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史民國] 亂清 作者:青玉獅子 (連載中)

 
巴爾帕金 2014-5-16 16:37:58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2083 77551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7-5 22:08
第六十二章 最後的要價

    敦妞兒……唉,這孩子,先不去說她了!

    “他搬進宮裡來,”慈禧說道,“大約……不能跟麗妞兒住在一塊兒吧?”

    “呃……”慈安秀眉微蹙,“是不能住在一塊兒。”

    皇帝不同臣下,皇帝夫妻,是沒有住在一起的。皇帝有皇帝的寢宮,皇后有皇后的寢宮,妃嬪也各有各的寢宮——男皇帝和皇后、妃嬪如是,女皇帝和“皇夫”,亦應如是。

    慈禧笑了一笑,“那……該把他擺在哪裡呢?”

    “唉,我也正在頭疼呢!”慈安還是微微皺著眉頭,“宮裡的空房子雖多,可是,不大好揀擇呢!我想,首先,不該距離養心殿太遠吧?不然,彼此都不方便……”

    這個“不方便”,有兩層含義,第一,“皇夫”上值、下值不方便,養心殿密邇軍機處,一切政務,都要在這兩個地方處理;第二,榮安的寢宮,一定是放在養心殿附近的,“距離養心殿太遠”,就是距離榮安太遠,那不是……叫人家“夫妻分隔”嘛!——哼,“皇嗣至重”啊!

    數一數養心殿周邊的宮殿群:東,乾清宮、交泰殿、坤寧宮等“後三宮”;北,西六宮;西,慈寧宮。

    “後三宮”裡,真正能住人的,只有乾清宮——交泰殿是存儲“皇帝之寶”的地方,坤寧宮已經變成了祭祀的神殿——可是,乾清宮是“天子正寢”,榮安住,沒有問題,關卓凡住,絕不可能。

    西六宮——不消說了,地道的“後宮”,先不說關卓凡住進去了,會生出多少流言蜚語,他這個“皇夫”,就其本心,恐怕也不見得樂意自居於“後宮”的位置吧!

    慈寧宮——也不必說了,傳統上,是太后和前朝的妃嬪養老的地方,現在,那裡還住著宣宗遺下的幾個妃嬪,這種地方,關卓凡怎麼也不會去插一腳的。

    那——

    一時半會兒,還真想不出來,該把他“擺”在哪裡呢!

    嗯……寧壽宮?

    寧壽宮倒是好大一片兒,且乾隆朝迄今,一直白白的空著,可是,那兒是高宗替自己修的“養老院”——雖然他一天也沒有正經住過,但既有了層“太上皇”的意思在裡頭,想來,關卓凡這個未來的“太上皇”,不會不去避這個嫌的。

    再者說了,養心殿在紫禁城的西路,寧壽宮在紫禁城的東路,彼此的距離,也實在是遠了一些。

    “唉,”慈安嘆了口氣,“這是一時半會兒定不下來的事情,再慢慢兒的想吧!”

    慈禧心想,這個恐怕不能“慢慢兒的想”——榮安登基在即,她一登基,關卓凡就得搬進紫禁城,再此之前,收拾佈置,也得花些時間的。

    這一層,慈禧就不提醒慈安了,她說的是:“麗妞兒……什麼時候登基呢?”

    “‘國不可一日無君’,”慈安說道,“也不能再往後拖了,嗣皇帝踐祚的上諭,用過了印,交內閣明發,就該舉行登基大典了。”

    這句話中,最重要的,是“用過了印”幾個字。

    用什麼印?

    一個是“御賞”,一個是“同道堂”。

    做了這麼多,說了這麼多,翻來覆去的,不就是為了那枚小小的、寸許見方的印章嗎?

    “嗯。”

    慈禧輕輕的應答了一聲,然後,自失的一笑,說道:“這個登基大典,我怕是趕不上的了。”

    為文宗“靜修祈福”的“一年之期”,還有將近兩個月。

    確實無法等到慈禧“功德圓滿”了再舉行登基大典,不過——

    “哎,”慈安說道,“這個‘登基大典’,說是‘大典’,不過——呃,他說了,一切從簡!現在是‘國喪’,其實,就跟‘柩前即位’,也差不了多少的!大夥兒行個禮、磕個頭,一會兒就成了!沒有什麼其他的花樣兒!”

    這麼說,是安慰慈禧,你雖然不能“躬逢其盛”,但也不至於因為這個,就失了你聖母皇太后的光彩,影響了你聖母皇太后的地位。

    還有更緊要的——

    “還有,”慈安說道,“他說了,麗妞兒登基,一切從簡,兩宮皇太后‘撤簾’,卻不能馬虎,要舉行一個很盛大、很隆重的儀式,嗣皇帝要奉請兩宮皇太后臨御百官,要好好兒的向全天下的人說一說,兩宮皇太后這些年的苦心和功績!”

    啊?

    “反正,”慈安繼續說道,“到時候,一百天的‘國喪’也過了,就熱鬧些,也無妨了!”

    再一次,怦然心動!

    慈禧原先以為,“撤簾”,不過就是一道詔書的事情,並沒有想過,還可以舉行什麼“很盛大、很隆重”的儀式,這,可算是意外之喜了!

    慈禧好面子、好熱鬧、好浮華,“很盛大、很隆重”的儀式,最對她的胃口,不過,這還在其次,關鍵是,還加上了“好好兒的向全天下的人說一說,兩宮皇太后這些年的苦心和功績”——

    這就是說,朝廷要以國家、社稷之名,肯定和表彰兩宮皇太后的“苦心和功績”!

    慈心之慰,無以言喻。

    慈禧自認,“垂簾”的這幾年,自己當得起“宵衣旰食”、“夙興夜寐”這些美譽君主的詞語,如今國勢,蒸蒸日上,以如此一副局面,手付新帝,自己對得起朝廷,對得起列祖列宗,對得起天下臣民,對得起國家社稷!

    而這一切,都將被新皇帝承認和揄揚,都將載於國史,傳諸後世,自己將以“賢後”、“明主”之名,青史流芳。

    臣下給她“進講”《治平寶鑑》,都說“考諸史冊,‘垂簾’的美談,首推宣仁”,自己有了“嗣皇帝奉請兩宮皇太后臨御百官”這一番“加持”,只怕後世再“考諸史冊”,“‘垂簾’的美談”,“首推”的,就不是宋朝的宣仁太后,而是我葉赫那拉.杏貞了!

    人生得意,莫過於此。

    如是,“撤簾”雖非出於自己的本意,形勢所迫,不得不為之,但是,也算是……“雖有憾、亦無憾”了!

    慈禧按捺住激動的心情,點了點頭,平靜的說道:“這是一番美意,倒不能不領他的情。”

    “是啊!”

    “算算日子,”慈禧說道,“我回到北京,到咱們搬進頤和園之前,我……呃,咱們總還要在紫禁城裡,住一小段日子的,對吧?”

    慈安明白慈禧的意思:這“一小段日子”裡,三位皇太后、一位皇帝、一位“皇夫”,五個人都住在紫禁城裡,抬頭不見低頭見,未免……呃,“尷尬人難免尷尬事”。

    她猶豫了一下,說道:“麗妞兒一登基,他就得搬了進來,不然,就不大像樣子了——這個,大約沒有法子好想。不過,麗妹妹那兒,也許,呃,可以請她……待天氣和暖了,再搬回紫禁城來?”

    “待天氣和暖了”,是一種委婉的說法——之前說過了,待春暖花開,就請兩宮皇太后移蹕頤和園,即是說,等兩位“老”皇太后搬進頤和園之後,“新”皇太后再“搬回”紫禁城。

    慈禧搖了搖頭,說道:“不必,麗妹妹一進皇太后,就該搬回紫禁城的,不然,一般的‘不大像樣子’。”

    頓了頓,“真這麼著,說不定,還會有人在下頭嚼舌頭,說咱們……嗯,說我氣量狹窄,容不得麗妹妹呢!”

    慈安連忙說道:“那不能!——你若容不得麗妹妹,她們娘兒倆,也不會有今日!”

    我若容不得她,她們娘兒倆,也不會有今日。

    嘿。

    慈禧心中感慨,面兒上卻是平靜的,說道:“我就這麼一說,小人的嘴巴,咱們也堵不上——嗯,總之,規矩、儀注擺在那兒,該怎麼著,就怎麼著,我沒有什麼的!”

    微微一頓,“只是……能早些搬頤和園,就早些搬頤和園吧,只要園子裡邊兒都拾掇好了,就可以搬了——未必一定要等到‘春暖花開’。”

    原先躊躇不決,現在趕著搬家,說到底,還是不想和那幾個“尷尬人”住在一塊兒。

    慈安連連點頭,“好,好!”

    “別的……我沒有什麼了,”慈禧說道,“就有一點,我要當面兒……向他問問清楚。”

    慈安一怔:什麼事兒啊?

    你……不會有什麼變故吧?

    想問,但又想著慈禧說什麼“當面兒”,不曉得她要問他的事兒,方不方便入於第三人之耳呢?

    慈禧曉得慈安在想什麼,低沉著聲音說道:“他答應了替我洗刷‘邪毒’的不白之冤的——別的事兒也罷了,這個事兒,卻是絕計不可以敷衍我的!我要當面兒問一問他,他到底打算怎麼‘洗刷’呢?”

    慈安心頭一震。

    這自是一件極困難的事情,慈安是想不出來,有什麼好法子,可以“洗刷”慈禧的不白之冤?——潑出去的水,還能夠收的回來麼?事實上,慈安自己,也不曉得關卓凡會怎麼“洗刷”?雖然,她對關卓凡的能力,有著近乎迷信的信任,可是,心裡依舊忐忑。

    她曉得,這是慈禧答應“撤簾”的最重要的條件之一,是她的底線,如果關卓凡的答覆,不能令她信服,叫她覺得是在“敷衍”她,“撤簾”的事情,一定會起變數!

    慈安囁嚅了兩下,想說什麼,沒說出來。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7-5 22:08
第六十三章 其計匪夷所思,其人舉世無雙

    今兒的午膳,兩宮皇太后還是在一塊兒傳,十個月來,兩宮皇太后第一次見面,第一次一塊兒傳膳。

    傳膳的時候,慈禧想,這會不會是姐兒倆最後一次一塊兒傳膳呢?

    之所以兩宮皇太后會養成一塊兒傳膳的習慣,原因有兩個:第一個,是“兩宮並尊,垂簾聽政”,兩宮皇太后要借傳膳的辰光,商議國事;第二個,剛開始“垂簾聽政”的時候,穆宗還小,要跟著皇額娘一起傳膳,彼時,某種意義上,穆宗算是姐兒倆的“粘合劑”。

    現在,這兩個原因——第二個,已經不存在了;第一個,亦即將不復存在。

    誰在暗中悠長的嘆息?

    撤膳之後,慈禧說道:“要不要我陪著姊姊,在園子裡逛一逛,溜溜彎兒,消消食兒?”

    放在以前,這是極自然的事情,可是,慈安猶豫了一下,說道:“好啊!只是,呃,我有些……呃,倦了,咱們歇過了午覺,再請你帶我四處走一走,好不好?”

    慈禧微微一笑,“好!姊姊來回奔波,也確實該倦了。”

    話中,夾著一絲若有若無的譏諷之意,不過,慈安並沒有聽出來。

    事實上,慈禧心知肚明,慈安的“倦”,是要趕緊把和自己“談判”的過程和結果,告知關卓凡。

    兩宮皇太后都有歇午覺的習慣,慈安歇不歇午覺,隨她的便,慈禧不去理了,自個兒呢——原本以為,心裡頭裝著這麼多事兒,這個午覺,一定是歇不踏實的,孰料,沾枕未久,酣然入眠。

    她到底是個拿得起、放得下的女人。

    歇過午覺,慈安並沒有如前所言,請慈禧帶她“四處走一走”,因為,關卓凡過來“請訓”了。

    面對面。

    兩個人心中,都有千言萬語,亦都有不知從何說起的感慨。

    寢臥之中,異樣的沉默。

    移時,慈禧決定:開門見山,別的話,不關事兒的話,一句都不說了。

    “我不是信不過你,”她開口了,“可是,女人的名節,不比別的——”

    說到這兒,緊緊的盯著關卓凡,“對於女人來說,臉面比性命,更加緊要——你說呢?”

    言下之意,清清楚楚:我性命尚且可以不顧,你還能拿什麼來威脅我?所以,洗刷“邪毒”污名一事,你一定要給我一個紮紮實實的交代,不要想著敷衍我、忽悠我!

    我能應承你的,都應承你了,現在,看你的了!

    “是!”

    關卓凡重重的答應了一聲。

    頓了一頓,沉聲說道:“此何等樣事?臣安敢稍涉輕忽?太后說,‘對於女人來說,臉面比性命,更加緊要’——臣不敢妄議慈諭,臣只曉得,太后名節之重,遠遠過於臣之一身,臣之一命!”

    慈禧明知他口是心非,心頭卻也禁不住泛起一絲苦澀的甜蜜,略略平定了自己的心緒,說道:“好——你打算怎麼做呢?”

