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史民國] 亂清 作者:青玉獅子 (連載中)

 
巴爾帕金 2014-5-16 16:37:58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2083 77554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7-5 22:03
第五十二章 你給我滾!滾!滾!

    早膳略進了兩口,慈禧便命撤了下去。

    一是昨兒個傳洋膳,心情既好,胃口就開,進得過多了一點兒,過了一個晚上,直到現在,還是不怎麼餓。

    二來,孝袍的事兒,也實在是讓慈禧沒有了胃口。

    這真正是不可原諒的疏忽!

    官港行宮,不同紫禁城、熱河行宮,沒有預備孝袍,需要臨時趕製出來,這些,大約都是真的,可是,自己不該忘了“戴孝”這個事兒!

    李蓮英說,他已經向關卓凡回過了暫時無法“成服”的原因——可是,本來,這個話,應該由自己來說的!

    慈禧不曉得,李蓮英是怎麼說的話?有沒有說,聖母皇太后已經知情?或者,趕製孝袍的差使,就是聖母皇太后親自交代下來的?

    估計是沒有。

    就算李蓮英真的這麼說了,也比不得自己親自向關卓凡譬解啊!

    關卓凡會怎麼看自己?

    我在他眼中,會不會是個……根本不在意親生兒子死活的壞女人?

    一念及此,慈禧沮喪極了!

    同時,一種被人看穿了底牌的感覺生了出來——那是一種強烈的挫敗感和虛弱感,好像……一切的偽裝和掩飾,倏然間變得透明,整個人無所遁其形似的!

    不但是被關卓凡看穿了“底牌”,甚至,也被底下的奴才看穿了“底牌”。

    玉兒和李蓮英兩個,雖然在下頭準備了“戴孝”的相關事宜,可是,他們為什麼沒有主動提醒我?這兩個,尤其是玉兒,在這種事情上,不至於別有用心,則最大的可能,不就是他們隱隱覺得,聖母皇太后並不怎麼樂意戴這個孝嗎?

    可是,這其實不是我的“底牌”啊!

    我絕對不是一個不在意親生兒子死活的女人啊!

    聽到載淳駕崩,我沒有馬上哭了出來,那是因為……震駭過甚!“堵”住了眼淚!

    還有,如果沒有其後的一系列驚心動魄的變故,我的心思,自然都在載淳駕崩上頭,略遲一遲,自然會為之雪涕,何至於——

    更加不可能連“戴孝”都忘了呀!

    想一想其後的那些“驚心動魄的變故”吧!——我被人潑上了“胎傳遺毒”的污水,不但清白難保,載淳駕崩的責任,也歸我一個人承擔了!這對於一個女人,對於我這個聖母皇太后,意味著什麼?!我怎麼能夠不驚慌失措,以致崩潰嚎啕呢?!

    事實上,我的崩潰嚎啕,既為自己蒙受不白之冤,亦為痛悼載淳年少崩逝——如果他還在,何至於此?!

    我不是個沒心肝的額娘!

    後來,榮安繼統、醇王造亂、神機出旗……哪一件,不是天塌地陷的事兒?這些塌天大事,一湧而至,我一時之間,昏了頭,有什麼奇怪?

    其中,奕譞那個混蛋,矯文宗皇帝的詔,要的,不僅僅是我的名節和聖母皇太后的位子,而是我的命了!我還沒有從“胎傳遺毒”的大坑中爬出來,又要被推進一個更深、更大的坑!

    真被推進去了,就不是爬不爬的出來的問題了——一進去了,就會立即跌死的!

    這種情形下,我忘了“戴孝”,有什麼稀奇?

    一個聲音在腦海中冒了出來:關卓凡、七福晉到達當日,確實是一件又一件塌天大事,紛至沓來,你應接不暇,震駭失措,不辨東西,尤有可說。可是,第二天呢?第三天呢?為什麼還是想不起“戴孝”來?你都在想些什麼呢?

    想些什麼?

    想著……如何自救啊!

    哦,就是說,在你自己的眼裡、心裡,你自己的榮辱生死、得失利害,要比親生兒子更加要緊嘍?

    不,不!不是這麼回事兒!

    那是怎麼回事兒?還有,第四天呢?——就是昨天,你又做了些什麼?遊船河、傳洋膳,笑語歡聲,愜意的很啊!

    那不是因為他答允“承繼穆宗毅皇帝時代之格局”,整出來一個“三宮並尊”嘛……

    哼哼,既如此,你還不承認“在你自己的眼裡、心裡,你自己的榮辱生死、得失利害,要比親生兒子更加要緊”?

    不承認!一會兒地下,一會兒天上,這麼顛來倒去的,誰的腦子都會亂的!你,你,你給我滾!滾!滾!

    慈禧狠狠的搖了搖頭,努力把那個聲音從自己的腦海中趕了出去。

    冷靜下來之後,慈禧看清了這麼一個事實:遠離大柄十個月後,自己對於政事、權變的觸覺,已不如之前那麼敏銳了,不然,絕不會鬧出不記得“戴孝”這種荒唐事兒來的。

    她的心,莫名的跳了起來。

    大政不可久假於人——這句話,是誰說的?

    想到“三宮並尊”,想到不久之後,就將回到養心殿東暖閣黃幔之後的寶座上,慈禧的心,跳得更快了。

    往者不可諫,來者猶可追,我不要再自怨自艾了!從現在起,我要打疊起十二分的精神,再也不要犯類似的錯誤了!

    嗯,我先想一想——還有什麼事兒,是被我漏掉了的?

    這一想——嘿,還真的有!

    慈禧傳了玉兒進來,吩咐道:“開書房!”

    *

    *

    前文交代過,關卓凡這次來天津,除了將相關脈案、奏摺、會議紀要帶了過來,還給慈禧帶來了兩套書——一套《明史》,一套《宋史》。

    《明史》是請聖母皇太后瞭解“大禮議”,《宋史》則是請聖母皇太后瞭解“濮議”。

    “大禮議”是怎麼回事兒,關卓凡來天津之前,慈禧就已經有了大略的瞭解,“濮議”是怎麼回事兒,可是直到現在還一頭霧水。

    自己有空兒“遊船河”,有空兒花一個多時辰“傳洋膳”,卻忘了“御覽”如此緊要的“背景資料”,可不是昏了頭了麼?

    趕緊補課!

    本來,以慈禧的水準,不論《明史》還是《宋史》,讀起來都是很吃力的。不過,關某人很貼心,凡有關“大禮議”和“濮議”的章節、頁碼、段落,都已經用標籤貼了出來,其中,某些過於晦澀的字眼,還在標籤上予以註釋。所以,慈禧既不必在兩個大部頭中,自己去找“大禮議”和“濮議”的相關內容,讀起來的時候,也沒有什麼實質性的煩礙。

    “大禮議”的大致情形,慈禧雖說之前已經約略瞭解,但真正看了進去,感覺卻大不一樣——驚心動魄多了!

    尤其是看到“太后至衣敝襦席藁為請”一句,慈禧渾身的寒慄,都起來了!

    “衣敝襦席藁”是什麼意思,她大致是曉得的,送書給她的那位,尤恐不足,還在標籤上加了這樣的註釋:

    宋蘇軾《上神宗皇帝書》:“自知瀆犯天威,罪在不赦,席藁私室,以待斧鉞之誅。”

    不由自主,慈禧的腦海中,出現了這樣一幅場景:自己穿著破破爛爛的衣服,在新皇帝面前,跪在一張破蓆子上,為身陷囹圄的桂祥、照祥兩個兄弟“乞恩”,叩首伏地,聲淚俱下,苦苦哀求……

    我能夠允許出現這樣的場景嗎?

    慈禧粗重的吐出了一口長氣:那還不如殺了我!

    至此,對於慈安何以堅定支持麗妞兒做嗣皇帝,算是有了更深刻的瞭解了。

    另外,慈禧發現了一個似乎十分巧合的事情——“大禮議”中,首倡世宗應追尊本生的張璁,是所謂的“觀政進士”。

    前明的“觀政進士”,不就是咱們的“庶吉士”嗎?首倡榮安繼統承嗣的寶廷,不也是“庶吉士”嗎?對,還有那個桴鼓相應的鮑湛霖,也是個“庶吉士”!

    這……只是巧合呢,還是另有什麼玄機?

    慈禧沉吟半響,自以為大致想明白了其中的“玄機”:

    庶吉士皆為新進,銳氣正盛,為求幸進,最容易被鼓動起來,胡說八道,此其一。

    庶吉士是言路上的人,就說錯話了,亦不宜深究,此其二。

    庶吉士還不是正式的翰林,份量相對較輕,拿庶吉士來打頭陣,可進可退,收發自如,此其三。

    哼,某人……其心可誅!

    搬開《明史》,換上《宋史》。

    讓我來看看,“濮議”又是怎麼回事兒?

    頗出慈禧的意外,“濮議”較之“大禮議”,可是溫和的多了,不過貶斥了幾個侍御史,沒有打一個人,更沒有殺一個人,“大禮議”呢,嗯,一百幾十人廷杖、下獄、拷訊,其中,杖死了十六人,血淋淋的!

    看來,宋朝的皇帝,對待大臣,比明朝的皇帝,要好得多呀。

    不過,支持宋英宗追尊本生的,可是有韓琦、歐陽修這班“中書”——就是宰執了,反對的一方,雖然聲勢浩大,也有好幾個旗鼓相當的重量級人物,可是,到底彼時不是捏著印把子的,英宗的底氣,其實很足,所以,盡可以“事緩則圓”,不必大動干戈。

    由此又可以看出,宋朝的大臣,這個腦筋,也要比明朝的大臣,開通、活泛不少呢。

    還有,慈禧發現,不論是“大禮議”還是“濮議”,朝臣都深度介入了皇家的統嗣之爭,而榮安繼統、承嗣,一句“愛新覺羅的家務事”,某人就把朝臣們的嘴,堵得嚴嚴實實,則某人的手段,較之前人,不曉得高到哪裡去了!

    唉,某人,某人——

    這樣的一個人,如果僅僅是我一人之人,該有多好!

    這樣的人,若一旦站在了我的對過,又該是多麼之糟糕!

    現在的他,到底是站在哪一邊兒的呢?

    大約,“哪一邊兒”都不是,是他自己個兒的“那一邊兒”!

    慈禧合上了書。

    無論如何,對付這樣的一個人,再不容有任何的疏忽!

    明天,全力以赴,畢其功於是役!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7-5 22:04
第五十三章 兩宮相會之心慌意亂

    該來的,必定是要來的。

    第二天巳時一刻,軒親王奉母后皇太后鑾駕,抵達官港行宮。

    聖母皇太后帶著七福晉和官港行宮的一眾執事——玉兒、李蓮英、胡氏等,個個一身縞素,在“水法”前的空地立候——母后皇太后的鑾駕,進入大門之後,在這兒住停。

    某些身份敏感的人士,譬如楠本稻,就不露面兒了。

    本來,兩宮並尊,聖母皇太后在主樓的台階下迎接母后皇太后就好,但是聖母皇太后堅持“前出”至母后皇太后鑾駕住停之處,說這才是“迎迓遠人之道”。

    迎迓遠人之道——這句話,母后皇太后迎接天津閱兵迴鑾的聖母皇太后的時候,也是說過的。

    母后皇太后的鑾駕,同聖母皇太后的鑾駕,一模一樣,也是一架鎏金鏨銀、雕花鏤紋的“黃金馬車”;駕轅的,也是六匹通體油亮、神駿非凡的阿拉伯馬。

    “東邊兒”的鑾駕,也是一架“黃金馬車”,這個早在慈禧意料之中,可是,親眼看見了,心頭還是禁不住掠過了一絲酸意。

    關卓凡先從自己的車子上下來,待衛兵將“黃金馬車”的腳踏放下來之後,他親自上前,拉開了車門。

    先下車的是喜兒,接著,母后皇太后出現了,搭著喜兒的手,小心翼翼的走下車來。

    慈安站定,視線和慈禧的對上了,剛剛在臉上堆出笑容來,慈禧已緊趨上前,一把抱住了她,只叫了一聲“姐姐”,便放聲大哭。

    這一下子,慈安固然手足無措,一旁的人眾,包括關卓凡在內,都是大出意料。

    就算兩宮“執手相看淚眼”,也要等彼此見過禮之後吧?何況,這還不是什麼“執手想看淚眼”,這是……“抱頭痛哭”啊!

    最關鍵的是——這是在戶外!是當著臣下和宮女、太監、執事、衛兵的面兒啊!

    這,這,這——

    慈安此時,其實並沒有十分的悲慼之意,初到貴寶地,咱們的母后皇太后,正在目眩神搖呢!

    還有,慈禧怕見慈安,但她沒有想到,慈安其實也怕見她,彼此其實都是“情怯”的。此時的母后皇太后,目眩神搖之餘,一顆心七上八下,左想右想,就是沒有想到,一見面,話還沒有說上一句,就要“舉哀”呢!

