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史民國] 亂清 作者:青玉獅子 (連載中)

 
巴爾帕金 2014-5-16 16:37:58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2083 77546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7-5 22:19
第八十二章 只許勝,不許敗
        
    關卓凡合上了《列女傳》,輕輕的嘆了口氣。

    敦柔公主若果有“勸諷宮闈”之意,那麼,這個“宮闈”,是指皇帝呢?還是指自己這個“皇夫”呢?

    嘿嘿,嘿嘿。

    敦柔公主何以有此轉變,緣故不言自明。自己原先的預計,實在是過於樂觀了,反倒是皇帝的直覺,更為準確。

    皇帝和她這位“嫡嫡親”的堂妹,大約不會有多少直接的交往和互動,可是,同為女人年輕的女人,皇帝對敦柔公主的瞭解,其實超過了丈夫兩姐妹共同的丈夫。

    關卓凡不是情聖,他承認,自己在女人的事情上,是有盲區的慈禧就是一個很好的例子。他和慈禧,雖然濃情蜜意、如膠似漆,可是,呂氏一事上,關卓凡對於慈禧的反應,就做出了完全錯誤的判斷。

    究其竟,還是壞在了他的男人本位的心態和思維方式,經此一役,關卓凡承認,自己其實並沒有真正的從女人的角度和立場思考問題的能力。

    敦柔公主使關卓凡再一次撞進了這個盲區。

    這不是這個十六歲的小女人第一次給他出難題了。

    上一次,關卓凡是依靠白氏的指點,才渡過難關的,可是,眼下,他的白老師,正在美利堅“陪”呢,關卓凡只能望洋而興嘆。

    這一回,他只能靠自己了。

    關卓凡將自己的女人,一個個的擺了出來呃,排名只分先後,不分大小:

    明氏、白氏、慈禧、扈晴晴、雅克琳、米婭、楊婉兒、呂氏、小翠、榮安公主、小熙、敦柔公主、慈安……

    靠,還真不少呢……

    關卓凡發現:

    第一,這裡邊兒,除了小翠和小熙,每一個女人,幾乎都是“獨一無二”的,就是說,他在每一個女人身上的經驗,幾乎都沒有法子用到另一個女人身上。

    他在敦柔公主身上,就曾經打算複製他在另一個女人身上的“成功經驗”,結果,失敗了。

    第二,他和每一個女人的關係中,或多或少,都能夠看到權力的影子無一例外。

    如果說有一個例外,那就是敦柔公主了

    不是說他和敦柔公主的關係中沒有“權力的影子”,而是怎麼說呢,他和其他的女人的關係中,權力的作用,都是正面的,對彼此的關係,權力都起到了“加持”的作用,唯有在敦柔公主這兒,權力的作用,是負面的,敦柔公主的地位,因為“權力的影子”,而相對的下跌了。

    關卓凡原先認為,姐姐做了嗣皇帝,姐妹倆雖然分出了高下,可是,水漲船高,就“絕對高度”而言,大夥兒都在往上漲也包括妹妹。

    現在仔細想來,這個念頭,何其可笑!

    敦柔本就是天之嬌女,她雖不是皇女,但作為宗室第一人的嫡女,其實質地位,其實還在庶出的堂姊之上;原先二女同侍一夫,本就委屈萬分了,現在,架得住掉到本要矮自己半頭的堂姊下頭去?

    不,唉,我怎麼直到現在,還在拿什麼“堂姊妹”來做比較?敦柔最大的心結,不是和皇帝為堂姊妹,而是和皇帝同為我關某人的“正妻”、“平妻”!現在,徒有“正妻之名”,而失“平妻”之實,她那樣一個心高氣傲的人,如何能夠咽的下這口氣?

    有時候,對於女人來說,真正的問題,不是“絕對高度”,而是“相對高度”呀!

    關卓凡轉過了一大輪的念頭,還是無法確定:

    對於堂姊做嗣皇帝,敦柔的怨念,到底到了一個什麼程度?

    皇帝“面君不跪”的“恩典”,到底能不能夠滿足她的要求?

    唉,白老師,您在就好嘍!

    原先,多少人豔羨他的“娥皇女英”啊,現在,關卓凡開始有心力交瘁、疲於奔命的感覺了。

    可是,這個難關,必須過。

    首先,外頭有多少事情要做?絕沒有一邊兒鬧著家務,一邊兒能辦好國家大事的!

    無論如何,後院不能起火!

    其次,敦柔的“思想工作”做不通的話,將給皇帝造成巨大的心理壓力做這個幾千年來的第二個女皇帝,皇帝已經承受了極大的心理壓力,再也不堪重負了!

    再次,敦柔不僅僅是自己的妻子,她還是恭王的女兒,她的身後,站著一支龐大的政治力量。

    這支政治力量“恭系”,從組織結構上來說,已經風流雲散了,但是,不可以忽視的是人心還在!

    恭王的“賢王”的形象,朝野上下,廟堂江湖,已經牢不可破。而且,彷彿慈禧的“賢後”,恭王的“賢王”,也必定是要載諸史冊的,這一點,關卓凡不能不予以尊重。

    “恭系”雖然已經星散,但是,原先組成“恭系”的成員,大都還在政府,數量依舊可觀。這些人,都受惠於恭王甚深,他們雖然不敢明著反對關卓凡,但是,對於恭王,這些人的內心,依舊是感激的,且大多在暗地裡為舊主抱不平對這些人,關卓凡既有安撫的必要,也有安撫的義務。

    最重要的一點,榮安之所以能夠做這個嗣皇帝,恭王其實是起了很大的作用的。雖然說“形勢比人強”,但是,如果沒有恭王的隱忍、退讓、配合和犧牲,關卓凡能否得遂所願,難說的很。

    這一層,大夥兒都是心知肚明的。

    尤其是恭王福晉暴雨闖宮、當眾下跪,朝野上下,震撼之餘,人們的心裡,五味雜陳:這個女人,不僅是親王的福晉、首輔的女兒,還是他關某人的事實上的岳母啊!

    這件事情,對於關卓凡來說,既在統嗣之擇的關鍵時候,替他唱了出“雙簧”,幫了他的大忙;同時,也對他的形象,造成了相當的負面影響。

    關卓凡必須消除這個影響。

    因此,不論從那個方面來說,他都必須善待恭王的女兒。

    最後,敦柔畢竟也是關卓凡的正經妻子一碗水端不平,作為男人,已經應該很慚愧了;若晃來晃去的竟把碗裡的水都弄撒了,那

    嘿嘿,做人做男人,也太失敗了吧。

    所以,這一關,必須過;這一場感情的戰爭,只許勝,不許敗。

    關卓凡心知肚明,這場仗的第一個回合,自己是輸了皇帝給予敦柔的“面君不跪”的“恩典”,敦柔一定以為,是因為自己甩了臉子,丈夫和堂姊才被迫退讓的。

    就差了這麼一天的功夫。

    關卓凡曾經想過,要不要遲一點再向敦柔宣佈皇帝的“德意”?嗯,先看看形勢,再定進止?但他很快就打消了這個想法他已經答應了皇帝,若真把皇帝的“德意”藏了起來,別說敦柔這兒如何,皇帝那兒,先就會生出誤會來。

    還有,關卓凡雖然自認“沒有真正的從女人的角度和立場思考問題的能力”,但是,他還是明白,敦柔這個年紀的女人,不發作則已,一旦發作,十有八九,顧前不顧後,自己大約是等不來她的主動退讓的。

    再怎麼說,他、皇帝和敦柔之間的矛盾,首先來說,是“家庭矛盾”,是“人民內部矛盾”,既如此,這個矛盾,就只可消弭於初萌,不可火上澆油,更不可順風縱火。

    好吧,我就先往後退一步吧。

    你是我老婆,讓自己老婆一步,這個,也不算……丟臉吧?

    你再怎麼聰明,到底不過是一個十六歲的小女人,哼哼,難道……難道我沒了白老師的指點,自個兒真的擺不平你?

    想到這兒,關卓凡雄心大起,甚至有點兒躊躇滿志了。

    雖然,這個時候,他還不曉得,到底該怎麼“擺平”這個十六歲的小女人?

    嗯,加油吧,軒親王。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7-5 22:19
第八十三章 大清班定遠
        
    第二天,下值之後,關卓凡沒有回小蘇州胡同,而是回了自己朝內北小街的府邸他回朝內北小街,並非過夜,而是開會,會議之後,仍回小蘇州胡同,這是已經跟敦柔公主說好的了,想來不至於再有什麼誤會。

    和關卓凡同行的,是文、曹、許、郭四位大軍機即是說,這個會議,軍機全班參加。

    恭王秉政的時候,軍機全班假座恭親王府會議,是家常便飯的事情;關卓凡掌樞之後,這種情況,大大的減少了。在自己家裡開會,固然事事方便,可是,難免“政出私門”之譏。事實上,恭王秉政的後期,這樣的譏嘲,愈來愈多;而恭王最終引起兩宮皇太后的嫌猜,這個“政出私門”,也未始不是原因之一。

    所以,如果沒有什麼特別的必要,關卓凡還是樂意“示天下以至公無私”的。

    今天把有軍機全班參加的會議,放在自個兒的家裡,說明確實“有什麼特別的必要”了

    不錯,今天的會議,要保密。

    會議的內容,要保密;與會人員的身份,也要保密。

    五位大軍機的身份,自然無密可保;另一位與會的人員,是外務部署理尚書錢鼎銘紅頂大員,煌煌“部委”正堂,應該也沒有藏頭縮尾的必要。

    那麼,身份要保密的人是誰呢?

    插一句:因為和六部同級別的“顧問委員會”的出現,“部院”一詞之外,已經有人用“部委”一詞,來稱呼六部、外務部、顧委會這個級別的衙門了。

    另,既然外務部正堂與會,則今天的“軍機處擴大會議”,一定是同外交有關的了。

    到了軒親王府,一眾大員,換了便服,關卓凡打頭,魚貫進入西花廳。

    關卓凡一進門,早已在花廳中等候的一個人,立即搶上前來,撩袍跪倒,磕下頭去,“景崧給王爺請安!”

    關卓凡待他行罷“國禮”,上前一步,親手將他扶了起來,認認真真的覷了片刻,含笑說道:“維卿,你可是瘦了,黑了!嗯,快三年了,可是辛苦你了!”

    這個人果然黢黑精瘦,可是,黑是黑,白是白,一雙眼睛,炯炯有神,一眼看過去,整個人精華內斂,偶爾做個幅度大些的動作,便有神采飛揚之感。

    再看仔細一點兒,此人其實十分年輕,準確年紀,不大好判斷,不過,一定還沒有過三十歲。

    這個名“景崧”、字“維卿”的年輕人笑道,“謝王爺眷念。我呢,本來就生的又黑又瘦在外頭呆了兩年多,黑確實又黑了些,不過,瘦就沒有瘦多少,王爺瞅著我瘦了那是變得更加結實了些。”

    關卓凡“哈哈”一笑,轉過身來,“各位,這一位,便是咱們大清的班定遠了唐維卿!”

    唐景崧趕緊哈一哈腰,說道:“王爺過譽,我可是當不起!景崧於國於民,寸功未立,怎麼敢跟班定遠相提並論?”

    關卓凡微笑說道,“怎麼叫做‘寸功未立’?你能在越南呆上三年,便是功勞了!”

    曹毓瑛也笑著說道,“維卿,你的功勞,確實還不能跟班定遠相提並論;可是,你的心氣兒,卻是可以比擬班定遠的!王爺‘大清班定遠’之謂,實在是對你的殷殷期望啊!”

