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史民國] 亂清 作者:青玉獅子 (連載中)

 
巴爾帕金 2014-5-16 16:37:58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2083 77556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7-5 21:49
第三十二章 造反!

    “轟”的一下,血湧上了頭,慈禧原本慘白的臉龐,一下子就漲的通紅了。

    “軒軍……入城?”

    慈禧的聲音微微顫抖著。

    “是。”

    “入……宮?”

    說到“宮”字,慈禧不僅聲音,連手也微微的顫抖起來。

    “是。”

    關卓凡的聲音,依舊平靜、坦然,甚至是……輕鬆的。

    他使用了一個曖昧的、低調的字眼——“協防”,但軒軍入城、入宮的消息,對慈禧來說,依然猶如晴天霹靂,震撼的程度,遠遠超過了穆宗的賓天。

    她的腦子裡“轟轟”作響。

    軒軍入城,已經夠——

    還入宮?!

    這不是……兵變了嗎?!

    不,這不僅僅是兵變,這是……政變!

    不,不,也不僅僅是政變,主政的,就是他自個兒……

    這是,這是……

    慈禧的腦海中,終於跳出了一個合適的字眼兒——

    造反!

    她幾乎喘不上氣兒來了。

    一陣昏眩,眼前關卓凡的形容,變得模糊了。

    他的聲音,也變得遙遠了:

    “臣曉得,軒軍入城、入宮,頗為驚世駭俗,亦……未必能見諒於聖母皇太后!不過,彼時的情勢,風聲鶴唳,草木皆兵,不行此萬般無奈之舉,臣實在不曉得,如何才能夠……維護母后皇太后於萬全?”

    萬般無奈……萬全……

    道理似是這麼個道理,可是——

    這麼幹,就是造反,就是造反啊!

    可是……這是在造誰的反呢?

    關卓凡的聲音,似乎靠近了些:

    “還有,臣雖說不敢惜命,可是,死有重於泰山,有輕於鴻毛!如果沙場交兵,為國捐軀,馬革裹尸,可謂無憾;可是,如果這條命,是在深宮之中,莫名其妙的葬送在小人手裡,臣……嘿嘿,也是……不大甘心的。”

    慈禧一凜。

    “除非臣再也不進宮了——嗯,那就是第二次‘退歸藩邸’啦,而且,這一次,一退就得退到底!呃,也不對,就算‘退歸藩邸’,逢著國典慶吉,也得入宮叩賀啊!這,可真是叫人作難了……怎麼辦好呢?”

    怎麼辦?是,怎麼辦——我該怎麼辦?

    關卓凡兀自在自譬:“就算真的再也不進宮了,可是,人在家中坐、禍從天上來的事兒,也是很多的,臣……嘿嘿!”

    慈禧畢竟是慈禧,心頭的一波狂潮過去,她已勉強定住了神,默念道:

    我不能跟他吵!我不能跟他吵!

    他的兵,既然已經進了城、進了宮,一切形勢,便都在他的掌握之中了……我要沉住氣!沉住氣!

    不然……

    不然會怎麼樣?

    一個可怕的念頭冒了出來,慈禧渾身上下,不寒而慄了!

    她不禁有些慶幸:幸好,現在才知曉軒軍入城、入宮的事兒!

    前邊兒已經有了那麼多驚天動地的消息打底兒了,自己還聲嘶力竭的哭過一輪,該發洩的發洩了,該失態的失態了——如果是一見面的時候,便曉得軒軍入城、入宮,自己一定會驚怒交集,不可自控,和他大吵大鬧的!

    慈禧開口了,聲音還是禁不住有一點顫抖:

    “你也是……為難!也確實是……像你說的,萬般無奈!”

    頓了頓,“不過——”

    苦笑了一下,“實話實說,聽到這個消息,我是真的……被嚇了一大跳。”

    關卓凡趕忙欠身說道:“謝太后體諒!臣感激之至!呃,驚擾了太后的宸衷,臣……惶愧之至!惶愧之至!”

    之至,之至……

    方才,你“上擾”了“東邊兒”的“宸衷”,現在,你又“驚擾”了我的“宸衷”,你——

    我真想鑽進你的肚子裡,看一看,你的“宸衷”,又是一副什麼模樣?

    “協防內城九門,”慈禧沉吟說道,“怎麼個‘協防’法兒,我大致想像得出來,這……也罷了;不過,協防大內,我就不大明白了——怎麼個‘協防’法兒呀?難道……把原先的侍衛,全部換掉嗎?”

    “回太后,”關卓凡說道,“那就不叫‘協防’了。再說,大內的侍衛,絕大多數,都是無辜的,全部換掉,既有失公允,也不好安置。”

    頓了頓,“原先的侍衛,一切如舊,只是在緊要的位置上,再放上軒軍就是了。嗯,或者,叫做‘聯防’,更加恰當些。”

    “哦……”

    過了片刻,慈禧又說道:“進宮的軒軍,一共多少人啊?”

    “千把人吧。”

    “嗯,不算太多,也……不算太少,這麼些個兵,平日裡……都住哪兒呀?”

    慈禧的“平日裡”,是“不當值”的意思。她想當然的認為,這批軒軍,和侍衛一樣,當值才入宮,不當值的時候,自然是住在軍營裡。不過,這批軒軍,不論是三里屯調進來的,還是豐台大營調進來的,都不大可能住原來的軍營了——三里屯也好,豐台也好,都在城外。因此,她問“住在哪兒”,意思是說,城內的新的軍營在哪兒呀?

    “回太后,”關卓凡說道,“分成兩部分——一部分住在神武門兩側的東長房、西長房,另一部分……住在南三所。”

    住在……宮裡?

    慈禧目瞪口呆。

    而且……南三所?!

    那是什麼所在?那是——“青宮”!是皇子住的地方!

    軒軍居然——

    太過分了!

    慈禧的太陽穴,“突突”的跳了起來。

    這一次,她再怎麼努力,也無法掩飾自己的“失態”,只好……不說話了。

    關卓凡也不說話。

    過了片刻,他面無表情的說道:“軒軍駐紮大內,雖體制所無,不過,非常之時,只能行非常之事,不如此……無法扼控形勢。”

    非常之時,非常之事……

    對,現在是“非常之時”,我一定要沉住氣,一定要沉住氣……

    慢慢兒的,太陽穴不跳了。

    “也罷了,”慈禧緩緩透了口氣,聲音低沉,“也是……沒法子的事兒。”

    頓了頓,“可是,這麼做,到底太特出了——我是擔心,外頭會有什麼……反應。”

    關卓凡淡淡一笑,“太后所慮甚是。”

    “哦?外頭……真有什麼反應嗎?”

    “反應大著呢!”關卓凡說道,“太后還記不記得,臣說過,朴庵還有個大手筆?——這就來了!”

    微微一頓,“軒軍入城、入宮沒幾天,神機營的三個全營翼長,文衡、榮祿、恩承,突然跑到我那兒——不是一塊兒來的,文衡打頭,榮祿次之,恩承再次之,一個時辰之內,先後登門——說的話,卻都一樣的——”

    神機營?

    慈禧的心,一下子提了起來。

    該不會——

    “他們說,”關卓凡的聲音,異常平靜,“朴庵……嗯,醇郡王宣旨,神機營不日起兵,‘清君側’。”

    慈禧的身子猛地一晃,一剎那間,她有了一個錯覺:提起來的心,一躍而出,跳進了自己的嘴巴。

    瞠目結舌。

    “……宣旨?!”

    關卓凡微微一笑,說道:“自然是矯詔。”

    矯詔?!

    老七……瘋了?!

    “這兩份矯詔,都有趣的很,臣也大致都背得出來,太后要不要……奇文共欣賞?”

    這句話,已經不像臣子向君主回話的的口吻了,不過,慈禧根本顧不上這些,她顫聲說道:“你……說。”

    “第一份矯詔,是矯母后皇太后的詔,嗯,還是……‘血詔’呢。”

    血詔?!

    關卓凡清了清喉嚨,“是這麼說的——諭醇郡王等:關卓凡稱兵造亂,挾持聖母,大逆不道!大清危在旦夕,著醇郡王會同榮祿、恩承、文衡既神機營眾將士,捕拿關逆,匡救宗社!特諭!”

    慈禧的太陽穴,再一次“突突”的跳起來,直跳得她頭昏目眩。

    “第二道矯詔,更加有趣——居然是矯文宗皇帝的詔。”

    “文宗皇帝?!”

    “是的——遺詔。”

    “遺……詔?”

    慈禧的聲音,顫抖的厲害。

    “不錯,”關卓凡點了點頭,“‘遺詔’。”

    頓了頓,“上面兒是這麼說的——”

    “咸豐十一年三月初五日諭皇后:朕憂勞國事,致攖痼疾,自知大限將至,不得不棄天下臣民,幸而有子,皇祚不絕,雖沖齡繼位,自有忠藎顧命大臣,盡心輔助,朕可無憂。所不能釋然者,懿貴妃既生皇子,異日母以子貴,自不能不尊為太后;唯朕實不能深信其人,此後伊如能安分守法則已,否則著爾出示此詔,命親貴廷臣除之。凡我臣子,奉此詔如奉朕面諭,凜遵無違,欽此!”

    慈禧的太陽穴,不跳了,她全身上下的血液,似乎都凍住了。

    關卓凡盯著慈禧,緩緩說道:“只怕……這道矯詔出來之前,太后還目朴庵為……‘我的人’吧?”

    我的人,我的人……

    慈禧一片茫然。

    我為什麼想笑呢?我其實是想哭的啊。

    在此之前,我也目你為“我的人”啊,而且,是真正的“我的人”……

    我的人……

    誰才是“我的人”?

    我想笑,我想哭。

    嗯,“朴庵”……我有些明白了,你為什麼喊他“朴庵”了……

    漸漸的,慈禧覺得,自己的血液,又重新開始流動了。

    感官開始敏銳,感覺開始清晰。

    其中的兩種感覺,壓倒了一切——一是後怕,一是憤怒。

    難以言喻的後怕,產生了難以言喻的憤怒。

    她咬牙切齒的:“奕譞這個……混蛋!”

    原本,我以為他只是蠢笨、昏聵,原來,他竟然……是要我的命啊!

    他為什麼要這麼做?!我怎麼礙著他的事兒了?!

    略一思襯,就明白了:

    他是把我當成了關卓凡的……後台,他要把關卓凡連根拔起,我呢,就是他眼中的關卓凡的“根”……

    慈禧想起了瑞麟上的那個摺子。

    外頭看我和他,真的都是“二位一體”啊……

    事實上呢?

    真的是這麼回事兒嗎?

    也許……真的是這麼回事兒?

    也許,我和他,真的是……二位一體,不可分離?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7-5 21:49
第三十三章 你斬草除根,我鋌而走險

    慈禧“二位一體”的念頭,關卓凡無從揣測,但她震驚失措的形容,自然全在眼底,對於聖母皇太后的這個反應,他還是比較滿意的。

    “朴庵一而再、再而三,”關卓凡緩緩說道,“確實是……唉!”

    “混蛋”二字,沒有出口,慈禧可對奕譞咬牙切齒,關卓凡卻無必要失卻風度,但是“一而再、再而三”,卻將指奕譞為刺客幕後主使之說,夯的更加結實了。

    “這兩篇‘奇文’,”關卓凡繼續說道,“臣都帶了過來——都是原件,不是抄件,得空兒了,太后可以‘欣賞’、‘欣賞’。”

    慈禧豐滿高聳的胸脯,猶自起伏不定,呼吸可聞之中,她用幾乎聽不見的聲音,輕輕的“嗯”了一聲。

    “如果只有一個人這麼說,臣還不敢信實,”關卓凡說道,“可是,文衡、榮祿、恩承——三個全營翼長都這麼說,就不能當做攀誣親貴、搆陷國戚了,臣只好如實上奏,母后皇太后慈顏震怒,傳旨查看朴庵的家產。”

    這雖然是必然的事情,但慈禧心中,還是微微一震。

    “帶隊的是文祥和曹毓瑛,”關卓凡說道,“當場在朴庵的書房裡,搜出了這兩篇奇……呃,這兩道矯詔。”

    那就是……鐵證如山了。

    “朴庵本人,”關卓凡繼續說道,“奉旨送宗人府‘空房’圈禁。”

    “我原先還納罕,”慈禧的聲音,依舊微微發顫,“你為什麼……一口一個‘朴庵’?原來……”

    奕譞被逮入獄,自然革去一切爵職,不能夠再喊“醇郡王”了。

    轉念一想,不對呀,那……“七福晉”呢?

    一念及此,腦海中不由跳出來一個念頭:可憐的妹妹!

    “回太后,”關卓凡說道,“彼時,朴庵的爵位,尚未革去。”

    慈禧一怔:尚未革去?

    “尚未”二字,說明:目下,奕譞的爵位已經革去了,只是抄家逮人的時候,“尚未革去”,可是……目下,七福晉,還是“七福晉”啊?

    這是怎麼回事兒?

    還有,抄家逮人的時候,為什麼不革奕譞的爵位呢?

    “老七的罪,是……謀反!為什麼不先革了他的爵位?”

