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史民國] 亂清 作者:青玉獅子 (連載中)

 
巴爾帕金 2014-5-16 16:37:58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2083 77559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7-5 21:46
第二十二章 一擊即中,永絕後患

    關卓凡正要開口,慈禧輕聲說道:“穆宗皇帝‘見喜’,以及之後的……這些事兒,你怎麼……不跟我說呢?”

    這幾句話,聲音既輕,語調也大致是平和的,並沒有什麼怨懟的意味,事實上,對於這個問題,關卓凡會給出什麼答案,慈禧大約是想像的出來的。

    關卓凡愣了一愣,這才發覺,慈禧方才說的“穆宗毅皇帝的‘邪毒’到底是怎麼生出來的”,只是在自我設問,並沒有要他解答的意思——慈禧以為,太醫院有“定論”的,只是“邪毒”確定為“楊梅”;至於“楊梅”從何處而來,折騰了一大輪,迄今還是一樁無頭公案。

    這就有點兒尷尬了:等一會兒,我還得想法子把這個話頭引回來,引到……唉,您聖母皇太后的身上。

    “回太后,”關卓凡說道,“穆宗毅皇帝‘見喜’,如果稟知了太后,太后卻不能回京探視,那不是徒然令……聖躬輾轉,清夜難安?彼時,太后的鳳體,如何受得了這樣子的……攪擾?”

    頓了一頓,“還有,太后雖然聖明,畢竟不是醫生,穆宗毅皇帝的病情,就稟知了太后,也未必……呃,所以,怎麼看,都是有百害而無一利的事情!因此,臣大膽,寧肯事後受太后嚴譴,也不敢拿‘見喜’的事情,上煩厪慮。”

    嚴譴?

    慈禧心中苦笑。

    “穆宗毅皇帝的天花之喜,”關卓凡繼續說道,“雖然最終大致痊癒,可是,幾乎已經耗盡了本源!此時,‘邪毒’趁機大肆作祟,聖躬虛弱,根本無力與抗,終於藥石罔效,龍馭上賓。”

    微微一頓,“這個,就更不敢稟知太后了——算一算日子,那個時候,太后正在……呃,彼時、彼刻,萬萬不敢拿這種消息攪擾聖躬的!”

    慈禧差點兒就說了出來:“你不敢‘攪擾’的,只是你自己的兒子吧?”

    終於忍住了。

    默然片刻,慈禧說道:“這些事兒,不說給我聽,對外頭……怎麼交代呢?”

    “這個,自然是說,”關卓凡說道,“此事若稟知聖母皇太后,徒亂慈意,卻無大局無補。聖母皇太后現在天津,為‘先帝’靜心祈福,此莫大功德,不能半途而廢。”

    微微一頓,補充了一句:“朝堂之上,並非臣獨持此議,臣下之中,第一個主張不能拿穆宗毅皇帝的病情,去攪擾聖母皇太后的清修的,其實是……恭親王。”

    慈禧真正是苦笑了。

    若不是你在後面摁著他的頭,恭親王如何能做如是說?

    過了一會兒,慈禧輕輕嘆了口氣,說道:“這個話,只好迷迷外人的眼。‘東邊兒’呢?你是怎麼說服她的?總不能也說什麼……不能攪擾我的‘清修’吧?其實,我出居天津,‘為先帝祈福’什麼的,她本來就是半信半疑的——這一層,我看得出來。”

    “回太后,”關卓凡慢吞吞的說道,“母后皇太后那兒,倒不必這麼說。”

    頓了頓,“其實,未等臣開口,母后皇太后就主動提了出來,不好拿穆宗毅皇帝‘見喜’的事情,去攪擾聖母皇太后的。”

    啊?

    慈禧大出意料。

    她詫異的說道:“為什麼呢?她是不是……怕我怪她?可是,‘天花’不比別的,‘胎毒所蘊’,不是人力可以勉強,也……怪不得什麼人呀?”

    “呃,”關卓凡說道,“不是因為這個。”

    “那……”

    關卓凡猶豫了片刻,做出一副下了很大決心的樣子,聲音也微微的放低了,說道:“其實,聖母皇太后出居天津,真實的目的是什麼,母后皇太后……是曉得的。”

    慈禧呆了一呆,才反應過來。

    “轟”的一聲,晴天霹靂。

    她渾身一顫,晃了一晃,眼見又要倒了下來。

    關卓凡身體前傾,屁股已離開了座椅,手也伸了出去,正準備故技重施,接應聖母皇太后,聖母皇太后自個兒又坐穩了,擺了擺手。

    關卓凡緊盯著慈禧,欲起未起的姿勢,維持了一小會兒,確定她不會再有昏倒之虞了,才坐回了自己的座椅。

    慈禧的手,收了回來,虛虛的按在自己的胸口,微微的顫動著。

    她閉著眼睛,臉龐上,略微恢復過來的一點血色,又無影無蹤了。

    過了好一會兒,慈禧長長的透了口氣,放下了手,睜開了眼睛。

    臉色,依舊是慘白慘白的。

    又過了好一會兒,她說話了,聲音低沉而顫抖,“她是怎麼知道的?是哪個……走漏了風聲?”

    “沒有人走漏風聲。”

    “那……”

    “如果一定說有,那……就是太后自個兒了。”

    慈禧猛地抬起頭來,“我自個兒?”

    “聖母皇太后出居天津,”關卓凡說道,“長春宮、太極殿那一塊兒,穆宗毅皇帝……呃,就算‘沒王蜂’了。母后皇太后放心不下,過去查問起居飲食,事無鉅細,一一檢視,最後,居然進了長春宮的小廚房。”

    “小廚房?”

    慈禧愕然。

    長春宮的小廚房,連她自己,都從來沒有進去過。

    “是。”

    “那……又如何呢?”

    “母后皇太后在小廚房內,”關卓凡說道,“發現了一些……呃,奇怪的物事。”

    “奇怪的物事?”

    慈禧秀眉緊蹙,飛速的轉著念頭:小廚房裡,能有什麼“奇怪的物事”?

    “是,”關卓凡慢吞吞的說道,“譬如,酸梅……”

    慈禧心中,突的一跳。

    “還有,”關卓凡繼續說道,“酸棗、楊梅、山楂……”

    慈禧明白怎麼回事兒了!

    “一件、兩件酸物兒,”她顫聲說道,“能說明什麼?”

    關卓凡輕嘆一聲,說道:“問題是——不是‘一件、兩件’啊。”

    慈禧不說話了。

    她的太陽穴,“突突”直跳,心裡懊喪無比:為什麼臨走之前,沒把這些“奇怪的物事”清理乾淨?

    唉,百密一疏!

    玉兒沒想到,李蓮英沒想到,自己也沒有想到!

    這真是個……不可原諒的疏忽!

    可是,哪個想的到,母儀天下、至高無上的母后皇太后,竟然會進到小廚房這種污穢、雜亂的“下處”裡去?!

    這……

    不對,不對!

    她怎麼會無緣無故的跑到小廚房去?

    必定,必定……

    對——必定是有人替她通風報信,於是,她殺了過來……尋找證據!

    “母后皇太后臨幸榮安公主府,”關卓凡說道,“摒退旁人,質問於臣,情勢所迫,臣……不能不認,不然,事情只會更加……不可收拾。”

    慈禧的腦子裡,“轟轟”作響。

    原來,我離開北京沒多久,她就知道了我和他的事兒!就知道了,我去天津是做什麼的!

    慈禧突然“明白”了:這十個月來,自己何以收不到北京方面的任何政務通報?何以自己一再暗示、明示,要關卓凡來天津“查看軍務”,他卻以各種藉口推脫,死活就是不能成行?

    原來,落了這麼大的一個把柄在“東邊兒”的手裡!

    原來,他……是被“東邊兒”挾制住了!

    一念及此,血倏然就湧上了頭:

    他對我……沒有變心!

    再也無可自抑,淚水奪眶而出。

    慈禧的變化,極為突然,關卓凡不由嚇了一跳:聖母皇太后被……嚇哭了?

    不可能吧?

    這不是葉赫那拉.杏貞的做派呀?

    此時的關卓凡,心懷鬼胎,滿腹心思要做那個“最毒、最壞”的“我”,實在沒有法子,把人往好的方面想。

    “太后!……”

    慈禧抽出手絹,拭了拭淚,然後輕輕舒了口氣,說道:“我沒事兒,我是……高興的。”

    高興?!

    關卓凡徹底被弄糊塗了。

    不錯,高興!

    事實上,慈禧幾乎就想放聲高歌了!

    幾個月來的猜疑、失望、煎熬、憤怒……一旦而釋了!

    還有,偷情生子,固然是一個極重大的把柄,可是,無論如何……哼,兵在自己的手裡!

    哼,我就不信,我和他加在一塊兒,對付不了一個“東邊兒”!

    再說,本朝的規矩,宮闈密穢,從不公之於外,“東邊兒”雖然拿這個挾制住了關卓凡,可是,不見得就會違背“祖制”,把事情鬧了開來。只要慢敵之心,暗中佈置,就可以一擊即中,永絕後患!

    哼!

    關卓凡萬萬想不到,聖母皇太后的思緒,已經轉到了“一擊即中,永絕後患”上頭來了。

    不過,聖母皇太后的“高興”,卻一眼就能看了出來,絕不是作假的——紅雲飛面,鳳目生輝,檀口未啟,櫻唇已翹,那股喜意,無以掩飾,和剛剛的驚慌失措、如受雷擊的模樣,真正判若兩人了。

    輪到關卓凡有些手足無措了:她想到了什麼?怎麼轉瞬之間,就……“變身”了?

    心中深自警惕:這個女人不簡單!自己可不敢……輕敵啊!

    “這麼說,”慈禧說道,“這一次,‘東邊兒’過來,是來……興師問罪的了?”

    關卓凡一怔,說道:“不是——怎麼會呢?呃,母后皇太后對聖母皇太后,並沒有,呃,這個怪罪的意思……不然,母后皇太后也不會主動提出來,不好拿穆宗毅皇帝的病情,攪擾聖母皇太后啊。”

    慈禧輕輕的“哼”了一聲。

    “母后皇太后是這麼說的,”關卓凡說道,“‘我想,妹妹到天津,為先帝祈福,是好大的一件功德,斷不能半途而廢的,不然,莫說先帝在下面……就是皇上,身為人子,也是不安的。’”

    頓了一頓,繼續說道:“她還說,‘這個事兒,說給妹妹聽,她如果回來,為先帝祈福的事兒,就算半途而廢了;不回來吧,隔著那麼老遠,心裡著急,‘靜心祈福’什麼的,無論如何是談不上了!總之,只要說給她聽,這件大功德,就算沒有著落了!唉,既如此,又何必叫她難做呢?’”

    慈禧又輕輕的“哼”了一聲。

    “聖母皇太后請看,母后皇太后的話,得體的很嘛。”

    慈禧心中,冒出四個字來:假仁假義!

    這四個字,自然不會說了出來。

    她不打算在這上頭繼續糾葛了,點了點頭,沉吟了一下,問道:“穆宗皇帝是……八月七號大行的,是吧?”

    “是。”

    “到現在,可是一個月了……怎麼,大位……就一直虛懸著?”

    這個話,閒閒的問了出來,其實,說話的時候,慈禧的心,提的高高的,生怕……嗣皇帝已經登基繼位了!

    “當然——此何等樣事?未經兩宮皇太后共同聖裁,豈能輕定?臣想著,嗣皇帝之事,無論如何,要拖過太后……呃,生產之後……再說。”

    慈禧心中大慰!

    不由自主,已是笑逐顏開。

    他對我,果然沒有變心!

    想到聖母皇太后剛剛才獲知“皇帝”變成了“穆宗毅皇帝”,這個心花怒放的模樣,實在是……違和啊。

    “不過,”慈禧說道,“這個事兒,你們總該……已經議過了吧?”

    “是,”關卓凡說道,“穆宗毅皇帝升遐的當天,親貴重臣,就在軍機處集議此事了。”

    好,該把那個話頭,引出來了。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7-5 21:46
第二十三章 我真是個混蛋!

    “親貴集議……嗯,議出了什麼結果了嗎?”

    雖然方才已經確定了,“大位一直虛懸”,但慈禧問這句話的時候,心還是不由自主的微微的提了起來。

    “沒有。”關卓凡搖了搖頭,“不過,這個會議,跌宕起伏,一波三折,容臣慢慢兒回稟聖母皇太后。”

    “你說吧。”

    “前頭,穆宗毅皇帝‘見喜’,還可以用不好打攪聖母皇太后‘靜修’為名,按下不報;可是,‘大行’不比‘見喜’,不管聖母皇太后是否正在‘靜修’,如何可以隱匿不報?但是,彼時太后正在……呃,生產的關鍵時候,無論如何,臣都要再拖些日子,才……呃,這個,這個,如何拖這個日子,臣要尋個由頭出來,會議之上,給大夥兒做個交代。”

    慈禧的臉紅了,輕聲說道:“這倒真是個……難題。”

    “臣說,”關卓凡說道,“本來,目下天津和北京已通了電報,消息瞬息可達,不過這個消息,不比其他,不是只稟知聖母皇太后大行皇帝已龍馭上賓就可以了,還要撫慰慈懷,還要前因後果、一一譬解,所以,不能只拍一份電報了事,必得一二親貴大臣,馳赴天津行宮,面奏於聖母皇太后,方才妥當。”

    “這……倒也是的……”

    “這個‘一二親貴大臣’,”關卓凡說道,“臣雖未明言何人,但大夥兒都曉得的,一定要算臣一個的,可是,一時半會兒的,臣又走不開,這個事兒,就可以暫時拖下來了。”

    “嗯。”

    “這算是第一項議程。”關卓凡說道,“第二項議程,是要確定:議立嗣皇帝,到底是等‘一二親貴大臣’面奏聖母皇太后之後、聖母皇太后有所訓諭了,再開議呢,還是不待慈命、現在就開議?”