    “是!”唐景崧說道,“琢公金玉良言!景崧時時刻刻,自我砥礪,不敢辜負了王爺的厚望!”

    唐景崧是“六品卿銜”,論品級,和花廳內的其他人,都是天差地遠。他之所以稱曹毓瑛“琢公”,而不是“曹大人”,不僅僅因為,屋內諸人,關卓凡之外,曹毓瑛是唯一跟他相識的,更因為,除了“六品卿銜”之外,他另有一個即便對晤大學士、彼此亦可以字號相稱的身份翰林院庶吉士。

    庶吉士相當於“實習翰林”,尚未“畢業”,所以,還未受實職,本身也沒有品級可言唐景崧的“六品卿銜”,和他庶吉士的身份,並沒有直接的關係。可是,因為庶吉士的身份,在某些方面,即便一品大員如曹毓瑛者,也比他矮了半頭曹毓瑛舉人出身,沒有中過進士。

    當下,唐景崧和文、曹、許、郭、錢幾人,一一長揖見禮。

    花廳內,有一張大大的圓桌,眾人就圍著這張圓桌落座。

    和本國的大軍機、部院正堂、乃至掌國親王同桌,“平起平坐”,就跟一塊兒用餐似的,於唐景崧,乃是人生第一次,不由頗有點兒手足無措。

    不過,對其餘人眾來說,和軒親王一起開會,如果與會人數不太多,這種會議形式,已是司空見慣了。

    關卓凡說過,“這樣大夥兒才好說話。”

    當然,上下之別,依舊是明顯的:

    關卓凡坐在上首,居中;他的正對面,是唐景崧這個位置,本來是下首的“主位”,即主人的位置。可是,現在不是軒親王在待客,而是“軍機處擴大會議”,是“越南採訪使”對掌樞親王做“述職報告”,樞府諸公和相關“部委”正堂,與會“旁聽”、“共議”。

    “越南採訪使”自然就是唐景崧了。

    關卓凡一俟執掌中樞,立即開始籌備對法戰爭事宜,迄今,三年有餘了。

    對法作戰,分海、陸兩線,陸上一線,主戰場一定是越南關卓凡迄今為止做的種種準備,包括張六之亂後,力保劉長佑,將其平調雲貴,都是為了這個陸上的主戰場。

    另外,中法的“和平”,也需要一個有足夠說服力的“破局”中法兩國,列強的心目中,中國自然是較弱的一方,既為弱者,同時也為爭取國際輿論的同情,就不能給人主動挑起戰爭的印象,這個“局”,如何“破”,必須十分講究。

    這個道理,跟關卓凡同普魯士一起,處心積慮,引誘、逼迫法國人首先對普宣戰,是一樣的亞洲戰場,也要想法子,引誘、逼迫法國人首先對華宣戰。

    對法“破局”之關鍵關卓凡也放在了越南。

    還有,戰爭之後,對越南,要有特別的處置,越南和中國的關係,要有所更易,不能一如現狀。

    古老的“宗藩”體制,要在我手上改一改了。

    這一切,都要求關卓凡對越南的情形,有全面的、透徹的掌握。

    這個,單靠史料是不夠的,單靠穿越者的未卜先知,也是不夠的,即便再加上情報人員的努力,也還是不夠的。

    再優秀的情報人員,獲得的情報,也只是侷限於一事、一人、一地,也是瑣碎的,把這些情報拼成完整的拼圖,從中找出重大進止的依據,還要花上很大的功夫。

    還有,所謂“情報人員”,能夠公開的身份,大多社會地位較低,並不容易直接接觸對象國的上層,則其所獲得的情報的價值,多半有限,其中的某些情報,甚至可能是錯誤的只不過是民間的以訛傳訛這種情形,其實是很普遍的。

    關卓凡希望,能夠找到這樣的一個人:不但能夠長駐越南,而且能夠和越南上層自如接觸這個“上層”,地方上,必須是總督、巡撫的層級;京城呢,必須是侍郎、尚書、機密大臣乃至大學士的層級,甚至,直到越南的國王當然,越南自個兒,是稱“皇帝”的。

    總之,必須“上不封頂”。

    還有,這個人的眼光和見識,不能等同於普通的情報人員,他必須對越南的來龍去脈、越南和中國的關係,都有全面、清晰、深入的瞭解。

    就是說,前文所說的,關卓凡對自己的“對越南的情形,有全面的、透徹的掌握”的要求,放在此人身上,一樣必須是成立的。

    找到這樣的一個人,似乎……呃,是一個不可能完成的任務。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7-5 22:19
第八十四章 人生於世何所欲
        
    這樣的一個人,放在正常的國與國之間,其實就是“公使”了,可是,中國和越南的關係,不是正常的國與國關係,是宗主和藩屬的關係,目下的“宗藩”體制之下,中國沒有在“藩服”派駐使者一說,如果真這麼做了,必然會引起相關國家法國、越南以及其他“藩服”的重大疑慮。

    可是,這個人,又必須有“官身”而不僅僅是“官方背景”,不然,就算越南的總督、巡撫肯見你,越南的國王,也不可能見你啊。

    這個矛盾,怎麼解決?

    還有,這個人,最好是讀書人。

    越南和中國一樣,以儒教立國,掌國大臣,多是讀書人出身;目下在位的國王,在儒學上,也有非常好的造詣,讀書人更容易得到越南君臣的尊重,彼此交通,往來唱和,雍容揖讓,也更加順暢自如。

    還有,如果不是讀書人,也很難做到“對越南的來龍去脈、越南和中國的關係,都有全面、清晰、深入的瞭解”。

    可是,此人又絕不能是讀死書的。

    這不消說了,此人在越南,是要和上上下下、各色人等打交道的,要察言觀色,識人於微,必要的時候,折衝樽俎;同時,還要扮演一個大間諜的角色讀死書的人,如何做得來這樣的↘一份差使?

    就算上面的條件都滿足了,也不一定就能夠成行人家不一定願意去越南呀!

    越南是什麼地方?在當時中國人的心目中,那是“荒蠻極邊”之地,氣候溽熱,瘴氣瀰漫,毒蟲橫行,我若去了,可不一定能活著回來呀!

    這就不是單靠官位和銀子就能夠解決的事情了。

    事實上,應募之人,若真的只是為了官位和銀子,“富貴險中求”,品性大多不會可靠到哪裡去,實在也不是辦理這種敏感複雜的重大特殊外交事務的合適人選。

    就是說,關卓凡必須找到一個既有冒險精神、又有獻身精神的人。

    這個人,還真得往張騫和班超的路子上走,才算靠譜呢。

    這個人,關卓凡名之為“越南採訪使”。

    這個頭銜,看似低調,其實大有深意,內裡有何乾坤,容後再表。

    當然,這個頭銜,是不公開的。

    因為“越南採訪使”的任務的高度敏感性,尋找其人選,也是在低調甚至保密的情形下進行的,軍機處內,由關卓凡和曹毓瑛兩人專責,其餘的大軍機不予其事。

    曹毓瑛左尋右覓,皆無合適人選,正在徬徨無計,關卓凡說,“有一位唐維卿,籍隸廣西,年紀很輕,剛剛點了庶吉士,琢如,你去打聽一下,看一看他合不合適……嗯,還有,願不願意做這個‘越南採訪使’?”

    曹毓瑛微微一愕,“籍隸廣西”、“年紀很輕”、“庶吉士”自然是合適的,可是,他能願意嗎?

    進士是讀書人中的讀書人,庶吉士則是進士中的佼佼者,“越南採訪使”的“讀書人”的條件,滿足的不能再滿足了。

    天朝的庶吉士,對於越南的讀書人來說,基本上就是“士林宗鏡”般的存在呀。

    而且,最妙的是,庶吉士這個身份,還同時解決了“官身”這個難題庶吉士是理所當然的“官身”,卻又不是實職,常駐越南,就算有人心中嘀咕,也應該不至於產生太過豐富的聯想。

    可是,問題還是那個問題唐景崧願意充任這個“越南採訪使”嗎?

    曹毓瑛沒有貿然去接觸唐景崧,先從側面做了一番瞭解。

    咦,似乎還真有戲呢!

    這個唐維卿,剛剛點了庶吉士,就在翰林院發表了一番頗引起了一點兒波瀾的言論。

    有一次,幾個庶吉士,包括唐景崧,酒酣之餘,談起了“散館”之後的去處。

    有人說,自然是留在翰林院,授檢討、授編修,這個,清華貴重啊。

    有人說,留在翰林院,“清華”固然“清華”了,“貴重”可就不見得了,混得不好,是要借貸度日的,年下債主登門催索的滋味,可不好受!所以,還是到六部去,當然,要挑個好些的衙門或者吏部,或者戶部,反正,不能去工部。

    輪到唐景崧了“自述其志”了,他說道:

    “翰林院我是不愛呆的,清華也好,貴重也罷,不過皓首窮經而已!人生於世,當建功立業,封妻蔭子,光耀門楣!一輩子埋在故紙堆裡,有什麼意思?何況,眼下為三千年未有之大變局,在在都是建功立業的機會!如果再有大的征伐,譬如跨海赴美平叛,我願意投身幕中,甚至,親冒箭矢!”

    能說出這樣的一番話,不就是有戲麼?

    還有,“三千年未有之大變局”,是關貝勒的口頭禪,可是,翰林們大多都是衛道之士,極少會這麼鸚鵡學舌的。

    嗯,確實有戲!

    曹毓瑛找到了唐景崧,委婉的講了“越南採訪使”的事情。

    唐景崧瞪大了眼睛,“這不就是大清的班定遠麼?”

    “嗯……不錯!”

    唐景崧激動了:“景崧若有幸步武先賢,為國為民,斷不敢惜身!”

    說到這兒,一揖到地,“懇請琢公成全!”

    嘿,一拍即合啊。

    曹毓瑛雖然想到了“有戲”,可沒有想到順利如斯,他不由困惑:關貝勒怎麼會知道唐維卿其人?他看人,怎麼就介麼准涅?

    真正是不可思議!

    不過,常駐越南,除了庶吉士之外,唐景崧還需要更多的身份和藉口。

    朝廷下了一道旨意,“著唐景崧往雲貴總督劉長佑處以六品卿銜聽用”,就是說,在名義上,唐景崧入了劉長佑的幕了。

    庶吉士做疆臣的幕賓,是比較少見的,這倒不是說庶吉士還在“實習期”,尚未“畢業”,因此不能提前“就業”,而是因為,庶吉士是未來的翰林,身份清華高貴,沒有哪個疆臣有資格“屈以筆札之役”即便曾國藩、劉長佑這種老資格的疆臣,也不行。

    可是,架不住人家你情我願呀。

    再者說了,唐維卿肯“屈身服筆札之役”,也是有好處的,沒看見人家一出京就“六品卿銜”了麼?要知道,即便庶吉士“散館”即“畢業”成為正式的翰林,授翰林院檢討,不過從七品;翰林院編修呢,亦不過正七品。

    這個……人各有志啊。

    彼時的掌院學士倭仁,雖然曾對唐景崧“皓首窮經”、“故紙堆”的高論大大不以為然,但在唐景崧就劉長佑幕的問題上,卻特別通融:三年之後,回北京考試就成了,考過了,一樣“散館”,一樣是翰林的身份。

    對外,唐景崧和劉長佑是一個口徑的:唐維卿“熟悉邊事”,因此,劉子默“卑辭厚幣”,終於說動了他,延入幕中。

    哼,“熟悉邊事”?唐維卿小年輕一個,怎麼就“熟悉邊事”了?