    “回太后,”關卓凡說道,“之前,宮裡‘驗身’,只查了宮女,沒查太監。”

    慈禧怔了一怔:太監?“邪毒”……關太監什麼事兒?

    總不成……

    “‘驗身’,”她的語氣微帶疑惑,“是沒有查太監——又如何呢?”

    “回太后,”關卓凡緩緩說道,“‘楊梅’過人,固然可由男女交合,但是,龍陽之癖,斷袖之好,一般的可以沾染‘楊梅’。”

    慈禧初初沒有反應過來,“龍陽之譬”、“斷袖之好”,是個什麼東東?想了一想,突然微微睜大了眼睛:“你是說……男人和男人?”

    “是!”

    “啊?”

    慈禧不由愕然,臉兒微微的紅了,話說的也有些吃力了:“男人和男人……‘楊梅’,呃,這個……真能……如此嗎?”

    “臣何敢欺瞞太后?”關卓凡說道,“千真萬確!”

    “啊……”

    你沒有什麼不敢“欺瞞”我的,不過,這個事兒,按理倒不應該是騙我的——騙我一個人並沒有什麼用,不是我一個人信了,潑在我身上的“邪毒”污水就沖洗乾淨了——得大夥兒都信才成。

    再說,我自個兒長著嘴,長著眼睛,也會問人,也會查書。

    想到這兒,慈禧的心跳,不由的加快了——她是個天分極高的女子,關卓凡“打算怎麼做”,已經隱約猜到幾分了。

    “穆宗毅皇帝生前,”關卓凡說道,“不上書房的時候,身邊總跟著一班小太監,一塊兒遊戲、摔跤、打布庫——”

    頓了頓,“臣以為,這班小太監裡邊兒,未必沒有身罹‘邪毒’者,以致……沾染了聖躬。”

    果然!

    可是——

    說不通啊!

    “可是——”慈禧的臉,漲的更紅了,下邊兒的話,甚難啟齒,“太監……那個,不能人道啊……”

    “回太后,”關卓凡說道,“穆宗毅皇帝卻是可以人道的。”

    “啊……對……”

    慈禧面紅如火,心裡暗罵:我怎麼這麼笨?

    可是——

    還是……說不大通啊。

    “呃……”慈禧囁嚅了一下,還是問了出來,“可是,這個太監的‘邪毒’,又是……從哪裡來的呢?”

    御姐略略鎮定了些,臉上也沒有那麼紅了。

    “回太后,”關卓凡說道,“宮女不能出宮,太監卻是可以出宮的。”

    “啊……”

    慈禧心中恍然。

    至此,關卓凡的“打算”,已經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了:

    穆宗身邊兒的一個小太監,在宮外沾染了“楊梅”,回到宮裡,穆宗拿他來“出火”,於是,“邪毒”過給了穆宗。

    匪夷所思,但是……無懈可擊。

    操辦起來,非常簡單:

    某個小太監,突然被抓了起來,事由不明。幾天之後,此人被送出宮去,從此之後,人間蒸發,再沒有人曉得,他去了哪裡,是死是活?

    然後,若明若暗的消息傳了出來:那個誰誰誰,被查了出來,身染“邪毒”……什麼“邪毒”?哎,就是送了穆宗皇帝歸天……呃不,賓天的那種啊!

    啊?那不是楊——

    沒錯,就是“楊梅”!這個誰誰誰,嘿嘿,有時候,晚上要替穆宗皇帝……“暖床”的!你懂的啦?

    啊?這麼說,穆宗皇帝的“邪毒”,就是……打他那兒來的了?

    可不是!

    他……他一個太監,怎麼會……

    怎麼不會?明告訴你吧,這個誰誰誰,在宮外邊兒,有個相好的……不是女人,是男人——兔子、相公!這位老兄,也給抓了起來,扒了衣服褲子一瞅,我的媽呀,一身的楊梅大瘡!

    哎喲喂,原來是這麼回事兒!

    ……

    此案經手之人,不論太醫,還是侍衛,個個諱莫如深,有人旁敲側擊的問起,或者王顧左右而言他,或者只“嘿嘿”,不說話——總之,一個有用的字兒也不說。

    嗯,或者,都交給軒軍去辦,也是可以的……

    這種男人和男人——啊,不對,男人和不男不女之人——的流言,奇詭聳動,過於男女****,更為市井阛阓樂意播弄,至於“胎傳遺毒”,本就虛妄難明,說服力不強,更不是這類流言的“對手”,加上有意識的順風縱火、推波助瀾,新的流言,一定會迅速沖淡和替代舊的流言,從而達到“洗刷”的目的。

    這,算是“以毒攻毒”了。

    這麼幹,還有一個非常重要的好處:

    穆宗雖然是在宮裡邊兒沾染上“邪毒”的,但是,慈安基本上不必擔負“宮闈不肅”的責任。

    穆宗如果和哪個宮人有染,輕一點兒叫做“逾距”,重一點兒叫做“宮禁崩壞”,彼時主持後宮的母后皇太后,就要擔責“宮闈不肅”;而如果和穆宗“有染”的,是個小太監,那麼,穆宗的行為,頂多叫做“胡鬧”,和大規矩扯不上什麼關係——如是,母后皇太后就不必擔責“宮闈不肅”了。

    再者說了,哪個想得到他會和太監搞在一起嘛!——換了誰,都只會盯著“男女大妨”,怎麼也不會往那上頭想啊!

    所以,唉,也實在怪不得母后皇太后啊。

    如果照著慈禧原先的路子,把贓栽到那個從長春宮發配到辛者庫的祿兒身上,慈安就要擔責“宮闈不肅”了,而且,這個責任,是雙重的——

    第一重,是穆宗和祿兒的——這不消說。

    另一重,因為宮女不能出宮,則祿兒的“邪毒”,必然是在宮內染上的,即是說,祿兒是在宮裡和男人苟合的——這是地地道道的“宮禁崩壞”。

    這一重,較之穆宗和祿兒的哪一重,要嚴重的多!

    畢竟,理論上來說,紫禁城的宮女,都是“今上”的女人,穆宗和祿兒即便有了什麼,也不過是提前幾年,“主張自己的權力”;可是,祿兒若和別的男人苟合——宮禁森嚴,男女大防竟然形同虛設,主事兒的那一位,您是干什麼吃的呀?

    還有,既然祿兒的“邪毒”,自另一個男人而來,則這個男人,一定也要找了出來。可是,實際上,世上並不存在這麼個人,去哪兒找呢?又得再去栽贓一個——或者侍衛、或者蘇拉,戰線愈拉愈長,漏洞愈來愈多,一不小心,事兒就辦砸了。

    穆宗和太監“胡鬧”,就不同了!

    穆宗和太監“胡鬧”,事情本身,是不能擺到檯面上的;太監的“相好”,又是宮外邊兒的人,我抓了什麼人,甚至,抓還是沒抓,皆莫可究詰。一切關節,盡在雲裡霧裡,對外,盡可含含糊糊、神神秘秘,無需給任何人任何明確的交代。

    這麼做,如果說有什麼“副作用”的話,就是本來潑到聖母皇太后身上的髒水,轉潑到穆宗身上了。

    這麼做,慈禧對穆宗不是沒有歉疚的,可是,兒子到底已經去了,而且,他是男人,男女有別——男人的“名節”,又不在這些事情上頭!

    還有,慈禧認為,這盆水,潑到自己身上,叫做“髒水”,潑到穆宗身上,就不好叫做“髒水”了。

    直到現在,慈禧依舊認為,真實的情形,必然還是穆宗“臨幸”了哪個身染“楊梅”的宮人,只是,這個人,現在找不出來,或者,找出來了,“東邊兒”隱匿不報。反正,對於穆宗來說,不過是把宮女換成了太監,把女人換成了“半人”——並沒有實質性的區別。

    所以,談不上什麼“污水”。

    潛台詞就是:我是無辜的,你卻是……“罪有應得”的。

    所以,這盆污水還給你,我並沒有什麼太大的心理負擔。

    慈禧用極複雜的目光看著關卓凡。

    這個法子,乍聽上去,似乎並不複雜,可是——

    虧他怎麼想的出來!

    反正,我是想不出來的。

    天底下,除了他,還有第二個人,想得出來嗎?

    那種感覺又上來了,而且,異常強烈——

    這個男人,真的是……舉世無雙。

    可惜啊,他眼見就不是我的男人了!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7-5 22:08
第六十四章 方寸之印,九鼎之重

    沉默片刻,慈禧盡力壓抑著自己的感慨,用平靜的聲音說道:“好罷,這個事兒,就照你說的去辦罷。”

    “是!”關卓凡說道,“臣謹遵懿旨!”

    頓了頓,“臣打包票,太后迴鑾北京之時,此事必已經……謠諑消散,天朗氣清,不然,臣甘受嚴譴,亦……無面目立於天地之間矣。”

    一股酸熱之氣,湧了上來,慈禧努力控制著自己,不說出更有感情色彩的話來,只是點了點頭,說道:“好,我相信你。”

    “謝太后。”

    寢臥中,又一次沉默下來了。

    過了一會兒,慈禧輕輕的笑了一笑,說道:“行了,把東西拿出來吧!”

    關卓凡微愕:“請太后明示——什麼東西?”

    “詔書啊!”慈禧微微的斜乜了他一眼,“立麗妞兒為嗣皇帝的詔書、我和姊姊撤簾的詔書——你不要跟我說,這兩份東西,你還沒有準備好吧?”

    詔書,用印,用“御賞”和“同道堂”的印。

    關卓凡大為狼狽,趕忙站了起來,說道:“太后說哪裡話來?臣早就說過了,嗣皇帝誰屬,仰賴宸衷獨斷,豈有皇太后聖裁之前,就擬定詔書的道理?至於兩宮皇太后是‘垂簾’還是‘撤簾’,除了兩位皇太后自個兒,天底下,豈有第三人可是置喙的?”

    慈禧明知關卓凡說的是假話——旨稿一定是已經擬好了的,不過,看著他狼狽的樣子,心頭還是不由掠過一陣快意。

    她好不容易才忍住了進一步譏刺他的慾望,說道:“你說的也是——那,就催一催北京那邊兒,手腳麻利著點兒,大夥兒……可都在等著呢。”

    “大夥兒可都在等著呢”——這句話,依然暗含譏諷,關卓凡自然是聽了出來,不過,他沒有任何異樣的表示,先答了聲“是”,然後說道:“現在北京、天津開通了火車,事事方便,今兒下午打電報回去,明兒中午的時候,旨稿就能送到了。”

    “嗯……火車這樣東西,還真是便捷。”

    慈禧抬起頭來,微微的出了會兒神,說道:“我迴鑾的時候,應該也是坐火車的吧?”

    “是!”

    頓了頓,關卓凡補充說道,“母后皇太后過來天津,事情比較倉促,‘花車’也沒有怎麼太佈置,太后迴鑾的時候,臣一定佈置最好的‘花車’,供太后乘用。”

    “花車?”

    “就是太后御用的車廂。”

    “哦……”

    頓了頓,慈禧說道:“些些小事,難得你還想著。”

    “太后的服用,怎麼會是小事?”關卓凡說道,“再說,這也是臣的分內之事。”

    “嗯……”

    過了片刻,慈禧說道:“對了,你的進‘輔政王’的旨意,這一次,也一併明發了吧?”

    “回太后,”關卓凡說道,“勳勞什麼的,臣實在是沒有的,‘輔政王’的逾格之榮,全是出於兩位皇太后的恩典,以及……”

    頓了頓,“臣‘皇夫’的身份,所以,臣以為,還是等嗣皇帝踐祚之後,奉兩宮皇太后臨御百官,以恭奉懿旨之名義,頒行此詔,似乎……更加妥當些,現在,似乎……還不著急。”

    “奉兩宮皇太后臨御百官”——就是那個那個“很隆重、很盛大”的“撤簾”的儀式了。

    確實,如此辦理,彼此的臉上,都有光彩。

    慈禧點了點頭,“好吧。”

    彼此……再無話說了。

    過了好一會兒,慈禧輕聲說道:“沒什麼別的事兒,你就跪安吧——我還要陪‘東邊兒’,四周圍的走一走。”

    “是……”

    關卓凡似乎還想說些什麼,但終於沒有說出來,單膝下跪,舉手平胸,行禮退出。

    門合上了。

    過了一會兒,慈禧光潔的面龐上,兩行清淚,慢慢兒的滑了下來。

    *

    *

    第二天中午的時候,兩份旨稿果然按時“送到”了——一份是立榮安公主為嗣皇帝的詔書的旨稿,一份是慈安、慈禧兩位皇太后“撤簾”的詔書的旨稿。

    因為是中午,兩位皇太后要歇午覺,沒有馬上進呈;待兩位皇太后歇過了午覺,關卓凡才親自將旨稿送了上去。

    慈禧吩咐“開書房”,請了慈安過來,一同“御覽”。

    “我也看不大明白,”慈安說道,“你看過了,講給我聽就好。”

    慈禧心想:你當然是早就看過了,沒有必要再看第二遍啦。

    不過,面兒上沒有任何異常,點了點頭,“好!”

