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史民國] 亂清 作者:青玉獅子 (連載中)

 
巴爾帕金 2014-5-16 16:37:58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2083 77547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7-5 22:11
第七十二章 麗麗
        
    從宮裡出來,關卓凡回到朝內北小街,軍醫已經在府裡候著了,替關卓凡換了藥,說,王爺的傷勢,已無大礙,傷口癒合良好,整條手臂,都可以適當的活動、活動,不必再吊在脖子上了。

    這個話,關卓凡去天津之前,軍醫就說過了,可是,出現在聖母皇太後面前的軒親王,負傷的左臂,依舊吊在脖子上,這是因為嘿嘿,你懂的。

    現在,大局已定,不必再演戲了。

    換過藥,關卓凡舒舒服服的泡了個澡,然後,在侍女的服侍下,痛痛快快的把自個兒洗刷了一遍。

    自遇刺負傷之後,關卓凡就“曠”著了,現在,四隻柔嫩的小手,在他身體上,上下求索,關某人正是血氣方剛的年紀,不可能一點兒反應都沒有,可是,嘿,“反應”雖然有,但是,咱們的軒親王,卻並沒有什麼“動作”居然生生的忍住了。

    兩個侍女,都不禁有些詫異,同時,也隱隱的有那麼點兒失望。

    洗刷之後,拭淨身體,換上了便袍。

    如是平日,接下來,軒親王就該移步書房,可是,喝過一碗茶後,關卓凡吩咐,“套車,去潛邸。”

    潛邸,即理藩院胡同的榮安公主府,啊不對,應該說是“原榮安公主府”榮安公主被立為嗣皇帝的同時,榮安公主府即升格為“潛邸”了。

    目下,整條理藩院胡同都被軒軍近衛團封了起來,由頭至尾,戒備森嚴,閒雜人等,一律不許出入,這個格局,將一直維持到“今上”移蹕紫禁城。

    進了二門,翠兒“今上”的貼身丫鬟,“釐降”時的“試婚格格”領著閤府執事,在二廳的台階下迎候額駙哎又錯了,如今不是“額駙”,是“皇夫”了。

    雖然還穿著孝袍,但是“女要俏,一身孝”,此刻的翠兒,容光煥發,玉立婷婷,一眼看過去,頗有些女主人的派頭了。

    放在以前,關卓凡出遠差歸來,站在翠兒目下位置上的,一定是“今上”本人。但是,關卓凡已經事先派人給“潛邸”打了招呼,如今身份不同,儀制不同,再沒有皇帝親至二廳迎候臣下的道理的。

    “奴婢給王爺請安!”

    關卓凡下了車,翠兒第一個福了下去,笑容滿面,“王爺大喜!”

    後邊兒“呼啦啦”一大片請下安去,齊聲說道,“王爺大喜!”

    咳咳,現在是“國喪”,何來“大喜”?你們……也太不矜持啦。

    關卓凡面帶微笑,親手扶起了翠兒,順勢在她的柔夷上輕輕一捏,說道:“‘大喜’什麼的,在咱們自個兒家裡,說一句、半句就罷了,出到外頭,可不敢這麼說,曉得了麼?”

    翠兒的臉紅了,不知道是因為曉得了自己“太不矜持”了,還是因為王爺的那隻不安分的手呢?

    “是,”她低聲說道,“奴婢知錯了。”

    “也不算什麼錯,”關卓凡含笑說道,“我就是白囑咐一句。”

    頓了一頓,“皇上呢?”

    “皇……啊,在‘海棠春塢’。”

    “海棠春塢”是“今上”在“潛邸”的寢臥。

    嗯,這就對了。

    “走吧。”

    “是,奴婢帶路。”

    “海棠春塢”原名“燕喜堂”,但是關卓凡不喜歡這個老氣橫秋的名字,就跟“今上”說,養心殿裡,也有一個“燕喜堂”,犯重了,不好。

    彼時的“今上”,雖然和“嗣皇帝”三字,還拉不上什麼干係,卻已“虛懷若谷以納輿論”,說,“燕喜堂”不合適,就請王爺替它改過一個名字罷。

    關卓凡便說,“海棠春塢”如何?你看外邊兒的院子裡,海棠花兒開的多好!

    “海棠春塢”?啊,真好聽!“今上”欣然說道,那……從今往後,“燕喜堂”就改成“海棠春塢”吧!

    門外傳來了熟悉的腳步聲,門內的佳人,心跳莫名的快了起來。

    進入明間,翠兒打起裡間的簾子,關卓凡跨過門檻。

    皇帝裊裊娜娜的站了起來,美麗的面龐上,紅雲淡染,“王爺……”

    咦,還叫“王爺”就不對了,哪有皇帝喊臣子“王爺”的?

    關卓凡正要說話,皇帝突然眼睛一亮,驚喜的說道:“你的胳膊……哎喲,傷勢已經好全了?”

    關卓凡微微一怔,這才想起來,自己的左臂,已經放下來了,不再吊在脖子上了。

    他不由感動了這個細節,連他自己都忘掉了,而且翠兒也沒有留意到。

    看著皇帝滿臉的驚喜不置,他再一次確定了:這個小女人,一顆芳心,實實在在,都放在了自己的身上。

    “哎喲,真的!”翠兒臉上懊喪的神氣,一現即隱,隨即滿面歡容,“公……哎,咱們皇上的心思,可真是細呢!奴婢就沒有留意到!”

    微微一頓,“王爺大安了,真是可喜可賀!恭喜王爺,恭喜……皇上!”

    關卓凡微笑說道:“繃帶還沒有拆掉,大約還得再過幾天,才可以拆線。不過,醫生說了,傷口癒合的很好,胳膊手什麼的,盡可以活動活動,不必再吊著了。現在,傷口癢的很,恨不得去抓它一把。”

    皇帝趕忙說道:“那可不行!不能抓!那是長新肉呢!你得忍著!”

    “是,”關卓凡含笑說道,“臣謹遵聖諭。”

    皇帝的臉兒,“刷”一下就紅了,囁嚅了一下,低聲說道,“嗐,你說什麼呀……”

    關卓凡轉頭對翠兒說道,“在軍機處用的午膳,胡亂吃了兩個餅子,不上不下的,麻煩你去廚下看看,有沒有什麼可以吃的?我再隨便墊巴點兒。”

    翠兒曉得,王爺這是暗示自己,不要在這兒礙眼了呢。

    她暗罵自己沒有眼力見兒,王爺離京的時候,“皇上”還是“公主”,王爺回京了,“公主”就成了“皇上”了!這麼天翻地覆的變化,王爺和皇上,不曉得有多少梯己話要說?自己怎麼還在這兒杵著!

    她趕忙說道:“是!奴婢這就去辦!”

    福了一福,退了出去,放下了簾子,掩好了門。

    “好,”關卓凡微笑說道,“終於‘兩人世界’了。”

    皇帝白玉般的面龐上,剛剛消散的紅雲,又回來了,這一回,她沒有出聲,低下了頭,十隻蔥管兒般的手指,輕輕的絞在了一起。

    前文說過,咱們軒親王,自從遇刺負傷之後,就“曠”著了,眼下大局底定,壓力消散,寬心暢意之時,別的感覺和需求,自然而然的,就冒了出來,見到妻子這副小兒女的神態,已是忍耐不住。

    另外,眼前這個即將和自己魚水合歡的女人,乃是這個龐大帝國的不折不扣的皇帝,一念及此,更是****勃發,難以抑制。

    關卓凡伸出手,將皇帝攬到了懷裡,輕輕的喊了聲:“皇上!”

    “皇上”渾身酥軟,夢囈般的說道:“你別這麼喊我……”

    隨即一驚,清醒過來,“哎,你的手……”

    “不礙事!”關卓凡含笑說道,“你老公是千軍萬馬、槍林彈雨出來的人,哪兒在乎這點兒了,傷口癒合的很好,盡可以活動、活動了!”

    “還是要小心……”

    “他們一個一個,”關卓凡輕輕的笑著,“都說什麼‘皇嗣至大’,再小心下去,可就耽誤‘至大’的皇嗣了……”

    一邊兒說著,兩隻手,連受傷的左手在內,一齊動作起來。

    皇帝發出了難以抑制的呻吟聲,她還想再說點兒什麼,可是,已經說不出來了嘴巴已經被丈夫的嘴巴堵住了。

    ……

    不曉得過了多久,屋內的斷雲零雨之聲,終於沉寂下去了。

    翠兒始終沒有過來“打攪”。

    繡榻之上,一床大大的錦被,遮住了皇帝和皇夫的身子。

    皇帝小小的臉龐,大半都埋在了被子裡,連眼睛都看不見了,只有黑亮的秀髮,猶如瀑布,從被子裡流淌出來,散在床上。

    如果掀開錦被一角,可以看見,皇帝的臻首,正枕在皇夫的手臂上當然是右臂,臉兒緊緊貼著丈夫的胸膛,美好的酮體,像一隻小貓一樣,蜷縮在丈夫的懷抱裡。

    皇帝說話了,聲音極低:

    “以後,就咱們兩個人的時候,你可不要再喊我……那個……那個什麼了,太彆扭了,我受不了……”

    關卓凡輕輕一笑,“臣謹遵聖諭。”

    “你又來!……”

    “好好……那,該喊你什麼呢?”

    “這……”

    這,還真有點兒撓頭呢。

    皇帝做公主的時候,只有乳名和封號,沒有大名。

    “就喊你……‘麗妞兒’?”

    皇帝“撲哧”一笑,“好啊,只是……”

    “只是什麼?”

    “只是將來老了,還喊‘麗妞兒’,會不會,聽起來有些……怪怪的?”

    將來老了……

    是啊,我們都會變老的……

    “要不這樣吧,我喊你‘麗麗’,好不好?”

    “‘麗麗’?”

    “是,‘麗麗’。”

    “這個……好!好聽!好……”

    “嗯,麗麗。”

    “嗯……”

    “麗麗。”

    “嗯!”

    雖然看不見皇帝的臉,但是,關卓凡有奇妙的感覺:皇帝滿面歡容,如花之綻。

    皇帝的身子,靠關卓凡靠的更緊了,同時,慢慢的重新火熱起來。

    這個情形,幾乎從來沒有出現過,皇夫哪裡能忍?於是,不顧傷痛,再次翻身上馬,至於梅開幾度,那是記不清爽的了。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7-5 22:12
第七十三章 繾綣意未盡,同途異路人
        
    窗外,日光已斜,窗戶上,海棠花朦朧的剪影,微微搖曳。

    窗內,羅綺生香,繾綣未盡,繡榻上的兩個人,都沒有起床的意思。

    先開口的,還是皇帝。

    “昨兒個晚上,我……怎麼也睡不著覺。”

    “想什麼呢?”

    “我是怕呀!我怕……唉,我哪兒曉得,該怎麼做這個……皇帝呀?”

    “怕什麼?”關卓凡輕聲一笑,“有你老公我在呢!”

    皇帝也輕輕的笑了,“今兒個早上,額娘一看見我就說,昨兒個晚上,你是不是翻了一宿的燒餅?怎麼像戴了一副墨晶眼鏡?”

    關卓凡“哈哈”一笑,“我倒不曉得,貴太妃原來這麼詼諧的?”

    “我就跟額娘訴苦,額娘說,你可是問錯人了!我哪兒曉得皇帝該怎麼做?這個話,你該拿去問[無][錯]你的老……”

    說到這兒,抿嘴兒一笑,將“公”字嚥了下去。

    關卓凡聽的心裡癢癢的,麗貴太妃嘴中,也會說出“老公”這種字眼兒?

    “唉,”皇帝幽幽的嘆了口氣,身子向關卓凡靠了靠,“現在你回來了,我就……什麼都不怕了。”

    關卓凡心中感動,手上微微用力,將皇帝攬得更緊了一些。

    過了一會兒,皇帝試探著說道:“我做了這個……呃,那個什麼了,額娘那兒,是不是……該進位皇太后呢?”

    “當然!”關卓凡說道,“不過,這要等你登基了,由你自個兒來封。”

    “啊……”

    皇帝掩飾不住自己的欣喜之情,頓了一頓,低聲說道:“那……可是謝謝你啦。”

    “這有什麼好謝的?”關卓凡說道,“皇帝的生母進位皇太后,是天經地義的。”

    “嗯。”

    過了片刻,皇帝又問,“那……額娘的封號,該是什麼呢?”