    呃,等等

    唐維卿是廣西灌陽人。

    劉子默之“邊事”,自然是指“中越之邊”中國和越南接壤的疆域,除了劉子默治下的雲南,可就是廣西了。

    咦,說不定,唐維卿真的……“熟悉邊事”?

    還有……對了!劉子默的治下,可不止雲、貴,他還有個“欽差督辦雲、黔、桂三省軍務大臣”的頭銜廣西的政務,歸兩廣總督管;軍務,可是歸他劉子默管的!

    嗯,如此說來,延請唐維卿入幕,也在情理之中啊。

    除了關卓凡、曹毓瑛、劉長佑等寥寥數人,沒有人曉得,唐景崧出京迄今,一天雲南都沒有去過,一天劉長佑的幕,都沒有真正的“就”過。

    唐景崧出京之後,先到天津,在天津乘坐輪船招商局的汽輪,南下廣州;然後,在廣州換乘法國的“丹楓白露”號海輪,繼續南下,終於到達了越南的京城順化。

    唐景崧雖然未至雲南履任,手頭卻有雲貴總督衙門的公事他到達廣州的時候,昆明方面的來人,已經帶著公事,在廣州等著他了。

    這份公事,用現在的一句流行歌詞來說,就是“留一半清醒留一半醉”。

    所謂“清醒”,是說唐景崧的科名和庶吉士的身份,介紹的十分詳盡;“醉”呢,是說唐景崧赴越“瀟灑走一回”,到底有何公幹,公事上始終含糊其辭。

    這雖然是一份加蓋了雲貴總督關防的“公事”,不過,給人的感覺,卻是身為憲幕的唐某人,其實是總憲大人的“私人”,來越南,是為總憲大人辦理什麼私人事務的。

    那麼,總憲大人到底有什麼“私務”要辦呢?

    嗯,要好好的揣摩、揣摩。

    如此一來,唐景崧在越期間,就是一種半遮半露、半公半私的身份,這個身份,不足以撥動繃得緊緊的“宗藩體制”的弦,亦不足以叫有關方面生出強烈的戒心,卻足以叫越南君臣對他另眼相待

    不說庶吉士的耀眼光環了,就是為雲貴總督辦理“私務”這一條,就很有份量了畢竟,越南和中國之間的大部分事務,向由雲貴和兩廣代理,某種意義上,雲貴總督和兩廣總督,幾等同於越南的兩位太上皇了。

    所以,對待天朝上臣唐大人,可是輕忽不得的呀。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7-5 22:19
第八十五章 芳菲滿園空嗟吁
        
    “我到越南做什麼,”唐景崧說道,“越南君臣,多有揣測。有人以為,我到越南,既是為劉默公辦理‘私務’,那麼,所謂‘私務’,無非兩件,第一,採購一些越南出產、中國緊俏的貨物,運回國內,大發利市;第二,替劉默公搜尋一些越南的奇珍異寶”

    頓了一頓,“這個說法,大多數人皆以為然,因此,我初到越南的那段日子裡,隔三差五的,總有人拿了些珍物,諸如佛頂石、丹砂、落紅、琥珀、馬蹄、青箭頭、赤金之類,尋到了我,要同我做生意。”

    聽眾的臉上,都露出了微笑。

    “我看,”郭嵩燾說道,“真跟越人虛與委蛇的做些生意,也是不妨的,和光同塵,慢其提防之心。”

    “筠翁說的是,”唐景崧說道,“臨行之前,王爺亦許我便宜行事,我的行李中,也帶備了足夠的銀兩。不過,我想,我在越南,身份雖然含混,到底是天朝上臣;而且,也不是我一個人的事兒裡邊兒還夾著劉默公。”

    頓了一頓,“若越人留下了一個唐、劉賓主貪嗜財貨的印象,今後越南‘有事’,我和劉默公說話,在越人那兒,份量就輕了。因此,來勾當生意的,我都客客氣氣的拒之門外,寧肯叫他們胡亂的猜測下去。”

    郭嵩燾不禁動容,“不錯,不錯!維卿,還是你的眼光長遠,想的周到!”

    心裡暗道:王爺挑這個年輕人做“越南採訪使”,還真是有些道理啊。

    “筠翁謬讚。”唐景崧說道,“說到‘眼光長遠’,一切一切,我都是秉承王爺的鈞命做事情的。”

    關卓凡微笑不語。

    “還有更有趣的,”唐景崧繼續說道,“有人以為,唐某人既不為財貨而來,那麼,劉默公大約是對越女的溫柔鄉情有獨鍾了唐某人到越南,是替東翁選色征歌來了。”

    不止一位聽眾,臉上露出了微微的駭笑。

    “就連越南的國王嗯,目下在位的越南國王,年號‘嗣德’,咱們就叫他‘嗣德王’好了。”

    微微一頓,“這位‘嗣德王’,輾轉派人給我帶話,說他可以從宮女之中,挑選容德俱佳者,賞給劉默公二名,賞給我一名,‘以奉箕帚’。”

    啊?

    聽眾們臉上的駭笑,變成了難以置信的神色。

    “哦,對了,”唐景崧說道,“這位嗣德王,攏共有三百多位妃嬪。”

    我……靠。

    文祥不由長嘆一聲,說道:“怪不得越南的國勢,江河直下,難以收拾!如此君臣”

    搖了搖頭,打住了。

    唐景崧微微點頭,說道:“說起來,這位嗣德王,還頗有好學之名,阮朝歷代國王,單論文字上的功夫,他大約算頭一號了。另外,嗯,似乎……也還勤政。批閱奏摺,尤其仔細,有時候,批閱的字數,比奏摺本身的字數,還要多。”

    頓了一頓,“嗣德王確實妃嬪眾多,不過,似也不盡為了貪享女色,也是為了王嗣著想他已經快四十歲了,尚無一子一女之出。”

    聽眾們相互交換著眼色。

    唐景崧補充了一句,“不是沒養住,是根本就沒有誕育過。”

    聽眾們的神情,愈加意味深長了。

    “維卿,”曹毓瑛問道,“這位嗣德王,你見過嗎?”

    “見過,”唐景崧點了點頭,“不過,不是正式的覲見。”

    頓了一頓,“國王該不該見我,越南朝廷上下,議論紛紛,莫衷一是。後來,協辦大學士潘清簡一力主張,不管唐某人來越南做什麼,總是天朝上臣,且為雲貴總督之幕賓,身份特別,關乎越南利害,應該接見……也必須接見!只不過,接見的過程,儘量低調些,不對外公開就好了。”

    “這位潘清簡,”許庚身說道,“看來起,倒是個有見識的。”

    “是!”

    頓了一頓,唐景崧搖了搖頭,“不過……可惜了!”

    可惜什麼呢?

    唐景崧曉得聽眾們的疑問,說道:“可惜什麼,容我遲一點兒再向各位回稟,先說說我見嗣德王的情形。”

    “接見的地點,在王宮御花園,我和嗣德王,都著常服這是事先說好的,都不著朝服,免得彼此尷尬。”

    “我是天朝上臣,自然是不跪的,只是長揖為禮。嗣德王十分客氣,頷首回禮,然後便說‘先生請坐’之後,由始至終,皆呼‘先生’而不名。”

    “嗣德王的舉止動作,算是洵洵儒雅;說話嘛……說什麼我聽不大懂,不過,聲音既輕,語速又慢,咬文爵字,甚至略有一點兒拘禁這是聽得出來的。”

    “臉色不算好,又青又黃,夾雜著一點紅暈是那種病家才有的紅暈。”

    “嗯……”唐景崧斟酌了一下,說了出來,“就是那種縱慾過度、虛淘了身子的臉色。”

    聽眾們心想:三百多妃嬪啊,不管是為了子嗣,還是為了別的神馬的,日夜撻伐,鐵打的身子骨兒,也受不了啊。

    “還有,”唐景崧慢吞吞的說道,“因為是在戶外,光線甚好,我覷的清楚,嗣德王的臉上,有許多麻點是那種天花痊癒後留下的麻點。”

    頓了一頓,“坊間一直有這麼一個說法,正是因為幼時‘出天花’,燒竭了精源,嗣德王才無嗣的看來,這個傳言,不算空穴來風。”

    這是非常重要的信息單單這一條,唐景崧的越南之行,就是值得的了!

    “維卿,”關卓凡說道,“我插一句,嗣德王年近不惑,依舊膝下荒涼,有沒有做什麼……萬一的準備?”

    關卓凡說的“萬一”,眾人都曉得是什麼意思或者嗣德王一輩子都生不出子嗣來,或者,突然暴病,龍馭上賓,那麼,王位誰屬呢?

    “有!”唐景崧說道,“嗣德王認了一個侄子做養子,不過”

    頓了一頓,“對於這位已封了瑞國公的侄子,嗣德王似乎不大中意,而且,朝中重臣,除了潘清簡之外,別的人,都不喜歡他。”

    “怎麼?”文祥問道,“這位瑞國公,有什麼失德的地方麼?”

    “那倒沒有,”唐景崧說道,“瑞國公年幼的時候,嗣德王還是很喜歡他的;可是,逆料不及的是,瑞國公年紀愈長,愈是‘洋派’這也罷了,關鍵是,他和法國人走的愈來愈近了。”

    “啊……”

    這麼一說,大夥兒都明白了。

    “照目下的情形,”唐景崧說道,“極有可能,嗣德王還得再認一個、兩個養子。”

    這也是非常重要的信息!

    “這不是我一個人的判斷,”唐景崧說道,“越南朝廷上下,宗室、重臣,許多人都持此看法,譬如武顯殿大學士阮知方,酒酣耳熱之際,就親口對我說過,他曾經密奏王上,應該至少認養三位王子,萬一王嗣不繼,方能擇賢而立,不然,嘿嘿,就‘只好一棵樹上吊死了’。”

    頓了一頓,“這位阮知方,在‘四柱大學士’之中,雖然排名第三,不算首輔,目下卻正當時得令,算是朝廷裡數一數二的人物了。”

    關卓凡微笑說道,“維卿,你的交遊,廣得很啊好!”

    唐景崧笑道,“王爺派我‘越南採訪使’的差使,當然不僅僅去‘採訪’販夫走卒的,景崧不敢辜負王爺託付。”

    “嗯,”關卓凡微笑說道,“我打了岔了,維卿,你接著說下去吧。”

    “不,不算打岔”唐景崧說道,“嗣德王對瑞國公不滿,不滿在一個‘洋’字;越南國勢敗壞,也敗壞在一個‘洋’字,嗣德王對這個‘洋’字,已經到了聞之色變的地步了!我留意到,但凡提到‘洋’或‘富浪沙’,嗣德王的嘴角,便要輕輕扯動一下,似笑似哭,古怪的很。”

    微微一頓,“‘富浪沙’即‘法蘭西’,越南人將‘法蘭西’譯作‘富浪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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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六章 蔑洋如仇
        
    “‘富浪沙’,”許庚身笑道,“這名字有趣,想來,越人提及法人,通通謂之‘富人’了。”

    唐景崧也笑著點了點頭:“星公說的是!”

    頓了一頓,斂去笑容,“其實,嗣德王登基之時,越南的情形,大致還算太平,他自己大約也以為,一定可以舒舒服服的做一個太平天子。”

    “平心而論,如果是在真正的太平時節,這位嗣德王,大約確實能做一個中軌中距的守成之君,可是,如王爺言,目下,是‘三千年未有之大變局’!”