    先看立榮安為嗣皇帝的詔書。

    這份詔書,用的是兩宮皇太后的口吻,大多數的文辭,都是冠冕堂皇的套話,並沒有什麼太大的意思,反正,立皇帝的詔書,遣詞造句,都是大同小異,慈禧留意的,是詔書如何釐定榮安和前邊兒的兩位皇帝的關係。

    言及文宗,用的是“血嗣”,而不是勸進的摺子普遍使用的“嫡嗣”。

    “嫡嗣”固然可以理解為“親生”之意,但主要的含義,還是“正宮所出”,榮安公主不論和母后皇太后如何親近,到底不是她親生的,煌煌詔書,不同臣下勸進的摺子,可是無所顧忌的拍馬屁,每一個字,都必須經得起天下後世的推敲和批評,因此,改成了沒有爭議的“血嗣”。

    當然,“血嗣”並不是真的沒有爭議,可是,“嗣”字是已經不可以爭議的了,“血”字則沒有爭議——所以,這兩個字連在一塊兒,就是“沒有爭議”。

    言及穆宗,用的是“女兄”。

    這個,頗出慈禧意料。

    “女兄”是“姊姊”的意思,這個,慈禧是曉得的,可不是,為什麼用“女兄”,而不用“親姊”甚至某些人口中筆下的“嫡姊”呢?

    呃,“嫡姊”就算了——這個道理,彷彿“嫡嗣”,榮安和穆宗,並非一母同胞,扯不上那個“嫡”字。

    “親姊”呢?榮安和穆宗,當然是親姊弟,“親姊”——沒有問題呀?

    沉思片刻,慈禧明白了:

    前邊兒已經有了“血嗣”,後邊兒再來一個“親姊”,不過畫蛇添足,並不能增加榮安繼位的合法性。而“女兄”二字,強調的不是“女”,是“兄”,既然榮安、穆宗為兄弟,則援引“兄終弟及”之義,榮安便有接替穆宗的資格,雖然,這兒的“兄”、“弟”,剛剛好倒轉了過來,實為“弟終兄及”。

    再看兩宮皇太后撤簾的詔書——這是慈禧真正關心的。

    立榮安為嗣皇帝的詔書,是用兩宮皇太后的口吻寫的;這封詔書,則是用登基後的嗣皇帝的口吻寫的。

    詔書大捧兩宮皇太后,說她們“智珠在握,旋轉乾坤”,“朝乾夕惕,夙興夜寐,握髮吐脯,備極勤勞”,“勵精圖治以綜萬幾,虛懷若谷以納輿論”,“聖德流芳,澤被四表”,終於“戡平大亂,揚威萬國,海宇欣悅”,“七載之下,乃臻八荒昇平之治世”。

    雖然是拍馬屁,但每一句話,都算有根有據。

    軍情緊急的時候,“六百里加緊”、“八百里加緊”的摺子,往宮裡邊兒遞——基本上是長春宮,真的是不分點兒的,根本不管兩宮皇太后在做什麼——梳洗的時候收到過摺子,傳膳的時候收到過摺子,不論兩宮皇太后當時在做什麼,都得停了下來,先看摺子。

    半夜熟睡之時,“八百里加緊”的摺子到了,被從床上叫了起來,亦是家常便飯。

    “握髮吐脯”神馬的,不為虛譽。

    慈禧在心裡默念,“總算他還有點兒良心,說了幾句公道話!”

    再看下去,慈禧不由眼睛發亮了,“中外咸稱‘女中堯舜’”。

    女中堯舜!

    這個詞兒,並不是慈禧第一次聽到、見到,可是,君臣對唔之時,那些輕飄飄的頌聖,怎麼能夠跟“撤簾”詔書這種國家最重要的文告相提並論?

    雖未“蓋棺”,卻已“定論”了。

    慈禧明亮的眸子中,升起了一層淡淡的、濕潤的霧氣。

    她略略平復了自己激動的心情,繼續看了下去。

    嗣皇帝說,兩宮皇太后“照拂朕躬,無微不至”,多年來,朕“凡事無不仰荷慈懷曲體”,如今,自己初登大寶,戰戰兢兢,如履薄冰,深恐“德力難副”,因此,“再三籲肯兩宮皇太后,繼續垂訓”,以便朕“有所依憑”。

    可是,兩宮皇太后說,當初“俯允垂簾”,“本非意所樂為”,實在是因為穆宗毅皇帝沖齡即位,俺們姐兒倆,不能不問事,“垂簾”,是“非常之時”的“非常之舉”,皇帝成年,我們自然就要撤簾歸政的。

    幾年下來,上下同心,內外相維,有了如今的局面;你呢,也成年了,也大婚了,我們看你,嗯,很好,很是個好皇帝的樣子!我們很放心!所以,唉,該讓我們過幾天清閒日子了!你是個孝順懂事兒的好孩子,該明白皇額娘的苦心!

    看到這兒,慈禧心裡“哼”了一聲,暗道:裝什麼裝啊?

    不過,雖然是“裝”,可是,“裝”的很漂亮。

    彼此臉面,都很漂亮。

    繼續看下去。

    嗣皇帝說,兩宮皇太后去意堅定,朕“再三籲求不得”,實在沒有法子,只好“仰承懿旨,恭奉慈駕,撤簾歸政,移蹕名園,頤養沖和”,同時,“允宜崇上兩宮徽號,以冀仰答鴻慈於萬一”,“所有一切應行典禮,飭下王大臣敬謹辦理。”

    這一段,有兩個地方,慈禧是特別滿意的。

    一個是“移蹕名園,頤養沖和”。

    這八個字,雖然沒有直接將“頤、和、園”三字連在一起,但已不啻以最高層級的法律形式,確定了兩宮皇太后對頤和園的“所有權”。

    一個是“飭下王大臣敬謹辦理”。

    一般的詔書,涉及典禮,用語都是“該衙門敬謹辦理”,很少“飭下王大臣”的,這五個字,代表兩宮皇太后的撤簾典禮,是比擬皇帝登基的國家最高層級的典禮。

    至於“徽號”是什麼,反倒不是慈禧最在意的——其實,也不是她不在意,而是這些東東,她實在是不懂,只好人家怎麼說,就怎麼辦吧。

    看來看去,再沒有什麼可挑眼兒的了——就是按著自己的意思寫,也未必能夠更加滿意了。

    裝作慈安根本沒有看過這兩份詔書的樣子,慈禧替慈安,細細的講解了一遍,慈安一邊聽,一邊連連點頭。

    好了。

    慈安探詢著問慈禧:“咱們……用印吧?”

    慈禧點了點頭。

    慈安微微提著的心,往下一放,趕緊掏出一個小小的錦囊,取出那枚“御賞”來,遞給了慈禧。

    慈禧接過,在兩份旨稿上,一一的鈐了印。

    “御賞”是陽文,印痕是藍色的。

    國喪未過,不能用紅色的印泥,只能用藍色的印泥。

    慈禧將“御賞”還給慈安,接著,也掏出了一個小錦囊,取出了“同道堂”。

    慈安注視著慈禧的動作,心又微微的提了起來。

    蘸了印泥,慈禧捏著寸許見方的玉印,移到了“御賞”印痕的邊兒上。

    她似乎稍稍猶豫了一下,慈安的心,不由自主的向上一提。

    但是,慈禧終於將印輕輕的鈐了下去。

    抬起手來,旨稿上,陰文大篆的“同道堂”,清晰宛然。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7-5 22:09
第六十五章 我要扼住命運的咽喉

    日落之前,母后皇太后向聖母皇太后告辭,返回自己的行宮,軒親王“隨扈”。因為明天一早,母后皇太后就要迴鑾北京,因此,雙方就算自此別過了。

    關卓凡表示,“一年之期”到了,他將再至天津,奉迎聖母皇太后迴鑾。嗣皇帝將奉在京的兩位皇太后,“三宮”親至北京正陽門火車站,迎迓聖母皇太后,然後,“四宮”同返紫禁城。

    皇帝奉皇太后,親至遠人到埠之所迎候,這個禮儀規格,高得無以復加,本朝開國以來,未之有也,考諸二十四史,也不曉得有沒有先例?

    上一次,聖母皇太后自天津迴鑾,是穆宗毅皇帝奉母后皇太后,在午門前迎候的。

    慈禧大出意料,心中波瀾起伏,表面力持鎮定,說道:“勞煩姊姊和麗妹妹走那麼遠的路,我怎麼當得起?”

    “沒有多遠,”慈安說道,“不過剛剛出了內城——出宮之後,一會兒功夫就到了!”

    微微一頓,“你就別謙了——你當不起,天底下,就沒有人當得起了!”

    慈禧略略瞥了一眼關卓凡,他正微微垂首,兩個人的視線,沒有交集。

    “那……”慈禧說道,“可就辛苦姊姊和麗妹妹了。”

    頓了頓,補充了一句,“皇帝也辛苦。”

    立榮安公主為嗣皇帝的詔書既然已經鈐了印,則嗣皇帝雖然尚未正式登基即位,但自慈禧將那枚“同道堂”玉印從旨稿上抬起來的一瞬起,榮安公主就不是“榮安公主”了,而是“皇帝”,是“今上”了。

    “嗐,”慈安說道,“她有什麼辛苦的?女兒迎接娘親,那不是天經地義的?”

    這句話,說的慈禧心中十分妥帖,臉上不由自主的露出了笑容,說道:“那好,咱們……到時候見。”

    “嗯,到時候見。”

    就此別過。

    慈安、七福晉、關卓凡,先後登車,衛兵高喊一聲“起駕!”車輪轔轔,一架接著一架,駛出了官港行宮。

    在這個過程之中,慈禧和關卓凡兩人,有意識的相互迴避著目光,再也沒有對視過一眼。

    明明知道,一個多月之後,就“到時候見”了,可是,我為什麼還是覺得,此一別,猶如永隔?

    *

    *

    次日,天津大沽火車站。

    汽笛長鳴,母后皇太后迴鑾的專車,吐著濃煙,緩緩啟動,愈來愈快。

    陽光明媚,車廂內看出去,窗外飛馳而過的景物,一件跟著一件,清晰歷歷。

    關卓凡微微眯起了眼睛。

    他終於拿到了那塊拼圖。

    他的宏圖,完整了。

    來天津之前,實話實說,是否可以拿到這塊拼圖,關卓凡並沒有百分百的信心,如今,天遂人願,一切圓滿。

    他應該以手加額。

    此刻的他,權傾天下,是這個龐大帝國的真正第一人,似乎……已經沒有什麼不在他的掌握之中了。

    他的理想,他的抱負,如描如畫,正在不遠的地方向他招手。

    這個時候,本該興奮、心跳、渾身發熱的。

    可是——

    車廂之外,陽光燦爛,為什麼,我周身上下,卻籠罩著一層隱約的寒意?

    僅僅是“高處不勝寒”嗎?

    怎麼說呢,好像……好像自己的魂魄脫離了身體,徘徊高處,俯看這具本該無比熟稔的軀殼,心底,卻覺得……陌生,覺得……隱約生寒。

    我似乎還沒有變成那個“最壞、最毒”的我——不對,事實上,我已經走到了“最壞、最毒”的位置上了,只是,天人交戰,反覆折衝,最後,覺得……呃,似乎火候還稍稍欠了一點點,於是,從那個位置,小小的退後了半步。

    僅此而已。

    唉——

    其實,並不是一開始,我就想走到那個位置上去的。

    關卓凡曾經有過這樣子的幻想:一面依靠慈禧的支持,實現自己最終的理想,一面用“贖買”的手段,引導慈禧逐步放權,最終退出政治中樞。

    他一度以為,自己距實現這個幻想僅一步之遙了,可是,現實無情地證明了,幻想永遠是幻想。

    給這個幻想致命一擊的,是安德海一案。

    慈禧對於呂氏的反應,是完完全全出乎關卓凡的意料的。

    他一度認為,自己和呂氏的關係,並不損害慈禧的利益——自己在外頭養了個女人,不代表自己和慈禧的私情會有任何變化嘛!感情上頭,自己對慈禧,本來就不是、也不可能是一心一意、旁無他鶩,上海、美國,自己已經有了好幾個女人,將來,自己還要迎娶正妻——這些,慈禧都是曉得的,也是已經接受了的呀!

    還有,慈禧對麗貴太妃母女的大度,也證明了,她不是一個“善妒”的女人。

    事實證明,他錯了。

    他拿慈禧和麗貴太妃的關係來比擬她和呂氏的關係,就是錯的——倒不是身份上的差異,而是——慈禧和麗貴太妃競爭的那個男人已經不在了,她們兩個之間,已經不存在競爭關係了,麗貴太妃已經不對慈禧構成任何威脅了,所以,慈禧才能夠如此大度——如果文宗還在,慈禧怎麼可能如此大方?

    她可能不是一個“善妒”的女人,卻一定是一個正常的女人——正常女人該有的、會有的感情——包括嫉妒,她都有。

    關卓凡是在上海、美國都有女人,可是,第一,那些女人,不但已經既成事實,且都已過了明路,嫉妒也嫉妒不來;第二,上海、美國,天遙地遠,關卓凡自個兒,也輕易搆不著,所謂……嗯,眼不見,心不煩。

    呂氏可就不同了!