    不過,聖母皇太后既哭開了,母后皇太后就不能不陪著掉眼淚。再想起過去這幾個月的天崩地坼、驚心動魄,觸動柔腸,慈安的眼淚,愈流愈多,斷線珍珠一般,很快,兩位皇太后,真正是“抱頭痛哭”了。

    兩位皇太后哭的傷心,七福晉的眼圈兒也紅了,淚水就在眼眶裡打轉兒,只是努力忍著,不敢輕易“失儀”。

    這……可就有些尷尬了。

    如果是在宮裡,主子傷心,按照規矩,奴才也要陪著難過,可是,這兒畢竟不是紫禁城,還有,眼下這個情形——

    玉兒、喜兒、李蓮英幾個,偷偷交換著眼色,呃,咱們要不要也擠幾滴眼淚出來啊?

    這時,軒親王輕輕的咳嗽了一聲,同時,向玉兒使了個眼色。

    玉兒會意,走上前來,說道:“兩位皇太后節哀!鳳體緊要,仔細哭傷了身子!”

    慈禧的悲聲,略微放低了。

    “主子,”玉兒繼續說道,“母后皇太后遠來是客……呃,這個,她老人家大老遠的趕過來,也必定十分疲倦了,咱們……先請她老人家進屋歇息,好不好呢?”

    “遠來是客”,勉強說的過去;可是,“大老遠的趕過來”、“必定十分疲倦了”,就是睜著眼睛說瞎話了,母后皇太后的行宮,距官港行宮,其實並沒有多遠的距離——又不是從北京一路不息的趕過來。

    不過,慈禧的悲聲,就此漸漸的止住了。

    她“收”了,慈安自然而然,也就“收”了。

    然後,就“執手相看淚眼”了。

    早有人腳不沾地的絞了兩條熱毛巾過來,兩位皇太后一人一條,拭了面,大致恢復了常態。

    慈禧的眼睛,依然紅紅的,她後退一步,福了下去,說道:“我替姐姐請安!”

    慈安一愕,下意識的伸手去扶,手一抬,立即曉得不妥,趕緊收了回來,隨即也福了下去,回了個一模一樣的禮,口中說道:“‘請安’兩個字,我怎麼當得起?妹妹,咱們是一模一樣的人!”

    咱們是一模一樣的人——嗯,要的就是你這句話。

    “我失儀了,”慈禧歉然的笑了笑,“真正是慚愧!”

    “唉,怪不得你——我也一樣的!”

    這時,七福晉終於瞅到空兒了,上前下跪行禮,慈安一邊兒說著“快起來”,一邊兒親手將她扶了起來。

    緊跟著,玉兒、李蓮英、胡氏等人,跪下請安。

    慈安微微抬手,“都起來吧!”

    都折騰過了,慈禧說道:“姐姐請吧!”

    說罷,將手一讓。

    “妹妹請!”

    “嗯,我來替姐姐帶路。”

    本來,這種時候,按照平日的規矩,慈安應該把手搭在喜兒的手上,緩步前行,可是,她見慈禧已經邁開了腳步,卻並沒有叫宮女或太監攙扶的意思,只好趕緊快走兩步,同慈禧並肩而行。

    關卓凡以下,玉兒、李蓮英、喜兒、胡氏等人,跟了上去。

    兩個女人抱頭痛哭了一輪,對於慈安來說,倒有了個意外的收穫:大大緩解了她對慈禧的“情怯”。

    慈禧對慈安呢?

    不曉得。

    另外,這一輪痛哭,對於慈安來說,在心理上,也無形中拉進了她和慈禧的距離——只是,這算是哪個女人的“收穫”,就不大好說了。

    沒走多久,就到了“水法”的跟前。

    陽光之下,水霧之中,隱隱約約,一條條彩虹,變幻生輝,慈安大為讚歎,嘴巴已經張開了,卻只說了一個“真”字,下邊兒的“好看”,便被生生的堵了回去。

    話沒說出來,母后皇太后的嘴巴,卻還是微微的張著,有些合不攏了。

    這些雕像,這些人兒——呃,怎麼……都不穿衣裳啊?

    再瞅仔細些,倒也不是“不穿衣裳”,可是,呃,怎麼……怎麼穿的這麼少啊?

    那對騎魚的童男童女,穿得少點還好說——畢竟是小孩子,可是這成年男女——呃,男人個個****上身,筋骨墳起,肌肉虯結;女人個個露肩坦胸,有的……竟然連大腿也赤條條的伸了出來!

    只不過……上下“三點”,尚有衣物遮羞,沒有春光盡洩罷了。

    最不可思議的是,就連頂盔摜甲的將軍,也是如此!那對男女將軍,駕車揮戈,男的威猛,女的颯爽,倒是神氣,可甲冑只包裹軀幹,兩臂兩腿,都裸露在外!

    老天,難道他們上陣打仗的時候,也是如此?

    不說別的,就說……唉,你把胳膊腿兒都露了出來,挨上一刀,中上一箭,如何是好?

    不是那個……呃,生番才會如此打扮嗎?

    這些雕像,都是洋人面孔——雖說西洋人不講究什麼男女大防,女子在“外場”,甚至有敞胸露乳的,可是……也不至如此啊?

    細看衣飾、車馬、器械,這些雕像,尤其是那對男女將軍,大約……都是西洋上古的人物吧?難道……西洋人的祖上,比之現今,還要……呃,這個,不講廉恥,不顧男女之大防?

    這……這到底都是些什麼玩意兒呢?

    唉,就算是君子貞女,看多了這種玩意兒,只怕也會……意亂情迷吧?他在她住的地方,放了這麼些古怪玩意兒,是個……什麼意思啊?

    這……是不是和……閨房裡的那些古怪玩意兒……差不多的意思呢?

    如果真是這麼回事兒的話……哎喲,羞死個人了!

    雖說什麼“閨房之樂,有勝於畫眉者”,可是,閨房裡的那些古怪玩意兒,畢竟是擱在屋子裡頭的呀!這些雕像,卻是大咧咧的擱在戶外,光天化日,眾目睽睽,這——

    他和她……這倆人……哎呦,這個面皮……是真厚!

    咦,“閨房之樂,有勝於畫眉者”——這個話,母后皇太后是怎麼曉得的?

    慈安雖然瞠目結舌,可是,到底不知底細,不曉究竟,當著眾人的面兒,什麼異常的言行也不敢有,不過,她雖然努力的端著母后皇太后的架子,臉兒卻是不由自主的紅了起來,心跳加快,更是難免了。

    跟在後面的喜兒,一般的瞠目結舌,未經人事的她,臉紅的更加厲害,連頭都不大敢抬起來了。她偷偷的覷了玉兒一眼,正好,玉兒也向她看了過來,兩個少女的視線一碰,喜兒心頭怦的一跳,趕緊轉回了頭去。

    本來,玉兒心裡是沒有鬼的,可是,看到喜兒滿面紅暈的樣子,自己個兒也莫名其妙的臉紅了。

    慈安的異樣,都落在慈禧的眼角餘光之中。

    慈安的反應,同自己初初見到這些衣不蔽體的雕像,大致彷彿,只是彼時自己儘管內心詫異震動,表面上卻還是從容不迫的,並沒有像慈安這樣,帶出來明顯的心慌意亂的幌子,可見——這個姐姐,雖然經過了整整十個月的獨自“垂簾聽政”,還是沒有歷練出來,還是像原先的一般無用!

    慈禧信心大增。

    最關鍵的是——我就是要你心慌意亂!

    你愈心慌意亂,理路愈不清楚,接下來的唇槍舌劍,我才能夠愈容易抓住你話語中的漏洞,才能在氣勢上、理路上佔到你的上風,才能夠徹徹底底的壓倒你!

    至於你轉的那些念頭——我猜得到你想些什麼!——無非是我和他“正經不正經”之類吧?

    你儘管胡思亂想——反正,我和他連孩子都生下來了,還在乎你“正經不正經”的腹誹?

    再者說了,這些雕像,又不是我自個兒雕的,難道,我搬了進來,看不順眼,就叫人將他們統統砸了不成?真這麼幹,他的面子,往哪兒擱啊?

    你如果真覺得有什麼不妥當——你找他的麻煩去,不****的事兒!

    反正,“白日宣淫”之類的罪名,安不到我的頭上來!

    再者說了,人家洋人就是這個樣子嘛,你有什麼法*****裡藏著的那張英吉利維多利亞女王的畫像,不也是袒胸露乳的?那張畫像,可是人家英國公使館自己個兒顛顛兒的送過來的,是維多利亞女王送給你和我的禮物呢!咱們不是也收了下來——也沒聽你說要把它給燒了呀!

    還有,他修這個行宮的時候,哪個曉得,你不肯來天津?這個行宮,並不是給我一個人修的——你也有份兒呀!所以,這些雕像,也不是給我一個人看的——你一樣有份兒!

    咦,好像什麼地方……有點兒不對勁兒?

    這些雕像,也不是給我一個人看的——你一樣有份兒……

    是這兒……不對勁兒嗎?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7-5 22:05
第五十四章 誰母儀天下,誰端儀萬千

    “東邊兒”的脾性,和自己大大不同,這一層,關卓凡必定是曉得的;有些洋玩意兒,太過新奇古怪,甚至不免“有傷風化”之嫌,自己可能不以為意,“東邊兒”卻必定大驚小怪,這一層,關卓凡也應該是心裡有數的。

    這還不是最關鍵的——最關鍵的是,自己和關卓凡,魚水合歡,濃情蜜意,對於涉及“風化”的事物,自然有最大的容忍度,何況,這些衣不蔽體的雕像,說到底,是擺在自己的“私宅”裡的呢?

    直到現在,慈禧才驀然發覺,這座官港行宮,溯本追源,其實並不是自己一個人的“私宅”。

    從一開始,這座官港行宮,就是為兩宮皇太后巡幸天津準備的。

    那……他不怕“東邊兒”看到這些古怪的雕像,嚇壞了她?

    是念不及此?還是……另有什麼古怪?

    其勢不容慈禧仔細推敲,前面已經是主樓的台階了。

    慈安微微仰起了頭,“哎喲,這麼些個大柱子!攏共……嗯,十根!瞅著還真是氣派!”

    十根大理石巨柱,昂然佇立,正面六根,左右兩側,每側兩根,共同撐起了氣勢恢宏的門廊。

    慈安轉過頭來,對慈禧說道:“咱們的房子,柱子都是木頭的,洋房子的柱子,卻都是石頭的,不過,這石頭柱子,看上去,倒是更結實些呢!”

    慈禧含笑點頭,“姊姊說的是。”

    心裡想,不曉得“東邊兒”的行宮,是“咱們的房子”,還是“洋房子”?

    慈安馬上就替她答疑解惑了,“我那兒,也是石頭柱子,不過,只有八根,也沒有你這兒的高。”

    哦,也是“洋房子”。

    “姊姊說哪兒的話?”慈禧微嗔道,“什麼‘我那兒’、‘你這兒’——‘我這兒’,不就是當初——”

    說到這兒,有意無意,掃了一眼關卓凡,“嗯……專為兩宮皇太后東巡天津修的嗎?姊姊‘守社稷’,我只好一個人過來住了!”

    慈安說“我那兒”、“你這兒”,其實沒有任何別的意思,給慈禧這麼一說,反倒好像有意分彼此似的,不由臉上微微一紅,說道:“妹妹說的是,是我失言了。”

    厚重的橡木雕花大門,已經拉開了,一行人拾階而上,進入大廳。

    一進大廳,慈安就輕輕的“哎喲”了一聲,驚嘆著說道:“好大的樓梯!比我那兒的樓梯,大多了!”

    慈禧微微一笑,沒再去糾正她的“我那兒”。

    軒敞的大廳深處,正中是一架寬達一丈三尺之許的樓梯,升到半途,左右分開,再各自盤旋而上。

    樓梯上鋪紅毯,扶手用整段整段的橡木雕鏤,既厚重,又奢華,極具氣魄。

    一行人都進了大廳,不過,這架樓梯,就不是誰都可以上去的了。

    玉兒引著兩宮皇太后上了樓梯,別的人,包括軒親王在內,都留在了一樓。

    進了寢臥,慈安面上帶笑,微微的點著頭,以一種讚歎的神態,四顧“欣賞”。

    突然,她輕輕的“喲”了一聲,止住了動作。

    慈禧心想:這位姊姊,怎麼跟沒見過世面的鄉下女人似的?還母后皇太后呢!她的行宮,不也是“洋房子”嗎,就算稍小一點,又能同這兒差別到哪裡去……

    一邊兒腹誹,一邊兒順著慈安的目光看去,心裡“咯噔”一下,差一點,也“喲”來了出來。

    兩位皇太后的目光,都落在牆上一幅極大的畫兒上頭了。

    喲,那是——我的畫像!

    我怎麼把這茬給忘了啊?

    這副畫像,慈禧****與之相對,已是視若無物,沒有想到,如果“東邊兒”看到了,會有什麼……壞處?

    唉,四處漏風!現在的心思,真正是不比從前了!