    “法、越交惡,其來有自,不過,雙方最終破臉,卻是釁自教案而開。越南的教案,鬧的十分厲害,民教相仇,不可開交,朝廷不是秉公而斷,只是一味‘護民’,殺了好些傳教士,後來,更一再嚴令禁教。”

    “法國人終於忍無可忍,拉上西班牙,對越南大打出手。”

    關卓凡想,這個情形,同原時空咱們的庚子之變,可是有些相像啊。

    “這場仗,前前後後,打了四年,剛開始的時候,越南人一口氣撐著,仗打得還是不錯的,可是,法人畢竟船堅炮利,時候長了,越南終於支持不住,一敗再敗,無以為繼,不得已,簽了城下之盟,割地賠款就是《壬戌和約》,法國£,︽人稱作《西貢條約》的。”

    花廳之內,十分安靜,好幾個人,都冒出了這樣一的個念頭:“城下之盟,割地賠款”的事情,咱們也是干過的。

    “屋漏偏逢連夜雨,一邊兒和法國人鬧得不可開交,一邊兒國內發起了大洪水,民不聊生,盜賊蜂起,按下葫蘆浮起瓢,真正叫內外交困了。”

    “這場大洪災,自北而南自中國的兩廣至越南的北圻,席捲甚廣。事實上,越南北圻的許多盜賊,都是從咱們的南邊兒跑過去的。”

    說到這兒,唐景崧對關卓凡說道:“王爺,我說句題外的話,私以為,洪楊之亂,同這場大洪災,多少也是有關係的。”

    眾人心中,皆是一動:有道理!

    略一細想:中越兩國的情形,其實何其之像?都是天災導致民變,外侮乘內亂而至,最後,都是被迫簽了城下之盟。

    花廳之內的氣氛,開始沉重了。

    關卓凡不動聲色的點了點頭,“嗯,你說下去吧。”

    “這場仗打輸了,越南的一口氣洩了下來,國事就不可問了!”

    “別的不說,單說賠款四百萬銀元,十年付清。這個數字,對於咱們,大約不算什麼,對於越南,可就是泰山之重了!嗣德王扳起手指頭,算來算去,正經財政,十年之內,無論如何,也擠不出這筆錢來,無奈之下,竟然將官位明碼標價,這個……籌這個賠付之款了。”

    文祥的眉毛,微微一挑,“賣官鬻爵?”

    “不錯,正是賣官鬻爵。”

    關卓凡心裡卻想:咱們的“捐官”,不曉得算不算“賣官鬻爵”呢?

    “本來呢,”唐景崧嘆了口氣,“打了敗仗,應該痛定思痛,臥薪嘗膽,生聚教訓,以求異日一雪前恥,可是,就如我方才說的,《壬戌和約》一簽,越南上上下下,心氣兒就散了!”

    頓了一頓,“有得過且過者,有醉生夢死者,有破罐破摔者,就是沒有幾個知恥後勇、奮發圖強的!”

    “最緊要的是,打了大敗仗,卻沒有幾個人搞得清楚,何以一敗塗地、無可收拾?對於洋夷,有畏洋如虎者,有媚洋如父者,有蔑洋如仇者,就是沒有幾個人,明白、承認,咱們的玩意兒,確實比不過洋人了,得‘師夷長技以制夷’了!”

    “‘畏洋如虎’、‘媚洋如父’、‘蔑洋如仇’,”郭嵩燾說道,“倒真是描摹如畫。”

    “筠翁謬讚,”唐景崧說道,“那嗣德王,就是極典型的‘蔑洋如仇’的一種人了。”

    頓了一頓,“莫說什麼‘師夷長技以制夷’了,這位嗣德王,乾脆既聽不得‘洋’,也看不得‘洋’。阮朝和法國,目下雖然是翻了臉,但彼此有近百年的交情,王宮裡邊兒,這許多年下來,也攢了許多洋玩意兒,嗣德王吩咐,統統入庫,鎖了起來,眼不見,心不煩。”

    曹毓瑛看了關卓凡一眼,說道:“這大約就是王爺說的‘鴕鳥政策’了把頭埋在沙子裡,屁股還……”

    一笑打住。

    唐景崧怔了一怔,仔細一想,眼睛一亮,點頭說道:“‘鴕鳥’之喻,恰當不過!目下的越南君臣,還就是這麼回事兒!”

    “我如果沒有記錯的話,”錢鼎銘開口說道,“阮主復國,就是靠了法人之助法國的朝廷,雖然未踐《凡爾賽條約》之約,但是,阮主通過法國的傳教士,私下招募了許多法**官,以西法練兵,用洋槍洋炮,這才打敗了西山的三阮,不但復國,更進而一統南北,建立了阮朝是吧?”

    “定公淵博,”唐景崧說道,“說的一點兒也不錯!”

    錢鼎銘說的“阮主”,是後黎朝時候的事情,彼時,黎氏國王長期被阮、鄭兩大權臣架空,南阮主,北鄭主,是個南北對峙的局面。後來,西山的阮岳、阮惠、阮侶三兄弟揭竿而起,先滅阮主,再滅鄭主,最後取黎氏而代之,一統全越。

    阮主雖被滅國,但是,遺族堅持抵抗,首領名叫阮福映,是最後一任阮主的堂兄,他竭蹶救亡,百折不撓,前後歷經二十餘年,終於由弱而強,反過來滅掉了西山朝,“報九世之仇”,一統全越,建立阮朝。

    “我就納悶兒了,”錢鼎銘說道,“阮氏既然靠‘西法練兵、洋槍洋炮’復國,那麼,‘西法練兵、洋槍洋炮’的好處,自然是曉得的,進而也該曉得,西洋的文明器物的好處,怎麼,幾十年過去了,反倒……呃,這個……倒回去了呢?”

    “何止‘倒了回去’?”唐景崧搖了搖頭,“時至今日,越南的軍隊,還在操練他們的‘象陣’呢!”

    象陣?

    呃……

    “‘西法練兵、洋槍洋炮’的好處,”唐景崧說道,“嘉隆王自然是曉得的,可是,傳到嗣德王這兒,已經是第四代了,還曉不曉得,就難說了!”

    嘉隆王,即阮福映,他的年號是“嘉隆”。

    頓了一頓,“其實,按照潘清簡的說法,異日之因,今日之果,早在嘉隆王之時,就已經深種因果了!”

    這個“說法”,連關卓凡都留意起來了。

    曹毓瑛問道:“維卿,怎麼說呢?”

    “嘉隆王雖然和法人結盟,但是,對法國,他其實是深具戒心的。”

    “‘西法練兵、洋槍洋炮’的好處,他自然明白;同時,‘西法練兵、洋槍洋炮’的背後法人的野心,他也看得清楚,深恐若不設樊籬,則有朝一日,法人反客為主,鳩佔鵲巢。”

    “撫今追昔,”文祥說道,“這位嘉隆王,倒是頗有先見之明呢。”

    “中堂說的不錯!”唐景崧說道,“可是,他的‘樊籬’設的對不對,可就不好說了。”

    “哦?”

    “在嘉隆王手上,”唐景崧說道,“‘西法練兵、洋槍洋炮’這條路,不過只走了一半復國報仇、一統全越之後,便停了下來;西洋‘文明器物’什麼的,就更付諸厥如了。”

    “嗯,”文祥點了點頭,“我明白了因噎廢食。”

    “中堂一語中的!”

    頓了一頓,唐景崧繼續說道,“嘉隆王猶如此,後繼的子孫,更不必說了。”

    “嘉隆王其實還好對法國人畢竟還有香火之情,只是暗中提防,面兒上,彼此還算過得去。可是,繼位的明命王就不客氣了,不但對法人多方壓制,更下旨厲禁洋教。”

    “我看過他發佈的上諭,‘西方之道為左道,迷惑人心,敗壞風俗,故應嚴禁之,以使吾民信奉正道’,云云。明命王明旨全國天主教徒必須‘出教’,又將各地的傳教士召到順化,以翻譯法國書籍的名義,禁錮在皇城之中,對於不遵諭旨的傳教士,一律逮捕。”

    “定公方才說了,阮主是通過法國的傳教士,招募教官,西法練兵,最終打敗三阮,復國報仇的這個法國傳教士,叫做百多祿,嘉隆王向他求援的時候,曾經答允過他,復國之後,許天主教在越南自由傳播,明命王的禁教,算是替先王食言而肥了。”

    “可是,明命王也有他的道理是法國的傳教士先對不住我的。”

    “這裡邊兒,夾雜著……”

    說到這兒,唐景崧微微猶豫了一下,“統嗣之爭。”

    統嗣之爭?

    在當下,這四個字,很有點兒“敏感詞”的意思,不過,聽眾們皆神色如常。

    “本來,”唐景崧說道,“嘉隆王的王位,該由王太孫承繼王太子早歿。可是,嘉隆王卻把王位傳給了庶出的第四子,即明命王。”

    “叔叔佔了侄子的位子,這個事兒,許多人是不服氣的。早歿的王太子,不但是太子、嫡子,更重要的是,對於阮氏復國,王太子厥功甚偉就是他和百多祿兩個,千辛萬苦的跑到法國京城巴黎,去搬法人的救兵的;那個《凡爾賽條約》,就是他和法皇路易十六,一塊兒簽下來的。”

    “那個時候,他不過才七歲。”

    七歲?

    聽眾中,有人發出了輕微的驚嘆聲。

    “王太子謚號‘英睿’,”唐景崧說道,“他雖然是嘉隆王次子,但因為長子夭折,其實就是地地道道的嫡長子了。”

    嘉隆王的時候,還沒有蒸汽船,越南到法國的海途,是非常漫長、艱苦和危險的,一個七歲的孩子,能夠把這段苦旅熬下來,是很不容易的一件事情。

    “嗯,對了,”唐景崧補充說道,“英睿王太子出發的時候,還不到六歲,到達法國之後,才七歲的。”

    就是說,一個五歲的孩子,在路上,前前後後折騰了差不多兩年時間。

    嘿。

    聽眾中,再次出現了輕微的驚嘆聲。

    “我想,”曹毓瑛說道,“嘉隆王不可能不曉得旅途的艱險,他把自己的嫡長子送到法國,其實……頗有‘質子’之意,說的難聽一點,就是拿嫡長子的一條命,向法國表達期盼之殷、合作之誠。”

    “確實,”許庚身點了點頭,“僅僅來回一趟法國,即便什麼也沒有談成,這位英睿王太子,也算是……‘沒有功勞也有苦勞’了!何況,還簽下了《凡爾賽條約》?嗯,確實稱得上‘厥功甚偉’!”

    “二公所言極是!”唐景崧說道,“雖然,因為接下來國內變亂,法國政府無力履行《凡爾賽條約》,可是,若沒有這個條約打底,百多祿替嘉隆王招募法軍官服越南役事,也未必就能那麼順當。”

    “可是,”他嘆了口氣,“事情壞也就壞在了這裡由此,王太子和法國人愈走愈近,終於,到了嘉隆王無法容忍的地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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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七章 一手持劍,一手持十字架
        
    “法國朝廷對越南王太子來訪十分重視,”唐景崧說道,“英睿王太子在法國呆了十個月,大部分時候,都住在王宮,他同法國王太子年紀相仿,出行入臥,形如兄弟。法王夫婦心裡也許另有打算,不過,面兒上,待英睿王太子,卻極親切,以‘視若己出’形狀,大約亦不算過分。”

    “一些小小的籠絡手段,也用的十分漂亮宮廷發師將一種發型命名為‘交趾支那王子’;宮廷畫師則為英睿王太子繪製畫像這副畫像,我在越南的時候,見到了複製品,英睿王太子身著洋服,整個人……嘿嘿,神采飛揚。”

    聽眾們相互以目:嗯,果然……漂亮啊。

    “我想,”關卓凡微喟說道,“英睿王太子自有記憶以來,便是顛沛流離,甚至……朝不保夕,法國這十個月的日子,他大約是從來沒有過過的。彼時,英睿王太子不過一個六、七歲的孩子,可以想見,於他來說,旅法印象之深刻,必終身不能磨滅,年紀漸長之後,不親法,亦不可得了。”

    “王爺睿見!”唐景崧說道,“正是如此!”