    第一,慈禧曉得此人之時,她和關卓凡,並未“既成事實”;第二,她是在北京,是在慈禧眼皮子底下的!

    最關鍵的是,關卓凡“收”呂氏,是慈禧明確警告過他之後的事兒。

    而且,慈禧的警告,不僅僅是出於嫉妒,也是真心實意的對關卓凡好——那個女人“剋夫”呀!被她沾過的男人,哪一個有好下場的?陳玉成、勝保、德興阿……無一例外!

    你不但把我的好心當成驢肝肺,而且——欺君罔上!

    真真是可忍孰不可忍!

    關卓凡悲哀的發現,如果僅僅是男女之間的感情糾葛也就罷了,關鍵是——他和慈禧之間,無論如何,也抹不去“君臣之別”四個字,越不過君臣之間那道分際鮮明、深不可測的鴻溝。

    不論“簾眷”如何深厚,君還是君,臣還是臣。

    自己的那些“扶危定傾”的大功勛,都還熱乎乎的,公事上,也沒有任何的紕漏,說翻臉就翻臉,說黜出弘德殿就黜出弘德殿,而且,他心知肚明,黜出弘德殿,僅僅是個警告,自己如果不改弦更張、降心屈志,更嚴厲的處分,陸續有來。

    靠,這一切,不過就是因為老子養了一個女人!

    君是君,臣是臣。

    臣子榮辱生死,只在君上一念之間。

    驚憤交集之下,關卓凡甚至起了造反的念頭。

    反覆權衡之後,終於還是忍了下來。

    第一,情勢並未糟到必須造反的地步。

    第二,彼時造反,並沒有十足成功的把握。

    第三,就算最終成功了,可是,國家元氣未復,再罹大亂,舊傷未癒,又添新傷,傷上加傷,何時才能復原?如是,不但之前一切興作努力,皆付諸流水,周圍群狼環伺,若因此再次趁虛而入,我的祖國,我的民族,何時才能夠重新崛起?我的理想和抱負,何時才能夠實現?

    而且,“大亂”是必然的,“大亂”到什麼程度,卻無法控制,會有多少事情,最終失去控制,更無法預測!如果國家竟因而四分五裂,再也合不攏來,我……我豈不成了千古罪人?

    則我穿越過來,所為何事?!

    關卓凡終於選擇了隱忍和屈服。

    但是,當他伏在兩宮皇太後面前,放聲痛哭之時,刻骨的屈辱,已經叫他暗暗的下定了決心:這個君臣的格局,一定要改了過來!

    我的命運,一定要掌握在自己的手裡!

    中國的命運,一定要掌握在我的手裡!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7-5 22:10
第六十六章 時空交錯,功過是非
        
    事實上,如果不考慮一己的榮辱,安於臣位,依靠慈禧的信任和支持,未必就一定不能實現自己的理想和抱負,可是,關卓凡覺得,他冒不起這個險了。

    特別是,他有一種強烈的感覺,這個女人成長和變化的速度,愈來愈快,遲早有一天,自己將不再有足夠的能力,影響她、控制她。

    這是非常諷刺的,慈禧“成長和變化”的“速度”,雖然愈來愈快,但是,其“成長和變化”的”方向”,不是保守,而是開放,和關卓凡自己的“方向”,其實是一致的。

    可是,正因為如此,關卓凡才擔心,自己那套玩意兒,在慈禧那兒,終有一天,會不夠用了,這個獨立意識強烈的女人,終究會發展出一套自己的獨立的主張,進而自行其是。關卓凡如果不追隨,就會和她產生衝突,甚至站到她的對立面去。而慈禧對政治對手,會採取何種手段,作為穿越者的他,是清清楚楚的。

    究其竟,這個女人,天賦太高,太聰明了。

    如果慈禧的“獨立的主張”,符合歷史的發展趨勢,還好,關卓凡失去的,不過是主持中樞的地位和權力;可是,如果,她的“獨立的主張”,分歧於歷史的發展趨勢呢?畢竟,她再怎麼聰明、天賦再怎麼高,對於歷史的認▽識和預判,也不能和穿越者相提並論她沒有一百幾十年成敗得失的經驗和事實打底兒呀!

    再想一想慈禧的“成長和變化”,完完全全出於關卓凡刻意的影響和引導,就更覺得諷刺了。

    除此之外,關卓凡也承認,“一己的榮辱”,嗯,我其實也是要考慮的。

    所以,我不能不向“最毒、最壞”的位置上走去。

    至於原先設想的,通過“贖買”的手段,引導慈禧逐步放權,最終退出政治中樞,事實證明,也是一個幻想。

    並不是說“贖買”沒有用事實上,“贖買”非常有用,幾年下來,關卓凡“贖買”到了愈來愈多的信任和權力,可是,信任再怎麼多,也還是一個君主對於臣子的信任;權力再怎麼多,也還是一個臣子的權力,沒有任何跡象表明,慈禧會因此放棄君主的最高、最後的決定權。

    即是說,慈禧沒有任何“退出政治中樞”的意思。

    慈禧給他的,只是“辦事權”,不是“話事權”。

    而我要“贖買”的,不僅僅是“辦事權”,還有“話事權”,乃至最終的“話事權”。

    形勢很清楚,如欲“贖買”發生足夠的效力,單靠“引導”是不夠的,必須加之以足夠的外力,等到形勢比人強了,你不接受這筆交易,亦不可得了。

    即是說,必須“強買強賣”。

    不過,無論如何,這依舊是一筆大致公平的交易如果顯失公平,那就不成其為“交易”了。

    “交易”若達不成,“名正言順”四個字就沒有了,就算取得了所謂的“話事權”,居於高處不勝寒的位置,也是八面來風,搖搖晃晃,大部分的心思和精力,都得放在如何不掉了下去?如何坐穩了屁股下的位子?

    如是,上上下下,又能拿出多少的心思和精力,一致對外,改革開放,發展興作?

    關卓凡必須正視和尊重以下的事實:

    第一,此時的清朝皇室,在普通中國人的心目中,依然擁有相當的威望。

    第二,國家初臻太平,兩宮皇太后,確實厥功甚偉。

    厥功甚偉,唉,關卓凡苦笑了。

    關於慈禧的功過

    在本時空,迄今為止,慈禧的表現,於國於民,於公於私,都是無懈可擊的:

    簡賢任能,虛己納諫,信用漢員,支持洋務,小心翼翼的控制著自己對於奢華享受的**。

    由於關卓凡的介入,本時空的中國,國勢之蒸蒸日上,遠過於原時空的同一時期。但是,不論關卓凡在其中起了多大的作用,這一時期,政治的最終的決定權,還是在兩宮皇太后手裡,考慮到慈安和慈禧見識、能力上的差異,慈禧其實是整個帝國這一時期事實上的最終“話事人”,她對關卓凡的信任、理解和支持,至關重要。

    關卓凡以為,她的作用和功績,值得一個頤和園。

    本時空,如果中國最終按照關卓凡的設想,重新崛起於萬國,揚威於世界,則慈禧的功績,不蓋棺,亦定論,史書之上,她一定是比擬甚至超越漢之呂雉、宋之宣仁的英明女主,史筆如鐵,僅僅為了這個,關卓凡也得善待慈禧。

    更何況,不論兩人曾經有過什麼齟齬和風波,她,畢竟是他的女人。

    還有一點,也很重要:

    “胎傳遺毒”這種幌子,在目前的中國人的科學認知水平的大環境下,暫時性的拿來做政治鬥爭的手段,是可以的。但是,隨著民智漸開,科學昌明,這個罪名,一定經不起歷史的推敲,與其叫後世史家來翻案,不如自己見好就收。

    關卓凡可不是“我死後,哪管洪水滔天”的那種人,他還是非常愛惜羽毛,看重自己身後名聲滴。

    所以,他要從那個“最毒、最壞”的位置上,後退一步,庶幾,對自己交代的過去,對伊人交代的過去,對歷史,也交代的過去。

    以上是本時空,原時空呢?

    我是說,原時空,慈禧的功過是非呢?

    唉,這真是一個……非常敏感的題目,而且,也必定是要引起爭議的。

    討論這個問題之前,有一點應該確認:在慈禧“歸政”,將權力正式移交給德宗之時當然,也不是百分百的交權她的聲望和權威,達到了自辛酉年“垂簾聽政”以來的頂峰,朝野中外,都目慈禧皇太后為“賢後”,為“英主”。

    彼時的慈禧,在國人的眼裡,渾身上下,閃閃發光。

    這塊“賢後”、“英主”的招牌,裡面沒有任何水分,實在是由慈禧多年來治國理政的一系列輝煌成就打造而成的。

    平定洪楊,將清朝從生死線上拉了回來,就不說了,說說之後發生的事兒吧。

    之後,是“同治中興”。

    “同治中興”不是虛美,不是“迴光返照”,是實實在在的“中興”,人口,財政,軍事,外交,中央的權威,政治的穩定,社會生產、生活的活躍和發展,以及遍地開花的新興事物不論從哪方面來看,都百分百符合“中興”的標準。

    太平天國運動,被後世史家定性為中國歷史上規模最大的農民起義,在中國歷史上,類似規模的農民起義,或者直接毀滅王朝,或者,王朝雖然暫時逃過滅頂割喉之災,但再也不能振作,一路斷崖式下跌,名存而實亡。

    秦、漢、唐、元、明……一一數去,概莫能外。

    清朝是唯一的例外。

    這,說明了什麼呢?

    今天,我們提及洋務運動,都會給其定一個“失敗”的性,不錯,洋務運動最後確實是失敗了,但是,它不是沒有成功過,而且,這個成功,不是“個別”的、“局部”的,是“全面”的,這個成功,集中反應在收復新疆和對法戰爭兩場戰爭的勝利上。

    原時空收復新疆,面對的局面,遠比本時空惡劣:阿古柏已經獲得了英國的全面軍援;同時,沙俄不但已經佔領伊犁,兵鋒更直逼烏魯木齊。就是說,較之本時空,阿古柏在新疆的統治,更加穩固,實力更加強大這也罷了,關鍵是,要收復新疆,就要冒和沙俄直接開片的巨大風險。

    彼時,放棄新疆,已經是朝廷的主流意見,甚至可說是一邊倒的絕不僅僅是李鴻章的“海防派”的一家之言。在這種情況下,慈禧、文祥,堅定支持左宗棠收復新疆的主張,並且做了勒緊褲腰帶、長期戰爭的準備。

    平叛的過程中,西征大軍雖然客地作戰,但在軍事上,對於獲得了“英援”的阿古柏叛軍,卻擁有碾壓性的優勢,差距之大,彷彿二鴉之時,英法軍隊對陣中**隊。

    這支軍隊的表現,獲得了列強的高度評價其中評價最高的,竟認為左宗棠軍隊的戰力,並不在歐洲軍隊之下;更令沙俄深為忌憚沙俄就在旁邊兒盯著,西征大軍的戰力何如,老毛子大約比中國中央政府,還要更加清楚一些。

    這是沙俄放棄伊犁的真正原因。伊犁的收復,時人和後人皆歸美於曾紀澤,但是,關卓凡認為,真正的功臣,其實是虎視一旁的西征大軍。

    左宗棠的西征大軍,還不能說是真正的近代化軍隊,但已無限接近這一標準,而且,就士氣和紀律而言,大約還在不少近代化軍隊之上。這是乾隆之後,中國步兵戰力的最高峰。這樣一支軍隊,如果放在甲午的朝鮮戰場上,關卓凡以為,無論如何,不可能擋不住剛剛完成了近代化的日本軍隊。

    西征大軍不是石頭縫裡崩出來的,也不僅僅依賴左宗棠個人的天才、意志和努力,它是彼時中國整體國力的產物,是彼時的中國人的精氣神兒的集中體現不錯,中國確實有過一段自信心初步恢復、精神面貌掉頭向上的時期。

    這個時期,涵括了即將到來的中法戰爭。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7-5 22:10
第六十七章 成敗利鈍,非所逆睹
        
    關於中法戰爭,學術界長期存在一些似是而非的觀點,如,“中國不敗而敗,法國不勝而勝”,“法國在戰場上沒有拿到的東西,在談判桌上拿到了”,“中國丟掉了越南”,甚至,“喪權辱國”,云云。

    厚誣前人,胡說八道。

    戰爭的勝敗,最關鍵的評判標準是:對戰雙方,誰達成了自己的戰略目標?

