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史民國] 亂清 作者:青玉獅子 (連載中)

 
巴爾帕金 2014-5-16 16:37:58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2083 77582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7-5 21:10
第二四零章 大政潮來了!

    一片嘈雜之中,只聽寶廷高聲說道:“醇郡王大謬!皇帝的本生父不能干政,這是指的‘小宗入繼大宗’——王爺自己也說了的!榮安公主本身就在‘大宗’,她繼統、承嗣——承的是文宗顯皇帝的嗣!她是文宗顯皇帝親女!這能叫‘小宗入繼大宗’嗎?”

    微微一頓,“‘本生父’和‘本夫’,何得類比?實在是……謬之極矣!”

    醇王揚起臉來,冷笑著說道:“寶竹坡,你再怎麼口綻蓮花,又何得服天下人之心,堵天下人之口?!”

    轉向關卓凡:“我再說一遍,如果仿‘小宗入繼大宗’之皇帝本生父例——我就不反對榮安繼統、承嗣!”

    頓了一頓,咬著牙根:“軒親王,怎麼樣啊?”

    這就叫“撕破臉”了!

    下面更亂了!

    老成謀國者,情知暴風雨將臨,大政潮將起,卻不知如何應對、平息?手足無措,心急如焚;年輕未經大事的親貴,鐘王、孚王、載治、載漪等,睜著驚恐的眼睛,整個人都幾乎僵住了,膽小謹厚如載治者,甚至開始打起哆嗦來了。

    “醇郡王!”寶廷厲聲說道,“明明不是‘小宗入繼大宗’,何得仿‘小宗入繼大宗’之例?你這不是在……無理取鬧嗎?!”

    一個閒散宗室,指責一個親王銜郡王“無理取鬧”,這是真急了眼了。

    “竹坡,請讓我說兩句。”

    說話的是關卓凡。

    嘈雜聲一下子低了下來。

    寶廷立即收口,關卓凡撣了撣袍子,慢慢的站起身來。

    內閣大堂中,一時之間,再沒有人說話了,只聽得見粗重的呼吸聲,此起彼伏。

    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了關卓凡的身上。

    “我曾經向母后皇太后陳明,”關卓凡的聲音很平靜,“我的身份、處境,目下是比較尷尬的,王大臣會議,我不宜主持,請另簡親貴重臣主持其事——這個,博川、琢如、星叔、筠仙四位,都是聽到的。”

    文祥、曹毓瑛、許庚身、郭嵩燾,一頭:“是。”

    “母后皇太后問我,是不是因為榮安公主是我的福晉,所以,我要避嫌?我說,是的,聖明不過太后。”

    “當時,”關卓凡淡淡一笑,“母后皇太后訓喻,‘這個事兒,你想錯了!榮安不僅僅是你的福晉,更是文宗皇帝的親女!論爵位,你們倆是敵體,但究其竟,她是君,你是臣!父子兄弟夫妻之間,固然要避嫌,可天底下,有臣子避君上的嫌的道理嗎?’”

    微微一頓,“母后皇太后是這麼說的吧?——我沒有記錯吧?”

    文祥、曹毓瑛、許庚身、郭嵩燾四人,再次齊聲答道:“是,沒錯!”

    “固辭不得——再辭下去,大約就變成‘僭越’了——我只好謹領懿旨,來這個主持‘王大臣會議’。”

    頓了一頓,臉上露出苦笑,“沒想到——”

    又頓一頓,“醇郡王既以‘皇帝之本夫’責我,我也弄不清爽,小宗的‘本生父’和大宗的‘本夫’,到底有何區別?”

    寶廷急道:“王爺,這還用說嘛……”

    “竹坡,”關卓凡擺了擺手,“你容我把話說完。”

    寶廷只好收聲了。

    “我不敢亂天下人之心,”關卓凡的臉上,波瀾不驚,“亦不敢塞天下人之口,只好——”

    說到這兒,停了下來。

    內閣大堂內,雅雀無聲,連呼吸聲都聽不到了,人人屏息以待。

    “從即日起——不,從即時起,”關卓凡的聲音不大,但清清楚楚,“我自請開去一切差使,退歸藩邸——諸公,咱們再見了。”

    “轟”的一下,內閣大堂,炸了!

    “王爺,不可!”

    “逸軒,不可!”

    好幾個人,“呼啦”一下,站了起來,失聲驚呼——包括文祥、曹毓瑛、許庚身、郭嵩燾、睿王、伯王以及閻敬銘。

    其餘人等,亦亂作一團。

    有的目瞪口呆,有的面色慘白,有的口中“啊,啊”連聲,卻不曉得自己說了什麼?

    更有人眼前一黑,險些就暈了過去。

    真的來了!

    暴風雨來了!

    大政潮來了!

    且來的如此迅雷不及掩耳,如此叫人措手不及!

    武英殿大學士朱鳳標有些重聽,猶以為自己聽錯了,抓住身旁的文淵閣大學士瑞常的手,連聲問道:“什麼?什麼?”

    大學士講究的是“宰相風度”,在國家最重要的會議上,一位大學士,抓住另外一位大學士的手,連聲發問,這是十分“失儀”的舉動。可是,此時此刻,根本沒有人顧得上這些細枝末節,朱風標自己固然顧不上,被抓住了手“逼問”的瑞常也顧不上。

    瑞常張口結舌,不曉得該怎麼回答朱鳳標——他發現,把軒親王的話重複一遍,實在是……太困難了!

    關卓凡已邁步向外走去。

    文祥真的急了,跨前一步,一伸手,扯住了關卓凡的袖子:“王爺,不可!”

    關卓凡回過身,輕輕的撥開了文祥的手,點了點頭,說道:“博川,好意心領——好自為之吧。”

    說罷,繼續向前走去。

    文祥像被人施了定身法一般,一隻手伸到半途,呆呆的定住了。

    伯王雙臂一張,攔住了關卓凡的去路,大聲說道:“逸軒!老七胡鬧,你也跟著他胡鬧?這哪裡還像個國家親王的樣子?”

    言下之意,無疑是說,“胡鬧”的那一位,“不像個國家郡王的樣子”啦。

    關卓凡苦笑說道:“伯彥,若論摔跤,我可比你不過——你不要叫我難做。”

    伯王並不能真用蠻力阻攔關卓凡,只好眼睜睜的看著他繞過了自己。

    其餘的人,再沒有敢對關卓凡“動手動腳”的了,滿堂親貴重臣,大眼瞪小眼,眼看著軒親王出了內閣大堂,一路去了。

    怎麼辦?

    怎麼辦?

    有的人腦海中冒出一個可怕的念頭:天要塌了!

    “博公!”

    說話的是曹毓瑛,文祥從驚仲中清醒過來,見曹毓瑛、許庚身、郭嵩燾三人看著自己,個個神色嚴重而激動。

    文祥深深吸了口氣,略略的定了定心神,但聲音還是有一點打顫:“琢如、星叔、筠仙,咱們趕緊遞牌子請見,無論如何,要打消王爺的這個念頭!”

    “好!”曹毓瑛說道,“除了咱們幾個大軍機,是不是還應該——”

    文祥明白他的意思,點了點頭,說道:“是,還應該加上親貴!”

    抬起了頭,叫道:“睿王、伯王!”

    睿王和伯王圍攏了過來,不待伯王出聲,睿王便說道:“自然要算我和伯彥一份兒!”

    “不錯,不錯!”伯王應道。

    沉吟了一下,睿王扭轉頭,尋了一尋,很快就找到了人,喊了聲:“二叔,你呢?”

    “二叔”——喊得是莊王。

    莊王趕緊說道:“是,是,也算我一份兒,也算我一份兒!”

    文祥想起一事,對著朱鳳標和瑞常,拱了拱手,說道:“霞翁、芝翁為國家宰輔,今日之事,要請二位前輩做主。”

    朱風標此時,已經弄明白髮生了什麼,驚魂未定的他,趕緊站了起來,瑞常亦如是,兩人都連聲說道:“自然是以博公……呃,以軍機馬首是瞻。”

    “好!”文祥說道,“就咱們這……九個人,一塊兒遞牌子請見吧!”

    “博川……”

    文祥一轉頭,見是鐘王,臉上一副躍躍欲試的模樣;旁邊的孚王,卻是縮成了一團兒,面色青白。

    文祥嘆了口氣,說道:“沒算上王爺,不是因為王爺年輕,是因為……”

    猶豫了一下,還是說了出來,只是微微壓低了聲音:“同胞兄弟,不好明著犯生分,不然,外人看了不像!不過,有什麼話,我可以替王爺代奏。”

    “同胞兄弟”,指的當然是鐘王和醇王,意思是,我們遞牌子請見,是請母后皇太后的懿旨,叫軒親王打消“開去一切差使,退歸藩邸”之議,可是,這個“議”,始作俑者,是你七哥,你如果跟我們一塊兒上去,就是“明著”和你七哥“犯生分”了。

    文祥雖然壓低了聲音,但是,想來相關人等還是聽得清楚的。

    事實上,文祥亦有意請“相關人等”聽清楚:鐘王和你是“同胞兄弟”,恭王和你,難道就不是“同胞兄弟”了嗎?看看你在會議上,是如何逼迫你六哥的?!

    鐘王難掩失望之色,只好說道:“好吧,我的意思,咱們大清,少了誰都行,少了三哥可不行!請母后皇太后好好兒跟三哥說一說,叫他消消氣兒,趕緊回來!”

    文祥心中嘀咕:咱們大清,少了誰都行,少了三哥可不行——這種話,可不能“代奏”啊!

    呃,難道,少了母后皇太后……也行?

    這個鐘郡王,還是太年輕了!

    “這麼著好不好?”文祥說道,“我就說,鐘郡王說,‘臣以為,軒親王國家柱石,朝野之望,且樞務至重,端賴主持,請母后皇太后溫言訓喻,叫他早日……銷假入直’?”

    “好,好!”鐘王欣然說道,“博川,你說的真好!我……就是這個意思!”

    “好了,走罷!”

    一眾親貴重臣,正要開路,有人說話了:“怎麼……王大臣會議,不議下去了嗎?”

    眾人看時,原是醇王。

    文祥氣極反笑,忍了再忍,看著醇王的眯縫眼、掃帚眉、塌鼻樑、厚嘴唇,以及一副永遠沒睡醒的迷糊樣兒,心底的厭惡,再也壓抑不住,大聲說道:“醇郡王,你太不知輕重了!”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7-5 21:11
第二四一章 亂政

    養心殿。

    母后皇太后進入明殿之後,在東暖閣裡立候的九位親貴重臣,聽得門外“花盆底”踩在金磚上的“嗒嗒”聲,十分匆促,異乎尋常——自辛酉年“垂簾聽政”以來,兩宮皇太后“升座”的時候,局勢再緊迫、事情再重大,也是一步一搖,從從容容,從未聽見過如此倉促的腳步聲。

    一眾親貴重臣,本來就緊張,這下子,心攥得更緊了。

    門簾掀開,母后皇太后進來了。

    九位親貴重臣,垂首侍立,頭頸皆不稍移,不過,眼珠子卻是可以轉動的——這個也實在管不住自己。其中眼尖的,已看了出來,母后皇太后蒼白的臉龐上,泛著潮紅,上邊兒,似乎……猶有淚痕?

    甫一落座,母后皇太后便連聲問道:“怎麼回事兒?怎麼回事兒?”

    不比繁重富麗的朝服,孝袍簡約肅淨,約略顯得出身段兒,因此,母后皇太后高聳的胸脯急速起伏的景緻,也落到了親貴重臣們的眼中。

    這個就實在不敢多看了,九位親貴重臣跪下行禮,“恭叩母后皇太后金安。”

    “行了,行了!”慈安以少見的不耐煩的口氣說道,“別鬧這些虛禮了!快說說,到底怎麼回事兒?”

    “虛禮”是一定要“鬧”的,可是,“鬧”過了“虛禮”,還是沒有人說話,因為,大夥兒——尤其是幾個大軍機,發現了一個極尷尬的事情:軒親王不在場,哪個第一個來回答母后皇太后的問話,都不曉得了。

    軍機“叫起”,“上頭”有所垂詢,若未指名,那一定要由軍機領班第一個回話。其餘軍機大臣,有時也會“越次”,不過,這種情形,或者有軍機領班的“轉介”,或者,一個話頭已經說開了,中間涉及某軍機大臣該管的事務,該軍機大臣在軍機領班的暗示下,可以“越次”回話。

    反正,絕沒有一開場,第一個問題,就由軍機領班之外的軍機大臣“越次”回話的道理。

    大軍機的排名,關卓凡之後,就到文祥,可是,這個“排名”,僅僅是一個“潛規則”,並無法定效力,何況,現在也不是軍機“叫起”,文祥自己也不曉得,該不該由他來回答母后皇太后的“垂詢”?