    頓了一頓,“百多祿對英睿王太子,亦有極深刻的影響。百多祿是英睿王太子的老師,復國之戰中,師弟二人共領一軍,一直並肩作戰,一同出生入死。對英睿王太子來說,這位法國傳教士,實實在在,算得上‘亦師亦父’。”

    “單以感情論,英睿王太子對百多祿,大約比對嘉隆王還要親切些。”

    “百多祿追隨嘉隆王,南征北戰,終於積勞成疾,病逝於征途。百多祿之死,對英睿王太子打擊極大,幾乎一夜之間,王太子便性情大變,沉迷酒色,放縱無度。不過兩年之後,便暴病身亡了。”

    “英睿王太子之薨,官方的說法是天花,可是,法國人,還有越南‘在教’人士,卻都相信……英睿王太子是被毒死的。”

    眾人心中微微一凜。

    “宮闈密事,莫可究詰,”唐景崧說道,“不過,空穴來風,未必無因。”

    “王太子十分‘洋派’這也罷了,關鍵是,他崇信天主教。”

    信教?

    “雖然,因為英睿王太子的身份過於敏感,始終未曾‘受洗’,但是,他從法國回到越南之後,日常行事,卻和‘在教’無二入宗廟不行跪拜禮;佛壇前以‘畫十字’為禮;還有,定期出席教堂的‘彌撒’。”

    聽眾們面面相覷。

    這可真是

    嗯,這可真是做“帶路黨”的好材料啊。

    “嘉隆王痛心疾首,”唐景崧說道,“卻始終無可如何,他並不能指責王太子甚至,連私下底指責都不成。”

    “他是答允過百多祿,復國成功,許天主教在越自由傳播的,沒有理由,先不許自己的兒子信教。彼時,百戰艱難,軍事上,在在都要仰賴法人,大局未定之前,自己人之間,絕不能先生出嫌猜來。”

    “可是,英睿王太子所作所為,已經有許多人為之側目了,不少人私下底嘀咕,就算復國成功了,可是,阮氏的江山社稷,怎麼能夠傳給這樣一個人?那不是左手接了過來,右手就遞給了法國人了麼?”

    “如此說來,”郭嵩燾說道,“嘉隆王最終未傳位於王太孫,也算是在情理之中,換了誰,也放心不下呀。”

    “是,”唐景崧說道,“不過,有人歡喜有人愁。”

    頓了一頓,“法國人和‘在教’人士,都十分失望;事不關己的,也有許多為英睿王太子父子抱不平。為平息不滿,嘉隆王封王太孫兩兄弟為應和公、太平公,並明旨,應和公、太平公兩位,不比普通宗室,儀同皇子。”

    說到這兒,笑了一笑,“應該說是‘王子’‘皇子’,是越南人自個兒的說法。”

    關卓凡微微一笑,“人家關起門來玩兒的把戲,咱們暫且不去理他有理他的那一天。”

    頓了頓,“嘉隆王這一手,可不算高明啊!他是好心,可是,好心辦了壞事!該不滿的,照舊不滿王位沒了,哪裡是一個輕飄飄的‘儀同……王子’補償得了的?另外,這不是在繼統的那一位的心裡,紮上了一根兒刺兒嗎?既為英睿王太子一系種禍,亦為國家種禍!真正是……愛之適足害之!”

    “王爺睿見!”唐景崧說道,“沒過幾年,就出事兒了!”

    “明命王繼位後第四年,有人告發,英睿王太子嫡長子應和公阮福美堂即原來的王太孫與其母宋氏涓***明命王立命逮捕應和公母子,勘磨之後,廢應和公為庶人,英睿王太子妃則庾死獄中是被溺斃的。”

    所有的聽眾,包括關卓凡在內,都皺起了眉頭。

    ******怎麼這麼齷蹉?你好歹給人家安個……“謀反”一類的罪名啊?

    略略一想,就明白了:如果是“謀反”,阮福美堂之被禍,就不僅僅止於“廢為庶人”就得殺頭了,可是,此時的明命王,還不敢對侄子下這樣子的辣手。

    “明命王欲永絕後患,”文祥微微搖了搖頭,“可是,做的太過分了,斷不能令人甘服的!”

    “中堂說的不錯,”唐景崧說道,“大麻煩還在後頭呢!”

    “‘告發’應和公母子**之人的身份,非常弔詭。此人名叫黎文悅,乃是追隨嘉隆王復國定鼎的大功臣,嘉隆王臨終託孤兩位大臣,他是其中之一。黎文悅在明命朝,地位繼續上升,終為南圻總鎮,三分全越有其一,真正是一方諸侯了。”

    “這也罷了,關鍵是,黎文悅是‘在教’的,和法國人的關係,也十分密切,統嗣之爭,他本來是支持阮福美堂、反對明命王的,就算嘉隆王最終說服了他,不再反對明命王繼統了,也不至於倒過來反噬英睿王太子一系啊!”

    “有人說,黎文悅被明命王抓住了把柄,不能不從;有人說,明命王對他有所承諾,許他‘事成之後’,世代永鎮南圻如果是後者的話,黎文悅地下有知,一定大大後悔,因為他一死,明命王即廢除總鎮之職,派總督、布政、按察接管南圻軍政。不久,降旨嚴斥黎文悅生前種種不法,並予以嚴懲:褫奪謚號,拆毀墳墓,逮捕黨羽。”

    頓了頓,“黎文悅的十幾名親屬,都被處死了。”

    聽眾們心裡說:好,狡兔死,走狗烹啊。

    “可是,網罟雖密,終有一疏,黎文悅的養子黎文魁越獄逃出,帶領死士,返身殺回,屠布政,殺總督,然後扯旗放炮。黎文悅在南圻威望夙著,黎文魁一呼百應,很快,大半個南圻都反了。”

    “這個時候,法國人過來湊熱鬧了,有一個叫瑪爾香的傳教士,號召天主教徒起兵響應,將越南變成一個‘天主降福之國’。越南的許多教徒,包括法國人、佔婆人和中國人,都響應號召,贊襄其事。”

    “黎文魁和瑪爾香倚為號召的,就是彼時被廢為庶人的阮福美堂,他們聲稱,阮福皎是篡逆,王太孫才是正朔。”

    “嗯,明命王的名字叫做阮福皎。”

    “黎氏父子於這位阮福美堂,可謂翻手為雲、覆手為雨了!”曹毓瑛感嘆說道,“黎文悅支持其繼位於先,舉發其母子**於後幾致其萬劫不復!轉過頭來,黎文魁又擁其為‘正朔’真正是世事翻覆如棋啊。”

    “琢公所見極是,”唐景崧說道,“不過,無論如何,‘篡逆’、‘正朔’的說法,頗能蠱惑人心,一時間,叛軍聲勢浩大,很快便攻下了南圻六省;後來,連暹羅也做了黎文魁的外援暹羅國王拉瑪三世,派出大軍,兵分五路,水路並進,攻入越南。”

    “這場叛亂,最終還是被敉平了,黎文魁早死,其子黎文巨和瑪爾香等人,亦被擒送京城順化,凌遲處死,可是,國家已是元氣大傷,而且,餘波不斷。”

    “黎文魁之亂敉平之後,朝廷株連亂黨親屬,其中包括黎文魁內兄農文雲。彼時,農文雲正做著保樂州的知州,他不甘就戮,索性也扯旗放炮了。於是,南邊兒還沒消停下來,北邊兒又亂了。”

    “農文雲打不過官軍,就越境跑到中國躲起來,官軍撤退了,他就再回到越南,繼續作亂,朝廷始終斬草難除根,十分頭疼。最後,阮朝向天朝求告,彼時的執政,也覺得再這麼鬧下去,確實不是回事兒,就將農文雲兄弟,趕出了境,這個亂子,才算最終消下去了。”

    “維卿,”文祥說道,“你之前說,明命王禁教,‘也有他的道理是法國的傳教士先對不住我’,就是指的這場大亂了?”

    “是!”

    “這件事情,”文祥說道,“認真說起來,其曲在法人,不在明命王,似乎不能怪明命王替先王‘食言而肥’你傳教就乖乖的傳教,怎麼好摻和人家的統嗣之爭?”

    “中堂說的不錯!”唐景崧說道,“可是,法國人在越南,是斷乎不肯只‘乖乖的傳教’的;他們摻和越南的統嗣之爭,也似乎是上了癮”

    頓了頓,“黎文魁之亂,叫阮朝和天主教兩家的關係,打了死結,明命王之後,紹治朝繼續禁教,不稍鬆動;到了嗣德朝,更形嚴厲嗣德王前後發佈過兩次禁教令。法國人終於受不了了,故技重施,勾結安豐郡王阮福洪保,意圖發動政變,扶其上位,取嗣德王而代之。事洩,阮福洪保被賜死,子孫全部改為丁姓。”

    “也正是因為是次政變失敗,法國人覺得,再沒有其他的路子可走了,才下定決心,對越南大打出手的。”

    “照我看來,”許庚身說道,“其實,非獨法人為然,泰西各國傳教,從來沒有‘乖乖的’一說,在越南如此,在咱們中國,其實也是如此不然,世宗憲皇帝何以要下詔禁教?”

    聽眾之中,不止一人,微微點頭。

    “‘傳播福音’云云,固然冠冕堂皇,”曹毓瑛說道,“可是,背後一定還另有干求,時機到了,自然就要遂其所欲。所以……‘禁教’雖已不可行,不過,還是要想方設法,使其就我樊籬。”

    這是一個十分沉重的題目,在座之人,個個面色凝重城下之盟猶在,如何“想方設法”?如何“使其就我樊籬”?

    “泰西有一句話,”關卓凡緩緩說道,“曰‘一手持劍,一手持十字架’各位,記住這句話罷!”

    眾人心中一凜,齊聲說道:“是,謹遵王爺均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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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八章 幾世糾葛,因果難了
        
    “維卿,請教,”許庚身問道,“這位被賜死的安豐郡王,是英睿太子一系的嗎?”

    “不是,”唐景崧說道,“他是紹治王的庶長子,是嗣德王的異母哥哥。”

    “既然和法國人做了一路,大約也是……信教的了?”

    “是。”

    聽眾們相互以目。

    “看來,”許庚身微微皺眉,“法國人和天主教,在越南的根子……還真是深!非獨英睿太子一係為然,宗室裡頭,還有這麼多信教的!”

    “是,”唐景崧說道,“而且,法國人和天主教在越南,一而二,二而一,其實算是同一條根子至少,兩條根子緊緊的纏在了一起,無法分開。”

    頓了一頓,“法國人的勢力,有時候,形格勢禁,有暫時退出越南的可能,譬如,黎文魁之亂後的一段時間內,法國人氣焰大挫,派遣到越南的領事,不被承認,立足不住,只好回國,彼時,越、法兩斷絕往來,越南境內,除了被關在順化皇城的傳教士外,沒有幾個法國人了。”

    “不過,法國人趕得走,天主教卻禁不絕何止是禁不絕,簡直是愈禁愈烈!可是,天主教禁不絕,法國人的根子,就拔不掉!時機合適,法國人一回來越南,勢力立即勃興,並不需要重新慢慢兒的培植。”

    這段話,十分緊要!