    法國的戰略目標,一共三個,按重要性排序如下:第一,從越南進入中國,打開中國的西南門戶;第二,向中國勒索巨額戰爭賠款,實現“戰爭紅利”;第三,鞏固對越南的統治,迫使中國放棄對越南的宗主權。

    “鞏固對越南的統治,迫使中國放棄對越南的宗主權”之所以放在最後,並非這一點不重要,而是彼時中法戰爭爆發之前,法國已經基本佔領了越南全境,中國只在越北近中越邊境地區,保有少量軍事存在,越南政府已經徹底淪為法國的傀儡,中國已經不能對越南政府施加任何直接的影響力了。

    就是說,中法戰爭爆發之前,中國已經事實上失去了對越南的宗主權。

    因此,中國對法作戰的戰略目標,其實只有一個:保證西南邊陲的安全,打消法國人進一步的覬覦之心;同時,不受勒索。

    彼時中國君臣,雖然嘴上還嚷嚷著,“越南世修職貢”,“朝廷軫念藩服”,要秉持“以大字小之意”,“保護該國”,其實,誰都清楚包括調門最高的清流:第一,越南已經落到法國人肚子裡去了,逼他吐出來,是根本不可能的事情中國根本沒有這個力量;第二,也根本沒有這個必要。

    彼時,中國已經意識到了,咱們的“藩服”,和人家的“殖民地”,根本是兩碼事。咱們在“藩服”那兒,沒有任何經濟利益可言,以目下之國情、國力和國際形勢,不可以再像之前那樣,對“藩服”不計回報的投入了。

    “藩服”不是“殖民地”,更不是“領土”,“藩服”對中國,只有“屏藩”國防的作用,即所謂“戰略緩衝區”。拿越南來說,其最大的作用,不過是保證西南邊陲的安全,如果西南邊陲無恙,越南,就隨他去吧,反正,那也是一群白眼兒狼,“昧於趨向,首鼠兩端”,養不熟的。

    所以,中國打這場仗,是為了自己,不是為了越南,“丟掉了越南”神馬的,根本就是一個偽命題。

    戰爭結束,法國不能越越南而北向一步;戰爭賠款,更是一兩銀子也沒落著;甚至,中國雖然默認了法國對越南的宗主權,但是,《中法新約》中,沒有任何明確的中國放棄對越南宗主權的字眼。

    那麼,這場戰爭,誰輸、誰贏?

    在軍事上,關於中法戰爭,我們記住的,更多的是馬尾海戰的全軍覆沒,但是,馬尾海戰僅僅是中法戰爭諸多戰役的其中之一,而且,即便拿這場戰役來說,法國也沒有達成攻取福州的戰役目標。

    就中法戰爭整體而言,中國實實在在,既不輸陣,也不輸人。

    這場戰爭,法國投入兵力近兩萬人,中國大約在三至四萬人之間,力量對比,並不如何懸殊。

    還有,戰爭雖然遠離法國本土,但中國並沒有明顯的“地利”。一來,法國在越南經營已久,並非事事都要求諸國內;二來,中國國土廣大,戰場在西南邊陲,在當時的交通條件下,軍需補給、後勤保障,其實非常艱苦。

    中國的參戰部隊,有的表現出色,有的表現糟糕,但除了戰爭早期的越北戰事,整體上來說,不同的參戰部隊,都有一個共同的特點:打輸了,再打!

    就算一敗再敗,也要一戰再戰!

    一鴉、二鴉的一觸即潰,已恍若煙雲。

    戰爭結束的時候,兩個戰場的情況如下:台灣戰場,法國一再受挫,困在基隆一隅,動彈不得;越北戰場,中國攻,法國守,中國步步進逼,法國步步後退。

    誰輸?誰贏?

    當然,如果像憤青們噴的那樣,鎮南關、諒山大捷之後,乘勝追擊,甚至“收復河內”,那也是不可能的。

    戰線一拉長,中國的兵力,必然不敷使用,補給也必然跟不上;更重要的是,越南是法國在遠東的最重要的殖民地,失去越南,是法國的不能承受之重,“收復河內”,必然引起法國的全力反擊。

    事實上,茹費理內閣一倒台,法國議會就通過了給遠東法軍撥款五千萬法郎的決議,而駐遠東法軍一八八四年全年的軍費報帳,合計亦不過五千四百萬法郎。即是說,法國已經做好了擴大戰爭乃至長期戰爭的準備。

    彼時的中國,不過一隻腳堪堪踏在工業化的門檻上,戰爭潛力有限,根本沒有和世界第二工業強國長期做戰的能力,何況,只不過是為了越南這麼個小小的“藩服”?

    此時停戰,時機最為合適。

    戰場上也好、談判桌上也罷,結果都是清清楚楚的:中國在和世界第二強國的一對一的較量中,取得了最後的勝利。

    慈禧則是中國取得對法戰爭勝利的當之無愧的、唯一的主持人。

    對法戰爭,之所以可以先敗後勝,轉折點就在“甲申易樞”暮氣沉重、對法作戰態度消極的恭王,以及其領班的軍機,被全部撤換,慈禧親自過問和主持對法戰事,朝野上下,統一思想,消弭了原先和戰不定的分歧,戰場上的劣勢,隨之扭轉,終於取得了最後的勝利。

    慈禧的這份歷史性的功績,是不可以否認的。

    中法戰爭的意義,長期為學術界所忽視也不奇怪,我們的“學術界”,連中法戰爭是輸是贏,都搞不清楚!

    事實上,中法戰爭的勝利,意義極其重大。

    如果中國輸掉了這場戰爭,法國之後,其他泰西諸強,見獵心喜,必然紛紛跟進,則帝國主義瓜分中國的狂潮,就會提前掀起,就等不到甲午,更加等不到庚子了!

    考慮到此時距離第一次世界大戰還有相當長的時間,大洋彼岸的美國,也還遠未培養起能夠提出“門戶開放”政策的底氣和實力,列強有更多的時間,從容消化瓜分中國的成果,則四分五裂的中國,還能不能最終攏在一起,就難說的很了!

    對法戰爭的勝利,極大的提升了中國的國際地位,泰西列強目中國,隱然為“二等強國”,他們之所以會在十年之後的甲午,跌碎一地眼鏡,這是最重要的原因;同時,這也是中國雖然在甲午戰爭中一敗塗地,但列強並沒有馬上掀起瓜分中國狂潮的重要原因他們依然慣性的心懷疑慮。

    中法戰爭,為中國爭取到了極其寶貴的進一步深化改革、加速發展的歷史機遇。

    遺憾的是,中國未能抓住這個歷史機遇。

    中法戰爭勝利後,中國上上下下,包括慈禧本人,普遍的志得意滿,都以為,太平盛世已至,天下再無煩憂。

    一口氣兒洩下來後,非但沒有“進一步深化改革、加速發展”,文恬武嬉之風,慢慢兒的又起來了。

    數年之後,德宗大婚,慈禧“歸政”向德宗移交權力,自己施施然“頤養沖和”去了。

    回過頭去看,我們基本可以確定,就是從這個時候開始,中國昂揚向上的精氣神兒消散了,辛酉之後一直上升的國勢,開始掉頭而下。

    這真的是太諷刺了。

    這個鍋,慈禧是要背的,不過,她頂多只能背一半,另一半,得德宗來背。

    後世提及光緒皇帝的時候,許多人都會有這樣的兩個印象:一,他是傀儡;二,他是改革派。

    都不對。

    至少,不完全對。

    德宗親政之後,慈禧“訓政”了三年,這三年,她擁有重大事項的最後決定權。即便“訓政”期過了,也要承認,慈禧依舊保持著對於政治的強大影響力。

    這種情形,和穆宗剛剛親政的時候彷彿。

    譬如,五軍機、五御前合疏諫阻穆宗修建圓明園,穆宗惱羞成怒,將惇王、恭王、醇王三位親叔叔為首的十位重臣,一股腦兒罷黜。兩宮皇太后得到消息,立即御弘德殿,撤銷了穆宗的決定,恢復了十重臣的職務。穆宗只能唯唯稱是,一點兒法子也沒有。

    就是說,慈禧“退居二線”之後,依舊保留了最終的“話事權”這是事實。

    不過,即便在“訓政期”,慈禧也極少使用這個最終的“話事權”,德宗擁有全部的“辦事權”和大部分的“話事權”這也是事實。

    彼時的慈禧,志得意滿,認為自己手付太平天下於皇帝,已無需再在政事上花什麼氣力了,她的精神頭兒,大部分都放在了頤和園的修建上了。

    所以,德宗雖然沒有獲得皇帝的所有權利,但是,他不是傀儡。

    還有,德宗不能算是真正意義上的“改革派”,他是……“忽然改革派”。

    甲午之前,德宗的政治取向,其實是偏保守的,譬如,他不贊成修鐵路。

    甲午一役,一夜之間,德宗就覺得,之前三十餘年,一切努力,一切作為,一無是處,一無足取,一切都要推到重來。

    此謂“忽然改革”。

    戊戌變法的後期,慈禧始實質性的介入政治,使用她的最終“話事權”,裁抑翁同龢等皇帝近臣。

    慈禧的這些舉措,長期以來,被解讀為反對、破壞改革,充任守舊頑固派的“護法神”。

    真的是這麼回事兒嗎?

    反正,關卓凡認為,我如果和慈禧易地而處,我也得像她那麼幹。

    為什麼?

    因為穆宗和康、梁等人玩兒的,拿今天的話來說,就叫“休克療法”,病症大致是看準了,開的方子,大體上也對,可是,藥量不對!

    該一年吃的藥,逼著病家,一天就全吃下去!

    哪兒能這麼幹?

    病了好幾年了,指望著一天之內,就徹底痊癒,怎麼可能?

    步子太大扯著蛋,像穆宗和康、梁那麼個玩兒法,別說扯著蛋了,整個人,都要被扯的四分五裂了!

    任何成功的改革,都要在新、舊之間,找到一個平衡點,特別是在守舊力量依舊強大的情況下,更不能全然不考慮守舊派的反對,不回應守舊派的利益訴求,不然,改革絕無成功的可能。

    慈禧的所作所為,就是要替穆宗找回這個“平衡”,而絕不是全盤推翻他的改革。

    事實證明,庚子之後,在慈禧的主持下,改革繼續,而且,深度、廣度,都遠遠的超過了戊戌變法。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7-5 22:10
第六十八章 大不同!
        
    可是,在德宗和康、梁等人看來,慈禧的作為,就是反對、破壞改革!甚至,將危及德宗本人的位置!“反對、破壞改革”也罷了,“危及德宗本人的位置”,怎麼可能?!就如當年兩宮皇太雖然撤銷了穆宗罷黜十重臣的決定,但絕不可能因此而廢黜穆宗啊!

    這些關卓凡看來十分荒唐的念頭,在穆宗和康、梁等人的腦袋裡,愈來愈逼真,愈來愈嚴重,終於,鋌而走險,密詔袁世凱,圍頤和園,殺榮祿,囚慈禧。

    在關卓凡看來,慈禧發動政變,囚德宗,殺六君子,其曲根本不在她我靠,你把刀子都架到我的脖子上來了,還不許我反抗?天底下有這個道理?!

    根本就是德宗和康、梁等人自己作死!

    可是,政變的副作用是極其巨大的,慈禧為求自保,不能不暫時倒向守舊派,一時之間,守舊派勢焰熏天,倒行逆施,終於引發了不可收拾的庚子之禍。

    倒向守舊派雖是不得已,但是,無論怎麼同守舊派虛與委蛇,慈禧也不可以同意把義和拳放了出來,更不可以向萬國宣戰,這是她一生最大的昏招,是她犯下的最大的過失,這個地,就沒有法子洗了。

    慈禧少年時基本沒有接受過像樣的教育,十七歲選秀入宮,自此再不能同外面的世界有直接的接觸,她再聰明,天分再高,見識和眼光,也必然是有限的,到了晚年,終於徹徹底底的昏了一回頭。

    不過,慈禧沒有一直昏下去,她很快便清醒過來。

    慈禧雖然囚禁了德宗,殺掉了六君子,但迴鑾之後,她推行的政策,如前所述,還是戊戌變法的那一套,而且,不論深度,還是廣度,都有過之而無不及。

    另外,庚子之變,在給國家帶來巨大災難的同時,也意外的帶來了一個積極的作用這場大變中,極端守舊派和支持他們的親貴,被清洗殆盡。於是,慈禧推行上述政策之時,阻力因之大減。

    這仔細想一想,也是很諷刺的。

    到底該怎麼評價慈禧一生之功過呢?

    慈禧確實沒能叫中國脫胎換骨,可是,關卓凡以為,如果不是穿越者,誰也沒有這個能力三千年的積弊,絕不可能在短短三十年中,便被徹底清除。中國太大了,慣性太大了,這艘巨輪的掉頭,還需要更長的、幾倍於三十年的時間。

    但是,慈禧做了她能做的、該做的在三千年未有之大變局中,在史無前例的大衝擊中,維持了國土的基本完整和政治的基本獨立,為中國日後的崛起,保留了最基本、最重要的本錢。

    功過是非,大致如是吧。

    至於罵罵咧咧“喪權辱國”什麼的,關卓凡認為,“喪權辱國”是事實,但如果一味糾結於這四個字,不及其餘,就沒有什麼實質性的意義了落後就要挨打,挨打就要“喪權辱國”,換了誰都一樣,慈禧如是,慈悲亦如是,沒有區別!只有你終於變得強壯了,別人揍不了你了,你才不會“喪權辱國”要做到這一點,如前所述,需要更長的、幾倍於三十年的時間。

    慈禧的巨大影響力,延及身後關卓凡的意思是,如果慈禧晚死幾年,中國的政治,又會是一個什麼樣的局面呢?