    “第一個字,”關卓凡說道,“仿慈安、慈禧兩位皇太后的例,用‘慈’字;第二個字,就用貴太妃原先的封號‘麗’好了‘慈麗’,好不好?”

    “好!”

    關卓凡再一次“感覺”到了,懷抱裡的皇帝,笑靨如花。

    “慈麗皇太后聽著好聽,看著好看!嗯,就是‘慈麗’了真好!”

    關卓凡曉得,皇帝之所以“龍顏大悅”,根本原因,不在於“聽著好聽,看著好看”,而在於那個“慈”字有了這個“慈”字,麗貴太妃的皇太后,就真的和前邊兒的兩位皇太后,平起平坐了。

    “到時候,”皇帝說道,“我就得……搬進紫禁城裡去了吧?”

    “這是自然的。”

    “唉!”皇帝嘆了口氣,“我是真捨不得這兒!我這輩子,最快活、最開心的日子,就是在這兒過的!今後……”

    語氣之中,滿是惆悵。

    關卓凡笑了,“皇上春秋正盛,哪兒就‘這輩子’了?”

    皇帝嗔道:“你又說皇……又說那個字眼兒!”

    “好,好,是為夫失言了!”

    頓了頓,關卓凡認認真真的說道,“麗麗,你替你打包票,你還年輕,你‘這輩子’,只過了一小半兒還不到,你的‘最快活、最開心的日子’,往後,還多著呢!”

    沉默片刻,皇帝輕聲說道:“嗯,我相信你說的話。”

    “所以,以後就不要再說這麼老氣橫秋的話了你已經‘這輩子’了,我怎麼辦?一定是已經‘這幾輩子’了!”

    皇帝“撲哧”一笑。

    過了一會兒,皇帝說道,“那……額娘呢?我是說……她也要搬回紫禁城嗎?”。

    “是,貴太妃進位皇太后,”關卓凡說道,“自然也要搬回紫禁城的。”

    皇帝鬆了口氣,說道:“哎喲,好!這麼著,我就不是一個人了!宮裡那種地方,四邊兒不靠的,我和額娘,住在一塊兒,彼此能有個照應。”

    “不是‘住在一塊兒’,”關卓凡說道,“雖然都在紫禁城,可是,你住你的,她住她的,可不能住在一個宮裡頭。”

    “啊……是……”

    頓了頓,皇帝問道,“那,我們倆,都住哪兒呢?”

    “貴太妃自然住回永和宮,”關卓凡說道,“你呢……”

    沉吟了一下,“本來,永壽宮距養心殿是最近的……”

    “永壽宮?”皇帝失聲說道,“我不要住!”

    永壽宮為西六宮之一,在養心殿北,永壽門對正養心殿的後門之一吉祥門,彼此就隔著一條夾道,因此,關卓凡說“永壽宮距養心殿是最近的”。

    皇帝卻不願意住永壽宮,原因呢,關卓凡心裡明鏡兒似的:永壽宮的右鄰,就是太極殿,穆宗崩逝於此,皇帝一想到這一層,就有“心障”。

    “好,好!”關卓凡用一種哄小孩子的口氣說道,“不住,不住!”

    頓了頓,“那……就乾清宮吧。”

    皇帝嚇了一跳,“乾清宮?”

    “是,”皇夫的回答,十分肯定,“乾清宮。”

    乾清宮為“天子正衙”,或者,“天子正寢”,居內廷之首,在年輕的皇帝的心目中,一向最為“高大上”的,現在,呃,自己居然要……住到乾清宮裡去了?

    當然,自己現在已經是“天子”了,“天子正衙”也好,“天子正寢”也罷,自己住了進去,都是理所應當的,可是

    “我如果沒有記錯的話,”皇帝惴惴不安的說道,“是不是……打從雍正爺開始,本朝的皇帝,就不住在乾清宮了?”

    “是。”

    關卓凡先回答了她的問題,然後說道:“‘雍正爺’這種叫法,咱們自己個兒嘮嗑,說說無所謂,和宮眷們以及王公的眷屬們說話,也可以這麼說,不過,如果是對著外頭的大臣,就不能這麼說了,要稱呼廟號和謚號,嗯,‘世宗憲皇帝’。”

    皇帝臉上一紅,心裡說,我就說我不曉得怎麼做這個勞什子皇帝嘛!

    不過,這個話,沒有說出來,說出來的是:“是,我曉得了。”

    輕聲一笑,“今兒晚上,你替我補補課罷。”

    “好!”關卓凡也笑,“如此一來,我就是‘帝師’了榮幸之至!”

    頓了一頓,溫言說道:“世宗皇帝之所以沒有入住乾清宮,一是因為他秉性簡樸,不大喜歡乾清宮的奢華堂皇,乃移居養心殿,為天下人做去奢返儉的表率不過,這不是最重要的原因。”

    “最重要的原因,嗯,世宗說,乾清宮是聖祖仁皇帝的居所,處處都留下了聖祖的音容笑貌,他每一念及,就哀痛不已;另外,他在服御上頭,也萬不敢過逾聖祖的,因此,既不能、亦不敢住在乾清宮。”

    “啊……是這麼回事兒……”

    關卓凡一笑,“你未必曉得是怎麼回事兒世宗移居養心殿,以此向天下人表示‘守孝’以及尊崇聖祖仁皇帝之至意,可是,何以要以如此特別的方式彰顯自己的‘純孝’?唯恐天下人不曉得?這,是另有原因的。”

    “什麼原因呢?”

    關卓凡剛要說話,心中微微一動:我對她說的,會不會太多了些?

    不過,話已經說到了這個份兒上,就不能不繼續說了下去:“世宗繼位的時候,情形比較特殊,下頭有不少人,不大服氣,世宗以‘至孝’、‘純孝’示天下人,就是為的堵這班人的嘴。”

    “啊,我知道,‘九王奪嫡’……”

    “不錯!”

    頓了頓,關卓凡繼續說道:“至於乾隆、嘉慶、道光、咸豐四朝,都沒有搬回乾清宮,一個是世宗開了頭兒,後邊兒的,沒什麼特別的緣由,就不輕易改易了;第二,乾清宮太大了,說到起居便給,有時候,反倒比不上東西六宮,所以,就這麼一直順延了下來。”

    “啊,我明白了……”

    轉念一想,又糊塗了。

    雍正爺……呃,世宗……憲皇帝繼位,他是康熙爺……呃,聖祖仁皇帝的親生兒子,猶有那麼多人不服氣,我一個女人,“繼統承嗣”,自然有更多的人不服氣,怎麼……反倒更加“高調”了呢?

    想到關卓凡方才說的“特別的緣由”嗯,一定是有什麼“特別的緣由”了!

    “乾清宮明殿掛的那塊匾,”關卓凡說道,“你是知道的吧?”

    “是……‘正大光明’嗎?”。

    “對。”

    關卓凡點了點頭,“我還沒來得及給你看立你為嗣皇帝的懿旨明兒一早就明發。懿旨上說,你是文宗顯皇帝的血嗣、穆宗毅皇帝的女兄,在你這兒,大清統緒的傳承,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嗯……”

    “對了,還有,你的年號,叫做‘洪緒’。”

    “洪緒?”

    “嗯,洪鐘大呂的‘洪’,統緒傳承的‘緒’。”

    “啊……”

    “總之,你做嗣皇帝,不論從哪方面說,都合情合理,都經得起天下後世的評判”

    頓了頓,加重了語氣,“正合著‘正大光明’四個字所以,該入住乾清宮。”

    說到這兒,皇帝便全都明白了。

    世宗“低調”,是因為繼位的合法性被質疑,自己“高調”,也是因為相同的原因,但是,應對之策卻剛剛好掉轉了過來入住乾清宮,以其“天子正衙”的“身份”,向天下人彰顯繼位的合法性。

    她發了好一會兒的怔,然後長長的嘆了口氣,說道:“做皇帝……還真不容易。”

    關卓凡一笑,“這個嘛,說容易,不容易;說難,也不見得真難。”

    “那……也是。”

    頓了頓,皇帝說道,“嗐,我也不必瞎動腦筋了,你怎麼說,我怎麼做,不就不難了?”

    皇帝的話,自然而真誠,可是,關卓凡心中,還是微微一動。

    “不過,”皇帝猶豫了一下,“有一個事兒……”

    哦,你還是有想自作主張的事兒?

    “你說。”

    “嗯,是敦妹妹……”

    關卓凡心中一動,“怎麼呢?”

    “我和她,該怎麼見面呢?多……尷尬呀!”

    “依禮而行,有什麼尷尬呢?”

    “就是這個‘禮’,叫人尷尬!……”

    頓了一頓,皇帝用極堅決的語氣說道:“無論如何,敦妹妹和我見禮,不可以下跪!不然,不然……”

    關卓凡微笑,“不然如何?”

    “你別不當回事兒啊!不然,我就真的沒有臉見她了!”

    關卓凡沉吟不語。

    “這個事兒,你一定得答應我你……得替她想一想!也要……替我想一想!”

    關卓凡還是不說話。

    “我做了皇帝……我曉得她會怎麼想!本來都是一樣的人,現在……唉!敦妹妹打小兒就驕傲的很,樣樣出色,這麼一來,她怎麼受得了啊”

    等了一會兒,關卓凡還是沒有動靜,皇帝用手指輕輕戳了一下丈夫的胸膛,“你……倒是說話呀!”

    “這個……好吧!”

    皇帝大出一口長氣,不由自主,按了按自己的胸口,“唉,我心裡的這塊大石頭,總算放下來了!”

    “麗麗,”關卓凡輕輕嘆了口氣,“你的心眼兒……真好。”

    “都是一家人,家和萬事興,我雖然年輕,這個道理,還是懂的。”

    “嗯……不錯,家和萬事興。”

    可是,這個家,真能“和”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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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四章 紫禁圍城
        
    過了一會兒,皇帝把最後一個重要問題問了出來:“你呢?我是說,你要不要……也搬進紫禁城啊?”

    關卓凡微笑,“你要不要我也搬進去呢?”

    皇帝的回答沒有任何遲疑,幾乎是衝口而出:“我自然要你搬進去!”

    話音甫落,關卓凡就“感覺”到,懷裡的人兒,臉兒又紅了。

    “就不曉得……”皇帝囁嚅了一下,遲疑的說道,“有沒有……這樣子的規矩?”

    “規矩嘛,”關卓凡說道,“都是人定的……”

    頓了一頓,慨然說道,“好,既然你要我搬進去,我就搬進去!”

    “嗯!”

    皇帝笑逐顏開,挪了挪身子,抱緊了丈夫。

    “再者說了,”關卓凡輕聲笑道,“如果咱們兩個,一個宮內,一個宮外,‘至大’的皇嗣,可怎麼辦呢?”

    皇帝不說話,卻把夫君抱的更緊了。

    關卓凡又有些“反應”了,他告誡自己:鎮定,鎮定,力有不逮,力有不逮了!

    過了片刻,皇帝說道:“你搬進宮裡,住哪兒好呢?”

    “你說呢?”

    “這個事兒,”皇帝說道,“我跟額娘兩個,還嘮過呢!可是,哎,好像,哪兒都不大……合適似的……”

    “啊,”關卓凡笑道,“原來你們娘兒倆早有預謀了。”

    皇帝用手指在丈夫胸膛上輕輕一戳,算是對他的回應,然後說道:“不過,那個時候,可沒想到我要住乾清宮的……”

    頓了頓,語氣變得熱切了:“既如此……你就住弘德殿,或者昭仁殿,好不好?這樣,咱倆離得近,辦事兒也方便……”

    關卓凡輕聲一笑。

    這聲笑,聽起來頗為古怪,皇帝不由微愕,自己說錯了什麼話嗎?

    轉念一想,壞了,肯定是這句話“辦事兒也方便”……說錯了!

    “刷”一下,皇帝的臉兒又紅了,急道:“哎,我不是那個意思!”

    關卓凡繼續壞笑:“你不是哪個意思啊?”

    “我不是”

    咳咳,“那個意思”,如何可以宣之於口呀?

    皇帝憋的面紅如火,一咬牙,曲起手指,用指節頂住了關卓凡的胸膛,用力一旋,“我就是那個意思……怎麼樣?”

    綸音入耳,關卓凡腦子裡微微“嗡”的一聲,已是魂飛魄散,哪裡還把持的住?立即翻過身來,“好,好!咱們現在就‘辦事兒’!現在‘辦事兒’,才‘方便’呢!”