    慈禧心中一跳。

    “朴庵第一個發言……”

    奇怪,他為什麼總叫老七做“朴庵”?

    就算他懷疑老七派人刺殺自己,不願意再對老七假以詞色,可是,“醇郡王”只是老七的爵銜,並不算什麼尊稱啊。

    慈禧想不到的是,關卓凡正是對老七“假以詞色”,才叫他“朴庵”,不然,就該叫“奕譞”了。

    “他說,”關卓凡說道,“‘國不可一日無君!咱們不能在這兒乾等天津的信兒,人既然到齊了,就應該馬上開議了!’”

    慈禧秀眉微微一挑,輕輕的“哼”了一聲。

    不過,奕譞的話,雖然聽著不大舒服,但到底也算是“正論”,因此,她並沒有多說什麼。

    “朴庵這個話,沒有人有異議,不過——”

    說到這兒,關卓凡皺了皺眉,“接下來,他說的話,可就有些……駭人聽聞了。”

    駭人聽聞?

    “他說了什麼?”

    “他說,‘聖母皇太后目下的情形,也不適合出面主持議立嗣皇帝!因此,不能等,不必等!’”

    這口氣,像吃了槍藥似的,叫人聽著,愈加不舒服了,不過,似乎算不上什麼“駭人聽聞”啊?

    關卓凡的話,還沒有說完:

    “我說,‘目下,聖母皇太后的情形,本來確是不宜過問朝政的,可是,議立嗣皇帝,不是普通的朝政,緊要之處,過於為文宗顯皇帝祈福,這個,禮有經,亦有權……’”

    嗯,還是你說的話中聽啊。

    慈懷甚慰,甚慰。

    “我話沒說完,”關卓凡繼續說道,“就叫他打斷了,他說,‘我不是這個意思!’”

    那他是哪個意思?

    關卓凡神色躊躇,停頓片刻,終於將話說了出來:

    “朴庵說,‘大行皇帝之崩,到底是因為沾染了哪一種‘邪毒’,還弄不清楚!聖母皇太后要不要負什麼責任,也還是未知之數!因此,她要避嫌!因此,不能由她來主持議立嗣皇帝!’”

    果然“駭人聽聞”!

    慈禧臉色變了!

    “老七什麼意思?”慈禧秀眉緊蹙,努力壓抑著自己的怒氣,“他是不是說,穆宗皇帝的‘天花之喜’,我未能早作準備,防患於未然,我這個做娘的……失職了?!”

    關卓凡怔了一怔,呃,老七不是這個意思,我也不是這個意思……

    未等關卓凡“回太后的話”,慈禧自顧自的說了下去:

    “‘天花’……‘胎毒所蘊’,這個,‘受之於天’!不是人力可以勉強的!當然,如果穆宗皇帝小的時候種了痘,今天或許可以逃過這一劫,可是,‘種痘’——那是多麼麻煩、多麼危險的事兒?文宗皇帝就穆宗皇帝這麼一根獨苗兒,大清帝統之系!替他‘種痘’,萬一……誰擔得起這個責任?——文宗皇帝都擔不起這個責任!”

    頓了頓,“再者說了,穆宗皇帝小的時候——哼,那個時候,我就是個妃,替不替大阿哥‘種痘’,是我能做得了主的事兒嗎?那是皇上和皇后的事兒!”

    嗯,您這話說的倒是在理兒,這上頭,就算要找人頂缸,也只能找文宗顯皇帝和母后皇太后呢。

    還有,看來,您跟楠本稻混了這麼些日子,雖然頗接觸了些“西學”,不過其中似乎不包括天花,幸好,幸好。

    “老七這麼說,”慈禧微微的咬著牙,“是人太笨,不懂這個道理呢?還是人太聰明了,這個……別有用心呢?”

    “只怕……是太聰明了。”

    慈禧眼中光芒一閃:“怎麼說?”

    “朴庵的這番話,”關卓凡緩緩說道,“其實並不是太后說的這個意思。”

    慈禧微愕:“那是什麼意思?”

    好了,我不再兜圈子了——這個圈子,已經兜得太久了。

    “他的意思是——”關卓凡神色凝重,“目下,外頭有一種流言,說,穆宗皇帝身上的‘邪毒’,既然不是宮人‘過’的,那,就只能夠……”

    微微吸了口氣,將話說全了:“‘過’自生身父母了。”

    關卓凡這句話什麼意思,初初的時候,慈禧沒有反應過來,只是微微的皺著眉;待反應過來了,不由就大驚失色:“什麼?穆宗皇帝的‘邪毒’……‘過’自文宗皇帝?”

    關卓凡呆了一呆。

    事到如今,慈禧還是一絲兒“邪毒”和她自個兒有關的念頭也沒有。

    一瞬間,關卓凡對自己產生了一種深深的厭惡感——厭惡那個“最毒、最壞”的自己。

    我真的要……往死裡誣陷這個女人嗎?這個信任自己、依賴自己……愛戀自己的女人?

    我……

    我……******真是個……混蛋。

    關卓凡的表情,讓慈禧以為自己猜對了,於是顰起了眉,努力的“捋”這個事兒:

    “如果是文宗皇帝……嗯,辛酉年,到了熱河後,肅順、載垣、端華幾個,引著文宗皇帝,到處……呃,‘打野食兒’,那個時候,還真有可能沾上什麼髒東西……”

    頓了頓,“可是,那個時候,穆宗皇帝都好幾歲了,都快‘上書房’了……如果是文宗皇帝的話,那……只能夠是我生穆宗皇帝之前的事兒……”

    說到這兒,自己先嚇了一跳:這個……不會“過”給我吧?

    這是慈禧第一次把“邪毒”和自己聯繫了起來。

    不過,她隨即就否定了這個想法:“不能,不能……文宗皇帝那麼多妃嬪,沒有一個有事兒的,怎麼會……”

    慈禧的思路,清清楚楚的。

    說罷,她用疑惑的目光,看著關卓凡。

    “太后說的對,”關卓凡的聲音,異常艱澀,“其實,目下,外頭的議論,大致已算是有了……公論,穆宗皇帝的邪毒,並非‘過’自文宗皇帝。”

    “可是,你方才不是說,呃,‘過’自生身父母嗎?”

    關卓凡默然不語。

    慈禧等了一會兒,關卓凡還是不說話。

    “怎麼回事兒啊……”

    她凝視著關卓凡,他的神情,怪怪的……

    慈禧的心,莫名的一顫。

    不,我想什麼呢,不能這麼荒唐的……

    可是……

    不,不,不!

    不可能的!

    可是,無可抗拒的,腦海之中,那個荒唐的、恐怖的念頭,慢慢兒的浮現出來了,愈來愈清晰,愈來愈猙獰。

    慈禧覺得,自己渾身上下的血液,慢慢兒的冰冷、凝結。

    她的嘴唇哆嗦著,“你是說……我?”

    很難找到合適的筆墨,來描述關卓凡現在的表情。

    那是一種“面無表情”,但是,“面無表情”之下,他的臉上的每一根神經,似乎都在微微的跳動著。

    “你……相信?”

    關卓凡沒有答話。

    這就是……默認了。

    慈禧只覺得,腦子裡微微“嗡”了一聲,接著眼前一黑,暈了過去。

    *

    *

    “……太后!太后!……”

    遠方傳來了模糊的、熟稔的聲音。

    她慢慢兒的睜開了眼睛,他的焦急的面孔,就在眼前。

    關卓凡單膝跪在面前,右手將自己的兩隻手攏在一起,抓的牢牢的。

    嗯,我沒有摔下去,他……接住了我。

    慈禧的嘴唇,輕輕的動了一動,然後,淒然一笑。

    這一笑,猶如一把刀子,在關卓凡的心中,狠狠一拉。

    慈禧的淚水,無聲無息的流了下來。

    關卓凡想替她拭一拭眼淚,可是,慈禧的整個人,都是軟的,他感覺,只要自己一放手,她就會立即癱軟了下來。

    慈禧的淚水,愈流愈多,不過一小會兒,便渾身抽搐不已。

    終於,放聲嚎啕。

    關卓凡再也控制不住自己了:他娘的,老子不做那個“最毒、最壞”的“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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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章 這是“東邊兒”搞的鬼!

    這個念頭,在腦海中一躍而出,再也驅之不去。

    不,不,這是,這是……婦人之仁,欲成大事,不可以心慈手軟、搖擺不定,再者說了,我不是為了自己,我是為了國家、為了民族……

    為了國家、為了民族,就可以用無辜者做犧牲嗎?

    她不是普通人啊,她是上位者啊……權力的遊戲中,有哪個是真正的無辜者?

    她今年不過三十出頭,她還沒有成為原時空的那個慈禧——不,她永遠也不會成為原時空的那個慈禧了!因為你,她已經不是原時空的那個慈禧了!最重要的,迄今為止,她對國家,有功而無過——而且是大功!

    呃,背這個鍋,就當她為國家再立新功了……

    他娘的,你果然是個混蛋!——她信任你、依賴你、愛戀你!

    我……

    當斷不斷,反受其亂!都到了這個份兒上了,你才來三心二意?早幹什麼去了?——開弓沒有回頭箭!

    我……

    她十月懷胎,替你生了孩子!

    我……

    你不想想,除了叫她背這個鍋,你對她……還有她的兒子,都做了些什麼?你和她之間,哪裡還有迴旋的餘地?

    我……

    關卓凡的腦海中,天人交戰,亂作一團。

    最糟糕的是,哪一方是“天”,哪一方是“人”,他都分不清楚。

    女人嚎啕不已,渾身抽搐,手腳冰涼,哭聲中,似有無窮無盡的委屈、憤怒、恐懼、絕望……沒過多久,淚水已將兩個人、三隻手的袖口,浸得濕透了。

    她再這麼哭下去,就有可能休克過去,關卓凡再也忍不住了,大聲說道:“這些無根無籍的流言,臣是不信的!”

    慈禧悲聲不止,她哭的渾身癱軟,沒有法子用明確的身體語言表達她對這句話的反應,關卓凡甚至不確定她聽清楚了這句話沒有?於是又大聲說道:“請太后善自珍重!這些無根無籍的流言,臣是……根本不信的!”

    唉,這些“流言”,我確實是不信的。

    慈禧的哭聲,慢慢兒的低了下來,不過,身子還是在不斷的抽搐著。

    她雙目紅腫,眼睛已經睜不大開來了,勉強看出去,也是一片朦朧。

    只聽關卓凡說道:“太后能不能自個兒坐穩了?如果可以的話,就請點一點頭,臣要去喊人,打盆水,絞兩條熱毛巾。”

    過了好一會兒,慈禧微微的點了點頭。

    關卓凡小心翼翼的放開了她的手,一面緊盯著她,一面慢慢的站了起來。

    慈禧晃了一晃,但還是坐穩了。

    關卓凡微微透了口氣,走過去扯了扯傳呼鈴。

    玉兒進來了,出門時候的笑容不見了,臉上滿是驚疑和惶惑。

    寢臥的隔音是很好的,正常音量的說話,走廊外是聽不到的,可慈禧嚎啕淒厲,穿透力太強,寢臥的門、牆再厚上幾分,也是攔不住的。

    關卓凡吩咐“打盆水,絞兩條熱毛巾過來”,玉兒答了“是”,正要轉身出去,關卓凡補充了一句:“對了,請楠本先生過來一趟——替聖母皇太后把一把脈。”

    玉兒微微一怔,隨即明白了關卓凡的用意,答了聲“是”,出去了。

    過不多時,玉兒就和楠本稻一起回來了。

    關卓凡眼前一亮。

    楠本稻穿的,不是和服,不是洋裝,而是旗裝。月白撒花的袍子,水綠掐金的馬甲,肅淨之中,透著淡淡的柔媚。加上膚白如雪,栗發如雲,雙眸碧如晴空,一眼看過去,便生驚豔之感。

    不過,關卓凡留意到,楠本稻的月白袍子裡面,是襯裙,不是襯褲,這個,就不是旗女的打扮,而是漢女的打扮了。

    這是楠本稻到中國之後,關卓凡和她的第二次見面。

    來天津之前,楠本稻一直住在上海。不過,關卓凡到上海“巡閱”加“省親”的時候,她剛好去了荷蘭,同生父西博爾德團聚,關卓凡只見到了她的女兒楠本高子;上一回兩人見面,還是十個月前,關卓凡送慈禧到天津“靜修祈福”,楠本稻奉招到天津為聖母皇太后“請脈”——那一次,也是楠本稻到中國後,關卓凡和她的第一次見面。

    楠本稻拎著一個小小的皮箱,她放下皮箱,向關卓凡福了一福,關卓凡點了點頭,二人都未說話。

    行過了禮,楠本稻便拎起皮箱,再向關卓凡微微頷首致意,然後,跟著玉兒,進入了寢臥的裡間,留下關卓凡一個人在寢臥的外間等候。

    慈禧哭得容顏慘淡,鬢髮蓬亂,玉兒替她抹淨了臉,重新梳攏了頭髮,又換過了一件袍子——原來的那件袍子,胸襟、袖口,都被淚水濕透了,穿不得了。

    都拾掇清爽了,楠本稻上前,替慈禧把了脈,又打開小皮箱,取出聽診器,前胸後背,替慈禧細細的“聽診”。

    前前後後折騰了差不多兩刻鐘,玉兒和楠本稻才從裡間出來。

    “啟稟王爺,”楠本稻輕聲說道,“聖母皇太后只是情緒激動,沒有什麼妨礙的,王爺放心好了。”

    她的漢語,已經非常純正,聽不出任何口音了。

    關卓凡微微舒了口氣,說道:“好,先生費心了。”

    楠本稻和玉兒兩個,福了一福,正待退出,楠本稻突然想起了什麼,停住腳步,轉身說道:“哦,對了,王爺臂上的傷,差不多到了該換藥的時候了,入覲之後,請王爺派人傳我,我來替王爺換藥。”

    關卓凡微微一怔。

    他其實是帶了醫生隨行的,倒不為他自己,而是此次天津之行,還有母后皇太后和七福晉,必須事事周全。不過,正因如此,醫生沒有跟著他,而是跟著後頭的慈安。關卓凡原本打算,從官港行宮出來後,回小站軍營換藥的,不想楠本稻主動提了出來,這是她自己的主意,還是圖林他們給她打了招呼?