    歷史很難“如果”,不過,“如果慈禧晚死幾年”,有兩點是肯定的:

    一,滿漢的平衡,一定不會被載灃、載澤、載濤等一班少不更事的親貴徹底打破。

    二,一定沒有人要殺袁世凱,因此,袁世凱就一定不能起二心。

    漢族士紳對清政府的拋棄,是清帝遜位的第一原因。彼時孱弱的革命黨,單憑自己的力量,是推翻不了清朝的。而且,揆諸於史,我們可以得出這樣的結論:在更先進、更強大的政治力量出現之前,革命黨們都不會具備這種能力。

    最後,說一說關於慈禧的三個謬種流傳的謠言。

    一,挪用北洋海軍軍費修頤和園。

    所謂“挪用海軍軍費”,是醇王以“皇帝奉皇太后陛臨昆明湖閱看水師操演”的名義,向各省督撫“募捐”。這個錢,確實是用於修建頤和園的,但是,這個錢,和朝廷定製撥給北洋海軍的軍費,沒有一兩銀子的關係。醇王不“募捐”,這個錢留在各省督撫手上,到不了北洋海軍賬上;醇王“募捐”了,朝廷定製下撥北洋海軍的軍費,也沒少一兩銀子。

    事實上,頤和園昆明湖的那支奇葩“水師”,是醇王另外折騰出來“八旗水師”,和北洋海軍,本來就不是一碼事兒。

    二,寧贈友邦,不與家奴。

    這句話不是慈禧說的,事實上,根本沒有人說過這句話。

    這句話的出處,是梁啟超的《戊戌政變記》:剛毅曾對人言:“我家之產業,寧可贈之於朋友,而不必畀諸家奴。”

    即便梁啟超說的是真的,剛毅所說的“朋友”,也絕不是指的“友邦”。剛毅是什麼人?那是晚清最保守、最排外的一位貨色,恨不得全中國一個洋人也沒有,恨不得全天下的洋人都死絕了,他會將“我家之產業”,贈之於“友邦”?!

    剛毅的“朋友”,就是“朋友”,沒有什麼外延的含義,最多理解成和自己志同道合的“正人貞士”,即保守派、衛道士。

    三,量中華之物力,結與國之歡心。

    這句話出自庚子之變,兩宮“西狩”,奕劻、李鴻章和侵華八國往來折衝之時的一道上諭。既出自上諭,某種意義上,可以把這句話的版權歸於慈禧,可是,其真實意思,卻和長期以來,人們字面上的理解,剛剛好相反。

    上諭是這樣的:

    “本年夏間,拳匪構亂,開釁友邦,朕奉慈駕西巡,京師雲擾。迭命奕劻、大學士李鴻章,作為全權大臣,便宜行事,與各國使臣止兵議和。昨據奕劻等電呈各國和議十二款,大綱業已照允,仍電飭該全權大臣將詳細節目悉心酌核,量中華之物力,結與國之歡心。既有悔禍之機,宜頒自責之詔,朝廷一切委曲難言之苦衷,不能不為爾天下臣民明諭之……”

    下邊兒開始長篇大論,不一一引述了。

    考諸上下文,這個“量”,明顯不是“儘量”之“量”,而是“量力而行”之“量”,“量入為出”之“量”,是在委婉的對奕劻、李鴻章進行“訓諭”:你們兩個,應承人家條件的時候,要悠著點兒啊,別充大頭,能少給一點兒,就少給一點兒吧!

    母后皇太后迴鑾的專車,到達北京正陽門火車站的時候,不入八分輔國公以上親貴、在京從四品以上官員,早已在站台上迎候。

    從車窗望出去,站台上,白茫茫的一片。

    行禮如儀,本沒有什麼好多說的,親貴和官員們,也不是第一次辦迎候皇太后迴鑾的差使,譬如,辛酉年穆宗奉兩宮皇太后自熱河迴鑾,穆宗奉兩宮皇太后赴定陵“謁陵”迴鑾,聖母皇太后天津閱兵迴鑾,等等。

    不過,這一次母后皇太后迴鑾,卻另有特別之處。

    一是到埠之所特別火車站。

    火車駛入北京城,已經有一段日子了,可是,距離火車如此之近,對於在場的大部分親貴和官員,還是第一次,也有不少人,根本是第一次看見火車,興奮、惶惑、恐懼……不同的人,不同的心態,不過,看著噴雲吐霧的鋼鐵巨龍,呼嘯而來,腳下的站台,震動的愈來愈厲害,沒有一個人,可以心靜如水。

    唉,世道不同了!

    火車還不是最叫人心神不寧的,真正叫人心情激盪的,是昨天傍晚傳出來的消息:兩宮皇太后已經“用印”了!

    用印一份是立榮安公主為嗣皇帝的詔書,一份是兩宮皇太后撤簾歸政的詔書。

    這個消息,就算有人消息閉塞,昨兒個還不曉得,今兒個集聚正陽門火車站,也從別的親貴和官員的嘴中聽到了。

    世道真的不同了!

    女人做了皇帝了!

    雖然每個人都知道,這是必然的事情,可是,當“女人做了皇帝”真的變成了現實,還是有恍然若夢之慨。

    還有不少人,冒出了個除至親骨肉、生死之交外,再不可對他人言的念頭

    從今往後,大清真正的皇帝,大約不是那個即將坐上太和殿寶座的女人,而是……她的男人吧。

    嗯,“王的男人”。

    雖然都是來迎接母后皇太后的,但是,全場焦點,由始至終,卻是這個“隨扈”母后皇太后的“王的男人”,那些閃爍、逡巡的目光,讓關卓凡產生了一個非常有趣的錯覺:自己好像置身穿越前的某個體育大賽的開幕式上,無數的閃光燈,此起彼伏,猶如漫天閃爍的繁星。

    不同的是,如果真是體育大賽的開幕式,這些星星,大多會在自己的上方,而眼下,這些星星,都匍匐在自己的腳下當然,跪拜如儀的對象,並不是自己,可是,關卓凡能夠感覺到,“星星們”即便站著,偷覷自己之時,視線似乎依舊是自下而上依舊是仰視的。

    真的是大不同了!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7-5 22:11
第六十九章 走進新時代
        
    “王的男人”淡定如常,好像全然沒有見到這些星星一般,一句話不多說,一步路不多走,一絲不苟的履行著自己“隨扈大臣”的責任,由火車站而紫禁城,由前朝而內廷,直到將母后皇太后的鑾駕,送入了內左門。

    關卓凡目送鑾駕沿東一長街迤邐而北,過了片刻,轉過身來,向軍機處走去。

    沿途,見到他的官員、吏役、太監,一個個堆起了更多的笑容,致意之時,把腰哈的更低了軒軍衛兵看到他,則剛好相反胸膛挺得更高,腰板挺得更直,注目禮更加明亮、火熱。

    一入軍機處,已在內等候的文祥、曹毓瑛、許庚身、郭嵩燾,都站了起來,齊齊招呼“王爺!”

    雖不便說出“恭喜”二字,但每一個人,都目光澄亮,面帶笑容,而且,包括文祥在內,每一個人的臉上,都有壓抑不住的興奮。

    四位大軍機,都有一個強烈的體認:一個新的時代,即將展開了。

    文、曹、許、郭四位,方才也在正陽門火車站迎候母后皇太后的,不過,得了關卓凡的口信,快馬加鞭,先一步回到了紫禁城。

    “各位辛苦,”關卓凡含笑說道,“對了,已經到了飯點兒了,咱們要不要先”

    “不必,”文祥代表其餘三位同事說道,“都不餓除非王爺餓了。咱們還是先議了正事兒,才從從容容的祭五臟府吧。”

    關卓凡“哈哈”一笑,“好從從容容好!”

    一邊兒說,一邊兒將手中的護書遞了過去,“都看一看吧。”

    微微一頓,補充了一句,“一字未易。”

    文祥接過打開,裡邊是兩份旨稿一份是立榮安公主為嗣皇帝的旨稿,一份是兩宮皇太后撤簾歸政的旨稿。

    既然“一字未易”,旨稿的內容就不必看了這兩份旨稿,本就是出於四位大軍機的合擬,文祥的目光,一掃而過,落在了旨稿末尾的“御膳”和“同道堂”上。

    文博川宰相氣度,說話做事,一向是最沉著的,不過,還是忍不住發出了一聲低低的、短短的感嘆。

    曹毓瑛、許庚身、郭嵩燾也看過了,臉上的興奮之意更濃了。

    “請王爺的示,”曹毓瑛說道,“這兩份上諭,要不要現在就交內閣明發?”

    關卓凡沉吟了一下,說道:“今兒個可以交內閣,不過,叮囑他們一句,明兒個一早再明發。”

    微微一頓,“咱們自己這兒,得留出半天時間來,把該議的議明白了。明發一出來,必然嗯,四面八方,七嘴八舌,到時候,有些事兒,咱們得給大夥兒個清爽些的交代,不然,就手忙腳亂了。”

    “是!”

    曹毓瑛應了一聲。

    “王爺,”許庚身笑著說道,“我們這兒,也有一份好東西今兒個上午收到的,開議之前,請你先過一過目。”

    說著,將手中的一份“電折”遞了過來。

    關卓凡接過,看了看封口,沒有馬上取出電文,說道:“蘭州的電報新疆發來的?”

    “是。”

    “讓我來猜一猜,”關卓凡說道,“既然是新疆發來的,星叔你又說是好東西,本應該就是捷報了可是,南下的軍事,無論如何,不能這麼快就有結果的就算初戰告捷,算算日子,這個捷報,現在應該也還在路上”

    頓了頓,“因此,我猜,是伊犁的事兒。”

    幾位大軍機相視而笑。

    “王爺料事如神!”許庚身說道,“確實是伊犁的事兒塔蘭齊服軟了!”

    取出電文細看,果然,左宗棠報告,塔蘭齊派了親信,攜了他的親筆信,抵烏魯木齊欽差行轅,說自己“沐猴而冠,僭據伊犁,其罪甚大”,以前“不明順逆”,“妄言妄行”,現今“痛悔昨日之非”,“洗心革面”,“負荊輸誠”,“聽憑天朝大軍處置”,云云。

    當然,“聽憑天朝大軍處置”不是真心話信上雖然這麼說,但塔蘭齊私下底開出了條件仿四川藏區土司“改土歸流”的“主動投獻”例,即他放棄政權和軍隊,但朝廷許他保有一定數量的土地、財產和奴僕,並留居伊犁當地。

    本來,四川藏區“改土歸流”中“主動投獻”的土司,朝廷還會給一個“恩騎尉”的世爵,且“世襲罔替”。不過,這上頭,塔蘭齊頗有自知之明,自稱“罪孽既重,不敢玷污國家名器”。

    就是說,我別的什麼都不要了,得保首領,做一個殷殷實實的富家翁,一輩子衣食無憂,就夠了。

    左宗棠說,根據各種情報顯示,塔蘭齊的“負荊輸誠”,應該不假,不是什麼緩兵之計,雖然,其要求比咱們原先設定的仿四川藏區土司“改土歸流”的“被動投獻”例,高了半級,不過,並不算太過分,左宗棠說,他個人意見,大致是可以接受的,到底該如何辦理,請旨定奪。

    “就照左季高說的辦吧,”關卓凡說道,“不過,土地、財產,可以保留多少,要替塔蘭齊畫一條線如果他敢把伊犁的府庫搬空了,到時候,他拿出來賠補的,可就不止於銀子銅錢了。”

    意思是還得加上您的那顆腦袋。

    “這樣好!”郭嵩燾說道,“替塔某畫一條線,其實也是安塔某之心,如果朝廷有心食言殺降,現在也不會跟他說這些話就說,也必然是撿好聽的說。”

    關卓凡一笑,“筠仙說的不錯就是這個理兒。”

    “咱們發了照會,英國人發了聲明,”文祥興奮的說道,“俄羅斯果然就不肯搭理塔某了!塔某這是走投無路了,才不得不負荊輸誠!王爺,一切都在你洞鑑之中!”

    “照會也好,聲明也罷,都是嘴皮子功夫,”關卓凡微微搖了搖頭,“歸根到底,還是西征大軍打得好!一路勢如破竹,既嚇住了塔蘭齊,也嚇住了俄國人!英國人那兒,不過打一套太平拳罷了。”

    頓了頓,“新疆的仗,如果咱們自個兒打不下來,英國人的一紙聲明,又怎麼能嚇的住俄羅斯?而且,嘿嘿,到時候,恐怕英國人非但不肯發這個聲明,說不定,還會見獵心喜,也過去新疆插上一腳呢!”

    這是十分深刻的看法,幾個大軍機,都是心頭微微一震。

    文祥心悅誠服,點頭說道:“王爺訓諭的極是!我的看法,太過輕浮了!”