    緊要到什麼程度?緊要到足以變易關卓凡一早默定的對越章程了!

    在此之前,有一些事情,是連關卓凡都沒有想到的或者說,雖然想到了,卻沒有真正想通、想透。

    看來,穿越的“紅利”,真是不能吃上一輩子,這個“越南採訪使”,真正是有必要的!而且,嗯,所托得人!

    關卓凡用十分欣賞的眼光看著唐景崧,正在默謀,只聽錢鼎銘說道:“維卿,法越相爭,越南的教徒裡邊兒,有沒有替法國人做事情的?”

    “有!怎麼沒有?”

    “越南民間,”唐景崧說道,“有許多會社,名目繁多,其中不少面兒上打著會社的幌子,底下其實就是天主教團,因為朝廷禁教,才不能不扮成會社的模樣。法軍攻來之時,這些教團,盡有替法軍做事的,或者做嚮導帶路,或者通風報信,或者偷運些魚肉、米蔬”

    頓了一頓,“也是法軍自襯船堅炮利,穩操勝券,軍事上頭,並不需要這些教團的直接幫助,不然,他們就算扯旗放炮,都不稀奇!”

    “嗯,”文祥慢吞吞的說道,“這一班教團,就算是‘越奸’了。”

    “中堂說的不錯!”

    關卓凡心想,這個時代的越南老百姓,既沒有什麼民族意識,也沒有什麼國家意識,既入了教,腦子中便只有“天主”,他們和法國暗通款曲,大約也根本不以為自己做了什麼“越奸”。被宗教洗了腦的愚民,從來是最難纏的對手,中法之戰的越南戰場,對於這班天主教徒,真要分外留意。

    “實話實說,”曹毓瑛喟然嘆道,“在此之前,我是沒有想到,法國人和天主教,在越南的勢力,竟然如此樹大根深!上牽宗室,下握黎庶”

    微微一頓,“哦對了,維卿,之前說過的那位嗣德王的養子,嗯……”

    “瑞國公。”

    “對,瑞國公,”曹毓瑛說道,“嗯,這位瑞國公,大約也是類似的情形吧親法、信教?”

    “是。”

    “嗯,看來,嗣德王確實要頭痛了。”

    有一句話,曹毓瑛沒有說出來:俺們可也有些頭痛呢。

    “越南的事情,之所以難辦,”唐景崧說道,“是洋務和教務,全然絞在了一起這也罷了,最要命的是,洋務和教務,又和統嗣之爭絞在了一起,這三樣東西,彼此糾葛,就是大羅神仙,也分不開來越南的多少事情,都壞在了這上頭!”

    “拿我們的眼光看嗣德王,大約會覺得他冥頑不靈一敗再敗,整個南圻都丟掉了,還不改弦更張,奮發圖強?其實,照我看,這位嗣德王,未必不想富國強兵,也未必不曉得越南原先一套已經不靈光了,欲富國強兵,只有師夷長技,可是,左右為難!”

    “他如果學咱們,辦洋務,放泰西的文明器物進越南,那麼,法人的勢力,一定更加囂張這也罷了,關鍵是,越南辦洋務,最得意、最如魚得水的,只怕還不是法人,而是親法、信教的那班宗室!”

    “那班人,包括英睿太子一系在內,可都在盯著他身下的那張寶座呢!不辦洋務,國家雖然積弱,至少他還坐得住國王的位子;辦了洋務,一個不小心,莫說國王的位子了,只怕首領亦不得保,就是死無葬身之地,也不稀奇!”

    精闢!

    好幾位聽眾,眼中都放出光來。

    “仔細想一想,還真是這麼回事兒!”郭嵩燾說道,“明命王是如何對待應和公母子的?嗣德王自己又是如何對待安豐郡王的?想到有朝一日,易地而處,焉得不心驚?”

    “筠翁所言極是!”唐景崧說道,“其實,就是安豐郡王一案,也是因果未了,後頭還有天大的風波呢!”

    “就是去年的事兒”

    微微一頓,“嗣德王役使軍士,為他在順化起陵寢,工程浩大,工期緊張,士卒極度勞累,怨聲載道。一班將領和朝臣,趁機煽動士卒造反,他們擁立故安豐郡王之子丁導為主因為謀反,安豐郡王的子孫,都削去國姓,改姓丁氏,這個丁導,原來的名子,叫做阮福膺導。”

    “叛軍攻入皇城,欲弒嗣德王,幸好掌衛胡威及時關上宮門,叛軍不得其門而入,終被擊潰。”

    “這件大案,牽連極廣,其中,因之喪命的宗室,不止一人。丁導不必說了,全家皆被繯首處死;另外,叛軍之所以能夠攻入皇城,是因為右軍尊室菊的接應,事敗後,尊室菊自殺他也是宗室。”

    頓了一頓,唐景崧繼續說道,“這個案子,我算是親歷了。當時,整座順化城,亂成了一鍋粥,許多亂兵有叛軍,也有官軍,在城裡放起火來,燒殺淫掠,無所不為。我在宅子裡,看得見遠處的火光和濃煙,聽得見街上的怒罵和哭喊。”

    說到這兒,笑了一笑,“當時想著,如果亂兵破門而入,不曉得我這個‘天朝上臣’的招牌,還管不管用?還好,始終沒有人來打門,看來,這塊招牌,還是管用的。”

    唐景崧說的十分輕鬆,是一種半玩笑的口氣,可是,眾人想像著彼時驚心動魄的情形,卻都笑不出來。

    過了片刻,許庚身略帶好奇的問道,“尊室菊宗室?”

    唐景崧曉得他要問什麼,點了點頭,說道:“是,不過,他是‘遠支’。”

    微微一頓,“其實,‘尊室’即‘宗室’這是明命王弄出來的花樣,他將嘉隆王一系,定為‘近支’;嘉隆王一系之外,定為‘遠支’,遠支宗室,全部改姓‘尊室’。”

    “這個……”文祥笑了一笑,“較之本朝的‘宗室’、‘覺羅’之分,倒是頗為相像啊。”

    “是,”唐景崧說道,“大約……明命王就是學本朝的。”

    頓了一頓,嘆了口氣,說道,“我覺得,明命王這個人,別看他改易先王成法,厲禁洋教,其實……並不是一般人想像的那般死板,真正的好東西,咱們的就不說了即便是洋人的,只要好,他其實還是很願意學的。”

    “譬如,他曾經下令開設‘水火記濟車廠’,製造蒸汽機車;又命禁錮在順化皇城裡的法國傳教士,翻譯法國書籍。還有,他請了一個法國的醫生,為王子、王女們‘種痘’。”

    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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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九章 幡然醒悟日,窮途末路人
        
    “維卿,”文祥問道,“明命王開設‘水火記濟車廠’,是什麼時候的事情?”

    唐景崧想了一想,說道:“大約是道光十四年的事情吧。”

    道光十四年?文祥眼中,波光一閃,說道:“就是說,彼時,距林文忠虎門硝煙,還有五年。”

    眾人相互以目:沒想到,越南的洋務肇始,竟比中國早了整整二十幾年!

    再想到穆宗毅皇帝就是因為罹患“天花”崩逝的,就更感慨了!二十幾年前,越南的國王,就替王子、王女們種“牛痘”了!

    “越南的洋務,”郭嵩燾嘆道,“想來淺嘗即止,未有以為繼,最終不了了之。唉,若能一以貫之,二十幾年下來,何愁國不富、兵不強?又何至於弄到今天割地賠款、國家殘破的局面?”

    “筠翁說的不錯!”唐景崧說道,“可是,就因為洋務、教務和統嗣之爭絞在了一起,洋務便辦不開來根本是不敢辦了開來!所以,只好‘淺嘗即止’了!”

    “明命王還算是有魄力、有才能的,其後的紹治王,庸庸碌碌,魄力、才能遠不及乃父,明命王辦不成的事情,他就更加不必說了事實上,他大約根本就沒有想過,去把乃父擱下的這些事情重新撿了起來。”

    “到了嗣德王這兒,他是個讀死書的人,加上安豐郡王謀反於前,丁導作亂於後,統嗣之爭,愈演愈烈,我看,雖然越南的國勢,已到了幾不可收拾的地步,但洋務一節,三、五年之內,還是不必指望的!”

    “不去說宗室了,”曹毓瑛說道,“局面敗壞至此,宗室之外,越南朝廷重臣之中,就沒有頭腦清醒、幡然覺悟的?”

    “有,不過實在不算多。真正如琢公所言‘頭腦清醒、幡然覺悟’者,大約只有一個潘清簡。”

    說到這兒,微微的搖了搖頭,“不過……唉,可惜!”

    “維卿,”曹毓瑛說道,“這是你第二次為潘清簡‘可惜’了。”

    “是,”唐景崧說道,“我之所以這麼說,是因為”

    頓了一頓,神色凝重,“就在我啟程回國之前,接到消息:潘清簡仰藥自盡了。”

    啊?

    聽眾們都是一臉的意外。

    “是因為南圻的事情”

    頓了一頓,唐景崧說道:“今年六月份的時候,法國再次對南圻用兵之前,法國已經割取了南圻東部三省嘉定、邊和、定祥,以及及崑崙島;這一回,兵鋒所指,是南圻西部三省永隆、安江、河仙。上一回,法、越很打了幾年的仗,這一回,越南全然無力與抗,法人兵不血刃,就得遂所願,至此,整個南圻,都落入法人囊中了這些,我已經稟告了朝廷。”

    關卓凡點了點頭,“是。”

    “彼時,”唐景崧說道,“潘清簡的頭銜,是‘永隆三省經略大臣’。”

    啊……

    “這麼說,”文祥說道,“潘清簡是秉持疆臣守土有責、與共存亡之義,自盡殉國?”

    “也可以這麼說,”唐景崧說道,“不過,這不算是最重要的原因。潘清簡並不能說是正經的‘疆臣’,他這個‘永隆三省經略大臣’,是被臨時抓的差,他去南圻,不是‘守土’,而是‘折衝’,可是,形勢至此,根本‘折’不下來。”

    聽眾們心想,就算談不攏,失地的責任,似乎也不能由主持談判的人來負責呀?這個……用不著自殺呀!

    唐景崧曉得聽眾們的不解,說道:“換一個人,一定不會自殺;可是,潘清簡不同,他是……千夫所指,他……唉,走到了窮途末路了!”

    “壬戌和談,潘清簡是‘議和全權正大臣’,《壬戌和約》,就是在他手上籤下來的,打這兒開始,一直到他仰藥自盡,越、法交涉,皆由其主持。”

    就這麼幾句話,聽眾們便隱隱約約知道,潘清簡“仰藥自盡”的原因何在了,也大致明白,唐景崧何以說他“走到了窮途末路了”。

    “壬戌和談,潘清簡陛辭之時,嗣德王告誡他,‘土地決不可許,邪教決不可公行’,可是,不割地,不許傳教,如何‘和’的成?《壬戌和約》,終於還是不免割地、傳教的條款。回到京城,嗣德王大罵潘清簡,‘非特本朝罪人,亦千古罪人也’!”