    “怎麼不說話?”慈安並未意識到排名和次序的問題,“太監過來說,王大臣會議上,關卓凡和七爺吵起來了,然後……就撂挑子不干了!我……我都快急死了!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兒呀?”

    有人心中嘀咕:母后皇太后這個形容,可不像是……唱雙簧呀。

    “奇怪了——你們怎麼都不說話?想急死我啊?”

    文祥咬了咬牙,正想開口,母后皇太后“指名”了:“文祥,你說!”

    包括文祥在內,九位親貴重臣,都大鬆了一口氣。

    “回母后皇太后,”文祥說道,“不是軒親王和醇郡王吵,是醇郡王發難於先——”

    頓了一頓,“醇郡王說,若仿‘小宗入繼大宗’之皇帝本生父例——他就不反對榮安公主繼統、承嗣……”

    說到這兒,停了下來,以待母后皇太后“消化”。

    果然,母后皇太后一時間沒有反應過來:“‘小宗入繼大宗’之……皇帝本生父例?那是什麼?”

    “回母后皇太后,”文祥說道,“如果‘小宗入繼大宗’,皇帝的本生父,是不可以干政的。”

    “哦……”

    雖然“哦……”,但母后皇太后還是反應不過來:“這個,干關卓凡什麼事兒呢?他又不是什麼……‘皇帝的本生父’?”

    “回母后皇太后,”文祥說道,“醇郡王說,如果榮安公主繼統登基,軒親王就是……皇帝的‘本夫’,所以,必須仿‘小宗入繼大宗’之皇帝‘本生父’例。”

    慈安愕然:“‘本夫’?‘本生父’……呃,這兩個,扯得上干係嗎?”

    “母后皇太后聖明!”文祥說道,“確實是扯不上干係的。方才在會議上,寶廷已經剖析的很清楚了——榮安公主是文宗顯皇帝親女,本就是‘大宗’的女兒,她繼統、承嗣,不是‘小宗入繼大宗’,因此,不能仿‘小宗入繼大宗’之例。”

    “這不就是了?七爺這麼說,可是有點兒荒……”

    不曉得母后皇太后要說“荒唐”還是“荒謬”?反正,“荒”後面的那個字,及時的嚥了回去。

    頓了一頓,慈安問道:“關卓凡就是因為這個?……”

    “是。”

    “嗐!”慈安搖了搖頭,大不以為然的樣子,“犯得著嗎?”

    “軒親王身處嫌疑之地,”文祥說道,“憂讒畏譏,也是……真難。”

    慈安默然。

    過了一小會兒,她決然的說道:“不行!得趕緊叫他回來!”

    “是!”

    慈安慢慢掃視著跪在地上的一眾親貴重臣,說道:“這個事兒,你們還有什麼看法?”

    曹毓瑛輕輕咳嗽了一聲,說道:“回母后皇太后,臣有話說。”

    “你說。”

    “臣以為,”曹毓瑛說道,“醇郡王之謬,不僅僅在於將榮安公主繼統、承嗣,胡亂比附於‘小宗入繼大宗’,事實上,他根本就搞錯了‘小宗入繼大宗、皇帝本生父不能干政’制度之本意。”

    “哦?”慈安眼睛一亮,“你說說,他怎麼搞錯了?”

    “母后皇太后請想,”曹毓瑛說道,“‘小宗入繼大宗’,嗣皇帝的‘本生父’,原先在做些什麼?要麼如前朝,在其封國就藩;要麼如本朝,在京城居閒——總之,都不在政府,更不在中樞!”

    頓了一頓,“嗣皇帝繼統踐祚之時,必定是中樞得人,上下各安其位,如果不定下‘皇帝本生父不能干政’的制度,由得他插手政府,那麼,以他的特殊的身份,原先運作得好好兒的政府,不就全亂套了嗎?”

    “對……是這麼個理兒。”

    “既‘干政’,則‘政亂’,”曹毓瑛說,“此即謂之‘亂政’!所以,不能不未雨綢繆,定下‘小宗入繼大宗、皇帝本生父不能干政’的制度!”

    頓了一頓,“可是,如果皇帝的‘本夫’——如軒親王者,原本就在政府,原本就在中樞,原本就是執掌中樞的,則皇帝踐祚前後,又有什麼分別?——皇帝踐祚前,軒親王執掌中樞,皇帝踐祚後,軒親王還是執掌中樞,一如其舊——何‘干政’之有?何‘政亂’之有?何‘亂政’之有?”

    “對呀!”

    母后皇太后的眼中,放出光來。

    “臣以為,”曹毓瑛說道,“若真照著醇郡王說的辦,才會‘政亂’,才叫‘亂政’!——樞府領袖,莫名其妙的易人,原先運作得好好兒的政府,全然打亂了,難道不會‘政亂’?這麼幹,不是‘亂政’,又是什麼?”

    “對,對,對!”

    慈安的整張面龐,都放出光來了,她用極欣賞的目光看著曹毓瑛:“曹毓瑛說的太透徹了,就是這麼個理兒!——逼關卓凡撂挑子,才是‘亂政’!”

    其餘親貴重臣,包括文祥在內,對曹毓瑛,亦無不佩服,一番話說下來,不但替軒親王“洗”得乾乾淨淨,還反過來,將髒水潑到了醇郡王的頭上——“亂政”,這是多麼嚇人的一頂帽子?

    “就你們幾位吧,”慈安說道,“跪安之後,到朝內北小街走一趟,叫關卓凡趕緊回來,別再鬧意氣了!——呃,最後這句話,跟他說,是我說的!”

    “你們幾位”——在場的九位親貴重臣,自然都算在內了,於是,大夥兒一起答道:“是,臣等謹遵懿旨。”

    “臣以為,”曹毓瑛說道,“事情既然已經出來了,還是要有一道‘明發’,庶幾人心安定,謠啄不起。”

    “這是自然的,”慈安說道,“道理一定要講清楚——特別是你方才說的那些,都要敘了進去!”

    “是!”

    文祥想起一事,說道:“回母后皇太后,鐘郡王有話,要臣代奏。”

    “哦?什麼事兒啊?”

    “鐘郡王說,他以為,‘軒親王國家柱石,朝野之望,且樞務至重,端賴主持,懇請母后皇太后溫言訓喻,叫他早日銷假入直。’”

    慈安不由笑了:“八爺年紀輕,腦筋可比七爺清爽啊!”

    頓了頓,“我看,八爺的這個意思,也可以敘進旨意裡邊兒。”

    “是,臣等謹遵懿旨。”

    母后皇太后表揚鐘王,等於表揚文祥,因為大夥兒都親耳聽見了,鐘王的“這個意思”,其實是文祥的捉刀。

    “臣亦有話要奏!”

    這話中氣充沛,乃是出於睿王。

    “你說吧。”

    “臣以為,”睿王大聲說道,“軒親王不僅是‘朝野之望’,也是‘宗室之望’!”

    微微一頓,“宗室覺羅,上下遠近,皆以為軒親王為懿親翹楚、八旗模範!”

    宗室之望、懿親翹楚、八旗模範——嘿,這高帽,一頂又一頂啊!

    “仁壽這話在理兒——”母后皇太后喜動顏色,“莊親王、伯彥,你們兩位說呢?”

    莊王和伯王趕緊說道:“是,臣等亦以睿親王之言為然!”

    母后皇太后的目光,又轉向了朱鳳標和瑞常。

    朱鳳標慌了:什麼意思?母后皇太后總不成要我說軒親王是……“士林之望”吧?呃,軒親王可是連學也沒有進過,這麼說,會不會過了點兒?傳出去,會不會被人笑話?

    朱鳳標這個武英殿大學士囁嚅不言,瑞常這個文淵閣大學士只好“越次”奏道:“臣有話要說。”

    “說吧。”

    “臣以為,”瑞常說道,“國計民生,外交折衝,固然少不得軒親王;將養士子,培育文氣,亦端賴斯人!因此,呃,鐘郡王說得對,‘樞務至重’,軒親王不宜稍離。”

    如是說就比較恰當了,關卓凡自然不能說是“士林之望”,但在“將養士子,培育文氣”上面,確實是做了不少事情的。

    譬如,為讀書人進身計,開辦“師範館”,作育師範人才,此為文明教化之典型,實實在在是“將養士子,培育文氣”。而且,設立“師範館”所費之一百零五萬兩白銀,盡數出自榮安公主、敦柔公主的“妝奩拍賣”所得,因此,讀書人不但受軒親王惠,亦受軒親王福晉惠——甚多!甚多啊!

    再有,“宗室銀行”為翰、詹、科、道低息貸款,也算是另一種形式的“將養士子,培育文氣”。

    甚至,之前的廢除太監申斥制度,亦可勉強歸入此類。

    朱鳳標大為懊悔:這麼得體的話,自己怎麼沒有想起來呢?如果被母后皇太后有所誤會,可就不好了!

    於是,朱大學士忙不迭的說道:“瑞常言之成理,伏乞母后皇太后嘉納!”

    母后皇太后連連點頭:“好,好,好!”

    頓了一頓,“好罷,就這樣吧,這些話——仁壽說的、瑞常說的,能敘進懿旨的,儘量敘進去!嗯,寫旨來看!”

    “是!”

    一眾親貴重臣,跪安退出。

    四位軍機大臣,回到軍機處寫旨;三位親王、兩位大學士,在景運門內的九卿值房坐等——等旨意下來了,九個人會齊了,一塊兒去朝內北小街,辦傳旨兼勸說軒親王“銷假入值”的差使。

    這道懿旨,主筆的,還是曹毓瑛。

    “琢如,”文祥用一種商量的口吻說道,“你看這樣好不好?太平湖那兒……最好不要直接指斥——能不指名道姓,就不要指名道姓吧!不然,我擔心……”

    他的話,沒有說全,不過,其餘三位大軍機都是可以默喻的:不然,我擔心激化矛盾,亂上加亂。

    曹毓瑛倒是有心趁這個機會,給醇王狠狠安上一頂“亂政”的帽子,叫他再也不能上跳下竄,攻訐關卓凡,反對榮安公主繼位。不過,他也承認,目下還沒到徹底打倒醇王的時候,火候不足的情況下,操之過急,會煮成夾生飯。

    另外,文祥的意見,不能不尊重——文祥剛剛被爭取過來,還十分的勉強,不能把他給逼回去了。

    “可是,”說話的是許庚身,“話總得說透啊。”

    “是啊,”郭嵩燾也說,“母后皇太后交代了,道理都得敘進旨意裡。”

    文祥不吭聲。

    “博公,”曹毓瑛說道,“你看這樣行不行?凡涉及太平湖的,一律‘或雲’,如何?”

    頓了頓,“有心人皆可默喻,亦不直接落太平湖的面子。”

    “好,”文祥終於點頭了,“高明之至!”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7-5 21:11
第二四二章 恕臣無狀,不能奉詔

    軍機大臣擬旨的當兒,母后皇太后並沒有離開養心殿,就在西暖閣“坐等”。旨意擬好,四軍機再至養心殿,牌子遞了進去,母后皇太后立命東暖閣傳見。

    因為小皇帝已經“大行”了,嗣皇帝則尚未產生,目下的“上頭”,只有皇太后,沒有皇帝,所以,這道旨意的行文,不必模擬皇帝的語氣,而是全用皇太后的口吻,因此,深入而淺出,加上方才的君臣奏對為佐,慈安無須旁人解釋,自個兒就能大致看了下來。

    “‘或雲’……”慈安說道,“嗯,這個,說的就是七爺了。”

    母后皇太后的這句話,並不是設問,幾位大軍機不必作答,可大夥兒還是免不了有點兒尷尬:這本來是不言而喻的,不過,母后皇太后還是把這個“公開的秘密”又“公開”了一遍。

    “‘或雲’,‘或雲’……”

    整份旨稿看過了,放下了白摺子,慈安又輕輕的念了兩遍“或雲”,語氣之中,頗有躊躇之意。

    同時,蔥管兒般的手指,在摺子上輕輕滑動著,鳳仙花汁染紅的指甲,耀人眼目。

    四個大軍機的心,不由都微微的提了起來:怎麼,瞧母后皇太后的形容,好像……對這份旨稿,有些不大滿意似的?