    慈禧的心境,勉強的平靜了下來,但是,對於奕譞,依舊是咬牙切齒的。

    “回太后,”關卓凡說道,“革,是一定要革的;不過,似乎……不必急在一時。”

    頓了頓,“第一,文衡、榮祿、恩承三個,口供加在一起,非常詳盡,再加上當場搜出來的矯詔,這個案子,已經是‘鐵案’了,並沒有更多要問朴庵的話,就問,也不過是把口供再對一遍罷了。”

    關卓凡的話,說的比較含蓄,但慈禧當然是聽懂了的:親貴牽涉重案,定案之前,革去爵職,最重要的作用之一,是爵職一去,其身即無所護恃,就可以對其“勘問”了——就是可對其進行生理上的折磨乃至刑訊了。

    既已沒有“勘問”奕譞的必要,那麼,也就不用急著革他的爵位了。

    “第二,”關卓凡繼續說道,“神機營之去留,還未定案……”

    話未說完,慈禧就輕輕的“啊”了一聲,微微頷首,“我明白了。”

    奕譞矯詔造亂,憑恃的,是神機營,雖然,慈禧並不認為,奕譞“進去”了,神機營在“外頭”,能翻得出什麼大浪來,不過,神機營總是一支三萬餘人的龐大武力,這幾年,又是奕譞一手經理,也不能排除,裡邊兒真有幾個死忠,會跳個腳、鬧個事,因此,先處置了神機營,再來辦理奕譞,那就是我為刀俎、彼為魚肉了。

    至於婉貞的“七福晉”……算了,一會兒再問吧。

    “對神機營的處置,”關卓凡說道,“有這麼幾種看法,一是大力整頓,裁撤冗員;一是‘歸營’或是‘歸旗’……”

    說到這兒,關卓凡停了下來——他的話,其實並沒有說完,不過,他想看一看慈禧,有什麼反應?

    “神機營不能留!”

    慈禧的模樣,還是有些咬牙切齒的,“神機營的笑話兒,你該比我更清楚——整頓不出來的!”

    其實,神機營能不能整頓的出來,慈禧並沒有什麼很實在的意見。神機營的“笑話兒”,她雖然聽過不少,但對其並沒有真正的認識。她說“神機營不能留”,真正的原因,是神機營乃由奕譞一手經理,奕譞又恃神機營矯詔造亂——你要將我“除之”?我先“除之”了你!而且,“除”就要“除”個乾淨——斬草除根!

    “‘歸營’也好,‘歸旗’也罷,”慈禧繼續說道,“反正,神機營不能留!”

    “太后聖明!”關卓凡說道,“臣也是這麼想的!別的不說,一年要將兩、三百萬白花花的銀子,扔到水裡頭,響聲都聽不見一個,臣也實在是肉痛!”

    頓了頓,“可是,‘歸營’也好,‘歸旗’也罷,都有不可不慮的後患。”

    “後患?怎麼說?”

    “神機營薪餉優厚,”關卓凡說道,“為諸京營之冠,保舉、加級的機會,也比別的京營為多,如果‘歸營’,自然……嗯,‘泯然於眾人矣’!如果‘歸旗’,就更加不必說了——除了一份例牌的錢糧,其他什麼都沒有了!”

    “你是說……”慈禧沉吟說道,“他們會……抱怨?會……生事兒?”

    一點就通,御姐確實聰敏啊。

    “聖明不過太后!”關卓凡說道,“三萬多號人呢!而且,其中的許多人,都是上上下下,進得了門兒,說的上話的!這班人如果心懷不滿,那麼,造作謠言,興風作浪,是必不可免的!到時候,臣恐雍正朝的故事,就要重演了!”

    慈禧秀眉緊蹙。

    “潑髒水還算小事,”關卓凡說道,“只怕,還會有人……暗地裡做些什麼手腳——下絆子,甚至……捅刀子!”

    慈禧的嘴角,輕輕扯了一下,她微微吐了口氣,然後重重點了點頭:“你說得對,確實不可不慮!”

    頓了頓,“那……如何是好呢?”

    “還有一種看法,”關卓凡說道,“是叫神機營……‘出旗’。”

    慈禧一開始沒有反應過來,待反應過來了,不由嚇了一跳:“‘出旗’?三萬多人……一起‘出旗’?”

    “是。”

    微微一頓,“當然,宗室、覺羅不在其中。”

    慈禧“哦”了一聲,說道:“神機營裡,確有不少宗室、覺羅,可是,比起三萬的數字來,只是個……小頭吧?”

    “太后說的是。”

    “這……”慈禧遲疑的說道,“可不大好辦啊。”

    “確實不大好辦,”關卓凡微微一笑,“曹毓瑛、許庚身、郭嵩燾,還有臣,都是贊成的,不過,文祥不讚成。”

    “文祥?嗯……”

    “我們幾個,沒有法子說服他,只好撤回‘出旗’之議,最後決定,神機營‘撤建’、‘歸旗’。”

    “啊……”

    “原本的計畫,”關卓凡說道,“是數日之後,集神機營於王府井大校場,另,在京親貴重臣,一、二品以上者皆與會,然後,當眾頒布神機營‘撤建’、‘歸旗’的旨意,剴切宣諭,以資炯戒。”

    頓了頓,“未曾想,神機營集會王府井大校場的上諭,剛剛明發,幺蛾子就出來了。”

    “出事兒了?”

    “是,”關卓凡說道,“請太后留意,這道上諭,僅僅是通告神機營集會王府井大校場,並未涉及‘撤建歸旗’的事情。”

    慈禧想了一想,說道:“我明白了,神機營不隸屬任何一個衙門,奕譞進了宗人府的‘空房’,調動神機營,就只好明發上諭了。”

    “太后聖明。”

    “嗯……出了什麼事兒呢?”

    “謠諑蜂起,說,朝廷集會神機營,真正的目的,是要將神機營‘聚而殲之’。”

    “啊?!”

    “傳的有鼻子有眼兒的,”關卓凡微微冷笑,“有的說,軒軍的大炮,都已拉進了城,安置在王府井大校場四周了,到時候,大炮先行轟擊,沒死乾淨的,繼之以鐵騎衝殺;有的說,倒也不是要將神機營統統殺光,而是要行‘十一抽殺律’、‘俄羅斯輪盤賭’等刑罰,王府井大校場上,已經搭起了幾百座絞架,云云。”

    慈禧瞪大了眼睛。

    過了片刻,她吃力的說道:“‘十一抽殺律’是什麼,我是曉得的;‘俄羅斯輪盤賭’……那是什麼?”

    咦,您怎麼會曉得“十一抽殺律”這樣東東?

    關卓凡隨即反應過來:自然是楠本稻說的。

    這麼冷門的東西,她都給您說過,看來,您二位的“交流”,夠深入的呀。

    “左輪手槍,”關卓凡說道,“太后是見過的了。”

    “嗯。”

    “彈倉之中,只裝入一粒子彈,轉動彈倉若許下,然後,對準自己的腦袋,扣動扳機,此謂之‘俄羅斯輪盤賭’。”

    “啊!……”

    過了一會兒,慈禧咬著牙說道:“造作這些謠言的人,用心極其險惡!這不是……在神機營和朝廷之間,挑撥離間,逼神機營……鋌而走險嗎?!”

    用心極其險惡……呃,慚愧,慚愧。

    “太后聖明!”關卓凡面兒上從從容容的,“而神機營也確實入了謠言的轂,確實‘鋌而走險’了。”

    “什麼?!”

    “不過,”關卓凡說道,“神機營的‘鋌而走險’,同造作謠言者的初衷,不大一樣。”

    嘿嘿,神機營的“鋌而走險”,同造作謠言者的初衷,其實是一模一樣的。

    “嗯?怎麼回事兒呢?”

    “神機營集會王府井大校場的前一天,下午到晚上,出城的人流,倏然增加,開始沒鬧清楚怎麼回事兒,後來——第二天,才搞明白,遠來這班‘神差’們,都逃出城去了。”

    “啊?”

    “第二天的王府井大校場之會,”關卓凡微微苦笑,“只到了寥寥千把人,其中的大多數,還是宗室、覺羅。”

    頓了頓,“神機營裡的宗室、覺羅,倒是基本上都到齊了。”

    “就是說,神機營三萬多號人,幾乎全都……嚇跑了?”

    “是。”

    無語。

    過了好一會兒,慈禧長長的嘆了口氣,說道:“真正是……廢物點心!哪怕,他們真的……”

    下面的話,可能叫關卓凡誤會,打住了。

    關卓凡卻替她補齊了:“太后說的是,哪怕他們真的‘鋌而走險’呢!那也算是條漢子!朝廷在他們身上花掉的上千萬兩銀子,也算多少見到點兒顏色了!”

    關卓凡如是說,慈禧頗為意外,不過,看他的樣子,確實沒有別的什麼意思,於是微微頷首,同時,神色凝重的說道:“如果我猜的沒錯的話,神機營,就此……真的‘出旗’了?”

    御姐的判斷力,不能不佩服啊。

    “太后聖明!”關卓凡說道,“事已至此,不‘出旗’,也‘出旗’了!”

    頓了頓,“文祥那兒,也沒再說什麼了。”

    “三萬人一次過趕出旗去,”慈禧嘆道,“真是……好大的手筆啊!”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7-5 21:49
第三十四章 我的男人,天下一人

    好大的手筆——

    嗯,確實是好大的手筆,不過,這句話,含義複雜,難說是贊是彈,關卓凡欠了欠身:“臣……惶恐。”

    慈禧默默的看著眼前的這個男人,她的目光,比她話中的含義,更加複雜。

    一次過黜三萬人“出旗”——這些人,絕大多數,都是滿人,不是漢軍,也不是窮的要“逃旗”的那種,其中的許多人,同親貴以及朝廷中的有力者,瓜牽蔓連,一次過把他們趕出旗去,這真的是……真的是……“轟塌了天”!

    慈禧自問:這個事兒,若換了我,我做得來嗎?

    答案非常明顯:做不來。

    甚至,想都不必想。

    也根本不會去想——我連這個念頭都不會冒出來的。

    這,不僅僅因為我只是個太后,且只是“並尊”的“兩宮”之一,不是皇帝——

    想到這兒,慈禧心中“突”的一跳——假若我真的是……皇帝呢?

    唉,我想些什麼呢?特別是在現在的這個點兒!別胡思亂想了!我想在要想的,是眼前的這個男人!

    可是,莫名其妙的,這個念頭,還是驅之不去——

    如果我是皇帝——

    就算我是皇帝,我也做不來啊!

    我做不來,別的……皇帝呢?

    往前推,文宗皇帝、宣宗皇帝、仁宗皇帝……不必說了,這幾位,一般的“想都不必想”。

    再往前推,雄才大略如康熙爺、雷厲風行如雍正爺,還有,十全武功的乾隆爺,他們,做得來嗎?

    答案依舊是明顯的:

    做,不,來。

    眼前的這個男人,怎麼就敢想、敢做這個事兒?而且,竟真的把這個事兒做下來了呢?

    真的是……不可思議。

    這個吊著一條胳膊的男人,到底有……多大的氣力?

    慈禧曾經懷疑,她的“邪毒”的污名,是慈安做的手腳,關卓凡為慈安辯解的時候,恭維慈禧“睿智聰敏、心思縝密、殺伐決斷”,這幾點,慈禧自認,皆可居之不疑。可是,在這個男人面前,自己的“睿智聰敏”,不夠用了!“心思”再怎麼“縝密”,也還是繞不過他!至於“殺伐決斷”——

    她心中苦笑:手裡沒有刀把子,談得上什麼真正的“殺伐決斷”嗎?

    一股莫名的虛弱感,從內心深處,慢慢的升了起來。

    這種感覺,慈禧幾乎從來沒有真正的體味過,就算辛酉年在熱河,她還是“懿貴妃”,聽到安德海密報,肅順進讒文宗,欲對她行鉤弋夫人故事之時,也不曾生出這種莫名的虛弱感。

    肅順的進讒,對於她,確實是晴天霹靂,但同時,強烈的恐懼帶來的強烈的刺激,使她渾身上下,每一個毛孔,都張開了,每一條神經,都在激烈的跳動,她好像一隻小小的豹子,對手是體型遠比自己龐大的獅子、老虎,她弓著背,慢慢的移動著自己的腳步,不錯眼的盯著敵人,繃足了勁兒,尋覓一切可能的機會,或者逃跑,或者反擊。

    懿貴妃的她,沒有感覺到自己的虛弱,聖母皇太后的她,卻覺得自己……無力了。

    這,是怎麼回事兒呢?

    同時,慈禧心底,亦隱隱生出了一絲奇異的自豪感:

    眼前的這個男人,必定已經生出了異心,甚至是……更大的野心,極有可能,他已經……背叛了自己。

    可是,無論如何——

    我沒有見過第二個如此出挑的男人!

    大清國滿打滿算,得有……兩萬萬男人吧?滿天底下算過去,找得出第二個如此出挑的男人嗎?

    找不出來了。

    而這個男人,是……我的男人。

    哪怕他已經背叛了我,他還是……我的男人。

    因為,我和他,已經有了自己的骨肉,這份血脈聯結,就算有朝一日,彼此白刃相加,槍炮相向,也還是割不斷、打不散的……

    苦澀、惆悵,加上一、兩分莫名的甜蜜,交織在一起,絞得她的心,隱隱生痛。

    “太后……”

    關卓凡的輕聲呼喊,將她從思緒翩遷之中,拉了出來。

    慈禧定了定神兒,“嗯,我走神兒了……”

    頓了一頓,“神機營‘出旗’,外頭有什麼反應嗎?‘出旗’的這班人,有沒有怎麼……鬧騰?”

