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二章 你給我滾!滾!滾!
早膳略進了兩口,慈禧便命撤了下去。
一是昨兒個傳洋膳,心情既好,胃口就開,進得過多了一點兒,過了一個晚上,直到現在,還是不怎麼餓。
二來,孝袍的事兒,也實在是讓慈禧沒有了胃口。
這真正是不可原諒的疏忽!
官港行宮,不同紫禁城、熱河行宮,沒有預備孝袍,需要臨時趕製出來,這些,大約都是真的,可是,自己不該忘了“戴孝”這個事兒!
李蓮英說,他已經向關卓凡回過了暫時無法“成服”的原因——可是,本來,這個話,應該由自己來說的!
慈禧不曉得,李蓮英是怎麼說的話?有沒有說,聖母皇太后已經知情?或者,趕製孝袍的差使,就是聖母皇太后親自交代下來的?
估計是沒有。
就算李蓮英真的這麼說了,也比不得自己親自向關卓凡譬解啊!
關卓凡會怎麼看自己?
我在他眼中,會不會是個……根本不在意親生兒子死活的壞女人?
一念及此,慈禧沮喪極了!
同時,一種被人看穿了底牌的感覺生了出來——那是一種強烈的挫敗感和虛弱感,好像……一切的偽裝和掩飾,倏然間變得透明,整個人無所遁其形似的!
不但是被關卓凡看穿了“底牌”,甚至,也被底下的奴才看穿了“底牌”。
玉兒和李蓮英兩個,雖然在下頭準備了“戴孝”的相關事宜,可是,他們為什麼沒有主動提醒我?這兩個,尤其是玉兒,在這種事情上,不至於別有用心,則最大的可能,不就是他們隱隱覺得,聖母皇太后並不怎麼樂意戴這個孝嗎?
可是,這其實不是我的“底牌”啊!
我絕對不是一個不在意親生兒子死活的女人啊!
聽到載淳駕崩,我沒有馬上哭了出來,那是因為……震駭過甚!“堵”住了眼淚!
還有,如果沒有其後的一系列驚心動魄的變故,我的心思,自然都在載淳駕崩上頭,略遲一遲,自然會為之雪涕,何至於——
更加不可能連“戴孝”都忘了呀!
想一想其後的那些“驚心動魄的變故”吧!——我被人潑上了“胎傳遺毒”的污水,不但清白難保,載淳駕崩的責任,也歸我一個人承擔了!這對於一個女人,對於我這個聖母皇太后,意味著什麼?!我怎麼能夠不驚慌失措,以致崩潰嚎啕呢?!
事實上,我的崩潰嚎啕,既為自己蒙受不白之冤,亦為痛悼載淳年少崩逝——如果他還在,何至於此?!
我不是個沒心肝的額娘!
後來,榮安繼統、醇王造亂、神機出旗……哪一件,不是天塌地陷的事兒?這些塌天大事,一湧而至,我一時之間,昏了頭,有什麼奇怪?
其中,奕譞那個混蛋,矯文宗皇帝的詔,要的,不僅僅是我的名節和聖母皇太后的位子,而是我的命了!我還沒有從“胎傳遺毒”的大坑中爬出來,又要被推進一個更深、更大的坑!
真被推進去了,就不是爬不爬的出來的問題了——一進去了,就會立即跌死的!
這種情形下,我忘了“戴孝”,有什麼稀奇?
一個聲音在腦海中冒了出來:關卓凡、七福晉到達當日,確實是一件又一件塌天大事,紛至沓來,你應接不暇,震駭失措,不辨東西,尤有可說。可是,第二天呢?第三天呢?為什麼還是想不起“戴孝”來?你都在想些什麼呢?
想些什麼?
想著……如何自救啊!
哦,就是說,在你自己的眼裡、心裡,你自己的榮辱生死、得失利害,要比親生兒子更加要緊嘍?
不,不!不是這麼回事兒!
那是怎麼回事兒?還有,第四天呢?——就是昨天,你又做了些什麼?遊船河、傳洋膳,笑語歡聲,愜意的很啊!
那不是因為他答允“承繼穆宗毅皇帝時代之格局”,整出來一個“三宮並尊”嘛……
哼哼,既如此,你還不承認“在你自己的眼裡、心裡,你自己的榮辱生死、得失利害,要比親生兒子更加要緊”?
不承認!一會兒地下,一會兒天上,這麼顛來倒去的,誰的腦子都會亂的!你,你,你給我滾!滾!滾!
慈禧狠狠的搖了搖頭,努力把那個聲音從自己的腦海中趕了出去。
冷靜下來之後,慈禧看清了這麼一個事實:遠離大柄十個月後,自己對於政事、權變的觸覺,已不如之前那麼敏銳了,不然,絕不會鬧出不記得“戴孝”這種荒唐事兒來的。
她的心,莫名的跳了起來。
大政不可久假於人——這句話,是誰說的?
想到“三宮並尊”,想到不久之後,就將回到養心殿東暖閣黃幔之後的寶座上,慈禧的心,跳得更快了。
往者不可諫,來者猶可追,我不要再自怨自艾了!從現在起,我要打疊起十二分的精神,再也不要犯類似的錯誤了!