    母后皇太后終於說話了:“就這麼‘明發’吧!想來……關卓凡也不是那麼小心眼兒的人。”

    四位大軍機,同時恍然:原來,旨稿中沒有直接點醇王的名字,母后皇太后頗不以為然呢!

    文祥心中,猛然一沉。

    “你們趕緊辦吧,”慈安將旨稿向外輕輕的推了一推,“我估計,再遲一遲,‘他’的摺子就該遞進來了。”

    四軍機微微一怔,隨即都反應過來了:“他”的摺子,指的是軒親王的“自請開去一切差使、退歸藩邸”的摺子。

    “是!”

    “抓緊”是“抓緊”,不過,還是得折騰好一陣子的功夫。旨稿雖說一字未易,可畢竟只是旨稿,還得送回軍機處,由軍機章京謄正,裝在黃匣子中,再次進呈。母后皇太后用了印,再由軍機處轉內閣“明發”。

    四位大軍機至景運門內九卿直房,約上了等候在那裡的三位親王、兩位大學士,一起往內閣而來。內閣事先已得到通知,快馬加鞭,九位親貴重臣到來的時候,“明發”的一系列手續,剛剛好做完。文祥取了旨意,九位親貴重臣,出得宮來,上車的上車,坐轎的坐轎,往朝內北小街迤邐而來。

    到了軒親王府,說了“有旨意”,王府立即大開中門。

    看著“傳旨團”的超豪華陣容,軒王府門上的人,無不露出了訝異的神色——欽差傳旨,司空見慣,可是,哪一個見過,三位親王、兩位大學士、四位軍機大臣,一塊兒過來傳旨的?

    本朝開國以來,這是不是頭一回?

    頒旨的場面也很有意思。

    九位親貴重臣,一字排開,面南而立,一邊兒是軍機大臣,一邊兒是親王、大學士,“指名”頒旨的文祥則居中。軒親王府的花廳的地方不算小,可也密密的站了一排,連身後的香案都遮住了。

    面北而跪的接旨人,卻只有軒親王一位。

    相映成趣啊。

    文祥取出黃綾封套中的上諭,踏上一步,雙手展開,輕輕的咳了一聲,念道:“諭內閣……”

    未免“注水”之譏,旨意的具體內容,獅子就不在此贅述啦。

    “……欽此!”

    文祥唸完了旨意,對折合攏,雙手捧著,微微前伸,滿臉笑容的看著關卓凡,意思是要他“謝恩、領旨”。

    關卓凡磕下頭去。

    “我皇太后天高地厚之恩,”抬起頭來,關卓凡朗聲說道,“臣感激涕零……”

    九位親貴重臣,不由自主,大大的鬆了口氣。

    “……不過,恕臣無狀,不能奉詔。”

    什麼?!

    九位親貴重臣,眼睛一齊睜大了,嘴巴也都微微的張了開來。

    文祥腦子中“嗡嗡”作響,他略定了定神,嚥了口唾沫,艱難的說道:“王爺……不奉詔?”

    “我心倦神疲,身顫魂搖,”關卓凡平靜的說道,“樞務至重,我的精神和身子,都不堪為主持了。請諸公替我奏明皇太后,我若繼續留在樞府,不過屍餐素位,只有誤國兼自誤而已。”

    頓了一頓,“臣辜恩背職,罪該萬死。”

    說罷,俯下身去,又磕了一個頭。

    然後,站起身來,微微垂首。

    “王爺!”

    “逸軒!”

    眼見四軍機和睿王、伯王都要圍了上來,關卓凡站直了身子,擺了擺手:“我意已決,各位不必再說什麼了。”

    頓了一頓,“諸公往來奔波,十分勤苦,我這兒,除了清茶一杯,無他以為敬,諸公若不著急趕回去繳旨,就請小坐,待下人奉茶,不過,恕我不能奉陪了。”

    說罷,拱了拱手,掉頭而去了。

    九位親貴重臣,人人目瞪口呆。

    文祥的腦子,亂成一片。

    軒親王是什麼意思呢?

    他是要演“三推三讓”的戲碼呢?還是……真的對上諭中沒有明確指斥醇王不滿?

    想到自己在其中的責任,文祥心裡面沮喪極了。

    “博公,”曹毓瑛低聲說道,“咱們先回去繳旨吧,看看‘上頭‘的意思,再說。”

    “是,”許庚身說道,“事緩則圓!”

    “我看,”郭嵩燾也說道,“咱們亦不必太過懊惱,一次不成,就再來一次——精誠所至,金石為開!”

    “筠仙這話說的在理——”曹毓瑛說道,“博公,軍機處現以你居首——你要打起精神來!”

    文祥一震。

    他舒了口氣,微微搖了搖頭,說道:“琢如責我以義,我不敢不領。不過,‘軍機處以我居首’——這個話,千萬不敢這麼說,軒親王之外,軍機處裡,沒有‘為首’的人,我和你、星叔、筠仙,都是一樣的。”

    曹毓瑛微微一笑,說道:“是,精誠團結,合舟共濟。”

    文祥又是微微一震,“是,琢如,你說得好——精誠團結,合舟共濟。”

    就在這時,軒王府的幾個妙齡丫鬟,裊裊娜娜,絡繹入內,每個人都端著一個大大的倭漆托盤。眾人看時,只見托盤上面,除了“清茶一杯”之外,還有十幾碟各種各樣的點心、乾果。

    伯王笑道:“好,好!現下已經過了飯點兒,肚子正在叫呢,你們想的倒是周道!——只可惜沒有酒!”

    為首的一個高挑明豔的丫鬟,抿著嘴兒笑道:“王爺要喝酒,我這就給您取去——不曉得王爺愛喝什麼酒?有汾酒,有紹酒,也有洋人的酒——白的、紅的,都有。”

    伯王呵呵笑道:“你別再說了,再說,我的饞蟲就勾上來了!我倒是想喝,可是,一會兒還得回去繳旨,給‘上頭’聞到我一身酒氣,可就不妙了——這就很好!”

    說著,自顧自的坐了下來,抓起一塊點心,就往嘴裡塞,同時,也不忘了招呼其他的人:“老莊、老睿,霞翁、芝翁,博川、琢如、星叔、筠仙……來,來,來,趕緊過來,墊巴墊巴!”

    文祥是一點兒胃口也沒有,又想著要趕回宮繳旨,正在猶豫,曹毓瑛笑道:“好,好,盛情難卻,就用一些,就用一些!”

    說著,湊近文祥,放低了聲音:“霞翁、睿王,都是上了年紀的人,往來奔波,要喘口氣兒。”

    睿王雖然上了年紀,但體狀如牛,“往來奔波”,根本不在話下,不過,朱鳳標卻是真的需要“喘口氣兒”的。

    “還有,”曹毓瑛的聲音壓得更低了,“軒邸好意,不可辜負。”

    文祥心中一動,腦海之中,“好意”二字,猶如在漫天烏雲中,開出了一線天光,雖然光芒十分微弱,卻足以自慰,不由就欣然說道:“是,是,要喘口氣兒,要喘口氣兒!諸公……都請吧!”

    *

    *

    “什麼?”慈安愕然,‘他“不奉詔?”

    “是,”文祥黯然說道,“臣等辦差不力,請母后皇太后責罰。”

    說罷,九位親貴重臣一起俯下身去。

    “這個,倒不干你們的事兒……”

    親貴重臣們都發覺了,母后皇太后“愕然”是“愕然”,但是,反應並不如原先想像中的那麼激烈。

    慈安沉吟片刻,說道:“為的什麼呢?是因為……上諭中沒有直接點七爺的名兒嗎?我看了旨稿,本來就覺得有些不大踏實的……”

    母后皇太后似乎是真的在指責軍機們“辦差不力”了。

    文祥大為不安,說道:“回母后皇太后,以‘或雲’替代醇郡王……呃,臣是說,不在上諭中直接提到醇郡王,是臣的一力主張,曹毓瑛、許庚身、郭嵩燾三人,呃,是曲從臣意,不得不為,請母后皇太后處分臣一人就好。”

    慈安微微一怔,隨即微微一笑,說道:“你誤會了,我沒有指責哪個的意思,其實,這個稿子叫我來擬,我也不會直接點七爺的名兒的——現下已經夠亂了,可不敢亂上加亂!文祥這個主張,是……嗯,老成謀國之舉!”

    微微一頓,又笑了笑,“當然,這個稿子,叫我來擬,我是擬不出來的。”

    文祥心中感激,磕下頭去:“臣惶恐!”

    “一碼歸一碼,”慈安說道,“雖然說,誰都不怪的,可是,咱們還是得弄明白,他為什麼不奉詔啊?你們說,是不是……我說的這個原因呢?”

    “回母后皇太后,”曹毓瑛說道,“臣以為,軒親王氣量寬宏,未必……如此。”

    “是啊,”慈安說道,“我原先也想著,他不是那麼小心眼兒的人——嗯,那你說,是為了什麼呢?”

    “臣不敢揣測軒親王之思想,”曹毓瑛說道,“不過,‘名不正,則言不順;言不順,則事不成’,‘王大臣會議’上,偌大風波,人心浮動,溯本清源,‘必也正乎名’,是很有必要的。”

    曹毓瑛雖然掉了兩句文,但十分淺顯,慈安都聽得懂。

    不過,該講的道理,這道上諭中都已經講了,除了直接批評醇王,還能怎麼“溯本清源”?怎麼替關卓凡“必也正乎名”?

    曹毓瑛的話,說的雖然委婉,但言下之意,慈安聽得出來:雖然說,某人“氣量寬宏”,“不是那麼小心眼兒的人”,可是,還是要點名批評醇王的。

    亦由此而知,是否在上諭中直接點醇王的名,幾個軍機大臣之間,是有著微妙的分別的——不在上諭中直接點醇王的名,確實只是文祥一個人的主張。

    圈子又繞了回來。

    “也是,”慈安嘆了口氣,“是非,是非,這道上諭,只有‘是’,沒有‘非’,未免有一點兒……不成‘是非’了。”

    這幾句“是非”之論,卻是十分精闢,連文祥在內,都十分佩服,一起說道:“母后皇太后聖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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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四三章 燃眉之急

    “聖明”歸“聖明”,但是——

    “呃,”慈安說道,“可是,我還是覺得,直接指著七爺的鼻子罵,實在是不大好……”

    “是,母后皇太后指畫甚明!”曹毓瑛的話風,有了微妙的轉變,“此多事之秋,有賴廊廟之上,一心一德,共資康濟,嗯,懿親之間,於此為尤甚!根本之間,不可先起猜嫌!不然,殊駭中外之視聽,實增宵旰之憂勞!”

    頓了一頓,“臣的意思,亦並非一定要在上諭中對醇郡王有所指斥,最好……”

    說到這裡,微微躊躇。

    “曹毓瑛說得真好!就是這麼個理兒!”慈安欣然說道,“再發上諭的話,這些個話,都可以敘進去!”

    微微一頓,“嗯,你繼續說,最好什麼?”

    曹毓瑛說的確實是好,但他的意思,慈安並沒有完全領會,不過,旁邊的親貴重臣們,卻是都聽明白了:“懿親之間”,“根本之間”,“先起猜嫌”的是哪一個?引致“殊駭中外之視聽,實增宵旰之憂勞”的,又是哪一個?

    所以,曹毓瑛的話,其實還是在指斥醇王。

    “謝母后皇太后獎諭!”曹毓瑛說道,“臣以為,最好醇郡王自己能夠上一個摺子,嗯,對自己在‘王大臣會議’上的作為,有所……譬解。”

    這個話,慈安可是聽懂了:什麼“譬解”,就是認錯嘛。

    “你要七爺認低伏小?”慈安微微搖頭,“呃,我是說,七爺如果肯後退一步,自然再好不過,可是,他那個脾氣,我看……難!”