    “回太后,”關卓凡說道,“外頭沒有什麼太大的反應,至少,比原先想的,小得多了!至於‘出旗’的那班人,鬧騰自然是要鬧騰幾下的,可是,也不大鬧騰的起來……”

    說到這兒,笑了一笑,“說到底,沒了‘旗人’的身份,以前進的去的門兒,現在進不去了,以前說的上的話,現在說不上了,還能怎麼鬧騰?”

    慈禧默謀片刻,點了點頭。

    關卓凡的話,給了她一個重要的啟示:有的事情,要麼不做,做了就要做到底,最糟糕的是,雖然做了,卻瞻前顧後,做到一半就打住了,不湯不水,不死不活,欲進不能,欲退不得,不但兩頭不討好,還白白留給對手掉頭反噬的機會。

    “大多數出旗的人,”慈禧說道,“沒有……嗯,這個‘破釜沉舟’的心氣兒——我想,他們大約還指望著,有朝一日,朝廷回心轉意,叫他們‘回旗’;就算回不了旗,也還指望著仿‘買斷旗齡’的例,拿那三百兩銀子,所以,嗯,是不敢和朝廷撕破臉皮的。”

    “太后聖明!”

    “不過,你還是要小心!”慈禧加重了語氣,毫不掩飾自己的擔心,“三萬多人裡頭,總有幾個亡命之徒!你——”

    頓了頓,慈禧的目光,落在了關卓凡的傷臂上,“這個……‘前車之鑑’,咱們可是有過了!再不敢大意的!”

    慈禧的擔憂,並非假意,在彼此都已心知肚明關卓凡“有變”的情形下,她還能做出這樣子的表示,關卓凡不能不為之感動。

    不過,您不曉得,那個“前車之鑑”……咳咳。

    “太后拳拳眷注,”關卓凡說道,“臣銘感五腑!”

    微微一頓,“臣謹遵慈諭!不過,請太后放心,現在的情形,不同之前了,臣不論做什麼,都小心謹慎的很,再不會重蹈覆轍的。”

    現在的情形,不同之前了——

    臣不論做什麼,都小心謹慎的很——

    這兩句話,也可以理解成包含著這樣的潛台詞:“形勢比人強”,“我已經佔據形勝”,而且,一切一切,我都計畫周祥,您——沒有機會了。

    因此,您也就不要做無謂的反抗了。

    慈禧聽得見,自己的心底,那聲深長的嘆息。

    “神機營的事兒,既然了了,”她的聲音,已經平靜下來了,“就該……處置奕譞了吧?”

    “是。”

    關卓凡猶豫了一下,說道:“有個事兒,臣要向太后回明——神機營‘出旗’的旨意明發之後,七福晉曾經到過臣的家裡。”

    “哦?”

    慈禧略感意外,轉念一想,也不奇怪。

    “她是……為奕譞求情來的吧?”

    “是。”

    “嗯,你們……怎麼說的呢?”

    “彼時,對朴庵的處置,還沒有最後確定下來,這種事情,也沒法子虛安慰,臣同七福晉,其實並沒有什麼太多可說的……”

    慈禧心中一動:提議神機營“出旗”的時候,如何處置奕譞,就應該擬定腹稿了;七福晉上門的時候,神機營已經“出旗”了,還說“沒有最後確定下來”,則必定還有什麼要在奕譞身上做的文章未曾“完稿”。

    他還要拿奕譞做什麼文章呢?

    慈禧不動聲色,只是“嗯”了一聲,點了點頭。

    “不過,”關卓凡說道,“七福晉有幾句話,很叫臣有些……呃,措手不及,臣想來想去,這幾句話,還是得向太后回明了,不然,七福晉覲見,太后說不定,也會……呃,措手不及的。”

    慈禧微感好奇:婉貞那個笨丫頭,能說出什麼厲害的話來,叫你和我都“措手不及”?

    “你說吧。”

    “七福晉的原話是這麼說的:逸軒,咱們都是自己人,我也算是你的……呃,小姨子……”

    說到這兒,打住了。

    慈禧和當時的關卓凡一樣,乍聞此語,一時間也沒有反應過來,過了片刻,突然反應過來了,臉兒“刷”的一下,漲紅了。

    婉貞知道了我和他?!……

    她是怎麼知道的?!

    慈禧囁嚅了幾下,可是,相關的疑問,無論如何也說不出口。

    還是得靠關卓凡主動提供答案。

    “七福晉是聽照祥說的……”

    照祥?!

    “照祥那兒,”關卓凡說道,“其實並無實據,他也是……呃,聽了外頭的傳言……”

    外頭的傳言?

    “外頭”有關於自己和關卓凡的“傳言”,這一層,慈禧是早就知道了,可是,傳進了自己的親妹妹的耳朵中,還是一件叫人異常尷尬的事情。

    不過,關卓凡和自己的私情,既然連“東邊兒”都曉得了,七福晉到底是自己人,曉得此事,無礙大局,對慈禧的衝擊,也就有限了。

    只是面紅如火,微微的咬著嘴唇,不說話。

    一時無語,寢臥的空氣中,飄蕩著……一絲異樣的情愫。

    過了一會兒,關卓凡輕輕咳了一聲,打破了沉默:“從朝內北小街出來之後,七福晉去了鳳翔胡同。”

    鳳翔胡同?

    她去找老六幫忙求情?

    可是,這個情,即便老六,也是不可能求的下來的啊!

    老七的罪行,是“矯詔”,是“謀反”,是“逢赦不赦”,只能指望著“恩自上出”,求情——沒有一個臣下能開這個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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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五章 天下瘋魔,一人向隅

    “這個點兒,”慈禧微微皺眉,“她去鳳翔胡同,是去見老六媳婦兒呢,還是……去見老六?”

    這就是明知故問了。老公身陷囹圄,生死在不測之間,斷沒有“這個點兒”去和妯娌聊閒白兒的道理。就算七福晉的鳳翔胡同之行,名義上約見的是“老六媳婦兒”,真正的目的,也還是拐著彎兒要見“老六”。

    “臣以為,”關卓凡說道,“應該是恭親王。”

    “那她就太糊塗了!”慈禧覷著關卓凡的神色,緩緩說道,“見老六,不是為了老七,也是為了老七,可是,老七的罪過,不是老六可以——”

    說到這兒,打住了。

    嗯,您這句“不是為了老七,也是為了老七”,有味道啊。

    “太后說七福晉糊塗,”關卓凡微微一笑,“臣卻覺得,七福晉是……大智若愚呢!”

    “哦?”

    慈禧秀眉微微一挑。

    “第二天,”關卓凡說道,“恭親王過朝內北小街找我,說他越俎代庖,替朴庵擬了一道謝罪摺子,也不曉得合不合適?特意拿了過來,請我替他參詳、參詳。”

    啊?

    慈禧愕然。

    什麼合不合適?——當然是不合適的!

    老六真要替老七求情?他真以為自己的面子大到能夠求下這個情來?他……不是這麼糊塗的人啊!

    何況,自從“退歸藩邸”,老六那個人,遇到事兒,能往後邊兒躲就往後邊兒躲,身段兒能放多低就放多低——難道,幾個月不見,改了脾性了?

    就算奕譞是他的親兄弟——

    咦,不對,也許是什麼地方我誤會了……

    “‘替朴庵擬’……這道摺子,署誰的名字啊?”

    “自然是‘朴庵’的。”

    果然誤會了——只是“代擬”,不是“代為乞恩”。

    不過,即便只是“代擬”,但老六擺明車馬,為老七“捉刀”,等於把老七的事兒攬到自己的身上來了,也可目為一種婉轉的“代為乞恩”。

    這一手,似乎並不怎麼高明啊。

    慈禧心中疑惑,沉吟了一下,問道:“摺子上頭,都說了些什麼呢?”

    “主要是兩條,”關卓凡說道,“第一條,說自己鬼魅上身、如顛似痴,乃至喪心病狂,犯下了十惡不赦之大罪,自己日夜痛悔,淚盡泣血,可是,罪過太大了,雖寸磔不足贖!所以,不敢腆顏乞恩,只能甘伏斧鑕,求皇太后早日宸衷獨斷,付罪臣於明正典刑,以昭天下後世人臣者之炯戒。”

    慈禧大出意料。

    她急速的轉著念頭。

    嗯……老六這是……以退為進啊!

    過了片刻,慈禧輕輕嘆了口氣,說道:“原來這道摺子,竟是這麼寫的——這可真是沒有想到!”

    頓了一頓,“我方才還在疑惑……嗯,老六這一手,‘置之死地而後生’,高明的很吶!”

    關卓凡微微一笑,“可不是?”

    “你方才說……兩條?”

    “是。”關卓凡的語速很慢,每一個字,都十分清楚,“第二條,嗯,原折是這麼說的:罪臣痛定思痛,靈台明澈,盡曉昨日之非是矣!榮安固倫長公主,文宗顯皇帝嫡嗣,穆宗毅皇帝嫡姊,龍日天表,聖質祥惟,寬仁睿哲,至純至孝,才秀藻朗,端儀萬國,堪承統緒之繼、帝祀之奉……”

    慈禧心頭大震,臉色由紅而白——

    老六哥兒倆,竟然要勸進!

    還什麼……“榮安固倫長公主”!

    她的神情變化,自然逃不過關卓凡的眼睛,他也不背摺子了,說道:“下面兒的話,大致是說,本來呢,他的罪孽深重,是沒有資格再就統緒大事發聲的了,可是,寸心不盡,被朝廷置諸典刑之前,唯一的希翼,就是看到……嗯,榮安長公主繼統踐祚,自己在宗人府‘空房’內,向紫禁城遙遙匍匐舞拜,恭叩新君登基,然後,可以含笑伏於斧鉞之下矣。”

    慈禧不說話,臻首低垂,高聳的胸脯,微微起伏。

    “待我看過了摺子,”關卓凡緩緩說道,“恭親王說,這個摺子,雖然是他代朴庵擬的,但裡頭的……自然也是他自己的意思,他自個兒也要上摺,嗯,這個,勸……榮安固倫長公主,早正大位,以副天下臣民之望。”

    他真要勸進!

    慈禧微微咬住了細白的牙齒,胸口的起伏,愈加急促了。

    “我說,”關卓凡面無表情,“六哥的進止,我不敢置喙,不過,這個摺子,既然是為朴庵代擬的,總要朴庵本人看過了,沒有異議,署了名字,才作數的……”

    頓了一頓,“嗯,要不要請旨,六哥親自去宗人府走一趟,同朴庵……這個,嗯,打個招呼?”

    喬張做致!你們兩個,也不曉得,是不是早就經已套好了路數?

    “恭親王歡然說道,這樣最好不過了——這個摺子,原是要老七署名的。不過,我去看老七,似乎……不合規矩,我……不大好同‘上頭’開這個口啊。”

    “我說,自然是我和六哥兩個,聯銜上摺,這一次,我僭越六哥了——我的名字,放在前頭。”

    慈禧咬住了自己的嘴唇。

    套路,都是套路!

    “就這樣,”關卓凡說道,“恭親王去了趟宗人府,第二天,他自個兒的摺子,他代朴庵擬的摺子,就都遞了上去。”

    寢臥之內,一時無言。

    慈禧不說話。

    關卓凡也不說話了。

    沉默。

    沉默是有重量的,壓在人的心頭,愈來愈向下墜。

    慈禧終於忍不住了。

    “老六做事情,”她的話裡,帶著無可掩飾的譏諷,“還真是……出人意表啊!他這份兒,這份兒……嘿,以前,我怎麼就沒看出來呢?”

    “太后說的是,”關卓凡平靜的說道,“臣也意外的很。”

    意外?

    慈禧心中,連連冷笑:這個事兒,就算不是你和他事先勾連好了,也是你一個套兒、一個套兒的佈置了,等著他往裡邊兒伸腳呢!

    你是……正中下懷!

    “老六這一手……手面兒不小!”慈禧話中,譏諷的意味,更加重了,“我看,比你一次過趕三萬神機營‘出旗’,也小不了多少!”

    這個話,關卓凡就沒法子接茬了,只好欠了欠身,說道:“臣……惶恐。”

    慈禧意識到了自己的“失態”,可是,憋屈的太難受了!不刺他幾句,感覺就要……憋炸了!

    過了好一會兒,花了好大的氣力,抑制住了進一步譏刺關卓凡的慾望,緩緩說道:“如此一來,老七的命,算保住了!而且,我想……說不定,他的下場,比他五哥,還好那麼一點兒?”

    “呃……算是吧,”關卓凡說道,“朴庵的處分是‘革去一切爵職,回府讀書思過,未奉明詔,跬步不許出府門’。”

    微微一頓,“另,家產發回。”

    “好,好……這個,如天之仁啊!”

    說“如天之仁”四字的時候,慈禧是面帶微笑的,可是,她的笑容和語氣,怎麼看,怎麼聽,都像是一種嘲笑。

    “恩自上出,”關卓凡神色如常,“這都是兩宮皇太后的恩典!”

    慈禧心中,重重的冷笑著:兩宮?關我這個“西宮”什麼事兒?

    “西宮”二字,跳出腦海,慈禧自己先怔了一怔,先頭的那種強烈的無力感,迅速的、不可抑制的瀰漫全身。

    罷了。

    頹然片刻,無聲的、輕輕的嘆了口氣。

    “奕譞已經革了爵,閒散宗室一個,你怎麼……還喊婉貞做‘七福晉’?”