    “你……哎……”

    ……

    窗外,天色已經向晚,窗戶上,海棠花的剪影,朦朧難辨了。

    ……

    先說話的,還是皇帝。

    “我的身子骨兒,都快散架啦……”

    皇夫沒有答話,皇帝繼續嬌嗔:“明兒個早上起來,也不曉得,能不能下得了床……”

    “下不了床,”皇夫終於說話了,“就不下了,咱們就窩在床上,繼續‘辦事兒’……”

    皇帝“撲哧”一聲,笑了出來,“你瘋了!如果真……那樣的話,我拼了命,也得逃下床去……”

    “逃得過初一,逃不過十五啊……”

    “我……我不跟你說這些瘋話了……”

    寢臥裡的空氣,似乎都是甜膩的。

    過了一會兒,皇帝說道:“哎,我剛才說的……弘德殿,或者昭仁殿,你覺得,怎麼樣啊?”

    “啊……我差點兒忘了這茬兒了……”

    “嗐,你這個人,都在想些什麼呀……”

    弘德殿居乾清宮右,昭仁殿居乾清宮左,是附屬於乾清宮的兩座小殿。弘德殿和昭仁殿,都是自成一院的獨立建築,在建築格局上,並不是乾清宮的“配殿”,更像是乾清宮的兩座獨立的“耳房”。

    “弘德殿、昭仁殿……”關卓凡沉吟說道,“實話實說,你說的這兩處地方,我還真沒有想過……”

    頓了一頓,“嗯,也未必不可以考慮不過,那是以後的事兒,眼下,我住弘德殿、昭仁殿,大約是不可行的。”

    “不可行為什麼呢?”

    “弘德殿、昭仁殿,雖都不大起眼,”關卓凡說道,“可是,因為密邇天子正衙的乾清宮,地位都比較特殊。”

    頓了頓,“先說弘德殿。弘德殿主要是拿來‘進講’用的,順治朝曾祭告先師孔子於弘德殿;康熙朝,聖祖命講官於弘德殿進講書、經;還有,你該記得,穆宗皇帝年紀漸長之後,他的‘書房’,就從上書房轉到了弘德殿。”

    “啊……對,你還做過‘弘德殿行走’呢。”

    “是啊。”

    弘德殿行走現在回想起來,那是多麼諷刺的一個職務啊。

    關卓凡略略的出了一會兒神,說道:“再說昭仁殿。怎麼說呢?嗯,打乾隆朝開始,昭仁殿就成了皇帝的……‘藏書室’。”

    “‘藏書室’?”

    “是。”關卓凡說道,“高宗皇帝下詔從宮中各處藏書中選善本呈覽,列架於昭仁殿內收藏,又經重新整理,剔除贋刻,編成《天祿琳瑯前編》,一共十捲嗯,昭仁殿內掛的‘天祿琳瑯’匾,就是高宗皇帝的御筆。”

    “啊,是這麼回事兒……”

    “嘉慶朝的時候,乾清宮失火,延燒昭仁殿,這些‘天祿琳瑯’,被一火焚之……”

    “哎喲,真可惜!”皇帝失聲說道,“那怎麼辦?”

    關卓凡笑了笑,“仁宗皇帝命重輯《天祿琳瑯續編》,收藏的書目,比《天祿琳瑯前編》,倒還要多了二百多部。”

    “啊,那就好……”

    “這兩處所在,”關卓凡說道,“都算是有特別用途的,遽然改做他途,不大合適。”

    “嗯,”皇帝說道,“你如果搬了進去,就得先把裡邊兒的藏書,都搬了出來,另尋妥善地方安置,確實有些……折騰了。”

    “是。”

    頓了頓,關卓凡繼續說道,“不過,你說的也對,弘德殿、昭仁殿兩處,確實最為‘方便’”

    說到這兒,笑了一笑,“我說的‘方便’,不是那個‘意思’。”

    皇帝臉上一紅,輕輕的啐了一口,沒搭他的話頭。

    “只是現在還不大‘方便’以後再說吧。”

    “嗯。”

    過了一會兒,皇帝嘆了口氣,“我在宮裡住了十幾年,弘德殿和昭仁殿的來龍去脈,都不曉得,你怎麼……就能曉得這麼多的事情呢?”

    我當然曉得我天天捧著張紫禁城的輿圖,鑽頭覓縫,看看哪裡有機可乘,嘿,您說,我還有什麼不曉得的?

    關卓凡沒有直接回答妻子的感嘆,微微一笑,說道:“別說弘德殿和昭仁殿了,就是永和宮的‘來龍去脈’,你也未必曉得吧!”

    皇帝仔細一想,還真是這麼回事兒,嬌笑道:“還真是哎,有個什麼都曉得的老公……真好!”

    說著,身子又挪動了一下,向關卓凡靠了一靠。

    “海棠春塢”內,春意盎然,蜜意濃情。

    不過,這也不合適,那也不合適,皇帝有點兒發愁了,“那……你到底住哪兒好呢?”

    “我想……南三所吧。”

    啊?

    皇帝愕然,“南三所?”

    “是。”

    “南三所……不是做了軒軍的軍營了麼?”

    “是,”關卓凡笑了笑,“我去跟大頭兵們擠一擠吧。”

    這個方案,大出皇帝的意料,“那……那也太憋屈你了呀!”

    “倒也不至於‘憋屈’,”關卓凡說道,“南三所雖然不比弘德殿、昭仁殿,不過,到底也是皇子的居所;我呢,也不會真和士兵們擠在一間屋子裡。”

    頓了頓,“南三所分東所、中所、西所,每一所,都是一個三進的院子,算一算,一共有九進院子,我如果住南三所,自然是單獨佔一進院子你放心,‘憋屈’不著我的。”

    “啊,是這樣……”

    皇帝對南三所,並沒有什麼明確的概念,南三所位處外朝,她是從來沒有去過的。不過,丈夫說的也對,南三所既然是“青宮”,是皇子的居所,起居上應該差不到哪裡去,於是,略略的放下心來。

    “你如果住南三所,不論哪一所,可都得挑最裡邊兒的那一進。”

    “那是,”關卓凡笑道,“不然,大頭兵們見天兒的在院子裡穿來穿去,我也受不了。”

    “嗯。”

    一時無語。

    過了好一會兒,皇帝輕聲說道:“我再提一提你敦妹妹的事兒,你可別忘了。”

    “呃……好。”

    唉,議過了皇夫的禮儀,還得議……皇夫福晉的禮儀。

    皇夫福晉好奇怪的名稱。

    現在,“皇夫福晉”,只剩下一位了。

    懷裡的這一位是“正妻”,小蘇州胡同的那一位也是“正妻”,可是,兩位“正妻”,大大不同了。

    這個……唉。

    “還有,”皇帝說道,“明兒個你到敦妹妹那兒去吧。”

    關卓凡微微一怔,笑道:“怎麼,趕我走了?”

    皇帝的纖指,在丈夫心口輕輕一點,微笑說道:“是,趕你走了!”

    過了片刻,柔聲說道:“你曉得我的意思的。”

    “嗯。”

    “到了小蘇州胡同,好好兒的……替我說幾句話,好麼?”

    “嗯。”

    “其實,”皇帝幽幽的說道,“有些話,我倒寧願自己親口對她說,可是……”

    可是,如今彼此身份不同,以前能說的話,現在沒法子說了。

    “你就放心吧,”關卓凡溫言說道,“她是個明白事理的,一定想的通的。”

    頓了一頓,語氣中又帶出了嬉笑的意味:“再說,你老公的口才,你還信不過?”

    丈夫似乎確實是無所不能的,可是,皇帝並不能真的放心,有些事兒,女兒家的心事兒,就算把佛祖菩薩搬過來,也不見得……就一定管用吧?

    能說的話,都說了,再說,就不合適了。

    皇帝把臉深深的埋在丈夫的懷裡,心裡默默的祈禱,盼著一切一切,最終……都會天遂人願吧。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7-5 22:12
第七十五章 龍姿鳳表
        
    第二天一早,立榮安公主為嗣皇帝的懿旨、兩宮皇太后撤簾歸政的聖旨,同時明發。

    “靴子”終於落地了,黑紙白字,聖諭煌煌,朝野上下,繁星無數,對著那輪耀目的明月——軒親王,閃爍得更加起勁了。

    另外,雖然“洪緒”的年號,要等到今上舉行登基大典的時候,才正式公佈;皇夫的禮儀,更要等到今上正式登基之後,才頒行“恩詔”,予以最終的確定,但是,相關消息,卻和上述明發的懿旨、聖旨一起,“官洩”了。

    這可以理解為“預熱”、“造勢”,也可以理解為“試試水溫”——萬一真有什麼過於強烈的反對的聲音,正式公佈之前,還來得及“微調”。

    當然,這種擔心是多餘的。

    雖然,私下底,許多人都認為,如果叫我來取,我一定能夠取個更響亮、更氣派的年號,不過,“洪緒”四平八穩,本身並沒有什麼可挑眼兒的,更何況,大多數人都明白,其中有一個“明申統緒”的意思在,於是,檯面上,更加沒有人敢信口開河、胡亂批評了。

    爭議主要集中在皇夫的禮儀上。

    爭議並不是反對,就算有不以為然者,也絕不肯在這種事情上做仗馬之鳴的——不然,就是左右開弓,將皇帝和皇夫的臉,一起打了呢。

    爭議的題目是:這個“入直、覲見,許著軍常服;筵宴、典禮,許著軍禮服”的禮儀,到底是尊崇皇夫呢?還是皇夫本人“謙和沖退、自請遜抑”呢?

    明明是“不跪之臣”,居然被解讀成“謙和沖退、自請遜抑”,這個,也真叫“公說公有理,婆說婆有理”了。

    持後一種看法的人,有著似乎頗為充足的理由:

    軒親王軍服面聖,這是古人“負弩前驅”之義啊。

    所謂“負弩前驅”,是漢朝地方官迎接天子的禮節,即背負弓箭,在前頭開路。

    推而廣之,“負弩前驅”的花樣,又不僅僅止於君臣之間。

    譬如,司馬相如拜中郎將,建節往使西南夷,至蜀,蜀太守以下郊迎,縣令負弩矢先驅,蜀人以為寵。

    又,霍去病出擊匈奴,河東太守負弩郊迎。

    總之,是對迎接的對象表示特別尊崇的意思。

    持此觀點的人說,軍服,相當於“弩”;軒親王著軍服,即相當於“負弩”。本來嘛,皇帝、皇夫,可以算是“敵體”,軒親王卻在天子之前,自居於地方官的位置,這不是“謙和沖退、自請遜抑”,又是什麼?

    開始的時候,持此觀點的人,並不算太多,但是,愈往後愈多,因為,在這些人的心目中,軍服不算正式的官服,地位是比不上朝服的,軒親王棄朝服而就軍服,確實是“謙和沖退、自請遜抑”。

    這種觀點,對關卓凡來說,有利有弊。

    有利之處,自然是忽視了他的“不跪”、“不臣”;有弊的是,他的“衣冠革命”,還沒有正式開始,就被小小的打了一個折扣了。

    不過,這些都是後話了。

    “官洩”歸“官洩”,不過,有人有空兒去琢磨皇夫禮儀裡邊兒藏了什麼花樣,有人卻沒空兒想東想西——譬如,禮部尚書萬青藜。

    立嗣皇帝的懿旨,既然已經明發,眼前的當務之急,就是嗣皇帝的登基大典了——登基大典向例由禮部為主操辦,一看到明發,萬青藜和禮部上下,便開始動作起來了。

    本來,登基大典雖然頂頂重要,卻並不難辦,因為一切都有成例可循,可是,這一次不同了!

    這一次登基的,可是女皇帝啊!

    別的不說,就說龍袍、朝冠吧——款式、花色,這女皇帝和男皇帝,有什麼不同?

    還有,畢竟是女皇帝,“御容”上頭,好不好叫臣工任意瞻仰?要不要……這個,嗯,有所遮掩?

    全無成例可循。

    這些問題,今日之前,萬青藜就在心中反覆盤算了,也已經有了腹案——

    就是:一切可議之處,自己都不自作主張,都去請示了軒親王再說——決不能給他一個“專擅”的印象,更不能有不中他的意的舉措。

    於是,“明發”一下來,萬青藜就派了司官,進宮請問軒親王日程安排,說,敝衙門的堂官,有緊要公事,要請王爺的示下。

    如此著急忙慌,倒也少見,軍機章京說,王爺說了,他今日總要在軍機處用過午膳,才能下值的,就請萬藕翁未正時分,進宮在軍機處見面吧。

    萬青藜提前一刻,到達軍機處,在軍機章京直廬等了近兩刻鐘,軒親王傳見。

    軒親王的答覆,大出萬青藜的意料。

    “藕翁,”關卓凡說道,“這沒有什麼好為難的,一切都照成例就是了。”

    萬青藜愕然,“成例?”