    “那……就有勞先生了。”

    “不敢當,”楠本稻微微頷首,“這原是我的本分。”

    由始至終,她的視線,沒有和關卓凡正面交集過。

    楠本稻和玉兒出去了,關卓凡暗暗吸了口氣,走進裡間。

    慈禧坐在“貴妃椅”上,兩隻手絞在一起,臻首低垂。

    就這麼不足兩刻鐘的時間,關卓凡覺得,聖母皇太后經已清減了整整一圈兒。

    這當然是錯覺。不過,面前的女人,雨後梨花,孑孑孤坐,確實顯得嬌弱不勝、楚楚可憐。

    關卓凡在心中長長的嘆了口氣。

    “流言不過是流言,”他溫言說道,“嘴長在人家頭上,咱們也封不住——誰人背後不說人,誰人背後無人說?太后何必如此介懷?”

    頓了一頓,“前頭的揭帖案,形諸文字,情形其實更加囂張,可是……可能增減太后之一毫一髮?”

    慈禧還是微微的低著頭,過了一會兒,輕聲說道:“這兩件事兒,是不一樣的。”

    “見怪不怪,其怪自敗——也沒有什麼不一樣的。”

    事實上,慈禧說的對,這兩件事,確實是不一樣的。

    “還有,”關卓凡微微放低了音量,卻加重了語氣,“流言歸流言,太后的……情形,別人不曉得,難道臣……也不曉得?所以,相信不相信之類的話,從今以後,請太后再也不要說了。”

    慈禧蒼白如紙的臉龐,漾出了淡淡的紅暈,過了片刻,輕輕的“嗯”了一聲。

    寢臥之內,一時無語。

    過了好一會兒,慈禧開口了:“這裡邊兒,必定是有……陰謀的。”

    她的聲音很輕,關卓凡卻微微一震。

    您說的不錯,這裡邊兒,確實是有陰謀的。

    關卓凡沒有接話。

    “我覺得,”慈禧微微的咬著牙,“十有八九,是……‘東邊兒’搞的鬼。”

    關卓凡又是微微一震。

    “太后……何以雲之?”

    “宮人‘驗身’,是你親自主持嗎?”

    “自然不是,”關卓凡說道,“這種事情,怎麼能由外臣主持?”

    “這就是了!”慈禧說道,“穆宗皇帝的‘楊梅’,必定是被哪個宮人‘過’過去的,十有八九,‘東邊兒’明明查了出來,卻不告訴你!”

    關卓凡明知故問:“不告訴我?怎麼會呢?”

    “唉,你想啊,如果查了出來,穆宗皇帝的‘楊梅’,真的是被哪個宮人‘過’過去的,這宮闈不肅、致穆宗皇帝龍馭上賓的責任,‘東邊兒’擔的起嗎?哼,到時候,她還能不能做這個‘母后皇太后’,都不好說了!”

    嘿。

    人同此心啊。

    如果穆宗的“楊梅”,被斷定是過自生身父母的話,您這個“聖母皇太后”,能不能坐下去,一般的“不好說了”呀。

    “所以,”慈禧繼續說道,“無論如何,她都要替自己開脫!查了出來,也說沒有查出來!——這還不夠,還得想法子,把屎盆子往別人的頭上扣!”

    您的意思,這個“流言”,是母后皇太后造作出來的嘍?

    嘿嘿,您可是太看得起您的這個姐姐啦。

    “臣以為,”關卓凡微微苦笑,“母后皇太后,應該……不是這樣的人。”

    慈禧不吭聲。

    “當初,替宮人‘驗身’,”關卓凡說道,“是臣提出來的。不過,太極殿、長春宮執事的宮人,並非都是未出閣的黃花姑娘,也有已婚已育的,這班人也要‘驗身’——這個,可是母后皇太后提出來的。”

    微微一頓,“哦,對了,喜兒也要‘驗身’——這個,也是母后皇太后主動提出來的。”

    慈禧輕輕“哼”了一聲:“喬張做致,做戲做全套,有什麼稀奇?——換了我,我也會這麼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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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五章 臣之性命呼吸,皆太后之有也

    “可是,”關卓凡緩緩說道,“母后皇太后畢竟不是聖母皇太后。”

    頓了一頓,“臣……有一句說一句,若論睿智聰敏、心思縝密、殺伐決斷,三個母后皇太后,也不及聖母皇太后的。”

    這個話,不曉得是褒是貶?慈禧又不吭聲了。

    “至於這個謠言,”關卓凡說道,“太后明鑑,大約更不是母后皇太后有本事造作出來的。”

    “那……會是什麼人造作出來的呢?”

    “臣的手上,”關卓凡說道,“並無明證,不好指名道姓。可是,太后也曉得的,暗地裡,伺機而動者,何止一人?不然,前頭的揭帖案,是怎麼來的?”

    揭帖案?你的意思是……

    “還有——”關卓凡繼續說道,“來說是非者,便是是非人。”

    慈禧微微一怔,“你是說……老七?”

    關卓凡不說話了。

    “老七確實昏聵!我,我恨不得……”

    此刻的慈禧,確實是恨極了奕譞,恨不得一把將他從北京抓了過來,摁在地上,狠狠的抽他的大耳刮子:虧你還是我的妹夫!虧我一向把你當成……我的人!

    可是——

    “可是,”慈禧猶疑的說道,“老七為人做事,一向糊裡糊塗,這個腦筋——他未必能有吧?”

    關卓凡一聲冷笑:“他那位五哥,為人做事,更加糊裡糊塗,不也弄出來一個揭帖案?”

    “這……”

    “朴庵‘一向糊裡糊塗’不假,至於‘這個腦筋’嘛——”

    關卓凡又是一聲冷笑,“他沒有,他下邊兒的人,未必就沒有!他都做了些什麼,臣還沒有來得及回給太后知曉呢!”

    慈禧心中一寒:是啊,之後,一定還發生了許多事情,有的事情,一定非常嚴重——他甚至都懷疑是老七派人刺殺他的了!

    想到這兒,輕輕的“嗯”了一聲。

    “母后皇太后那兒,”關卓凡說道,“臣不說別的,只說她說過的一段話——這段話,是母后皇太后對七福晉說的,臣冒昧,先替七福晉向太后回稟了,七福晉入覲之時,太后可以向她求證。”

    “她……說了什麼?”

    “母后皇太后說,”關卓凡說道,“‘不管嗣皇帝是哪個,也不管她做過什麼,聖母皇太后都是她!都是葉赫那拉.杏貞!”

    慈禧心頭一顫。

    “還有,”關卓凡繼續說道,“嗯,‘有我就有她!你放心,她不做聖母皇太后了,我也就不做母后皇太后了!’

    “東邊兒”居然說過這樣子的話?

    太出乎意料了!

    慈禧心裡,像打翻了五味瓶,不辨是何滋味?

    “臣要勸一勸太后,”關卓凡說道,“這個,俗話說的好,‘兄弟同心,其利斷金’——兄弟如此,姊妹又何嘗不是如此?兩位皇太后,風雨同舟,榮辱與共,什麼時候,什麼情形下,都是不能夠……鬧生分的。”

    慈禧默然半響,終於點了點頭,說道:“你說得對,也許是我……遭逢大變,一時之間,想的太多了一些……”

    頓了一頓,“宮人驗身,畢竟只查了長春宮、太極殿,穆宗皇帝那個性子,得了空兒,就到處閒逛的,或許,在別的哪個宮裡沾染了不乾淨的東西,也說不定……這也看不住的……紫禁城那麼大,那麼多宮人,也不可能一一查清楚了……”

    無論如何,還是扣死了一點:穆宗的“楊梅”,是在宮裡邊兒沾染上的。

    “這也看不住的”,貌似是為慈安緩頰,可是,這句話輕飄飄的,一點兒份量也沒有——真要“看”,絕沒有“看不住”的道理。

    所以,說來說去,還是慈安失職。

    還有,“或許,在別的哪個宮裡沾染了不乾淨的東西”——紫禁城內,長春宮、太極殿之外,穆宗最愛去的兩處地方,一是慈安的鐘粹宮,一是麗貴太妃的永和宮。

    關卓凡心中,一聲嘆息。

    但他不能怪慈禧,現在的慈禧,猶如一個落水之人,抓到一根稻草是一根稻草,只要能把“楊梅”的惡名兒從自己身上揭下來,不論甩到誰身上,她都不會有絲毫猶豫的。

    要怪,只能怪他自己。

    他才是真正的始作俑者。

    關卓凡雖然沒有再說什麼,但是,他的神情告訴慈禧,對她方才的這一番譬解,他是不大以為然的。

    慈禧暗暗的提了提氣。

    “你坐……”

    關卓凡坐了下來。

    “我的冤枉,”慈禧的聲音,微微發顫,“沒有誰比你更清楚的了……”

    說到這兒,咬了咬嘴唇,向著關卓凡,顫巍巍的伸出手來。

    在情在勢,剛剛坐下來的關卓凡,不能不站了起來,握住了她伸過來的手。

    慈禧的手,柔軟滑膩,可是,冰涼冰涼的,而且,微微的顫抖著。

    剛剛生產不久,較之懷孕之前,慈禧其實豐腴了一整圈兒,然而,握著她的手,關卓凡的感覺,卻剛好相反,掌握中的女人,嬌小單薄,似乎自己一鬆手,就會——

    唉,我也說不清楚,就會什麼?

    “卓凡,”慈禧抬起頭來,紅腫的眼睛中,淚光瑩然,“你……一定要替我洗刷啊!”

    關卓凡的心,顫動著。

    他從來沒有見過慈禧的這個樣子:風雨過後的面龐上,除了哀哀的求懇,還有掩飾不住的恐懼、惶惑以及……希冀。

    她唯一的希冀。

    正是這“唯一的希冀”,置她於如斯恐懼、惶惑之境地。

    太諷刺了。

    那種對自己的深刻的厭惡,又一次從關卓凡的心底冒出來了。

    他吸了口氣,“臣……盡力而為。”

    “盡力而為”四個字,不能讓慈禧真正放下心來。

    “卓凡,不是‘盡力而為’,是……‘一定’、‘一定’啊!”

    關卓凡感覺到,慈禧的手,正在不由自主的使著勁兒。

    “不然的話,不然的話,”慈禧的話,帶出了哭音,“我這輩子,就沒有法子,從這個官港行宮……走出去了!……”

    我這輩子,就沒有法子,從這個官港行宮走出去了……

    這——

    這不就是我這個始作俑者最初設定的目的嗎?

    真的是太諷刺了!

    “是,”關卓凡極艱澀的說道,“臣……一定。”

    說這句話的時候,他的心情,異常沉重。

    他自己也不曉得:我是真答允了慈禧呢?還是又對她撒了一個新謊?

    再者說了,這種事情,如何“洗刷”?

    水已經潑出去了——還是髒水!如何才能夠收的回來?

    覆水難收。

    “卓凡,”慈禧試探著說道,“我突然想到了一個主意,你看著……可不可行?”