    “博川,”關卓凡微笑說道,“你的看法並沒有錯,以一對二,俄國人的心更虛了多條朋友多條路,英國人幫咱們的忙,咱們還是要見他們的情的。”

    “兵不血刃,光復伊犁,善之善也!”曹毓瑛說道,“不然,打掉了阿古柏,再掉頭去打塔蘭齊,咱們的傷亡,雖然不會增加太多,可是,當地的老百姓,就苦了!還有,多花掉的軍費,可是十倍於留給塔某的那點兒錢!”

    “琢如之說,”關卓凡說道,“深得吾心!我呢,現在是鑽到錢眼兒裡去了,覺得不論做什麼事兒,說來說去,都是個錢事兒!事先,都要反覆的掰手指頭!哪兒能賺錢,哪兒能省錢但凡聽到有這樣子的所在,我就笑逐顏開了!”

    幾位大軍機,都“哈哈”一笑。

    “說起錢事兒,”文祥說道,“眼下,就有一件極緊要的錢事兒新君登基,要鑄新錢。”

    要鑄新錢,就要先把新君的年號定了下來。

    年號,就是今兒要議的第一件大事。

    改元雖然是明年的事兒,但不能等到過了年才去想取個什麼年號,何況,嗣皇帝登基之後,就眼見是年底了,許多預備的功夫,都要做再前頭,譬如,文祥說的鑄造新錢。

    “昨兒個在銀杏胡同,”郭嵩燾說道,“倒遇上一件挺有趣的事兒。”

    銀杏胡同為“顧問委員會”所在之地,代指“顧問委員會”,這一點,在座之人當然都曉得的,不過,正要開議年號的“大事”,郭嵩燾怎麼突然說起了“挺有趣的事兒”?

    不過,大夥兒曉得,郭筠仙不可能在這個時候聊閒白兒的。

    “禮親王到顧委會來辦事兒,”郭嵩燾面帶微笑,“和我碰上了,他悄悄的把我拉到一邊兒,說,他花了好大的氣力,替嗣皇帝想到了一個極好的年號,拜託我方便的時候,跟軒親王回一聲兒。”

    啊?

    禮親王世鐸,年紀輕輕,身上除了象徵性的“散秩大臣”,什麼像樣的差使都沒有,在座眾人,對他的印象,基本都是“王大臣會議”之時,寶廷挑他來做“捧哏”,拿石頭記中“綠臘”一典,說明“祖制之前,何來祖制?應時而變,與時俱變,今日新興之例,異日便為成例,便為後世子孫之祖制”的道理。

    這個禮親王,為什麼對新帝的年號,如此上心?

    “筠翁,”曹毓瑛說道,“我多嘴問一句,禮親王到顧委會,辦的是什麼事兒呢?”

    郭嵩燾哈哈一笑,“琢如,你問到點子上了!禮親王是來領恩俸的可是,親王儀制尊貴,按照奉恩基金的規矩,貝子以上宗爵的恩俸,府裡派人過來代領即可或者,由顧委會直接存入他們在宗室銀行的戶頭,無須本人勞步。”

    頓了頓,“拿禮親王來說,他的恩俸,之前都是由王府的長史代領的,他親自到顧委會來,還是第一遭。”

    “我明白了,”許庚身說道,“禮親王到顧委會,辦事兒什麼的,不過是個幌子,真正的目的,是尋人尋筠翁替他向王爺遞年號的話兒。”

    這個“王爺”,自然是“咱們的王爺”在座的軒親王。

    郭嵩燾點了點頭:“對頭!”

    “這位禮王爺,”許庚身的語氣中,夾著一絲若有若無的譏諷,“年紀不大,這個勁頭兒倒是不小啊,昨兒個筠翁去顧委會的時候,兩宮用印的消息,連咱們都還沒有收到吧?”

    “是。”

    “嘿!”許庚身笑了笑,“真起勁兒!”

    確實“起勁兒”,而且,“起勁兒”的有些過頭了世鐸替嗣皇帝想了一個“極好的年號”的時候,嗣皇帝還不成其為嗣皇帝呢。

    這其實是犯忌諱的。

    如果傳了出去,對景的時候,未必就沒有人跳出來找麻煩。

    而且,這個麻煩,可大可小。

    曹毓瑛慢吞吞的說了句,“嗯,畢竟還年輕。”

    頓了一頓,“不過,我倒是挺好奇的,禮親王這麼大費周章的,倒是想了一個什麼極好的年號?筠翁,請道其詳!”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7-5 22:11
第七十章 纂承洪緒,茂德繼期
        
    “‘熙乾’,”郭嵩燾說道,“‘康熙’之‘熙’,‘乾隆’之‘乾’。”

    幾位大軍機相互以目,表情都比較微妙。

    “禮親王有沒有說過,”文祥問道,“‘熙乾’二字,有什麼講究?”

    “說了,”郭嵩燾說道,“這個講究,就是自‘康熙’和‘乾隆’而來。禮親王說,本朝以康熙、乾隆兩朝光景最盛,聖祖仁皇帝、高宗純皇帝,又是享國時間最長的,因此,‘康熙’、‘乾隆’各取一字,這個……嗯,‘意頭’最好。”

    許庚身笑容中譏諷的意味更重了,曹毓瑛臉上,也露出了類似的淡淡的笑容,文祥為人,最為中正平和,可也忍不住莞爾了。

    “禮親王還說,”郭嵩燾臉上,也帶著笑,“取‘康熙’之尾,‘乾隆’之首,也有一個‘繼往開來’的意思在裡頭。”

    文祥點了點頭,“這個嘛……倒還有一點兒道理。”

    既然只有“一點兒道理”,其實就等於“沒有道理”了。拿“熙乾”做年號,文、曹、許、郭四位,都大不以為然:哪能自個兒沒有自個兒的說法,跑到前朝,去拾人家的牙慧?而且,一“拾”就“拾”兩個!說了出去,稍稍有點兒見識的人,都是要笑話的。

    四位大軍機,皆以為這是沒讀過什麼書、沒見過什麼世面的年輕人的想法,連“書生之見”,都算不上的。

    四位大軍機雖然沒有直接否定世鐸的獻議,不過,各人的神態、表情,以及文祥的那個“一點兒道理”,已經充分表達了意見——“熙乾”是用不得的。

    不過,用還是不用,決定權在軒親王那兒,四人一起看向關卓凡。

    “禮親王也是一番好意,”關卓凡倒沒有什麼譏笑的意思,“不過,咱們目下的局面,我以為,既不比康熙朝,也不比乾隆朝,一定要有所比擬的話——”

    頓了一頓,“我倒覺得,和雍正朝,更像一些——特別是雍正初年。”

    又頓一頓,“都是前人餘蔭,庇護不了後人了;都是要改弦更張,重新上路了!”

    文、曹、許、郭,都是心頭一震,齊齊答了聲:“是!”

    “如果……一定要拾前朝的牙慧,”關卓凡笑了一笑,“我倒是更願意去拾雍正朝的牙慧呢。”

    說罷,在那本夾著旨稿的護書上,輕輕的拂了一拂,“好了,外頭的浮議,不必理會了,咱們議咱們自個兒的吧!”

    如此一來,世鐸的“熙乾”,便被定性為“浮議”,正式的否定掉了。

    曹毓瑛先開口。

    “今上為文宗顯皇帝血嗣,穆宗毅皇帝女兄,”曹毓瑛早已成竹在胸,聲音十分清晰有力,“穆宗毅皇帝無嗣,本著‘兄終弟及’之義,今上登基踐祚,撫牧萬民,統緒的傳承,是最清楚不過的!”

    頓了頓,“所以,我以為,新君年號,第一緊要的,是明申統緒之大道。”

    事實上,這個“統緒的傳承”,本朝開國迄今,以“今上”最不清楚,但正因為“最不清楚”,才要一口咬定“最清楚不過”,“今上”的年號,才要“明申統緒之大道”。

    文祥、許庚身、郭嵩燾,都緩緩點頭。

    “琢如一語中的!”文祥說道,“既如此,我以為,今上的年號,應該有一個‘統’字或者‘緒’字。”

    微微一頓,“不論是‘統’字,還是‘緒’字,都應該是……第二個字,對吧?”

    啊?

    關卓凡心頭一跳。

    “不錯!”曹毓瑛馬上接口,“博公所言極是!”

    許庚身、郭嵩燾都點頭稱是:

    “不錯!”

    “嗯,不錯!”

    “年號不同廟號、謚號,”許庚身說道,“不可晦澀難懂——一個大字不識的老農,也要力求朗朗上口,統緒、統緒……”

    沉吟片刻,“宣明統緒——‘宣統’如何?”

    啊?!

    關卓凡微微張開了嘴巴。

    不過,沒有人留意到軒親王驚愕的神情。

    “極好!”曹毓瑛欣然說道,“‘宣統’、‘宣統’……唸起來,響亮的很,大氣的很!”

    許庚身心中得意,說道:“或者‘光緒’——‘光紹統緒’,如何?

    啊?!

    軒親王的嘴巴,張的更大了。

    要不要這麼巧啊?

    “光緒,光紹統緒……”曹毓瑛連連點頭,“也極好!也極好!”

    郭嵩燾捻著鬍子,點頭說道:“宣統、光緒——宣明統緒、光紹統緒,確實都好!星叔,你真正是才思泉湧啊!”

    “宣統、光緒,我也覺得好,王爺,你看——”

    說話的是文祥,他一邊說,一邊轉向關卓凡——咦,王爺的樣子有點兒古怪……為什麼要張大著嘴巴呢?

    關卓凡意識到了自己的失態,趕緊輕輕咳嗽兩聲,笑容重新回到了臉上,說道:“琢如的‘明申統緒之大道’,我是贊成的;博川以為,年號的第二字,應為‘統’、‘緒’二字之一,我也是贊成的……”

    頓了一頓,“星叔擬的‘宣統’、‘光緒’,也確實是好……”

    幾位大軍機心道,聽您這口氣,接下來,大約就要說“不過”了。

    “不過……”

    嘿,果然。

    關卓凡微微躊躇了一下,說道:“‘宣統’、‘光緒’,不是不好,是……太好了!我是說,太響亮、太有力量了!這個,呃,似乎,稍稍顯得……張揚了一點兒?這個‘宣’字、‘光’字,能不能……呃,換一個……稍稍低調點兒的字眼兒呢?”

    張揚?

    幾位大軍機都微微愕然。

    仔細想一想,軒親王說的,似乎也有點兒道理,那好吧,咱們就想個“低調點兒的字眼兒”吧。

    軒親王心裡頭的真實想法,自然是沒有人知道的——

    宣統?光緒?

    哎喲,我的尷尬癌都犯了!

    平心而論,就字面意思,“宣統”也好,“光緒”也罷,都是挺好的年號,可是,都不能用。

    “宣統”自然是不能用的——原時空,那是末世,“意頭”不好!

    “光緒”呢?

    真用了,我非神經錯亂不可!現在是1877年,真用“光緒”做年號的話,“光緒元年”就是1878年,靠,這個跟原時空的“光緒元年”,可對不上號啊!如是,今後我這一輩子,一說“光緒某年”,我都得先“換算”一遍,看看自己是否時空錯亂了?——嗐,我幹嘛要這麼自己跟自己過不去呢?

    所以,拜託你們,換一個,換一個。

    許庚身的“宣統”、“光緒”,雖然被“婉拒”了,但他還是非常積極,想了一想,說道:“若‘宣’、‘光’一類字眼兒不合適,改成‘正’、‘大’、‘洪’、‘皇’如何?——既明申今上統緒承繼之正大光明,聽起來,‘力量’上頭,也稍稍的……呃,弱一點。”

    弱一點,即軒親王要求的“低調一點”。

    “宣”、“光”改成“正”、“大”、“洪”、“皇”,即動詞改成形容詞,“力量”確實弱了一點兒,不過,漢語的形容詞,常常可以做動詞使用,所謂“使動”,“明申統緒”的意味,並不會減少多少。

    “好,好!”

    關卓凡連連點頭。

    “咱們一個個的來吧!”文祥說道,“‘正’、‘大’、‘洪’、‘皇’,都是極好的字眼兒,不過,和‘統’、‘緒’搭在一起,怕是有的前頭已有人用過了,咱們這兒,不一定都能派的上用場呢。”

    許庚身取過紙筆,先依次寫了“正”、“大”、“洪”、“皇”幾個字,然後,在旁邊寫了“統”、“緒”兩個字,“你們說,我來記,看看哪些能用,哪些不能用。”

    “好!”文祥說道,“先說‘統’,‘正統’、‘大統’……呃,都不能用——‘正統’是前明英宗的年號,‘大統’……是北朝西魏文帝的年號。”

    文祥說的“北朝”,是南北朝的北朝。

    北朝原即北魏,北魏一分為二而為東魏、西魏,後東魏亡於北齊,西魏亡於北周。

    “正統”為前明英宗年號,這個,在座之人都是曉得的,可是,西魏文帝的年號為何,就不是誰都能記得住的了。

    對於文祥的博聞強記,其餘幾人,包括關卓凡在內,都十分佩服。

    “‘洪統’……”文祥繼續說道,“這個,倒是沒有人拿來做過年號,不過,唸起來,似乎……有一點兒拗口。”

    “除了拗口,”曹毓瑛說道,“‘洪統’一般是指世家的世系,以之來況人主的統緒,似乎……份量略嫌不足。”

    這就等於把“洪統”否定掉了。

    “‘皇統’本來極好,”郭嵩燾搖了搖頭,“可惜——”

    可惜也有人用過了——金熙宗的年號,就是“皇統”。

    至此,“統”是暫時不能用了,來看看“緒”吧。

    正緒、大緒、洪緒、皇緒……

    文祥在心中默念一遍,臉上露出笑容,說道:“‘緒’好!”