    不過——

    這個畫像,不比“戴孝”,就忘了取下來,叫“東邊兒”看到了,也未必就是什麼壞事兒吧……

    嗯,持之以鎮定。

    “上一回來天津,”慈禧閒閒的說道,“不是檢閱軒軍嗎?在小站軍營看過陸軍操演了,還得到海上去——坐了‘冠軍號’,去大沽口外,看海軍操演。”

    頓了一頓,“這幅畫兒,就是看過了海軍的操演,回來之後,關卓凡叫人畫的——拿他的話說,就是個‘紀念’。”

    “啊……”

    這幅畫像,高近丈許,寬過六尺,畫像正中,聖母皇太后戎裝畢挺,臻首微昂,拄劍俏立,端儀萬千。

    “當時,”慈禧繼續解說,“我是站在‘冠軍號’的艦橋上的。”

    “啊……”

    “艦橋”是什麼,慈安不曉得,不過,她看得出來,畫中的戎裝麗人,確實是站在船上的——畫面中,有黑色的欄杆、紅色的煙囪、橙色的桅杆、白色的雲帆,以及,一碧如洗的天空下,幾隻海鳥正在展翅翱翔。

    “姊姊‘守社稷’,”慈禧說道,“沒能走這一趟,不然,咱們姐兒倆,肩並肩的,站在‘冠軍號’的艦橋上,那……該有多好呢?”

    我也變成……畫中的人兒?

    慈安的心跳,莫名的快了起來。

    腦子裡,也微微地有點兒暈眩。

    舒了口氣,緩過神兒來,搖了搖頭,“唉,我可比不了你!”

    這不是客氣話,是真的“自承不如”。

    又怔怔的看了好一會兒,慈安轉過頭來,嘆了口氣,說道:“怎麼能畫的這麼像?這麼……這麼細緻?簡直……簡直比照片兒還要像!還要細緻!”

    確實像,確實細緻。

    鳳冠上的東珠、戎裝前胸的銅紐扣、袖口的寬邊金絲繡飾、錚亮的皮靴、馬刀的純銀護手,都在閃爍著異樣的光澤。

    畫中人的睫毛,瞳孔的反光,以及穗帶上繁複細緻的花紋,皆清晰可辨。

    幾乎是“纖毫畢現”了。

    “這種西洋畫兒,”慈禧說道,“叫做‘油畫’,咱們中國的畫兒,描幕人物,確實做不到如此逼肖。”

    頓了一頓,“哦,對了,這種畫兒,姊姊也是見過的——英吉利的公使,那個叫阿禮國什麼的,不是送過一幅他們女王的畫像給咱們麼?那幅畫像,就是‘油畫’”

    “啊,對……”

    慈安也想了起來。

    不過,她很快搖了搖頭,“比不了你這幅!再說,她那幅,也小得多了。”

    事實上,論尺寸,“那幅”確實不比“這幅”,不過,論畫技,“這幅”並不能超過“那幅”,關鍵是這幅畫兒畫的,是慈安最熟稔的人;那幅畫兒畫的,卻是個從未謀面的陌生人,像還是不像,無從比較,也就不會有看這幅畫兒的震撼莫名的感覺。

    至於“簡直比照片兒還要像”,某種意義上,算是事實。

    這個時代的國人,剛剛接觸照相,鏡頭之前,即便是至高無上的皇帝、皇太后,都會不自禁的緊張、拘束,平日裡言出法隨、生殺予奪、臣下股慄的威勢,照片兒裡容易看不出來。

    畫像就不同了!

    眼前的畫中人,從裡到外,透著一股無以言喻的精氣神兒!那種睥睨海天、儀態萬千的神氣,慈安看了,都覺得怦然心動!

    另外,慈安沒有發現的是,畫像中的慈禧,較之其本人,其實實“長高”了一點兒的,身體的某些部位,也略有變化——翹的更翹,凸的更凸,拿現在的話說,嘿嘿,就是“修過片”了。

    還有,照片畢竟是黑白的,這畫兒,可是彩色的!

    這一切,都叫慈安覺得,“簡直比照片兒還要像”。

    慈安的眼睛,有點兒離不開這幅畫兒了,“哎,你穿上軒軍的軍裝,還真是好看!簡直……簡直……”

    憋了半天,總算想出來一個合適的譬喻:“簡直就是……嗯,花木蘭呢!”

    畫中的聖母皇太后,頭戴鳳冠,身著深綠色的軒軍“軍禮服”,腳蹬黑漆軟皮長靴,披著金繡鑲邊的大氅,拄一支鑲金嵌玉的細長的馬刀。

    未等慈禧答話,慈安便搖了搖頭,“唉,不對,就是花木蘭……也比不了啊!”

    頓了頓,“哎,你說,這個鳳冠,和軒軍的軍服搭在一起,怎麼就這麼好看呢?”

    慈禧笑了,“姊姊不曉得,在‘冠軍號’上的時候,我戴的可不是鳳冠——別看船大,上上下下,一不小心,就得碰掉一顆東珠——在船上的時候,我戴的是軍帽,一種寬沿兒的軍帽。”

    微微一頓,“誰知道畫兒出來了,軍帽就變成了鳳冠呢。”

    “鳳冠好!”慈安讚道,“合你的身份,也好看!”

    頓了頓,好奇的問道:“寬沿兒的軍帽?我倒是沒有見過。”

    “這好辦,”慈禧說道,“官港行宮這兒就有——玉兒,取一頂寬沿兒軍帽過來,請母后皇太后過目。”

    玉兒應了,正要出去,慈安趕忙止住了:“不急,不急!遲一點兒再說,遲一點兒再說。”

    “嗯……好吧。”

    頓了頓,慈禧試探著說道,“遲一點兒,叫他替姊姊,也畫上這樣的一幅像——姊姊說,好不好呢?”

    慈安連連擺手,“我不行!我真的穿上了這樣的一套軍裝,手都不曉得往哪兒擱呢!”

    “不一定穿軍裝嘛,姊姊母儀天下,穿什麼,都是氣象萬千的……”

    哼,我還不想你穿軍裝呢。

    “不行,不行!”慈安臉都紅了,“太難為情了!”

    慈禧心中冷笑:不曉得有什麼難為情?這個姊姊,翻來覆去,就是這點兒出息!

    茶水端了上來,兩位皇太后各自落座。

    慈禧對玉兒點了點頭,“你下去吧。”

    玉兒趕緊福了一福,退了出去。

    慈禧心中默念:今兒的這場仗,頭兒開的很好!

    對於接下來的“戰況”,她充滿了信心。

    靜默片刻,慈安開口了:

    “咱們去看看小官兒……好不好?”

    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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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五章 一生所繫

    神色自若、言笑晏晏的慈禧,“刷”一下,臉漲得通紅了。

    看看小官兒?!她……她什麼意思?

    本來,按慈禧的設想,小官兒的事兒,最好由頭至尾,“東邊兒”也好,自己也好,一個字兒也不要提——這本不是可以擺上檯面的事兒,哪怕這個“檯面”,僅僅是兩位皇太后之間的“檯面”。

    涉及小官兒的一切事宜,都由自己和關卓凡在私底下商量著辦,“東邊兒”裝作不曉得這回事兒——“意會”就好。

    以自己對“東邊兒”的瞭解,這個姊姊,心眼兒既好,心腸又軟,說到底是個肯與人為善的,在自己不反對麗妞兒繼位、“三宮並尊”的大背景下,小官兒一事上,她應該會和自己達成這個“默契”的。

    就算一定要提及小官兒,也應該是在最合適的時候,以最委婉、最隱晦的方式,“點到即止”吧?

    誰成想,剛一坐定,第一句話,就是……“去看看小官兒”!

    就這麼……直捅捅的扔了出來?

    她什麼意思?她想幹什麼?

    一時之間,手足無措。

    可是,這個事兒,沒有任何推拒的餘地,慈禧囁嚅了好幾下,終於還是用低的幾乎聽不見的聲音說道,“呃……好……好……吧。”

    慈禧神態、言語的異常,慈安自然是看在眼中的,她的右手抬了抬,似乎是想去拍一拍慈禧的手,以示安慰,手一動,自覺不妥,半途收了回來,略帶尷尬的笑了一笑,說道:“你別多心,我就是掛著孩子,沒有任何別的意思。”

    沒有任何別的意思——鬼才相信呢!

    “他小小人兒,”慈禧勉強笑道,“能被姊姊掛念,那是他上輩子修來的福氣。”

    暗暗吸了口氣,心中默道:無論如何,不能慌,不能亂,還是那句話——持之以鎮定!

    拉了“傳呼鈴”,傳了玉兒進來。

    當玉兒聽到聖母皇太后“我陪母后皇太后,去隔壁瞅一眼小官兒”的吩咐時,臉上禁不住露出了難以置信的神情,不過,兩位皇太后都已經站了起來,她一句話也不敢多說,趕緊前頭帶路。

    寢臥到隔壁的“嬰兒房”,不過幾步路,就這麼幾步路,慈禧還在轉著念頭:“她到底要幹什麼?”

    事實上,慈禧真的是想多了。

    慈安提出“看看小官兒”,確實只是出於“掛念”,就如今日,姐妹、閨蜜生產了,前去探望,彼此寒暄過了,第一件事,自然是要去看一看、逗一逗新生的嬰兒,慈安貴為帝國第一人的母后皇太后,但在這一點上,同普通的女人,並沒有任何本質的區別。

    在慈安心目中,“裝作不曉得這回事兒”,才不對勁兒呢——那樣做,可是太沒有人情味兒啦。

    有時候,世上的事情就是這麼奇怪,老實人的最簡單、最直接的一個舉動,卻可以秒殺心機婊的百轉千回、七竅玲瓏。

    到了隔壁,一個保姆、一個乳母,見到了母后皇太后,大出意外,手忙腳亂的下跪行禮。

    慈安溫言撫慰了兩句,然後,來到了小官兒的小床邊。

    小官兒正在熟睡,臉蛋兒紅撲撲的。

    慈安一見之下,眼角、眉梢、嘴角,不由自主,都揚了起來。

    慈禧看在眼中,心中微動:這個模樣……倒不像在作偽啊。

    慈安不錯眼的看了好一會兒,轉過頭來,滿面笑容,微微壓低了聲音,對慈禧說道:“像你!——像不像他阿瑪,還不好說,可是——真正是像你!”

    慈禧勉強一笑:“是麼?姊姊眼力好,我倒是……不怎麼看得出來呢。”

    心裡想:你幹嘛反覆說“像你”?是要……坐實我與人私通生子嗎?

    唉,有時候,心眼兒過多的人,想的,未免真的就過多了。

    “不是我眼力好,”慈安微微搖了搖頭,“是你****同小官兒見面,看多了,難免就眼花了,拿不大准,他到底是像阿瑪多些呢?還是像額娘多些?我呢,第一次見,眼生,反倒看得更確切些。”

    “姊姊這個說法,倒是……有趣。”

    “不是有句話嗎——不識廬山真面目……只緣身在此山中?”

    “是,姊姊這個話,說的……真有道理。”

    嘴上這麼說,心中卻又是微微一動:什麼意思?你是在……暗示什麼嗎?

    呃,真沒什麼別的意思,母后皇太后好不容易記住了一句唐詩,抓住機會,拿出來炫一炫罷了。

    “哎,你說,這男孩子生的像你,”慈安的視線,轉回到了小官兒的身上,“將來長大了,那得有多秀氣啊?”

    說罷,輕輕嘆了口氣。

    這聲嘆息,不曉得又是什麼意思?慈禧不好接口了。

    慈安想起一個事兒來,既有點兒擔心,又有點兒好奇,“保姆也罷了,這個……乳母,就這一位嗎?”

    “是。”

    “那……不怕奶水不夠嗎?”

    如果是在宮裡,每一位皇子的“撫育團”裡,可是有八位乳母當差滴。

    “不怕,”慈禧說道,“這個乳母的奶水很足,除了她,我自個兒的奶水,也不算少。”

    “啊?”慈安大出意外,“你……親自哺育?”

    “是。”

    “啊……”

    “這倒不是我自個兒的主意,”慈禧說道,“是醫生的主意,說是……對孩子好,對做娘的,其實也好。”

    微微一頓,“其中的道理,我也不是太明白,不過,醫生既這麼說了,就這麼辦吧——這個事兒,嗯,也……問過他的,他……是贊成的。”

    “醫生?”慈安想了想,“是那個叫楠本稻的吧?”

    嘿,你也曉得她?

    “是她。”

    “嗯,這個楠本稻,替你和小官兒出了大力,這一回,如果有空兒,我倒是要見一見她,好好兒賞她點兒什麼。”

    慈禧心中,又是一跳,“這個……我已經許了她一個四品的恭人……”

    “啊,這好——比賞東西好!”

    頓了一頓,慈安感嘆著說道,“哎,這一回,你這個額娘做的,才算是真正道地了!”

    又頓一頓,“如果是在宮裡,別說自個兒奶自個兒的孩子了,就是抱一抱、摸一摸,都不行的!唉——”

    慈禧附和著說道:“姊姊說的是——可不是這麼回事兒嘛!”