    之前,即便在兩人最濃情蜜意之時,慈禧同關卓凡說話,也沒有用過這種口氣。

    “請太后訓諭。”

    “那個祿兒,怎麼說,身子都是破了的,你看,能不能……”

    我就知道,你會打祿兒的主意。

    一個小宮女的死活,在慈禧眼裡,自然如同螻蟻之生滅,可是,關卓凡卻不願自己的手,染上真正的無辜者的鮮血。

    祿兒是真正的無辜者,而慈禧,雖然也是“無辜”的,但就如關卓凡自辨的那樣,她是上位者,在權力的遊戲中,沒有誰是真正的無辜者。

    “我曉得太后的意思,”關卓凡平靜的說道,“不過,曉得祿兒‘驗身’結果的人,不在少數,除了太醫,還有內務府的人——經了內務府手的事兒,哪有一件是保得了密的?”

    頓了一頓,“最關鍵的是,祿兒無辜,母后皇太后也是曉得的。”

    慈禧默然。

    “驟然變更前議,臣恐怕……會引起更多、更大的猜疑。”

    “那……”

    “這個事情,不能草草而行,太后且寬厪慮,容臣細細斟酌,謀定後動。”

    說到這兒,關卓凡輕輕吁了口氣,似乎是下定了決心的樣子:“臣之性命呼吸,皆太后之有也,既領慈命,必定全力以赴,請太后……放心。”

    臣之性命呼吸,皆太后之有也——哎喲,這個話,太動聽了!

    “好,好,”慈禧的眼中,放出熱烈的光芒來,“我放心,我放心!”

    唉,也不曉得,您是不是真的“放心”?

    反正,我自個兒,是不大放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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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六章 正中下懷,順水推舟

    “老七昏聵,胡說八道,那,會議上……別的人呢?”

    得了關卓凡的“承諾”,慈禧的心,雖然略略安定了些,但說到“別的人”三個字的時候,聲音還是難以自控的微微顫抖著。

    “臣故意曲解他的意思,”關卓凡說道,“截住了他的話頭,沒容他在這上頭敷衍開去,別的人,也就無從置喙了。”

    “啊……”慈禧不由自主,以手撫胸,同時,輕輕的吐了口氣。

    不過,還是有些不放心:“呃,故意曲解他的意思?你是怎麼……”

    “方才,”關卓凡微微一笑,“太后不也以為,朴庵只是在指責太后,對穆宗毅皇帝的‘天花之喜’,未能早作綢繆,預為之備,有失職之嫌嗎?”

    “哦,我明白了……”

    “臣說,”關卓凡說道,“‘天花’為胎毒所蘊,受之於天,非人力所可勉強!——大行皇帝沖齡之時,若種了痘,今日固然或可免天花之劫,可是,‘種人痘’,極其麻煩,極其危險,大行皇帝為文宗顯皇帝之獨子,大清帝統之系,替大行皇帝‘種人痘’,萬一有不虞甚至不諱之事,豈非致千古之憾?如何可以輕試?哪個敢於輕試?”

    頓了頓,“所以,大行皇帝‘天花之喜’,乃系天意,聖母皇太后何辜之有?吾甚不以醇郡王之說為然!”

    “嗯。”

    “不過,這個話頭雖然截住了,可是,關於嗣皇帝的擇立,卻不能不順著朴庵的意思,即刻開議了。”

    “嗯。”

    慈禧的心,又微微的提了起來。

    “幾個大軍機,還有睿親王,”關卓凡說道,“先後發言,大致定了這麼幾條原則下來——”

    頓了一頓,“第一,‘嗣皇帝’既為‘嗣皇帝’,既要繼統,亦要承嗣,庶幾帝系不墜,統緒不亂。”

    慈禧心中一跳,“承嗣——承誰的嗣啊?”

    關卓凡心中暗讚:一開口,就問到點子上了!換了母后皇太后,怕是真沒有這個本事啊。

    “回太后,”關卓凡說道,“穆宗毅皇帝尚未大婚,嗣皇帝自然是承文宗顯皇帝的嗣。”

    慈禧的心中,怦怦的跳了起來,蒼白的面龐,泛出了淡淡的紅暈。

    嗣皇帝承文宗的嗣,她和慈安,就還是“皇太后”,不是“太皇太后”——如果嗣皇帝承穆宗的嗣,她和慈安,就成了“太皇太后”,那麼,她們姐兒倆和皇帝之間,就隔了一個“皇太后”,就算皇帝尚在沖齡,她們倆也得“撤簾”,把“垂簾”的位子讓給“皇太后”。

    非但如此,因為有“皇太后”在,就連宮闈的事兒,兩位“太皇太后”都不好怎麼指手畫腳了。

    “皇太后”、“太皇太后”——其中的區別,可太了去了!

    “第二,”關卓凡說道,“將來,嗣皇帝誕育皇子,既承嗣嗣皇帝,亦承嗣大行皇帝——兼祧。”

    慈禧一怔,隨即歡然說道,“啊,這是個好主意!如此一來,穆宗皇帝雖然沒有大婚,卻也不會絕嗣了!”

    “正是。”

    頓了頓,關卓凡繼續說道,“第三,嗣皇帝之擇,人選的範疇,只好劃到仁宗一系,不能再往上走了。”

    說到這兒,補充了一句,“這是睿親王的提議。”

    “仁壽?嗯……”

    沉吟了一下,慈禧說道:“劃到仁宗一系,不能再往上走——這是……‘近支’中的‘近支’了。”

    關卓凡讚了一句:“不錯,‘近支’中的‘近支’——太后的評!”

    慈禧急速的轉著念頭:如此一來,有資格入選的“載”字輩,不會太多,都是哪些人啊?

    想著想著,臉上不由隱現憂色:最有資格的,不就是……老六那兩個孩子嗎?

    不過,她也曉得,關卓凡和自己一樣,決不能容恭王的兒子做這個嗣皇帝的,稍安勿躁,看他怎麼說吧。

    “哦,對了,”關卓凡說道,“臣還未向太后回明——與會的親貴,除了恭、醇、鐘、孚四王,以及各支親王之外,還有貝勒載治、貝勒載漪。”

    慈禧的反應極快,略一思襯,就明白了:“載治是隱志郡王的嗣子,宣宗一系;載漪……老五生的,不過,既過繼給了端敏郡王,就算是仁宗一繫了……”

    微微一頓,“這兩個,都在仁宗一系之內,都是有資格……入繼大統的。”

    關卓凡點了點頭:“太后說的是,再加上載澄、載瀅——符合要求的‘載’字輩,就這四位了。”

    慈禧默謀片刻,點了點頭:“不錯,就這四個了。”

    心中暗道:先不說載澄、載瀅哥兒倆了,先說載治——載治謹小慎微,個人品行,很難挑剔,拿什麼冠冕堂皇的理由,將他“出局”呢?

    載治的年紀,好像比關卓凡還大著一兩歲吧?他如果做了嗣皇帝,自己和“東邊兒”,就要“撤簾”;關卓凡呢,也不會樂意弄一個“國賴長君”,放到自個兒頭上——這一層,關卓凡和自己,必定“人同此心”的。

    至於載漪,當然只是拉來充數的,排除他的理由非常簡單,他是老五生的,只說他是“罪人之子”就可以了——這個話,擺到檯面不大好看,不過,既是事實,別人也就說不了什麼。

    載治……隱志郡王下場不堪,可是,不能說人家是“罪人”啊。

    一時半會兒,還真想不出什麼好理由來呢。

    看關卓凡的吧。

    “就從載治開議。”關卓凡說道,“朴庵第一個反對,他說,載治不是仁宗的嫡曾孫,因此,不該立。”

    慈禧皺起了眉頭,說道:“這個理由可站不住腳!老七的意思,應該是說,載治是從高宗一系過繼到宣宗一系,因此,‘不是仁宗的嫡曾孫’吧?”

    “是,”關卓凡說道,“他就是這個意思。”

    “載治既然已經給了隱志郡王,”慈禧說道,“就是宣宗一系的人了,還有什麼‘嫡’不‘嫡’的?硬要分什麼‘嫡’不‘嫡’——那,要宗法來做什麼?老七的這個腦子,真正是昏聵了!”

    “太后說的極是,”關卓凡說道,“朴庵的話,沒有一個人附和,不過——”

    說到這兒,笑了一笑,“他強調載治是過繼的,在另一層上……倒也算歪打正著。”

    “怎麼說呢?”

    “嗣皇帝是要承文宗顯皇帝的嗣的……”

    一語未了,慈禧失聲說道:“啊,我明白了!載治已經過繼了一次,不可以再過繼第二次了!他既已承了隱志郡王的嗣,就不能承文宗皇帝的嗣了!”

    敏捷至此——唉,可惜,可惜!

    “太后聖明。”

    “那……載漪的情形,也是一樣,他也是過繼的,也不能夠‘二次過繼’,自然也沒有做嗣皇帝的資格了!”

    舉一反三——唉,真正是可惜!

    “太后聖明。”

    “那……就只剩下載澄、載瀅了。”

    “是。”

    這兩位,根正苗紅,資格上,沒有任何可以挑剔的地方。

    “載澄的品行,”慈禧沉吟說道,“似乎……”

    出手即中的——對這位御姐,真正是不能不服氣!

    可惜,可惜,可惜啊!

    關卓凡一邊在心裡感嘆,一邊說道:“說到載澄的品行,有一件奇事,臣還沒有向太后回明——就在穆宗毅皇帝‘天花之喜’確診的第二天,恭親王不曉得為了什麼,在家裡大發脾氣,狠抽了載澄一頓鞭子,然後捆上了,親自送到了宗人府,說要告載澄‘忤逆’。”

    “啊?”慈禧愕然,“為了什麼啊?”

    “恭親王替載澄安的罪名,”關卓凡說道,“有‘不求上進’、‘玩物喪志’、‘胡言亂語’,哦,還有什麼‘調笑母婢’。”

    “這是……‘欲加之罪’啊!”

    “誰說不是呢。”

    “呃,是真的……打嗎?”

    “是真打,”關卓凡點了點頭,“我親眼見到了——小舅子挨了揍,我這個做姐夫的,自然要過去,替丈母娘道道煩惱的。”

    慈禧默然片刻,輕聲說道:“老六這是在……‘自污’啊!”

    “太后聖明。”

    慈禧顰眉說道:“這可真正是沒有想到!也……不大像是裝模作樣——這種關鍵時候,他來這麼一出,就算有人有心推舉載澄,也不大好開口了呀。”

    頓了一頓,“難道,鳳翔胡同那邊兒,真的不想碰……太和殿上的那張寶座?這可……真是奇了。”

    “接下來,”關卓凡說道,“還有更奇的事情呢。”

    “哦?”

    “載治、載漪既然出局,”關卓凡說道,“自然就輪到載澄、載瀅了,我只提了‘載澄’二字,一句話還沒有說全,就叫恭親王打斷了,說什麼,‘不必在載澄身上多費口舌!此人不求上進,玩物喪志,妄言亂語,望之不似人君’,云云。”

    慈禧眼中,波光一閃:“果然。”

    “他的氣性,實在不小,”關卓凡說道,“我們正在勸解,侍衛來報,恭親王福晉求見。”

    慈禧愕然,險些以為自己聽錯了,“六福晉?”

    “是。”

    “老六正在會議,她怎麼能夠……”

    這位妯娌,大家子出身,絕不是不懂規矩的人啊。

    “不是‘求見’恭親王,”關卓凡慢吞吞的說道,“是求見——嗯,拿她的原話,‘軒親王以及今天與會的諸位親貴大臣’。”

    果真是“更奇的事情”!

    慈禧呆了片刻,說道:“你們是在軍機處會議的,對吧?”

    “是。”

    軍機處,那是什麼地方?太不可思議了。

    “她當時,就在軍機處外頭嗎?”

    “不是,”關卓凡說道,“彼時天色已晚,宮門已經下鑰了——恭親王福晉是在東華門外……候著。”

    親王福晉“闖宮”,“求見”掌國的親貴大臣,這是開國以來,本朝從未有過的奇事啊!

    “老六……怎麼說?”

    “恭親王自然怒斥福晉‘不懂規矩’,不過,彼時黑雲聚集,雷聲隆隆,眼見就要變天兒了,斷沒有將恭親王福晉擱在雨裡的道理,於是,我一力做主,請伯彥出去,將恭親王福晉接了過來。”

    慈禧輕輕吐了口氣,“嗯。”

    “伯彥將恭親王福晉接了過來,”關卓凡說道,“原本,我是安排在侍衛直房見她的,可是,她說,軍機處的侍衛直房,也是軍機處,她不能進!我請她移玉隆宗門門道,她也不肯。”

    慈禧低聲說道:“想來,她的意思,是……要叫大夥兒都能夠聽見她說的話。”

    關卓凡心中暗讚:御姐的這份心思,真是沒的說了!

    “彼時,”關卓凡,“雨點兒已經噼裡啪啦的下來了,我急得什麼似的,想著不管有什麼話,趕緊說了,然後好替她尋一個避雨的地方。於是,叫孚郡王替她打傘,就在軍機處前的空地上說話了。”

    “她……說了什麼?”

    “她說,今兒個,恭親王進宮之前,跟她交代過幾句話,說,如果皇上——大行皇帝龍馭上賓了,接下來,大約就要議立嗣皇帝了,會議之上,若有人提議立載澄或是載瀅的,不管是誰說這個話,也不管提的是載澄還是載瀅,他回到家,第一件事,就是找一條繩子——有人提載澄,就勒死了載澄!有人提載瀅,就勒死了載瀅!”