    這不僅僅是“脾氣”的問題。

    醇王如果承認自己在“王大臣會議”上言行不當,就等於放棄了反對榮安公主繼統、承嗣的立場——這才是真正“難”的。

    “再者說了,”慈安秀眉緊蹙,“這個話,誰去跟他說呢?反正,我是不行的,上一次,你們都曉得的……”

    說到這兒,又搖了搖頭,微微苦笑。

    上一次,醇王“闖殿”,叔嫂倆大吵一架,母后皇太后最後都氣得哭了。

    “是,”曹毓瑛從容說道,“母后皇太后說的是,是臣思慮不周了。”

    事實上,俺根本沒指望醇郡王上這個“罪己折”。

    頓了一頓,曹毓瑛繼續說道:“那麼,就只有再頒懿旨,剴切宣諭,敕軒親王以大局為重,力疾從公,早日銷假入直。”

    “力疾從公”四字,就是在面兒上認可了關卓凡說的“心倦神疲,身顫魂搖”,算是搭一個彼此下得來台的台階。

    “好,好!”慈安說道,“那你們就準備擬旨吧。”

    “是!”

    “哦,對了,記住,曹毓瑛方才說的那些……嗯,‘廊廟之上,一心一德,共資康濟’還有……哦,‘懿親之間,於此為尤甚’!還有……嗯,‘根本之間,不可先起猜嫌’什麼的——都要放了進去。”

    “是!”

    “等一等,”慈安說道,“呃,我想起個事兒來了……”

    九位親貴重臣,都不說話,靜候母后皇太后訓諭。

    “在此之前,”慈安說道,“我是說——擬旨之前,你們幾個,能夠和關卓凡說的上話的,最好去他家走一趟,私下底問一問他,到底……怎麼一回兒事兒啊?”

    頓了一頓,“這樣子,旨稿擬起來,也會……呃,‘有的放矢’些吧?”

    母后皇太后的這一招,用意是好的;如果某個臣子“獨對”,做如此指示,也不為過。可是,一大堆人攏在一起,彼此心思又不全然一致,就未免叫人尷尬了。因為煌煌朝堂,一切言行,都要正大光明,母后皇太后卻公然要行……“密室交易”?

    這個,嘿嘿。

    還有,誰是“能夠和關卓凡說的上話的”?有的人,譬如伯王,和關卓凡走的雖近,但自知彼此絕非事事可以共心腹,那麼,我到底算不算“能夠和關卓凡說的上話的”?

    伯王之流也罷了,文祥才真正尷尬。

    文祥在立嗣皇帝一事上面,原先是不支持榮安公主繼統、承嗣的——這個,彼此心知肚明;軒親王“不奉詔”的這份諭旨,又是他一力主張不直接點醇王的名字——軒親王有可能就是因為這個才“不奉詔”的喲。

    可是,文祥又是關卓凡之外,軍機大臣中排名最前的人物,理論上,算是關卓凡治國理政最重要的助手,那麼,算不算“能夠和關卓凡說的上話的”呢?

    反倒是朱鳳標、瑞常兩個大學士要坦然一些:反正,我們本來就不是能夠和軒親王“說的上話的”。

    呃,可是,萬一母后皇太后認為,俺們是能夠和軒親王“說的上話的”,怎麼辦?

    還是尷尬。

    一眾親貴重臣,只好參差不齊的含混答應:“是……”

    母后皇太后沒有發現大夥兒的尷尬,,還在熱心指導:“不過,你們不要像今兒傳旨似的,約齊了一塊兒去——分開來,自個兒去自個兒的,這樣,才好說話。”

    “是……”

    “這第二道旨意,”慈安說道,“待你們從‘他’那兒得了信兒了,咱們合計清爽了,再擬。”

    “是……”

    跪安之後,九位親貴重臣,退出了養心殿。

    一出養心門,腳步不由就放慢了,彼此面面相覷。

    睿王第一個忍不住:“‘上頭’叫咱們到朝內北小街去做說客,各位,這個差使,該怎麼辦啊?”

    嘴中說的“各位”,眼睛卻看著曹毓瑛。

    人同此心,尤其是伯王、朱鳳標、瑞常幾個,不約而同,隨著睿王一起,望向了曹毓瑛。

    大夥兒都曉得的,這個事兒,問文祥是沒有用的,只有曹琢如,錦囊之中,或有妙計。

    “我以為,”曹毓瑛微笑說道,“母后皇太后那句‘能夠和軒親王說的上話的’,諸公不必太過在意——諸公都是國家重臣,軒親王又一向虛懷若谷,哪有不能夠和他說的上話的道理?去就好了——都去。”

    啊?

    “當然,要謹遵懿旨,‘自個兒去自個兒的’。”

    “至於見還是不見,”曹毓瑛慢吞吞的說道,“那是軒親王的事兒,不是咱們的事兒。”

    “啊……”

    這一下,彼此會心,大夥兒相互以目,心下佩服:曹琢如就是曹琢如,果然高明!

    至於如果軒親王延見,該說些什麼,就不必請教曹琢如了。

    幾位親貴重臣,個個都是人精,交情不到、不是軒親王心腹的,自然不會傻乎乎的照母后皇太后的訓諭,真的去問軒親王,“您要如何才肯銷假入直啊?”當然是撿著上諭中那些冠冕堂皇的話,勸上幾句就算了——軒親王不肯聽,不肯說他“銷假入直”的條件,我也沒有法子啊!

    *

    *

    出了內右門,一眾親貴重臣拱手相別。

    四位大軍機剛剛回到軍機處,還未坐定,一個叫做徐用儀的軍機章京,推門而入,手中捧著一個白匣子,口中說道:“我一直在對面兒的軍機章京直廬守著,看見四位大人回來,就趕緊過來了——這份摺子,‘黃折’已經遞進了內奏事處;‘白折’——外奏事處的人,不曉得該不該往朝內北小街送,就送到軍機處來了!”

    四位大軍機都是微微一怔,彼此交換了一個眼神,不必言語,便迅速取得了一致意見。

    “自然要往朝內北小街送!”文祥說道,“你趕緊到外奏事處去,叫他們快馬送達軒親王府,一瞬都不要耽擱!”

    “一瞬”這種字眼,是很少使用的,徐用儀曉得嚴重,答了聲“是!”轉頭就走。

    “等一下!”

    說話的是曹毓瑛。

    徐用儀一隻腳已經跨出了門檻,又縮了回來。

    “摺子是哪裡來的?”

    “蘭州的電報,左季高領的銜。”

    那就是新疆的軍報了!

    “你跟外奏事處的人說,”曹毓瑛鄭重說道,“萬一軒親王不納,叫他們趕緊把摺子送回軍機處來;若軒親王收了下來,也要立即回來稟報——我們四個,就在這兒坐等!”

    “是!”

    徐用儀快步去了。

    郭嵩燾悶悶的說了句:“王爺怕是不納的——希望我想錯了吧。”

    其餘三位大軍機,其實也都是這麼想的,互相看了看,都不由輕輕的嘆了口氣。

    “對了!”許庚身突然想起一事,“該叫人去內奏事處看一看,王爺的摺子,遞了進去沒有?”

    說著站起身來。

    “王爺的摺子”,指的是關卓凡“自請開去一切差使、退歸藩邸”的奏摺。

    “對!”

    “對!”

    文、曹、郭,都被提醒了。

    許庚身點了點頭,匆匆而出。

    內奏事處就在乾清宮南廡,距軍機處不遠,過不多時,許庚身便回來了,面色凝重:“已經遞進去了!”

    雖然是意料中事,但文、曹、郭三人,還是心中一沉。

    大約過了小半個時辰,徐用儀進來了,手裡抱著那個白匣子。

    這就是“不納”了!

    雖然這也是意料中事,但四位大軍機,心中又是猛的一沉。

    徐用儀將白匣子放到桌子上,抹了一把汗,說道:“外奏事處的人說,連大門都沒讓進去!王府門上,傳軒親王的話,說從今往後,‘白折’再也不要往朝內北小街送了,免得耽誤事兒!”

    幾個大軍機,心中都異常沉重。

    今天自“王大臣會議”開始,就一直驚心動魄,一件事接著一件事——都是天大的事兒,追魂奪命一般,幾位大軍機,都沒有顧得上“黃、白折制度”的事情——其實,這才是燃眉之急!

    目下“上頭”的那一位,連獨自看摺子的能力都欠奉,軒親王如果撒開了手,軍國要務如何裁決?

    在軒親王“銷假入直”之前,一應軍國要務,自然歸目下的四位大軍機“商量著辦”,可是——如果彼此生了歧見,相持不下,怎麼辦?

    到時候,該以誰的意見為準呢?

    這是一層。

    還有一層,普通政務還好說,可如果遇到真正需要“決疑”的大事,文、曹、許、郭幾位,自己都不曉得,自己有做決定的權力嗎?甚至是——有做決定的能力嗎?

    文祥也好,曹毓瑛也好,本質上都是“出主意”——即參謀的角色,真正“抓主意”——即拍板做決定的,一直是慈禧、恭王和關卓凡。

    四個大軍機,不止一人,心裡突然就生出一種“四邊不靠”的感覺了!

    特別是文祥,想起自己曾經在新疆的軍事上,做出過錯誤的判斷,而眼下的這個摺子,又是從新疆來的,心境愈發沉重了!

    “博公,”曹毓瑛低聲問道,“怎麼辦?”

    還能怎麼辦?

    西斜的陽光,透過窗櫺,照進了屋內——從上午折騰到現在,已經快到宮門下鑰的時候了。

    “遞牌子吧!”文祥的聲音,低沉而苦澀,“新疆的軍事,可是半天一天,也拖延不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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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四四章 以其油炸其肉

    “啊?”慈安看著文祥手中抱著的白匣子,失聲說道,“‘他’……真的撂挑子了?”

    “回母后皇太后,”文祥艱澀的說道,“軒王府閉門不納,門上傳軒親王的話,說,呃,自今日起,‘白折’再也不要往朝內北小街送了,免得……貽誤機務。”

    “唉,這,這……這個意氣鬧的!”

    不同幾位大軍機,對“黃、白折制度”被迫中止的嚴重後果,慈安並沒有完整的認識,她只是覺得手足無措:“那……那現在該怎麼辦?呃,‘黃折’……大約已經送到鐘粹宮了,可是,我還沒有看。”

    “大約”?

    “黃折”必定是在徐用儀將“白折”拿給四位大軍機之前,就已經由內奏事處送進了鐘粹宮——到現在都多長辰光了?還“大約”?

    這說明,母后皇太后已經有日子沒正經看過摺子了,對基本的程序都有些糊塗了。

    至於您“還沒有看”,這就不必說了,早在俺們意料之中——就算您不“大約”,而是清清楚楚的知道“黃折”什麼時候進的鐘粹宮,您也不會看。

    四位大軍機,愈發覺得局面嚴重了。

    “怎麼辦”?

    俺們也不知道。

    “啟稟母后皇太后,”文祥說道,“摺子是蘭州的電報,又是左宗棠領的銜,因此應該是新疆的軍報,臣等以為,軍情急如星火,萬不能稍作拖宕,因此就把‘白折’帶上了,恭請母后皇太后御覽。”

    說罷,站起身來,走上前去,將白匣子輕輕的放到御案之上,然後退回原處,重新跪好。

    那就“御覽”吧。

    慈安打開白匣子,取出奏摺,用象牙裁紙刀挑開封口,取出內文,先看題目,認認真真的覷了一會兒,等的四位大軍機都有點兒急了,母后皇太后才說道:“哦,這個托……托克遜、吐魯番大捷……”

    話未說完,四位大軍機便喜動顏色!

    原先有人就想,達阪城攻克之後,就該進兵托克遜、吐魯番,這份軍報,會不會是托克遜、吐魯番打了下來?

    不過,轉念又想,不能這麼快吧?達阪城大捷的奏摺,是在大行皇帝賓天那天收到的,這才幾天的功夫?

    未曾想,竟是真的!

    猶如一整天都是烏雲翻滾、電閃雷鳴、狂風暴雨,幾乎就要透不過氣來了,一抬頭,總算看到了一線明亮的天光!

    四位大軍機都不由暗暗的透了一口長氣。

    文祥的心理壓力最大,因此,對於這個好消息,也最為敏感、最為激動,他鼻酸眼熱,竟至不可自抑,連忙俯下身去,但是,兩滴眼淚,已經滲出了眼眶,趕緊偷偷的用袖子拭了拭眼睛。

    慈安剛剛好在這個時候抬起頭來,於是,文祥的這個小動作,剛剛好落到她的眼中,不由愕然:“文祥,你怎麼啦?”