    慈安看著小官兒,輕輕嘆了口氣,說道:“行,孩子我看過了,心也就放下來了,咱們回去吧,再待下去,大約就要吵醒孩子了。”

    慈禧暗暗鬆了口氣,正要說“好”,只見小床上的小官兒,手足扭動,“哇”一聲,醒了。

    人人都以為,小傢伙接下來必定要哭鬧的,孰料,他瞪著眼睛,左看看,右看看,最後,視線落在了唯一的陌生人慈安身上,然後,笑了。

    這一笑,笑得慈安骨酥筋軟,一個念頭倏然冒了出來,她忍不住顫聲說道:“我能不能……抱一抱他?”

    啊?!

    慈禧急速的轉著念頭,一瞬間便做出了決定:“當然可以!”

    慈安一副手足無措的樣子,“可是,可是,我不會抱孩子……”

    “我來教姊姊!”

    經過了一番雞手鴨腳,小官兒終於抱在了慈安的臂彎裡。

    慈安這一輩子,大約從未做過如此緊張的動作,渾身肌肉緊繃,額上、背上,都滲出汗來了。

    慈禧在一旁不錯眼地盯著,做好了“東邊兒”一旦“失手”,立即搶上接住小官兒的準備。

    當然,這個“一旦”的情形,始終沒有出現。

    小官兒的小手,很有力氣的舞動著,他生下來沒多久,胳膊還伸不直,慈安不由自主,俯下臉去,小官兒的小手,摸到了她的臉龐,“咿咿呀呀”的笑著。

    小小的柔嫩的拳頭,觸到面頰的一瞬,慈安如同過了電一般,渾身顫抖起來,本來就已有些鼻酸眼熱了,這下子,再也忍耐不住,淚水奪眶而出,簌簌而下,片刻之間,眼前已是一片朦朧,她不由急了,喊道:“我……我看不清了,快……快把孩子接過去!”

    乳母趕緊上前,將小官兒接了過去。

    一離開慈安的懷抱,小官兒立即放聲大哭。

    慈安趕忙掏出手帕,拭淨了眼淚。

    小官兒哭的愈加響亮了,乳母怎麼哄都沒有用,慈安忍不住了,“哎,還是……再給我抱一抱吧。”

    於是,小官兒又轉回到慈安的臂彎裡了。

    說也奇怪,一入慈安的懷抱,小官兒立即止住啼聲,又“咿咿呀呀”的笑開了。

    慈安只覺得,有一隻小手,輕輕的撥弄著心底最柔軟的那根弦,她再一次鼻酸眼熱了,不過,這一次,好歹忍住了,沒有讓眼淚流了下來。

    可是,她曉得,從現在開始,我這輩子,和懷裡的這個小小的人兒,大約是分不開來的啦。

    玉兒一邊兒覷著慈禧的顏色,一邊兒小心翼翼的陪笑說道:“看起來,咱們小官兒,和母后皇太后……投緣的很呢!”

    慈禧此時的心境,極其複雜,但面兒上十分平靜,說道:“他能跟母后皇太后投緣,那是他的造化!”

    母后皇太后笑逐顏開。

    小官兒就這樣呆在慈安的懷抱裡,幾個女人,拿小孩子做話題,絮絮的說了許多的話。

    其間,慈禧說道:“姊姊抱久了,怪累的,我來替替手吧。”

    慈安猶豫了一下,說道:“轉了手,怕他又哭——我不累,且等他睡著了再說吧。”

    慈禧眼中,波光一閃。

    “這……可是辛苦姊姊了。”

    “沒事兒——我不累!”

    就這樣,一直等到小官兒重新睡著了,慈安才把他交回乳母,放回到他自個兒的小床上。

    由始至終,慈禧始終沒能“替替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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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六章 別來搶我的兒子!

    回到寢臥,兩位皇太后重新入坐,玉兒添換了茶水之後,行禮退出,掩上了門。

    靜默片刻,慈禧先開口了,語氣中帶著一點兒歉意:“姊姊的胳膊,怕是……有些痠痛了吧?”

    慈安略略活動了一下手腕,微笑說道:“還真是有點兒……看不出他小小人兒,還挺有斤兩的呢!哎喲,對了,忘記問你了,他生下來的時候,多重啊?”

    “七斤八兩。”

    “啊,”慈安欣然說道,“那可是個大胖小子了——真好!”

    頓了一頓,笑著說道:“之前,看人家抱孩子,沒有什麼感覺,待自個兒真正做起來,才覺出味道來——還真不怎麼輕鬆呢!日子長了,我想,嘻嘻,手上的勁兒,大約都能長出來了呢!”

    日子長了——慈禧心中,又是一跳——你什麼意思?

    心裡正在七上八下,只聽慈安輕輕嘆了口氣,斂去了笑容,說道:“唉,你又有了自個兒的孩子,真正是好福——”

    說到這兒,自覺“福氣”二字,於下面要說的話,不是十分合宜,“福”字已出口,無法收回,後邊兒的“氣”字,生生的嚥了下去。

    頓了一頓,“我是說,穆宗皇帝那頭兒,你就不必……太過傷心了。”

    這是對兩人一見面的時候,慈禧上來就“抱頭痛哭”的回應。

    慈安如此安慰,雖是好意,可慈禧總不能夠說,我“又有了自個兒的孩子”,前邊兒的那個孩子的“那頭兒”,就可以不傷心了——何況,前邊兒的那個是皇帝,這個卻是個私生子?

    慈安的話,怎麼接都不對,慈禧只好微微頷首,泛泛的說一句,“姊姊體諒,我……感激的很。”

    “感激不感激的……”慈安微微搖頭,“自家姊妹,這麼說,可就見外了。”

    躊躇了一下,“有一句話,我說了出來,可能略有些不知深淺……”

    “姊姊說哪裡話?”慈禧說道,“姊姊方才還在說,自家姊妹,不說‘見外’的話呢!——嗯,有什麼吩咐,姊姊就請說吧。”

    “唉,不是什麼‘吩咐’,”慈安說道,“咱們是一樣的人,我對你,哪兒能有什麼‘吩咐’?”

    頓了頓,“我是說,小官兒的事兒……你就不要再存著什麼心障了——這個孩子,打現在起,我只當他是我自個兒身上掉下來的肉!這輩子……你放心,有我,就有他!”

    慈禧目光,霍的一跳。

    滯了一滯,她站起身來,微微一福,“我替小官兒……謝過姊姊了!”

    慈安也站了起來,回了一禮。

    這——

    慈禧心潮起伏,況味複雜。

    慈安的表態,絕非作偽,方才在“嬰兒房”,其種種表現,無不說明,她是真心實意的喜歡小官兒的——可是,怕就怕她太過喜歡這個孩子了!

    照眼前的這個架勢,慈安介入小官兒的成人,大約已不可避免。

    這——是件利弊參半的事兒。

    利不必說了,今後,凡是小官兒的事兒,慈安不但不會作梗,還會為之盡心竭力,慈禧原先擔心的,“沒名沒分、不清不楚的過一輩子”,應該是不會發生的了。小官兒在兩宮皇太后共同照拂之下——先不去說他那個口不對心的混蛋阿瑪了——慈禧所求之“一般的要做人上之人”不在話下,“一般的要封公封王,一般的要出將入相”,大約也終究是可以得遂的了!

    富貴富貴,過了慈安的這道檻兒,小官兒成人,不但能“富”,還能“貴”。

    弊呢?

    “東邊兒”信誓旦旦,“我只當他是我自個兒身上掉下來的肉”——這句話,慈禧是相信的,唯其相信,才要擔心——你對小官兒好,固然很好,可是,這麼搞法,有朝一日,我會不會重蹈在載淳身上的覆轍,小官兒對你,比對我,還要親呢?

    甚至,對我不親,對你才親呢?

    如是,我受十月懷胎之苦,冒臨盆生產之險,付出大柄移替的偌大代價,可就是白白的替人家養了個兒子了!

    殷鑑不遠,實在是不能不防啊!

    舊的“心障”確實去了,可是,新的“心障”又來了!

    慈禧甚至冒出了這樣一個念頭:有本事,你自己個兒生一個!總是來搶別人家的孩子,算什麼啊?

    這……真的不是多慮。

    宮裡邊兒的孩子,載淳也好,麗妞兒也罷,都是打小就樂意親近“東邊兒”,對自己呢,從來是能躲就躲,實在躲不開了,就規規矩矩的站著,如果自己不主動開口,禮數之外的話,那是一個字兒也不會跟自己說的——小孩子見到自己,個個都想像老鼠見到貓似的,唉,真不曉得是怎麼回事兒!

    就如方才在“嬰兒房”裡的情形——真正是邪了門兒了!小官兒一到她手上就笑,一離開她的手就哭,嘿,這才是第一次見面!

    這不是……不是撞了邪了麼?

    這個小官兒……就是自己這個親娘抱他,他都會有哭鬧不休的時候呀!

    想來想去,慈禧簡直有點兒惱羞成怒了:在小孩子面前,我怎麼就是比不上她?

    哼,你從來不說他們一句重話,他們當然願意跟你親近!可是,如果真的是自己親生的,望子成龍,望女成鳳,自然教之嚴,責之切,哪兒能見天兒的和風細雨呢?特別是男孩子,從小不對他嚴厲些,他將來長大了,能有什麼出息?

    哼,說到底,你不過拿小孩子當小貓、小狗逗罷了!說到底……不是自己身上掉下來的肉!

    那個念頭又冒了出來——有本事,你自己個兒生一個!總來搶別人家的孩子,算什麼啊?

    心中突然一跳。

    “自己個兒生一個”——

    先不說她……生不生的出來,這個,要生,總得有個人跟她一起生吧?

    她跟誰生啊?

    總不成……

    不,不,我這個念頭……太荒唐了!太可笑了!怎麼可能呢!

    可是,這個莫名其妙的念頭一起,就再也揮之不去了,甚至,有一個聲音,在腦海中若隱若現:怎麼就不可能呢?他能夠“拿下”一個太后,另外一個,也未必就不能……

    不,不,不可能!不可能!別再胡思亂想了!

    這時,慈安輕輕的咳嗽了一聲。

    慈禧一怔,從“胡思亂想”中清醒過來,臉上微微一紅,但隨即就恢復了常態。

    “你的意思,”慈安緩緩說道,“他應該加一個‘輔政王’的名號,我想,這是好的……”

    慈禧心中一跳——開始了?

    “是!”她收攝心神,平靜的說道,“我是這麼想的:第一,是他的功勞情分——實話實說,開國之後,除了老睿親王,論功勞,再沒有第二個人,比得上他了。”

    “嗯。”

    “第二,麗妞兒做了嗣皇帝,他就是‘皇夫’了——我想,這個‘皇夫’,跟別的親王,總該有些不同。”

    “嗯。”

    “辛酉年的時候,”慈禧說道,“咱們也曾經向六爺提議過,給他加一個‘輔政王’的頭銜。其實,論功勞也好,論身份也罷,六爺怎麼能夠跟他比?論功勞,咱們提議加六爺‘輔政王’,說到底,是因為六爺拿下了肅順,這個——唉,真正論功行賞,這份兒‘功勞’,還不能擺到檯面兒上!”

    “嗯……也是。”

    “他就不同了!打了那些個大勝仗,平了那些個大亂子,都不是僅僅為了哪一個人——都是為了國家打的,為了國家平的!”

    “嗯。”

    “這是論功勞。”慈禧繼續說道,“若論身份,六爺雖然是宣宗親子,皇帝的親叔叔,可是,‘宣宗親子,皇帝的親叔叔’有好幾位呢,這個身份,頂多換一頂郡王帽子,再往上走,就得憑本事、憑功勞了!”

    “是。”

    “他的‘皇夫’,可是獨一份兒!”

    “嗯……是。”

    “所以,我想,連六爺都差點兒戴了‘輔政王’的帽子,他,就更加不必說了!”

    “是,”慈安點了點頭,“你說的很透徹。”

    沉吟了一下,“至於‘位在諸親王之上’,我想,也是應該的……”

    慈禧心中一鬆,說道:“其實,加了‘輔政王’的名號,本就是親王裡邊兒的頭一份兒了,就不明旨說什麼‘位在諸親王之上’,其實也是‘位在諸親王之上’的!我想,既然已居其實,不如索性過了明路,來個明正言順,這樣,他辦起事兒來,也更加順手些。”

    “嗯。”

    “還有,既然‘輔政王’的儀注,等同親王,那麼,他雖然‘位在諸親王之上’,可是,別的親王那兒,也不至於會有什麼尷尬。”

    “很妥當——”慈安說道,“如此一來,就……兩全其美了。嗯,要我來想,怕是想不了這麼妥當、這麼透徹——哎,還是你腦子好用。”

    “姊姊太客氣了,姊姊的‘兩全其美’,才算真正說到了點子上呢。”

    慈安啜了口茶,“至於‘三宮並尊’,我想,也是應該的……”

    慈禧心頭,大大一跳:好了,大事定矣!

    她滿面歡容的說道:“說是‘三宮並尊’,其實,姊姊,我,再加上麗妹妹,咱們三個……哎,姊姊是坐正中間的!——因此,檯面兒上,雖然說‘三宮並尊’,其實,還是以姊姊為尊的!”