    “是,成例。”

    王爺是不是沒有弄懂我的意思?

    “王爺,”萬青藜斟酌著說道,“有些事情,是沒有成例的,譬如,龍袍、朝冠,這個,呃,男女有別……”

    “藕翁,”關卓凡平靜的說道,“男女固然有別,但是,皇帝和皇帝,有什麼‘別’可言呢?”

    萬青藜的腦子,“嗡”的一聲,背上的冷汗,倏地就冒出來了!

    今上繼統,反覆強調的,就是其為文宗之“血嗣”,就是“承嗣”的資格,就是……泯滅男女之別!

    我還說什麼“男女有別”!

    我……唉!何其荒唐!

    宦海多年,在這樣子的大關節上,竟然念不及此!

    “是,是!”萬青藜聲音都發抖了,“王爺的訓諭,我明白了!我……荒唐!實在是荒唐!”

    “藕翁,”關卓凡笑了一笑,“也沒有那麼嚴重——你大約在想,這個……男龍女鳳,今上的龍袍、朝冠,是不是該減兩條龍,加兩隻鳳?嗯,這也是你的好心,亦是人之常情,不足深怪。”

    微微一頓,“不過,‘男龍女鳳’之謂,其實是不對的,正確的說法,應該是‘帝龍後鳳’!這個‘鳳’,一定要加,嘿嘿,倒是應該加到我的身上,才對頭些。”

    萬青藜汗流浹背,“是,是!王爺高屋建瓴,指畫明白,我……我是徹底的明白了!”

    “明白就好!”

    頓了一頓,關卓凡含笑說道,“不過,我方才說的,什麼加‘鳳’到我的身上,是在開玩笑,藕翁,你可別真的替我加兩隻‘鳳’啊!哈哈哈!”

    “是,是!……”

    萬青藜一邊兒點頭,一邊兒陪笑,一邊兒抹著額頭的汗水,不曉得該回什麼話好。

    “至於‘御容’,”關卓凡說道,“今後,咱們說不定還要學英吉利的法子,將今上的‘御容’,鑄到新錢上頭,全天下的人,中國人、外國人,都覷得清清楚楚!這登基大典,又有什麼好遮掩的?”

    將今上的御容……鑄到新錢上頭?

    萬青藜心中一跳,但是不敢多問,連連點頭,“是,是!”

    “總之,”關卓凡的手指,在桌面上輕輕一點,“一切都照成例就是了!”

    軍機章京對禮部的司官,說軒王爺“總要在軍機處用過午膳,才能下值”,事實上,一直過了申正——下午四點鐘,關卓凡才忙完手頭上的事兒,下值出宮。

    “不回朝內北小街了,”他吩咐圖林,“直接去小蘇州胡同吧。”

    一早就派人通知了敦柔公主,說王爺今兒個下值之後,會過小蘇州胡同來。

    然而,到了小蘇州胡同,卻大大出於意料——

    敦柔公主不在府裡。

    關卓凡不由愕然。

    一路之上,他都在“培養情緒”,這下子——

    “回王爺的話,”管家低眉順眼的說道,“恭親王福晉身子不爽利,公主過鳳翔胡同問安去了。”

    “啊……”

    關卓凡釋然了,隨即問道:“恭親王福晉病了?嚴重嗎?”

    心裡想,我要不要也過去“問安”呢?

    再一想,不行啊,恭王福晉雖然是自己貨真價實的岳母,可是,宗法上頭,她卻是自己的“嫂子”——面對面兒的,也只能稱呼她“六嫂”。這個,斷沒有“嫂子”身子不爽利,小叔子趕去“問安”的道理——除非“嫂子”病危了。

    “呃……”管家遲疑了一下,“應該也不是很嚴重——鳳翔胡同的人,並不是特意過來報‘平安’的,呃……是過來送東西,公主問了起來,才這麼……說的。”

    關卓凡目光一跳。

    這就是說,根本不是什麼大病,甚至,連正經生病都算不上,頂多有點兒鼻塞感冒,打幾個噴嚏罷了。

    當然,即便如此,母女關心,也不能說敦柔公主做的不對。

    “公主什麼時候過的鳳翔胡同?”

    “呃,大約是……未正二刻吧。”

    未正二刻——下午兩點半鐘,自己是申正——下午四點鐘下值的,期間,足足一個半鐘頭。

    事實上,敦柔公主有非常充裕的時間,派人通知丈夫,自己“回了娘家”,可是,她沒有這麼做,為什麼?

    “王爺,”管家覷著關卓凡的神色,小心翼翼的說道,“要不要,叫人給公主遞個信兒,說……王爺已經到府了?”

    “不必,”關卓凡顏色如常,“她們娘兒倆,好不容易見一回面,讓她們好好兒的聊一聊吧!”

    “呃……是。”

    “熙姑娘和馬嬤嬤也跟去了,是吧?”

    “熙姑娘”就是小熙。

    “是。”

    關卓凡點了點頭,不再說什麼了。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7-5 22:16
第七十六章 公主失蹤了?
        
    關卓凡回到了自己的書房“洗心齋”。

    進門之後,抬起頭來,看向明間正中上懸的那塊匾,室內的光線相對較暗,他微微的眯起了眼睛。

    “洗心如初”。

    這幾個字,不算如何漂亮,不過大致還工整,勉強看的過去他自己的字。

    以關卓凡的地位,全中國任何一個人的法書,都可以輕易求到包括御筆,不過,這幾個字,他還是堅持自己來寫。

    洗心如初。

    關卓凡輕輕的嘆了口氣。

    這個世上,真的有一種淨水,可以將蒙塵的人心,洗的乾乾淨淨嗎?

    我這顆心,還是……當初的那顆“初心”嗎?

    唉。

    在檀木書枱後坐了下來,關卓凡突然發現,日理萬機的自己,居然無事可做。

    他今天過小蘇州胡同,是來做敦柔公主的“思想工作”的;而且,對於皇帝說的,“敦妹妹打小兒就驕傲的很”,關卓凡也是領教過的,因此,他雖然自吹自擂,“我的口才”如何如何,卻並不以為,今天這個“擂台”,輕輕鬆鬆就可以打了下來,所以,一心一意的“備戰”,未計其餘沒有帶什麼公事過來。

    那就看。

    從書架上隨意抽出一本,定睛看時,卻是《般若波羅蜜多心經》,翻了兩頁,心卻靜不下來,也就看不下去。

    關卓凡合上了《心經》,背脊靠在椅背上,合上了眼睛。

    是自己想多了?

    還是……真的被皇帝說中了,敦柔公主跟自己鬧起了彆扭?

    至於嗎?

    榮安公主做嗣皇帝的事兒,很早就開始發酵了,並不是今天才冷不丁冒了出來,敦柔公主這兒,一直沒有什麼異常的表示啊!

    還有,麗麗做了嗣皇帝,兩姐妹雖然分出了高下,可是,水漲船高,就“絕對高度”而言,大夥兒都在往上漲也包括敦柔啊。

    敦柔更有敦柔的特別的好處麗麗做了嗣皇帝,所出即為“皇嗣”;則敦柔所出,理所當然承嗣關卓凡,今後,“世襲罔替”的軒親王的爵位,可就落在“二房”一支了。

    二房嘿。

    當然,俺現在“謙和沖退”,還沒有戴上“世襲罔替”的鐵帽子,不過,瞎子都看得出來,這是遲早的事情呀……

    再者說了,敦柔在皇帝面前,又不需要下跪,雖然不能說是“平禮”,可是,那個意思……也差不離兒了吧?

    她還有什麼不滿意的呢?

    唉,人的思想,真的是有盲區的,即便聰明如關卓凡者此時此刻,敦柔可不曉得,她不必在皇帝面前下跪啊!

    過了半個時辰,侍女過來請示:已經過了飯點兒了,王爺要不要先用膳呢?

    王爺指示:再等一等吧。

    這一等,又是半個時辰。

    眼見天色已晚,已到了掌燈時分,公主卻還是沒有信兒,府裡上上下下,開始竊竊私語了。

    管家過來,賠笑說道:“請王爺的示,呃……要不要派個人,到鳳翔胡同去……呃,催一催?”

    關卓凡笑了一笑,說道:“這種事兒,只有老婆催老公的,哪有老公催老婆的?嗯,估計是那邊兒留飯了,得,我自個兒先吃吧!”

    於是,軒親王就用了一頓“一個人的晚餐”。

    王爺雖然說“這種事兒,只有老婆催老公的,哪有老公催老婆的”,不過,管家還是私下底派了個小廝,到鳳翔胡同“瞅一眼”,看看是不是真的“那邊兒留飯了”?

    管家告誡小廝:只偷偷瞄一眼就好,什麼多餘的話也不要說!

    過了大半個時辰,那個小廝回來了,說,果然是“那邊兒留飯了”。

    這可就奇怪了!

    “那邊兒”怎麼能“留飯”呢?王爺今兒個可是過府裡來了呀!

    還有,就算“那邊兒留飯”,也得給“這邊兒”遞個信兒呀!

    就算公主自個兒……呃,“忘了”這茬兒,恭親王府也該替公主遞這個信兒呀!

    六爺和六福晉,在這種事情上,一向細心謹慎,不可能這麼馬虎大意啊!

    呃,不對,不是“六爺和六福晉”六爺回了香山碧雲寺,恭親王府裡,只剩下六福晉一位了。

    那也沒什麼區別六福晉一般是人情世故精熟的呀!

    真正是奇怪了。

    又過了一個多時辰,還是沒有動靜。

    軒親王終於等不下去了,吩咐道,我手裡還有公事,得趕回朝內北小街處分,公主回來了,派人給我送個信兒。

    管家諾諾連聲。

    軒親王的臉色,平靜如常,看不出什麼喜怒。

    可是,管家心裡卻暗道:只怕要起風波!往後的日子,未必好過了!

    唉!

    是夜,關卓凡一直等到子初晚上十一點鐘,小蘇州胡同那邊兒,還是沒有消息。

    皇帝言中了。

    她這位驕傲的堂妹,果然大大的發作了。

    關卓凡困惑的是他的困惑,和敦柔公主的管家的困惑,是一樣的在這個事情上,那個暴雨闖宮、長跪不起的恭親王福晉,怎麼會和女兒做成一氣呢?

    關卓凡和敦柔公主的管家,都冤枉了恭親王福晉她根本就不曉得,今兒個,女婿過來女兒的府裡。

    關卓凡過府一事,敦柔公主根本就沒有告訴母親。

    見到敦柔公主,恭親王福晉雖然欣喜,卻也詫異。

    “失驚無神的,”恭親王福晉的語氣,多少帶著一點兒埋怨,“你跑過來做什麼?”

    “張嬤嬤說,”敦柔公主說道,“這幾天,額娘的身子不大爽利,女兒不放心,過來……瞅一眼。”

    恭親王福晉微愕,想了一想,“嗐,不過就是打了幾個噴嚏,連外感都算不上,醫生把過脈,說連藥都不必吃的,哪兒就‘不大爽利’了?”

    頓了一頓,微微蹙眉,“張氏說話、做事,一向最是老成謹慎的,怎麼胡言……這一回,話說的怎麼這麼誇張呢?”

    敦柔公主連忙說道:“額娘別怪張嬤嬤張嬤嬤說的,和額娘說的,是一模一樣的,是女兒自個兒胡思亂想,放心不下”

    頓了一頓,臉上堆出了嬌憨的笑容,“再者說,女兒也怪想額娘的怎麼,額娘倒是不想女兒了?”

    “嗐!”恭親王福晉笑嗔了一聲,“怎麼能不想?可是,現在這個時候”

    猶豫了一下,正在斟酌下邊兒的話該怎麼說,敦柔公主說道,“阿瑪呢?身子骨兒還好嗎?”

    “好,有什麼不好的?”恭親王福晉的話中,帶著一絲譏諷,“他天天青山綠水,晨鐘暮鼓,還有‘養氣吐納’什麼的,都快成神仙了,身子骨兒能不好?”