    大約是一向叫慣了,一時半會兒,改不過口?再說,他不叫婉貞“七福晉”,叫什麼?總不成,也跟著我叫“婉貞”?

    婉貞又不真是他的小姨子……

    沒來由的,臉上微微一紅。

    “回太后,”關卓凡說道,“母后皇太后明頒懿旨——呃,是給七福晉的:‘奕譞之罪,不及妻孥,著爾仍稟受福晉封號。’”

    慈禧心頭一震。

    譏諷的笑容,慢慢兒的從臉上消失了。

    “當天——恭親王上摺的當天,”關卓凡說道,“鐘郡王、孚郡王奕譓先後上摺,請立榮安公主為帝。”

    什麼?

    慈禧目光霍的一跳,心裡立即湧起了強烈的預感,難道——

    “次日,”關卓凡繼續說道,“睿親王、科爾沁親王、莊親王三位,亦分別上摺,請榮安固倫長公主早正大寶,以副天下臣民之望。”

    果然!果然!

    慈禧的心,怦怦的跳了起來。

    這一次,關卓凡說到“榮安固倫長公主”幾個字時,語氣平緩而順滑,再沒有什麼澀滯了。

    “第三日,貝勒載治、鎮國公載詳、貝勒載漪,亦上了摺子,意思跟前面幾位,都是一樣的。”

    慈禧急速的轉著念頭:載治是隱志郡王的嗣子,宣宗一系;載詳是老惠親王的世子,仁宗一系;載漪是端王的嗣子,仁宗一系……

    這三位,都屬於睿王說的“只好劃到仁宗一系,不能再往上走了”的範疇,是“近支”中的“近支”……

    仁、宣一系,全了!

    其中載治、載漪,還曾是嗣皇帝的候選人……

    慈禧的腦子,“嗡嗡”的。

    接下來,是不是該輪到——

    “第四日,”關卓凡說道,“肅親王華豐、怡親王載敦、鄭親王承志、禮親王世鐸、豫親王本格,也上了一樣的摺子。”

    果然,果然……

    至此,各旗旗主親王,都……表態“勸進”了。

    老天……

    慈禧只覺得一陣頭暈目眩,她不由微微的閉上了眼睛。

    “第五日,類似的奏摺,更多了……”

    還有?

    “都是宗室的摺子,”關卓凡說道,“最終,絕大多數有爵銜的宗室,都遞了……這樣的摺子。”

    這些人,都瘋魔了嗎……

    “還有不少閒散宗室,託了親王、郡王、貝勒、貝子代奏,意思呢,也都是一樣的。”

    瘋魔了,瘋魔了,真的都瘋魔了……

    “這些摺子,”關卓凡說道,“這一回,臣也都帶來了——都是原折。”

    慈禧睜開了眼睛。

    她突然發現,日已西斜,秋日的陽光,透過大大的玻璃窗,灑進了室內。

    怎麼突然就……滿室生輝了呢?

    又是一陣微微的昏眩。

    關卓凡是午膳剛過的時候到的,午正。

    現在呢……慈禧微微偏轉了頭,看了一眼那座擺在牆角雕花案台上的金自鳴鐘……酉初了。

    整整兩個半時辰,五個鐘頭。

    這輩子,還從來沒有和人談過這麼長時間的話呢。

    今後,大約也不會再和人談這麼長時間的話了吧?

    包括和眼前的這個男人。

    “卓凡,”慈禧輕聲說道,“我倦了……”

    關卓凡一怔。

    “有什麼話,咱們……明天再說吧?”

    “呃……”

    關卓凡有點兒手足無措,不過,慈禧的這個要求,他不能拒絕。

    “是,這一氣兩、三個時辰,太后也確實該倦了……”

    頓了頓,“明兒,臣再過來領訓,請太后好生歇息,保重鳳體。”

    “嗯,你的傷……也該換藥了。”

    “謝太后眷注。”

    “哦,今兒晚上,我見見婉貞,你看,好不好?”

    “當然,當然!”關卓凡微感狼狽,“什麼時候見什麼人,皆由太后自……”

    說到這兒,覺得不該如此“著跡”,硬生生轉了話頭:“呃,七福晉掛念太后,這個,掛念的緊呢!”

    “掛念……”

    慈禧輕輕的笑了一笑,笑容中,一絲無可言喻的淒涼和落寞,若隱若現。

    明天,太陽照常升起,可是,他還是今天的他,我還是今天的我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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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六章 何去何從

    慈禧說自己“倦了”,並不是什麼託詞,她是真的精疲力盡了。

    劇烈的情緒波動,是一件很耗精力的事情,過去的這五個鐘頭裡,慈禧的情緒,一直處在大起大伏之中,尤其是那一段嚎啕痛哭,不論對於心理、還是對於生理,都是嚴重的“透支”。本已是勉力支持,乍覺夕陽沐體,神思恍惚,一口氣突然就洩了下來。

    關卓凡出去了。

    不多時,玉兒進來了,一起進來的,還有李蓮英。

    兩個人都極勉強的維持著自己臉上的笑容。

    玉兒的樣子,像一隻受到了嚴重驚嚇的小動物,臉上有無可掩飾的怔忪不定,笑容似乎只是她的一個“障身法兒”,好像有一點兒什麼風吹草動,她就要扔掉自己的笑容,奪路而逃。

    這十個月來,北京發生的種種大變,她大致都已知道了。

    其受到的震撼,並不比慈禧小多少。

    李蓮英呢,則是另外一種狀況:主子面前,做奴才的,不可以木著臉;可是,眼下,是“迭遭大變”之期,絕不能再像去北京之前那樣,堆出一臉的花兒來,要小心翼翼的,維持一種“適度”的表情。

    慈禧留意到,玉、李二人,手上都拎著一隻皮箱,玉兒手上的小一些,李蓮英手上的大一些。

    玉兒的另一隻手,還夾著一本護書。

    這是什麼?

    李蓮英放下皮箱,跪了下來,磕頭請安。

    慈禧看了他一眼,淡淡的說道:“嗯,回來啦?”

    “是,奴才……”

    李蓮英低著頭,似乎哽嚥了一下,沒有把話說下去,身子卻俯的更低了。

    “在北京這兩天……你都去了哪兒呀?”

    “回主子的話,”李蓮英抬起了上身,但依然低著頭,“奴才一直呆在朝內北小街軒親王府……”

    微微一頓,“一步也沒有出去過。”

    “哦……”

    我明白了。

    那就沒有什麼可問你的了。

    見慈禧無話,玉兒小心翼翼的說道:“主子,這兩個箱子,是王爺交代下來的,他說,裡面兒裝的,是他從北京帶過來的……脈案、摺子……”

    哦,是這些……

    “王爺說,箱子裡邊兒的文件,一份一份,都編了號碼,這本護書裡面兒夾的,是目錄……”

    慈禧心中,微微苦笑:好周到啊。

    “嗯,擱著吧。”

    玉兒將兩個皮箱,歸攏在一邊兒,護書則放在了梳妝台上。

    然後,試探著說道:“主子,該傳晚膳了……”

    “那就傳吧。”

    慈禧的聲音,透著倦意,但還算平靜。

    站著的玉兒和跪著的李蓮英,都暗暗的透了口氣,他們生怕慈禧以“沒有胃口”為名,直接撤了晚膳。

    那就難看了。

    軒親王現在可還在行宮裡頭呢。

    玉兒正要退了出去,慈禧又說道:“起來吧,一塊兒過去照料照料吧。”

    這句話,是對著李蓮英說的。

    他不由怔了一怔。

    這是……沒有問自己話的意思了。

    至少,暫時沒有。

    “是。”

    李蓮英又磕了一個頭,站起身來。

    行宮另有“餐室”,但慈禧傳膳,大多都在寢臥,今天也不例外。

    出乎玉兒和李蓮英的意料,聖母皇太后的飯量,居然沒有明顯的下降。

    本來,他們兩個都擔心,聖母皇太后雖然如常傳膳,但會淺嘗輒止,略動動筷子,就吩咐撤下去的。

    事實上,慈禧確實是“沒有胃口”,但她體氣強壯,五個鐘頭的劇烈消耗,帶來了明顯的飢餓感,兩種相互矛盾的感覺拉扯之下,她決定,還是要“努力加餐飯”。

    因為,她曉得,今兒個只不過開了個頭兒,只不過替她把狀況擺擺清楚,何去何從,是接下來的事兒,她得打醒十二分的精神,應對即將到來的挑戰。

    因此,唉,不能不勉強自己,填飽肚子。

    不然,可就沒有足夠的精神頭兒去打這場仗了!

    傳過晚膳,淨了手,漱了口,上了茶。

    雖然寢臥之內,沒有第三個人,玉兒還是微微壓低了聲音,“主子,王爺在楠本先生那兒換過藥後,又過來了這邊兒一趟……”

    微微一頓,用手向旁邊兒指了指,“……去了隔壁,待了好一會兒,才離開行宮呢!”

    慈禧心中一跳。

    隔壁,是小官和乳母的房間。

    心頭熱了一熱,鼻子微微的酸了。

    悵然片刻,突然發覺,自己忘了很重要的一件事情。

    小官還沒起名字,大名、乳名都沒有——

    自己忘了叫他替小官起名字了。

    明天,這個事兒,無論如何,不能再忘了。

    她點了點頭,說道:“他回了小站軍營?”

    “是。”玉兒說道,“奴婢跟王爺說,王爺現在受了傷,軍營那邊兒,只有幾個勤務兵,一個個笨手笨腳的,一定照料不好王爺,今兒個,王爺就留在行宮過夜好了……”

    頓了一頓,“可是,王爺說……不合適。”

    不合適?

    慈禧微微苦笑。

    不合適。

    他不合適,我也不合適。

    心里長長的嘆息了一聲。

    “王爺說,”玉兒繼續說道,“主子鳳體疲倦,那些個脈案、摺子,不必急著今兒晚上就御覽,養好精神了,明兒個再看,也不遲。他說,後天上午,巳初二刻,再過來請訓。”

    “後天?”

    “是。”

    “九點半鐘……嗯,好。”

    抿了口茶,沉吟了一下,慈禧說道,“今兒個就不出去遛彎兒了,我歇一小會兒,半個時辰吧……戌初二刻,你請七福晉過來。”

    “是,奴婢曉得了。”

    本來,還有一件事情該請聖母皇太后的示下的:現在是“國喪”,行宮這邊兒的人,要不要也換裝“服喪”?

    傳膳的時候,玉兒和李蓮英兩個,已經悄悄的商量過了,並達成了共識:該準備的,咱們在下頭悄悄的準備,但是,這個事兒,聖母皇太后如果不提,咱們兩個,就都裝做沒想起來,暫時也不要提了。

    *

    *

    一見慈禧的面兒,七福晉的眼圈兒就紅了。

    行禮、賜座、上茶,玉兒和李蓮英退出去的時候,七福晉的淚珠兒,已經在眼眶裡打轉了。

    可是,慈禧不想再流眼淚了——下午的眼淚,已經流的夠夠的了!

    更加沒有理由,反過來安慰這個笨妹妹——如果不是你太沒有用,管不住老公,那個混球奕譞,也不至於咬上了我,終於闖下了塌天的禍事來!

    “方家園那邊兒……都還好嗎?”

    這是在問候親人,可是,慈禧的語氣,卻是冷冰冰的。

    七福晉趕忙拭了拭眼睛,欠一欠身,說道:“回太后的話,都好!母親雖然有些老寒腿兒,不過,能吃能睡,身子骨兒,硬朗著呢!”

    頓了頓,“照祥、桂祥兩個,還是老樣子,上一次……”

    “不說他們兩個了。”

    慈禧打斷了七福晉的話。

    七福晉微微一怔,滯了一滯,“是。”

    “關卓凡的傷……果然是奕譞派人做的麼?”

    七福晉渾身一震,“刷”的一下,臉白了。

    她沒有想到,一見面,姐姐就問了這個。

    囁嚅了兩下,七福晉用低的幾乎聽不清的聲音說道:“回太后……是的。”

    “關卓凡說,”慈禧盯著七福晉,“他手上並沒有實在的證據,那麼,這個事兒,你怎麼能夠斷定,就是老七干的?”

    “是……奕譞自己說的。”

    什麼?

    慈禧愕然,“他自己說的?親口對你說的?”

    “是。”

    不可思議。

    “怎麼回事兒?他怎麼能跟你……說這種事兒呢?”

    “回太后,”七福晉說道,“逸軒出事兒後,下頭都在傳,刺客是……奕譞派的。有一次,將旁邊兒伺候的人都支出去了,我就問他,‘逸軒遇刺,是不是你做的?’”

    頓了一頓,“他說,‘是我做的怎麼樣?不是我做的又怎麼樣?’”

    慈禧的眉頭皺起來了。

    “我嚇了一大跳,說,‘真的是你做的?’他說,‘你愛說什麼,就是什麼!’”

    慈禧的眉頭,皺得更緊了。

    “我哭了,說,‘你放著好好兒的日子不過,瞎折騰些什麼呀?你這不是失心瘋了麼?虧我還在母后皇太後面前,拼了命地替你分辨,想不到……’”

    “你等等——”

    慈禧打斷了七福晉的話。

    巧的很,當時,奕譞也是在這裡打斷了妻子的話頭。

    “你問他‘逸軒遇刺、是不是你做的’之前,”慈禧說道,“你們兩個,有沒有吵架?是不是話趕話的就——”

    說到這兒,慈禧打住了,緊緊的盯著七福晉。

    七福晉雖然不算聰明,可也明白姐姐的意思,說道:“沒有吵架啊!”