    慈安略微尷尬的笑了一笑,“你誤會我的意思了——我不是這個意思。”

    “姊姊太謙了……”

    “不,不,我說的‘三宮並尊’……呃,不是這個意思!呃,麗妞兒登基,麗妹妹自然進位皇太后,咱們三個,不分大小,這是應該的!可是,可是——”

    頓了一頓,“我是說——麗妞兒登基之後,咱們……不好再‘垂簾’了。”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7-5 22:06
第五十七章 形勢比人強

    慈禧渾身一震,倏然睜大了眼睛,臉上露出了難以掩飾的驚愕神情。

    隨即,長長的睫毛垂了下來,蓋住了眸子中劇烈蕩漾的光芒。

    放在膝蓋上的兩隻手,卻不由自主的捏在了一起。

    “呃,這個,”慈安說道,“倒不關他的事兒,是我自己個兒的主意——”

    不關他的事兒——

    “他倒是跟我說了,”慈安繼續說道,“麗妞兒登基之後,不必急著馬上親政,可以……嗯,‘承繼穆宗毅皇帝時代之格局’,請皇太后繼續垂簾聽政,這個,‘三宮並尊’,直到……麗妞兒年滿十八歲。”

    慈禧的身子,微微顫了一下,下垂的睫毛,抬了起來,雙瞳剪水,漣漪之下,深不見底。

    “他這麼說,自然是好意——”

    頓了一頓,慈安輕輕嘆了口氣,說道:“可是,有句話說的好——人家客氣,咱們不能當做運氣,麗妞兒做了皇帝,咱們繼續垂簾,我覺得……不合適。”

    慈禧還是不說話。

    “你在天津,”慈安說道,“不曉得京裡的情形——”

    微微一頓,“大夥兒都說,麗妞兒已過……呃,這個‘及笄之年’了,且早已經出了閣,左看右看,都是……呃,已經成年的了,這個,既然已經成年,登基之後,自然就該親政,不然——”

    不然什麼?

    慈安嘆了口氣,“不然,大夥兒就該……胡思亂想了。”

    胡思亂想?

    大夥兒?

    “康熙爺大婚之後,”慈禧說話了,聲音很低,“過了兩、三年,才親政的。”

    “是,”慈安說道,“可是,順治爺大婚的當年,就親政了,所以,他們說,康熙朝的情形特出,不足……為後世子孫師法。”

    他們說?

    他們是誰?

    世祖大婚當年親政,聖祖大婚後兩、三年親政,“一比一”嘛;而若說聖德廟謨,足為後世子孫“師法”者,聖祖當然遠邁世祖,那麼,為什麼在何時親政一事上,要“師法”世祖,而不“師法”聖祖?

    哼!

    慈安好像知道慈禧在想些什麼,說道:“康熙爺大婚的時候,不是那個……鰲拜還在嘛!順治爺呢,大婚當年就親政,那是因為,老睿親王去了,這才能夠……唉,如果麗妞兒登基之後,不馬上親政,他們說,免不了有人就會想,如今朝堂之上,是不是……還有個鰲拜?還有個老睿親王?”

    鰲拜?老睿親王?

    方才你說的什麼“胡思亂想”,就是指的這個了?

    什麼意思?難道……暗指關卓凡是鰲拜?是多爾袞?

    這個口風……好生奇怪啊……

    支持麗妞兒登基之後立即親政的,自然都是和他穿一條褲子的人,怎麼會暗指他是鰲拜、多爾袞呢?

    突然,慈禧反應過來了,這個“鰲拜”、“多爾袞”,根本不是指關卓凡,而是指——繼續“垂簾聽政”的皇太后!

    雖說“三宮並尊”,可是,大約沒有人會把“東邊兒”和麗貴太妃兩個,同“鰲拜”、“多爾袞”聯繫在一起,那麼,所謂“鰲拜”、“多爾袞”,其實就是——指自己一個人了!

    慈禧的臉,“刷”一下,漲紅了。

    什麼“大夥兒都說”,什麼“他們說”,這些話,他自然都是曉得的——他為什麼一個字兒也沒有跟自己提過?!

    還有,“大夥兒”、“他們”——其中,有多少是他自己的人?這些話,又有多少是……他和他的人散播出去的?

    當著我的面兒,說一套;轉過身去,做另一套——他到底想幹什麼?!

    慈禧細白的牙齒,微微的咬著嘴唇,臉色忽紅忽青。

    “外頭有那麼一種說法,”慈安說道,“如果……麗妞兒登基了,卻不能親政,整個局面,就是一鍋夾生飯了,到時候,這鍋夾生飯,只怕……誰也吃不下去!就算硬著頭皮吃下去,也得鬧肚子!”

    微微一頓,“這個,‘上頭’也得鬧肚子,‘下頭’也得鬧肚子,上上下下,誰也安生不了!”

    說到這兒,嘆了口氣,“我想,這個話,倒是……挺有道理的。”

    夾生飯……

    “還有的話,說的更加直白,”慈安繼續說道,“說是‘如果登了基,卻不能親政,又何苦折騰一大輪,整一個女皇帝出來?隨便從哪兒抱一個小娃子過來,放到寶座上頭,不也是繼續‘垂簾聽政’?”

    慈禧的臉色,愈加不好看了。

    “甚至,”慈安說道,“還有這樣子的話頭——寧肯‘攝政’,也不‘垂簾’!”

    什麼?攝政?

    攝政——自然是他攝政,真這麼搞的話,自己先前提議的那個“攝政王”,就弄假成真,變成現實了!

    方才還拿鰲拜、多爾袞說事兒,真要“攝政”了,那他不就真成了……多爾袞了嗎?

    一張嘴,兩張皮,怎麼說,都是他們的話!

    “有些事兒,”慈安緩緩說道,“你在天津,不大清楚……”

    這個話,您方才不是說過了嗎?

    “呃,我說的,是他遇刺那天的事兒……”

    遇刺那天?

    “事兒是在內閣公署前出的,”慈安緩緩說道,“他挨了一刀,掙脫了刺客,在前頭跑,刺客在後頭追,刺客後頭,又跟了一大班的大臣、侍衛……”

    這是慈禧第一次聽人說起關卓凡遇刺的詳情,立即豎起了耳朵。

    “出了協和門,刺客追上了他,兩個人在地上扭在了一起……”

    慈禧莫名的打了個寒顫。

    “千鈞一髮之際,後邊兒的人趕到了,摁住了刺客。他爬起來,繼續跑,不論文祥他們怎麼喊,他都好像沒聽見,就這麼一直跑出了東華門……”

    慈禧身上的寒慄起來了。

    “他回來的時候,帶了一大群的衛兵……啊,不對,是軒軍先進了城、進了宮,什麼都佈置好了,他才回來的……”

    “就是說——”慈禧的聲音,微微的顫抖著,“軒軍進城、進宮……之前,並沒有……奉旨?”

    “不錯。”

    慈安的聲音,頗為苦澀,“我給了文祥、曹毓瑛他們口諭,可是,那個時候,軒軍其實已經進了東華門,城,更加是一早就進來了……”

    就是說,這是……不折不扣的兵變。

    慈禧覺得,自己的血液,慢慢兒的凝結起來了。

    她的聲音,依然在微微顫抖,“就是說,我看到的諭旨,都是……後來補的……”

    “不錯。”

    寢臥之內,一片靜默。

    過了一會兒,慈安說道,“他帶了衛兵,到了鐘粹宮……”

    什麼?!

    “什麼?!”慈禧失聲驚呼,“他……帶兵進了後宮?!”

    “是。”

    慈禧真正震撼到了!

    我……我還說他不是董卓!

    “當時的情形,”慈安微微苦笑,“風聲鶴唳、草木皆兵的,刺客是大內的侍衛,誰都不曉得,宮裡邊兒,還有沒有刺客的同黨?會不會……”

    頓了頓,“唉,其實,也……怪不得他。”

    怪不得他……

    “可是,從內右門,到鐘粹門,都是他的兵,”慈安微微的搖了搖頭,“也是……唉,夠瞧的了……”

    東一長街上,刺刀閃著寒光……

    慈禧的心,不自禁的縮了起來。

    “這些兵,”慈安說道,“好歹沒進鐘粹門,我是沒有親眼看見。”

    頓了頓,“後來,喜兒和孟敬忠兩個,悄悄的跟我說,那些個兵,臉色都難看得很,一個一個……怎麼說呢?沒有一個人說話,可是,個個都好像吃了槍藥似的,似乎,扔一個火星過去,整個人,就會炸了開來……”

    慈禧緊縮的心,先顫了一顫,再沉了一沉。

    “現在,這些兵,可都還在宮裡,也不曉得,什麼時候才會搬出去?或許……再也不會搬出去了?”

    西一長街上,也有刺刀閃著寒光……

    “這種情形下……唉,麗妞兒也大了,也出了閣,你說,咱們繼續‘垂簾聽政’……合適嗎?”

    慈安未盡之言,慈禧已是全然明了,她的心境,沉重而茫然,可是,決不能甘心!

    不過兩刻鐘之前,我還以為……大事定矣!

    轉瞬之間,便自雲端跌入泥塗,這……這……這叫人如何接受得了啊!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7-5 22:06
第五十八章 人逼人,逼死人;人讓人,好做人

    撤簾?

    腦海中,這兩個字,一跳了出來,便引起了慈禧本能的、強烈的牴觸、厭惡,乃至恐懼——

    撤簾之後……我做什麼?

    我才三十出頭,整整後半輩子呢!

    她的腦海中,隱約出現了幾個孤寂、遲緩、佝僂的身影,那是宣宗遺下的妃嬪,現住在慈寧宮裡的,長日漫漫,她們唯一能夠拿來打發時光的事情,就是做一點鍼黹、抹一把牙牌……

    不,不,慈禧在心裡大聲說道:我不要變成那樣的人!

    同時,她也頗為意外——

    本以為,“東邊兒”和他兩個,必然是穿的同一條褲子,現在看來,似乎……也不盡然啊!

    思緒起伏,心潮跌宕。

    過了好一會兒,慈禧顫聲說道:“姊姊的意思,‘承繼穆宗毅皇帝時代之格局’,請皇太后繼續垂簾聽政,直至麗妞兒年滿十八歲,根本……不是他的本意?他根本是……拿這個……忽悠咱們來的?”

    慈安有些奇怪的看了慈禧一眼:這個妹妹,見微知著,最是聰明不過,怎麼,自己說了這麼一大篇兒,你還問什麼“他的本意”如何如何?

    “不好這麼說的,”慈安溫言說道,“實話實說,他的本意是什麼,我也……說不好,我想,這上頭,咱們也不必去胡亂揣測……現在的情形是,事情明擺在那兒,新皇帝即位之後,‘承繼穆宗毅皇帝時代之格局’,不合適了。”

    頓了一頓,“如果咱們一定要裝傻,就著他的話頭,順著桿兒……呃,這個,不肯挪窩兒,那麼,這個‘垂簾聽政’,一定會……‘垂’出毛病來,‘聽’出毛病來!而且,不出毛病則已,一出,必定是大毛病!到時候,再‘撤簾’,可就……難看了!”

    慈禧心中一震。

    “真整出來了毛病,”慈安微微苦笑,“你也別再想著,還能夠拿……當初應付呂氏那個事兒的手段,來對待他,那是——”

    說到這兒,慈安微微的、堅決的搖了搖頭,“絕對不可能的事情了!”

    這——

    唉!慈禧沮喪的承認:確實是不可能的了!

    “新帝登基,就算依舊‘承繼穆宗毅皇帝時代之格局’,”慈安說道,“咱們坐在那道簾子後邊兒,不也是……唉,說的難聽些,那個……牽線木偶嗎?那……能有什麼味道呢?我和麗妹妹……也罷了,你那個脾性,忍得了嗎?日子一長,非整出事兒來不可的!”

    “牽線木偶”四個字,大大刺激了慈禧,她秀眉一揚,“姊姊,你是說,他竟然敢?……”

    慈安凝視著慈禧,緩緩的搖了搖頭:“他敢不敢的,我不曉得……我說過了——他的本意是什麼,咱們……不必揣測。”

    頓了一頓,“我是說……唉,我嘴笨,不曉得怎麼才能夠把意思說明白?嗯,這麼說吧,有時候,兩個人,彼此的距離,離得略略遠些,客客氣氣,相安無事,這個,你好我好!可是,彼此的距離,如果靠的太近了,磕來碰去,日子稍長,就……你看我不順眼,我看你不順眼,就……要出事兒的!”

    慈禧大為驚異:這些個道理,這個笨笨的姊姊,是怎麼想出來的?

    一個念頭冒了出來:這些,真的都是她“自己個兒的意思”嗎?

    她垂下頭,默默思襯。

    “他這個人,”慈安平靜的說道,“我覺得,尤其是這樣一個人——你不去逼他,他對你,比誰都好;可是,你如果逼他,他倒轉過來,咬……”

    說到這兒,自覺“咬你一口”這種話,實在不宜出口,將“你一口”三字,生生的嚥了回去,不過,後邊兒的話,還是說了出來:“……卻是比哪一個,都要狠上幾分的。”

    慈禧心頭,微微一震:他……真是這麼個秉性嗎?我倒是從來沒有仔細想過……

    突然,她心念一動:我和他之間的關係,是不是……就是從呂氏那件事兒開始變壞了的呢?