    慈禧目瞪口呆。

    “她說,求我,”關卓凡面色凝重,“也求‘各位叔伯’,求‘各位掌國的大臣’,不要叫載澄或是載瀅,做這個勞什子的嗣皇帝!”

    慈禧微微張了張嘴,卻什麼話也說不出來。

    “恭親王暴跳如雷,一眾親貴瞠目結舌,我呢,手足無措,不曉得如何是好?就在這時,她說,‘逸軒,我求你了!’然後,跪了下來!”

    慈禧渾身一震:什麼?!

    “唉,我魂飛魄散,也立即跪倒,苦求她起身,她卻說,我不答應,她就不起來!”

    微微一頓,“這個時候,雷鳴電閃,雨驟風狂,她、我、恭親王、孚郡王幾個,算是都擱在雨裡了!”

    “老六……”慈禧吃力的說道,“也不上去拉她起來?……”

    “拉她起來?”關卓凡苦笑一下,“恭親王擱下一句‘我是管不來的了!我這就回去寫謝罪摺子’,然後傘也不打,逕自冒雨去了!”

    慈禧喃喃說道:“老六兩口子,可真是豁得出去呀!……”

    默然片刻,“那你……”

    “我有什麼法子?只好答允她了!”

    慈禧心中一跳:這不是“沒有法子”,這是——

    正中下懷,順水推舟。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7-5 21:47
第二十七章 一子錯,滿盤皆落索

    如此一來,仁、宣一系之內,有繼統資格的“載”字輩,盡數出局了!

    那麼,就只好推翻之前的“原則”,去仁、宣一系之外,去尋找嗣皇帝的人選了。

    那麼——

    慈禧急速的轉著念頭:若中選者尚未成年,踐祚之後,自然還是要兩宮皇太后“垂簾聽政”的,其年紀愈小,兩宮皇太后“垂簾聽政”的時間就愈久,若這位嗣皇帝還在襁褓之中,那麼——

    自己就能夠再“垂簾聽政”十數年!

    加上過去這幾年,攏共……廿餘載!

    廿餘載中,手握大柄,言出法隨,生殺予奪——

    慈禧渾身上下,都發熱了!

    還有,若連續執掌大權廿載,即便將來嗣皇帝親了政,只怕也——

    哎喲,這後半生的美妙前景,真是叫人心醉神迷啊!

    較之穆宗皇帝無災無病拖到親政,還要美妙啊……

    這個念頭一出來,慈禧自個兒嚇了自個兒一跳:穆宗是我自個兒的親生兒子,我怎麼能這麼想呢?唉,還什麼“拖”不“拖”的……

    她下意識的搖了搖頭,好像要借助這個動作,將這個內疚神明的念頭,從腦海中驅逐出去。

    關卓凡見慈禧神色變幻,臉上的表情,掩飾不住的興奮起來,心裡不由暗暗一聲嘆息——她在想些什麼,他能猜個大概齊,他是太瞭解這個女人了!

    不過,慈禧搖頭,關卓凡卻以為,她是在為恭親王福晉感慨,正想說話,慈禧先開口了:“唉,也是難為了六福晉!回京之後,倒要找個機會,好好兒的安慰、安慰她。”

    嗯。

    “是,”關卓凡說道,“恭親王夫婦,都……挺不容易的。”

    “嗯,老六兩口子……懂事兒。”

    懂事兒?

    懂事兒。

    此時的慈禧,心裡在說:卓凡,你更“懂事兒”!你先把載治、載漪、載澄、載瀅幾個趕出局了,然後,一拖再拖,就是為了……拖出一個“還在襁褓之中的嗣皇帝”吧?這上頭,咱們倆,雖然一個北京、一個天津,可是,還真是……心心相印!

    唉,我之前胡思亂想了那麼多,不斷的自己兒嚇自個兒,現在回想起來,真正是好笑!你所作所為,一切一切,都是……為了我啊!

    “這些個事情,”慈禧說道,“是挺……驚心動魄的,不過,就說給我聽,也不見得就嚇壞了我——”

    說到這兒,再也掩飾不住自己的笑意,“我……沒那麼嬌弱吧。”

    “太后現在……生產過了,”關卓凡說道,“身子骨兒恢復了,心境也就不一樣了,時過境遷,回頭去看這些事請,自然覺得無礙鳳體,可是,彼時情形不同,無論如何,臣不敢冒這個險的。”

    “好啦,”慈禧抿了抿自己的鬢角,嫣然一笑,“算你說的有道理。”

    關卓凡想,我下面還有話呢,待我把話都說全了,不曉得你還能不能笑得出來,還能不能說“算你說的有道理”?

    “出了六福晉這檔子事兒,”慈禧說道,“這個會議,恐怕……不大開的下去了吧?”

    “太后說的不錯——恭親王奉旨,和臣一道主持會議,主持人都走掉了,這個會,還怎麼開的下去?”

    “嗣皇帝的事兒,就這麼……拖了下來?”

    關卓凡先答了聲“是”,然後說道:“不過,後邊兒……還有些狀況。”

    “哦?你說。”

    關卓凡暗暗的吸了口氣,說道:“軍機處會議後第三天,翰林院庶吉士寶廷,上了一個摺子,題目叫做……‘為文宗顯皇帝血嗣未絕仰祈睿鑑事’。”

    這一次,慈禧是真以為自己聽錯了,“文宗顯皇帝……血嗣未絕?”

    “是。”

    慈禧茫然,“這個寶廷,我也聽說過的,不是挺有才氣的嗎?怎麼……胡言亂語呢?穆宗皇帝……已經大行了呀!”

    關卓凡緩緩說道:“他摺子裡的‘血嗣’,指的是……榮安公主。”

    慈禧呆住了。

    她的臉上,露出了難以置信的神色,慢慢兒的,看關卓凡的眼光,開始不對了。

    過了好一會兒,慈禧勉強笑了一笑,“寶廷的意思,該不是說,應由麗妞兒……來做……這個嗣皇帝吧?”

    “摺子裡,”關卓凡繼續說道,“寶廷並沒有明說,應由榮安繼位。不過,舉了許多泰西公主繼統承嗣的例子,說‘見龍在田,天下文明’,泰西的這個‘文明’,咱們大清,很應該借鑑的。”

    什麼?!

    慈禧的腦中,開始“嗡嗡”作響了。

    “這個摺子的折底,”關卓凡說道,“這一次,臣也帶來了,稍後……恭請太后御覽。”

    慈禧努力保持著平靜,說道:“那……寶廷的這個摺子,你們,呃,是怎麼……處置的呢?”

    雖說“努力保持著平靜”,但此刻的慈禧,猶如一個把自己大半身家都押了注的賭徒,把心提到了嗓子眼兒,等候寶官開盅。

    等候……命運對自己的判決。

    “他是言官,”關卓凡說道,“還能怎麼處置?自然是‘留中’了。”

    是“留中”,不是“駁”,更不是“痛駁”……

    我……賭輸了。

    寶廷雖然是宗室,但是,身上沒有任何爵位,翰林院的庶吉士,微末小臣一個,如果沒有人在背後指使,在統嗣大事上,他怎麼敢……離經叛道、胡言亂語至於此極?!

    這個背後的人……除了眼前的這個男人,還能有誰?!

    慈禧的心,不可抑制的急速的跳動起來。

    寶廷和他,私下底,應該……走的很近吧?

    他從日本回來的時候,不就是這個寶廷,領了一班人,搖旗吶喊,說他該晉王爵,說什麼……嗯,那段話我還記得:“內,扶社稷將傾之危;外,定強盟、收順藩——這是列土分茅之功啊!國朝中興氣象大著!夏賞五德,爵以勸功,古有明訓。朝廷不宜因循,若酬以王爵,則人心振奮,天下大治!”

    那一次,是要把他推上郡王的位子。

    這一次——

    竟是要把他的老婆扶上皇帝的寶座?!

    甚至……連最基本的男女之別都不顧了?

    那一次,寶廷等人的鼓噪,或許不是出於關卓凡本人的授意;這一次,若沒有他的指使,寶廷絕不敢上這麼一個冒天下之大不韙的摺子!

    說到底,不是寶廷——是他,是他自己要把自己的老婆扶上皇帝的寶座!

    他——

    他到底要做什麼?!

    腦海一片“轟轟”震響中,慈禧拚命的轉著念頭。

    麗妞兒如果做了皇帝,那麼,他——

    他就是——“皇夫”,就是——“皇夫攝政王”了!

    那麼,整個大清,就都捏在他一個人的手心兒裡了!

    就再也沒有我這個聖母皇太后什麼事兒了!

    原來如此,原來如此!

    怪不得,北京的什麼信兒,他都不告訴我!怪不得,他一直不肯到天津來!

    根本不是因為“東邊兒”!

    我也是傻了——他是何等樣人?“東邊兒”笨笨的一個老實頭,怎麼可能挾制的住他呢?!

    我方才,還在想著,他“所作所為,一切一切,都是為了我”……

    還在想著,什麼“手握大柄,言出法隨,生殺予奪”……

    什麼“二十年”……

    什麼“後半輩子”……

    太可笑了,太可笑了!

    還想著,他沒有變心……

    他,何止是變心?

    他,簡直是要……變天兒!

    慈禧不由的失神的笑了出來。

    “太后……”

    慈禧的腦海中,怒潮洶湧,不過,關卓凡的話,她還是聽到了。

    她微微咬著牙,警告自己:

    我不能失態,我不能失態!

    現在是最緊要、最關鍵的時候,比辛酉年那一次,還要緊要、還要關鍵!一步也不能走錯,一不也不能走錯啊!

    不然,不然……

    不然就是——那句話怎麼說的?嗯,“一子錯,滿盤皆落索”!

    我要鎮定,我要鎮定……

    “太后!”

    關卓凡又輕輕的喊了一聲。

    慈禧終於說話了。

    “我走神兒了,”她勉強笑了一笑,“寶廷的說法,實在是……驚世駭俗,我是被……驚著了……”

    “驚著了”——慈禧本來想用一種自嘲的口吻來說的,可是,她的表情告訴關卓凡,她是真的被“驚著了”。

    “什麼‘文明’、‘借鑑’,換成我,再也想不出來的……也罷了,得空兒了,他的摺子,我細細看吧……”

    慈禧努力使自己的聲音,聽起來一如平常,可是,她自己也曉得,這個努力,不算太成功。

    頓了頓,微微的透了口氣,“嗯,‘留中’了,好,好,那……之後呢?”

    “寶廷的摺子,”關卓凡說道,“雖然‘留中’了,可是,不曉得是他自己招搖,還是旁人好事,折底到底還是流了出去。不久,鮑湛霖——也是翰林院的庶吉士,上了一個摺子,題目叫做‘瀝陳小宗入繼大宗弊曷勝言仰祈睿鑑事’。”

    “‘小宗入繼大宗……弊何勝言?’”

    “是。”

    這個鮑湛霖,反對“小宗入繼大宗”……這不廢話嘛?如果“大宗”還有人,誰會去找“小宗”來“入繼”?問題是,現在的“大宗”,不是沒人了嗎?

    不對,不對……

    前邊兒有個“血嗣未絕”呢!

    即是說,這個姓鮑的,也是贊同“血嗣未絕”的!

    即是說,他是拐著彎兒,贊同麗妞兒做嗣皇帝的!

    鮑某和寶某,其實是一丘之貉啊!

    嗯,他們倆,都是翰林院的,都是庶吉士……

    奇怪,翰林院什麼時候變成這副樣子了?倭仁這個掌院學士,管不住下邊兒的人了?

    難道,現在,連翰林院也聽眼前這個男人的擺佈了?

    此時的慈禧,還不曉得,倭仁已經過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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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八章 他,一定還有陰謀!

    “弊曷勝言……”慈禧定住了神,沉吟了一下,問道,“都有……何弊呢?”

    “回太后,”關卓凡說道,“鮑湛霖擔心,‘小宗入繼大宗’,嗣皇帝繼統之後,會有妄圖悻進的小人,如前明張璁、桂萼之流,希旨承顏,阿世媚上,迷惑聖意,最終,改易成議,禍亂統緒,動搖國本。”

    頓了頓,“則前明‘大禮議’故事,重演於本朝矣!”

    慈禧心頭一震,“‘大禮議’?”

    “是,”關卓凡說道,“‘大禮議’,嗯,這其中之來龍去脈,不曉得太后……清不清楚?”

    “‘大禮議’……”慈禧想了一想,“我大致是曉得的,不過,‘來龍去脈’,就談不上有多清楚了,你說一說吧。”

    “是。”

    關卓凡應了一聲,然後說道:“明憲宗生孝宗和興獻王,孝宗生武宗,興獻王生世宗,武宗無嗣,以堂弟世宗入繼大統。”

    頓了一頓,“世宗以小宗入繼大宗,既繼統,也承嗣,自然要以孝宗為‘皇考’,本生父興獻王為‘皇叔考’,本生母蔣氏為‘皇叔母’——這些,都是登基的時候說好了的。”

    慈禧輕輕的“咦”了一聲,說道:“這個情形,和咱們……倒是挺像的。”

    關卓凡對慈禧的“挺像的”,未做評論,繼續說道:“可是,三年之後,世宗從席書、張璁、桂萼之請,推翻前議,改稱孝宗為‘皇伯考’,改稱昭聖皇太后為‘皇伯母’,追諡興獻王‘獻皇帝’,改稱其‘皇考’,尊本生母蔣氏為‘章聖皇太后’,改稱其‘聖母’,稱武宗‘皇兄’,稱莊肅皇后‘皇嫂’。”

    頓了頓,補充了一句:“昭聖皇太后姓張,是孝宗的皇后,武宗的生母;莊肅皇后姓夏,是武宗的皇后。”

    慈禧點了點頭,“嗯,我明白了。”

    我明白的,不僅僅是“大禮議”的來龍去脈,還有——你必定就是拿這個“大禮議”,唬住了“東邊兒”那個老實頭吧?

