特親王性格平和,不過,夫妻倆都是十分謹飭的人,愛德華王子詩酒放誕,流連花叢,早就深為女王陛下厭惡了。”

    頓了一頓,微微一笑,“關於女王陛下、阿爾伯特親王和愛德華王子,歐洲的上流社會,流傳著這樣一個玩笑的說法:兩個德意志人,怎麼生養出了一個法蘭西人?”

    關卓凡微微一怔,但隨即就明白了“兩個德意志人”、“一個法蘭西人”是什麼意思了。

    維多利亞女王作為漢諾威王朝的君主,同德意志的深厚淵源,前文已有介紹,在此不復贅言;另外,維多利亞女王的母親,是地道的德意志人——薩克森—科堡—薩爾費爾德的維多利亞公主。

    因此,以血統而論,維多利亞女王身上的“德意志成分”,遠遠多過“英吉利成分”。

    自個兒是“維多利亞”,母親是“維多利亞”,長女也是“維多利亞”,一堆的“維多利亞”——好吧,我們得承認,歐洲人起名字,真的是一點兒創意都沒有。

    阿爾伯特親王就更不必說了,他同樣來自薩克森—科堡—薩爾費爾德家族,岳母即親姨,他和維多利亞女王,是至親的表姊弟——年紀相差三個月。

    此謂“兩個德意志人”。

    至於“一個法蘭西人”,自然是諷刺愛德華王子的脾性行事,荒唐放縱,順便也揶揄了天性浪漫的法國人一把。

    “形容入妙!”關卓凡笑道,“尤其是‘一個法蘭西人’!——除了脾氣、性格之外,我曉得,愛德華王子還是拿破崙一世的崇拜者,他好像曾經在參觀巴黎的榮軍院的時候,在拿破崙墓前,下跪致敬?”

    “不錯,”李福思讚道,“親王殿下真是淵博!事實上,那一次法國之行,愛德華王子是隨母出訪——女王陛下也是拿破崙一世的崇拜者,言及拿公,必冠以‘偉大’一詞,這個,大約是母子二人唯一的共同點了。”

    頓了頓,“脾性不對,已經叫人十分頭疼;而愛德華王子的學業,更叫女王陛下對他的觀感,雪上加霜——愛德華王子上過牛津大學,還是首位入讀牛津大學的****,可是——沒有畢業!後來,轉入劍橋大學的聖三一學院——”

    說到這兒,李福思聳了聳肩,“還是無法畢業。”

    關卓凡啞然。

    “女王陛下和阿爾伯特親王一共誕育了九個兒女,”李福思說道,“四子、五女,除了這位愛德華王子,其餘的王子、公主,不論年長、年幼,無不品學兼優,唯有愛德華王子,什麼都是一塌糊塗!”

    搖了搖頭,微微苦笑,“唉,偏偏他是長子!”

    關卓凡曉得李福思的感慨:這位“長子”,不能為弟妹們的表率也就罷了,關鍵是,他是大英帝國王位的第一順位繼承人啊!

    “不客氣的說,”李福思說道,“這位威爾士親王,左看右看,沒有一件事情是提得起來的!總之,一句話:望之不似人君!”

    “親王殿下,請您想一想,女王陛下是何等樣英明的君主?以她的眼界,如何能看得上這樣一個兒子?因此,早就有廢立的傳言出來了,現在,若果真加上了阿爾伯特親王逝世之火上澆油,我看,這位愛德華王子的‘威爾士親王’頭銜,還能不能夠保得住,不大好說了!”

    “威爾士親王”是大英帝國****之專用封號,失之即就意味著****地位不保。

    “女王陛下或許有廢立之意,”關卓凡說道,“不過,阿爾伯特親王那裡……”

    “您說的對,於愛德華王子,阿爾伯特親王倒更像一位慈母,女王陛下也是看在丈夫的份兒上,沒有給過長子太過難看的臉色。可是,如果阿爾伯特親王逝世,愛德華王子的護身符,就沒有嘍。”

    如此說來,愛德華王子確實有被廢黜的可能——雖然不好說這個可能性有多大,不過,原時空,他後來還是做了英國國王呀?

    不然,愛德華七世,是怎麼出來的?

    這之間,有沒有……可供我下上其手的地方呢?

    好好兒想一想,好好兒想一想。

    “如此說來,”關卓凡說道,“阿禮國說英國王室和政府,有派愛德華王子訪華之意,確實不大靠譜了。”

    “英國政府有意派王室成員訪華,”李福思說道,“應該是真的,不過,應該輪不到愛德華王子。我想,就算要派王子訪華,也該派阿爾弗雷德王子——女王陛下的次子。只是,阿爾弗雷德王子年紀尚輕,份量未足,未必可以獨挑大樑。”

    頓了頓,“我以為,正因為倉促之間,英國王室裡,拿不出合適的訪華人選,英國人才特別在意,腓特烈****訪華,維多利亞公主和露易絲公主姊妹倆,能否成行?——特別是露易絲公主。維多利亞公主雖為長公主,但已經嫁做他國的****妃了,無法代表英國;露易絲公主……可是雲英未嫁。”

    “如果我記得沒錯,”關卓凡沉吟了一下,“露易絲公主……兄弟姊妹的倫序,還在阿爾弗雷德王子之後吧?”

    “是,”李福思說道,“露易絲公主的年紀更輕,可是,她畢竟不是‘獨挑大樑’,甚至都不在英國自己的代表團之中——她是在普魯士代表團中,不顯山,不露水,有些話,說不定更好說些;有些事,說不定更好辦些呢。”

    “不錯!——受教了。”

    “親王殿下太客氣了,”李福思說道,“中、普既為盟友,親王殿下既有所詢,某自然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李福思辭去之後,關卓凡把阿禮國、李福思關於維多利亞女王一家子的話,又仔細“盤”了一遍,得出了這麼一個結論:王公貴人的風流韻事,亦關國計,必須通知駐歐洲公、私人員,加強這方面的情報收集。

    好了,我該見那位從天津過來的客人了。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7-5 21:41
第四章 這都是為了聖母皇太后好

    這位來客,昨天下午就到北京了,一進城即至朝內北小街,然後便被安置在軒親王府內,跬步不出房門,直到現在。

    關卓凡昨天沒有接見此人,今天接見的次序,此人也排在阿禮國、李福思之後,並非因為關卓凡太忙了,也並非來客身上的事情不夠重要。

    事實上,剛好相反。

    接見的地點可以說明問題——書房。

    之前見阿禮國、李福思,都在花廳。

    關卓凡進入書房的時候,來人已在其中立候了,一見關卓凡,立即上前一步,撩袍跪倒:“奴才給王爺請安!”

    關卓凡微微一笑,虛抬了抬右手,說道:“起來吧。”

    “謝王爺。”

    來人的聲音,微微顫抖著。

    待來人站起身,關卓凡含笑說道:“老李,咱們可是……嗯,整十個月沒見面了吧?”

    老李,李蓮英。

    面前的李蓮英,既沒有戴“大帽子”,也沒有穿孝袍,更未著厚底的朝靴:頭上瓜皮小帽,身上灰布袍子,腳上黑布鞋,一個極普通的“夥計”的打扮。

    昨天到達軒親王府的時候,他的唇上,還粘了兩撇假鬍子。

    就是說,他是改裝易容來到北京的。

    李蓮英努力堆出滿臉的笑容,聲音卻還是有一點發抖:“王爺說的,一點兒不錯,可不整十個月了?這十個月,奴才……天天都記掛著王爺。”

    他微微俯著身子,視線也微微下垂,但是,眼角余光中,無論如何,躲不開關卓凡那條懸吊著的左臂。

    “這個話,”關卓凡點了點頭,“聽著窩心!大約,也不算虛言。”

    “回王爺,這可是奴才的心裡話!”

    關卓凡一笑,落座之後,虛按了按手,“你也坐吧。”

    “這個……奴才是哪個牌名上的人?怎麼敢在王爺面前放肆?”

    “不必客氣,你要回的,我要問的,都不是一、兩句話。”

    “不管說多久的話,奴才都該站著回王爺的話的——再沒有坐著回王爺的話的規矩的,奴才……不敢奉命。”

    “你個子高,我受了傷,胳膊吊著,仰著脖子跟你說話,我自個兒也累。”

    “這……呃,是!那,奴才就……僭越了。”

    說罷,扭扭捏捏的,在最邊兒的椅子上,坐了下來,斜簽著身子,屁股只沾了個椅子邊兒,雙腿併攏,雙手撫膝,微微的俯著身子。

    長時間保持這個姿勢,大約比站著還要累點兒。

    不過,這一層,關卓凡就不去管他了。

    他覷了眼李蓮英的臉色,說道:“怎麼,臉色好像不大好?第一次坐‘火輪車’,是不是不大習慣?暈車嗎?這都快過去了一整天了,還沒有緩過勁兒來?”

    “暈車”二字,李蓮英一時間沒弄懂什麼意思,想了一想,才明白過來,他哈了哈腰,賠笑說道:“托王爺的福,奴才沒有‘暈車’!奴才能坐上‘火輪車’,呃,也是……託了王爺的福!在‘火輪車’上的時候,奴才就想,哎喲,開過這個洋葷,這一輩子,就算活的值了!”

    關卓凡一笑:“這不算什麼,在不久的將來,每一個中國人,都能坐的上火車——此吾之願也!”

    “是,是!到時候,咱們每一個中國人,可就都託了王爺的福了!”

    這句話,出於李蓮英之口,只是一句普通的恭維,入於關卓凡之耳,卻叫他莫名其妙渾身微微一顫,打了個激靈。

    眼中波光一閃,嘴中“哈哈”一笑,將自己倏然而生的激動掩飾過去,然後抬起手,虛點了點李蓮英,說道,“不過,京津這條線路,軒軍之外,你是第一個坐‘火輪車’的——連我都還沒有來得及坐呢。”

    “是,是!要不怎麼說……奴才撞了大運呢!”

    頓了一頓,繼續說道,“奴才臉色不大好,不關‘火輪車’的事兒,奴才是……呃,嚇的!”

    “嚇的?”

    “是啊!”李蓮英的話,甚至帶出了一點兒哭音,“奴才曉得了王爺……受傷的消息,著著實實是嚇壞了!”

    他輕輕的拍了拍自己的心口,“幸好,王爺百神呵護……”

    關卓凡輕輕的擺了擺手,說道:“老李,你有心了,不過,‘百神呵護’這個話,不好放在我身上的。”

    “聖天子”才“百神呵護”呢。

    “啊?啊,是,是!”

    頓了頓,“王爺吉人天相,吉人天相!”

    說到這兒,李蓮英拭了拭自己濕潤的眼睛,“唉,從昨兒個到現在,我的心,一直都在怦怦的跳——佛祖保佑,佛祖保佑!”