    文祥磕下頭去:“臣是高興的!臣……臣失儀!請母后皇太后責罰!”

    慈安微微一怔,心裡隨即湧起了莫名的感動和感慨,她輕輕嘆了口氣,沒有說什麼。

    養心殿東暖閣內,一時十分安靜。

    過了一會兒,曹毓瑛輕輕咳嗽了一聲,說道:“托克遜、吐魯番既克,北疆底定,新疆大局,其實也是底定了的!‘金甌已缺總須補’,新疆全境恢復,只是早一點、晚一點的事兒了,臣等為母后皇太后賀!”

    四位大軍機,一起磕下頭去。

    “‘金甌已缺總須補’,”慈安微笑說道,“我記得,是……之前關卓凡的一份摺子裡的話吧?”

    “是,”曹毓瑛說道,“軒親王雋言永句,轂輦之下,早已傳遍。”

    “唉,”慈安幽幽的說道,“這個好消息,目下,不曉得‘他’曉不曉得呢?”

    這個問題,四軍機都不能回答,不過,四軍機心裡門兒清:您放心,軒親王一定是“曉得”的。

    慈安回過神來,沉吟了一下,說道:“摺子挺長的,我慢慢兒的看,太花時間了,你們先看,看過了,有什麼,說給我聽就好了。”

    說著,將摺子向前推了一推。

    手縮回來的時候,輕輕的“咦”了一聲,說道:“匣子裡還有一份‘夾片’。”

    一邊取出夾片,一邊說道:“你們先看摺子,我看看這個‘夾片’。”

    只要不是密奏,摺子的內容,都是可以公開的,可是,“夾片”就不一定了——就是因為有些話,不方便寫進摺子裡,才要另行弄一個“夾片”出來。

    曹毓瑛見文祥還沒反應過來,便“越次而出”,上前取了摺子,回來跪好,然後將摺子遞給了身邊的文祥。

    這個場合,不能相互推讓,文祥接過,趕緊看了起來。

    他看摺子的速度,自然十倍於母后皇太后,一會兒看過了,轉身交給曹毓瑛。

    曹毓瑛看過,交給許庚身,如是,一刻鐘多一點的功夫,四位大軍機都看過了。

    *

    *

    達阪城大捷,叛匪失去了達阪城這個賴以阻止西征大軍南下的天然屏障,人心惶惶,在這種情況下,展東祿一邊稍事休整,一邊加速對叛匪的心理攻勢。

    摺子裡有一句看起來很“俚俗”的話,叫做“以其油炸其肉”——事實上,這確實是新疆本地的一句俗語,意思是分化瓦解、挑撥內鬥之意。

    自改“纏回”為“維吾爾”始,西征大軍尚未正式入疆,就已經開始了對叛匪的心理攻勢了;西征大軍入疆之後,對以浩罕兵為主體的喀什噶爾叛匪,只“剿”不“撫”,照著“死無孑類”的路子打;但是,對新疆本地土著,即維吾爾人,卻恩威並施,剿撫並用。

    維吾爾人被俘,不但不殺,還“均給以衣糧,縱令各歸原部,候官軍前進,或為內應,或導引各酋自拔來歸”。甚至,有的本地土著,“回歸原部”之後,“未曾覺悟”,繼續“抗拒天兵”,以致第二次被俘,官軍還是不殺,不過,會給以嚴重警告:“事不過三”,再被官軍俘虜,就絕無僥倖可言了。

    這一做法,同之前關卓凡靖陝、左宗棠平甘的殘酷殺戮,是大不相同的。剛開始的時候,西征大軍上下,都不是十分理解軒親王、左爵帥的深意,但是軍令如山,這些規定,軒和老湘軍,都認真執行,不敢或違。

    特殊的政策產生了特殊的效果。

    西征大軍尚未入疆,維吾爾人的抵抗意志,便開始動搖,妥得璘政權的人心浮動,就是很好的例子。

    西征大軍入疆之後,北疆的本地土著,對阿古柏、白彥虎這班外來的征服者而言,便只剩下經濟上的價值了——重稅盤剝,抓伕徵糧;軍事上,不但不是可靠的戰鬥力,甚至變成了一種沉重的負擔。

    這個情形,在烏魯木齊戰役中,表現的十分明顯:阿古柏、白彥虎方面,不但不敢對本地降人委以重任,還得分兵監視,大大的打亂了防禦部署;戰事一開,本地降人一槍不放,便一哄而散,順帶還把自家的陣腳沖得七零八落。

    在不久前的達阪城戰役中,本地土著,則替西征大軍送來了大量的第一手情報,對官軍順利通過天山隘口和渡過圍護達阪城的大草澤,都起到了重要的作用。

    至此,西征大軍上下,都對軒親王和左爵帥的深謀遠慮,佩服的五體投地。

    事實上,關卓凡和左宗棠在此事上的“深謀遠慮”,遠不止於此,這個,暫時按下,容後再表。

    被官軍放歸的本地土著俘虜,在官軍那兒,受到了什麼樣的待遇,回來之後,又是什麼樣的心思,阿古柏方面,也是心知肚明的,於是,海古拉——托克遜的守將、阿古柏的次子,居然下了這樣一道命令:被官軍放回的俘虜,凡本地土著,一律處死,以免他們“動搖軍心”。

    接下來的事情就是順理成章的了:逃過海古拉屠刀的俘虜,一路奔至達阪城,“自請為討伐阿逆、白逆之前鋒”;托克遜附近堡寨,紛紛“對安集延匪閉門不納”,同時,公推代表至達阪城,請求官軍對“安集延匪”,“速加洗剿”,並稱,“蒙恩所遣免死維人馳歸,宣佈官軍威德,維眾無復疑懼,延頸以待官軍。”

    在這種情況下,一切佈置妥當之後,展東祿、劉錦棠提軍上路。

    在白楊河,軒軍、老湘軍分兵,老湘軍進軍東南,攻吐魯番;軒軍西南而下,直搗托克遜。

    軒軍行至小草湖,遇上了從托克遜逃出的維吾爾人,說海古拉見大勢已去,已棄城西竄;白彥虎則指揮陝回,焚燒堡寨,搶掠人畜。

    海拉古不戰而逃,不算意外,可是,白彥虎不是和那個玉努斯江一塊兒,駐防吐魯番嗎?他跑到托克遜來做什麼?馳援?海拉古已經棄城,白彥虎又不進城,還“馳援”個什麼勁兒呢?

    再者說了,他目下的所作所為,也不是“馳援”的樣子——托克遜周圍堡寨,雖然跟叛匪翻了臉,但畢竟沒有主動攻擊叛匪,白彥虎幹嘛去打人家?打下來,也不能“拒險扼守”啊!那些土寨子,官軍的大炮,幾炮就轟塌了,這個,別人不曉得,白彥虎還不曉得?

    展東祿迅速做出了判斷:白彥虎也打算逃跑了!他目下之所作所為,是為了臨走之前,撈上一把!

    他曉得,白彥虎是王爺得之而後快的人物,這一次若再叫他逃掉,新疆這麼大,真不曉得去哪兒找他了!

    於是下令,全軍疾進。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7-5 21:19
第二四五章 波瀾橫起

    展東祿只猜對了一半——後一半。

    白彥虎確實打算開溜,不過,他也確實是以“馳援”的名義來到托克遜的。只是一到托克遜城下,剛剛好撞上棄城而逃的海古拉,白彥虎苦苦勸說海拉古,說北疆諸城,以托克遜的城池最為堅固,咱們堅守待援,天氣酷熱,官軍不能久屯於堅城之下,時候一長,“必有辦法”。

    但海古拉已經盡失信心,而且,他比白彥虎更清楚自己家的家底兒,曉得老爹阿古柏已經拿出了棺材本兒,不會再有什麼“援”來了。

    海古拉說,托克遜城池雖堅,但無險可據,不宜流連,俺要“轉進”喀喇沙爾,天時炎熱,想來連番大戰之後,中國軍隊一時半會兒,也不能長途行軍,翻越博羅圖山,去喀喇沙爾找俺的麻煩。這個,嗯,待俺重整旗鼓,再回來教訓中國人!

    接著,又補充了一句,這個托克遜,就拜託白總督你啦。

    說完,帶著自己的親信部下,倉皇而去。

    隨後,托克遜內的叛匪,一窩一窩的出了城,亂哄哄的向西南方向撤退。

    白彥虎情知大勢已去,他自然不會真的接手托克遜,代海古拉做西征大軍的餃子,也不想回到吐魯番了——那個玉努斯江,不會比海古拉好到哪裡去,而且,托克遜一失,吐魯番孤掌難鳴,遲早陷於敵手。

    於是,也打定了腳底抹油的主意,只是開溜之前,不搶他一把,於心不甘!而且,南下的漫長路途,也缺乏補給。不過,他曉得,托克遜城內,早已被海古拉洗的乾乾淨淨了,不會給他留下什麼,只能在托克遜周邊開搶了。

    剛剛攻下兩個堡寨,東北方向,煙塵大起,期間無數藍色身影躍動——軒軍來了!

    白彥虎大吃一驚——沒想到官軍來的如此之快!

    他立命丟棄一切輜重,向南“疾退”,自己則一馬當先,跑在了隊伍的最前頭。

    巴彥虎逃命的本事,果然是一等一的,他很聰明,雖然也是向南跑,但走的是正南方向,不是海拉古走的西南方向——如此,官軍必須分兵追擊,但是,海拉古部的人數,遠遠多過自己的一小支陝回,必然成為官軍的主要追擊對象,官軍能夠分出來追擊自己的兵力,就很有限了。

    這是一場一面倒的追擊,是役,軒軍斃敵兩千餘人,俘虜一萬一千餘人,海古拉部,只有不足三分之一,成功撤退到了喀喇沙爾。軒軍自己的傷亡,不過六十二人,幾乎可以忽略不計。

    遺憾的是,海拉古、白彥虎兩個大頭目,都不在斃、俘之列。海拉古也罷了,逃命逃的早,本來也沒有捉住他的可能,白彥虎卻是又一次“虎口脫險”了。

    托克遜戰役一結束,展東祿立即掉頭東向,同劉錦棠的老湘軍會師於吐魯番城下,玉努斯江眼見上天無路,入地無門,只好開城投降。

    達阪城、托克遜、吐魯番之役,阿古柏苦心拼湊起來的三萬三千餘兵力,超過三分之二覆滅於斯,而且,這些都是“洪福汗國”的“精銳”;兩個最重要的部下、堪為左右手的愛伊得爾呼裡和玉努斯江,也做了官軍的俘虜。加上之前的烏魯木齊戰役、瑪納斯戰役,阿古柏元氣大傷,一、兩年之內,無法復原。

    可是,連這“一、兩年”的時間,西征大軍也不會給他了。

    *

    *

    聽過文祥的譬解,慈安喜道:“這麼說,叛匪已經是……嗯,‘強弩之末’了?”

    “母后皇太后聖明!”

    頓了一頓,文祥繼續說道:“‘強弩之末’四字,確是目下叛匪情狀之的評!接下來的日子,叛匪只能夠苟延殘喘了!”

    “那麼,”慈安說道,“接下來,咱們就要……南下了嗎?”

    “是,”文祥說道,“不過,不能馬上就南下。”

    微微一頓,“一來,連番大戰,傷亡雖輕,但軍士已極為疲憊,需要好好休整;二來,眼下正是新疆一年之中最熱的時候,母后皇太后明鑑,戈壁沙漠的大夏天,那是能夠熱死人的,這個辰光,不宜長途行軍。”

    “嗯,那就是要等……秋涼了。”

    “母后皇太后聖明!”文祥欣然說道,“秋涼之後,士騰馬飽,大軍南下,泰山壓頂,跳樑小丑,一鼓而蕩,臣等皆以為,今年年底之前,必有佳音,以抒厪慮,以慰宸衷!”

    慈安抬起頭來,微微的出了會兒神,嘆了口氣,說道:“‘他’一早就是這麼跟我們姐兒倆說的……‘他’,沒騙我們姐兒倆……”

    四軍機默然。

    慈安回過神來,將那份夾片,向前推了一推,說道:“左宗棠、展東祿他們說,伊犁那邊兒,有些子麻煩,好像……裡邊兒還夾著羅剎人,我也弄不大清爽,是怎麼一回事兒?你們都看一看,要不要緊?該怎麼辦才好?”