    彼時,他被呂氏迷得昏頭轉向,自己軟硬兼施,終於迫使他自個兒動手,將那個女人遠遠兒的趕出了北京,一路趕到了香港去——這,算是“逼”吧?

    自己將他黜出了弘德殿,尤覺不足,一直折騰到他匍匐在自己面前,痛哭流涕,懺悔哀求,自己才舒心暢意,才覺得,終於把他給收服了——這,更加是“逼”吧?

    呂氏是他心愛的女人,自己“驅其所愛”;檯面上,他沒有任何失職的地方,自己卻對之反覆折辱——

    他,能夠不心生怨言麼?

    他,能夠不……恨自己麼?

    慈禧背脊發涼,冷汗都出來了!

    慈安還不曉得,慈禧的思緒,已經回到了幾年前,自顧自的說道:“還有,我曉得,麗妞兒做嗣皇帝,你大約是不大樂意的……”

    慈禧一驚,從紛繁的思緒中清醒過來,“姊姊說哪裡話?麗妞兒做嗣皇帝,挺好的事情啊,我怎麼會不樂意呢?”

    “唉,都到了這種時候了,”慈安秀眉微蹙,“咱們姐兒倆之間,就不必——”

    頓了一頓,“你不樂意麗妞兒做嗣皇帝,這是……人之常情,換了我是你,大約也差不多,哎,一點兒都不奇怪的!”

    又頓一頓,“一來,你同麗妹妹兩個,心裡頭,畢竟還有個疙瘩;二來,平素,麗妞兒和你,你們娘兒兩個,彼此也不是那麼親切……”

    “姊姊,我不……”

    “哎,你先聽我把話說全了。”

    慈禧不吭聲了。

    “我承認,”慈安嘆了口氣,“麗妹妹和我走的近些,麗妞兒和我也親些,可是,她們娘兒倆,是什麼脾性,你是知根知底的,你仔細的想一想——心平氣和的想,麗妞兒做了嗣皇帝,麗妹妹進了皇太后,她們娘兒倆,難道……會對你不好?”

    慈禧不說話。

    “先不說她們娘兒倆的脾性了——都是極溫和的性子,都是極軟的心腸、極好的心眼兒!——先說說你怎麼待承她們娘兒倆吧,哎,那,可真是沒說的!”

    頓了一頓,慈安繼續說道,“你和她們娘兒倆,彼此來往,雖然少些,可是,你做了皇太后,第一件事,就是叫穆宗皇帝下旨,將麗妹妹從‘麗妃’,越過‘麗貴妃’,直接晉封‘麗皇貴妃’!這是少有的恩典!特出的很!宮裡宮外,朝野上下,哪個不說,你心胸廣、度量大?”

    這個——

    哎,還真是這麼回事兒。

    文宗升遐,穆宗繼位,彼時的“麗妃”,以“侍奉皇考有年,誕育大公主”,越過“麗貴妃”,直接晉封“麗皇貴妃”——這個,確實是出於慈禧的提議。

    說明一下,“麗貴太妃”只是一個俗稱,目下,她的正式封號,還是“麗皇貴妃”。

    “還有麗妞兒,”慈安繼續說道,“說句實在話,她再怎麼可人疼,到底不是正宮所出,按照規矩,本來只能封‘和碩公主’的,也是由你提議,晉封‘固倫公主’的。”

    這也是事實。

    麗貴太妃於慈禧,是有“奪寵”之恨的,慈禧內心,絕不喜歡這個女人,可是,正因為彼此有這一層“過節”——慈安謂之“你同麗妹妹兩個,心裡頭,畢竟還有個疙瘩”——“垂簾”之後,慈禧才要“破格提拔”曾經的情敵和她的女兒,以此向天下臣民顯示,聖母皇太后心胸廣闊,包容四海。

    反正,大家現在都是寡婦了,他他拉氏已經不可能再給自己製造任何的威脅了。

    慈安和麗貴太妃母女感情雖好,但是,因為麗貴太妃和慈禧的“過節”,慈安絕不能主動開口,給予麗貴太妃母女“逾格之恩”。麗貴太妃母女的“超擢”,第一個要感謝的,還真不是母后皇太后,而是聖母皇太后。

    “人心都是肉長的,”慈安說道,“何況麗妹妹、麗妞兒娘兒倆那樣子的人?滴水之恩,當湧泉相報,何況,這可不是‘滴水之恩’那麼簡單!你說,麗妞兒登基之後,怎麼可能對你不好呢?”

    麗貴太妃母女,絕不會喜歡自己——就像自己不喜歡她們一樣,這一層,慈禧是很肯定的,可是,喜歡不喜歡是一回事兒,慈安說的這些,是另一回事兒——她說的,似乎……還是有些道理的。

    “依著我的看法,”慈安緩緩說道,“和麗妞兒做嗣皇帝比起來,從‘遠支’那邊兒,隨便抱一個小娃娃過來,才真正不靠譜呢!”

    “這……”

    “那個吳可讀上摺說,”慈安說道,“只要從‘載’字輩中,擇一年紀極少、尚在襁褓之中者,立為嗣皇帝,則嗣皇帝打小就在深宮之中,由皇太后親自將養,嗯,這個……孺慕依依,膝下承歡,母子情深,將來,嗣皇帝視皇太后,自然就比自己的‘本生母’還要親,怎麼也不會鬧出‘大禮議’的事情來的——”

    頓了一頓,“可是,嘿,吳可讀不曉得,咱們卻是曉得的——所謂‘由皇太后親自將養’,咱們姐兒倆,不過是掛個名兒罷了,真正帶孩子的,依舊還是保姆、乳母!咱們……依舊是連抱一抱孩子的機會都沒有!這麼‘帶’孩子,孩子又不是你身上掉下來的肉,長大了,怎麼就敢說,他對皇太后,比對自己的本生母還要親?”

    “這……倒也是……”

    “這個道理,”慈安的眸子,亮晶晶的,“我之前還不是太明白,今兒個見到了小官兒,才算徹底明白了!唉,像你和小官兒這樣子,才叫……真正的帶孩子!孩子長大了,才能真正跟你一條心!”

    小官兒……你說起“小官兒”,眼神兒都有些不對了,我……唉,真是要小心啊!

    “可是,在宮裡邊兒,”慈安繼續說道,“再怎麼著,也不可能像你養小官兒那樣,帶大嗣皇帝的。”

    頓了頓,“抱過來的,果真是個天性淳厚的,還好說;萬一,抱過來一個白眼兒狼,你說,可怎麼處?”

    這一番高論……嘿!

    真是“士別三日,當刮目相看”啊!

    只是不曉得,這番高論,有多少是你自己的主意,有多少是別人的捉刀呢?

    不過,慈禧雖然承認,慈安說的有一定的道理,但是,如果嗣皇帝真的是一個出自遠支的“小娃娃”,兩宮皇太后真的繼續“垂簾聽政”,則慈禧自認,自己有法子控制住長大後的嗣皇帝,而所依恃者,卻並不是什麼“母子情深”、“孺慕依依”一類虛頭巴腦的東西。

    不過,這些東東,無法擺到檯面上來,更無法跟慈安明說。

    “還有頤和園……”

    頤和園?

    慈禧心頭一跳:對了,頤和園,我怎麼把頤和園給忘了呢?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7-5 22:06
第五十九章 魚與熊掌,何取何舍?

    “他說了,”慈安覷著慈禧的顏色,用一種少有的熱切的語氣說道,“明年一開春,就可以入住頤和園了!”

    頓了頓,“之前,我也去過了一趟頤和園——哎喲,真正是一片神仙洞府!一點兒也不比圓明園差!”

    她換了口氣兒,正待繼續往下說,慈禧心中,已是大大一跳,說道:“明年一開春,就可以入住頤和園了?——這麼快的?”

    慈禧這句話,半路插了進來,算是打斷了慈安的話頭,可是,慈安夷然不以為意,點頭說道:“是!——他言之鑿鑿,不能有假!這種事情上,他這個人,一向……說一是一,說二是二,絕計不會忽悠咱們的!”

    這個“忽悠”,隱然呼應之前慈禧對關卓凡的指控,不過,慈禧承認,“這種事情上”,“他這個人”,確實是“說一是一,說二是二”的——這一點,不必置疑。

    “喲,我還以為,”慈禧儘量保持著自己的平靜,可還是流露出了一絲壓抑不住的驚喜,“頤和園那麼大的一個工程,總還得兩、三年的功夫,才能夠……完工呢!”

    “倒也沒有全部完工,”慈安說道,“不過,他說,整個園子,分東、西、南、北、中五個區,其中,東區和南區已經完工了——南區最早完工,嗯,之前,你也是去過的;咱們平日,則是住在東區的,這一片兒,目下正在裝修收尾,年底之前,什麼都能拾掇好,過了年,開了春,就可以進去住了!”

    “啊……”

    慈禧怦然心動。

    想了一想,“東、西、南、北、中五個區,這個分法,我倒是第一次聽說,嗯,南區——大約就是‘涵虛樓’、‘十七孔橋’那一帶吧?”

    “是!”慈安說道,“就是‘蓬萊三島’那邊兒——嗯,‘蓬萊三島’裡邊兒,‘涵虛樓’你是去過的,目下,除了‘涵虛樓’,‘治鏡閣’和‘藻鑑堂’,也都弄好了,‘蓬萊三島’……正經齊全了!”

    慈安說到“‘涵虛樓’你是去過的”的時候,慈禧的臉上,不自禁的微微一紅,當年和“他”在“涵虛樓”上纏綿宛轉的旖旎風光,歷歷在目,不由心旌蕩漾,神飛天外,頗有些難以自已了。

    慈安倒沒有發現慈禧的異樣,繼續說道:“中區、西區、北區,雖然還沒有完工,可是,頤和園忒大了,隔著湖、隔著山,中區、西區、北區那邊兒興作施工,對東區、南區這邊兒,一點兒影響也沒有,咱們盡可以安安生生、悠悠閒閒的住著!”

    頓了頓,興致勃勃的,“剩下的工程,其實也不算多了,他說,明年之內,中區、西區,就可以完工了;北區呢,稍遲一點兒,後年吧——不過,北區是後山、後湖,隔著座萬壽山,平素咱們也瞧不見,遲就遲點兒唄!”

    “中區、西區……佛香閣,應該是在中區吧?”

    “是,”慈安說道,“是在中區,上一回,我去頤和園,可是親眼瞅見了,這個佛香閣,大模樣其實都已經有了,哎喲,那麼大的一個閣子,立在半山腰,真正是……雄偉呢!”

    頓了頓,“圓明園都沒有那樣子的閣子!”

    慈禧悠然神往,“姊姊,咱們在那種去處,供佛、禮佛,佛祖、菩薩一定更加樂意,一定覺得,咱們真正是誠心誠意的。”

    “可不是?”

    慈安、慈禧,都是信佛的,且都是十分虔誠的那種。

    “‘清晏舫’……應該是在西區吧?”

    “對……哎喲!”慈安輕輕的拍了下手,笑著說道,“我忘記跟你說了,西區雖然還沒有全部完工,‘清晏舫’可是已經完工了!”

    頓了頓,“有意思的緊!一條大石頭船——全部都用的大理石!船身上,蓋了兩層樓,船底呢,花磚鋪地,各式各樣的花色,就連窗戶也是花的——彩色的玻璃!”

    慈禧面露微笑,說道:“那,可以叫做……呃,‘彩船’了。”

    其實,慈禧初初想說的是“那可以叫做‘花船’了”,念頭一起,猛然醒悟,“花船”二字,大大不妥,幸好頗有急智,出口之時,改成了“彩船”。

    慈安微微偏著頭,認真的想了一想,說道:“‘清晏舫’一眼看上去,其實挺……厚重的,不是那種花裡胡哨的感覺,你見了就曉得了——不過,到時候,你如果覺得‘清晏舫’這個名字拗口,另外賜過一個名字就是了。”

    如此說法,明顯是對慈禧的“彩船”之謂,不甚以為然的。

    慈禧笑了笑,沒說什麼。

    “我問他,”慈安繼續說道,“下雨的時候,咱們這條石頭船,會不會淹水啊?他笑了,說,太后不必過慮,船頂四角,有空心柱子,連接船身的四隻龍口,雨下的再大,也能一滴不剩的排入湖中。又說,下雨天,坐在船裡,聽水聲、賞雨景,其實是一件很有意趣的事情呢!”

    頓了頓,“我說,最緊要的是,風再大,雨再大,船也不搖不晃——不會暈船!”

    說罷,抿嘴兒一笑。

    “姊姊說的是。”

    慈安看了慈禧一眼,微笑說道:“我開玩笑呢——不過,你體氣壯,又是坐過大海船的,自然不怕暈船,我可是不行。”

    “這倒不一定,”慈禧微微搖了搖頭,“暈不暈船,和體氣壯不壯,似乎……並沒有什麼關係。他體氣更壯,去美國的時候,一樣暈船。”

    “哦,是嗎?”