    李蓮英自稱被“嚇到”了,並非虛言,不過,嚇到他的,不止於軒親王被刺這一件事情。

    出京的時候,活蹦亂跳的皇上,目下,正躺在太極殿的金棺中,一動不動,從“今上”變成了“穆宗毅皇帝”。

    醇郡王謀刺、開缺、矯詔、造亂、事敗、被捕、圈禁、奪爵……變成了一個光禿禿的“奕譞”。

    軒軍不但“進京”,更加“進宮”。

    三萬神機營,盡數“出旗”。

    恭親王以降,宗室紛紛勸進“榮安固倫長公主”,“早正大位,以副天下臣民之望”。

    ……

    這些事情,昨天上了火車之後,才為人一一告知。

    在此之前,一無所知。

    我們能夠想像,李蓮英之震駭莫名,到了何種地步?

    張口結舌,目眩神搖——並非因為“暈車”。

    心神激盪之下,“火輪車”之種種奇妙有趣之處,也不大感覺的出來了。

    正在心潮澎湃,還沒有真正清醒過來,更談不上理清思緒,想明白相關之種種,火車就到站了——李蓮英大吃一驚:真正是快!

    偷偷看了一眼懷錶:前前後後,不過一個時辰左右的光景。

    他心裡湧起了一股極強烈的不真實感。

    李蓮英想起侍從聖母皇太后赴天津閱兵的那一次,“尖站”、“宿站”,一站又一站的過去,前前後後,花了多少辰光,才到達官港行宮?

    兩相對比,真正是恍若隔世。

    一下火車,便被送上了一架馬車,連正陽門火車站長什麼樣子,也沒有怎麼看清楚,馬車的窗子遮的嚴嚴實實的,同車的人還叮囑他:“李總管,不要去動窗簾子。”

    進城門的時候,只略微停頓了片刻,既不必他下車,也沒有人掀開車帷檢查,接著一路疾馳,就到了朝內北小街,真正是“腳不沾地”。

    進了軒親王府,李蓮英被安置在單門獨戶的一個小院子裡,軒王府的人叮囑他:“李總管,王爺見你之前,沒有什麼事情,就不要出這個院子了。”

    事實上,除瞭解手,連住的那間屋子,李蓮英都沒有走出去過半步。

    晚飯以及第二天的早飯、午飯,都有人送了過來。

    晚上,李蓮英失眠了。

    他是一個天分極高的人,大半夜輾轉反側,一一細細想去:穆宗升遐、議立嗣君、軒王被刺、醇王謀反、神機出旗、宗室勸進……這一系列驚心動魄的大風波,背後似乎都有一隻巨掌,上下其手,撥來弄去……

    開始,這只巨掌的主人,隱在黑暗之中,不可辨識,但慢慢兒的,周圍的光線,一點點亮了起來,巨掌的主人,雖然依舊面目模糊,卻隱約可見了。

    李蓮英心中的震駭,真正是難以言表!

    但是,自己不過一個太監,何去何從,卻是清清楚楚的。

    本來,進止之道,既已經確定,到今天午飯的時候,李蓮英的心緒,就大致平定了下去,可是,一聽到軒親王召見,一顆心又不由“怦怦”的跳了起來。

    待一眼看見王爺的傷臂,心中更是大大一跳,無可自抑,臉色就變過了。

    “老李,”關卓凡說道,“你和玉兒,我都是以腹心相托的——”

    說到這兒,頓了一頓,李蓮英趕緊站了起來,垂首說道:“王爺信任,我和玉兒,都是感激涕零的!”

    “坐,坐!”

    李蓮英重新坐下了。

    關卓凡沉吟了一下,說道:“北京的事兒,沒有通知你和玉兒,絕不是信不過你們倆,而是……關心則亂!特別是玉兒,還是一個年輕女孩子,在聖母皇太後面前,恐怕沒有辦法,由始至終,不動聲色。”

    頓了一頓,“聖母皇太后何等敏銳?若發覺了不妥,自然是要追問的,到時候,這個……嗯,你們就未必能守口如瓶了——不然,豈非就變成‘欺君’了?”

    欺君?呃……

    “聖母皇太后的身子……嗯,是不可以為不相干的事情打攪的!不然……老李,這一層,你是曉得的。”

    不相干?

    穆宗皇帝是聖母皇太后的親生兒子;你是她……呃,她肚子裡的孩子的爹;醇王是她的妹夫加小叔子;榮安公主做了皇帝的話,她大約就得“撤簾”了……哪一件事情,對她來說,是“不相干”的?

    可是——

    “是,是!王爺說的,一點兒都不錯!不相干的事情,決不能拿去打攪聖母皇太后!”

    “所以,”關卓凡說道,“為了不叫你們作難,更重要的是,為了聖母皇太后的鳳體安康,北京的事兒,就不跟你和玉兒說了。”

    頓了頓,皮笑肉不笑的,“說一千,道一萬——是為了聖母皇太后好。”

    “是,是!王爺一片苦心,全都是為了聖母皇太后!”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7-5 21:41
第五章 聖母皇太后的胡思亂想

    “可惜啊,”關卓凡淡淡的說道,“我這番‘苦心’,聖母皇太后似乎不大諒解,不然——”

    頓了一頓,微微扯了一下嘴角,算是笑了一笑,“老李,你也就不必白跑這一趟了——還得委屈你藏頭遮臉的。”

    李蓮英回京,是在慈禧的一再堅持之下,關卓凡這邊兒,才最終點了頭的。

    另外,聖母皇太后為文宗顯皇帝“靜修祈福”的一年之期未足,目下,如果被人發現,隨侍的長春宮總管太監李某,竟忽而出現在京城,必將引起朝野乃至民間絕大的猜疑和議論,所以,李蓮英不能不改容易裝。

    而且,自離開天津官港行宮,至到達北京朝內北小街軒親王府,一路之上,由始至終,不和任何無關之人謀一面。

    聽到“白跑”二字,李蓮英愣了一愣,說道:“奴才哪兒有什麼委屈?奴才托王爺的福,早早兒的坐了一回‘火輪車’,奴才賺大發了!”

    微微一頓,“不過,奴才也勸過聖母皇太后的,說……呃,再過兩個月,這個‘一年之期’,也就到了,兩個月的辰光,一晃而過,快的很,實在是……呃,不必非得這個時候去打攪王爺的……”

    “老李,”關卓凡說道,“我之所以說你白跑了一趟,是因為,其實並不需要再等兩個月——我這就要去天津了。”

    李蓮英大大一怔,隨即歡然說道:“這可太好了!呃,這個,王爺怎麼沒有跟聖母皇太后說呢?”

    “事兒是剛剛定下來的,日子還沒有最終確定,本來想著,什麼都定了下來之後,再和她說的。”

    “啊,奴才明白了……”

    頓了一頓,依舊是滿面歡容:“其實,聖母皇太后一定要奴才回北京一趟,說一千,道一萬,不過是因為思念王爺過甚,加上……呃,這個……‘小爺’已經出世了,這個,實在是有點兒……嘿嘿,等不下去了罷了!”

    說到這兒,頻頻點頭:“這下子,可好了,可好了!”

    關卓凡和慈禧的兒子,官港行宮的人,都稱之為“小爺”。

    “不過是因為‘思唸過甚’——”關卓凡的聲音很平靜,“果真如此嗎?”

    李蓮英一滯,張了張嘴,沒能馬上答上話。

    昨天夜裡,輾轉反側之際,腦海中翻來覆去的那些事情和念頭,倏然湧了出來:穆宗升遐、議立嗣君、軒王被刺、醇王謀反、神機出旗、宗室勸進……還有那隻上下其手,撥來弄去的巨掌……

    一股寒意爬上了背脊。

    他心念電轉:不管這一趟是不是“白跑”,軒親王想從自己這裡聽到的,絕不是兩頭討好的片兒湯話,不然,還算什麼“以腹心相托”?自己如果依違兩可,辜負了王爺的“腹心”,莫說富貴無從談起,就是性命,也不見得能保得住!

    想清楚這個道理,定住定神,李蓮英說道:“聖母皇太后思念王爺,那是沒得說的!這一層,不但奴才,別的人,玉兒、胡氏、楠本先生……聖母皇太后身邊兒的人,不論是誰,都是看在眼裡的!”

    “嗯。”

    “不過,”李蓮英輕輕嘆了口氣,“一直沒有北京這邊兒的信兒——啊,奴才說的不對,王爺和聖母皇太后,是一直信函往來的,我是說,呃,王爺為了聖母皇太后的鳳體安康,不想她老人家憂心分神,基本上,不在信裡談國事、談政務,呃,聖母皇太后的性子,王爺也是曉得的,久而久之,這個……”

    說到這兒,小心翼翼的覷了覷關卓凡的表情,“還有,別的人,別的地方,譬如……七福晉、方家園,也是音信不通……”

    關卓凡皺了皺眉,說道:“‘音信不通’——這是必須的。一邊兒在天津‘靜修默禱’,一邊兒和北京的懿親彼此問候,叫人曉得了,會怎麼說?七福晉也罷了,桂祥、照祥,這兩位爺的嘴,能保得住什麼秘密嗎?”

    “可不是?”李蓮英連忙附和,“我和玉兒,也都是這麼勸她老人家的!玉兒說的,更加直白些,‘桂公爺、照二爺不必說了,他們兩位,什麼脾性,知弟莫若姊,主子您是一清二楚的,就是七福晉——也不見得能保得住密!’”

    微微一頓,“聖母皇太后大皺眉頭,玉兒從從容容的說,‘奴婢可不敢說,七福晉不曉輕重,關鍵是旁邊兒還有一位七王爺……呃,這個,這個,奕譞呢……’”

    關卓凡微微一笑,“老李,你不用瞎避諱,玉兒說這個話的時候,奕譞還是不折不扣的‘七王爺’,即便現在,玉兒也還是不曉得‘七王爺’出了事嘛!她的話裡,怎麼可能有‘奕譞’二字?”

    “是,是!”李蓮英賠笑說道,“謝王爺體諒!”

    頓了一頓,“玉兒說,‘主子給七福晉去信,七福晉給主子回信,一不小心,就叫七王爺看在眼裡了,那可怎麼處?’”

    “玉兒說的,挺在理兒啊。”

    “是,是!”李蓮英說道,“其實,這個理兒,不用我們囉嗦,聖母皇太后也是曉得的,只是,一直見不到王爺的面兒,時候長了,不相干的想頭,呃,這個,也就多了……唉,實話實說,關鍵還是因為見不到王爺的面兒!”