    微微一頓,“之前的幾天,不曉得他在外頭瞎折騰些什麼,都不著家,有的時候,晚上就在海淀別墅那邊兒過夜了,那一次,難得他在家裡和我一起用晚膳——看得出來,他興致很好。”

    又頓一頓,“吃飯的時候,我和他話都沒說上兩句,更加談不上什麼吵架了。”

    這——

    “你說下去吧。”

    “我不是說‘想不到’嗎?”七福晉說,“他說,‘想不到?再過兩天,還有你想不到的事兒呢!’說罷,掉頭就出去了。”

    說到這兒,聲音低了下去,“就是那天晚上出的事兒,老睿他們……”

    嗯,“查看家產”來了。

    這麼說,關卓凡遇刺,真的是奕譞干的了!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7-5 21:50
第三十七章 魔匣已開,殺機初動

    奕譞這個……混蛋!

    “再過兩天,還有你想不到的事兒”,自然是說神機營“清君側”之事。想來,彼時的奕譞,自覺佈置已定,勝算在握,躊躇滿志,一股子虛驕之氣頂著,於是,在最親近的人面前,對於自己的作為,既不屑於否認,又忍不住炫耀——

    老七還真是這樣的一個人,平素講究“有裡兒有面兒”,最愛顯擺自己能幹,最怕的是,人家臉上陪笑,嘴上逢迎,心裡頭卻看不起他,覺得他沒有本事。

    可是……混蛋!真正是混蛋!

    一切一切,都壞在了……關卓凡被刺殺一事上!

    一切一切,都壞在了奕譞這個混蛋身上!

    慈禧認為,嗣皇帝之擇,對立雙方,如果僅僅限於口舌之爭,打筆墨官司,並且就事論事,爭論侷限在嗣皇帝之擇本身,不及其餘,關卓凡和慈安一方,是很難得遂所願的。

    奕譞的嘴,固然比較笨,文字上頭,下邊兒也沒有什麼真正得力的人,但是,他是宣宗親子、親王銜郡王,對方能夠拿出手的,卻不過一個閒散宗室,這個份量,是沒有法子比的。

    嗣皇帝選誰、不選誰,寶廷的意見,其實根本無足輕重。奕譞可就不同了!恭王“退歸藩邸”之後,他就是近支中最緊要的人物了,嗣皇帝必擇自近支,則嗣皇帝之擇,怎麼能夠越過近支中最重要的親貴?

    就是說,只要奕譞坐在那裡不動,“任你千條計,我只老主意”,不論對方搬出什麼道道來,講得如何天花亂墜,只管搖頭就好了。甚至,根本就不必去做什麼口舌之爭,不必去打什麼筆墨官司!

    榮安繼統承嗣,其實不存在輿論上的支持,如果說有什麼輿論,那一定是反對的輿論,不是支持的輿論——因為這個事情,實在是太出格了!沒有誰的腦子,一時半會兒的,能夠轉的過彎兒來的!

    關卓凡做的,不是爭取輿論的支持,而是要保證輿論的沉默。

    為什麼“上頭”一而再、再而三,以不同方式、不同渠道,聲稱這是“愛新覺羅的家事”?

    原因就在這裡了。

    至於“愛新覺羅家”——宗室,對關卓凡本人,雖然是支持的,但是,在榮安繼位一事上,如無特別大的意外,是不會有什麼人主動“勸進”的。

    外頭的人,想不通女帝繼位的道理,愛新覺羅家的人,一樣想不通這個道理——姓愛新覺羅的支持榮安繼位,實在是太冒天下之大不韙了!沒有幾個人會樂意做這個出頭椽子,爵位愈高,這種事情上頭,愈是謹慎。

    所以,只要奕譞“我只老主意”,事情就一定僵在那裡,榮安就一定做不成這個嗣皇帝。

    可是,“特別大的意外”,來了!

    第一個“特別大的意外”,是奕譞要求“仿小宗入繼大宗嗣皇帝本生父例”,關卓凡這個未來的“皇夫”,要退歸藩邸。奕譞以為,這樣就能將死關卓凡的軍,其實,卻是給了關卓凡一個絕好的機會,去玩兒權臣最愛玩兒的、也是玩兒起來最有效的一個把戲——以退為進。

    果然,關卓凡一撂挑子,朝廷上上下下、裡裡外外,立即就受不了了,不僅“東邊兒”親自出馬“勸駕”,連外省的督撫,也紛紛跳了出來。待關卓凡果然“銷假入直”,嗣皇帝之爭的天平,便大大的向他那邊兒傾斜過去了。

    關卓凡那邊兒增加的砝碼,就是求他“銷假入直”必須付出的代價,即,給予榮安繼統承嗣更多的支持——這個代價和支持,未曾形諸文字、語言,但上下內外,心照不宣。

    但這還不是決定性的,真正對榮安繼位起到決定性作用的,是第二個“特別大的意外”——關卓凡遇刺。

    這給了他一個絕好的調兵入衛、發動事實上的政變的口實。

    軒軍既已入城、入宮,一切形勝,皆在關卓凡控制之下;另外,既然誰都以為,關卓凡遇刺,乃奕譞所為,那麼,奕譞反對榮安繼位,就不再有任何份量了——不追究你的罪過,已經是天恩浩蕩了!

    至此,榮安登基踐祚,已成定局。

    區別者,只在於,這個“局”,夠不夠光彩,夠不夠漂亮?

    慈禧想起楠本稻說過的一個西洋上古故事——“潘多拉魔匣”,對,奕譞刺殺關卓凡,就是打開了“潘多拉魔匣”!此後的局面,一發不可收拾,再也無法控制了!

    這個……混蛋!混蛋!

    他如果真能夠殺掉關卓凡也就罷了,可是,又沒有這個本事!那個刺客,和他一樣的笨!……

    第三個“特別大的意外”,是奕譞矯詔,欲起神機營之兵“清君側”。

    對於奕譞的這個行為,慈禧真正是哭笑不得:先不說你矯詔一事多麼混蛋了——竟然要“除之”於我!就說——彼時,軒軍已經入城、入宮了,城外還有軒軍在虎視眈眈,你怎麼會以為,你竟然能得手?!

    你怎麼會以為,神機營打得過軒軍呢?!

    一轉頭就被自己的下屬給賣了,還不是一個人,是三個全營翼長一起賣的你——你傻,不能指望全天下的人跟你一起傻啊!

    因為這第三個“特別大的意外”,榮安繼位的這個“局”,就變得特別光彩、特別漂亮了——

    老六為救老七,不能不上摺“勸進”,他這個宗室第一人開了頭,別的宗室,願意榮安繼位的,就有理由跟進了;不願意的呢,別的人已經上了摺子,你不上,就太扎眼了!新君登基之後,還不定怎麼給你穿小鞋呢!於是,就算捏著鼻子,也得“跟進”。

    最後,形勢禁格,竟然幾乎全部有爵位的宗室,都上摺“勸進”了!

    至此,榮安繼位的合法性,再沒有任何問題了!

    唉!

    不對,不對……

    我方才……想什麼來著?

    殺掉……關卓凡?

    天爺!

    我怎麼……怎麼……生出了這樣一個念頭?!

    慈禧被自己的這個念頭嚇到了。

    她的心,怦怦的跳了起來。

    姐姐遲遲不說話,臉上的神色,又是陰晴不定,七福晉忍不住,怯怯的喊了聲:“太后……”

    慈禧擺了擺手,意思是別來打擾我。

    七福晉只好閉嘴了。

    慈禧的心跳,慢慢兒平靜下來,但是,這個可怕的念頭,卻再也驅之不去了。

    如果……奕譞真的得手了,會怎麼樣?

    心莫名一縮,隱隱生痛。

    不,不,我不是真的要……真的要……殺掉他,我只是想一想,如果真的……呃,會怎麼樣?

    先把兒女私情擺在一邊兒……不然,大事就想不明白了。

    如果奕譞真的得手了——

    哪個出來收拾局面、主持大局呢?

    老七?

    不行的。

    他一定以為自己行,但是,除了他自己,從軍機到六部,沒有人會服他的氣。

    他做下了“大事”,到頭來,卻一定是“為他人作嫁衣裳”的。

    哪個能穿上這件“嫁衣裳”呢?

    老六?

    可是——

    先不說六部,就說軍機吧——

    老六復出,文祥自然是樂意的,可是,其他幾個大軍機,沒有一個會樂意,尤其是曹毓瑛和許庚身——這兩個原本“恭系”、後來投入“關係”的,絕對不會樂意。

    除非,軍機全班盡撤,全換上老六的人……

    那,軒軍能樂意?

    當然不樂意!

    甚至,軍機一個不動,他們也不見得就會樂意。

    只要老六上台,他們就不會樂意!

    他們如果不樂意,會怎麼樣?

    慈禧不由打了個寒顫。

    其實,老六自己,也未必樂意——

    復出,老六一定是樂意的;可是,如果他判斷,復出之後,自己擺不平局面,他就未必肯趟這潭渾水了。

    這一層,我還是瞭解老六的。

    所以,關鍵還是在於軒軍!

    別的不說,刺客抓住了,幕後主使審不出來,軒軍就不能善罷甘休吧?

    可是,也不可能真把老七扔出去啊?

    隨便抓個替罪羊?

    軒軍那裡,糊弄的過去嗎?

    如果糊弄不過去,又會怎麼樣?

    慈禧又不禁打了個寒顫。

    如果真把老七扔出去——

    反正,這個傢伙,說我的壞話,甚至欲置我於死地,扔他出去,也算是——

    唉,真的要這樣做嗎?

    如果真的這樣做的話,老七就不是“為他人做嫁衣裳了”,他是替人家做了……墊腳石了。

    唉!

    到時候,老七下了台,進了“空房”,老六卻上不了台,不曉得,局面會亂成什麼樣子呢?

    我又不能自個兒去做這個軍機領班……

    慈禧微微苦笑,不自禁搖了搖頭。

    說來說去,事情的關竅,還是在於——

    怎樣才能夠……拿得住軒軍?

    軒軍看我和看他,應該是……“二位一體”的吧?他如果不在了,軒軍對我,應該還是……忠心的吧?

    這是一個美好的願望,可是,對於這一點,慈禧的底氣,並不是很足。

    我真的能夠……拿得住軒軍嗎?

    我又不能像他那樣,親自去管帶軒軍……

    那,換誰來管帶軒軍呢?

    華爾?

    肯定不行。

    他雖然入了籍,到底是西洋人,說到底,不過是關卓凡的客卿,關卓凡不在了,下頭的人,絕不會拿他當關卓凡看待的。

    張勇?

    他是關卓凡最老的班底,在軒軍中的人脈,一定是好的。可是,人脈歸人脈,他只是副職,越過正職,取而代之,下邊兒的人,能服氣嗎?

    華員不說,洋員們,大約都不會服氣吧……

    再者說了,老班底又不是只有他一個……

    往下,論資格,就輪到福瑞斯特和白齊文了。

    可是,他們倆的情形,和華爾是一樣的,華爾不行,他們倆就更不行了。

    伊克桑呢?

    一樣的道理,張勇如果不行,他也就不必說了。

    再者說了,哼,他是麗妞兒那邊兒的人啊!

    再往下,姜德,資歷更淺,還不是關卓凡的老底子……

    嗯?姜德?

    慈禧心中一動:他和我的關係……比較特別啊。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7-5 21:50
第三十八章 後關卓凡時代

    玉兒已經指婚給姜德了,只不過還沒有嫁過去。

    慈禧想,姜德該不該算是……我的人呢?

    方才,我把伊克桑算成了麗妞兒的人,照這個算法,姜德,該算是我的人吧?

    不過,慈禧還是很清醒的,這種事情,其實沒有什麼“該不該”的,奕譞那個混蛋,固然“該”是“我的人”,結果呢?

    嫁給姜德的,不過是個貼身宮女,嫁給奕譞的,可是嫡嫡親的胞妹,然而,人家對我這個大姨子,該“除之”,還是“除之”。

    所以,指婚也好,結親也罷,不過是提供了一個由頭,關鍵還是要看,通過這個由頭,彼此能夠得到些什麼?

    奕譞大約就是認為,通過這個由頭,他已經不能獲得更多的東西,而如果將大姨子以及她的情夫一併除掉,他卻能夠大發利市——這兩位搬開了,空出來的位子,可就是他七爺的啦。

    那麼,我能夠給姜德些什麼呢?

    這個……

    如果不管不顧的硬來,我可以叫他進軍機,可是——

    即便他進了軍機,充其量,只能夠保證他本人以及他管帶的第四師的忠誠,還是沒有法子,通過他,“拿住”整支軒軍啊。

    軒軍其他各部,絕對不會因為他頭上的那頂大軍機的帽子,就聽他的招呼,承認他的……嗯,“共主”的地位啊。

    而且,“超擢”過甚,會不會產生反作用,其餘軒軍,看他不順眼,對他不服氣,甚至……群起而攻之?

    姜德身上,值得好好兒下點兒功夫,不過,關卓凡如果“不在”了,軒軍是不可能交給他的,他一個人,撐不起整支軒軍。

    從外頭派人進軒軍?

    想都別想。

    真這麼幹,這位奉派的老兄,大約連軒軍的門兒都進不去吧!

    哪怕……哪怕這個人是……嗯,文祥呢!