    這個判斷,倒是非常準確。

    “鮑湛霖是不是說,”慈禧說道,“只有認了麗妞兒是文宗皇帝的‘血嗣’,請她繼統承嗣,才是……除弊之道?”

    慈禧盡力叫自己的語氣聽起來“平靜自如”,可是,那股譏諷的意味,怎麼壓,也壓不下去。

    關卓凡不動聲色,說道:“回太后,鮑湛霖的摺子,只說了‘弊’,並沒有說,如何‘除弊’。”

    慈禧心想:這還用說嗎?這不是禿子頭上的蝨子——明擺著的嗎?

    “鮑湛霖的摺子,”關卓凡說道,“臣也帶來了。另外,臣還帶了一套《明史》,一套《宋史》,供太后參詳。”

    慈禧微微一怔,隨即明白了關卓凡的用意。

    《明史》,自然是要我把“大禮議”的“來龍去脈”,弄弄清楚,以示他關卓凡沒有瞎說八道。

    可是,《宋史》拿來做什麼呢?

    “《宋史》?”

    “是,”關卓凡說道,“明朝有‘大禮議’,宋朝有‘濮議’,都是小宗入繼大宗整出來的麻煩事兒,臣以為,可以放在一起,彼此參照。”

    “‘濮議’?”

    “是,‘濮議’。”

    慈禧點了點頭,無心再去問“濮議”是怎麼回事兒了,反正,晚上有空兒,自己看就是了。

    “這個事兒,”慈禧緩緩說道,“母后皇太后那兒,怎麼看呢?”

    這是頂緊要、頂緊要的一個問題。

    “回太后,”關卓凡說道,“鮑湛霖的摺子裡,有‘長幼倒置’、‘背恩逆倫’、‘骨肉慘變’等語,並且說,‘皆臣下所不忍言之事’,母后皇太后不曉得到底是指什麼事兒,就在軍機叫起的時候,問了出來。”

    慈禧微感奇怪:這是我的問題的答案嗎?

    不過,她有沒打斷關卓凡的話。

    “臣回母后皇太后說,”關卓凡繼續說道,“‘大禮議’之後,世宗尋了個由頭,將昭聖皇太后的兩個兄弟,抓了起來,一個明正典刑,砍了腦袋;另一個,受刑不過,在獄中瘐斃了——鮑湛霖指的,大約就是這個了。”

    慈禧臉色微變。

    她隨即想:殺掉“皇伯母”的兄弟,可以算是“骨肉慘變”,不過,斥之“長幼倒置”、“背恩逆倫”,會不會過了些?

    世宗畢竟是皇帝,而“皇伯母”的兄弟,雖為椒房貴戚,可畢竟是臣子。

    關卓凡馬上就解答了她的疑惑。

    “還有,昭聖皇太后為兄弟苦苦求情,最後,竟然在世宗面前……跪了下來。”

    什麼?!

    慈禧臉色大變。

    “臣說完了這句話,”關卓凡說道,“母后皇太后……憤激之極,以致……擊案。”

    “擊案?”

    慈禧的聲音,微微發顫。

    “是,擊案。”

    “東邊兒”拍桌子?

    在軍機“叫起”的時候?

    在煌煌朝堂之上?

    這個,可真是,可真是……

    “方才,”關卓凡說道,“太后問我,‘這個事兒,母后皇太后,怎麼看’,事實上,母后皇太后從來沒有說過一句‘榮安當立’或者‘榮安不當立’,不過,臣察言觀色,揣摩慈意,母后皇太后的……意思,其實……再清楚不過了。”

    慈禧默然。

    過了一會兒,她澀然說道:“別的人呢?都是……這麼個意思嗎?”

    關卓凡微微一笑,“自然是有不同看法的——朴庵就是其中一個。”

    慈禧眼中,波光一閃。

    “鮑湛霖之後,朴庵也上了個摺子,”關卓凡說道,“題目叫做‘為明申統嗣大道以撫輿情以安人心以固國本伏乞睿斷事’。”

    這個題目好長,慈禧在心中默念了一遍,問道:“嗯,他都說了些什麼?”

    “朴庵說,”關卓凡說道,“寶廷的‘為文宗顯皇帝血嗣未絕仰祈睿鑑事’一折,流毒於外,坊間物議沸騰,人心動搖,亟需睿斷,明申繼統承嗣之大道,庶幾人心欣悅,天下乂安,不然,國本動搖,誠恐天下解體,國亡無日——嗯,大約就是這些吧。”

    頓了頓,“這份摺子,臣也帶來了。”

    不曉得你還帶了多少摺子過來?

    “聽著……似乎也有那麼點兒道理,”慈禧淡淡的說道,“方才,我還在說,老七‘昏聵’什麼的呢。”

    說罷,自嘲的笑了一笑。

    “朴庵還有更大的手筆呢!”關卓凡的話,也是淡淡的,“待一會兒,臣一一向太后回明。”

    慈禧不說話了。

    “朴庵的摺子遞上去後,”關卓凡說道,“有一個叫吳可讀的御史,也上了一個摺子——”

    頓了頓,“他說,前明武宗賓天之時,世宗虛歲已經十五,進京之後,他和昭聖皇太后才算第一次見面,彼此之間,雖為近親,其實素無感情。”

    再頓一頓,“咱們呢,只要從‘載’字輩中,擇一年紀極少、尚在襁褓之中者,立為嗣皇帝,則嗣皇帝打小就在深宮之中,由皇太后親自將養,孺慕依依,膝下承歡,母子情深,將來,嗣皇帝視皇太后,自然就比自己的‘本生母’還要親,怎麼也不會鬧出‘大禮議’的事情來的。”

    慈禧精神大振:這和自己想的,不是如出一轍嗎?

    這個吳可讀,不曉得是個什麼人物?之前對他,怎麼沒有什麼印象?

    因為這個摺子,實在太對自己的胃口了,慈禧反倒不肯說“聽著似乎也有那麼點兒道理”之類的話了。

    她告誡自己:沉住氣,沉住氣!

    “這個吳可讀,”慈禧閒閒的說道,“我沒有什麼印象,是怎麼樣的一個人呢?”

    “年紀很不小了,”關卓凡說道,“都上了五十了,脾氣嘛,可稱‘憨直’,不過,腦筋並不死板,某些事情上,譬如洋務,比許多年輕人還要開通。”

    慈禧奇怪了:這個吳可讀,自然是反對榮安繼統承嗣的,可看關卓凡的樣子,對他,竟是頗為欣賞?

    他對反對榮安繼統承嗣的一方,好像……並沒有什麼打壓的意思啊?

    難道……

    她輕輕“嗯”了一聲,沒有多說什麼。

    “吳某的摺子,臣也帶來了。”

    慈禧點了點頭。

    “兩派意見,壁壘分明,”關卓凡繼續說道,“如此一來,嗣皇帝之立,就只好付諸公議了。奉皇太后懿旨,近支親貴、遠支親王、軍機大臣、在京的大學士和各部正堂、左都御史等一品大員,齊聚內閣大堂,召開王大臣會議,議立嗣皇帝。”

    慈禧微微一凜,“‘王大臣會議’?”

    “是。”

    頓了頓,關卓凡說道:“寶廷、吳可讀二人,奉特旨與會。”

    “哦……”

    寶廷、吳可讀二人,何以“奉特旨”與會,不言自明,不過——

    “鮑湛霖呢?”

    “兩派意見,”關卓凡一笑,“各出一人,以為代表,就可以了,用不著盡數與會,內閣大堂也裝不下那麼多人。”

    說是“各出一人”,可是,上摺反對榮安繼位的,還有個老七,他是“近支親貴”,自然是要與會的,如此一來,反對、贊成,竟是個二對一的局面了。

    則“那邊兒”——慈安、關卓凡一方,不是吃虧了嗎?

    慈禧愈發奇怪了。

    難道,我所料不確,他並無意叫自己的老婆來做這個嗣皇帝?

    不,不。

    如果他真的無意叫自己的老婆做嗣皇帝,寶廷的摺子遞上來的時候,就該駁回的。就算寶廷之前有“擁戴之功”,為照顧其顏面,不“痛駁”其“荒唐”,至少也該給個“應毋庸議”的批覆的。

    他,一定還有陰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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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九章 志在必得

    “‘王大臣會議’一開始,”關卓凡說道,“朴庵和寶廷,便彼此辨詰,朴庵認為,立女帝,祖制所無;寶廷認為,‘昂揚奮發,一往無前’,才是祖制,‘應時而變’或‘與時俱變’,才是祖制,且凡事總有第一次——”

    頓了頓,“他們是如何辨詰的,有很詳盡的會議記錄,這份記錄,臣也帶來了,就不在這裡囉嗦了,說多了,太后聽著,也氣悶。”

    聽這些事兒,慈禧是絕對不會“氣悶”的,不過,她“嗯”了一聲,沒有說什麼,心裡想:會議記錄你也帶來了?你好“周到”啊。

    “二人你來我往,”關卓凡說道,“說著說著,話裡都帶出了意氣,朴庵終於發了脾氣,大聲說道:別的不說,什麼‘仁、宣一系實在尋不出合適的嗣皇帝的人選’,就不對!載澄、載瀅,難道是死人?”

    什麼?

    慈禧心裡,不由哀嘆一聲:老七果然……“昏聵”啊!

    載澄、載瀅已經“出局”了,你又把他們拉回來?就算你不同意載澄、載瀅“出局”,軍機處會議的時候,你怎麼不說話?這個時候扯載澄、載瀅,哪裡還有什麼說服力?

    還有,也是更重要的:怎麼也不能叫老六的孩子做這個嗣皇帝啊!這點兒默契都沒有,還怎麼把你當做……“我的人”?

    另外,你六哥、六嫂,扮了那麼一出驚世駭俗的苦情戲,拼了命的把自個兒從嗣皇帝的事兒裡往外摘,你倒好,硬往回拉你六哥!你這麼幹,還有兄弟情分嗎?那不是……當面兒打你六哥的臉嗎?

    就不說“死人”二字,何其難聽了!——私下底這麼說,都不應該,何況是“王大臣會議”這種國家最重大的議政的場合?

    “朴庵這個話,”關卓凡說道,“叫恭親王坐不住了——”

    頓了一頓,“恭親王站起身來,說,‘我已是廢人一個,這種場合,從退歸藩邸那一日起,我就不該再踏足的,不曉得,為什麼……還是放我不過?’”

    慈禧心中,微微一震。

    “他說,‘我的肝疾愈來愈重,現在……眼見又要發作,是不能再支持下去了!恕我……先行告退了!’說罷,抬腳便走。”

    啊?

    上一次軍機處會議,老六就是半途拂袖而去,這一次,又來?

    “老七……唉!”

    慈禧微微苦笑,輕輕搖了搖頭。

    “還沒完呢——”關卓凡淡淡一笑,“朴庵瞪起了眼睛,說,‘載澄、載瀅,都姓愛新覺羅!既然頂了這個姓氏,就不是某一人可以得而專之的!’”

    慈禧掩飾不住自己的愕然,她微微的張了張嘴,最終,卻只是又輕輕的嘆了口氣。

    這個老七,沒救了!

    “寶廷說,”關卓凡說道,“醇郡王說的不錯——可即便如此,載澄、載瀅兩個,還是不能入繼大統、登基為帝!”

    “嗯?理由……是什麼呢?”

    “寶廷說,載澄——古往今來,有被捆送宗人府的皇帝麼?這樣的皇帝,踐祚之後,你叫他如何牧育萬民、君臨四海?”

    果然。

    “載瀅——載澄是嫡子,載瀅是庶子,本朝立儲,以賢以能,可是,開國兩百年,十聖相繼,有沒有嫡子在,卻叫庶子繼位、以庶凌嫡的?”

    慈禧認真的想了想:真沒有。

    康熙朝廢太子,胤礽既廢,就失去了嫡子的地位,所以,世宗雖然以庶子繼位,卻不能叫“以庶凌嫡”。

    載澄雖然被“捆送”宗人府,但並沒有受任何處分,嫡子的地位沒有任何變化,如果載瀅越過載澄,做了嗣皇帝,就是真正的“以庶凌嫡”了。

    寶廷擺出來的,都是極有力量的理由,難以辯駁,慈禧心中暗嘆:之前,我還想著什麼“以二對一”,其實,老七那個腦袋瓜子,真正是成事不足、敗事有餘,多他一個不多,少他一個不少,哪兒談得上什麼“以二對一”?

    怪不得,“那邊兒”那麼大方呢!