    頓了一頓,“其實,初初的時候,什麼都好好兒的,那個時候,聖母皇太后……呃,‘孕吐’的厲害,興致卻還是很好;反倒是‘孕吐’過了,開始……呃,胡思亂想了。”

    又頓一頓,補充了一句:“楠本先生說,聖母皇太后的……哦,‘妊娠反應’,雖然挺厲害的,但是……尚屬正常。”

    “嗯。”

    默然片刻,關卓凡輕輕嘆了口氣,“其實,我也是挺想過天津一趟的,可是,實在是走不開啊!這些個,我在信裡都說過了。”

    “是!”李蓮英說道,“奴才也跟聖母皇太后說,‘主子您想一想,在北京的時候,朝廷大政,有軒王爺幫著您料理,不過,到底還得您‘宸衷獨斷’;您離了京,朝廷大政,就歸母后皇太后一個人‘宸衷獨斷’了。母后皇太后您是曉得的,做這個事情,其實是心有餘、力不足,因此,您一離開北京,朝廷大政,就都壓到了軒王爺一個人身上,他本來就忙,這下子,只怕連用膳、睡覺的辰光,都不夠用了!”

    頓了一頓,“北京到天津,來回一趟,要花多少辰光?咱們可得體諒他!’——呃,那個時候,北京、天津之間,可還沒有通‘火輪車’。”

    “老李,”關卓凡讚道,“道理說的不錯!”

    頓了頓,問道:“聖母皇太后怎麼說呀?”

    “呃,奴才第一次這麼說的時候,”李蓮英說道,“聖母皇太后只是‘哼’了一聲,也就不說什麼了。可是,後來,再有類似的情形,奴才再把這個話搬出來,聖母皇太后就不耐煩了,說,‘你不用替他尋什麼理由!我就不相信,如果他真的有心,三、兩天的功夫,就尋不出來?他過天津,不比咱們,快車快馬,用不了咱們那麼長的時間!”

    關卓凡笑了一笑,沒說什麼。

    “奴才說,”李蓮英說道,“軒王爺總領機樞,出一趟北京,別的不說,這個由頭,就不好找啊。”

    “聖母皇太后說,‘由頭有什麼不好找的?就說到天津查看軍務就是了!’”

    頓了頓,李蓮英微微的苦了臉,“呃,奴才就沒有話說了。”

    慈禧的這句話,其實說到了點子上:這十個月裡,關卓凡本來是有“查看軍務”的計畫的,為避免和慈禧見面,原定的計畫,也被迫取消了。

    關卓凡轉了話題,“聖母皇太后的信,都是楠本先生代的筆吧?”

    李蓮英曉得,這一層,軒王爺自然早就心中有數,不過,他還是老老實實地回答:“回王爺,是的。”

    “她們兩位,處的如何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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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失控了,失控了!

    “回王爺,”李蓮英說道,“聖母皇太后和楠本先生,處的極好!如果不是……嘿嘿,有不敬之嫌的話,聖母皇太后對楠本先生,簡直可以說是……‘親如姊妹’。”

    “哦?”關卓凡微微訝異,“‘親如姊妹’?”

    這個……可是有點兒意外。

    他之前接到的報告裡面,並沒有類似的說法。

    楠本稻的性格,本就十分謹慎,身處異國他鄉,更是一句話不多說,一步路不多走,慈禧至高無上的身份,和恩主關卓凡的特殊關係,以及這一回差使的高度敏感性,她都是清清楚楚的,怎麼會……和服務對象打得火熱呢?

    李蓮英十分醒目,看出關卓凡可能有些誤會了,連忙說道:“楠本先生是極有分寸的,不管說什麼,做什麼,都謹守規矩,請安也好,請脈也罷,禮數上都是一絲不苟的!聖母皇太后說,‘你和別人不同,不必在我面前立規矩’,她連稱‘民女不敢奉詔’,過後,該‘立’的規矩,還是照‘立’,一點兒也不少的。”

    頓了一頓,“楠本先生說話,也十分的謹慎,聖母皇太后不問,她是不會主動說什麼的。”

    “嗯。”

    “奴才說的‘親如姊妹’,是說……聖母皇太后對楠本先生,不是說楠本先生對聖母皇太后。”

    “哦,那——”

    “回王爺,”李蓮英說道,“她們兩位的情形,不是一、兩句話說的清楚的,容奴才慢慢兒的給您回稟。”

    “成,你說吧。”

    “楠本先生謹守分際,溫柔和順,細心妥帖,”李蓮英說道,“聖母皇太后第一次見她的面,就留有極好的印象。”

    頓了一頓,“當然,最緊要的,還是楠本先生醫術高明。”

    又頓一頓,重複了一遍:“楠本先生的醫術,著實是高明的!聖母皇太后說,她是生過孩子的人,兩下里一比,‘這個楠本稻,比咱們整間的太醫院加起來都強!而且,強的不是一丁半點兒!’”

    單就婦科而言,慈禧這個話,並不算多麼誇張。

    近現代醫學的婦科,同中國傳統的婦科,本來就是兩個世界的東西,加上皇宮中不利孕婦和胎兒的種種奇葩規矩,“兩下里一比”,當事人確實會生出天壤有別的感覺。

    “另外,”李蓮英繼續說道,“初初到天津的時候,聖母皇太后的興致是極好的,還說,‘這一回,可算是能夠出來透透氣兒了!’不過,日子長了,也就有些……悶悶的了。”

    頓了一頓,“在行宮裡,聖母皇太后身邊兒,就奴才、玉兒、胡氏和楠本先生這幾個人,別的人,沒有什麼特別的情形,都不大近聖母皇太后的身的……呃,她老人家平日裡能夠說的上話的,也就我們這幾個人……”

    “奴才和玉兒,都沒讀過書,沒什麼見識,聖母皇太后要找人聊閒白兒,日子長了,同奴才和玉兒,也就沒有太多的話可說了……”

    “老李,”關卓凡微微一笑,“沒讀過書,不見得就‘沒什麼見識’,這個話,你可是太謙了。”

    李蓮英微微搖了搖頭,說道:“王爺面前,奴才何敢打什麼誑語?在北京的時候,奴才在聖母皇太后跟前,倒是有不少話可說的,只是,這些話,大多都是奴才從宮外邊兒打聽來的……街談巷議,回到宮裡,一一回給聖母皇太后聽的。”

    “這個,並不是奴才多嘴多舌,東家長、西家短,搬弄是非,這其實是聖母皇太后派給奴才的差使。”

    關卓凡心中微微一動。

    “我曉得了,”他用一種很不在意的口氣說道,“到了天津,就沒有什麼‘街談巷議’可打聽了,所以,聊閒白兒的時候,也就沒有什麼話可說嘍?”

    “是,”李蓮英賠笑說道,“王爺明鑑,就是這麼回事兒!”

    “就是說,聖母皇太后如果發悶,想找人聊天兒,只好找楠本先生了。”

    “是!”李蓮英說道,“楠本先生是極謹慎的人,不過,君上有問她的話,她也不能不答啊!”

    “嗯。”

    “沒聊幾次,”李蓮英說道,“聖母皇太后就發覺,楠本先生實在是淵博!”

    頓了一頓,“楠本先生不僅僅是醫術高明,這個,天文地理,古今中外,好像……就沒有她不曉得的事情!”

    “聖母皇太后私下底同我和玉兒說,‘有些事兒,書讀得多,自然也就明白了;可是,有些事兒,單靠讀書,是不夠的,譬如,如今世上各國的時勢——這個,楠本稻也很明白,可就真不容易了!’”

    “奴才說,‘是啊,楠本先生是日本人,日本的事情,自然門兒清,這個不稀奇;可是,日本之外,泰西各國的事情,怎麼也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呢?’”

    “聖母皇太后說,‘其實也不奇怪,楠本稻的生父,是歐羅巴人,她自個兒,也在歐羅巴住過一段日子,外邊兒的情形,自然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關卓凡心頭微微一顫:好像,有什麼事情,超出了我的預計和控制了……

    楠本稻的生父西博爾德,出身於巴伐利亞維爾茲堡的一個醫學世家,除了是一位非常優秀的醫生之外,歷史上,他的植物學家的身份,更較他的醫生身份著名——在動植物界裡,有一大堆以“西博爾德”命名的植物和動物。

    除此之外,西博爾德還是一位博物學家。

    西博爾德身上,有著那個時代的著名學者共同的、明顯的特點——通才。

    西博爾德創辦的鳴瀧塾,是日本第一間高水準的西式學校,門下學生幾乎都成為日後著名的蘭學者。其中,包括楠本稻的老師二宮敬作,以及楠本稻的另一位老師兼情人石井忠謙——即目下身在上海的楠本高子的生父。

    西方的科學文化,自鳴瀧塾大規模湧進日本,最終推開了日本近代化的大門。

    在專業結構上,二宮敬作、石井忠謙,都是西博爾德的翻版——醫學為主,旁及其他各種門類的自然科學、社會科學。楠本稻呢,自然又是二宮敬作和石井忠謙的翻版。如果說有什麼區別的話,那就是醫學一道,尤其是婦科,楠本稻早已青出於藍,遠遠超過了二宮敬作和石井忠謙,其他門類學問的造詣,則較為泛泛,不如兩位老師了。

    不過,再怎麼“泛泛”,拿來唬聖母皇太后,那也是綽綽有餘的。

    “聖母皇太后說,”李蓮英說道,“‘我看,這個楠本稻,真正是一個女狀元!論眼界、論見識,咱們滿朝文武,除了一個……呃,關卓凡,嘿嘿,再沒有一個及得上她了!’”

    聖母皇太后的原話,自然是沒有“呃”和“嘿嘿”的。

    關卓凡微微一笑,說道:“只怕我也是不如她的。”

    李蓮英一怔,隨即賠笑說道:“那不可能,那不可能!再者說了,楠本先生是——呃,拿楠本先生自個兒的話說,她是‘王爺識拔於稠眾人中’的,說到底,還是王爺慧眼識人,慧眼識人!”

    “識拔於稠眾人中”——嗯,這個話,你居然記住了。

    關卓凡說“只怕我也是不如她的”,其實不算自謙。

    “眼界”、“見識”,如果僅僅定義為“知識”、“學問”,關卓凡的長處,最主要還是在他的本專業——歷史,舍此之外,即便他佔據了晚出生一百五十年的優勢,某些方面,確實可能是不如楠本稻的。

    譬如,楠本稻於西洋藝術,也有相當造詣,這上頭,關卓凡之所知,就只能說是“常識”了。

    “剛開始的時候,”李蓮英說道,“請過脈了留下來閒談也好,另傳楠本先生覲見也好,聖母皇太后和楠本先生聊天兒,還只是為瞭解悶兒。可是,到了後來——”

    頓了一頓,“呃,奴才也不曉得說的對不對?——反正,奴才瞅著,聖母皇太后和楠本先生呆在一起的時候,倒有點兒像……呃,翁師傅、王師傅他們,‘進講’……《治平寶鑑》什麼的了。”

    我明白了。

    “就是傳過了膳,在行宮裡‘遛彎兒’,聖母皇太后也常常傳了楠本先生過來,一邊兒走,一邊兒聊……”

    “奴才跟在後頭,有的時候,前邊兒聊些什麼,也能聽個大概齊,呃,她們兩位聊的,似乎,也不是什麼閒白兒,都是些……呃,洋學問,奴才是聽不大明白的……”

    一個最具天分的女人,像海綿般吸收著“洋學問”,整整十個月……

    關卓凡的心跳加速了。

    這,可不是他送慈禧到天津去的初衷啊!