    “不過,罵過罵,並沒有給予潘清簡實質的處分。嗣德王還夢想著推翻成議,收回失地,既然要繼續跟法人折衝樽俎,就不能少了潘清簡除了他,既沒有人幹得了、也沒有人願意幹這個差使。”

    “可是,已經煮熟了的鴨子,法國人豈肯讓它飛了?潘清簡注定徒費口舌。次年,換約完成,《壬戌和約》生效。”

    “本來,潘清簡的官聲是極好的,他不但清廉勤能,耿直敢言,更是士林領袖嗯,潘清簡在越南士林的地位,和倭文端在中國士林的地位,相差彷彿。”

    “可是,經《壬戌和約》一役,潘清簡何止威望大損?朝野上下,簡直目其為‘公敵’,為‘眾矢之的’了!”

    “彼時,異論藉藉,以為割地賠款之事,由全權大臣一意為之,並非出自上意,於是良莠相激,浮言胥動,終於釀成了大亂子宗室阮福洪楫等舉兵造亂,聲稱‘清君側’、‘殺盡越奸****’亦即潘清簡為首的一班‘主和派’了。”

    我靠,越南的宗室叛亂,怎麼沒完沒了啊。

    “這位阮福洪楫,”許庚身說道,“總不該是親法、信教了吧?”

    “不是,”唐景崧說道,“他是富平郡王阮福綿安的兒子,嗣德王的堂弟,是那種典型的衛道之士。他起兵叛亂,其意並不在大位,確實是奔著‘清君側’去的。”

    頓了一頓,“所以,同樣是叛亂,阮福洪楫的下場,就比阮福洪保、阮福膺導父子好的太多了處分不過‘閉門讀書’而已,連爵位都沒有削掉。”

    聽眾之中,有人極自然的想到了太平湖畔同樣“閉門讀書”的那一位,不過,那一位的爵位,可是削掉了。

    當然,彼此的事由,並不盡相同。

    “阮福洪楫造亂,”唐景崧說道,“‘清君側’、‘殺盡越奸****’云云,還不是最叫潘清簡難受的。酒後吐真言,潘清簡曾經對我說過,他最苦惱的,是南圻義兵旗幟上的八個字‘潘林賣國,朝廷棄民’。”

    頓了一頓,“南圻割給法國之後,當地民眾,有那不肯甘伏的,扯旗放炮,對抗法人,不過,旋起旋滅,不成氣候。”

    再頓一頓,“這個‘潘林’,‘潘’自然就是他潘清簡了,‘林’,是壬戌和談時他的副手,‘議和全權副大臣’林維浹。”

    曹毓瑛嘆了口氣:“真正是世人皆欲殺啊。”

    關卓凡輕輕咳嗽了一聲,說道:“我記得,辛酉政變之後,穆宗毅皇帝奉兩宮迴鑾,京城裡,就頗有一些議論,說撫局雖成,可是,吃虧太多!難聽些的,就說‘喪權辱國’,罵恭親王‘鬼子六’、‘漢奸’什麼的,亦不乏其人”

    微微一頓,“當時我就想,怎麼,換了你老兄去談,就不吃虧了?看你老兄那一臉懵懂的樣子,只怕會吃虧更多吧?又或者乾脆不談,繼續打下去?如是,請問,拿什麼打下去呢?兵在哪裡?錢在哪裡?槍炮子藥又在哪裡?”

    “真硬著頭皮打下去,到了無以為繼的時候,還是要跟人家談,到時候,吃的虧,賠的錢,只怕倍於今日吧?”

    “慷概激昂,口舌便宜,哪個不會?可是,於大局何嘗有一絲一毫之補益?打了敗仗,要做的,不是梗著脖子不認帳不認成嗎?不認就沒打過敗仗?不認人家就放過你了?哼,這和把頭埋在沙子裡的鴕鳥,又有什麼區別?”

    “打了敗仗,該做的,一,該認的帳,要認;二,痛定思痛,臥薪嘗膽,生聚教訓,以求有朝一日,一雪前恥!”

    辛酉年的“撫局”,主持其事的,是恭王和恭王的丈人桂良,不過,文祥也算“襄贊其事”。局內人的辛苦和委屈,真正是“不足為外人道”,此刻,文祥聽關卓凡一氣說下來,幾乎每一句話,都打進了他的心坎裡,就是自己自辨,也未必能夠這麼透徹!

    往事湧上心頭,不禁鼻酸眼熱,幾乎就要流下淚來,他趕緊暗暗的吸了口氣,將激動的心情,按捺了下去。

    “王爺的訓諭,透徹極了!”唐景崧大聲說道,“可惜,越南朝野上下,儘是王爺說的這種‘口舌便宜’的人!”

    頓了一頓,稍稍放低了音量,“前頭不是說,嗣德王夢想著推翻成議、收回失地嗎?他認為,這種事情,法國派在越南的官員,是做不了主的,跟他們談沒有用,要談,就得直接跟法皇談。自然,這個差使,還是落在了潘清簡身上,嗣德王給他加了個‘如西正使’的頭銜,叫他去法國京城巴黎,面覲法皇,索還南圻東三省。”

    “潘清簡出使之時,幾乎所有人都認為,叫法國人將已經吞進了肚子裡的肥肉吐了出來,無異與虎謀皮,是根本不可能的事情。可是”

    頓了一頓,“真正是奇蹟之中的奇蹟潘清簡居然把這個事兒辦成了!”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7-6 12:47
第九十章 哀莫大於心死
        
    辦成了?

    可是,目下,不但南圻東三省法國人沒有還給越南,不久之前,還把南圻西三省也給佔了,怎麼能叫“辦成了”呢?

    “潘清簡使法,”唐景崧說道,“是繼英睿太子後,阮主第二次對泰西派出使團;阮朝開國以來,則是第一次。因此,法國方面,十分重視,十分禮遇:鳴十七響禮炮,外長設宴招待,泰西諸國使節作陪。”

    頓了一頓,“之後,法皇拿破崙三世,更親攜皇后、皇太子,接見了潘清簡一行。”

    嗯,法國人培養帶路黨,還真是頗有一套啊。

    “潘清簡就在覲見法皇的時候,”唐景崧說道,“遞交了請求歸還南圻三省的國書。他說,南圻為我朝龍興之地,不比他處,懇請皇帝陛下念在兩國世代交好的情分上,許還南圻三省,則越南國上上下下,皆戴皇帝陛下之大德,越法邦>誼惇睦,永世不移,不在話下。”

    “本來也沒抱多大的希望,未曾想,拿破崙三世對潘清簡的這番話,居然頗為動容,以為可以另定新約,取代《西貢條約》即《壬戌和約》,並指派何巴理中校為曼谷領事,全權負責與越使談判新約事宜。”

    “談判的結果,越南以一千三百萬銀元,贖回南圻三省;另外,法國還得到了在越增加殖民點、擴大通商、公使駐京之權利。”

    哦,果然“辦成了”?

    關卓凡沉吟了一下,說道:“法國人大約覺得,消化南圻三省,還需要相當時日和投入;同時,南圻三省之外,越南對法,必嚴防死守,法國無論通商還是傳教,都步步荊棘。通扯下來,短時間內,佔領南圻三省,未見之利,先蒙其害。如果歸還南圻,一來,可換回更多的真金白銀,二來,法國勢力,可就此深入越南這麼著,說不定,還能更快些將整個越南納入囊中呢。”

    微微一頓,“嗯,佔領南圻,歸還南圻,各有利弊,就看執政者如何抉擇了。”

    “王爺睿見!”

    頓了一頓,唐景崧繼續說道,“不過,無論如何,南圻三省是收了回來,消息傳回越南,嗣德王以下,無不笑逐顏開,以手加額,可是”

    再頓一頓,“叫人大出意料的是,越南朝廷,居然不肯批准這個新約。”

    啊?

    “這可奇了!”文祥說道,“是不是因為……公使駐京,這個,與體制不符?”

    文祥這麼想,是有原因的。辛酉年,英法之所以進攻北京,以致天子播遷,就是因為文宗出爾反爾,不肯接受之前《天津條約》“公使駐京”的成議,拒絕英法等國公使進京換約,英法視中國背約,這才大打出手的。

    “又或者”郭嵩燾說道,“一千三百萬銀元的贖金太高了?之前,嗯,四百萬銀元的賠款,已經逼得嗣德王賣官鬻爵了!”

    “都是,可也都不是”唐景崧說道,“最重要的原因,是嗣德王和用事的大臣,皆目法人同意歸還南圻為示弱,以為法人本就無意於越南的土地,因此,貪心不足,居然想一個銀元也不花,便收回南圻三省!”

    微微一頓,“還有,莫說一千三百萬銀元的贖金不想給,嗣德王興頭起來,還要削減之前那四百萬銀元的賠款呢!”

    啊?

    聽眾們都露出了難以置信的神色。

    “彼時‘用事的大臣’,”許庚身問道,“是哪一個呀?”

    “不止一人,不過,持此議最力者,叫做張登桂,其為人行事”

    頓了一頓,微微一笑,“如果要拿咱們這邊兒的一個人來做比擬……那就是徐蔭軒了。”

    徐蔭軒,徐桐。

    哦,明白了。

    “張登桂反覆向嗣德王建言,‘依我所定,堅持勿為所動’,嗣德王聽信了他的話,果然‘堅持不動’了。”

    “不久之後,何巴理攜帶新約,來到越南。在法國的時候,彼此只是談出了一個‘意向’,並未草簽,這一回,何巴理是來簽約的。”

    “聽了越南的新要求,何巴理瞠目結舌,回過神兒來之後,一口拒絕。”

    “嗣德王再派潘清簡出馬。潘清簡情知,這一次是再不可能出現奇蹟的了,於是力辭,並舉薦張登桂頂替自己,與法使折衝。”

    聽眾們心想,這一手“以彼之道,還施彼身”,還是很漂亮的,頗有同文館之爭時,恭親王請倭文端“入甕”的味道嘛。

    然並卵。

    “嗣德王不許他也曉得,張登桂根本不曉得怎麼跟洋人打交道。”

    “何巴理還算給潘清簡面子,雖然重要條款,不可更動,但沒那麼重要的條款,尚可改潤一二。只是這種小修小補,距嗣德王、張登桂的要求,自然是天差地遠,新約的事兒,就這麼僵住了。”

    “消息傳回巴黎,拿破崙三世以下,皆以為越南人不可理喻。拿破崙三世下令取消新約,同時,下定決心,不僅南圻東三省不還越南,就連南圻西三省,也要搶了過來。”

    原來如此。

    文祥長長的嘆了口氣,說道:“顢頇誤國,一誤至此!唉!”

    “潘清簡是次使法,”唐景崧說道,“是越人多少年來,第一次走出國門”

    頓了一頓,“拿王爺的話說,就是‘開眼看世界’。潘清簡震撼於旅途親睹之種種,回國之後,極力向嗣德王描狀法國之富有、強大,甚至說,‘富浪沙之富、之強,非臣言語所能形容’,一力主張,師事法人,更新國政,以求自強。”

    說到這兒,微微搖頭,“自然,這些話,對於嗣德王來說,耳旁風罷了。”

    “新約既然作廢,法人便逕自執行《西貢條約》,正式割取南圻三省,阮朝君臣眼睜睜的看著,卻無可奈何。”

    “法人將東三省納入囊中之後,沒過多久,便照會越南政府,說什麼‘南圻亂黨,在東、西三省之間,流竄不定,抗拒印度支那總督的管治,既然越南政府無力予以約束,那就將西三省也交由法國代管好了’,云云。”

    “彼時,”關卓凡說道,“法國應該已把高棉變成了他的什麼‘保護國’了吧?”