    咦,對了,那個吳可讀呢?

    回聖母皇太后,他馬上就出場啦。

    “朴庵大約是有些招架不住了,”關卓凡說道,“轉向吳可讀,說,‘柳翁大作振聾發聵,必有儻論警言飧眾的,就請一抒胸臆’,云云。吳可讀卻說,‘我要說的話,都已經在摺子裡說了,多說一遍,不過徒擾清聽’,云云。”

    慈禧怔了一怔。

    關卓凡方才說,吳可讀“憨直”,那麼,這個姓吳的,就應該不是一個怕事兒的——真怕事兒,也不能上這麼一個摺子啊?可是,到了節骨眼兒上,怎麼……縮回去了?

    “朴庵正不知如何是好,”關卓凡說道,“寶廷插過來了,說,‘柳翁的大作,我是拜讀了——為之擊節!”

    為之擊節?說反話吧?

    “吳可讀號柳堂,因此朴庵、寶廷稱其‘柳翁’。”

    頓了頓,關卓凡繼續說道:“寶廷說,‘大禮議’駭擾宸衷,柳翁婉轉陳詞,意切情真,絮絮如子女繞膝於父母,兩宮皇太后御覽之餘,必有以抒厪慮、慰慈懷!嗯,這個立意,是極佳的,不過——”

    就知道會有“不過”。

    “柳翁推己及於天下人,以為天下人皆為赤子,就可議了!柳翁的這個法子,若嗣皇帝本性淳厚,自然可行;若嗣皇帝天性涼薄如前明世宗者,誰又能保證,他親政之後,不會變更成議,追尊所生?”

    這段話,慈禧就不以為然了。

    明世宗變更成議,追尊所生,並非因為“天性涼薄”。何況,他之所為,對孝宗和昭聖皇太后,自然是“涼薄”的,可是,對他的本生父、本生母來說,可是“熱”的很、“厚”的很吶!

    在慈禧看來,嗣皇帝親政之後,是否會“變更成議,追尊所生”,根本不在他的“天性”涼啊、熱啊、薄啊、厚啊什麼的,而在於,對於嗣皇帝,是否另有制約之道?

    昭聖皇太后“拿”不住世宗這個嗣皇帝,不稀奇,畢竟世宗一登基就親政,沒有“垂簾”這一說;如果換成吳可讀說的那樣,嗣皇帝自幼養在深宮,由皇太后撫育成人,如果這個皇太后是我——哼,難道我會“拿”不住嗣皇帝,由得他跳出我的五指山,甚至,倒過頭來,反咬我一口?

    不過,這個話,想是這麼想,但沒法兒說出口來。

    “何況,”關卓凡繼續說道,“襁褓之中,美惡善凶,何由分辨?”

    “吳可讀於是感嘆,這種事情,本來就沒有什麼萬全之策的……”

    “寶廷說,怎麼沒有萬全之策?榮安公主繼統承嗣,就是萬全之策!”

    慈禧心頭,微微一震。

    “寶廷說,榮安公主為文宗顯皇帝、慈安皇太后、慈禧皇太后親女,若由她繼統、承嗣,上上下下,哪裡還要心驚膽顫的過上十幾年,提防著什麼‘大禮議’之類的荒唐事兒?”

    頓了頓,“寶廷還說,眾所周知,榮安公主天性淳厚、聰慧通達,登基踐祚,必為一代明君,由她來繼統、承嗣,非止宗室椒房之幸,亦為天下臣民之福!”

    天性淳厚、聰慧通達?

    一代明君?

    還什麼……宗室椒房之幸、天下臣民之福?

    慈禧心中冷笑:這馬屁拍的!……

    “還有,”關卓凡說道,“寶廷說,他查過了,目下的‘載’字輩,尚在襁褓之中者,並沒有已經出過天花的,如果立為嗣皇帝,日後竟不幸重蹈大行皇帝之不諱,如之奈何?”

    微微一頓,“目下尚在襁褓之中的‘載’字輩,並沒有已經出過天花者——這一點,他說的,倒是對的。”

    這——

    慈禧沉吟了一下,說道:“這個擔憂,不無道理,可是——麗妞兒也沒有出過天花呀?”

    正等著您的這句話呢。

    “太后不必過慮,”關卓凡微笑說道,“榮安雖未出過天花,卻已經種過痘了,可確保無虞。”

    啊?

    麗妞兒種了痘了?

    慈禧有點兒手足無措:不但大出意外,也不曉得,關卓凡說的,是真是假?

    如果是真的——種痘,何其危險繁難?他甘冒大險,加之於自己福晉、文宗親女之身,可見……處心積慮,志在必得!

    如果是假的——那就更可怕了!

    那就是說,他為了這個嗣皇帝,已經不擇手段了!

    慈禧心中,不禁隱隱生寒。

    “麗妞兒種了痘,這好啊……呃,是什麼時候的事兒呀?”

    “就是穆宗毅皇帝確診天花不久之後的事兒,”關卓凡說道,“我想著,這個,姊弟關心,得趕緊……亡羊補牢,不然……”

    聽起來,似乎也有些道理……

    難道……

    “種痘……挺麻煩的吧?”慈禧努力擠出笑容,“麗妞兒平平安安的過來了,哎,這個,好,好……”

    “回太后,”關卓凡說道,“其實也沒有多麼麻煩,榮安種的,不是‘人痘’,而是‘牛痘’,無需勞師動眾,一個醫生、半天功夫,就儘夠了,而且,也沒有什麼危險,發個一、兩天的低燒,也就過來了。”

    頓了一頓,“效用,卻比‘人痘’要好的多。”

    “牛……痘?那是什麼?……呃,是西洋的醫術?”

    一猜即中啊。

    “是!”關卓凡說道,“這個‘牛痘’的來龍去脈,一兩句話也說不清楚,太后得空兒了,臣再給太后細細的回——或者,叫楠本稻給太后回也成,她是醫生,一定比臣說的更明白些。”

    楠本稻……

    慈禧心中一動,點了點頭,“嗯。”

    至此,似乎已經沒有多少理由反對榮安繼統承嗣了。

    不,還有。

    而且,是最重要的一個理由。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7-5 21:48
第三十章 權力之巔

    不過,慈禧先拿出來的,還不是“最重要”的哪一個。

    “有一個事兒,”慈禧用一種閒閒的口氣說道,“我想不大明白,要請教請教你。”

    “不敢,”關卓凡微微頷首,“請太后訓諭。”

    “臣子中間,或者……民間,若有這麼一種情形——”

    頓了頓,“嗯,一家子,女兒已經出閣了……”

    說到這兒,笑了一笑,“唉,我嘴笨,說不明白事兒!這個……該怎麼說呢?”

    打住了。

    慈禧怎麼會“嘴笨”?又怎麼會“說不明白事兒”?

    她想說什麼,關卓凡心裡,明鏡似的。

    “太后是不是這個意思?——如果這一家子,上人過了身,出了閣的女兒,回來要分家產,如之奈何?人家大約理直氣壯的——今上可是女人!偌大江山都可以由女人來坐!別說一份兒半份兒家產了!”

    “哎,你明白人——大致就是這個意思吧。”

    “臣以為,人臣不可擬於君上,”關卓凡平靜的說道,“大寶之繼、皇嗣之承,豈是臣下、民間可以胡亂攀比的?嗣皇帝登基之後,臣下、民間,原先什麼樣子,自然還是什麼樣子,若有人以‘今上可是女人,偌大江山都可以由女人來坐’為由,有所需索,那……就是‘僭越’了!”

    “人臣……不可擬於君上?”

    “是,”關卓凡說道,“舉個例子,人臣之喪,守制三年;國喪,卻只有一百天,如何可以比擬?”

    頓了頓,“人臣不可擬於君上,有兩層意思:第一,君上垂範天下,但是,並非一切行徑,人臣都得模擬,更不得以之為藉口,遂一已之私!”

    “第二,亦不得倒轉了過來,以人臣的規矩,施之於君上!如是,就不僅僅是‘僭越’了,而是‘悖逆’了!”

    慈禧沉吟了一下,說道:“就是說,我可以把家產傳給女兒,但不關你的事兒,你不能學我的樣兒;你可以不把家產傳給女兒,但是不能要我和你一樣,也不把家產傳給女兒。因為,我是‘君上’,你是‘人臣’,咱們倆的規矩,是不一樣的,你學我,就是‘僭越’;你要我和你一樣,就是……‘悖逆’。”

    慈禧說這段話的時候,語氣裡多少帶一點嘲諷,但關卓凡坦然說道:“太后聖明,就是這麼回事兒!乾坤方圓,非規矩之功!”

    咦,這個話有意思。

    “乾坤方圓……非規矩之功?”

    “是!”關卓凡說道,“皇帝是天子,是‘乾坤’,是方是圓,那是乾坤自己的事兒,是先天的事兒,不干‘規矩’的事兒——‘規矩’,是後天人為之物,只能施之於人臣,怎麼可以施之於天子呢?”

    慈禧心中,很是跳了一跳。

    乾坤方圓,非規矩之功——關卓凡以此為榮安繼統承嗣辯解,不過,必要的時候,這個說頭,我亦可收為己用啊!

    於是,她點了點頭,這個題目,就此打住。

    好了,該說那個“最重要的”啦。

    “還有一個事兒,”慈禧的口氣,還是閒閒的,“也要向你請教。”

    “太后這麼說,”關卓凡說道,“臣如何當得起?有何慈諭,就請明示。”

    “你說,”慈禧微笑著,“如果麗妞兒做了皇帝,她的子女——呃,你和她生的孩子,姓什麼呀?”

    好,來了。

    關卓凡毫不猶豫的說道:“自然是姓愛新覺羅!”

    慈禧怔了一怔,隨即又是一笑,“你倒是……大方。”

    臉上帶笑,心中卻是一沉。

    這一層若揭了過去,就再也找不到反對榮安繼位的理由了!

    “回太后,”關卓凡莊容說道,“若真由榮安繼統承嗣,則榮安是君,臣……是臣,所誕子女,自然就是皇嗣,姓氏上頭,自然是從君,不從父。”

    從君,不從父。

    “這和‘人臣不可擬於君上’、‘乾坤方圓,非規矩之功’,是一個道理。”

    “嗯。”

    默然片刻,慈禧說道:“‘王大臣會議’,也是……這麼說的嗎?”

    “是。”

    “那,”慈禧淡淡一笑,“老七他們,該沒有什麼話說了吧?”

    “這——”關卓凡沉吟了一下,“朴庵是這麼說的,‘有一件事,如果軒親王答應了下來,立女帝——我就不反對了。’”

    慈禧眼中,倏然放出光來,“哦?”

    隨即換回了那種閒閒的神態:“什麼事兒呀?”

    “朴庵說,大家都曉得的,如果‘小宗入繼大宗’,皇帝的本生父,是不能干政的——嗯,請教軒親王,如果是皇帝的‘本夫’——又該如何呢?”

    慈禧心中猛地一跳,暗暗叫了聲“不好!”

    “我還沒答話,”關卓凡說道,“寶廷和朴庵先吵了起來,寶廷說,皇帝的本生父不能干政,這是指的‘小宗入繼大宗’,榮安公主本身就在‘大宗’,她是文宗顯皇帝親女,她繼統、承嗣——承的是文宗顯皇帝的嗣,這怎麼能叫‘小宗入繼大宗’呢?‘本生父’和‘本夫’,何得類比?”

    慈禧的聲音微微發顫,“那……老七怎麼說?”

    “朴庵連連冷笑,說,‘寶竹坡,你再怎麼口綻蓮花,又何得服天下人之心,堵天下人之口?’然後,又說了一遍:若仿‘小宗入繼大宗’之皇帝本生父例——他就不反對榮安繼統、承嗣了!”

    “接著,轉向我,‘軒親王,怎麼樣啊?’”

    關卓凡蹙起了眉,微微的嘟著嘴,眯著眼睛,將奕譞的神態,模擬的惟妙惟肖。

    這個形容,本來頗為好笑,但慈禧卻笑不出來,心裡說著:老七糊塗!只怕……

    “終於輪到我說話了,”關卓凡十分平靜的說道,“我說,我的身份、處境,目下其實是比較尷尬的,我曾經向母后皇太后奏明,王大臣會議,我不宜主持,請另簡親貴重臣主持其事。”

    頓了頓,“母后皇太后問我,是不是因為榮安公主是我的福晉,所以,我要避嫌?我說,是的,聖明不過太后。”

    “母后皇太后教訓我,‘這個事兒,你想錯了!榮安不僅僅是你的福晉,更是文宗皇帝的親女!論爵位,你們倆是敵體,但究其竟,她是君,你是臣!父子兄弟夫妻之間,固然要避嫌,可天底下,有臣子避君上的嫌的道理嗎?’”

    “東邊兒”居然能搬出這麼一套大道理?

    “我固辭不得,”關卓凡說道,“只好謹領懿旨,來這個主持‘王大臣會議’了,不然,就有僭越之嫌了。”

    頓了頓,“現在,醇郡王既以‘皇帝之本夫’責我,我也弄不清爽,小宗的‘本生父’和大宗的‘本夫’,到底有何區別?我不敢亂天下人之心,亦不敢塞天下人之口,只好——”

    慈禧的心,高高的提了起來。

    “從即日起——不,從即時起,我自請開去一切差使,退歸藩邸。”

    慈禧腦中,微微的“嗡”了一聲:我就知道,你要來這一招!