    現在的這個慈禧,還是……十個月前的那個慈禧嗎?

    這個時代的中國人,對近現代文明的接受,最初的觀念的轉變,是最困難的。如果一旦完成了這個“最初的轉變”,後面之種種,對於某些人來說,就是一個加速度大小的問題了!

    慈禧一定是屬於“某些人”的一員的,而且,她的“加速度”,一定是最大、最快的那一類。

    最關鍵的是:這個“最困難”的“最初的轉變”,在慈禧去天津之前,已經經關卓凡之手,曆數年之功,堪堪完成了。

    李蓮英看到軒親王做了一個奇怪的動作:抬起右手,看了一眼,又放了下去。

    這是關卓凡一個下意識的動作。

    做這個動作的時候,他心裡在想:假如,不照原計畫行事,我還能如十個月前那般,繼續影響、控制她嗎?

    這——

    只怕是不可能了。

    真是……諷刺啊。

    李蓮英回京這一趟,真是沒有“白跑”!

    慈禧這個重大的變化,關卓凡之前收到的報告中,幾乎看不出任何端倪。報告人盯著的,只是慈禧對待關卓凡的態度的變化,以及慈禧任何的和外界聯絡的可能性。報告人根本沒有認識到,慈禧和楠本稻的這些“閒白兒”,意味著什麼。

    至於楠本稻,自然更加沒有意識到,自己的“無心之師”,將會對她的恩主和慈禧的關係,帶來什麼影響。在“無心之師”的過程中,楠本稻是被動的,而且,出發點也是為了孕婦心情愉悅,她一定以為,聖母皇太后既有所詢,自己知無不言、言無不盡,是在對恩主盡忠職守。

    “對了,”李蓮英說道,“聖母皇太后還要楠本先生教她說英吉利話……”

    啊?

    “……還有,嗯,德意志話……”

    啊?

    關卓凡想起來了,所謂“蘭學”,就是“荷蘭之學”,荷蘭語其實就是低地德語,日本的蘭學者,許多人都會說荷蘭語,也即低地德語。加上西博爾德又是德意志人,以此淵源,楠本稻的德語,其實比英語說的還好。

    “聖母皇太后……嗯,這個,學會了多少呢?”

    “這個,”李蓮英賠笑說道,“奴才也說不好,只是時不時看見她們兩個,嘰裡咕嚕的說上幾句,奴才……嘿嘿,可是半句也聽不懂。”

    如果嘰裡咕嚕的是“德意志話”,靠,老子也是聽不懂的啊。

    這可是——

    失控了,失控了!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7-5 21:42
第七章 火輪車送來了洋軒軍

    這兩天,正陽門火車站,分外的熱鬧。

    “去正陽門,看火輪車,看洋軒軍!”

    目下,市井阛阓,茶餘飯後,這是最熱門的一個話題。

    京津鐵路北京總站,設在內城九門中的正南門——正陽門外,鐵軌平行於北京內城的南城牆,彼此相望,無須登上城樓和城牆,北京人就能夠看見,遙遠的天際,濃煙滾滾,接著,長長的火輪車,出現在地平線上,吞雲吐霧,一路呼嘯而來。

    一列又是一列,沒完沒了。

    北京人不是第一次看見火輪車,不過,之前的火輪車,都是“試運行”,隔三差五,才能看見一列,有的時候,只有一個光禿禿的火輪車頭,雖然一般吞雲吐霧,一般一路呼嘯,但畢竟不比拖著一個長長的身子那般氣派。

    如此密集的車次,是第一次見到。

    有人就說,“試運營”已經結束了,這是正式開始“運營”啦。

    不過,還沒聽說哪個人坐過火輪車,也不曉得到哪裡去買“火車票”?

    有那膽大好事的,跑到正陽門火車站去問,得到很客氣的答覆:不好意思,俺們還在試運營,這個,正式運營之前,一定會有公告的,老兄不必著急。

    那,這麼多的火輪車——

    “工作人員”一笑:老兄自己看唄。

    那就自己看——

    咦,車上下來的,怎麼都是……當兵的?

    都穿著藍色的軍服——都是軒軍啊!

    還有,咦,這麼多的……洋兵?

    有的金發碧眼,有的……哎喲,烏漆麻黑的!

    頭髮是黑的,眼珠子是黑的,臉是黑的,手是黑的……除了兩個眼白和一口森森的大白牙,全身上下,都是黑的!

    北京人不是沒見過洋人,可是,這般烏漆麻黑的洋人,卻是少見。

    有人嘖嘖稱奇,有人表示不屑:“瞧你那個沒見過世面的樣子,這叫‘崑崙奴’——咱們中國,唐朝的時候,萬國來朝,這樣的黑洋人,滿大街都是!”

    於是就有人感慨:“目下,咱們中國,‘萬國來朝’,還不敢說,可是,不過六、七年前,洋人進北京,那是一路燒殺搶掠,現在呢——一個一個,不論白的、黑的,規規矩矩,為我驅使!真正是……換了人間啊!”

    “老兄說的不錯!”

    “老兄”虛虛的拱了拱手,“這都是軒親王扶危定傾、再造乾坤之功!”

    ……

    “哎,以前,也曉得軒軍裡邊兒有洋兵,可是,沒想過這麼多!不是一個、兩個,三個、五個,是一隊、一隊的!白洋兵一隊一隊,黑洋兵也是一隊一隊,嘖嘖,了不得,了不得!”

    “是啊!我瞅著,黑洋兵比白洋兵,好像還要多些似的!”

    “哎,你說,這一回,怎麼派了這麼多洋兵過來呢?”

    “這個,呃,誰知道呢……”

    這時,旁邊有人說話了,“這個嘛,在下倒是略知一二。”

    “哦,請教?”

    “你們說,軒軍此次從天津調兵進京,為的什麼?”

    “那還用說?新君登基在即,此時調兵入衛,是為了維護京畿地面的治安啊——軒軍自個兒,好像也是這麼說的吧?”

    “‘新君登基在即’不假,調兵入衛是因為‘新君登基在即’——這也不假。可是,說什麼‘維護京畿地面的治安’,就是扯淡了!北京的軒軍,有圖軍門的近衛團和吳軍門的豐台大營,還‘維護’不來‘京畿地面的治安’?——‘京畿地面的治安’,什麼時候壞到了這個地步?連上萬的軒軍都‘維護’不下來,還得從天津再調整整一個師的兵?”

    “這……”

    “再者說了,還有一大堆京營呢,這幫子爺,打仗固然不行,可是,抓個小偷小盜,總是可以的吧?”

    “也是!那,老兄的高見是——”

    “說白了:軒軍入衛,不過是防著再出一個神機營罷了!”

    “啊?這……”

    “不然,何必派這麼多洋兵過來?”

    “這和派不派洋兵,又有什麼關係呢?”

    “我說兩個字,你就明白了。”

    “哪兩個字?”

    “‘淵源’。”

    “‘淵源’?呃……還是不明白。”

    “你想啊,軒軍的老底子是什麼?城南馬隊!城南馬隊是什麼?那是步軍統領衙門啊!步軍統領衙門又是什麼?那也是京營啊!如果真的又出了一個神機營,真的要紅刀子進、白刀子出了,大夥兒都是京營,是不是有點兒下不去手?”

    “這……”

    “洋兵就不同了——誰認識你誰啊!一聲令下,自然指哪打哪,讓殺誰就殺誰,眉頭也不會皺一下!”

    “我……操!聽你這麼說,我背上的寒毛,都豎起來了!”

    “霹靂手段,菩薩心腸!刀子高高舉起,不一定真往下砍嘛!嚇住了某些人的異樣心思,彼此反倒相安無事!”

    ……

    “什麼‘淵源’不‘淵源’的,你別聽人瞎說——你曉不曉得,這一回進京的軒軍,是誰帶的隊?”

    “誰?”

    “伊克桑,伊爵爺!這一回進京的軒軍,是伊爵爺管帶的‘第三師’!伊爵爺不但是城南馬隊的老底子,還是正經的旗人——要說‘淵源’,哪個深得過他?”

    “這,也是啊!那,這麼多的洋兵……”

    “軒軍的洋兵,大多數都編在了第三師——湊巧罷啦!”

    “就是說,‘上頭’根本沒有什麼……呃,‘華夷之辨’?”

    “嘿,你這個‘華夷之辨’有意思——不錯,是這麼回事兒,上頭根本就沒有拿洋兵來嚇唬人的意思!軒親王當初帶出京的,都是京營的不假,可是,這麼多年下來,當初這幾百號人,還能剩下幾個?軒軍的兵,大半都是南邊兒的人,先是江浙一帶的,後來又是華工——華工打哪兒來啊?福建啊!廣東啊!真動起手來,你指望著他們會跟京營這幫子大爺客氣?用得著拿洋兵來嚇唬人嗎?”

    “對,對!”

    ……

    “不然,不然!這裡邊兒,是真有‘淵源’這回事兒的!——當初軒親王帶出京的,不過幾百號人,到了今天,軒軍當兵的裡邊兒,這班人一個都不剩了,這個不假——可是,嗐,人家不是都死光了,是——只要沒死,就都當了官兒啦!”

    “啊?對啊……”

    “還有,你曉不曉得,伊爵爺的夫人,是哪一位?”

    “這個可不曉得……哪一位啊?”

    “工部屯田清吏司郎中慶海的內侄孫女。”

    內侄孫女?這關係,夠遠的啊?還有,慶海,這又是哪一位啊?

    “呃,我有些糊塗了……慶海,這又是哪一位啊?工部屯田清吏司的……郎中,呃,不是什麼緊要人物啊?”

    “慶海本人,確實無足輕重,可是,他卻生了一個了不得的女兒。”

    “誰啊?”

    “麗貴太妃。”

    “啊?啊!我的個天……”

    “你說,調這支軒軍入衛,有沒有什麼‘淵源’上的講究呢?”