    退一萬步,就算進去了軒軍的門兒——

    不曉得能不能出得來?弄不好,連骨頭渣子都剩不下!

    轉了一大圈兒的念頭,慈禧確定了這樣一個事實:

    關卓凡如果“不在”了,軒軍立即就會陷入群龍無首的境地——沒有人做的成這個“龍首”。

    就是說,除了關卓凡,再沒有第二個人,管得住、帶得了軒軍。

    慈禧腦中,突然跳出了一個念頭:這個格局,不曉得……是不是他故意做成的?

    特別是,軒軍的“軍團長”,是一個西洋的客卿,資格最好的那個“老班底”,卻是個“副軍團長”,這個……

    權力最大的“軍團長”,在軒軍內部,並沒有自己的真正的“底子”,而“底子”最厚的那個,卻不是權力最大的……

    彼此制約,都無法憑一己之力,擺弄軒軍……

    唯一可以“憑一己之力,擺弄軒軍”的,全天下,只有他一個人。

    如此一來,他才真正可以……挾軒軍以自重。

    慈禧輕輕的嘆了口氣。

    這個格局,真的是他刻意為之的嗎?

    如是,處心積慮已久啊……

    群龍無首,換了另一支兵,十有八九,慢慢兒就會風流雲散,有些散漫的軍隊,首腦“不在”了,一哄而散都是可能的。

    但是,慈禧清清楚楚:軒軍絕對不會走上這條路的——她是親眼見過這支軍隊鐵板一般的軍容和風紀的。

    這支軍隊,就像一架龐大的機器,卯足了勁兒,高效運轉,一絲不苟。

    這支軍隊,不但有自己獨一無二的、保證其高效運轉的制度,慈禧還感覺到,軒軍的骨子裡,有一股同樣獨一無二的強大氣韻。

    這個“氣韻”是什麼,她說不清楚,但是,她可以肯定,即便關卓凡“不在”了,這個“制度”加上這個“氣韻”,足以維持軒軍這架龐大的機器,繼續高效的、一絲不苟的運轉下去。

    只是,到時候,軒軍可能就不只一架機器了,就可能會拆了開來,分成好幾架機器。

    關卓凡“不在”了,幾個軍團長、師長,大約會……各自為政。

    套用楠本稻的一個說法,這是……嗯,“後關卓凡時代”,軒軍最可能出現的一個局面了。

    如是,朝廷何以為計呢?

    湘軍、淮軍已大半裁撤,所餘無幾,左宗棠的楚軍,也已經做了明日黃花——他在新疆帶的兵,主力由展東祿的軒軍和劉錦棠的老湘軍組成。

    短時間之內,朝廷不可能再組建可以和軒軍相提並論的軍隊了。

    綠營呢?

    綠營裁的也很厲害,大約只剩下三分之一了。

    更重要的是,負責裁撤、改編、訓練綠營的,正是軒軍。

    因此——

    既然,軒軍各部,各自為政,朝廷中的不同勢力,必然要和軒軍的各部首腦,彼此勾結,“內外相維”,互為倚靠。

    然後——

    相互攻訐,甚至,大打出手。

    那就是……藩鎮了。

    慈禧不由打了個寒顫。

    藩鎮怎麼回事兒,關卓凡是給她講過的。

    翁同龢“進講”的時候,也講過唐朝藩鎮割據的情形。

    “後關卓凡時代”,軒軍各部,若真的變成了藩鎮,大清就會陷入事實上的分裂,甚至……內戰。

    其中,若有人行董卓故事,統兵入京,擅行廢立,大清的氣數,也就到頭了。

    那,我可就成了列祖列宗的罪人了!

    慈禧的心,再一次怦怦的跳了起來。

    不,不,這個罪人,怎麼會是我呢?這個罪人是……老七啊!是他派人刺殺關卓凡的啊!我只是……只是……就其後的情形,略略……推演一番罷了。

    這個自我辯解,蒼白無力,慈禧吁了口氣,身子往椅背上,頹然一靠。

    七福晉偷覷著慈禧,心裡說,太后到底在想些什麼呀?怎麼……怪模怪樣的啊?

    慈禧腦海中,一個念頭愈來愈清晰了:這個國家,還真是離不開這個……混蛋!

    這一次,這個“混蛋”,自然不是指奕譞了。

    另外,以上的推演,都算是往好的方面去想了,事實上,還有一種更壞的可能性不能排除:

    關卓凡一“不在”了,軒軍立即發動兵變,揮軍入京,擅行廢立——

    呃,這麼說,似乎也不大對……

    北京本來就有軒軍,“揮軍入京”之說,並不準確;至於“擅行廢立”,如果軒軍支持麗妞兒繼統承嗣,你還不能說人家“擅行廢立”——“上頭”的意思,本來就是麗妞兒做這個嗣皇帝嘛。

    那麼,軒軍會支持誰做嗣皇帝?

    還用說?必然是麗妞兒啊!

    她是軒親王的老婆,對於軒軍來說,地地道道自己人啊!

    到時候,自己那個虛頭巴腦的“二位一體”,就不夠瞧了!

    麗妞兒做了皇帝,他卻“不在”了,自己會怎麼樣?

    還能夠繼續……“垂簾聽政”嗎?

    做夢吧!

    兵變之後,若依舊是皇太后“垂簾聽政”的格局,軒軍又何苦扶麗妞兒上位?

    退一萬步,就算是皇太后“垂簾聽政”,那也是皇帝的生母——目下的麗貴太妃的事兒,對於軒軍來說,永和宮出來的那一位,才是軒親王正經的丈母娘啊!

    事情真走到了那一步,自己這個上一任皇帝的生母,會得到一個什麼樣的待承呢?

    慈禧又不禁打了個寒顫。

    唉,想來想去,國家也好,自己也好,竟然都離不開這個……混蛋!

    可是,眼下,又是這個混蛋,逼著自己……

    這個局,怎麼破?

    唉!

    慈禧長長的嘆了口氣。

    七福晉再也忍不住了,“太后……”

    慈禧收回了自己的思緒,坐直了身子,淡淡的說道:“軍機處會議嗣皇帝人選的時候,奕譞真的說過……穆宗皇帝的‘邪毒’,我要負什麼責任嗎?”

    七福晉的臉色,又變過了,她囁嚅了一下,說道:“是……這個事兒,奕譞真正是豬油蒙了心!為了這個,我和他大吵過好幾架了……”

    “吵?”慈禧微微冷笑,“吵的明白嗎?”

    “太后說的是,”七福晉低聲說道,“也吵不明白……”

    “他那麼個糊塗人,”慈禧說道,“平素你就得多管著點兒,臨到頭兒了,出了事兒了,再去吵,沒有用!”

    “是,是!”七福晉說,“可是,我也管不住他呀……”

    慈禧不以為然,“怎麼會管不住?你……”

    說到這兒,有些心虛了:自己也沒有“管住”關卓凡那個混蛋啊,怎麼好對妹妹如此苛求?

    不由氣沮,長長嘆了口氣,“罷了!”

    太后姐姐不斷的長吁短嘆,這個樣子,七福晉是從來沒有見過的,心下愈發不安,說道:“奕譞他……已經曉得錯了!回來……呃,‘出來’之後,回到家,一提到自個兒辦的糊塗事兒、說的糊塗話,就……痛哭流涕,說自己對不住逸軒,對不住太后,後悔的……不得了!”

    他居然把“逸軒”放在“太后”前面兒?果然……混蛋啊。

    慈禧輕輕的“哼”了一聲。

    “還有,”七福晉說道,“奕譞是糊塗,可也是……受了底下人的教唆,才會變成這個樣兒的!他的腦筋,本來不算清楚……”

    “底下人?哪兒的?神機營的?”

    神機營的三個全營翼長,可統統“出首”了呀。

    “不是神機營,就是府裡的……”

    七福晉說過劉寶第的情形,慈禧留意起來了,她沉吟了一下,問道:“這個姓劉的,拿住了嗎?”

    “沒聽說啊……出事兒那天晚上,他就不見了。”

    “就是說,這個姓劉的,直到現在……還不知所蹤?”

    “好像是吧……”

    好像?哼,你和你老公,一對兒糊塗蛋!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7-5 21:50
第三十九章 關卓凡!關卓凡!

    七福晉跪安的時候,已近子初了,可是,慈禧還有一件重要的事情沒有做。

    那一大一小兩隻皮箱裡的脈案、奏摺,還沒有看。

    玉兒力勸慈禧明兒再“御覽”這些東西,“主子的身子骨兒,就算是鐵打的,這個時候,也是神思恍惚的了!挑燈……呃,這個夜戰,莫說身子骨兒吃不消,一不留神,說不定,就漏掉了什麼要緊的字眼兒,這……也不好吧?”

    慈禧承認玉兒說的有道理,不過,她做事情的原則,一向是“今日事、今日畢”,何況又是如此重要的事情?不由頗為猶豫。

    “好好兒的睡上一覺,”玉兒繼續遊說,“養足了精神頭兒,想事兒……也想的通透些呀!”

    這個理由,似乎更加有力量了。

    “還有,”玉兒說道,“明兒個王爺不過來,後兒個才過來請訓,明兒個,主子有一整天飛時間,看這些摺子,寬綽的很,耽誤不了事兒的!”

    頓了一頓,覷著慈禧的臉色,小心翼翼的說道:“我瞧王爺那個意思,原本是打算明兒個就過來的,主動推遲了一天,不就是怕累著了主子的鳳體?無論如何,主子還是要……呃,領他這個情的。”

    慈禧心中一動。

    這一層,我倒是沒有想過。

    她終於點了點頭,“好吧,就聽你的吧。”

    玉兒鬆了口氣,趕緊伺候慈禧卸妝、漱口、洗面、沐足,換上了睡袍,一切安置妥當了,又反覆叮囑了幾句,直到慈禧不耐煩了,“得,我怕了你這個小蹄子——我說話算話,不會去動那兩個皮箱子,你就別再囉嗦了!”

    “那……就請主子上床,奴婢熄了燈,就出去了。”

    “得,得,真正是怕了你了!”

    煤油燈熄掉了,玉兒輕手輕腳的退了出去。

    慈禧閉上眼睛,嘗試著入睡,可是,身體明明已經十分疲倦,精神也像玉兒說的“神思恍惚”了,但就是睡不過去,輾轉反側了好一陣子,才算有了些朦朧的睡意。

    就在這時,隱約聽得“吱呀”一聲,寢臥外間的門,打開了。

    玉兒回來了?

    這個小妮子,搞什麼鬼?

    慈禧睜開眼睛,看清楚來人,不由大吃一驚:

    竟然是——慈安!

    她一邊兒手忙腳亂的坐了起來,一邊兒在腦子中轉著念頭:“東邊兒”怎麼會這個時候過來呢?——這都什麼時辰了?關卓凡不是說,他後天“再過來請訓”?總得他“請”過“訓”了,“東邊兒”才過來啊!

    一時想不明白,臉上卻已努力堆出笑容來:“姐姐……”

    慈安擺了擺手,說道:“你別下床了,安生坐著,當心動了胎氣。”

    胎氣?

    慈禧的臉,“刷”的一下,紅了。

    呃,不對呀……胎氣?我已經……生了呀!

    難道,“東邊兒”不曉得我已經生了?

    正不曉得該說什麼,慈安說道:“孩子是在隔壁吧?我過去瞅一瞅。”

    “啊?啊……”慈禧措手不及,有些語無倫次了,“呃,好,好……”

    轉念一想,又不對了——她連孩子在隔壁都曉得,怎麼會不曉得我已經生了呢?

    弄糊塗了。

    未等慈禧再說什麼,慈安便轉身出去了。

    慈禧的腦子,亂成了一團。

    怎麼回事兒?要不要扯一扯傳呼鈴,把玉兒叫進來問問清楚?

    呃,對了,還有個事兒,也挺奇怪的:明明熄著燈啊,怎麼“東邊兒”的面目……如此清晰?

    正在發著愣,又有人進來了。

    慈禧定睛看時,又是大吃一驚:

    來人竟然是——麗貴太妃!

    她……她怎麼也來了?

    關卓凡沒提過呀!

    麗貴太妃臉上含笑,說道:“姐姐住的這個地方,可真是神仙一樣的所在,妹妹我羨慕得不得了呢!”

    慈禧真正是手足無措了,“呃,這裡啊?還好吧……”

    不對!

    她叫我什麼?

    姐姐?

    她憑什麼叫我“姐姐”?她該叫我“太后”的!

    一念及此,慈禧的臉上,就掛上了一層嚴霜,她冷冷的說道:“你喊我什麼?姐姐?這我可當不起!”

    麗貴太妃抿嘴兒一笑,“姐姐怎麼這麼客氣?哦,也是的,母后皇太后的年紀,比姐姐小,姐姐卻喊母后皇太后‘姐姐’,我的年齡,也比姐姐小,這麼說,姐姐也該喊我‘姐姐’了——”

    頓了頓,“嗯,是我說錯話了,應該是——妹妹,你住的這個地方,真正是神仙一樣的所在啊!”

    你竟然喊我…“妹妹”?!

    這不是……反了你了嗎?

    還有,你方才“姐姐”、“妹妹”的一大篇兒,都什麼亂七八糟的?

    慈禧氣壞了,剛要開口斥責,麗貴太妃說道:“孩子是在隔壁吧?我也過去瞅一瞅!”

    慈禧大聲說道:“我的兒子,不要你看!”