    “是。”

    “南圻西三省,”關卓凡說道,“夾在高棉和南圻東三省之間,拿下南圻西三省,法國印度支那總督的轄區,就連成一片了。所以,這塊‘夾心餅乾’,法國人是無論如何也要吃下去的。”

    唐景崧略略一想,眼睛中放出光來,“王爺擘畫明白,就是這麼回事兒!”

    “人無遠慮,必有近憂!”曹毓瑛嘆道,“越南君臣,總要等到刀子架到脖子上了,才有所驚覺,唉!”

    “琢公說的是!”唐景崧說道,“不過,越南君臣,最多只能叫做‘驚覺’,不能叫做‘醒覺’別說刀子架到脖子上,就是頸子斷了,腦袋掉了,也不一定能‘醒覺’的過來!”

    “收到法國的照會,越南朝野上下,亂成一團。事已至此,嗣德王居然還以為,法人此舉,只是為了表示對於‘越南約束亂黨不力’的不滿,最多,是為進入西三省居住、通商找個藉口,只要派去交涉的人是‘富人信重’的,就可憑三寸不爛之舌,將‘富人’的兵馬,擋在西三省之外。”

    “這位‘富人信重’的使者,自然還是潘清簡。”

    “就這樣,嗣德王給潘清簡安上一頂‘永隆三省經略大臣’的帽子,逼他去和法人交涉。”

    “潘清簡動身之前,我和他見了一次面,他說,‘聖上溫諭嘉勉,以我素為富人信重,必能委曲投機,一言賢於十萬師,消弭其得隴望蜀之覬望。我一再奉使無狀,這一次,若再有辱王命,不知何以自處?’”

    頓了頓,“現在回想起來,彼時,他便已萌死志了。”

    “潘清簡到了南圻之後,還是很和法人周旋了一段時間的,可是,今年六月份的時候,法國人終於動手了,派兵進入永隆等南圻西三省。”

    “潘清簡自知,軍事上頭,同法國人天差地遠,他沒有動員兵力抵抗,只是勸喻法軍,入城之後,‘勿驚擾人民與倉庫,現貯錢糧仍由我照管’。”

    “這一類事情,法國人還是給他面子的,都答允了他。”

    “數日之內,南圻三省,盡皆淪陷。事情到了這個地步,越南朝廷無可奈何,只由嗣德王親筆致函法軍統兵將領,請護送三省大臣還京。”

    “別的人都回去了,只有潘清簡不肯動身。他將三省錢糧並朝服、印綬、遺疏上交朝廷之後,開始絕食,一十七日之後,終於仰藥自盡。”

    眾人一時無語,花廳內的氣氛,頗為沉重。

    過了一會兒,曹毓瑛說道:“潘清簡將三省錢糧上交了朝廷,法國人沒有攔著?”

    “沒有。”

    “果然是個‘富人信重’的,可惜啊”

    搖了搖頭,打住了。

    “據說,”唐景崧說道,“潘清簡臨終之前,留給子孫這麼兩句話:第一,終生不得為法人做事;第二,不得學習法文。”

    嘿。

    “不得為法人做事”不稀奇,“不得學習法文”

    唉,潘清簡可是曾“一力主張,師事法人,更新國政,以求自強”的啊。

    這兩句遺囑,雖然有為自己分謗、為兒孫免禍的考慮,可是,也可以看出,臨終之前的潘清簡,心已經死了。

    花廳內的氣氛,更加沉重了。

    過了片刻,關卓凡開口說道:“越南的情形,過去現在,來龍去脈,維卿說的很透徹、很明白了好!維卿,你這個‘越南採訪使’,不辱使命!”

    唐景崧趕緊說道:“王爺謬讚!”

    “嗯,別人的事兒說過了,關卓凡說道,“該說說咱們自己個兒的事兒了!”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7-6 12:47
第九十一章 南國山河南帝居
        
    “我查了一下,”關卓凡說道,“越南上一回派遣‘如清使’,還是咸豐元年的事情,迄今……嗯,已經整整十六年了。”

    頓了一頓,淡淡一笑,“十六年不貢不使,這可不大像個‘藩服’的樣子啊!”

    眾人心中,皆是一動。

    所謂“如清使”,是越南派往中國的各種使者的統稱留意,這是越南內部的說法,對中國,則另有說法。

    按照宗藩體制之定規,越南對中國,須“二年一貢,四年一遣使,兩貢並進”,此謂之“歲貢使”,是越南派往中國的最重要的使節這個是定期的。

    另外,還有各種緊要事項需要臨時派遣使節的,如謝恩、進香、告哀、請封、朝賀、奏聞等,則有謝恩使、進香使、告哀使、請封使、朝賀使、奏聞使等等名目,不一而足這些是不定期的。

    越南內部,對定期的歲貢使和不定期的其他各種使節,統稱“如清使”再請留意,在越南,這是一個正式的稱呼,是上諭和文誥中使用的稱呼。

    “維卿,”文祥說道,“貢使的事情,你跟越南君臣,有沒有提到過?”

    “我明面兒的身份,”唐景崧說道,“只是‘天朝上臣’,不是‘天朝上使’,覲見嗣德王,自然是不好提貢使的事情的;不過,私下底,和阮朝大臣往來唱和的時候,卻是提到過的。嗯,譬如潘清簡”

    頓了一頓,“我是這麼說的:我曉得,貴國世祖曾經說過:‘如清使部須有文學言語者,方可充選’派往大清的貢使,皆為貴國第一等文學人才!梁翁為越南士林宗鏡,如果貢使不絕,梁翁必充任‘如清正使’,如是,晚生早就在北京向梁翁請益了用不著等到今天啦!”

    所謂“世祖”,便是阮朝的第二任國王明命王,他的廟號是“世祖”,謚號是“高”,越南人自己稱其“世祖高皇帝”。唐景崧當然不能稱他“皇帝”,但是,也不好當著越南朝臣的面兒,叫他“明命王”,於是,去謚號、留廟號,稱“貴國世祖”。

    潘清簡號“梁溪”,所以,唐景崧稱他“梁翁”。

    聽眾們臉上都露出了微笑,文祥說道:“維卿,好口才!這位潘梁翁怎麼說呢?”

    “潘清簡很尷尬他是曉得我何所指的,”唐景崧說道,“憋了一小會兒,才說,‘唉,這個,貢使斷絕迄今,也是沒有法子的事情,前些年,天朝洪楊作亂,道路阻絕,這個,貢使無法成行啊……’”

    “我裝作很訝異的樣子,說道,‘洪楊的亂子,早就敉平了,這都好幾年了!難道,貴國一直沒有收到消息?’”

    “他更加尷尬了,連忙說道,‘收到了,收到了!’”

    “頓了一頓,苦笑說道,‘維卿,你就別擠兌我了越南目下,內憂外患,焦頭爛額,糟心的事兒,一件接著一件,別的事情,一時之間,確實有照應不到的地方。’”

    “我笑了笑,說,‘我來越南,只是替劉默公辦理私務的,國家大事,本不該隨便置喙,不過嘛’”

    “說到這兒,我故意停了下來,潘清簡趕緊說道,‘維卿,請教!出於你口,入於我耳,朋友之間,隨意閒談,沒有什麼關係,沒有什麼關係!’”

    “我說,‘晚生愚見,正因為越南目下內憂外患,有些該辦的事情,才不能不辦啊!’”

    “潘清簡默然半響,說道,‘維卿,你說得對!得空兒了,我得向聖上奏明此事!’”

    “那個時候,他使法回國未久,一門心思的,師事法人,變革圖強,貢使的事情,是否真的向嗣德王奏明了,我也不曉得。”

    “不久之後,就發生了丁導之亂,越南上下,更加是亂成了一鍋粥,‘如清使’的事情,是更加顧不上了。”

    “維卿,”曹毓瑛說道,“以你之見,潘清簡的辯解,信不信得過呢?”

    “道路阻隔,內憂外患,”唐景崧說道,“倒都是真的,可是,因為這些,就不能派‘如清使’了,可不盡然!”

    “‘道路阻隔’,只能是陸路。之前的‘如清使’,是由鎮南關入中國,途經廣西、湖南、湖北、河南、直隸,最後抵達京師。這條路線,洪楊作亂之時,確實‘道路阻隔’,可是,洪楊亂平,已經四年有多了,‘二年一貢,四年一遣使,兩貢並進’四年了,至少該派過一次歲貢使了!”

    “莫說治平已久,就是洪楊作亂期間,陸路雖然阻隔,可是,如果有心,可以走海路呀!沿海港口,絕大多數,都在朝廷手裡,中途停泊補給,沒有任何問題呀!”

    “嗯!確乎如此!”曹毓瑛點了點頭,“潘清簡的辯辭,沒有什麼力量!”

    “越南雖奉中國為天朝上國,”唐景崧說道,“自居藩服之位,可是”

    說到這兒,微微猶豫了一下,“我感覺,越人內心深處,對咱們……其實是頗具戒備的。”

    這個話就有意思了。

    “這個‘自居藩服’嘛”,關卓凡微笑說道,“也是當著中國的面兒,掉過頭去,關起門來,人家可是當自己和中國平起平坐呢!別的不說,越南的國王,可是自稱‘皇帝’的,年號、廟號、謚號,一樣不少!維卿方才提到的那位‘貴國世祖’,不就是‘世祖高皇帝’嗎?如此‘藩服’……嘿嘿!”

    “王爺睿見!”曹毓瑛說道,“朝鮮也是中國‘藩服’,可是,朝鮮的國王,只稱‘大王’,何敢自稱‘皇帝’?同為‘藩服’,這麼一比,就比出狀況來了!”

    “對!”許庚身說道,“還有,不像越南,朝鮮可沒有自己的年號!前之高麗、今之朝鮮,一直在用著中國的年號!”

    “嗯!”郭嵩燾說道,“這才叫真正叫奉中國為正朔呢!”

    “除此之外,”錢鼎銘說道,“據我說知,阮朝內部,對和中國的關係,從不稱‘事大’或者‘朝貢’,而稱‘邦交’。”

    “維卿,”關卓凡問道,“是這樣嗎?”

    “回王爺,”唐景崧說道,“定公說的不錯,確實如此。”

    “其實,”錢鼎銘說道,“單看‘如清使’三字,就能夠看出問題來了!方才維卿說了,越南派到法國的使者,稱‘如西使’‘如清使’、‘如西使’,‘清’、‘西’,在越南人的眼中,其實是一樣的!”

    “嗯!”文祥亦微微點頭,“誅心之論!誅心之論!”

    一時間,頗有點兒“鼓破萬人捶”的架勢了,唐景崧信心大增,說道:“我在越南,聽到過這麼一句讖語,流傳甚廣,叫做‘南國山河南帝居,截然定分在天書’。”

    微微一頓,“這句讖語,流傳甚廣,上自宗親,下至黎庶,都愛掛在嘴邊,個中含義,頗耐尋味。”

    文祥眼中波光閃動,“此乃宋、李相爭之時,熙寧之役、富良江之戰,李朝太尉李常傑麾下軍士,於張將軍祠聽到的所謂‘天語’!”

    文祥說的“宋”,指中國的北宋,“李”,指越南的李朝,彼時,李朝國勢強盛,以宋朝正在變法,國內動盪,有機可乘,乃大舉北犯。宋、李雙方決戰於富良江,李軍大敗,連太子都戰死了。時為宋熙寧九年,史稱“熙寧之役”。

    “‘天語’云云,”文祥繼續說道,“自然是李常傑造出來鼓舞軍心的,沒想到,時至今日,有人不以鼓舞軍心為滿足,竟然想著……‘一語成讖’了!”

    “‘一語成讖’”關卓凡哈哈一笑,“博川,你這句話,有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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