    伊犁?俄羅斯?

    四位大軍機心裡,都是“咯噔”一聲。

    “夾片”不算長。

    原來,割據伊犁、自封“蘇丹”的塔蘭齊,眼見西征大軍節節勝利,不由慌了手腳。塔蘭齊並不笨,曉得阿古柏若真的支持不住,喀什噶爾之後,最終是要輪到伊犁的。雖然“唇亡齒寒”,但是,他又不敢聯手阿古柏,共同對抗朝廷。

    第一,他有自知之明,瞧西征大軍這個勢頭,就算自己和阿古柏綁在一起,十有七八,也不是朝廷的對手;第二,葉爾羌、和田、庫車、烏魯木齊殷鑑於前,阿古柏本來就想吃掉伊犁,又怎麼敢主動送羊入虎口?

    左思右想,派了心腹,到烏魯木齊來,表示要對朝廷“輸誠”。

    不過,塔蘭齊的“輸誠”是有條件的,他打的算盤,和當初烏魯木齊的妥得璘彷彿:去除“蘇丹”的尊號,按時向朝廷進貢;朝廷則封他“三品伯克”,並且承諾,不干涉伊犁的內政——就是說,由得我關上門來,做一個事實上的土皇帝。

    “三品伯克”——大亂之前的新疆,“伯克”之最高品級,即為三品。

    這樣的條件,左宗棠和展東祿自然一口回絕,說,塔某果然“輸誠”,只能夠仿四川藏區土司“改土歸流”的“主動投獻”例,即主動交出土地和權力,朝廷許爾留居當地,保留相當數量的土地、財產、奴僕,另,下旨表彰,授予“恩騎尉”或“雲騎尉”的世爵,並准爾子孫世代承襲——“世襲罔替”。

    政治、行政,一指頭都不許再碰;“伯克”神馬的,自然也就不關您啥事兒了。

    放棄政權、軍隊,交出大部分的土地,去做一個富家翁,對塔蘭齊來說,無疑意味著“人為刀俎,我為魚肉”——誰曉得朝廷什麼時候翻臉,把我裝上囚車,檻送北京,綁到菜市口,“引頸一快”?

    四川藏區土司“改土歸流”中“主動投獻”的,倒是也沒有聽說過朝廷說話不算數的,可是,人家也沒有犯謀反造逆這種“遇赦不赦”的大罪啊?

    塔蘭齊使出了殺手鐧:如果朝廷不答應我的條件,我為自保,只能夠投向俄羅斯,則自此以後,“伊犁不復為中國有矣!”

    左宗棠和展東祿在“夾片”裡說,塔蘭齊的威脅,不能夠視作“空言恫嚇”,羅剎“窺我疆土,非止一日”,雖然還不曉得,塔蘭齊是否真的和俄羅斯勾連過了,但是,不能不做萬全之備!

    又說,即便和俄羅斯兵戎相見,“臣等亦不稍卻”,可是,目下南疆未平,無論如何,不能夠兩線作戰,這一層,“不敢壅於上聞”。則應該如何應對塔蘭齊的囂張悖逆,以及該如何預防俄羅斯藉機謀我,只能請旨辦理了。

    傳閱過“夾片”,四位大軍機,背上的冷汗,都出來了!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7-5 21:20
第二四六章 非軒親王不能決疑

    母后皇太后根本不曉得情況之嚴重,還什麼“要不要緊”?還什麼“有些子麻煩”?當然要緊!這是……天大的麻煩!

    慈安對西北的情勢,確實是“弄不大清爽”的。西征大軍一路奏凱,半年來,自新疆送過來的消息,都是大好的消息,因此,雖然左宗棠、展東祿明確說到,塔蘭齊的威脅,不能視作“空言恫嚇”,但在慈安的潛意識中,還是把塔蘭齊的威脅,當做了“空言恫嚇”——“伊犁不復為中國有矣”,怎麼可能呢?

    還有,慈安也並不真正瞭解伊犁對於中國的重大意義,對於伊犁的得失,遠沒有四位大軍機那麼敏感。

    不過,四位大軍機神色有異,慈安卻是看了出來,她不由也緊張了起來,說道:“怎麼,事情很棘手嗎?”

    文祥和曹毓瑛,不由自主,偷偷對視了一眼。

    一瞥之間,都在對方臉上,看見了難以掩飾的憂慮。

    事情確實“很棘手”,而倉促之間,他們兩個,都還想不出來,應該如何應對?因此,不期然而憂形於色。

    還有,他們也在猶豫,關於此事之情勢嚴重,要不要對母后皇太后和盤托出?會不會嚇到了她?這一整天的糟心事兒,已經夠多了!

    “叫起”之時,軍機大臣在下面做這種“相互以目”的小動作,是很少見的,嚴格說起來,這算“失儀”,不過,也從一個側面說明:這個事兒,實實在在,“很棘手”。

    慈安的心,提了起來:“有什麼,就說什麼,不要有什麼顧忌!嗯,左宗棠、展東祿他們,有一句話,說的挺好——‘不敢壅於上聞’。”

    “不敢”兩個字,叫四位大軍機都掂出了份量:這是朝堂議政,大片疆土之得失,乃至國家命途之順逆,將在君臣短短的晤對之間決定下來,因此,一定要將相關情勢全面、真實、客觀陳於君前,絕不可以只報喜、不報憂,不然,就做不出正確的判斷,就是對國家和君上的不負責任。

    “母后皇太后教訓的是!”文祥、曹毓瑛齊聲說道,“臣等不敢壅於上聞!”

    “我沒有教訓誰的意思,”慈安說道,“我是說……呃,算了,我是說,這個塔蘭齊,這麼……嗯,惡形惡狀的,果然不是‘空言恫嚇’麼?”

    “回母后皇太后,”文祥說道,“咱們手頭,並沒有塔蘭齊和俄羅斯勾連不軌的證據,不過,俗話說,狗急跳牆,塔蘭齊為遂一己之私,屈身羅剎,賣國求榮,做石敬瑭,這……不是沒有可能的。”

    慈安曉得“石敬瑭”是什麼人,心頭一震,臉色微變,沉吟片刻,看向其他三位大軍機:“你們幾位,都怎麼看啊?”

    “回母后皇太后,”曹毓瑛說道,“臣以為,一個巴掌拍不響,如果俄羅斯素來安分守己,塔蘭齊就算想做石敬瑭,亦未足為慮。可是,母后皇太后明鑑,羅剎野心勃勃,確如左宗棠、展東祿所言,‘窺我疆土,非止一日’。”

    “臣亦以曹毓瑛之說為然!”許庚身說道,“且伊犁水草豐美,土地肥沃,乃是新疆少有的膏腴之地,引羅剎垂涎,亦非止一日。”

    慈安想了一想,說道:“西北的疆界,咱們不是和俄羅斯簽了一個什麼條約嗎?呃,那是……對,大前年——同治三年的事兒吧?”

    頓了一頓,“好像,那一次,羅剎人多少是賺了些便宜的吧?怎麼——”

    說到這兒,停了下來。

    雖未說全,但四位大軍機都曉得母后皇太后下面要說什麼:怎麼,還不夠嗎?

    “回母后皇太后,”郭嵩燾朗聲說道,“慾壑難填!俄羅斯這個國家,不曉得‘飽’字是怎麼寫的!前明之時,俄羅斯還不過一個小小公國,數百年間,東征西討,迄今已成舉世第一大國!可是,依然不見饜足!臣打個不恰當的譬喻,俄羅斯就如一隻貪食巨蟒,不撐到走不動道兒,甚至撐破了肚皮,是不會停止逐獵的!”

    慈安輕輕的“啊”了一聲,秀眉微蹙。

    “就在今年,”郭嵩燾繼續說道,“俄羅斯設‘土耳其斯坦總督’,加緊吞併中亞諸國,那阿古柏的母國浩罕國亦被其禍。母后皇太后明鑑,私底下,阿古柏和俄羅斯勾肩搭背,可是,俄羅斯侵吞其母國,卻毫不手軟!所以——臣以為,左宗棠、展東祿說的對,須做‘萬全之備’!”

    “中……亞?”

    “回母后皇太后,”郭嵩燾說道,“就是咱們說的‘西域’。”

    慈安呆了片刻,想起一事,說道:“呃,當世第一大國,不是……英吉利麼?為什麼說是……俄羅斯?”

    郭嵩燾連忙說道:“回母后皇太后,是臣說的不清爽!英吉利確實是‘當世第一大國’,臣說的‘舉世第一大國’,是就本土疆域而言。英吉利疆域廣大,過於俄羅斯,不過,大部分皆為其海外屬地,曰‘殖民地’,其本土疆域,不過英倫三島,和咱們的一個省,大小差不多,那是遠遠小過俄羅斯的。”

    “哦……”

    “回母后皇太后,”文祥說話了,聲音中充滿苦澀,“方才母后皇太后說的條約,曰《中俄勘分西北界約記》,彼時,臣忝掌總理各國事務衙門,簽署該條約,亦算是臣的責任,臣不能為國家力爭權益,以致上煩厪慮,貽憂至今,臣……”

    慈安打斷了他的話:“這個事兒,不能怪你和六爺!”

    頓了一頓,“這個什麼‘約記’,關卓凡是給我們姐倆兒譬解過的,當時,整個新疆都反了,咱們被捻子綁住了手腳,根本顧不上新疆的事兒!朝廷剩下的幾小塊地盤,都在靠甘肅這邊兒——東邊兒,西北那邊兒,根本就是……嗯,鞭長莫及!羅剎人是抽了冷子,趁虛而入!”

    又頓一頓,“關卓凡說,當時,羅剎人是派了兵進來的,一路逼近了伊犁,如果咱們不簽這個,這個,哦,‘中俄……勘分西北界約記’,恐怕,連伊犁都保不住!”

    文祥低低的答了聲“是”,心中百感交集:萬萬沒有想到,在兩宮皇太後面前,語及《中俄勘分西北界約記》之時,關卓凡不但沒有藉機中傷恭王和自己,反而替恭王和自己辯白,道理又說的如此通透!

    這——真正是謀國以忠、以公!

    國家社稷,怎麼可以離得開這樣的人?

    正在心潮起伏,母后皇太后平靜的說道:“以前吃了虧,總是力不如人的緣故,以後——咱們君臣上下,一起使勁兒,把以前吃的虧,找補回來就是了!”

    微微一頓,“君子報仇,十年不晚!現下,不過是……第四年嘛!”

    四位大軍機,人人氣血上湧,齊聲說道:“是,臣等謹領慈諭!”

    “聽你們幾位這麼說下來,”慈安說道,“又對應著同治三年的事兒看,這個俄羅斯,真的是不能不防!不過——”

    猶豫了一下,說道:“你們說,如果塔蘭齊真的和羅剎人勾連,那麼,他們兩家,會是怎麼個勾連法兒呢?我是說,是像阿古柏和羅剎人那樣,還是怎麼樣呢?如果是像阿古柏和羅剎人那樣,似乎——”

    似乎——也沒有什麼大不了嘛。

    “回母后皇太后,”曹毓瑛說道,“如果俄羅斯仿阿古柏例,只在暗地裡,替塔蘭齊運幾門炮、幾千桿槍,確實不足為慮,可是,咱們想得到的,俄羅斯多半也想得到,塔蘭齊是個扶不起的阿斗,這一層,俄羅斯未必見不及此。”

    慈安沉吟不語。

    “母后皇太后明鑑,”許庚身說道,“塔蘭齊若在我軍入疆之初,勾連俄羅斯,俄羅斯於塔蘭齊,確實會仿阿古柏例——支持軍火,派駐顧問;可是,目下達阪城、托克遜、吐魯番都已光復,阿古柏敗相畢露,證明俄羅斯對阿古柏的那一套,沒有用處,所以,若俄羅斯真的覬覦伊犁,就不會重蹈在阿古柏身上的覆轍。”

    “還有一層,”郭嵩燾說道,“亦要請母后皇太后留意:喀什噶爾和俄羅斯之間,畢竟還隔著一個浩罕國,俄羅斯的勢力,雖然已經深入了浩罕國,不過,畢竟還沒有把浩罕國全部吃了下去,隔著浩罕國,直接把手伸進喀什噶爾,還是力有不逮的。”

    頓了一頓,“可是,伊犁不同!《中俄勘分西北界約記》簽署之後,伊犁可是離中俄邊界沒多遠了,這一層,只要看看地圖,就清清楚楚了!”