    “是……”

    轉念一想,他暈不暈船的問題,不宜再深入探討了,當即輕輕巧巧的轉了話頭:“嗯,姊姊這次過來,得空兒了,要不要到……海軍那邊兒去看一看?到船上去轉一轉?”

    慈安猶豫了一下,說道:“再說吧,我看,未必騰的出這個空兒的。”

    慈禧心裡說:你不去最好。

    “海船雖然大,可是,大海更大!”慈禧說道,“再大的海船,擱在大海裡,也是一葉扁舟,風浪一起,就驚心動魄了,如果再加上下雨,那就更加不得了了——根本沒法子好整以暇的看風景!說到‘聽水聲、賞雨景’,還是‘清晏舫’好。”

    “是啊!”

    慈安附和了一句,頓了頓,繼續說道,“‘清晏舫’自然不能動彈,不過,真要‘行船’,也是可以的!中區、西區雖然尚未完工,可是,整個昆明湖,湖面兒、湖邊兒,都收拾的乾乾淨淨的,四周的路都鋪好了,樹也都種好了,設了好幾個碼頭——東區那邊兒有,南區那邊兒也有,包括‘蓬萊三島’——一出寢宮,就可以直接上船,去哪兒都成!”

    “啊……”

    慈禧悠悠的嘆了口氣,“那真是……神仙一般的日子了。”

    “可不是!”

    靜默片刻,慈安說道:“可是,如果新皇帝即位了,咱們還繼續垂簾聽政,不消說,就只能夠繼續住在紫禁城裡了,頤和園再好,也得擱在那兒荒著,再怎麼‘神仙一般的日子’,咱們……也是過不上的。”

    慈禧默然。

    表面平靜,內心掙扎:“東邊兒”說得對,只要繼續垂簾聽政,頤和園的“神仙洞府”,就不干自己的事兒了!

    頤和、頤和,頤養沖和,這個園子,本就是為了兩宮皇太后“撤簾”之後,有個“頤養沖和”的所在——哪一天“撤簾”,哪一天搬進去,不“撤簾”,就在紫禁城的四方天裡窩著吧。

    她冒出了一個念頭:有沒有可能,搬到頤和園裡去“垂簾”呢?

    這個念頭一起,隨即就在心裡自己啐了自己一口:怎麼可能呢?天底下的好事兒,都歸了你一個人?別做這樣子的白日夢了!

    同時,慈安話中的另一層含義,慈禧也是聽出來了的:你自己不要過“神仙一般的日子”,那是你自己的事兒,但是,不要連累我也過不上“神仙一般的日子”呀!

    這個無言的指責,慈禧無以辯駁:兩宮並尊,“垂簾”得一塊兒“垂”,“撤簾”得一塊兒“撤”。

    慈禧發現,有一個事兒,自己是算計錯了。

    原先以為,自己替慈安爭取到了繼續“垂簾”的機會,她應該興高采烈,甚至,應該對自己感激涕零的——

    錯了!全然錯了!

    就是沒有關卓凡欲蓋彌彰的“本意”,沒有輿論一邊兒倒的認為榮安應該登基即親政,沒有“日子一長,非整出事兒來不可”之類的顧慮,沒有這一切的形勢逼人,“東邊兒”也未必就願意繼續“垂簾”。

    “東邊兒”的脾性,和自己大大不同。

    一來,她對權力,沒有任何慾望;二來,這個姊姊的腦筋,確實沒有那麼靈便,心眼兒確實沒有那麼活泛,見識有限,在國家大政面前,戰戰兢兢,如履薄冰,很怕說錯話,做錯事,貽誤了國事;三來,她既不慕繁華,又憚於繁鉅,因此,“垂簾”帶給她的,更多的是苦惱,幾乎沒有樂趣,養心殿的黃幔,頤和園的山水,何取何舍,對她來說,真是想都不用想的!

    自己呢?

    唉,以上三條,每一條,都和“東邊兒”剛剛好倒轉了過來!

    養心殿的黃幔我想要,頤和園的山水我也想要,唉,魚與熊掌,我都想要!可是——不可得兼!

    何去何從呢?

    天人交戰不休,慈禧甚至有些羨慕起那些“魚與熊掌”只愛一宗的皇帝們來了,譬如世宗:如果像雍正爺那樣,只愛權力,只愛做事情,什麼奢侈享用都不在意——少了多少煩惱?

    可是,真要像他那樣,做皇帝,還有什麼味道呢?

    如此看來,我的脾性,倒是更隨乾隆爺呢。

    好吧,不論我像誰,眼前的事兒,不能夠沒完沒了的拖下去——魚與熊掌,何取何舍,得定下來了!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7-5 22:06
第六十章 國之瑰寶的神仙日子

    慈安瞅著慈禧的神色,掂量著她心裡已經有些鬆動了,於是繼續加碼:“你說,紫禁城有什麼好?除了御花園有幾棵樹,有幾個淺淺的小池子,到處都是光禿禿的,到處都是……除了牆,還是牆!呆在紫禁城裡,一天到晚,一年到頭,除了看四方天,還是看四方天,有什麼意趣呢?哪一點,能比得上頤和園的湖光山色?”

    這個不必您說,我也是曉得的,正因為這個,我才在這兒左右為難呢。

    “還有,”慈安繼續說道,“說是什麼‘太后以天下養’,可是,紫禁城裡,我除了一個鐘粹宮,你除了一個長春宮,還有哪一處所在,算是咱們自己個兒的?鐘粹宮也好,長春宮也罷,左右不過就是一個二進的院子嘛!”

    這——

    “還有,”慈安微微的挪動了一下身子,“你的脾性,是那種……好走動的,可是,你仔細想一想,在紫禁城裡,能夠走去哪裡去呀?前朝去不了,就是內廷,也不過養心殿、長春宮、御花園、鐘粹宮寥寥幾個去處——我呢,也一樣!嘿,除了這四個地方,我都想不出第五個去處了!”

    這——

    哎,這個姊姊,什麼時候,說起話來,一套一套的?嘴皮子,這個……變得滴溜溜的?

    “咱們姐兒倆,”慈安繼續“滴溜溜”,“說句……姐兒倆說的話,咱們這兩個‘以天下養’的皇太后,呆在紫禁城裡,跟呆在一個金絲鳥籠裡,又有什麼區別?”

    這——

    怪了,怪了,“東邊兒”的口才,怎麼突然間變得這麼好呢?

    “頤和園就不同了!”慈安眼睛發光,“整個頤和園,都是咱們姐兒倆一個人……啊,不對,都是咱們姐兒倆兩個人的!一個頤和園,可是頂四個紫禁城大小呢!你放著一個偌大的頤和園不要,守著紫禁城裡一個小小的二進院子,哎,我說,你這麼聰明的人,總不能……做這麼笨的事兒吧!”

    不管慈安的口才為什麼忽然變好,這一套一套的話,說的確實是有道理,慈禧是真正心動了!

    “照我看,”慈安愈說愈起勁兒了,“別說紫禁城比不了頤和園,就是圓明園,也比不了頤和園!”

    微微一頓,“圓明園自然比頤和園大,可是,理兒還是那個理兒——別看住在圓明園裡的時候,我是皇后,你是貴妃,可是,到底哪一個院子、哪一汪水,才真正是咱們自己個兒的呢?”

    仔細想想,還真不能說,哪處所在是自己個兒的……

    “還有,你不是愛聽戲嗎?可是,在紫禁城裡,這個戲,是不能想聽就聽的,更不能隨便從外頭傳戲!略傳多幾齣戲,下頭就有議論了,弄不好,翰詹科道里頭,就有人上摺子了,說什麼‘宣宗成皇帝儉德可敬,伏乞皇太后常念祖訓’,掃你的興,叫你灰溜溜的……‘偃旗息鼓’!”

    哎,這個姊姊,到底做了多少功課啊?連摺子上的話,都背下來了!

    不過,慈安說的,都是實情。

    紫禁城中,替皇帝、皇太后唱戲,大多是昇平署的差使,昇平署唱的,又以崑腔為主,多少年來,唱來唱去,都是那一套唱腔,都是那幾套曲目,慈禧早就聽得厭了,她真正中意的,是皮黃。

    可唱作俱佳的皮黃,都在外頭的“班子”裡,想聽,得從宮外往宮裡傳,謂之“內廷供奉”。

    但是,這種行為,在翰詹科道眼裡,屬於“奢靡”一路,“內廷供奉”多了,看不過眼了,就會有人上摺勸諫。

    什麼“宣宗成皇帝儉德可敬,伏乞皇太后常念祖訓”神馬的,那算是好聽的,還有人甚至在摺子裡說過“商女不知亡國恨,隔岸猶唱後庭花”之類的話,氣得慈禧發昏廿一章,差點兒連摺子都摔了。

    可是,這種事情,是沒有法子重責上摺子的人的,不然,就成了“淫昏之君”了,最多將摺子“留中”而已。反正,一收到這一類的摺子,只好如慈安說的,掃興之餘,“灰溜溜的偃旗息鼓”。

    這種霉頭,連關卓凡都不輕易碰的,他往內廷“供奉”的東西雖多,可是,從來不包括戲班子,不然,必然會被人視作“諂君”,從而影響軒親王的偉光正形象。

    太后想聽戲,咱們得到宮外邊兒去,譬如,你臨幸俺家,俺就可以給您準備一出又一出的好戲了。

    “他說了,”慈安說道,“太后入園頤養,就是天天傳戲,都沒有問題!全北京的戲班子,只要是好的,就傳了進來!白天唱不完,點起燈來,晚上繼續唱!”

    哇,華燈高張,絲竹盈耳,裂帛穿雲,那是何等……人生得意之事?

    慈禧的手心,都微微發潮了。

    “他還說,一切使費,都不必動公里的,都歸他報效!”

    都歸他報效?哼,狐狸尾巴露出來了。

    不過,這總是一條漂亮的狐狸尾巴。

    慈禧心旌搖動:“天天傳戲”、“全北京的戲班子,只要是好的,就傳了進來,白天唱不完,點起燈來,晚上繼續唱”——哎喲喂!

    “你去頤和園的時候,”慈安說道,“德和園的大戲樓還沒有修好,我去的時候,已經基本竣工了,因為手腳架還沒有拆,所以也就沒有過去看。不過,聽他說,比紫禁城寧壽宮的暢音閣,還要高呢!——只是,為了……呃,不逾制,對外頭說起來,就說同暢音閣一般高好了。”

    比暢音閣還高?

    這可真是——

    “暢音閣的好處,”“慈安繼續說道,“那些個機關,什麼‘天井’、‘地井’、‘水漫金山’之類,大戲樓都有!除此之外,據他說,大戲樓還有許多機關,是暢音閣沒有的——是從法蘭西的什麼……啊,對了,‘巴黎歌劇院’學來的,他說了好幾樣,我也記不得那麼許多,反正,到時候你一看,就都曉得的了!”

    真是……心癢難搔啊。

    “除了大戲樓,還有‘聽鸝館’——那是西區的,比起大戲樓,略小一點兒——大戲樓三層,聽鸝館兩層。不過,聽鸝館有聽鸝館的好處,除了十分精緻之外,正對著昆明湖,景緻是最好的,聽戲的時候,身邊兒……哎,這個湖光山色,別有意趣嘛!”

    如此湖光山色,這般瓊樓玉宇,天天悠遊山水,****聽曲看戲,確實是……神仙一般的日子啊!

    “你一想到自個兒‘撤簾’後的日子,大約就會想到慈寧宮的那些老妃嬪來——嗐,根本不是一碼兒事!”

    咦,你怎麼曉得我是這麼想的?

    不過,這一句話,切中肯綮。

    不知不覺中,慈禧的神色,已經舒展開來了。

    慈安喝了口茶,茶水略有些涼了,不過,她沒有指出來,放下茶碗,合上碗蓋,繼續說道:“其實,除了遊山逛水、聽曲兒看戲,咱們——尤其是你,可以做的事情,多了去了!再也不必擔心,會悶著自個兒的!”

    “呃,我……咱們還能做什麼事兒呢?”

    “譬如,寫寫字兒,畫個畫兒……”

    慈安還沒有說完,慈禧就笑了,“姊姊說笑了,這些事兒,咱們……我哪裡做得來啊?”

    “哎,可不一定!”慈安搖了搖頭,“我是真做不來的,你可就不一定了!不會,沒有關係,學嘛!你這麼聰明的,哪兒有什麼是學不會的?”

    慈禧心中一動。

    是,不會,可以學——寫寫字兒,畫個畫兒,這種事兒,說不定,也挺好玩兒的。

    還真是從來沒往這上頭想過呢。

    不消說,這一定是那條狐狸尾巴的主意了。

    “琴棋書畫——總之,文人雅士的那些玩意兒,咱們——你都可以學起來啊,假以時日,我看,未必就學不出些名堂來!”

    “也是——”慈禧微笑著點了點頭,“就譬如洋話,初初的時候,聽著跟鳥叫似的,可是,慢慢兒的學下去,倒也有些脈絡可尋了,連蒙帶猜的,也能夠聽懂幾句了。”

    “哎喲,”慈安大為驚異,“你會說洋話?跟誰學的?是他嗎?”