    ……

    市井阛阓的議論紛紛,是因為火輪車而起;此時,紫禁城養心殿西暖閣裡的話頭,也正放在了火輪車上面。

    “吃點兒煤、喝點兒水,”慈安感嘆著說道,“不必騾牽馬拉,自個兒就能跑了——這個火輪車,還真是……了不得!”

    頓了一頓,笑了一笑,“想到就要乘坐這個車子了,我心裡,還真是有點兒……怕怕的呢!”

    “回太后,”關卓凡說道,“火輪車跑起來,是極穩當的,比馬車行在青石板路上,還要穩當。車廂也十分的寬綽,人站直了,頭頂到廂頂,還有好些空地兒——別說在其中奔跑了,就是打幾個個觔斗,也是沒有問題的。”

    頓了一頓,“北京到天津,太后的鑾駕,不比運兵的專列,走的要慢些,也就更加穩當些,不過,再怎麼慢,一個半時辰,也到天津了。這一次巡幸,不必從前了,路上輕鬆的很,太后不必擔心。”

    慈安出了一小會兒神,說道:“北京到天津,同北京到熱河,哪個遠些啊?”

    關卓凡曉得慈安的意思,說道:“回太后,自然是熱河遠些。不過,日後熱河也必定要通火車的,到時候,太后巡幸熱河,傳完早膳之後起駕,無論如何,趕得及在熱河行宮傳晚膳。”

    “啊……”

    慈安輕輕的驚嘆了一聲,想了一想,說道:“我記得,辛酉年從熱河迴鑾,前前後後,在路上……整整走了七天呢!”

    嘆了口氣,“唉,可真正是……‘換了人間’了。”

    說到這兒,自失的一笑,“我算是個沒出息的,要坐火輪車了,心裡七上八下的,換了‘她’,不定多麼興高采烈呢!”

    慈安口中的這個“她”,關卓凡自然曉得是指誰。

    慈安說的不錯,如果換慈禧第一次坐火輪車,一定興高采烈——關卓凡想起,天津閱兵,乘“冠軍號”出海,由始至終,慈禧居然一點兒暈船的反應都沒有,炮火連天之中,反倒愈發的興奮了。

    海船可不比火車,去美國那一次,開頭的幾天,關卓凡自己還吐得頭昏眼花呢。

    這樣的一個女人……唉!

    不過,關卓凡也曉得,慈安的忐忑不安,不僅僅是因為火輪車的緣故,更加是因為車到站後,就要面對慈禧,面對她必然產生的劇烈反應。

    這份“情怯”,慈安有,關卓凡又何嘗沒有?

    只是,這一層,就不必說破了。

    “臣請旨,”關卓凡說道,“有一些要緊的文件,是要帶上的。”

    “好的——哪些文件呀?”

    “穆宗毅皇帝的脈案,穆宗毅皇帝升遐那天、親貴重臣集議軍機處的記錄,內閣大堂‘王大臣會議’的記錄,榮祿、恩承、文衡的密摺,還有,恭親王以下、宗室‘勸進’的奏摺。”

    “啊……是……”

    “另外,大約還要帶上一個人。”

    “誰呀?”

    “七福晉。”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7-5 21:42
第八章 意外之喜!意外之喜!

    太平湖,原醇郡王府,目下,外頭都這麼叫——“七爺府”。

    “門上”匆匆趕到了上房。

    “回福晉,”“門上”的說話有點兒喘,“宮裡邊兒……來人了!”

    七福晉——原醇王福晉,正在繡一個花樣子,聞言渾身一震,手指頭被針尖兒紮了一下,她顧不上疼痛,也顧不上查看有沒有流血,顫聲問道:“是,是……”

    這是接到那道諭旨之後,宮裡邊兒第一次來人。

    “是鐘粹宮的孟總管——”“門上”說道,“呃,他說,他不是來傳旨的,就是過來給福晉遞個信兒。”

    “啊……”七福晉的心,微微的往下放了一放,“快請,快請!”

    奕譞放回來的第二天,自己就叫人去探鐘粹宮的口氣,說是要“進宮謝恩”,鐘粹宮一直沒有回覆,孟敬忠此行,是為了這個事兒嗎?

    她放下鍼黹,站起身來,攏了攏頭髮,整了整衣裳。

    孟敬忠進來了,極利落的請了一個“雙安”:“奴才給七福晉請安!”

    七福晉滿臉堆笑,上身微微前傾,伸出右手,做出了一個“虛扶”的動作:“孟總管快請起,這個禮,我可受不起!”

    在此之前,這個話,她從來沒有對任何一個太監說過;這個舉動,也從來沒有對任何一個太監做過。

    孟敬忠愣了一愣,說道:“謝七福晉!”

    站起身來,也堆出了滿臉的笑容:“七福晉這是說哪裡話來?奴才替七福晉行禮,那不是天經地義?這上邊兒,奴才若有一丁半點兒的馬虎,就算七福晉大人大量不計較,奴才自個兒,雖然愚笨,到底也是有天良的,唉,愧也愧死了!”

    “話不是這麼說,”七福晉微笑說道,“你是母后皇太后的人,我尊其上、敬其下,應當應分!以後,孟總管到我這兒來,可不許再這麼客氣了。”

    “哎喲,這個,”孟敬忠賠笑說道,“奴才可無論如何不敢奉命!”

    微微一頓,“不提母后皇太后還好,既提了母后皇太后——唉,如果叫主子曉得了我在七福晉面前放肆,一定二話不說,先賞一頓板子,然後趕出宮去的!”

    又頓了頓,“還有,您還是叫我‘老孟’吧,什麼‘總管’不‘總管’的,奴才是什麼草料?哪兒當得起呀?沒的折了奴才的陽壽!”

    七福晉微微一笑,沒搭他這個話頭,說道:“孟總管快請坐吧!——來人,上茶,趕緊的!”

    “嗐!”孟敬忠無可奈何的搖了搖頭,“那——謝七福晉賜座了!”

    上了茶,孟敬忠端起茶碗,輕輕的抿了一口,合上碗蓋,放回案几之上,說道:“主子說……”

    只說了三個字,七福晉就站了起來,微微低頭,垂手而立。

    孟敬忠也慌忙站了起來:“主子說過了,奴才這一趟的差使,不是傳旨,就是遞個話兒!呃,遞個話兒!呃,這個……七福晉快請坐!快請坐!”

    七福晉搖了搖頭,說道:“不管是不是傳旨,母后皇太后的吩咐,我都該肅立傾聽的,不然就太不恭敬了!”

    孟敬忠滯了一滯,頗有點兒手足無措,可是,見七福晉毫無坐下去的意思,只好說道:“主子說,她明兒個下午有空兒,如果七福晉也有空兒的話,就進宮陪她說說話吧!”

    七福晉的身子,明顯的顫了一顫,說話的聲音,也有一點兒發抖了:“謝母后皇太后!母后皇太后許我進宮謝恩,我……”

    說到這兒,眼中泛出淚花,哽住了。

    孟敬忠是個太監,在七福晉面前,身份十分尷尬,無從勸解開慰,愈加的手足無措了。

    幸好,七福晉很快控制住了自己的情緒。

    她舒了口氣,緩過了勁兒,說道:“唉,我這個樣子,可是‘失儀’了——叫孟總管見笑了!”

    “呃……奴才不敢!奴才不敢!”

    “母后皇太后的恩典,”七福晉說道,“真正是天高地厚!我這一輩子,不曉得拿什麼來報答?只好給她老人家,多磕幾個頭,多念幾本經,****夜夜,誠心默禱,恭祝她老人家,福澤無窮,萬壽無疆!”

    這一段話,基本上發自七福晉的內心,並非純粹的“奉聖”的套話。

    恭王勸進,並代奕譞請罪兼勸進,雖然有把握救奕譞一命,但同時也做好了奕譞終生圈禁的準備。而且,不能排除圈禁的地點,就是宗人府的“空房”。當然,最大的可能,還是仿奕誴例,圈禁在一個條件稍好些的地方,保證最基本的生活所需。

    最樂觀的預計,是趕出太平湖府邸,另尋一個兩、三進的宅子,軟禁起來。

    不過,誰都承認,這個可能性不大,“上頭”恐怕不會這麼大方。

    至於黜出玉牒,籍沒一切家產,自然是題中應有之義,任何人——恭王、文祥以及七福晉,在這上頭,誰都沒有起過任何僥倖的心思。

    未曾想,雖然剝去了一切爵銜,但是,卻不僅保留了宗籍,更發還了家產——其中還包括了太平湖的府邸。

    謀刺、矯詔、造逆,如此的“逢赦不赦”,所得的處罰,不過一個“回府讀書思過,未奉明詔,跬步不許出府門”而已!

    真正是意外之喜中的意外之喜!

    回府的當天晚上,奕譞兩夫妻抱頭痛哭。

    對著愛妻,奕譞泣不成聲、語不成調的說了無數感激天恩、痛悔自責的話。

    “上頭”對奕譞的恩典,已經算是不折不扣的“天高地厚”了,不過,尚不止於此。

    還有七福晉的“福晉”兩個字。

    葉赫那拉.婉貞,之所以被封做“福晉”,是因為她的丈夫愛新覺羅.奕譞被封做了醇郡王,奕譞被革去一切爵銜後,婉貞的“福晉”,就成了無本之木、無源之水,理所當然,不能再繼續保有了。

    不過,這個“福晉”之失,並非自動發生,因為當初是朝廷明旨誥封的,也得朝廷來明旨革除。

    譬如,雍正朝世宗、胤禩兄弟相殘,胤禩淪為階下囚之後,胤禩本人,被革去爵銜,黜出玉牒;數日之後,胤禩的嫡福晉、安親王岳樂的外孫女郭絡羅氏,被革去了“福晉”的封號,而且,因為世宗特別討厭他這個八弟妹,說她“狐媚”,硬逼著胤禩打離婚報告,將其“休回外家”。

    世宗為人,愛鑽牛角尖兒,動不動就和臣下乃至天下人打筆墨官司,留下不少堪稱“奇文共欣賞”的文字,處置郭絡羅氏的諭旨,就是其中的一篇:

    “令爾等前去將朕諭旨降與胤禩之妻,革去福晉,逐回外家。降旨於伊外家人等,另給房屋數間居住,嚴加看守,不可令其往來潛通信息,若有互相傳信之事,必將通信之人正法,伊外家亦一人不赦。”

    下頭還有:

    “爾等回來後,再將此旨降與胤禩。嗣後,伊若痛改其惡,實心效力,朕自有加恩之處。若因逐回伊妻,懷怨於心,故意託病不肯行走,必將伊妻處死,伊子亦必治與重罪。”

    世宗拿胤禩的妻子來脅迫胤禩,不但毒辣,而且卑劣,在關卓凡眼裡,拿女人來威脅男人,實在是胤禛這條鐵漢一個難以擦去的污點。

    世宗是如此對待政敵以及他們的家人的,關卓凡呢?