    這一說,提醒了慈安:“對呀!趕緊叫人取一張輿圖過來!”

    頓了一頓,“掌燈!”

    此時宮門早已下鑰,也快到掌燈時分了。

    傳了太監進來,點起了幾隻粗如兒臂的牛油蠟燭。

    “輿圖”取來了,在御案上展開,用白玉鎮紙壓好。文祥上前,替母后皇太后指示:伊犁何在?邊界何在?

    慈安看明白了,不由倒吸了一口冷氣:這麼近?

    文祥退下,原位跪好。

    慈安神色嚴重:“這麼說,如果俄羅斯真的想……吃下伊犁,十有八九,會像同治三年那樣,把自己的兵,派進來了?”

    “是。”

    “那,咱們和俄羅斯,可就破了臉了!”

    這個話,有人以為然,有人不以為然,可是,沒有人出聲贊同或反對。反正,同治三年那一次,人家是真的派了兵進來,可是,兩家並沒有真的“破了臉”。

    默然片刻,慈安艱難的問道:“如果——我是說如果,咱們同俄羅斯見仗,呃,打得過嗎?”

    這個問題,沒有人曉得答案,可是,君上問話,臣下不能不答。

    “母后皇太后明鑑,”文祥的聲音,亦頗為艱澀,“俄羅斯不是阿古柏,咱們若真的與之兵戎相見,勝負之數,殊屬難言。”

    微微一頓,“最緊要的是——左宗棠、展東祿也在‘夾片’中說了,咱們雖然不怕俄羅斯,可是,我軍不能兩線作戰,如果掉頭西進伊犁,就不能南下喀什噶爾,則阿古柏必然得到喘息之機,則……非但不能在今年之內,底定全疆,甚至,北疆已經恢復的部分,如烏魯木齊、瑪納斯、吐魯番,亦可能……有所反覆,則兵禍連接,不知伊於胡底了。”

    “文祥所言甚是,”曹毓瑛說道,“臣亦以為,此時同俄羅斯兵戎相見,乃……下下之策。”

    慈安不由自主,微微的點了點頭,然後看向許庚身、郭嵩燾:“你們兩位怎麼看?”

    “回母后皇太后,”許庚身說道,“西征的軍事、後勤,一切規劃,都是先北疆而南疆,伊犁是放在最後的,如果此時掉頭西進,則所有的規劃,就全部打亂了。母后皇太后明鑑,倉促變陣,兵家大忌。”

    “回母后皇太后,”郭嵩燾說道,“還有軍費,亦不能不慮!若和俄羅斯開戰,如文祥之言,‘兵禍連接,不知伊於胡底’,則軍費就是個無底洞了!”

    頓了一頓,“西征軍費,主要是‘借洋債’籌來的,數目是固定的,如果大幅超支,只怕……難以為繼。”

    又頓一頓,“還有,放貸的‘銀團’,雖然是以美利堅、英吉利的銀行為主,可是,其中也有法蘭西、比利時的銀行,甚至,也有俄羅斯的!咱們若同俄羅斯開戰,法蘭西、比利時不說,俄羅斯的銀行,是一定要退了出去的。”

    反正,說來說去,四位大軍機,都不主張同俄羅斯“破了臉”。

    東暖閣內,一時無語。

    過了一小會兒,慈安說道:“我覺得,這個情形,和同治三年簽那個《中俄勘分西北界約記》的時候,可是有一點兒相似了——都是被人家抽了冷子,吃定了你這個點兒,拿他沒有法子。”

    母后皇太后的聲音,略略有一點兒發顫。

    四軍機想有所分辨安慰,可是想來想去,竟是無可措辭,只能由文祥做代表,低聲答了一個“是”字。

    “那麼,”慈安說道,“就只有……暫且答允塔蘭齊了?”

    這是一個極其沉重的問題,壓得四位大軍機本就微微低俯的上身,不由自主,又向下低了一低。

    “母后皇太后聖明,”文祥說道,“‘暫且’二字,指畫明白,先答允塔蘭齊的條件,將他敷衍住,待南疆平定之後,再移師北上——無論如何,新疆不能夠出現一個‘國中之國’!不然,不但算不得‘金甌無缺’,還為日後埋下了一個大大的隱患!”

    頓了一頓,“不過,臣等不敢壅於上聞,這條緩兵之計,亦有不可不慮的後果。”

    “什麼後果?”

    “新疆新平,”文祥的聲音,低沉而清晰,“人心未定,朝廷便推翻前議,以兵戈加諸伊犁,全疆必定人心浮動,則改‘纏回’為‘維吾爾’以來,種種撫綏的功夫,只怕……一大半就白做了!”

    慈安一震。

    “伊犁之外,”文祥說道,“說不定,亦會再起烽火,西征大軍的仗,一時半會兒,可就……打不完了。”

    慈安默然。

    “還有,”曹毓瑛說道,“朝廷因為塔蘭齊一番恫嚇,便不得不與之虛與委蛇,必然大漲其逆志,亦會叫他覺得,俄羅斯果然是其靠山!如此一來,就算他原先同俄羅斯沒有什麼勾連,今後,也不能不去同俄羅斯勾連了。”

    “若塔蘭齊同俄羅斯達成了什麼協議,”許庚身接口說道,“而朝廷又推翻了同伊犁的成議,俄羅斯亦可以此為藉口,說什麼俄羅斯在伊犁的利益受損云云,出兵干涉。”

    “左也不是,右也不是!”母后皇太后微微提高了聲音,“難道……難道就真的沒有好法子了嗎?”

    頓了一頓,“這大半年,新疆這麼好的局面,難道……難道就這麼斷送了不成?”

    這幾句話,帶著明顯的指責的口吻,這於母后皇太后甚為少見,四位大軍機一起俯下身去,齊聲說道:“臣等無能,惶愧無地!”

    “唉,我不是說哪個有能、哪個沒能,可是……總得拿出切實的辦法來呀!”

    “臣等惶悚無地!”曹毓瑛說道,“不過,非臣等敢推卸責任!母后皇太后明鑑,西北的軍事、政治,舉朝上下,軒親王之外,高明者就要數到左宗棠了,母后皇太后也曉得的,左宗棠是一個很有主張的人,可是,這一回,他‘請旨辦理’的時候,卻沒有拿出自己的主張,這個情形,不同尋常——”

    “很有主張”是一種婉轉的說法,意思是說,左宗棠其人,一向很愛自作主張,這一回,卻“沒有拿出自己的主張”,那就證明,他是真沒有主張了。

    既然“西北的軍事、政治,舉朝上下,軒親王之外,高明者就要數到左宗棠”,那麼,連左宗棠都拿不出“切實的辦法”,我們幾個,就更加不必說了。

    不過,曹毓瑛的這番話,慈安聽出了味道:重點其實不在左宗棠身上,更不是為自己和其他三位大軍機卸責,重點是這五個字——“軒親王之外”。

    “你的意思是——”

    “回母后皇太后,”曹毓瑛朗聲說道,“臣以為,此事……非軒親王不能決疑!”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7-5 21:20
第二四七章 將軍!

    母后皇太后的眼睛亮了。

    過了片刻,緩緩點頭。

    “如果——”母后皇太后說道,“我是說如果——如果伊犁保不住,會有什麼結果?”

    四位大軍機都是微微一怔:嗯,沒有順著曹毓瑛的話頭說下來啊?

    不過,文、曹、許、郭四位,是何等敏銳精明之人,隨即就明白了母后皇太后做如是說的“深意”。

    雖然,母后皇太后對伊犁的戰略價值認識不深,但如此發問,也多少有點兒明知故問的意思呀。

    “回母后皇太后,”文祥朗聲說道,“伊犁絕對丟不得!”

    微微一頓,“臣方才請母后皇太后御覽的伊犁,只是伊犁的治所,所謂‘伊犁九城’之首的惠遠城而已;‘伊犁九城’,惠遠城之外,還有寧遠城、惠寧城、綏定城、塔勒奇城、瞻德城、廣仁城、拱宸城和熙春城,全部分佈於伊犁河谷;而伊犁地方廣大,又不止於伊犁河谷,整個伊犁,亦即伊犁將軍的轄區,大小和內地的一個省,也差不了多少!”

    “啊,原來如此……”

    母后皇太后固然“啊,原來如此”,另外三位大軍機,也不由心下佩服:伊犁的事情,是在奏對過程中出來的,文博川事先不可能就此特別做過功課,則“伊犁九城”信手拈來,其伊犁地理之熟稔,全在平日的功夫下的深,這一層,不能不暗道一個“服”字!

    “母后皇太后明鑑,”文祥說道,“惠遠城不保,即‘伊犁九城’不保,亦即全伊犁數十萬里疆土不保……”

    慈安嚇了一跳:“數十萬里?”

    “回母后皇太后,臣說的是……呃,‘平方裡’。”

    “‘平方裡’……那是什麼?”

    “呃,回母后皇太后,這是狀量地方大小用的,一個‘平方裡’,大約相當於……呃,三、四頃的樣子。”

    “哦,是洋人的算法吧?”

    “呃,”文祥有一點兒狼狽了,“這個,算是吧……”

    好吧,我們都曉得,洋人只有“平方公里”的“算法”,沒有“平方裡”的“算法”,文祥這個奇葩的“算法”,是被母后皇太后生生的逼出來的。

    一個“平方裡”相當於“三、四頃”,數十萬“平方裡”,不就是……呃,一百幾十萬頃?這個數字太大了,雖然文祥“譬解明白”,可是,母后皇太后還是覺得,實在是超出了自己的想像的能力。

    算了,算了,不去傷腦筋算算數了,反正,就是相當於“內地的一個省”。

    “你繼續說。”

    文祥暗舒了一口氣,答了聲是:“是!”

    微微一頓,“伊犁不保,其禍不止於伊犁!母后皇太后請看輿圖,伊犁之東,就是烏魯木齊——呃,臣說的不是伊犁和烏魯木齊這兩座城池,而是這兩大塊地方,亦即伊犁將軍和烏魯木齊都統各自的轄區。”

    在行政規劃上,新疆分成了三大塊,分別由伊犁將軍、烏魯木齊都統和喀什噶爾參贊大臣管理,治所分別在伊犁、烏魯木齊和喀什噶爾。名義上,伊犁將軍是新疆的最高軍政長官,烏魯木齊都統和喀什噶爾參贊大臣為其下屬,但實際上,三人互不相屬,都是直接對北京負責。

    “嗯,”慈安點了點頭,“我明白。”

    “伊犁不保,則烏魯木齊不保!”文祥的聲音提高了,“烏魯木齊不保,則北疆不保!北疆不保,母后皇太后可以想見——則全疆不保!”

    頓了一頓,“到了那一步,非但今日種種辛苦,盡付流水,且羅剎不比阿古柏,得步進步,新疆之禍,必不能止於新疆,必東向蔓延!”

    又頓一頓,“敵寇的勢力,養成之後,若壞關而入甘陝,則甘陝復亂,內地皆震!若侵入北路,蒙古諸部落皆將叩關內徙,則京師之肩背壞!”

    文祥的聲音愈來愈是激昂,非但母后皇太后顏色已變,曹毓瑛、許庚身、郭嵩燾聽在耳中,亦覺驚心動魄。

    “一句話——”文祥說道,“臣以為,新疆實為我中國關外之樊籬,若樊籬一撤,雖欲閉關自守,豈可得乎?”

    這幾句話,猶如黃鐘大呂,君臣上下,都有心旌搖動之感。

    默然片刻,慈安說道:“你們幾位,又怎麼看?”

    “回母后皇太后,”曹毓瑛朗聲說道,“文祥擘畫明白,臣不能有所增減!”

    微微一頓,“伊犁得失,關係西征成敗,關係中國運途!”

    “回母后皇太后,”許庚身說道,“‘伊犁得失,關係西征成敗,關係中國運途’——臣附議!”

    “回母后皇太后,”郭嵩燾說道,“臣亦附議!”

    沉吟片刻,母后皇太后擺出了一副終於下定了決心的樣子:“既然大夥兒都這麼說,我想,在‘國運’二字面前,某一人的榮辱得失,不該再多去計較了。”

    “是!”四位大軍機齊聲說道,“母后皇太后聖明!”