    麗貴太妃“格格”一笑:“妹妹怎麼這麼客氣?咱們都是一家人——孩子我是一定要看的!”

    說罷,不等慈禧說話,轉身出去了。

    慈禧氣結,扭過身子,去扯傳呼鈴,不想卻扯了個空。

    咦,那條繩子呢?怎麼找不到了?

    她急了,大聲喊道:“玉兒,玉兒!”

    一連喊了幾聲,玉兒聞聲而至,“主子有什麼吩咐?”

    慈禧怒道:“這大晚上的,外邊兒都來了些什麼亂七八糟的人?守夜的都死哪兒去了?由得她們出出入入?”

    “呃,也不算什麼亂七八糟……”

    “還不算?”慈禧更生氣了,“我不管!麗妃那個狐媚子要看小官兒,不要給她看,趕她走!”

    “回太后,不是‘麗妃’,是‘麗貴太妃’。”

    慈禧真的火了,“這個時候了,你還挑我的字眼兒?好,麗貴太妃……呸!管她是誰呢!趕她走!”

    “回太后,這……恐怕不成。”

    “不成?為什麼?”

    “這位爺,”玉兒面無表情,“一定要見您……”

    爺?

    我說的是麗妃,你給我扯什麼“爺”?前言不搭後語的,怎麼,連你也亂七八糟起來了?

    “什麼爺,哪兒來的爺?”

    玉兒讓開一步,“就在這兒。”

    她身後,居然還站著一個人。

    慈禧嚇了一跳,定睛看時,再吃一嚇:來人面目斑駁,原本長什麼模樣,全不可辨。

    “你……你是什麼人?”

    來人咧了咧嘴,似乎是笑了一笑,“皇額娘,是我呀!”

    皇額娘?

    慈禧被徹底弄糊塗了。

    來人走上一步。

    “你別過來!你到底是誰?”

    來人又走上一步。

    “我是皇帝呀!”

    皇帝?

    “皇帝?胡說八道!哪兒來的皇帝?現在沒有皇帝了!”

    “哎呀,皇額娘的日子,是過的太舒服了,把我給忘了!”

    來人再上前一步,拉長了調子,“我是載淳——穆宗毅皇帝啊!”

    慈禧驚恐的睜大了眼睛,眼見那張斑駁的臉愈逼愈近,她大聲喊道:“來人!來人!”

    沒有人過來。

    玉兒也無動於衷。

    那張可怖的臉,已經逼到眼前了。

    慈禧聲嘶力竭:“關卓凡!關卓凡——”

    一驚而醒。

    周圍一片黑暗,什麼“東邊兒”、麗貴太妃、玉兒,以及那個面容可怖的人,統統不見了。

    慈禧聽得見自己的劇烈的心跳聲。

    過了好一會兒,才勉強清醒過來。

    我……魘住了?

    就在這時,寢臥外間,開門聲、腳步聲,次第響起,接著燈光亮起,人影幢幢,玉兒舉著燈,披著一件袍子,紐子也沒有扣,匆匆的進來了。

    她放下手中的“氣死風燈”,點亮了寢臥內的煤氣燈。

    慈禧呆呆的看著玉兒。

    “主子,”玉兒滿臉的擔憂,“您這是……魘住了?”

    “是……”

    慈禧無力的笑了一笑。

    “您稍等一等,我去絞條熱毛巾來。”

    “嗯……再替我沏碗茶來。”

    玉兒猶豫了一下,問道:“是安神茶嗎?”

    “不是,普洱就好——要釅一點兒。”

    “主子,”玉兒遲疑的說道,“這不大好——您用了這個茶,可就更加睡不著覺了。”

    慈禧微微苦笑:“我反正是睡不著的了,趁著這個當兒……想點兒事兒吧。”

    “您是要看摺子嗎?”

    “不,摺子還是留到明兒個再看。”

    玉兒稍稍的放下了心,先去絞了熱毛巾,再去沏了茶。

    慈禧用熱毛巾擦過了臉,精神好了些,說道:“成了,你去睡吧。”

    “那不成——奴婢得在這兒伺候著!”

    “不必了,”慈禧溫言說道,“你也折騰了一整天了,也該好好兒歇息歇息了……”

    慈禧從來沒用這種口吻和玉兒說過話,玉兒心頭一熱,鼻子一酸,差點兒掉下淚來。

    “奴婢不累!……”

    “不,”慈禧搖了搖頭,“你還是去歇息——你留在這兒,打攪我想事兒。”

    “那……茶水要續的呀。”

    “我就喝這麼一碗,不敢多喝的——不然,還得起夜,更加睡不好了。”

    玉兒沒法子了。

    臨出門前,慈禧喊住了她,“等一等。”

    玉兒趕緊停下了腳步,轉過身來。

    “主子還有什麼吩咐?”

    慈禧沉吟了一下,說道:“我方才——魘住的時候,喊了些什麼?”

    玉兒微微躊躇了一下,低聲說道:“回主子,您喊得是……軒王爺的名字。”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7-5 21:50
第四十章 郎心如月

    我喊的,真的是……他的名字。

    那種時候,我想到的,是他,而且,只是他。

    夢……不會騙人吧?

    悵然良久,慈禧無聲的嘆了口氣,“好了,你下去吧。”

    玉兒出去之後,慈禧下了床,扯過那件大紅的天鵝絨罩袍,披上了,走到大穿衣鏡前,一粒粒的扣好了紐子,束好了腰帶。

    這件罩袍,領口、袖口都繡著白色的蕾絲花邊,領子高高豎起,領口卻開的極低,露出一抹雪白的****。上身較窄,束上黑色的綢布腰帶,便曲線畢露,下身卻極寬大,裙裾拖地,不露纖足。

    鏡中佳人,膚白如雪,華服粲然,燈光之下,愈發顯得美如鑽,潤如玉。

    慈禧自失的一笑,這件罩袍是他進的……目下,自己的這個身子,裹在他進的罩袍裡頭,自己的這個人,其實也正在他的……掌握之中吧。

    她將煤油燈調暗,室內一燈如豆。

    慈禧拉開玻璃門,然後端起茶碗,走到露台之上,在梳化椅上坐了下來。

    時已入秋,藤編的梳化椅加置了厚厚的坐墊和靠墊,不過,扶手上就沒有墊子了,胳膊放在上頭,雖然隔著厚厚的袖子,還是能夠感覺到隱約的涼意。

    慈禧走到露台上來,不僅僅因為外頭空氣清涼,有助於保持頭腦清醒,想事兒能夠想的更加明白些、通透些;也是因為,方才,“東邊兒”、麗貴太妃以及那個面目可怖的人,“來”過寢臥,她覺得,寢臥之內,似乎還殘留著他們的影子和氣息——她要躲開他們。

    雖然,她曉得,那些,都是夢。

    昨天也差不多是這個時候……自己也在這兒,也在露台上,只不過,昨兒個是站著,今兒個是坐著……

    昨天的這個時候,月華如水,眼前偌大一個園子,草木亭台,“水法”雕像,歷歷在目,清晰幾如白晝。

    往遠看,還能夠隱約看的見湖面上的波光粼粼。

    現在的天兒,陰沉沉的,星月隱身,園子裡頭,本有燈火,然而週遭景物,影影綽綽,無法細辨;園子外頭,一片濃墨,眼睛睜的再大,也什麼都看不見。

    僅僅一天時間,這個天兒,就變過了。

    慈禧記得,昨日此時,立於露台,手扶欄杆,極目遠眺,她生出了一種錯覺:此身所在之處,好像一座孤島,四周皆為汪洋大海,目下雖然平靜,可是,不曉得天亮之後,會不會波濤湧起?

    孰料,竟然不是錯覺——天亮之後,真的波濤洶湧了!

    目下,自己已如一葉扁舟,載沉載浮,難以自控。

    唉!

    慈禧慢慢兒的啜著茶,努力平靜自己的心境。

    和七福晉的一段對話,又浮現在腦海中了——

    “太后,我覺得,”七福晉一邊兒覷著慈禧的臉色,一邊兒小心翼翼的說道,“關卓凡這個人,在嗣皇帝的事兒上,雖然不大……不大……”

    “不大”什麼,一時之間,想不出合適的說辭,臉不由憋的紅了。

    慈禧“哼”了一聲,說道:“你下邊兒必定要說‘不過’吧?——得,你就說‘不過’什麼好了!”

    “是,是!”七福晉鬆了口氣,“不過——我覺得吧,關卓凡的心眼兒,其實真的挺好的……”

    心眼兒挺好的?

    這句話放在他身上,怎麼聽著那麼彆扭啊?

    不過,慈禧只是皺了皺眉,沒有說什麼。

    見慈禧沒有反駁自己,七福晉的膽子大了些,繼續說道:“您看吧,奕譞對他……呃,那個樣子,他對奕譞,不過是……呃,革去爵職,閉門讀書,連家產都沒有動……如果換了個人,譬如……譬如六爺,哪兒能放得過奕譞?”

    頓了頓,“呃,我倒不是說,六爺會拿奕譞怎麼樣——他們畢竟是親兄弟……我是打個比方,是說,假如有人像奕譞對待關卓凡那樣對待六爺……”

    慈禧心中一動。

    “就拿辛酉年的事兒來說吧,”七福晉繼續說道,“依我看,其實,肅順、載垣、端華他們,也沒怎麼樣六爺,六爺卻一定要殺他們的頭,我總覺得,比起關卓凡,六爺的心,其實狠的多了……”

    慈禧驚異的看了七福晉一眼。

    沒想到,這個一向笨笨的妹妹,居然還有這樣一番見識?

    不過,有一點,不曉得你有沒有想過?要殺肅順的,不止老六一個人,你姐姐我,對於肅順的那顆腦袋,也是欲得之而後快的!

    殺載垣、端華兩個,倒確實只是老六一個人的主意,我呢,無可無不可,不過,既然無可無不可,那就順著老六的意思好了——他是非殺載垣、端華不可的。

    這麼說來,關卓凡的“心眼兒”,似乎確實要比老六好些……

    可是,關卓凡是拿老七的性命跟老六做“勸進”的交易,如果這單交易做不成,他會不會放過老七,那可就兩說了。

    正想著要不要給她指出這一點,七福晉又說道:“我也曉得,如果六爺不幫著奕譞上那個摺子,奕譞未必能……未必能……”

    又不曉得該怎麼措辭了。

    哼,關鍵根本不是“幫著奕譞上那個摺子”,關鍵是老六自己個兒上的那個摺子!

    這個妹妹——還是笨!

    “不過,”七福晉猶猶豫豫的說道,“我想著……”

    這一次,無須慈禧“批准”,七福晉直接“不過”了。

    “呃,換一個人,饒過奕譞的性命就是了,何必……何必只是革去爵職、閉門讀書?還……發還家產?這好得……呃,有點兒過了吧?如果不是因為他心眼兒確實是好,他還能圖個什麼呢?——他的目的,都達到了呀!”

    圖什麼?名聲唄!

    名聲愈好,朝野上下,愈支持他啊!

    名聲……

    慈禧心中,微微一動。

    她又輕輕的“哼”了一聲。

    慈禧一直沒有駁斥七福晉的說辭,這聲意示不屑的“哼”,在七福晉聽來,更像是某種程度上的贊同,她膽子更大了。

    “還不止——”七福晉說道,“母后皇太后跟我說,奕譞在‘奉恩基金’的‘恩俸’,照舊……”

    “哦?”

    這一次,慈禧真正有些驚異了。

    “她說,關卓凡說的——‘奉恩基金’的錢,不是來自國庫,奕譞雖然革了爵,這份‘恩俸’,可以不受影響。”

    “哦……”

    “除了‘恩俸’,還有‘分紅’,”七福晉說,“母后皇太后說,她去跟關卓凡說說,看看奕譞的那一份兒,能不能仿‘恩俸’的例,予以保留?”

    頓了頓,“我想,既然母后皇太后都這麼說了,這份兒分紅,應該就沒有什麼問題了……”

    這——好得確實“有點兒過了”。

    “還有奕譞在宗室銀行裡頭的七萬兩股本,”七福晉說,“母后皇太后問我,是拿了出來,還是繼續放著?如果拿了出來,連本帶利,一共有八、九萬銀子呢!”

    “八、九萬銀子?”

    “是。”

    俺在宗室銀行,有十萬兩銀子的股本,那麼,現在就是十二、三萬了……

    慈禧沉吟了一下,說道:“既然‘發還家產’,自然也包括宗室銀行的股本。不過,她這麼說,想的還是……比較周到的。”

    “是,太后說的是!”七福晉趕緊說道,“就是‘周到’兩個字!母后皇太后……呃,還有關卓凡,替我和奕譞想的,真的是……十分的周到!”

    頓了頓,“母后皇太后說了好幾次,要我……呃,認認真真的打算起來,細水長流的過日子,不然,一大家子,時日一久,非坐吃山空不可——畢竟,奕譞現在,無爵、無職,年俸、祿米、飯食銀子,統統沒有了。”

    “我覺得,她是……呃,真心為我和奕譞今後的日子做打算呢……”

    這一次,慈禧輕輕的“嗯”了一聲——不過,也許還是個“哼”,只是聽起來,挺像“嗯”的。

    七福晉頗受鼓舞,“她還說,照她的意思,奕譞既革了爵職,就未必再住在太平湖了,換個小點兒的宅子,開銷可以少許多,過日子麼,不敢擺那些沒用處的排場,打腫臉充胖子!”