    這段日子,恭王都住在西山碧雲寺。

    “阿瑪……多久回來一趟呢?”

    “那可沒準兒我跟他說,你如果真的修成了神仙,到時候,好歹記得,帶挈帶挈我們俗人啊。”

    敦柔公主輕聲一笑。

    “我估計,”恭親王福晉說道,“下一回他回城,大約就是嗣皇帝登基的時候了。”

    聽到“嗣皇帝登基”五字,敦柔公主眼中波光一閃,隨即隱去。

    “載澄呢?在府裡嗎?”

    “不在去上學了。”

    “額娘,”敦柔公主緩緩說道,“載澄那兒,您和阿瑪,可得看緊點兒,宗學那邊兒,可是傳過來一些小話兒,說課堂之上,載澄各種精緻的淘氣這也罷了,再精緻、再淘氣,畢竟還是在學裡,可有的時候,連個人影兒都見不著竟是逃學去了!”

    恭親王福晉嘿然不語,過了片刻,說道:“我也管不住他,你阿瑪呢,根本就不管他唉!”

    頓了一頓,“倒是你說話,載澄還能聽進去幾句得空兒了,你替阿瑪和額娘,好好兒的說他幾句吧!”

    敦柔公主輕輕的“嗯”了一聲。

    過了一會兒,又問,“大姐呢?還好嗎?”

    大姐,榮壽公主。

    恭親王福晉的面色,黯淡下來了,說道:“志端的身子骨兒,愈來愈不成了,隔三差五的咳血,這個冬天,也不曉得……”

    下邊兒的話,說了出來,大不吉利,只能打住了。

    敦柔公主黯然神傷。

    志端,榮壽公主的額駙,敦柔公主的姐夫。

    當初,唉,多少人以為,這是一門頂好頂好的親事呢。

    志端,名門之後,和乾隆朝的名臣傅恆同族,曾祖父即傅恆之侄、殉國於緬甸的名將明瑞;父親景壽,也是額駙,尚宣宗第六女壽恩公主,襲一等公。

    還有,壽恩公主和恭親王兩姊弟,皆為孝靜成皇后所出,地地道道一母同胞,因此,壽恩公主和榮壽公主,是嫡嫡親的姑侄,志端和榮壽公主,是嫡嫡親的姑表兄妹,志端尚榮壽公主,叫做“親上加親”。

    志端本人,形容清秀,且人如其名,品行端正,有志於學,在當時的親貴子弟中,算是少有的“好孩子”了。

    什麼都好,就有一點不好身子骨兒不好。

    志端形容單薄,這是大夥兒都看見眼裡的,恭親王夫妻,也不是沒有擔心過,可是,訂婚的時候,志端畢竟尚無大礙,想著孩子年紀還小,好好兒的養一養,過多幾年,身子骨兒自然就強壯起來了。

    再者說了,這樁親事,也是“栓婚”太后指婚,恭親王夫妻就算腹誹,也沒有什麼置喙的餘地。

    可是,天不遂人願。

    成親之後,志端的身體,迅速轉差,不久,就開始咳血了。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7-5 22:16
第七十七章 一夜之間,榮辱判然
        
    醫生確診,志端的病,是“骨蒸癆”。

    在這個時代,癆病幾乎就等同於“不治之症”,“骨蒸癆”又是癆病中最凶惡的一種,誰都曉得,志端往後,不過拖日子罷了。

    榮壽公主,年紀輕輕的,就注定要做寡婦了。

    一想到大姐今後漫長的、孤寂的人生,敦柔公主就不禁為之心悸。她既為大姐感到深深的難過,同時,亦無法避免深深的自責。

    她認為,大姐不幸的婚姻,和自己,多多少少是有些關係的。

    榮安、敦柔兩公主“釐降”的日子,是定好了的,不能夠往後推,在此之前,恭親王夫婦,得先把大女兒嫁了出去絕沒有二女兒出閣了、大女兒還待字閨中的道理,如是,就太難看了。

    因此,榮壽公主雖然也是公主,可是,較之敦柔公主,她的“釐降”,就倉促的多了沒有足夠的時間,從容的挑選額駙。

    這也罷了,若榮壽公主的婚事,能夠由親生父母做主,則恭親王和景壽,既為多年的至親,彼此知根知底,恭親王夫妻,十有八九,不能把女兒嫁給志端那孩子,身子單薄的像個女娃兒,看上去就不讓人放心!

    可是,榮壽公主既戴上了“公主”的帽子,婚姻大事,就不是親生父母做得了主的,和敦柔公主一樣,也得“栓婚”太后指婚。

    榮安公主和母后皇太后親近,榮壽公主、敦柔公主姊妹,和聖母皇太后親近,因此,榮壽公主的“栓婚”,由慈禧一手包辦,慈安基本沒有插手。

    慈禧對志端的印象,是很好的,人生的漂亮,舉止談吐,也很漂亮,慈禧只見了一面,便大為中意,第二天,“栓婚”的懿旨,便頒了下來,恭王和景壽兩家,就算還有什麼下情要上稟,也說不出口來了。

    慈禧人在深宮,志端身子骨兒何如,卻是全然不曉得的。

    敦柔公主想,如果不是因為自己,大姐必得匆匆忙忙的嫁了出去,皇額娘就有更充裕的辰光,替大姐挑選更合適的夫君,就有什麼不妥當的地方,阿瑪和額娘,也能尋到機會,婉轉進言,變易上意。

    所以……竟是自己害了大姐!

    有時候,她甚至會想,如果自己的額駙,不是特別的不能再特別的他,而只是一個普普通通的親貴,這一切,就都不會發生了……

    唉!

    母女之間,出現了短暫的沉默。

    過了片刻,敦柔公主強笑道:“是我不好,倒勾得額娘……感傷了。”

    頓了一頓,轉移了話題,“載瀅呢?過了年,是不是就該開蒙了?”

    “是,過了年,就該開蒙了。”

    “載瀅這兒,”敦柔公主說道,“咱們可得看緊點兒,別重蹈了載澄的覆轍。”

    “那倒不至於,”恭親王福晉說道,“載瀅年紀雖小,不過,已經看的出來,跟他哥哥,不是一個路子的。”

    “嗯。”

    “再者說了,”恭親王福晉說道,“載瀅到底不是我親生的,我盯得太緊,也不大好,嗯,有些話,你去跟你薛姨提個醒兒,反倒更加合適些。”

    載瀅是恭王側福晉薛佳氏所出。

    敦柔公主點了點頭,“我曉得了。”

    “載澄、載瀅兩兄弟,”恭親王福晉嘆了口氣,“都是一個阿瑪生的,怎麼路數就差的那麼大呢?唉,看來,這個‘路數’,還是得歸到他們額娘身上。”

    “嗐!”敦柔公主秀眉微蹙,笑嗔道,“額娘,你說什麼呢!我和大姐,也是您親生的,怎麼,我們姐兒倆,也跟載澄是一個‘路數’不成?”

    恭王福晉也笑了,慈愛的看著女兒,“你們姊弟三個,還真不是一個‘路數’尤其是你!唉,打你還小的時候,你阿瑪就愛拿你跟人家炫耀,說我這個女兒如何如何;私下底,也不曉得跟我說了多少次,敦妞兒如果是個男孩子,就好嘍!”

    一股又酸又熱的氣息襲上了眼鼻,敦柔公主努力控制住自己的情緒,說道:“載澄年紀還小,咱們看緊點兒,過得幾年,他長大了,懂事兒了,自然就曉得收心上進了。”

    “不說他了,”恭王福晉微微的搖了搖頭,“有好些事兒,都是命,載澄也好,你大姐和大姐夫也好……唉,都是命!”

    “額娘,你……”

    “不說他們了,”恭親王福晉舒了口氣,“說說你吧!”

    頓了頓,“你今兒回來,是坐一坐就回去呢,還是”

    “額娘要趕我走?”敦柔公主笑道,“我好不容易回來一趟,怎麼著,也得賴上個一天、兩天啊!”

    就是說,要過夜。

    恭親王福晉皺了皺眉,“這不行吧他出遠差,昨兒個才回來……”

    這個“他”,自然是指她的關女婿。

    “正因為他昨兒個才回來,”敦柔公主說道,“今兒個,他才要……先到‘南邊兒’去呀。’”

    微微一頓,“如今,‘南邊兒’身份不同了,他總不能先到小蘇州胡同來吧!”

    理藩院胡同在南,小蘇州胡同在北,因此,提及關卓凡的兩位正妻,大夥兒習慣用“南邊兒”、“北邊兒”來做指代,久而久之,連兩位正妻本人,有時也會用“南邊兒”、“北邊兒”來稱呼對方了。

    恭親王福晉狐疑的說道,“今兒個是第二天了,昨兒個才是第一天啊……”

    “嗐,”敦柔公主說道,“哪兒能只呆一天呢!原本的規矩,一個月,‘南邊兒’十天,‘北邊兒’十天,他自己個兒朝內北小街十天,前一陣子,不斷的出大事兒,他也負了傷,這些個規矩,都亂套了,不過,也不能就叫人家只在‘南邊兒’呆一天呀!”

    恭親王福晉猶自沉吟,敦柔公主說道:“如果他要來小蘇州胡同,怎麼著也會早早兒的叫人過來知會一聲的,現在都這個點兒了他今兒個是不會過來的了!”

    事實上,關卓凡已經派人“知會”過了。

    恭王福晉想了一想,女兒說的也有道理,終於點了點頭,說道:“好吧,不過,你明兒一早就得回府了不是我趕你走,實在是他現在已經回京了,你在娘家呆久了,不大好,倒像是……呃,小兩口兒鬧生分似的。”

    “行,”敦柔公主含笑說道,“明兒一早,我就回去!”

    “還有,”恭親王福晉說道,“如今理藩院胡同的那位,身份不同了,咱們平日裡說話,不能再‘南邊兒’、‘北邊兒’的了”

    頓了一頓,“還有,理藩院胡同也不好再叫‘理藩院胡同’了,得改叫‘潛邸’了。”

    敦柔公主臉上的笑容,消失了。

    女兒神色的變化,恭親王福晉是看在眼裡的,但是,她的話還是繼續說了下去:“這些個話,是你阿瑪臨去西山之前,特意囑咐交代過的那個時候,他還沒有奉母后皇太后去天津呢。”

    默然片刻,敦柔公主輕聲一笑:“阿瑪還真是有先見之明啊。”

    不過,笑容並沒有回到臉上。

    恭親王福晉輕輕嘆了口氣,“昨兒個,你阿瑪也去正陽門火車站迎接母后皇太后的鑾駕了,事兒一了,沒進內城,直接就回了碧雲寺。不過,還是派了人,又過來跟我囉嗦了一遍所以,你可別不當回事兒!”

    “阿瑪……真是周到。”

    女兒的口氣、神色,愈來愈不大對勁兒,恭親王福晉不由擔心起來了。

    “她……做了嗣皇帝,”恭親王福晉覷著女兒的神色,“你是不是……不大樂意?”

    敦柔公主秀眉微微一揚,面容隨即舒展開來,笑容終於回到了臉上。

    “額娘說哪裡話來?這是何等樣的國家大事?我一個女人家,哪裡說得上什麼樂意、不樂意?”

    “你這麼想就對了,”恭親王福晉說道,“她的身份變了,你這兒……難免有些尷尬,這個,阿瑪和額娘,都是曉得的不過,嗐,其實,也沒有什麼大不了的!”

    頓了一頓,“譬如一對姐妹,姐姐被立為皇后,一夜之間,這姐妹倆,就君臣有別了喏,聖母皇太后和你七嬸,不就是這麼個情形?你和她兩個……也差不多,呃,不過剛剛好是堂姐妹罷了。”

    “……嗯。”

    嘴上說“嗯”,心裡卻說:您說錯了,額娘!我和她,不是什麼“剛剛好是堂姐妹”,而是

    剛剛好是同一個男人的“正妻”!

    一夜之間,姐妹兩個,分出了高下,確實司空見慣;可是,一夜之間,兩個“平妻”,分出了高下,甚至“君臣有別”這種事兒,您見過第二件嗎?!

    恭親王福晉並不曉得女兒在想什麼,見女兒神情平靜,大致放下了心,說道,“還有,咱們也不是什麼好處都沒有,無論如何,軒親王的爵位,一定是由你的兒子來承繼的。”

    敦柔公主淡淡一笑,說道:“說是這麼說,可是,萬一……女兒生來生去,不是兒子,都是女兒怎麼辦呢?”