嗯,我先想一想——還有什麼事兒,是被我漏掉了的?
這一想——嘿,還真的有!
慈禧傳了玉兒進來,吩咐道:“開書房!”
*
*
前文交代過,關卓凡這次來天津,除了將相關脈案、奏摺、會議紀要帶了過來,還給慈禧帶來了兩套書——一套《明史》,一套《宋史》。
《明史》是請聖母皇太后瞭解“大禮議”,《宋史》則是請聖母皇太后瞭解“濮議”。
“大禮議”是怎麼回事兒,關卓凡來天津之前,慈禧就已經有了大略的瞭解,“濮議”是怎麼回事兒,可是直到現在還一頭霧水。
自己有空兒“遊船河”,有空兒花一個多時辰“傳洋膳”,卻忘了“御覽”如此緊要的“背景資料”,可不是昏了頭了麼?
趕緊補課!
本來,以慈禧的水準,不論《明史》還是《宋史》,讀起來都是很吃力的。不過,關某人很貼心,凡有關“大禮議”和“濮議”的章節、頁碼、段落,都已經用標籤貼了出來,其中,某些過於晦澀的字眼,還在標籤上予以註釋。所以,慈禧既不必在兩個大部頭中,自己去找“大禮議”和“濮議”的相關內容,讀起來的時候,也沒有什麼實質性的煩礙。
“大禮議”的大致情形,慈禧雖說之前已經約略瞭解,但真正看了進去,感覺卻大不一樣——驚心動魄多了!
尤其是看到“太后至衣敝襦席藁為請”一句,慈禧渾身的寒慄,都起來了!
“衣敝襦席藁”是什麼意思,她大致是曉得的,送書給她的那位,尤恐不足,還在標籤上加了這樣的註釋:
宋蘇軾《上神宗皇帝書》:“自知瀆犯天威,罪在不赦,席藁私室,以待斧鉞之誅。”
不由自主,慈禧的腦海中,出現了這樣一幅場景:自己穿著破破爛爛的衣服,在新皇帝面前,跪在一張破蓆子上,為身陷囹圄的桂祥、照祥兩個兄弟“乞恩”,叩首伏地,聲淚俱下,苦苦哀求……
我能夠允許出現這樣的場景嗎?
慈禧粗重的吐出了一口長氣:那還不如殺了我!
至此,對於慈安何以堅定支持麗妞兒做嗣皇帝,算是有了更深刻的瞭解了。
另外,慈禧發現了一個似乎十分巧合的事情——“大禮議”中,首倡世宗應追尊本生的張璁,是所謂的“觀政進士”。
前明的“觀政進士”,不就是咱們的“庶吉士”嗎?首倡榮安繼統承嗣的寶廷,不也是“庶吉士”嗎?對,還有那個桴鼓相應的鮑湛霖,也是個“庶吉士”!
這……只是巧合呢,還是另有什麼玄機?
慈禧沉吟半響,自以為大致想明白了其中的“玄機”:
庶吉士皆為新進,銳氣正盛,為求幸進,最容易被鼓動起來,胡說八道,此其一。
庶吉士是言路上的人,就說錯話了,亦不宜深究,此其二。
庶吉士還不是正式的翰林,份量相對較輕,拿庶吉士來打頭陣,可進可退,收發自如,此其三。
哼,某人……其心可誅!
搬開《明史》,換上《宋史》。
讓我來看看,“濮議”又是怎麼回事兒?
頗出慈禧的意外,“濮議”較之“大禮議”,可是溫和的多了,不過貶斥了幾個侍御史,沒有打一個人,更沒有殺一個人,“大禮議”呢,嗯,一百幾十人廷杖、下獄、拷訊,其中,杖死了十六人,血淋淋的!
看來,宋朝的皇帝,對待大臣,比明朝的皇帝,要好得多呀。
不過,支持宋英宗追尊本生的,可是有韓琦、歐陽修這班“中書”——就是宰執了,反對的一方,雖然聲勢浩大,也有好幾個旗鼓相當的重量級人物,可是,到底彼時不是捏著印把子的,英宗的底氣,其實很足,所以,盡可以“事緩則圓”,不必大動干戈。
由此又可以看出,宋朝的大臣,這個腦筋,也要比明朝的大臣,開通、活泛不少呢。
還有,慈禧發現,不論是“大禮議”還是“濮議”,朝臣都深度介入了皇家的統嗣之爭,而榮安繼統、承嗣,一句“愛新覺羅的家務事”,某人就把朝臣們的嘴,堵得嚴嚴實實,則某人的手段,較之前人,不曉得高到哪裡去了!
唉,某人,某人——
這樣的一個人,如果僅僅是我一人之人,該有多好!
這樣的人,若一旦站在了我的對過,又該是多麼之糟糕!
現在的他,到底是站在哪一邊兒的呢?
大約,“哪一邊兒”都不是,是他自己個兒的“那一邊兒”!
慈禧合上了書。
無論如何,對付這樣的一個人,再不容有任何的疏忽!
明天,全力以赴,畢其功於是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