    頓了頓,“可是,關卓凡和軍機上都不讚成,只索罷了。”

    說到這兒,七福晉看著慈禧,試探著問道:“這我就不大明白了,換個小點兒的宅子,其實我和奕譞兩個,都是樂意的——現在的情形,維持這麼大的一個家,確實挺吃力的,不曉得,呃,關卓凡他們,為什麼……不讚成呢?”

    “這還用說?”慈禧的語氣中,帶著一絲譏嘲,“你們倆搬出了太平湖,外頭的人,哪個曉得,竟是為了節省開銷?自然都以為‘上頭’不待見七爺、七福晉了!如此一來,他煞費苦心的收買人心,不就打了折扣了?所以,哼,你們就只好繼續‘打腫臉充胖子’了!”

    “啊……”

    七福晉恍然大悟,同時也有點兒尷尬,囁嚅了一下,說道:“不過,我跟母后皇太后說,府裡邊兒的下人,但凡是派不上用場的,能請他們另尋出路的,就請他們另尋出路,這樣一來,就可以省下挺大的一筆嚼用了。”

    頓了一頓,“只是有些家生子兒不大好辦——話沒說完,母后皇太后就說,‘這個好辦,但凡派不上用場的人,又沒法子打發走的,你開個單子給我,我拿給關卓凡,叫他來替你安置’。”

    “嘿!”慈禧的語氣,不知是贊是彈,“還真是挺周到的!”

    “是啊!”

    七福晉自然當姐姐是“贊”的,她甚至有點兒眉飛色舞了,“我算了算,‘奉恩基金’的恩俸、分紅,宗室銀行的分紅,幾個莊子的出息,攏在一起,再七省八省的,雖然還是住在太平湖,但是,也能夠將就過下去了!”

    說完,熱切的看著慈禧。

    “你說了這麼一大篇兒,”慈禧緩緩說道,“都是在替他說好話——怎麼,是他請你來做我的說客嗎?”

    七福晉渾身一震,神色立即變過了:“我怎麼會……怎麼敢?”

    站起身來,跪了下去。

    “您是太后,也是我的親姐姐……”七福晉的聲音,微微發顫,“什麼時候,我都是……都是為了太后……為了我的親姐姐著想的!”

    慈禧不吭聲。

    “我是想著,關卓凡對待害他的人,還這麼……大度,何況……何況是太后?麗妞兒做嗣皇帝,我曉得太后一定……一定不樂意的,可是,再怎麼著,關卓凡也不會對不住太后的!何況……何況他和太后,呃,呃……他對誰不好,也不會對太后不好啊!所以,事已至此,太后……就,就不要再怪他了,無論如何……你們兩個,不好鬧生分的……”

    七福晉的話,有些語無倫次,不過,基本的意思,總算是表達清楚了。

    慈禧默然半響,說道:“你起來。”

    七福晉站起身來,微微低著頭,不敢就坐下去。

    “你坐吧。”

    七福晉這才坐了下來。

    過了片刻,慈禧幽幽的說道:“你說的,也有些道理……也許,他真有些良心,真的……不會對我不起吧!”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7-5 21:51
第四十一章 眾裡尋他千百度

    慈禧抬起頭來,厚厚的雲層之後,似乎隱現清光。

    月亮要出來了?

    她眨了眨眼睛,再看,依舊是一片濃重的化不開的墨色。

    風露中宵,寒意浸膚,她微微打了個寒顫,接著,下意識地縮了縮身子。

    倦意開始襲來,眼皮有些沉重了。

    回屋吧,可不敢在露台上睡過去了。

    回到寢臥,通體溫暖,倦意更重了。

    她有些拿不定主意——

    上床睡覺?

    睡的著嗎?

    如果睡著了,那幾個人,又“回來”了……

    想起那張斑駁的面孔,慈禧渾身的雞皮疙瘩都起來了。

    她的目光,落在牆角一大一小兩個皮箱子上,猶豫了一下,偏過頭,目光又轉到了梳妝台上的護書——那裡邊兒夾著“節略”,即目錄。

    可是,現在真的是倦怠的很,硬要“挑燈夜戰”,確實可能像玉兒說的,“漏掉了什麼緊要的字眼兒”。

    聖母皇太后本來是最有決斷的,在這樣一件“小事”上,卻躊躇了老半天,最後,一狠心:管他呢——睡覺!

    誰怕誰啊!

    當然,心底其實還是怕的。

    她就懷著這樣一種“嚴陣以待”的心態,輾轉反側了好一陣子,終於,倦意抓住了每一根神經,不知不覺之中,她終於徹底放棄了“抵抗”,朦朦朧朧的睡過去了。

    一覺無夢。

    慈禧醒來的時候,只覺天光耀目,有些睜不開眼睛——她夜裡從露台回屋的時候,沒有將窗簾拉合。

    躺在床上,便能看的見藍天白雲,便曉得外頭陽光明媚了。

    哎喲,這個天兒,又變回來了!

    呃,我睡了多久了?

    扭過頭,去看金自鳴鐘——時針指在“Ⅹ”和“Ⅺ”之間,分針則指在了“Ⅸ”上頭。

    哎喲,巳正三刻——快十一點鐘了!

    慈禧有點兒懵了:昨兒個……不,應該是“今兒個”……呃,我是什麼時候回屋的?大概……還沒到丑正吧?這一覺,竟然睡了……四個半時辰?整九個鐘頭?

    我還以為,最多打個盹兒,天不亮就得醒過來呢!

    哎……我啥時候起身起的這麼晚?啥時候睡過這麼長的覺啊?

    多年的宮廷生活以及“垂簾聽政”的實際要求,使慈禧早就養成了早睡早起的習慣,來到天津,無需處理政務了,但這個作息習慣,並沒有什麼實質性的改變。

    今兒個是怎麼回事兒?

    叫了玉兒進來,服侍洗漱梳妝,慈禧用半埋怨的口吻說道:“我睡過頭兒了,你這個小蹄子也睡過頭兒了不成?也不叫醒我!”

    “就算刀子架到奴婢的頸子上,”玉兒滿臉堆笑,“奴婢也不能叫這個醒兒的!主子難得睡個好覺,怎麼可以打攪?再者說了,還有中午、下午、晚上——儘夠時間看摺子了,耽誤不了事兒!”

    頓了頓,“其實,奴婢是進來過的——還不止一次,看主子睡的香甜,又出去了——主子不曉得罷了!”

    說罷,抿嘴兒一笑。

    “啊?”慈禧微微愕然,“你進來過?我可是一點兒感覺也沒有……”

    “要不怎麼說——”玉兒一邊兒替慈禧梳攏著頭髮,一邊兒說,“主子這一覺,睡的……踏實呢!”

    頓了頓,微微放低了聲音,“奴婢的手藝,還是比不了老李,今兒個,主子怎麼不叫他來替主子梳頭呢?”

    “他?”慈禧淡淡的說道,“過兩天再說吧。”

    玉兒很知趣的轉過了話頭,覷著梳妝鏡中的慈禧,歡然說道,“主子請看,您的氣色,可真是好多了!——這一覺,嗯,睡得好!”

    果然,鏡中人的面龐,白裡透紅,粉光融滑,實在不大想像的出,昨天那副風雨梨花的模樣。

    慈禧骨子裡,還是比較迷信的,出乎意料的良好睡眠,不僅帶來了飽滿的精神,還給了她一種強烈的心理暗示:事情一定會往好的方向發展!婉貞說的,該是對的,他,是不會對不起我的!

    看,今兒的天兒,也好得很嘛!

    聖母皇太后既然這個點兒才起身,早膳就免了,洗漱梳妝之後,直接就傳了午膳——慈禧也是真的餓了,昨天的消耗,確實是很大的。

    撤膳之後,玉兒試探著問道:“主子,咱們出去溜溜彎兒吧?”

    慈禧看著窗外的燦爛秋色,眼睛微微的眯了起來。

    過了片刻,她輕輕嘆了口氣,搖了搖頭,說道:“不出去了,看摺子吧!”

    “那……是去書房呢,還是就在寢臥?”

    “就在這兒吧!”

    玉兒不再多說什麼,過去將一大一小兩隻皮箱子拎了過來,放平了,解開扣帶,打了開來,只見箱子裡頭,分成一格一格,幾份摺子一格,碼的整整齊齊,每一份摺子上,都貼上了標籤,上面寫了號碼和標題。

    打開護書,照著裡面的節略,將對應號碼的摺子取出來,交給慈禧,慈禧看過了,玉兒再將之放回皮箱內原先的位置,如此看完一份,再看一份,有條不紊。

    這些摺子,包括:

    穆宗從“天花之喜”到龍馭上賓的所有脈案。

    太醫院左院判王守正、右院判魏吉恩的“密奏”——闡明何以確診穆宗的“邪毒”為“楊梅”。

    前、後兩個重大會議的會議記錄,一個是穆宗升遐當天在軍機處召開的親貴重臣會議,一個是在內閣大堂召開的“王大臣會議”。

    寶廷、鮑湛霖、奕譞、吳可讀四人,關於統嗣之爭的奏摺。

    督促關卓凡“銷假入直”的詔書。

    斥責奕譞“淆亂小宗大宗之別”、“擬於不倫”、“意存周內”、“殊屬荒唐”的詔書。

    李鴻章、瑞麟、劉長佑、丁寶楨四位封疆大吏,力陳軒親王不能去位的摺子。

    “著軒軍接防大內”的懿旨——宣旨的時候,其實是“口諭”,這道明發,是後來補上的。

    神機營三個全營翼長文衡、榮祿、恩承“出首”的密摺。

    奕譞造的兩份矯詔——一份是矯母后皇太后的,一份是矯文宗顯皇帝的。

    敕令神機營彙集王府井大校場的詔書。

    黜神機營“出旗”的詔書。

    奕譞的請罪摺子。

    恭王的“勸進”摺子。

    鐘王、孚王、睿王、伯王、莊王、載治、載詳、載漪……以及其他宗爵的“勸進”摺子。

    打開第一份摺子,即穆宗的第一份脈案,慈禧心中,不禁微微一痛。

    不過,僅此而已——微微一痛。

    如果有人說,慈禧對自己親生兒子的感情不深,她是絕對不肯承認的——即便在心裡,也是不肯承認的。

    可是,事實卻是,從昨天到今天,她沒有為穆宗流過一滴眼淚。

    昨天,她哭的昏天黑地,撕心裂肺,這輩子,再沒有哪一次,哭成了那個樣子的——父親過世的時候沒有,文宗賓天的時候沒有。可是,那些眼淚,是為她自己流的,不是為了穆宗流的。

    聽到穆宗賓天的消息,她頭昏目眩,幾乎把持不住了,不過,那是因為震驚,不是因為悲痛——至少是震驚遠遠大於悲痛。

    之前,她誤會妹妹戴孝是因為母親過世了,一時之間,面青唇白,口乾舌燥,手腳發顫,連冷汗都出來了——那個反應,才是因為悲痛,雖然,僅僅是預感。

    同樣是自己的至親,兒子和母親,自己的感情……呃不,是感覺……這個感覺,全然不同,這是……為什麼呢?

    這個問題,她絕不願意深究,略一思及,便用這樣的理由替自己開解:載淳是皇帝,身繫天下,可不僅僅是自己的兒子!他“棄天下而去”,自己的震驚壓過了悲痛,是正常的反應。

    母親呢,僅僅是自己的母親,所以……

    理由十分蒼白,連自己都覺得沒有什麼說服力,她只好儘量不去想這個事兒。

    事實上,現在念及穆宗,不可避免的,就要想到夢裡那個面目斑駁的人,因此,慈禧對於穆宗的“出現”,生出了本能的排斥,也更加……哭不出來了。

    所以,看穆宗的脈案,慈禧不由自主加快了速度,同時,心裡這樣為自己辯解:反正我也不是醫生,認真看,也不見得就看得明白……

    直到了王守正、魏吉恩的“密奏”,才放慢了速度,細細看了起來。

    “邪毒”何以為“楊梅”,這個,同自己今後的利害榮辱,可是大有關聯的……

    看過了,再和脈案一一對照,慈禧基本確定了:穆宗的“邪毒”,確為“楊梅”,這一層,應該沒有人做什麼手腳。

    問題在於,穆宗的“邪毒”,到底是怎麼來的?目下,這盆髒水,竟然潑到了自己的身上,可是,自己知道自己的事兒——自己是清清白白的!這個“邪毒”,一定是宮裡的哪個女人,“過”給穆宗的!這個該千刀萬剮的妖精,就算把紫禁城翻個底兒掉,也要把她找了出來!

    還有,是哪個往自己身上潑髒水的?慈禧認定,這後頭,一定有個始作俑者,抓到了他,我,我……我也剮了他!

    慈禧咬著牙,美好的面容,微微的扭曲了。

    玉兒在一旁覷著,見太后臉上微現猙獰,心不由提了起來。

    不過,太后看摺子的時候,只要沒有起反走水,那是不敢輕易打擾的。

    慈禧兀自在想:是誰呢?老七?他……沒這個腦子吧?不,他沒有,他下頭的人——譬如,那個姓劉的師爺,不見得沒有!

    還有誰呢,寶鋆?嗯,有可能……

    老六?應該不會……

    嗯,應該倒過來想:我“髒”了,哪個的好處最大?

    能落好處的人,多了去了,最大的那個嘛……

    想到這兒,心中猛地一跳:不會是……他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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