    “總是能生出兒子來的,”恭親王福晉說道,“萬一我是說萬一,真的像你說的那樣,那麼”

    頓了頓,平靜的說道,“這個事兒,你阿瑪和文博川兩個,還真的商議過,你阿瑪後來跟我說,文博川獻議,如果敦柔公主所出,皆為女兒,那……就仿嗣皇帝的例,由嫡長女承軒親王的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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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八章 花開不落鄰家院
        
    恭親王福晉話音一落,敦柔公主便睜大了眼睛,這……太匪夷所思了吧?

    當然,再匪夷所思也匪夷所思不過“南邊兒”做嗣皇帝,可是,正因為“南邊兒”做了嗣皇帝

    “這個……”敦柔公主沉吟說道,“恐怕行不通吧?嗯,我記得”

    頓了一頓,“‘王大臣會議’的時候,這個事情,是有定論的,什麼‘人臣不可擬於君上’,又什麼‘乾坤方圓,非規矩之功’,總之,女子承嗣,只限於君上,臣下和民間,不得妄引……今上繼統之例,有所幹求。”

    “王大臣會議”有什麼“定論”,恭親王福晉反不如女兒清楚,她先是怔了一怔,接著想了一想,說道:“‘王大臣會議’說了些什麼,我是不曉得,不過,確定哪個來承軒親王的嗣,那是幾十年之後的事兒了,到了那個時候”

    敦柔公主心中一動:對呀!

    “今兒個定下來的規矩,”恭親王福晉繼續說道,“不曉得又改掉了多少?到時候,幾十年前‘王大臣會議’上輕飄飄的幾句話,這個……還做得數麼?”

    嗯!

    “再者說了,軒親王身份特殊,不可視之為普通臣子,其血祀和爵位的承繼,似也不應泯然於普通臣子啊。”

    敦柔公主一雙妙目,波光閃動,“額娘,我倒不曉得,您”

    說到這兒,抿嘴兒一笑,打住了。

    恭親王福晉“哼”了一聲,說道:“你倒不曉得,我怎麼能想出這些個道道來,是吧?”

    “士別三日,當刮目相看!”敦柔公主含笑說道,“何況,距我上一回回來問額娘的安,可遠遠不止三日了……”

    “算了吧!”恭親王福晉笑著說道,“這些個道道,我自己個兒,哪兒想的出來呀?這些話,都是文博川說的,你阿瑪再說給我聽嗯,倒也不見得都是文博川的原話,大約也有你阿瑪的添油加醋,不過,意思就是這麼個意思。”

    “嗯。”

    頓了頓,敦柔公主輕輕嘆了口氣:“女親王?這可真是……”

    說到這兒,斂去笑容,秀眉微蹙,“還是難啊!真要叫女兒承嗣,女婿該怎麼辦?將來,誰又來承女婿的嗣?這不成了……‘倒插門兒’的了?哪個男的能樂意?”

    “哎喲,”恭親王福晉一笑,“照你這麼說,那……他怎麼就樂意了呢?”

    這個“他”,自然是指恭親王福晉自己的女婿關女婿。

    “這不大好比,”敦柔公主微微搖了搖頭,“畢竟……”

    畢竟,他的“倒插門兒”,換來的,是整個大清朝的治權。

    只是,這個話,即便是對額娘,也不能輕易出口。

    何況,他也不是真的“倒插門兒”,他還是姓關,還是有人承他老關家的嗣咱們娘兒倆眼下討論的,不就是這個問題麼?

    嗯,對,既然有人模範於前,那,咱們也就可以依樣畫葫蘆了。

    敦柔公主正要說話,心念微動:這個葫蘆到底該怎麼畫,還是由額娘來說,更加合適一些。

    於是打住。

    “也沒有什麼太為難的,”恭王福晉果然說道,“只要能有兩個兒子就成了一個跟著娘,承軒親王的嗣和爵位,另一個跟著爹,承他爹的嗣、他爹的爵位,不就好了?爺兒倆,都是……既不改宗、也不改姓,如此一來,就不能算是什麼‘倒插門兒’的了。”

    頓了一頓,微微加重了語氣,“另一個兒子,就不是親生的,也不打緊。”

    敦柔公主長長的睫毛,垂了下來,過了片刻,輕輕的“嗯”了一聲。

    即是說,承敦柔公主的女婿的嗣和爵位的“另一個兒子”,可以是其妾侍所出;但是,承軒親王的嗣和爵位的,必須是嫡出敦柔公主的女兒自個兒親生的。

    “總之,”恭親王福晉說道,“文博川說,無論如何,嗯,‘承軒親王血祀、爵位者,不論男女,必得為嫡福晉所出’”

    頓了一頓,“除非”

    說到這兒,打住了,但是,“除非”後邊兒是什麼,敦柔公主自然是清清楚楚的

    除非你連女兒也生不出來。

    那就無可如何了。

    敦柔公主在心裡重重的“哼”了一聲:怎麼可能?

    過了一會兒,她輕聲說道,“文叔叔的這個意思,他……還不曉得吧?”

    “應該還沒有跟他說過也用不著這麼著急忙慌的,”恭親王福晉說道,“說不定,你轉頭就有了身孕,第一胎生下來,就是個大胖小子呢?”

    頓了一頓,“不過,文博川認為,‘若……公主始終未誕男嗣,則以嫡長女承軒親王嗣,即為分所應當、勢在必行之事’,不然……可就說不過去了。”

    不然,可就說不過去了。

    過了片刻,敦柔公主又輕輕的“嗯”了一聲。

    昨天,不曉得從什麼時候開始,公主的神情,就沉鬱了下來,一直到今天下午離開小蘇州胡同,都未展顏,用膳也用的毫無胃口,這一層,馬嬤嬤、小熙,還有幾個近身的侍女,都看出來了。

    事實上,決定離開小蘇州胡同、“回娘家”給恭親王福晉“問安”的時候,正是敦柔公主臉色最不好的時候。

    初初的時候,馬嬤嬤和小熙,還以為公主是為了恭親王福晉的病恙擔心,可私下底問過了恭親王府過來的張嬤嬤,恭親王福晉前幾天確實略感風寒,可是,此時經已痊癒,那,還有什麼好擔心的呢?

    晚膳,敦柔公主陪恭親王福晉一起用,在一旁伺候的馬嬤嬤和小熙,發現公主的情緒,有了非常明顯的變化:言笑晏晏,眉宇間的鬱結不開,不見了。

    起初,馬嬤嬤和小熙,還以為公主承歡膝下,令色娛親,在恭親王福晉面前,藏起了自己的不愉;但是,用過晚膳,掌上燈來,公主吩咐,準備果品、酒水,她要到後花園的邀月台去賞月興致如此之好,那就真的是……呃,這個……好起來了。

    可是

    軒王爺還在家裡等著呢!

    這……算怎麼一回事兒啊?

    留在鳳翔胡同晚膳,已經很奇怪了;晚膳之後,還要“賞月”

    這,難道是不打算回家了麼?

    最最奇怪的是,沒有派人去告知小蘇州胡同那邊兒一聲啊!

    恭王府的後花園,名“萃錦園”,規模宏大,佔地達整個恭親王府二分之一強。北京城諸多王府之中,恭親王府的規制、面積,都是頭一份兒,這一點,在“萃錦園”上尤為突出莫說別的王府瞠乎其後,就是紫禁城的御花園與之相比,都算小巫:一個“萃錦園”的面積,大約相當於兩個半的御花園。

    利賓第一次造訪關卓凡朝內北小街王府的時候,曾大為讚歎,關卓凡卻說,“這算什麼?你是沒見過我那位六哥的府邸。”

    那是真不能比。

    事實上,“六哥的府邸”,分成兩大塊兒南邊兒的府邸和北邊兒的花園,二者雖然連在一起,卻是界限分明。關卓凡入恭親王府,不論是作為客人,禮節性拜訪,還是作為軍機處成員之一,在恭王府會議,絕大多數情況下,都是在“府邸”這一塊兒活動,只有一次,因為席面擺在了“萃錦園”的“沁秋亭”,關卓凡才得以入內,一窺秘境。

    當時便有目眩神搖之感!

    心裡不由就想:皇帝亦不過如是吧?嗯,甚至,如果單單拿紫禁城來比,就是皇帝,也比不了啊!紫禁城的御花園,俺是去過的呃,不過,不是本時空的事兒確實比不了這座“萃錦園”啊!

    成親之後,由“恭王府一日遊”而生出的感慨,頗有助於關卓凡理解自己兩位福晉性格上的微妙差異這座府邸、這座花園的小女主人,確實可能比永和宮的小女主人,更加驕傲些的。

    永和宮,雖然正經是個“宮”,可是,說到底,不過一座二進的院子罷了。

    “萃錦園”的入口,是一座西洋樣式的漢白玉拱形門坊單單這樣東西,圓明園之後、頤和園之前,就是全北京的獨一份兒。

    自“西洋門”入,一路直行,要經過獨樂峰、蝠池、安善堂、福字碑,等等,才能到達邀月台過了邀月台,還有綠天小隱、蝠廳,等等。

    這些,僅僅是“萃錦園”的中路而且,就中路而言,也只是其中的一部分而已。

    敦柔公主一路悠然走去,走過蝠池的時候,小熙再也忍不住了,說道:“公主,咱們今兒個……是不是要在這兒過夜呀?”

    “是呀。”

    啊?

    小熙和馬嬤嬤對視一眼,夜色朦朧,馬嬤嬤的神情沒怎麼看清楚,小熙卻有點兒著急了:“那……王爺那兒,怎麼辦呢?總得……給他遞個信兒吧?”

    敦柔公主停下了腳步。

    小熙、馬嬤嬤和後邊兒的侍女,也趕緊停了下來。

    “嗯,”敦柔公主點了點頭,“是要給他遞個信兒的”

    頓了一頓,“這樣吧,麻煩你跑一趟,去跟他說一聲,然後呢,你也不必回來了,就留在那邊兒陪他吧!他愛怎麼‘辦’、就怎麼‘辦’好不好呢?”

    這可不是好話!

    小熙的臉,“刷”一下,直紅到了耳朵根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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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九章 怨毒之深
        
    馬嬤嬤趕緊笑著說道:“福晉的身子骨兒見好了,公主心境好,忍不住要講兩句笑話兒公主真真是愈來愈詼諧了!”

    “見好”二字,大有講究,“見好”不是“大安”,是“雖有起色,尚在病中”之意,既如此,敦柔公主留了下來,“親侍湯藥”,就是理所當然、天經地義的了。

    敦柔公主微微一笑,沒再說什麼,重新悠然起步。

    小熙手足無措,不曉得是不是真該如馬嬤嬤說的,把公主方才一番皮裡陽秋的“吩咐”,當做“笑話兒”?

    馬嬤嬤一邊兒走,一邊兒對小熙說道,“小熙,你走快兩步,先去邀月台照應一下,看看果品、酒水什麼的,都準備好了沒有?如果還沒有,催一催他們,手腳麻利著點兒!”

    微微一頓,“對了,還要焚香別忘了!”

    小熙輕輕的“嗯”了一聲,偷偷的覷了公主一眼,見公主並沒有更多的表示,微微一福,直起身子,低著頭,加快腳步,匆匆的去了。

    此後,再沒有人提起“給王爺遞信兒”這個話頭了。

    從“邀月台”下來,回到舊時的寢臥,已過了亥初,敦柔公主洗漱卸妝之後,習慣要看一陣子的書,才會上床安置,剛剛展卷,外邊兒就有人敲門了。

    進來的是馬嬤嬤,端著一個倭漆托盤。

    敦柔公主合上書卷,笑道:“好香!必是芙蓉蓮子了大晚上的,勞嬤嬤親自下廚,生受了。”

    “嗐,”馬嬤嬤笑道,“我是‘熟手’,哪兒‘生受’了?”

    放下托盤,端起碗來,放到敦柔公主面前。盛在細瓷碗中的芙蓉蓮子,綿白嫩黃,甜香幽幽。

    “晚膳的時候,”馬嬤嬤說道,“你說的多,吃得少;方才賞月的時候,那些點心、果品,也沒有怎麼動過”

    頓了頓,“打昨兒個上午開始,你就沒有什麼胃口,這樣子可不行這碗芙蓉蓮子,一定要吃完了它。”

    “是,”敦柔公主含笑說道,“我聽嬤嬤的。”

    端起碗來,舀了一匙,送入口中。

    “嗯……”敦柔公主眼眉舒展,“這個味道……就對了!”