    關於葉赫那拉.婉貞,也有一道上諭,是直接給她本人的,行文非常之簡單:

    “奕譞之罪,不及妻孥,著爾仍稟受福晉封號,此諭!”

    葉赫那拉.婉貞當場淚崩,伏地大哭,久久不起。

    這道諭旨,便是本章開頭提到的“那道諭旨”。

    於是,就出現了這樣一幅奇景:丈夫是閒散宗室,妻子卻是“嫡福晉”。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7-5 21:43
第九章 七福晉的笑和淚

    這是本朝開國以來,未之有也的“特出之恩”,朝野上下、廟堂江湖、市井阛阓,無不歡喜感嘆,咸以為,“上頭”是“如天之仁”,軒王是“四海胸懷”,真正是“和氣致祥”,真正是……“盛世氣象”!

    當然,也有不少“心水清”的,曉得這個“特出之恩”,也是看在了目下正在天津的另一位皇太后的面子上,不過,即便如此,對於“上頭”和軒王的寬仁大度,也都是心服口服的。

    狂風暴雨、驚濤駭浪過後殘留下來的戾氣、煞氣,被沖的更加的淡了,沒有幾個人再去關心“出旗”的前神機營們的哀鳴了,大夥兒抖擻精神,準備迎接新君的登基踐祚,許多人,已經在打點自己的“賀表”了。

    當然,葉赫那拉.婉貞雖然保住了“福晉”的頭銜,卻不能再被稱做“醇郡王福晉”了,奕譞行七,稱呼葉赫那拉.婉貞,便是“七福晉”了。

    七福晉說的“進宮謝恩”,主要是“謝”自己的“仍稟受福晉封號”的恩,不是“謝”奕譞的“回府讀書思過”的恩,朝廷體制上,七福晉無法代表奕譞,而且,奕譞的那個“恩”,是“再造之恩”,太大了,她一個女人,也“謝”不起。

    七福晉本來頗為擔心,自己的“進宮謝恩”的請求,會得到一句淡淡的“在家磕頭就好”的答覆,甚至,什麼答覆都沒有,就此晾在了那裡。如是,就說明“上頭”的大度,只是為了大局著想,是為了國家、社稷,就個人感情而言,內心依舊是不諒的,則自己雖然保留了“福晉”的稱號,亦形同打入冷宮,以後的日子,一定是很不好過的。

    忐忑不安了好幾天,現在,壓下心頭的一塊大石頭,總算搬下來了!

    而且,母后皇太后派來“遞話兒”的,是自個兒的鐘粹宮的總管,可見對於這個妯娌,還是十分重視的,“冷宮”什麼的,實在不必再擔心了!

    孟敬忠的品級,雖然還比不上敬事房的總管,但是,因為他是母后皇太后身邊兒的人,眼下其實已經成為了紫禁城太監裡的第一號人物,平日裡,敬事房總管等品級更高的太監,也得看他的臉色行事。

    “遞”過了“話兒”,孟敬忠就準備告辭回宮覆命了,七福晉吩咐丫鬟:“去告訴賬房,支三百兩銀子,給孟總管帶上。”

    聽到“三百兩銀子”,孟敬忠眼中,驚喜的光芒一閃而過,不過,他隨即連連擺手:“七福晉,使不得,使不得!”

    “唉,這有什麼好客氣的?”

    “七福晉賞賜,”孟敬忠賠笑說道,“奴才原不敢辭,可是,出宮之前,主子特意交代過了:‘奕……呃,七爺……呃,這個,七爺目下沒了爵銜、差使,一年到頭,正經的俸銀,不過就那麼幾十兩,你到他們家,可不敢再照之前的規矩——分例之外的賞賜,不許再要了!’”

    宗爵之中,最低級的奉恩將軍,歲俸銀一百十一兩,祿米一百一十斛;閒散宗室無爵,若亦無職,就沒有“俸銀”和“祿米”可言——這一層,慈安說的並不準確。閒散宗室領的,只能叫做“錢糧”。不過,不管叫什麼,閒散宗室的“正項收入”,一年下來,確實“不過就那麼幾十兩”,較之一個普通旗人,其實好不到哪裡去。

    這就是為什麼,宗室裡頭,愈往下走,愈支持關卓凡——對於閒散宗室來說,“奉恩基金”的意義,無比重大。

    議立嗣皇帝的大風波中,跳出來充當關卓凡的急先鋒的寶廷,其實並不僅僅是關卓凡的代言人,人家正經是“廣大人民群眾的代表”呢。

    孟敬忠這種品級的太監,到王公大臣家傳旨、“遞話兒”,發賞的標準——即“分例”,是八到十兩銀子,有的親貴比較大方,可一般也不會超過二十兩。

    傳旨、“遞話兒”的時候,三百兩銀子的發賞,孟敬忠從來沒有拿過,之前,這一類的賞賜,最大的一筆,是軒親王給的——二百兩銀子,就是穆宗確診“見喜”、母后皇太后急召軒親王入宮的那一次。

    “嗐,老孟!”七福晉笑著嗔道,稱呼也換成了親切的“老孟”,“你也太瞧不起我們家了!我們家七……呃,奕譞……這個,呃,確實是沒了爵銜、差使,可是,皇太后如天之仁,朝廷寬恩厚典,家產都發還了!‘爛船還有三斤釘’,你不是以為,沒了這三百兩銀子,我們家,就得喝西北風了吧?”

    “自然不是!自然不是!”

    孟敬忠訕訕的笑了笑,說道:“呃,是這樣的……我瞅著主子那個意思,是……呃,七福晉和……七爺,該為以後多打算打算,這個,細水長流……”

    “是!”

    七福晉先做出莊重的樣子,重重的應了一聲,然後說道,“母后皇太后的吩咐,我和奕譞,自然是……凜遵不誤!不過,這不還有莊子嘛!十多個莊子,也一塊兒發還了——這不就可以‘細水長流’了?請母后皇太后放心,我們餓不著肚子!”

    微微一頓,“得,就這麼著吧!老孟,你就別再跟我推來讓去的了!不然,可就是罵人嘍?”

    孟敬忠慌忙說道:“奴才不敢!奴才不敢!”

    頓了一頓,“不過,主子那裡——”

    “老孟!”七福晉說道,“我雖然不聰明,可也不是小孩子,母后皇太后如果提起這茬兒——嗯,我自然是按‘分例’發的賞!”

    “這……”

    躊躇了片刻,孟敬忠終於眉花眼笑的打下千兒去,“奴才謝七福晉的賞了!”

    *

    *

    走在紫禁城長長的東一長街上,七福晉微微低著頭,目不斜視,但是,一路之上,她能夠感覺得到宮人、太監們投過來的異樣的目光。

    不過,她顧不上這些。

    鐘粹宮在望,她的心,“怦怦”的跳了起來。

    看到母后皇太后的第一眼,淚水就湧上了她的眼眶,只是還能夠強自忍著,待到行下禮去的時候,再也無可自抑,淚水奪眶而出,簌簌的流下了臉龐。

    她伏在地上,盡全力壓抑著自己的哭聲,背脊微微的抽動著。

    慈安的眼眶兒也紅了,“你想哭,就哭吧,別忍著了!”

    一語未畢,七福晉已放了聲兒,她一邊兒哭,一邊兒語不成聲的說道:“奴……奴婢失儀……奴婢……失儀……失儀!”

    慈安也自垂淚,旁邊兒站著的喜兒,也跟著抹眼睛。

    過了好一會兒,七福晉哭聲漸收,慈安吩咐:“喜兒,攙七福晉起來。”

    真得人攙才成——七福晉的身子,已幾乎整個軟掉了。

    待七福晉坐好了,喜兒快手快腳的去絞了兩條熱毛巾,一條給母后皇太后,一條給七福晉。

    拾掇了一輪,七福晉大致恢復了過來,她站起身來,福了一福,輕聲說道:“奴婢失儀,跟皇太后請罪。”

    “唉,坐吧。”

    七福晉重新落座,慈安沉吟了一下,說道:“七爺的事兒,哪個也想不到的,我也十分的難過……”

    七福晉趕緊又站了起來,說道:“母后皇太后的恩典,真正是天高地厚!奴婢和奕譞兩個,就是把自個兒磨成了粉,也報答不來!”

    微微一頓,“奕譞回到家裡,哭的像個淚人兒一樣,說自己豬油蒙了心,不曉得怎麼就發了失心瘋,做出了這些天不容、地不載的事情!他說,自己對不住天,對不住地,對不住列祖列宗,對不住母后皇太后,也對不住……”

    她還待往下說,慈安擺了擺手,止住了她的話頭。

    “咱們妯娌兩個,就不要再說這種話了——是我不好,不該扯起這個話頭來。”

    “奴婢和奕譞……”

    “婉貞!”

    “是……奴婢,遵旨……”

    沉默了片刻,慈安說道:“你是不是……賞了孟敬忠三百兩銀子?”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7-5 21:43
第十章 感激涕零

    七福晉大吃一驚,“啊?這,這……”

    “這”了兩聲,張口結舌,說不下去了。

    天爺!母后皇太后怎麼會曉得這個事兒?

    腦子中一片混亂:難道,府裡頭有人……

    這也罷了,一個更加可怕的念頭冒了出來:母后皇太后會不會以為,我是在收買她身邊兒的人?

    一時之間,手足無措,臉上一陣紅、一陣白。

    妯娌的反應,張皇至此,慈安心下不忍,溫言說道:“你別多心,這個事兒,是孟敬忠自個兒跟我說的。”

    啊?

    七福晉的臉,“刷”的一下,全紅了。

    “‘細水長流’之類的話,”慈安平靜的說道,“他應該也是跟你說過的吧?”

    “是,是……”七福晉定了定神,低聲說道,“母后皇太后的教訓,臣妾不敢忘的……”

    慈安凝視七福晉片刻,點了點頭,說道:“挺好——你現在,大致上算是緩過勁兒來了,咱們妯娌兩個,可以心平氣和的嘮嘮嗑兒了。”

    七福晉一怔,隨即反應過來了:行禮的時候,自己心情激盪,自稱“奴婢”,方才的自稱,則是“臣妾”。

    在皇太後面前自居“奴婢”,也沒有什麼錯,不過,福晉是親、郡王的正妻,一般來說,自稱“臣妾”,會更加得體一些。

    慈安之所以說“你現在大致上算是緩過勁兒來了”,指的就是這個。

    當然,七福晉雖然還是“福晉”,卻不是“郡王正妻”了。

    七福晉的臉,又紅了,囁嚅了兩下,沒能說出什麼來。

    “之所以要‘細水長流’,”慈安說道,“我是真心為你和老七今後的日子做打算。老七革了爵,郡王一年五千兩的俸銀,五千斛的祿米,就沒有了;身上的缺分,統統都開掉了,那些個‘飯食銀子’,也都統統沒有了。閒散宗室的那點兒錢糧,夠幹什麼吃的?——你們又不是小家小戶!”