    她暗暗的吸了口氣,聲音卻還是微微發顫:“你就這麼……回府了?”

    “是。”

    “唉!”慈禧嘆道,“這又是何必?你這不是……有些鬧意氣了嗎?老七的脾氣,你也不是不知道,一急起來,就不會好好兒的說話,你何必……跟他一般見識呢?”

    頓了頓,用微帶責備的口氣說道,“你撂了挑子,這麼一大攤子,‘東邊兒’一個人,怎麼料理的過來?”

    關卓凡微微欠身,說道:“太后教訓的是,這個事兒,確實是我有些鬧意氣了。”

    頓了頓,“文祥、曹毓瑛他們幾個,過來找了我幾次,中間,新疆還出了點兒事兒……”

    “啊,新疆……”慈禧一怔,“左宗棠他們,早該進疆了,現在……打得怎麼樣了?”

    “回太后,”關卓凡說道,“打得很好,烏魯木齊、瑪納斯、吐魯番,都打下來了,伊犁之外,北疆已經全部克復,此時此刻,西征大軍,正厲兵秣馬,進軍南疆。”

    “啊……”

    慈禧低低的、長長的感嘆了一聲,其中況味,極其複雜。

    如果沒有穆宗崩逝以及之後的一系列事故,如果他還是十個月前的那個他,現在聽到這個消息,是多麼的舒心、多麼的快慰?

    可是……

    唉!

    慈禧定住了神,說道:“好,好,你的差使,辦得好!”

    “謝太后獎諭!”

    “嗯,你方才說,‘新疆還出了點兒事兒’,什麼事兒啊?”

    “伊犁的塔蘭齊,”關卓凡說道,“派了使者,去見左宗棠,說,如果咱們不放過他,他就要投向俄羅斯了。”

    “投向俄羅斯?”慈禧眼中,灼然生光,“這個塔蘭齊,是被咱們嚇破了膽,胡亂抓救命稻草呢!哼,我看,這根稻草,他未必抓的住,就抓住了,也未必管用!”

    “太后聖明!”

    關卓凡心中感嘆:雖然整十個月沒有接觸政務,御姐依舊敏銳如斯!本來,這是多麼好的一個合作夥伴?可惜,她是君主,永遠不可能成為真正的“合作夥伴”,而權力的金字塔的頂尖兒,又實在太狹窄了一點兒,無法同時擺下兩個人!

    “這個事兒,文祥、曹毓瑛他們,還真辦不大好,非你不可——你看,國家也實在離不開你,你呢,就別鬧意氣了。”

    “是,”關卓凡說道,“母后皇太后臨幸臣家,狠狠的教訓了臣一頓,臣慚愧的很,第二天,即銷假入直。”

    “啊……‘東邊兒’……去你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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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一章 爪牙天下

    “是,”關卓凡說道,“母后皇太后臨幸了臣的家。”

    頓了頓,“唉,因為臣的鬧意氣,上擾了母后皇太后的宸衷,臣……實在惶愧的很。”

    母后皇太后臨幸軒親王府,這是一件乍聞雖在意料之外、細想卻在情理之中的事情,原不該如何大驚小怪,但慈禧聽在耳中,心裡邊兒,卻不由自主的,波瀾起伏,強烈的酸意中,夾雜著莫名的不安。

    她不曉得,自己的神情有沒有什麼異常?不過,關卓凡倒是一無所覺的樣子,繼續說道:

    “還有,母后皇太后降了一道諭旨給朴庵,有所……指斥,唉,這其實就不必了,累得朴庵……唉,接旨之後,回到書房,呃……這個,忍耐不住……聽說,呃,很砸了些東西,連書檯都掀翻了。”

    慈禧心中微微一震。

    關卓凡說話的時候,皺起了眉頭,唉聲嘆氣,似乎真的過意不去似的。慈禧當然曉得,他不過裝模作樣,如是說的用意,是再給奕譞上一道眼藥——接旨之後,大大發作,雖然沒有當著傳旨的欽差的面兒,也是極其“無人臣禮”的行為,對景的時候,給你戴上頂“抗旨”的帽子,也不稀奇。

    不過,王爺接旨之後,大發脾氣,醇王府裡的人,應該都諱莫如深,關卓凡是怎麼知道的?

    這種事情,他應該不至於憑空誣陷老七的。

    “老七確實不像話!”慈禧秀眉微蹙,“他這個脾氣……唉!”

    這句話是有講究的:先斥責奕譞“不像話”,站定了地步,然後,拿“脾氣”說事兒,非常嚴重的“無人臣禮”,就變成了輕飄飄的“脾氣不好”了。

    關卓凡似乎沒有聽出慈禧為奕譞開脫的意思,只是說了聲:“是!”

    “偷得浮生半日閒,”慈禧微微一笑,“你在家裡,懶了幾天啊?”

    關卓凡微微一怔,慈禧的問題本不稀奇,可是,“偷得浮生半日閒”,從御姐口中說出,略覺……違和呀。

    看來,這幾個月,您是真的很“充實”了一番自己嘛。

    可惜,可惜。

    關卓凡按捺住自己複雜的心境,說道:“回太后——臣慚愧!這一回,臣真的是偷了懶了!呃,大致……三、四天吧。”

    三天就是三天,四天就是四天,什麼叫“三、四天”?

    慈禧沒在字眼兒上同關卓凡較真兒,說道:“這幾天,外頭……有什麼動靜嗎?”

    關卓凡曉得慈禧口中的“外頭”指的是什麼,說道:“回太后,李鴻章、瑞麟、劉長佑、丁寶楨幾個,先後上摺,呃,皆……不以臣之所為為然。”

    慈禧眼中,波光一閃。

    她的表情,還算平靜,然而,心中的感受,卻可以用“震撼”來形容。

    所謂“不以臣之所為為然”,自然只是個委婉的說法,李鴻章、瑞麟、劉長佑、丁寶楨四人,真正“不以為然”的,是醇郡王對軒親王的“仿小宗入繼大宗嗣皇帝本生父之例”的要求,是軒親王被迫“退歸藩邸”。

    中樞人事的重大變動,地方督撫是沒有權力干涉的;非但如此,這種事情上的站隊和表態,地方督撫一向極為慎重。

    譬如,辛酉政變,肅順淪為階下囚,曾國藩、駱秉章、官文、彭玉麟等一班地方實力督撫,不論滿漢,一默無言。官文是滿人也就罷了,曾國藩、駱秉章、彭玉麟等漢員,若沒有肅順的提拔和支持,絕不可能爬到彼時的高位,可是,也是一聲不吭。

    恭王御前咆哮失禮,被逐出軍機,替他說話的,只有幾個親貴和言官;地方督撫,人人都當做沒有這回事兒似的。

    這一次,關卓凡要去位了,李鴻章、瑞麟、劉長佑、丁寶楨幾個督撫,卻迫不及待的跳了出來,上摺反對!

    這——

    而且,這幾個摺子,應該是短短兩、三天甚至是一、兩天之內就遞上來的,時間如此緊迫,應該不是經過了關卓凡的授意,李、瑞、劉、丁四人才上摺的。

    則可見,關卓凡的勢力、威望,遠遠不是當年的肅順、恭王可比了!

    一念及此,慈禧的心,狠狠一緊。

    李鴻章、瑞麟、劉長佑、丁寶楨……嗯,這裡面,還不包括他的嫡系,趙景賢、劉郇膏、丁世傑幾個。

    他是在自請“退歸藩邸”的第四天就“銷假入直”了,如果,“東邊兒”沒有當機立斷,親自到家裡“勸駕”,他的譜兒,大約還會繼續的擺下去,那麼,地方督撫裡,還會有什麼人跳出來?

    北京的朝廷呢?又會有什麼人跳出來?

    整個朝政,會變成一副什麼樣子?

    慈禧的心,又是一緊。

    還好,這裡邊兒,沒有曾國藩。

    可是,如果事情再拖下去呢?

    曾國藩會不會也跳了出來?

    咦……左宗棠呢?怎麼也沒有他……

    啊,不是“沒有”,是新疆的地方太遠了,兩、三天的時間,連信兒都還沒有收到呢。

    還有,第一個跳出來的,居然是李鴻章?

    這可有點兒意外——不都說李鴻章是“功名底子”嗎?

    還有,瑞麟為什麼會湊這個熱鬧?他一向庸碌,而且,百分百是“我的人”啊!

    難道……

    不,瑞麟不至於的……

    嗯,想岔了,瑞麟正因為百分百是“我的人”,才上了這個摺子——在他眼中,我和關卓凡,自然是……二位一體,關卓凡若去位,我也就……

    孰知……

    慈禧心裡暗暗嘆了口氣。

    一股難以言喻的失落和惆悵,襲上心頭。

    心口隱隱作痛。

    沒有時間再多想什麼了,慈禧穩住了自己的心神,說道:“到底是……明白人多,糊塗人少嘛。”

    “是。”關卓凡說道,“不過,臣也不敢說朴庵‘糊塗’,軍機叫起的時候——就是臣銷假入直第一天的軍機叫起,臣奏上母后皇太后,說——”

    頓了頓,“‘醇郡王為宣宗成皇帝親子,辛酉政變,手擒巨憝,功在宗社;多年來,維護宮禁,管理弘德殿,勤勞夙著;神機營各項事務,亦辦理得宜,實為公忠體國之賢王!醇郡王已加親王銜,臣以為,醇郡王當進親王。’”

    啊?

    慈禧微微蹙起了眉,看著關卓凡,但沒有說話。

    “臣的小心思,”關卓凡坦然說道,“當然是瞞不過太后的。旁人看來,‘王大臣會議’上,朴庵和臣,針尖兒對上了麥芒,之後,‘上頭’又傳旨,斥責了朴庵一頓,彼此的顏面,更加不好看了。臣想著,臣同朴庵,都是宗室,都是懿親,都是與國同戚的人,同殿為臣,怎麼都不好鬧生分的,他進親王,出於臣的提議,也許,他會……多少領臣的一點兒情?這樣,呃,這個梁子,不就解開了嗎?”

    慈禧緩緩說道:“你倒是一片苦心,果真如此,再好不過了。”

    頓了頓,“嗯,‘東邊兒’怎麼說?”

    “母后皇太后有點兒猶豫,”關卓凡說道,“覺得朴庵年紀不大,現在就進親王,以後,可就不大有進身的餘地了。”

    頓了頓,“問其他人,曹毓瑛提了個建議,說,目下,大行皇帝的廟、謚,尚未明告天下,似乎……等到新君踐祚,再行加恩醇郡王,更加妥當些。”

    慈禧心中微動,點了點頭,“這樣……也好。”

    她明白曹毓瑛的用意:彼時進奕譞的親王,這個親王,就是皇太后封的;新君踐祚,再行加恩,這個親王,就是皇帝封的,後者的份量,當然比前者要重。

    還有,由新君進奕譞親王,示之以恩,對緩解彼此的矛盾,也有助益。

    “好是好,”關卓凡嘆了口氣,“可惜,晚了一步。”

    “晚了一步——怎麼說呢?”

    “軍機叫起之後,”關卓凡說道,“臣和幾位大軍機,走去內閣公署開會,就是這一趟,挨了這一刀。”

    慈禧的臉,“刷”的一下,白了。

    原來……如此!

    真的是……老七干的!

    關卓凡並沒有給慈禧提供任何奕譞派人刺殺他的具體的證據,但是,這個幕後主使,慈禧極自然的就派給了奕譞。

    事實上,非獨慈禧,幾乎每一個人,都是這麼“派”的。

    慈禧的目光,落在了關卓凡的傷臂上,過了好一會兒,還是不曉得該說什麼?只是黯然的、長長的嘆了口氣。

    老七真能……做出這種事兒來?

    也不奇怪,老七的脾氣,不像老六,有些地方,倒隨他五哥,也是人既笨,又愛鑽牛角尖兒,有的時候,鑽進去了就出不來。

    慈禧想起關卓凡方才說的“晚了一步”。

    晚了一步……也許,進奕譞親王的旨意,當天明發,或者,不必當天明發,只要當天把這個信兒傳了出去,關卓凡的這一刀,就可以躲了開去?

    唉!

    “哦,”關卓凡語氣輕鬆,“有一件事兒,還沒有來得向太后回明,這個姓許的刺客,是大內的侍衛,也不曉得他在宮裡,還有沒有同黨?總之,一時之間,侍衛們都是信不大過的了……”

    慈禧一怔。

    對呀……

    那……如何是好呢?

    “臣的生死,”關卓凡的語氣,依舊輕鬆,“並不足道,可是,哪個曉得,刺客有沒有……嗯,不利母后皇太后的心思?這個險,無論如何是不敢冒的……”

    這……

    也不能說是杞人憂天,關卓凡遇刺,說到底是為了嗣皇帝的事兒,而立麗妞兒為嗣皇帝,“東邊兒”和關卓凡,可是穿一條褲子的……

    “所以,”關卓凡說道,“臣請了旨,調軒軍入城,協防內城九門;另,入宮,協防大內。”

    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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