    馬嬤嬤笑了,“什麼對呀、錯呀?多少年了,一直就是這個味道,沒有變過呀!”

    “不一樣的,”敦柔公主微微的搖了搖頭,“同樣一碗芙蓉蓮子,同樣一個人來做,家裡的廚下出來的,外面的廚下出來的,味道就是不一樣。”

    馬嬤嬤心頭猛的一震,臉上的笑容不見了。

    敦柔公主說的“家裡”,自然是指恭親王府這也罷了;可是,何至於將自己小蘇州胡同的公主府,歸入“外面”一類?

    馬嬤嬤的神色異常,不曉得敦柔公主有沒有留意到?她自個兒,依舊笑盈盈的,一匙一匙,慢悠悠的,一邊兒說著閒話,一邊兒將一碗芙蓉蓮子,吃下了大半。

    然後,放下了碗,微笑說道:“行了,留個底兒吧,再吃下去,我可也沒有那麼大的肚量了。”

    “肚量”二字,叫馬嬤嬤又是心中一動,連忙說道:“也好吃多了,晚上睡覺,反倒沒有那麼安生了。”

    看著馬嬤嬤收拾了托盤、碗匙,敦柔公主說道:“嬤嬤坐吧。”

    馬嬤嬤謝了,坐了下來。

    “嬤嬤這麼晚過來,”敦柔公主緩緩說道,“大約還有話要跟我交代的有什麼話,就請說吧。”

    馬嬤嬤躊躇了一下,說道:“公主今兒個發作小熙,是不是……略略過了一點兒?”

    敦柔公主淡淡一笑,沒有說話。

    “其實,”馬嬤嬤繼續說道,“小熙說的,並不能算錯,是該給王爺遞個信兒的莫說她,我一般的也有些著急呢。”

    “那不同”敦柔公主平靜的說道,“嬤嬤是為了我著急,小熙呢,是為了她的王爺著急。”

    馬嬤嬤張了張嘴,沒說出什麼來。

    “我這麼說,”敦柔公主說道,“嬤嬤會說,是不是冤枉了小熙啊?”

    笑了一笑,“有些事兒,那個小蹄子,自個兒不覺得,別人譬如嬤嬤,大約是看在眼裡的。”

    呃……哪些事兒是我看在眼裡的呀?

    敦柔公主沒有明指,馬嬤嬤只好沉默不語。

    “眉眼高低,話裡話外……”敦柔公主又是輕輕一笑,“動不動的,就魂不守舍……總之,目下,小熙的那顆心,全都系在她家王爺的身上啦。”

    她家王爺?

    呃,這個王爺,難道不是“您家”的嗎?

    “我這位夫君,”敦柔公主臉上,依舊掛著笑容,“在這種事情上頭我是說,他對年輕的女孩子,還真是有辦法呢!這一層,咱們真不能不服氣。”

    馬嬤嬤大為尷尬,極勉強的笑了一笑。

    “你看看她昨兒個的那個得意勁兒!”敦柔公主的語氣,開始有所變化了,嘴角隱約帶出了一絲譏嘲,“小浪蹄子大約想著,‘南邊兒’……嗯,這個‘高昇’了,她家王爺,‘夫以妻貴’,她自個兒呢,自然也跟著……‘水漲船高’了!”

    拿“高昇”一詞,來形狀榮安公主被立為嗣皇帝,還是馬嬤嬤第一次聽見這也罷了,關鍵是,敦柔公主語氣中的那股隱約的深刻的怨氣

    敦柔公主的語氣,雖然還算平靜,可是,已經開始變冷了,“她自個兒歡天喜地,也不曉得替她的本主想一想”

    小熙的本主自然是敦柔公主自指。

    頓了頓,敦柔公主微微的咬著牙,“也不想一想,這個水,漲的太高了,會不會……先嗆著了她的本主?甚至……淹死了她的本主?”

    馬嬤嬤大駭,連聲說道:“怎麼可能?怎麼可能?公主……”

    “怎麼不可能?!”

    敦柔公主打斷了馬嬤嬤的話,美麗的面龐微微的扭曲了,眼睛中泛出了淚花,“嬤嬤,你說,我現在算是什麼?我……我什麼都不是了!”

    微微一頓,“我就是個妾!”

    馬嬤嬤魂飛魄散,雙腿顫抖,也不曉得,該站了起來,還是該跪了下去?她兩手亂搖,顫聲說道:“公主!公主!……您哪兒能這麼說呢?哪兒能這麼說呢?不是這麼回事兒!不是這麼回事兒的呀!”

    “那是怎麼一回事兒?!”

    敦柔公主的話中,已經帶出了哭音,“從今往後,我見到‘南邊兒’,要下跪,要磕頭!我和‘南邊兒’,都是他的老婆,那……我不是個妾,是什麼?!”

    馬嬤嬤張口結舌,答不上來。

    “她是我姐姐,沒有關係!她做皇帝,也沒有關係!我向她下跪、向她磕頭,都沒有關係!可是,她不該也是他的老婆呀!或者說我不該也是他的老婆!”

    說著,淚水已如斷線的珍珠,簌簌而下。

    馬嬤嬤腦子裡“嗡嗡”的,扎煞著手,張了張嘴,卻是口乾舌燥的,不曉得該如何勸慰?

    “嬤嬤,”敦柔公主掏出手帕,拭了拭眼淚,“你是看著我長大的,我什麼脾性,你比我阿瑪、額娘,還要清楚些!我嫁給他,說是什麼‘釐降’,其實,只不過做了人家半個‘正妻’!半個!我……還固倫公主呢!還事事要強呢!我”

    說不下去了。

    “公主……”

    敦柔公主微微搖了搖頭,喘了口氣,繼續說道,“這也罷了,我也忍了,認了!只盼著,往後……”

    又說不下去了。

    “公主,公主……”

    敦柔公主沒有搭理馬嬤嬤,再喘了口氣,咬了咬牙,“沒成想,忍啊、認啊,竟然把自個兒忍成了、認成了……妾!我……我現在,倒寧肯他休了我!還要好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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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章 君心已如百煉鋼,妾意何堪繞指柔
        
    休了?!

    “轟”的一聲,馬嬤嬤覺得,自己的腦子,炸了開來。

    “休了”什麼的,當然只是氣話,額駙是不能休公主的,就“休”,也只能公主“休”額駙,可是,可是

    馬嬤嬤顫顫巍巍的站了起來,“噗通”一聲跪了下去,雙手舉了起來這是一個哀求的姿勢,但無法自持,不斷晃動。

    “公主!公主!”她的聲音顫抖著,“可不敢這麼說呀!可不敢這麼說呀!這個話,給人聽去了,不得了的呀!不得了的呀!”

    敦柔公主俯下身,就勢攥住了馬嬤嬤的手,馬嬤嬤渾身一顫,仰起了臉,公主淚光瑩然的眸子中,閃爍著一股異樣的光芒。

    “嬤嬤,這個話,我跟阿瑪不能說,跟額娘不能說,跟小熙那個小浪蹄子,更加不能說,如果……在你這兒也不能說,我……我非憋炸了不可!”

    敦柔公主的手,既小且嫩,但是,在馬嬤嬤感覺,卻極有力量,甚至,攥的自己的手生疼生疼的。

    “公主的委屈,我曉得!”馬嬤嬤顫聲說道,“可是,可是……唉,國家大事,我是不懂的……可是,我想,王爺絕不會……絕不會……呃,有故意要您受委屈的意思的啊!他也是……也是……”

    他也是什麼?馬嬤嬤的腦子亂成一團。

    敦柔公主鬆開馬嬤嬤的手,直起身子,淒然一笑,“你說的不錯,他是‘絕不會有故意要我受委屈的意思’事實上,我這兒,他根本就什麼‘意思’也沒有!我受委屈也好,不受委屈也好,由頭至尾,根本就不在他的考量之中!”

    “不至於,不至於……”馬嬤嬤吃力的說道,“我想,王爺也是……也是……呃,這個,無可奈何……”

    “無可奈何?”

    敦柔公主重重的、尖尖的冷笑了一聲:“哈!”

    馬嬤嬤只好打住了。

    “無可奈何?”敦柔公主的眼底,似有火光躍動,“整件事情,由頭至尾,都是他一手策劃!他把天下人都當做傻子可天下人未必都是傻子!”

    “公主……”馬嬤嬤說道,“國家大事,奴婢是什麼都不懂的……我的意思是,呃,這個事兒,叫公主夾在裡邊兒,受了委屈,王爺心裡頭,一定也是……呃,不好受的……”

    “不好受?”

    敦柔公主搖了搖頭,“你不知道他!”

    馬嬤嬤只好再次閉嘴了。

    “他的心,”敦柔公主的眼睛,閃著凜冽的光芒,“比鐵石還硬!”

    馬嬤嬤的聲音,顫抖的更加厲害了:“啊?不……不像啊……”

    “不像?”

    頓了一頓,敦柔公主咬著牙,一字一頓的說道,“不然的話,他做得出叫我額娘大風大雨的……在他面前下跪的事兒?!”

    馬嬤嬤心想,恭親王福晉暴雨闖宮、當眾下跪一事,應該怪不得軒王爺吧?沒有人逼著福晉啊,是她自個兒……呃,這個,攔也攔不住的啊……

    這個話,自然不敢說出口來。

    看到敦柔公主美好的面容,因為深切的痛苦和屈辱,變形、扭曲,馬嬤嬤的心,也攥成了一團,淚水也禁不住流了下來。

    她抽出手帕,拭了拭眼淚,“公主,福晉的事兒……唉,話兒趕話兒,事兒趕事兒,就到了那個份兒上,再沒有人想得到的……”

    “未必就沒有人想得到!”

    您說的這個人,自然就是軒王爺了,可是,可是……

    馬嬤嬤不曉得,此時此刻,敦柔公主心中的嫌疑犯,除了關卓凡,還另有一人。

    “還有之前載澄挨揍的事兒!”敦柔公主說道,“無緣無故的就翻了臉,無緣無故的就打了起來!而且,還……還下那樣子的死手!”

    馬嬤嬤心中嘀咕,這個賬,也要算到軒親王頭上?

    不過,事涉恭親王,她更加不能說什麼了。

    “額娘有句話,說的倒是”

    說到這兒,敦柔公主輕輕的“哼”了一聲,繼續說道:“‘天天青山綠水,晨鐘暮鼓,養氣吐納,都快成神仙了’!”

    馬嬤嬤一愕,公主前邊兒的那句話,好像沒有說全?後邊兒的那句話,應該就是福晉說的了?可是,福晉這話……說的是誰呢?肯定不是軒王爺,倒像是……

    公主的口氣,可不大對頭啊……

    她不能不說話了。

    “公主,您是打小兒……我帶著的,我看公主,比我自己個兒的兒子、女兒,還要親,比我自己個兒的性命,還要……貴重!我……有幾句掏心窩子的話,這個……”

    “嬤嬤請說。”

    頓了一頓,敦柔公主伸手輕輕一扶,“別跪著了,起來說話地上怪涼的。”

    “是。”

    馬嬤嬤站起身來。

    “我是這麼想的,”她小心的斟酌著字眼兒,“軒王爺是做大事的人,他的心腸……呃,或許真的是硬的,不過……一定是分人的!他對自己的妻兒,一定……不是公主說的那個樣子的!”

    敦柔公主沒有說話。

    “這個事兒,”馬嬤嬤一邊兒覷著敦柔公主的神色,一邊兒說道,“公主實在是受了好大的委屈,可是,若說王爺由頭至尾,根本就沒有想過公主的委屈,我想,斷斷不至於的!只是,王爺,呃,要做大事兒……所以,這個……唉!”

    要做大事兒……嘿。

    敦柔公主還是沒有說話。

    “我想,”馬嬤嬤膽子大了些,“公主在王爺跟前,無論如何,不好,不好……呃,這個,公主……您是明白我的意思的……”

    頓了一頓,“唉,別的不說,就為了王爺、福晉……呃,公主也要……呃,也要……”

    敦柔公主終於說話了:“也要委曲求全?”

    “啊?呃,這個,這個……”馬嬤嬤有點兒狼狽,“我……我也不是這個意思……”

    “你是怕他聽了我的抱怨,敦柔公主平靜的說道,“轉而………對我阿瑪和額娘有所不利?”