    慈禧臉上微微一紅,“不是——他那兒……也沒空兒呀。”

    頓了頓,“是跟楠本稻學的——她會說英吉利話和德意志話。”

    “哎喲!一個日本女人,會說中國說,還會說英吉利話和……哦,德意志話,了不起,了不起!真正是個……女狀元呢!”

    “是。”慈禧說道,“不過,我學幾句洋話,不過拿來打發時間罷了,也派不上什麼用場,以後,那是更加派不上用場的了。”

    以後,那是更加派不上用場的了——這句話,隱然已經有了“撤簾”的意思。

    這個意思,慈安自然聽了出來,心中不由大喜,趕緊說道:“怎麼會派不上用場?——我正要跟你說這個事兒呢!”

    頓了一頓,“他說,如今是……三千年未有之大變局,許多事情,都要變一變的——皇太后撤簾之後,不必像之前那樣,一個外人都不見的……”

    什麼?

    “這個‘外人’,不說咱們自個兒人吧,”慈安說道,“就說洋人吧——咱們到洋人那兒去,洋人到咱們這兒來,彼此的交往,愈來愈多。你看,美利堅的‘代表團’走了,過不多久,普魯士的‘代表團’又要來了,裡邊兒呢,還夾著英吉利的公主!”

    慈禧點了點頭,普魯士代表團的事兒,七福晉已經跟她說過了。

    “到時候,”慈安說道,“兩位英吉利的公主——哦,大的那位,是普魯士的太子妃——大約會到頤和園來,拜見咱們這兩個‘撤簾’的皇太后,到時候,你的英吉利話,不就可以派上用場了?”

    微微一頓,“那位普魯士的太子,大約也是想過來的,不過,男女有別,咱們見不見他,到了時候,看儀注怎麼擬吧!”

    慈禧心中大動——不僅英吉利話,德意志話也能派上用場!這個姊姊,大約還不曉得,普魯士是講德意志話的!

    雖然興奮,卻也不免疑惑:我撤了簾,他不是該防賊似的防著我嗎?怎麼會這麼大方,由得我和“外臣”接觸呢?

    嗯,這個“外臣”,可是真正的“外臣”——外國的使臣。

    關卓凡確實是大方,不過,慈禧還不曉得,這個大方,是“有原則”的——和外國的“外臣”接觸,可以;和本國的“外臣”接觸,不可以。

    “他還說,”慈安繼續說道,“如果皇太后樂意,以後,甚至可以坐了大海船,到洋人的國家去做……呃,這個‘親善訪問’呢!”

    啊?

    “他說,兩位皇太后,都是國之瑰寶,撤簾之後,如果就此擱著不用,不替國家派上些用場,豈不是……太浪費材料了嗎?”

    啊?

    慈安抿嘴兒一笑,“哎,‘國之瑰寶’,是他的原話,後邊兒的,算是我添油加醋,不過,意思是不錯的——他就是這個意思!”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7-5 22:07
第六十一章 最終的決心

    國之瑰寶,國之瑰寶。

    慈禧在心中,把這四個字,默默的念了兩遍,實在說不清,是一種什麼感覺?苦澀之中,似乎又夾雜著一絲古怪的……甜蜜?

    “咱們姐兒倆,”她嘆了口氣,“如果真的坐了大海船,跑到英吉利、美利堅去,那可真是……把什麼規矩都打翻了!言路上的那班老古董,有一個算一個,不全得……瘋了?”

    “那可不見得!”慈安說道,“別看你從外頭傳個戲,他們敢上摺子,說什麼‘宣宗成皇帝儉德可敬,伏乞皇太后常念祖訓’,給你添堵;可是,你真的到外國去做‘親善訪問’,他們就算心裡嘀咕,卻未必敢吱聲!”

    “這……”

    “這個事兒,他也說過的——”慈安說道,“他說,傳戲,是‘享用’,也是‘小節’,所以,言路敢給‘上頭’扣‘奢侈’的帽子,反正,要求上位者‘儉樸’,不論哪朝哪代,何時何地,永遠都是對的!”

    頓了一頓,“‘親善訪問’就不同了!這可不是‘小節’,也無關上位者的‘儉德’,這是為了惇睦邦交,是……國家大政!而且,也是……呃,這個‘國際通例’!”

    “國際……通例?”

    “是啊,”慈安說道,“他說,歐羅巴那些國家,彼此就是這麼訪問來、訪問去的。”

    “嗯,似乎……確是如此。”

    “他說,”慈安說道,“歐羅巴那些國家,別說太后了,就是皇上、國王,也是見天兒的彼此訪問來、訪問去的呢!”

    如果兩宮皇太后真的去國做什麼“親善訪問”,言路上頭,會不會真如關卓凡忽悠的這般“順攤”,慈禧並沒有十足的把握,不過——連皇帝都由女人來做了,皇太后出個國,又算得了什麼呢?

    難道,自己這一輩子,真的有這個可能,走出國門,去看一看外頭那無窮無盡的花花世界?

    慈禧的心跳加快了,甚至,有點兒口乾舌燥的感覺了。

    同時,她隱隱有這麼一個感覺:皇帝換成女人之後,就好像……有一堵什麼牆,被推倒了,原先,進不來的東西,進的來了;出不去的東西,出的去了。來來去去,愈來愈多,愈來愈快……

    他一天到晚,嚷嚷著“三千年未有之大變局”,一天到晚,嚷嚷著“改革”、“改革”,這個女皇帝,陰差陽錯的,倒成了他“改革”的好推手……

    不,也許根本就不是什麼“陰差陽錯”,也許,女皇帝和“改革”,也一併在他的算計之中……

    這個男人,這個……前所未有的男人,這個……天底下獨一無二的男人啊……

    慈禧的心中,深深的嘆息著。

    還有一個感覺,也是很奇怪的:“東邊兒”雖然一直在“他說”、“他說”,一直在轉述他的話——這些話,“東邊兒”自個兒,自然是想不出來的——可是,看上去,聽上去,這個姊姊,和十個月前相比,怎麼……好像換了一個人似的?

    這十個月裡,還發生了什麼我不知道的事兒呢?

    慈禧思緒起伏不定,慈安兀自努力遊說:“反正,他說,到時候,一定是咱們的‘盟國’或‘友邦’的皇帝、國王、太后,親自出面,邀請咱們過去訪問,既然是‘盟國’,是‘友邦’,人家既然開了口,怎麼好不給這個面子?”

    頓了一頓,“還有,就像走親戚,人家來拜訪你,你總該回禮吧?——這一次,普魯士的代表團,不就是他們太子帶的隊嗎?咱們一時半會兒,拿不出太子去回訪,拿皇太后代勞,我看,也說的過去嘛!”

    “太子”代“太后”的勞,自然是應該的,不過,“太后”代“太子”的勞,可就……有些奇怪了吧?

    還有,太子——他和她,總會有的,到時候,又會如何呢?

    不過,慈禧含笑說道:“姊姊說的是。”

    慈安鬆了口氣,“反正,言路上面,你不必操心就是了——這些,都歸他去擺弄。”

    擺弄——

    這兩個字,慈安無心之失,可是,說的多麼的地道!

    我歸他擺弄,你其實也歸他擺弄,上上下下、裡裡外外,都歸他擺弄,這個國家,都歸他擺弄!

    唉——

    沉默片刻,慈安說道:“還有個事兒,也不是不緊要的——如果繼續‘垂簾’,就得住在紫禁城裡,那麼一來,頤和園固然不干咱們的事兒,小官兒,也不干咱們……呃,也不干你的事兒了——你總不能,叫他也住在宮裡吧?”

    慈禧渾身一震:是啊!

    若是“撤簾”,搬進頤和園,那就不同了……

    姐兒倆的想頭,一模一樣。

    “若是住頤和園,那就不同了!”慈安繼續說道,“盡可以把小官兒也放在頤和園裡!反正,這園子,是咱們兩個人的,有許多法子,能遮掩過去,咱們和小官兒……呃,你和小官兒,盡可以像現在這樣過日子,一直到他長大成人!”

    微微一頓,“這才正經是娘兒倆嘛!”

    怦然心動!

    思襯半響,慈禧終於下定了最終的決心。

    她微微的垂下頭來,輕聲說道:“好吧,一切……我都聽姊姊的。”

    “哎喲……好,好,好!”

    慈安連說了幾個“好”字,喜形於色!

    大事定矣!

    “說客”的大任務完成了,慈安一口氣兒鬆了下來,一時之間,倒不曉得接下來該說些什麼?正在搜腸刮肚,只聽慈禧說道:“麗妹妹進了皇太后,要不要……也搬進來園子裡來,咱們姐兒仨住在一起,也熱鬧些呢?”

    這自然是違心之語,慈安也自然聽了出來,趕緊說道:“不要!麗妹妹自然不要搬進頤和園!哎,都說了,頤和園,是咱們姐兒倆的!——他反覆的說!說了好多次!只要咱們姐兒倆還在……嗐,什麼在不在的!你看我……就是不會說話!反正,任什麼時候,也不會有第三個人住進園子裡來!”

    慈禧笑了一笑,說道:“那……可就委屈麗妹妹了。”

    “這倒沒什麼委屈的,”慈安說道,“她總得陪著女兒吧?真叫她搬進園子裡來,逼著人家親生母女,各住各的,反而……不妥當吧?”

    慈禧點了點頭,說道:“姊姊說的是。”

    “還有,”慈安說道,“他說了,兩位皇太后就算移蹕頤和園,紫禁城的鐘粹宮、長春宮兩處,也還是兩位皇太后的——永遠是!鐘粹宮、長春宮的一切陳設不變——一桌一椅,也不會移動!兩位皇太后如欲回紫禁城小住,想什麼時候回來,就什麼時候回來!”

    慈禧沉吟了一下,搖了搖頭,“真搬了出去,大約就不好‘想什麼時候回來,就什麼時候回來’了,就算人家不嫌棄,咱們自個兒,也該知趣兒,別動不動的,就跳了出來,礙人家的眼。”

    “不至於,不至於——他是這麼說的,頤和園有山有水,夏天住著,特別舒服;冬天呢,大約要比紫禁城稍微冷一點兒——”

    慈禧笑了,“難道,他的意思,是請咱們回紫禁城‘貓冬’?”

    慈安也笑了,“是啊,我也是這麼笑話他的。其實,就算冬天的頤和園比紫禁城冷一點兒,可是,那是在屋子外頭——屋子裡頭呢,頤和園有暖氣,有壁爐,紫禁城呢,只有地龍,論暖和,頤和園其實比紫禁城暖和多了!”

    暖氣、壁爐,這些你都曉得,看來,你的行宮,確實也是一座官港行宮這樣子的“洋房”了。

    “的確如此,”慈禧點了點頭,“我在官港行宮這兒,是過了冬的,這兒水多,到了冬天,外頭呆著,感覺比紫禁城還要冷上一兩分,可是,呆在屋子裡,就比紫禁城舒服多了!根本不用穿大毛的衣裳,紫禁城——如果地方小,譬如寢殿,還好說;如果地方大,譬如養心殿,就算燒了地龍,生了火盆,就穿了大毛的衣裳,也還是冷!”

    “可不是!”慈安附和說道,“天兒特別冷的時候,咱們坐在上頭,透過簾子看出去,下頭的臣子,一個一個,臉兒又青又白,那——都是凍的!”

    “是。”

    過了片刻,慈禧說道,“我想起個事兒來——麗妞兒登基之後,他……住哪兒呢?”

    “嘿!”慈安秀眉微蹙,“這個事兒,可不是你一個人在想,下頭都在議論呢!”

    頓了一頓,“還沒有定論——可是,論理兒,沒有叫人家夫妻分離的道理,況且,還是剛剛成親沒多久的……小夫妻!”

    又頓一頓,“這也罷了,關鍵是——皇嗣至重!如果一個宮裡邊兒,一個宮外邊兒,這皇嗣……怎麼辦呢?”

    慈禧何等聰明?慈安的意向,其實清楚的很——說是“還沒有定論”,可是,馬上就說“沒有叫人家夫妻分離的道理”,又說什麼“皇嗣至重”、“如果一個宮裡邊兒,一個宮外邊兒,這皇嗣怎麼辦”——那麼,即是說,關卓凡要搬進宮裡住了!

    嘿!

    這個,甭說本朝了,考諸二十四史,也沒有一個先例!

    當然,二十四史裡,也沒有女皇帝。

    啊,不對,唐朝的時候,有一個武則天。

    可是,武則天這個女皇帝,是沒有“皇夫”這回事兒的,她的老公,是唐朝的皇帝,她只有……哼,那個……“面首”。

    “我想,”慈安繼續說道,“他大約還是得……搬進宮裡來住吧?”

    果然。

    他搬進宮裡,住哪兒呢?東六宮、西六宮?天啊,他可是一個大男人呀!

    真正是……唉,這個事兒,不曉得該怎麼……狀其形容了!

    還有,他搬進宮裡去了,敦妞兒怎麼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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