    微微一頓,“太平湖好大一間府邸,上上下下一大家子,你不認真打算起來,過不了多久,就得坐吃山空!——那可怎麼得了?”

    真的是“真心為你和老七今後的日子做打算”。

    七福晉心中感激,她俯了俯身子,低聲說道:“母后皇太后掛心,無微不至,臣妾……感激涕零。”

    “你說的那幾個莊子,”慈安說道,“我看,未必靠的住!關卓凡曾經跟我說過,皇莊的收成,都不算好,你們家的莊子,大約也差不多吧?”

    “呃,是。”七福晉說道,“莊子的事兒,下邊兒的人,都不怎麼上心,奕譞那個人,太后曉得的,這些事情,他是左右弄不大明白的;我呢,一年三節,看著下頭遞上來的單子,上邊兒的東西愈來愈少,乾著急,可也沒有什麼好法子。”

    “這就是了。”慈安說道,“關卓凡說,他正在想法子整頓——他是先拿自己的莊子做‘試點’,如果成了,再推廣到其他的皇莊上去。到時候,王公們的莊子,也可以……嗯,‘依法施為’了。”

    七福晉喜道:“那敢情好!逸軒那麼大的本事,他的法子,一定是極好的。”

    “皇莊,那是多少年的痼疾了,”慈安嘆了口氣,“文宗皇帝在的時候,一提起來,就皺眉頭。關卓凡的‘試點’,就算有效,等到推廣開去,怕也不是一年半載的事情,遠水不解近渴,你過日子,不能把寶都壓到這上頭。”

    “呃……是。”

    “老七的為人,我是曉得的,”慈安說道,“糊塗是糊塗了些,可是,沒聽說他拿過不清不楚的錢,我想,他雖然也當了幾年的差,你們家,並不見得有太多的積蓄吧?”

    “是,”七福晉輕聲說道,“太后明鑑。”

    “所以,真的要好好兒打算起來啊!”

    頓了一頓,慈安繼續說道,“其實,照我的意思,奕譞既革了爵職,就未必再住在太平湖了,換個小點兒的宅子,開銷可以少許多,不好麼?過日子麼,可不敢擺那些沒用處的排場,打腫臉充胖子!”

    七福晉心中一跳,說道:“既如此,臣妾請旨——”

    慈安搖了搖頭,說道:“你不必‘請旨’了——我這個意思,跟關卓凡說過的,他不同意。”

    頓了頓,“軍機上也不贊同。”

    關卓凡不同意,“軍機上”自然也就不贊同,問題是,關卓凡為什麼不同意?

    七福晉有些糊塗了。

    “臣妾是這麼想的,”七福晉試探著說道,“如今不比從前,府裡不少人手,都是派不上用場的了,譬如,平日裡跟著奕譞出門的那些人?臣妾回去,好好兒的盤一盤,但凡是派不上用場的,能請他們另尋出路的,就請他們另尋出路——這樣一來,就可以省下挺大的一筆嚼用了。”

    “這個好,”慈安點頭贊同,“不必擺的排場,真的就不必擺了。”

    “是,”七福晉說道,“臣妾謹遵慈訓!只是,呃,好些家生子兒……”

    “這個好辦,”慈安說道,“但凡派不上用場的人,又沒法子打發走的,你開個單子給我,我拿給關卓凡,叫他來替你安置。”

    七福晉站起身來,深深一福:“謝母后皇太后!”

    “你坐。”

    落座之後,七福晉說道:“臣妾又想起一個事兒來——海淀的那個別墅,其實也是再派不上用場的了,擱在臣妾手裡,還得放人看守,又要維護,又要打掃,白白的……呃,臣妾請太后的示,這個,是不是請朝廷收了回去,另作他途?”

    慈安想了一想,說道:“行,這個事兒,我替你答應下來,交代內務府去辦便是了,海淀別墅,不比太平湖府邸,關卓凡那兒,就不用和他囉嗦了。”

    頓了一頓,讚了一句:“這就對了——這就是個過日子的樣子了!”

    “呃……是。”

    “俗話說,‘開源節流’,”慈安說道,“咱們方才說的這些,都是‘節流’,就算把不相干的人,都打發掉了,你家裡頭,依舊好幾十張嘴,再怎麼省,也是不夠的,要想都喂飽了,還得‘開源’。”

    七福晉微愕:我哪兒有什麼法子“開源”啊?

    “這個,臣妾……就不大懂了,請太后訓示。”

    “‘奉恩基金’那兒,”慈安說道,“奕譞還有一筆‘恩俸’,一年也是五千兩……”

    七福晉心中一跳。

    不過,她隨即疑惑了:奕譞已經革了爵了呀。

    “‘奉恩基金’的錢,”慈安好像曉得她在疑惑什麼,“不是來自國庫,老七雖然革了爵,這份‘恩俸’,可以不受影響。”

    微微一頓,“這個話,是關卓凡說的。”

    放在以前,一年五千兩銀子,對於一個兼著一大堆要差的親王銜郡王來說,自然不算回事兒,可是,現在不同了——一年五千兩銀子,不是一個小數目了!

    七福晉心中,是真正的感激,她站起身來,福了一福,說道:“母后皇太后的逾格之恩,臣妾感激不盡!”

    頓了一頓,“我也要謝一謝逸軒,奕譞如此對他,他還……唉!真是叫人羞慚無地,都不曉得說什麼好了!”

    “關卓凡這個人,確實是挺大氣的。”

    “是,是!”

    “除了‘奉恩基金’”慈安說道,“‘宗室銀行’那兒,還有你們家的七萬兩銀子的股本……”

    七福晉輕輕的“哎喲”了一聲,說道:“太后不提,這個事兒,臣妾都不記得了!”

    宗室銀行向宗室招募“私本”的時候,關卓凡用榮安公主和敦柔公主的名義,替兩位皇太后,各繳了十萬兩銀子的股本。如此一來,皇太后既垂範於前,宗室們不管願意還是不願意,自然都要跟進。

    不過,皇太后十萬兩的“模範”擺在那兒,後面的人也不能“逾格”,於是,很快就形成了以下的潛規則:親王八萬兩,郡王七萬兩,貝勒六萬兩,貝子五萬兩,鎮國公三萬兩,輔國公二萬兩,輔國公以下,包括閒散宗室,二萬兩至五千兩,量力自便。

    “就曉得你不記得,”慈安微微一笑,“既然‘發還家產’,自然也包括這七萬銀子的股本。”

    頓了一頓,“關卓凡說,這七萬銀子的股本,到了今天,連本帶利,大約也有八、九萬銀子了。”

    七福晉又輕輕的“哎喲”了一聲,“這……才一年左右的光景吧?就……這麼多了?”

    “是,”慈安點了點頭,“關卓凡說,本來,宗室銀行的股本,按照章程,既入了股,就只能分紅,不能退股——除非整間宗室銀行都歇業了。不過,奕譞的情形,比較特出,這個股本,可以連利退還,你回去和老七商量一下,看看要不要……”

    七福晉趕緊說道:“回太后,不必同他商量了,臣妾自己就能夠做主——自然是不退股的!呃,這可是……一隻下金蛋的老母雞呢!”

    慈安一笑,“你這話說的有趣——不錯,這確實是一隻下金蛋的……老母雞。”

    頓了頓,“再說回‘奉恩基金’。你大約也曉得,出了‘恩俸’之外,‘奉恩基金’還有分紅,不過,這個分紅,只及於親、郡王,以及少數親貴……”

    七福晉心中,又是一跳。

    慈安所說的“分紅”,並沒有一個定數,有時候多,有時候少;有的人多,有的人少——一句話,全看關某人高興罷了。

    這個分紅,奕譞也是拿過的,不過數目不大,每一年,都是五、六千兩的樣子。

    不過,有拿的多的,譬如恭王、睿王。宗室們私下傳言,都說恭、睿兩位,一年下來,能從“奉恩基金”,拿到幾萬兩銀子的“分紅”。

    “我跟關卓凡說說,”慈安說道,“看看奕譞的那一份兒,能不能仿‘恩俸’的例,予以保留。”

    七福晉的腦子,微微的“嗡”了一聲,她再次站起身來,離座謝恩。

    “好啦,好啦,”慈安笑著說道,“你別再站起來、蹲下去、站起來、坐下去的了,我瞅著,頭都有點兒暈了。”

    頓了頓,“這幾筆錢加上一起,再加上莊子上的出息,你們夫妻,再省著點兒,我估計,這個日子,也就將就著能過下去了。”

    “母后皇太后天高地厚之恩,臣妾來世……結草啣環,也是報答不了的!”

    “不必再說這種話了,”慈安說道,“嗯,說回……那三百兩銀子吧。”

    七福晉的臉色,又變過了:“臣妾……荒唐。”

    “也談不上什麼荒唐,”慈安說道,“放在以前,一賞就是三百兩,那是挺痛快的,可是,你們今時不同往日,可不敢再照著以前的那個譜兒去花錢了!”

    “是,臣妾……慚愧。”

    “還有,”慈安慢吞吞的說道,“這也不儘是節省用度的事情。”

    “請母后皇太后訓諭。”

    “你也曉得的,”慈安平靜的說道,“平日裡,我是不大會處分宮裡邊兒的人的,不過,下頭從我這兒拿到的賞賜,也不大多。”

    “呃,母后皇太后寬仁厚恩,宮裡上上下下,都是……”

    “你聽我說。”

    “是,是。”

    “你姐姐的做派,和我就不大一樣了,罰的重,賞的也重。”

    “呃,是……”

    “兩種做派,”慈安說道,“不好說,哪個更好一些,不過——”

    頓了一頓,“有的時候,賞的過重,一次兩次,也還罷了,可是,次數多了,下頭的人,胃口就大了。”

    七福晉隱約猜的出來,母后皇太后要說什麼,心跳不由得又加快了。

    “安德海,”慈安說道,“不就是一個……前車之鑑嗎?”

    “是,是!”

    七福晉的背上,涼颼颼的。

    “本朝不比前明,約束太監,極其嚴格,所以——”

    說到這兒,慈安打住了。

    七福晉再也坐不住了,她再一次站起身來:“臣妾實在是荒唐!現在,是真的知道錯了,臣妾跟皇太后請罪!”

    “好啦,”慈安笑了笑,“這也不算什麼大事兒,以後,留意就是了。”

    “是,臣妾謹遵懿旨!”