    馬嬤嬤更狼狽了,“這個,不是,不是,不至於,不至於……”

    敦柔公主輕輕一笑,“如果是外頭小戶人家,我阿瑪、額娘,正經是他的岳丈、岳母……這也罷了……”

    頓了一頓,“關鍵是,沒有我阿瑪鞭笞載澄,沒有我額娘暴雨闖宮,沒有我阿瑪帶頭上那個勸進的摺子他的那個‘南邊兒’,就做不成嗣皇帝,他本人,就做不成這個‘皇夫’……如果因為我抱怨了幾句,他就拿我阿瑪和額娘出氣怎麼,難道我嫁的,不是個人,竟是個畜生不成?”

    馬嬤嬤張大了嘴巴,“呃、呃”了兩聲,什麼也說不出來。

    “阿瑪……骨頭太軟了!”敦柔公主的聲音,冷冷的,“正是因為他一味委曲求全,這才被人家騎在頭上……拉屎撒尿!”

    馬嬤嬤的耳朵裡,“轟轟”作響。

    “對於‘南邊兒’這個嗣皇帝,阿瑪明明是有‘定策之功’的,現如今,卻夾起了尾巴做人,就恨不得……恨不得……人家忘了世上還有他這麼個人!‘都快成神仙了’,哼!”

    馬嬤嬤昏頭漲腦,“定策之功”,那是什麼呀……

    “阿瑪總愛說,我要是個男孩子就好了我要是個男孩子,又能怎麼樣呢?嗯,我曉得了,那頓鞭子,就不會落在載澄身上,就該落在我身上了吧?”

    這……我的小祖宗,你都在說些什麼呀?!

    天爺啊……

    大約過了小半個時辰,主僕之間,該說的、不該說的,能說的、不能說的,都說了,再也沒有什麼新鮮的話頭可說了,馬嬤嬤請公主“安置”,行禮退出。

    她的手已經碰到了簾子,只聽身後的敦柔公主輕輕的喊了聲,“嬤嬤。”

    馬嬤嬤趕緊轉過身來,“公主還有什麼吩咐?”

    敦柔公主臻首低垂,長長的睫毛蓋住了眼簾,馬嬤嬤看不清她臉上的表情。

    “我該是……信得過嬤嬤的吧?”

    聲音很輕,但馬嬤嬤聽來,卻如驚雷,她渾身一震,跪了下來。

    “奴婢的身子……性命……都是公主的,就算刀子架到脖子上,奴婢也不敢……也不能……對不住公主。”

    敦柔公主抬起頭來,白嫩的臉龐上掛著淡淡的笑容,黑亮的眸子中,流動著清冷的光芒。

    “那就好。”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7-5 22:18
第八十一章 華麗變身
        
    如恭親王福晉之要求,第二天一早,敦柔公主回到了自己小蘇州胡同的府邸。

    進到上房,剛剛坐定,管家回稟,昨兒個,差不多亥正晚上十點鐘左右吧,王爺回了朝內北小街,他說,呃,那邊兒有緊要公事,要趕去處理,吩咐奴才,如果公主回府了,就趕緊給他遞個信兒。

    敦柔公主微微一笑,“什麼意思呢?深更半夜的,他再趕過小蘇州胡同這邊兒不成?”

    管家賠笑說道:“這個……王爺倒沒有明說,不過,嘿嘿,奴才以為,他老人家……就是這個意思。”

    敦柔公主心中冷笑,面兒上卻是一團春風:“行,我現在回來了,你派個人,去給他遞個信兒吧。”

    管家心裡嘀咕,王爺說的“遞個信兒”,只是指的……昨兒個晚上吧?這都第二天了,這個信兒,還有遞的必要嗎?

    “請公主的示,往哪兒遞呢?朝內北小街?還是……宮裡?這個點兒,王爺應該已經進宮上值了。”

    “自然是朝內北小街了,”敦柔公主閒閒的說道,“又沒有什麼火燒眉毛的事兒,他既然已經上值了,怎麼好去打攪他?”

    “呃……是。”

    在敦柔公主看來,丈夫昨天晚上的舉動,實在不算如何高明,頗有一點兒“舉止失措”的意味,這印證了她一年多來的一個判斷在外頭,在軍國大事上頭,丈夫幾乎無所不能,但是,回到家裡,處置家務,他的辦法,其實頗為有限。

    這個判斷,大大增強了她達到自己最終的目的的信心。

    同時,她也挺好奇的,今兒晚上,丈夫會過哪裡呢?“南邊兒”?“北邊兒”?還是……“東邊兒”?朝內北小街在理藩院胡同和小蘇州胡同以東,有時候,“南邊兒”、“北邊兒”兩府的人,會用“東邊兒”來指代朝內北小街的軒親王府。

    答案很快就出來了。

    大約過了半個時辰左右,門房來報,軒軍近衛團的人過來遞信兒:今日下值之後,軒親王過小蘇州胡同。

    來人既是軒軍近衛團的,說明這個“信兒”,是自紫禁城那邊兒遞過來的。

    算一算時間小蘇州胡同通知朝內北小街“公主已經回府”,朝內北小街再把這個消息轉遞到紫禁城的軍機處,最後,“軒親王今天下值後過小蘇州胡同”的“信兒”,由紫禁城而小蘇州胡同期間幾乎沒有什麼耽擱。

    敦柔公主微微的笑了。

    下午,關卓凡下值,果然就到了小蘇州胡同,這一回,敦柔公主不但在府裡相候,而且,秉持“迎迓遠人”之義,率閤府執事,前出至二廳台階之下迎候。

    夫妻相見,春風和熙,言笑晏晏,兩個人都好像全然不記得昨天的那場風波了。

    晚膳異常豐盛,關卓凡一見,便含笑說道:“食前方丈,不過如是!”

    敦柔公主微笑說道:“‘夫結駟連騎,所安不過容膝;食方丈於前,所甘不過一肉’這不過就是個意思罷了。”

    關卓凡怔了一怔,隨即笑道:“‘夫結駟連騎,所安不過容膝;食方丈於前,所甘不過一肉’說得好!不過,慚愧的很,我竟不曉得出處?嗯,請教娘子!”

    聽到“娘子”二字,在一旁侍候的馬嬤嬤和小熙,都不自禁的露出了笑容。

    “‘請教’二字,”敦柔公主說道,“我怎麼當的起?這兩句話,出自《列女傳》,是春秋時候楚國於陵子終的妻子說的”

    頓了一頓,“《列女傳》這種書,是給我們女人家看的,王爺治國理政,殺伐決斷,那有空兒看這種閒書?”

    “可不敢說是‘閒書’,”關卓凡說道,“教化人民,也算‘治國理政’,得空兒了,還真是要找來看一看!嗯,到時候,咱們夫妻,還可以交流……呃,切磋切磋。”

    “同王爺‘切磋’,”敦柔公主說道,“我哪裡夠資格?不過,《列女傳》我那兒倒是有現成的,遲一點,我叫人送過‘洗心齋’去。”

    “好,”關卓凡拱了拱手,“為夫先謝過了。”

    聽到“為夫”二字,小熙差點兒笑出聲來,她趕緊摀住了自己的嘴,然後,偷偷的左右瞄了瞄幸好,這個“失儀”的舉動,王爺和公主,似乎都沒有留意到。

    王爺和公主入席了,馬嬤嬤在一旁湊趣兒:“王爺和公主方才講的大道理,奴婢是一點兒都不懂的,不過,這桌子菜,每一樣,都是公主親自交代的,好不好不說,都是……公主的心意呢!”

    “一定是好的娘子費心了!”

    “娘子”嫣然一笑。

    席間,關卓凡以儘量隨意的口吻,說道:“皇上說,她和敦妹妹,是嫡嫡親的姊妹,以前什麼樣子,以後還是什麼樣子,萬萬不可生分了

    敦柔公主立即停箸,雙手撫膝,微微垂首,說道:“是臣妾謹遵聖諭。”

    “唉,唉,”關卓凡笑著說道,“你這個樣子,如果叫皇上看見了,必然就會埋怨‘生分’了。”

    頓了一頓,“皇上說,敦妹妹和她見禮,無論如何,這個……不可下跪!至於……嗯,到底應持何種禮節,皇上交代我,交禮部議明白了,再報上去。”

    馬嬤嬤、小熙兩個,都是一臉驚喜不置的樣子。

    敦柔公主的身子,似乎微微的顫了一下,但是,因為她的頭還沒有抬起來,關卓凡看不清她臉上的表情,他正要接著說下去,敦柔公主已經站起身來,退開一步,轉身朝南,深深一福,“臣妾謝皇上的恩典!”

    “潛邸”在“南邊兒”。

    她如此鄭重其事,關卓凡反倒有些尷尬了,下邊兒的話,也就不大好說下去了。

    接下來,席上的氣氛,發生了微妙的變化,在一旁侍候的馬嬤嬤和小熙,笑容滿面,可是,席上的兩位,反不如剛開始的時候,春風化雨、言笑自若了。

    小半個時辰之內,敦柔公主的神情,要麼微笑,要麼平靜,她對皇帝的好意,到底是一個什麼態度,關卓凡可有些吃不準了。

    膳後上茶,夫妻二人獨處,敦柔公主輕聲說道,“我今兒……身子還不大爽利,晚上……王爺要不要……到小熙的房裡去?”

    關卓凡一怔,隨即微微皺眉,用近乎粗魯的語氣說了聲:“不要!”

    敦柔公主不語,過了片刻,低聲一笑,“也好,反正……今兒是最後一天,明兒個……也就清爽了。”

    關卓凡的心裡,長長的嘆了口氣。

    回到“洗心齋”,《列女傳》已經送來了。

    關卓凡好奇心起,粗粗的翻了一翻,一共七卷,第二卷《賢明傳》裡夾著一張書籤,打了開來,果然是“楚於陵妻”。

    大致是說,楚王聞於陵子終賢,欲以為相,派出使者,持金聘迎之,於陵子終計之於妻曰:“今日為相,明日結駟連騎,食方丈於前,可乎?”

    其妻曰,“夫子織屨以為食,非與物無治也。左琴右書,樂亦在其中矣。夫結駟連騎,所安不過容膝。食方丈於前,所甘不過一肉。今以容膝之安、一肉之味而懷楚國之憂,其可乎!亂世多害,妾恐先生之不保命也。”

    於陵子終覺得老婆說的有道理,於是“謝使者而不許也”。

    看完了,關卓凡悵然若失:“原來‘食前方丈’典出於此,我竟不知道!”

    一向予人的印象,是無所不能、無所不曉的,今兒個,卻在女人面前小小的落了面子這個女人還是他的妻子。

    不過,這並不是關卓凡真正在意的知之為知之,不知為不知,他沒有那麼虛弱。

    他在意的是,敦柔公主的變化。

    早就聽說,敦柔公主自幼得恭王延名師教導,詩文書畫,樣樣皆精,不過,“釐降”之後,對於敦柔公主的才學,關卓凡卻並沒有什麼感覺,今天小見顏色,才曉得,之前,妻子在自己面前,是刻意“低調”,把“才學”的那一面,收了起來。

    之前的“低調”,自然是不想自己的“才學”,給丈夫造成什麼壓力;那麼,今天的“高調”,又說明了什麼呢?

    另外,雖然“高調”,可還是頗有分寸的敦柔公主強調,這是《列女傳》,是“給我們女人家看的”,關卓凡明白,妻子如是說,是為了照應自己的面子。

    事實上,關卓凡雖然沒有看過《列女傳》,卻曉得,此書為前漢文史大家劉向所做,其成書的目的,並不是教化女人,剛好相反,劉向心目中《列女傳》的讀者,不但是男人,而且是地位最高的那個男人皇帝。

    《列女傳》雖然記述了某些才女、節女的嘉言懿行,如上文中的於陵子終妻,但主要筆墨,還是放在了惑亂宮廷如妲己、褒姒者的身上,借題發揮,諷喻上聽,以期感悟天子,“致君於堯舜”,到底,不過“勸諷宮闈”四字。

    留意,是“列女”,不是“烈女”。

    那麼,敦柔公主搬出《列女傳》,用意何在呢?

    也許,妻子並沒有什麼“深意”,純粹就是我自己想多了?

    呃……不大像。

    無論如何,有一點是可以肯定的:

    敦柔公主的確在發生著明顯的變化行為,乃至性格。

    並不是說一夜之間,她就性情大變了,而是原先藏起來的、隱忍不發的那一部分,現在,她不打算再藏下去了。

    這……還真是前所未遇的一個挑戰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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