    “果然是好!”郭嵩燾看著許庚身將“正緒”、“大緒”、“洪緒”、“皇緒”一個個寫了出來,“至少,前頭沒有人用過!”

    “‘正統’十分響亮,”曹毓瑛說道,“‘正緒’嘛……就似乎有點兒奇怪了,好像,好像……”

    下面不好措辭,打住了。

    不過,未盡之言,關卓凡等人都聽了出來——好像有點兒“此地無銀”的感覺嘛。

    呃……確實是的。

    如此一來,“正緒”也被排除了。

    “‘洪’、‘皇’,”文祥說道,“都是‘大’的意思,不過,‘洪緒’、‘皇緒’,自然要比‘大緒’雅馴許多。”

    “嗯,”曹毓瑛說道,“本來,‘皇緒’極好的,‘皇’者,大也,美也,老百姓可以譬解做‘皇家’之‘皇’,讀書人可以譬解做‘正大堂皇’之‘皇’,反正,怎麼解釋,意思都很好。”

    頓了一頓,“只是——”

    又打住了。

    許庚身問道:“只是什麼?”

    “只是若以‘皇緒’為年號,”曹毓瑛微微一笑,“民間稱呼今上,就是‘皇緒皇帝’了。”

    皇緒皇帝?

    呃……四個字中,就有兩個“皇”字,“緒”字又是閉口音,有點兒……怪怪的。

    聽起來怪怪的,唸起來,也怪怪的,除了有點兒拗口,嘴巴裡……好像還含著什麼東西似的。

    至此,就剩下“洪緒”了。

    “‘洪緒’亦極好!’”文祥說道,“‘洪緒’的意思,本就是世代相傳之大業、帝業,纂承洪緒,茂德繼期,用作今上之年號,合適不過!”

    文、曹、許、郭,一齊看向關卓凡。

    洪緒、洪緒、洪緒。

    關卓凡取過許庚身面前的那張紙,看著上面黑大光圓的“洪緒”二字,在心中默默的念了幾遍。

    然後,他取過一隻剪刀,小心翼翼的將“洪緒”剪了下來,放在桌上,用手指輕輕的按了一按。

    “就‘洪緒’吧。”

    關卓凡的聲音,十分平靜,文、曹、許、郭四人,心頭卻都微微一震,齊聲答道:“是!”

    洪緒皇帝,中國歷史上的第二位女皇帝,就這樣誕生了。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7-5 22:11
第七十一章 不跪之臣,衣冠革命
        
    “年號既然定下來了,”文祥看著關卓凡,認認真真的說道,“咱們就該議禮儀了皇夫的禮儀。”

    曹毓瑛、許庚身、郭嵩燾,都看向關卓凡,個個面上帶笑。

    關卓凡摸了摸自己的臉,微笑說道:“我可是有些尷尬了。”

    “王爺,這沒有什麼可尷尬的,”文祥說道,“荀子云:人無禮則不立,事無禮則不成,國無禮則不寧禮儀之緊要,不在年號之下。”

    微微一頓,“再說,這也不是王爺一個人的事兒。”

    “是,”關卓凡說道,“古有明訓,博川的批評,亦十分透徹,各位盡請直言,我……洗耳恭聽。”

    “皇夫的禮儀,”郭嵩燾試探著說道,“大約可以分成兩塊兒,一塊兒是皇夫和別的臣子之間的禮儀,一塊兒是……皇夫和皇帝之間的禮儀,對吧?”

    “對!”

    文祥、曹毓瑛、許庚身,都點頭稱是。

    “開議之前,”曹毓瑛說道,“我以為,要先尋一個對照我的意思是,凡事皆要有所本,不然,高談闊論,侃侃如也,亦可能言不及義,流於空泛。”

    話說的是沒錯,可是

    “不錯,”許庚身說道,“不過,何所本呢?”

    “唯一可以比擬皇夫的,”曹毓瑛說道,“我以為,自然就是皇后了……”

    話沒說全,其餘幾人,便心中大大一跳:皇后?

    皇后可是“君”啊!

    難道

    “我打個岔,”關卓凡輕輕咳嗽了一聲,“皇夫的禮儀,今兒個咱們就議皇夫和皇帝這一塊兒吧,別的,一切如舊好了。”

    “別的”,自然是指“皇夫和別的臣子”那一塊兒。

    “王爺,”曹毓瑛說道,“這,恐怕不行吧……”

    “沒什麼不行的,”關卓凡平靜的說道,“咱們眼下要做的事情,太多了!我是恨不得有個三頭六臂其實,就算真的多生了兩顆腦袋、四條胳膊,也不見得夠用!”

    頓了頓,微微搖了搖頭,“這個當口兒,不必橫生枝節,耽誤了正經事兒。”

    將來加了“輔政王”,我的預案,尚且“一切如舊”,何況,現在我的頭上,還沒有戴上“輔政王”的帽子?

    幾位大軍機,相互以目,曹毓瑛說道:“那麼……到時候,上諭裡,要有‘暫時’、‘暫定’之類的字眼兒。”

    這麼做,是留出將來“進身”的空間。

    關卓凡笑了一笑,點了點頭,“好吧。”

    “王爺謙抑沖退,”許庚身說道,“不過,該說的道理,還是得說清楚。”

    微微一頓,“琢如方才說的,其實是不錯的議皇夫的禮儀,唯一可本的,就是皇后了,不然,還能有誰呢?”

    郭嵩燾摸了摸鬍子,點頭說道:“確實如此。”

    曹、許、郭的目光,落到了一直沒有表態的文祥身上。

    文祥對曹毓瑛的說法,頗有“擬於不倫”的感覺,皇后是“君”,皇夫是“臣”,怎麼可以相互比擬呢?

    可是,皇帝和皇后是夫妻,皇帝和皇夫也是夫妻,為什麼皇帝換成女人之後,另外一位,就由“君”變成了“臣”呢?

    他腦子裡頗為混亂。

    不過,無論如何,皇帝和皇后、皇帝和皇夫,都是夫妻,不拿皇后比擬皇夫,確實如許庚身所言,“還能有誰呢?”

    文祥找不到反駁的理由,也無法繼續沉默下去,只好說道:“是,我……亦以琢如之說為然。”

    曹毓瑛微微鬆了口氣,說道:“皇后在皇帝面前,雖自居‘臣妾’之位,但是,究其竟,皇帝和皇后,是‘兩宮’,是‘敵體’。”

    “嗯,”許庚身說道,“‘敵體’二字,算是切中肯綮!這個道理,施諸皇夫,則皇夫在御前雖執臣禮,但是,這個‘臣禮’,不可泯然於其餘臣子,必須彰顯‘敵體’之義!”

    “對頭,對頭!”

    郭嵩燾一不小心,就帶出了湖南口音,他捋著鬍子,繼續說道:“還有,三綱五常,擺在第一位的,自然是‘君為臣綱’,不過,到底還有一個‘夫為妻綱’,似乎……亦不好全然置之不理啊。”

    “筠翁所言極是!”許庚身說道,“毋庸諱言,女人做皇帝,畢竟還是有些人不大適應的,略點一點‘夫為妻綱’,也算是……嗯,這個……安撫之道了。”

    “如此說來,”曹毓瑛說道,“皇夫對皇帝執的‘臣禮’,不但不能‘泯然於其餘臣子’,亦……不能全然等同於皇后對皇帝的禮儀。”

    “不錯!”

    許庚身、郭嵩燾一齊點頭。

    皇后和皇帝,雖為“敵體”,但有時候,也是要對皇帝下跪的。

    就是說

    “各位看,”曹毓瑛說道,“這麼著成不成?皇夫在御前,或者行軍禮,或者長揖為禮如何?”

    這個軍禮,指的是單膝下跪,舉手平胸的軍禮。

    即是說,不雙膝下跪,不叩首。

    許庚身立即桴鼓相應,“我看成!著軍裝的時候行軍禮,著朝服的時候長揖為禮!”

    “嗯,”郭嵩燾說道,“一長揖折抵一跪,三跪九叩的時候,就三長揖好了!”

    折抵?

    嘿嘿,這個說法有趣。

    皇夫對皇帝,或行軍禮,或長揖為禮,曹、許、郭三人,或者倡議,或者贊附,現在,只剩下文祥了。

    雖無人直視文祥,但他能夠感覺得到,同事們的眼風,有意無意的就掃了過來,再沉默不語,就顯得很奇怪了。

    可是,皇夫的禮儀,文祥的預案中,並沒有對皇帝“不跪”的選項,曹毓瑛的獻議,出乎他的意料。

    面君不跪,那不成了

    這個方案,文祥是不讚成的,他不是一個肯做違心之語的人,一時之間,不知如何是好?唉,就算反對,亦不知如何措辭?

    正在壓力山大,關卓凡說話了:

    “著軍服的時候,御前行軍禮,這是可以的,可是”

    頓了頓,“著朝服的時候,長揖為禮,這個就不合適了君臣分際,輕忽不得,著朝服的時候,還是……嗯,跟大傢伙兒一樣的好。”

    “王爺,”曹毓瑛說道,“皇夫行軍禮也好,長揖為禮也好,皇帝都是安坐受禮,君臣分際,清清楚楚,哪裡‘輕忽’了?”

    “是啊!”許庚身說道,“王爺,如果像你說的,‘著軍服的時候,御前行軍禮;著朝服的時候,跟大傢伙兒一樣’,那跟目下的情形,又有什麼分別?咱們又何必坐在這兒,鄭重其事的議什麼‘皇夫的禮儀’?”

    “王爺,”郭嵩燾說道,“我覺得,方才,博公有一句話,說的很有道理‘這可不是王爺一個人的事兒’。”

    郭嵩燾引述文祥的話,或者並沒有特別針對他的意思,但客觀上,等於把他擺上了台,文祥不由大為尷尬,再也沉默不下去了,也顧不得關卓凡的推辭是不是惺惺作態,輕輕咳嗽了一聲,正要說話,關卓凡又一次先他一步開口了:

    “要不這樣吧,明旨定規,皇夫面君之時,許著軍服入直、覲見,許著軍常服;筵宴、典禮,許著軍禮服,如何?”

    幾位大軍機略略一想,就明白關卓凡的用意了:但凡需要向皇帝行禮的場合,皇夫皆著軍服,則皇夫對皇帝,只行軍禮,這樣,就避開了著朝服之時,該長揖還是該叩首的問題了。

    當然,這個“場合”,指的是正式的場合,不是寢宮之內,皇夫、皇帝小兩口關起門來的“場合”。

    文祥不由大鬆了一口氣,趕忙說道:“這個好!皇夫是親貴之中的第一人,本該有以區別於普通親貴的……呃,這個……服御的!”

    這個說法,不倫不類,實在不算文博川的正常水準。可是,他不能點明,關卓凡的“著軍服”,真實目的,其實是為避開長揖和叩首的爭議而且,他也心知肚明,關卓凡之所以要用這個法子來避開這個爭議,是因為,自己的沉默,已經表示出對曹毓瑛的獻議不以為然的意思了。

    倉促之間,文祥想不出更有力量的“贊附”的理由,就搬出了個“服御區別於普通親貴”的說法。

    曹毓瑛未盡饜所欲,不過,這個方案,在禮儀上,間接的造成了皇夫不對皇帝“叩首”的格局,而且,人們也應該明白,此“逾格之恩”的真實用心,到底何在?

    尊皇夫、抑皇帝的目的,也算是初步達成了。

    還有,關卓凡既然這麼說了,文祥也已經“贊附”了,這個事兒,基本就算定局了,曹毓瑛自己也曉得,這種事情,不能夠操之過急,不能夠一口吃成個胖子,於是點頭說道:“也好不失為一個兩全其美的法子。”

    許庚身、郭嵩燾亦無異議。

    幾位大軍機,都沒有想到這麼一個問題:如此一來,還有什麼場合,“皇夫”是需要著朝服的呢?

    入直、覲見、筵宴、典禮,都已排除在外……咳咳,剩下的,可真是“多乎哉,不多也”啦。

    沒有一個人想到,這,其實正是關卓凡用心所在。

    自此,皇夫、軒親王、輔政王事實上的帝國第一人,就算是和朝服袍褂、翎頂輝煌說“再見”了。

    意義何在?

    意義在於衣冠的改革,開始了!

    在中國,衣冠的變化,具有極強的象徵意義,有時候,衣冠的改革,較之某些觸及實質利益的改革,難度還要大。關卓凡通過這種方式,以自身為突破口,極自然的打開了衣冠革命的通路。

    未來,請走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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