    “方才說到了你姐姐——嗯,之前,你不是說,想跟我一起,到天津去看一看她嗎?”

    “是……”

    “行,過兩天,我就要去天津了,你就陪著我,一塊兒走一趟吧!”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7-5 21:43
第十一章 臣妾恭領慈訓

    七福晉的心,大大一跳。

    她確實提過,能不能以“太后出巡、命婦隨侍”的名義,陪母后皇太后,一同前往天津?——那還是“王大臣會議”上,奕譞向關卓凡發難,關卓凡“自請開去一切差使,退歸藩邸”時候的事兒。

    彼時,七福晉進宮,為丈夫緩頰,言談中語及慈禧,慈安說,過些日子,她要親自到天津去,當面向慈禧解說,穆宗升遐等一系些列重大事項,七福晉打蛇隨棍上,提出了“隨侍”的請求。

    慈安大感為難,只好推說要和關卓凡“商量”。可是,彼時,關卓凡正在“退歸藩邸”,一再不肯奉詔“銷假入直”,彼此面兒都見不著,“商量”神馬的,自然也就無從談起,這個事兒,就這麼擱了下來。

    “上頭”既然不置可否,七福晉也就沒有再提。郡王福晉出京,體制所無,她自知這個要求,本來也是“奢求”。

    之後,軒王遇刺、醇王造逆、神機出旗,驚濤駭浪,一個接著一個,七福晉的心思,全放在了丈夫的生死上面,幾乎都忘了自己曾提出過“隨侍太后出巡”的要求了。

    奕譞被革去一切爵職,七福晉成為一個“光頭”福晉,是否還算“命婦”,尚在兩可之間,“隨侍太后出巡”的光鮮差使,更加沒有可能輪到自己,因此,早就絕了陪同母后皇太后去天津的念想了。

    現在,母后皇太后主動把這個事兒翻了出來,並恩准自己“隨侍”,這……是什麼意思啊?

    無論如何,先謝恩再說。

    七福晉站起身來,福了一福,做出欣喜的神情:“臣妾之求,逾格逾分,竟蒙皇太后允准,臣妾真是……喜出望外!臣妾……感激天恩!”

    “嗯,你坐吧。”

    七福晉落座之後,慈安略路沉吟了一下,說道:“天津之行,我為什麼要帶上你,你大約……有些不大明白。”

    “這……總是皇太后的恩典!”

    慈安微微一笑,“咱們兩個,既是妯娌,也是姊妹,彼此之間,不必說那麼多的客氣話,我的想頭,嗯,也不跟你藏著、掖著了。”

    “是,”七福晉說道,“臣妾……恭聆慈訓。”

    慈安斂去笑容,輕輕嘆了口氣,說道:“穆宗皇帝龍馭上賓的時候,我的感覺,就好像……有一隻大手,伸進了胸膛,將……心、肝、脾、肺、腎,一件一件,往外拉扯,到了後來,整個人,都被掏空了……”

    說到這兒,神色黯然。

    七福晉一聲兒也不敢出。

    “穆宗皇帝不是我親生的,”慈安說道,“我都難過到了這個份兒上,你姐姐,那就更加不必說了……”

    七福晉的眼淚,已經湧上了眼眶,她緊緊的抿著嘴唇,努力自抑,不叫眼淚流了下來。

    她不僅僅是為姐姐難過,更加是想起了去年冬天夭折的載瀚——那是她第一個兒子,她親生的兒子。

    載瀚走的時候,她的感覺,同母后皇太后說的,幾乎如出一轍——有一隻大手,伸進了胸膛,將心、肝、脾、肺、腎,一件一件,往外拉扯,到了後來,整個人,都被掏空了……

    我,還能再有一個自己的親生的兒子嗎?

    “在這個世上,”母后皇太后的聲音,似乎十分遙遠,“你……是你姐姐最親近的人了。”

    七福晉不敢答話,生怕一張嘴,就會哭出聲來——可不敢再“失儀”了!

    她俯了俯身子,表示母后皇太后的“慈訓”,已經“恭領”了。

    “所以,”母后皇太后的聲音,變得清晰了一些,“你要幫著我,好生安慰、勸解你姐姐,叫她……不要太過傷心難受了。”

    七福晉終於說話了,聲音壓的低低的:“是。”

    “還有,”慈安說道,“穆宗皇帝見喜、大漸、駕崩,前前後後,來龍去脈,你也是清楚的……”

    七福晉一怔。

    “特別是——”

    慈安躊躇了一下,還是說了下去:“穆宗皇帝體內的‘邪毒’……”

    七福晉心中一凜。

    “這上頭,”慈安說道,“頗有一些流言蜚語……”

    流言蜚語?

    七福晉轉著念頭:哪些“流言蜚語”啊?

    “這些話頭,”慈安說道,“遲早是要傳到你姐姐耳朵裡的……”

    頓了一頓,“你要多勸著她點兒,叫她……不要太自責了。”

    自責?自責什麼?

    邪毒……流言蜚語……

    “唉,這個事兒,”慈安秀眉微蹙,“我還真是要說老七一句!開‘王大臣會議’的時候,如果不是他不管不顧的,這個事兒,也不至於弄得……唉,街知巷聞的!”

    開“王大臣會議”的時候,奕譞“不管不顧的”……

    突然間,七福晉明白母后皇太后說的“流言蜚語”是什麼了!

    她是在說穆宗皇帝體內“邪毒”的來源——

    大夥兒都說,穆宗皇帝體內的“邪毒”,最大的可能,是“過”自生身父母,且已有“公論”:若穆宗皇帝體內的“邪毒”,真的“過”自生身父母,那麼,只能“過”自生母,不能“過”自生父。

    七福晉心頭大震。

    聽母后皇太后的口氣,竟是——第一,已經認同了這個“流言蜚語”的真實性!

    不然,“你姐姐”有什麼好“自責”的?

    第二,在播弄“流言蜚語”上頭,奕譞負有極關鍵的責任!

    她坐不住了,站起身來,顫聲說道:“母后皇太后責備的是!奕譞確實是……荒唐!荒唐!我……我……我替他跟母后皇太后請罪!”

    說罷,顫顫巍巍的跪了下來。

    “唉,你這是干什麼?快起來!”

    說著,慈安也站起身來,親自伸手來扶。

    “事兒都過去了,我不過隨口埋怨兩句,對老七,沒什麼別的意思——你不要胡思亂想,自個兒嚇唬自個兒。”

    “是……謝母后皇太后……”

    坐下之後,七福晉尤驚魂未定,囁嚅著說道:“其實,這個事兒,在家裡頭,我說過奕譞好幾次了……”

    “不要再說老七了,”慈安擺了擺手,“我說的是……你姐姐。”

    “是,是!”

    “遭逢喪子之痛,”慈安說道,“已經不曉得多麼難過了?如果……唉,在這些流言蜚語上頭,再想不開,身子骨兒,怎麼吃得消?她就算體氣壯些,到底也只是一個女人啊!”

    “是,是。”

    “所以,你一定要多開解、開解她。”

    “是,是……”

    可是……

    七福晉的腦子,暈乎乎的,一個念頭轉來轉去:您真的是要我去“開解”她嗎?

    “六爺遞了摺子,”慈安繼續說道,“也替老七遞了摺子,身上有爵位的宗室,基本上都遞了摺子了……”

    七福晉怔了怔:話頭怎麼轉到這上邊兒來了?

    這個“摺子”,自然是指勸進榮安公主的摺子。

    “既然大夥兒都是這個意思,”慈安說道,“看來,這個嗣皇帝,只好叫麗妞兒來做了。”

    “是!”七福晉努力堆出笑容,“榮安公主登基繼統,那真正是……眾望所歸!”

    七福晉還是“醇郡王福晉”的時候,和母后皇太后嘮嗑兒,言及榮安公主,有時也會叫“麗妞兒”的,現在——可是萬萬不敢了!

    “你說的不錯,”慈安微微一笑,“確實是‘眾望所歸’。”

    頓了一頓,“不過,這個事兒,你姐姐還不曉得,待她曉得了——”

    說到這兒,沉吟了一下,“你說,她樂不樂意……麗妞兒做這個嗣皇帝呢?”

    母后皇太后的聲音,輕柔而平和,但每一個字,都像一塊大大的石頭,在七福晉心頭,重重一壓。

    不過,此時此刻,七福晉異常清醒:這個問題,絕不容有任何猶豫遲疑的!

    “自然是樂意的!”她陪笑說道,“怎麼可能不樂意?”

    微微一頓,“榮安公主也是聖母皇太后的女兒!臣妾說一句……呃,女人說的話,這個,前邊兒的皇帝,是自己的兒子;後邊兒的皇帝,是自己的女兒,哎喲,天底下,去哪裡找這麼便宜的事情呢?”

    “你這話算說到點子上了,”慈安欣慰的點了點頭,“麗妞兒是我的女兒,也是她的女兒——是我們姐兒倆的女兒!”

    沉吟了一下,“想來,麗妞兒做嗣皇帝,你姐姐應該是樂意的,不過——”

    七福晉的心,提了起來。

    “對她來說,”慈安平靜的說道,“這個事兒,畢竟來的突兀了些,萬一,嗯,我是說萬一——萬一她有什麼地方想不通的,你這個做妹妹的,要多……勸著她點兒才好。”

    “是!”七福晉重重點頭,“臣妾謹遵母后皇太后的吩咐!”

    至此,母后皇太后何以要帶自己去天津,已是心中雪亮了。

    “唉,”慈安嘆了口氣,“在那個勞什子‘簾子’後邊兒坐著,整座江山,整個天下,都壓在了肩膀上,不累麼?我也好,她也好,到底都只不過是個女人!能夠……嗯,拿關卓凡的話說,‘一卸仔肩’——擱下這副擔子,好生的過幾天安閒日子,不好麼?”

    七福晉心中大大一跳。

    如此說來,榮安公主登基之後,便會“親政”,“垂簾聽政”的兩宮皇太后,要“撤簾”了!

    她小心翼翼的說了聲“是”,然後用一種附和的、感嘆的口氣說道:“兩位皇太后操勞了這麼些年的國事,是該好好兒的享享清福了!”

    “頤和園的殿閣山水,”慈安微笑說道,“不比圓明園差到哪裡去,我覺得,在裡頭過下半輩子,就是神仙,也不過如此了!”

    “是,”七福晉說道,“聖母皇太后必定也是這麼想的!”

    “嗯。”

    過了片刻,慈安說道:“關於你姐姐,有幾句話,之前我說過,現在,我再說一遍——”

    七福晉豎起了耳朵。

    “有我就有她——”慈安的聲音,既平靜、又堅定,“不管嗣皇帝是哪個,也不管她做過什麼……聖母皇太后都是她,都是葉赫那拉.杏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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