    “王大臣會議上,”慈安說道,“醇郡王說了些……很不恰當的話,以致這個……呃,叫人挺寒心、挺喪氣的,對此,朝廷不能不……有所表示,嗯,你們就照這個意思,擬旨來看吧!”

    這是要改變前議,指名批評醇王了!

    文祥心中暗暗的嘆息了一聲,可是——形勢比人強。

    他和曹、許、郭三人一齊答道:“是,臣等謹遵懿旨!”

    “今兒晚上,”慈安說道,“就辛苦你們幾位,趕一趕工,這道上諭,明兒一早,就要‘明發’。”

    “臣等不敢當‘辛苦’二字——這都是為人臣者的本分。”

    “嗯,今兒個,”慈安說道,“從早上到現在,差不多折騰了一整天了,你們幾位,估計都沒怎麼正經吃過什麼東西,我叫御膳房,做幾樣好吃的,送到軍機處,你們……‘挑燈夜戰’吧。”

    早餐不算,除了中午在軒親王府吃了幾塊點心,四位大軍機,這一天下來,還真的“都沒怎麼正經吃過什麼東西”,母后皇太后的安排,十分貼心。

    “謝母后皇太后賜膳!”

    “我就在養心殿,等著你們的旨稿。不過,你們不必著急,用過了晚膳,再幹活兒——我自個兒的晚膳,也在養心殿傳。”

    “是,母后皇太后體恤,無微不至,臣等感激涕零!”

    “明兒個去朝內北小街傳旨,”慈安說道,“就你們四位吧,莊王、睿王、伯王和朱風標、瑞和他們幾個,就不去了——這麼著,你們和關卓凡,也許還能夠說上幾句話。”

    四位大軍機都是心中一動:母后皇太后的這個安排,嗯,看得……很透徹嘛。

    “是,臣等遵旨!”

    “頒過了旨,”慈安說道,“有幾句話,你們跟關卓凡說說——嗯,就算是我的‘口諭’吧……”

    四位大軍機都豎起了耳朵。

    “我曉得他心裡委屈、不痛快,”慈安平靜的說道,“可是,他是……‘以天下為己任’的人,不該為了心裡委屈、不痛快,就把‘天下’扔到一邊兒,自己個兒躲清閒去了。”

    微微一頓,“伊犁的事兒,曹毓瑛說的好,嗯,‘關係西征成敗,關係中國運途’——莫說我沒有准他‘退歸藩邸’,就算他真的‘退歸藩邸’了,他是‘與國同戚’的人,也不能眼睜睜看著局面一路壞下去,乾坐著不管不顧不是?”

    又頓一頓,“我記得,他很推崇林則徐的一句話,叫做……嗯,‘苟利國家生死以,豈因禍福避趨之’?不曉得,林則徐撞上了他眼下的情形,會怎麼辦呢?”

    四位大軍機不由都暗喝了一聲彩:這一軍,將得好!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7-5 21:20
第二四八章 半步也不能讓

    第二天,明發上諭,一共兩道。

    第一道是給軒親王的,依舊是溫言慰勉,催促其儘早“銷假入直”。

    上諭中說,該王“雖染微恙”,但是,“王為天子藎臣,國家碩輔,必能力疾從公,報稱惟殷。若有不勝繁鉅之處,臥而委之可也。”

    你既然是“天子藎臣,國家碩輔”,那麼,“雖染微恙”,也應該“力疾從公,報稱惟殷”——這算是小小的將了關卓凡一軍。

    至於“若有不勝繁鉅之處,臥而委之可也”,意思是說,你雖然身子骨兒不大舒服,可是俺曉得你體氣壯,頂得住的,反正,只要你肯回來幹活兒,干多干少,是你自個兒干,還是交給別人去幹,隨你的便。

    ——看,俺多體貼,你不好意思還繼續“堅臥不起”了吧?

    接下來的這句話,“將軍”將得更加厲害了——“任怨任謗,不失古大臣之風;夙著勳勤,竭盡與國同戚之義。”

    這是硬往關卓凡頭上戴高帽子,不過,這頂高帽子,戴上了不容易摘得下來,於是戴帽人就只好“任怨任謗”、“與國同戚”了。

    同時,“任謗任怨”四字,也是“上頭”為關卓凡“銷假入直”開出的一個交換條件。

    關卓凡既然是“任謗任怨”,那麼,對他的攻訐,便順理成章的被定性為“怨”和“謗”了——就是說,醇王對關卓凡的攻訐,是對他的“怨”、“謗”。

    至此,是非已分,不再“只有是,沒有非”了。

    另外,這句話,也算是林則徐那句“苟利國家生死以,豈因禍福避趨之”的“婉轉版”,算是“責之以義”了。

    第二道上諭,就完全是另一種口氣了——這道上諭,是頒給醇王的。

    上諭中說,醇王用“小宗嗣皇帝之本生父”擬於“大宗嗣皇帝之本夫”,是“淆亂小宗大宗之別”,不但“擬於不倫”,而且,“意存周內”,因此,“殊屬荒唐”。

    這段話,最厲害的,還不是“擬於不倫”——這個意思,上一道諭旨其實已經點明了,只是沒有使用“不倫”這種嚴重的措辭。

    也不是“殊屬荒唐”。

    最厲害的,是“意存周內”四字。

    “周內”,等於指斥醇王以“小宗嗣皇帝之本生父”,來比擬關卓凡這個候任的“大宗嗣皇帝之本夫”,是刻意羅織,陷人以罪。

    這叫“誅心”。

    另外,“意存周內”,和第一道諭旨中的“任怨任謗”,相互呼應;“任怨任謗”,還沒有直接點出發出“怨”“謗”之人是誰,“意存周內”,就不藏著掖著了。

    上諭又說,“醇郡王不經之說,本應原折擲還”,可是,“憲烏啾啾,不廢台柏”,因此,朝廷“不罪其言”,只是“著傳旨申斥”,“翼該王修身自省,謹言慎行。”

    這一段話,寥寥數語,但是蘊意相當之豐富、複雜。

    《漢書》載,彼時,“御史府吏舍百餘區井水皆竭;又其府中列柏樹,常有野烏數千棲宿其上,晨去暮來,號曰朝夕烏。”因此,後世多以“柏台”、“烏台”來指稱御史台。

    御史台亦稱“憲台”,上諭中所謂“憲烏”,即《漢書》中所載之“野烏”,“憲烏啾啾,不廢台柏”,意思是不能因為野烏聒噪,就把它們棲身的柏樹砍了,即謂諫官的奏章、言論,盡有不悅目、不入耳的,但不能因為說錯話,就不給人說話,即不能阻塞言路之意。

    如此說法,雖然“不廢台柏”,貌似正大光明,可是,“憲烏啾啾”,醇王的言論,已經被定性為“野烏聒噪”一類了。

    還有,雖然上頭表示大度,不會“原折擲還”,可是,醇王以“小宗嗣皇帝之本生父”擬於“大宗嗣皇帝之本夫”的言論,並不是出自“原折”——即劉寶第替醇王擬的那個摺子,而是他在“王大臣會議”上的發言,這,關“原折”什麼事呢?

    上諭扯出“原折”的話頭,其實是“連坐”——因為你後面說錯了話,所以,你前面說的話,也是錯的。

    把王大臣會議上的言論,和“原折”扯在一起,雖然有株連之嫌,但十分自然,當事人很難辯駁。因為,這個“王大臣會議”,名義上,就是為討論醇王、寶廷、鮑湛霖、吳可讀幾個人的摺子而召開的,則會議上的一切發言,都是和這幾個摺子相關聯的。

    如果你本就是上摺之人,那就更加不必說了。

    因此,雖然說什麼“不罪其言”,也沒有給醇王任何具體的處分,但如此這般,環環相扣,再加上明明白白的“傳旨申斥”,“不罪”也“罪”了,而且,是連鍋端的“罪”——即是說,不但嚴厲批評了醇王以“小宗嗣皇帝之本生父”擬於“大宗嗣皇帝之本夫”的言論和要求,更間接的駁斥了“原折”中醇王對榮安公主繼統、承嗣的反對。

    也就是說,在這道諭旨中,嗣皇帝之位誰屬,“上頭”第一次公開的表明了自己的態度——雖然,這種“表明”是間接的。

    至於“翼該王修身自省,謹言慎行”,是警告醇王自此閉嘴,不要再做仗馬之鳴了。

    上諭明發,朝野震動,醇王自然更加“震動”,不過,這些暫時按下不表,先說說四位大軍機至軒親王府傳旨的情形。

    *

    *

    香案擺好,頒旨的站好,接旨的跪好,展開上諭之前,文祥輕輕的咳了一聲,說道:“母后皇太后有諭,今兒接旨,軒親王不必謝恩。”

    如果一個不知裡就的人,聽到文祥轉母后皇太后的這句話,一定莫名其妙。不過,“不必謝恩”四字,其實大有妙用。因為,既“不必謝恩”,就無所謂“奉詔”或者“不奉詔”——這是昨晚君臣議論旨稿的時候,曹毓瑛獻的一計,以“不必謝恩”四字,堵住軒親王可能說出的“不奉詔”三字。

    唸過了明發上諭,也傳過了“口諭”,文祥說道:“請問王爺,母后皇太后的口諭,都聽清楚了嗎?”

    “是,每一個字,都聽清楚了。”

    “請問王爺,有沒有什麼要回奏的?”

    文祥說的委婉,事實上,不是“有沒有”,而是“必須有”,因為“口諭”的最後部分,就是一個問題:“我記得,他很推崇林則徐的一句話,叫做‘苟利國家生死以,豈因禍福避趨之’?不曉得,林則徐撞上了他眼下的情形,會怎麼辦呢?”

    君上有問,臣下是不能不回答的。

    “回母后皇太后,”關卓凡平靜的說道,“林文忠……哦,不,林則徐——”

    微微一頓,“林則徐前輩先賢,非臣敢比肩。”

    母后皇太后的軍“將”得固然是好,可是,軒親王的太極拳,打得更加漂亮。

    文祥微微一愕,滯了一滯,說道:“母后皇太后還有交代。”

    “是。”

    “母后皇太后說,‘你們幾個,將另一道明發上諭的抄件,還有新疆過來的摺子和夾片,統統帶上,拿給關卓凡看。他如果不肯看呢,你們擱下就是了——反正,你們幾個不許拿了回來,關卓凡呢,也不許叫人送了回來!’”

    頓了一頓,“嗯,王爺可都聽清楚了?”

    “另一道明發上諭”,指的是申斥醇王的那一道。

    關卓凡微微一笑:“是,都聽清楚了。”

    “好了,”文祥也是一笑,“我們幾個,這樁頒旨的差使,這就算是辦完了——王爺請起。”

    關卓凡站起身來。

    站在一旁的曹毓瑛,走上一步,臉上帶笑,微微躬身,將手中抱著的一個白匣子,遞了過來。

    關卓凡默默的看著匣子,過了片刻,輕輕嘆了口氣,說道:“博川、琢如、星叔、筠仙,裡頭坐吧。”

    四位大軍機大大的鬆了口氣:匣子雖然沒有接過去,可是,至少沒有像上一次那樣,一張嘴就是“恕不奉陪”。

    看來,有門兒!

    香案撤下,各自落座,接著,茶水奉上。

    丫鬟們一退下去,曹毓瑛就打開匣子,取出裡面的摺子、夾片和“另一道上諭”,起身上前,輕輕的放在了關卓凡身邊的几案上,一一擺好。

    “另一道上諭”,擺在最就軒親王的手的位置上。

    關卓凡微微的皺了皺眉,可是,並沒有出聲阻止曹毓瑛這個自作主張的舉動。

    四位大軍機,雖然人人正襟危坐,但是,眼角餘光,都緊盯著那個小小的案几,每一個人的心,都提了起來——王爺會“取閱”嗎?

    關卓凡終於伸出了手,不過,沒有去碰“另一道上諭”,而是繞過了它,取過了新疆發來的奏摺。

    輕輕的“呼”的一聲,四位大軍機,幾乎都不自禁的吐出了一口氣。

    同時,都好像聽到了自己提起來的心,輕輕的“怦”的一下,“放”了下來。

    看過奏摺,再看夾片。

    看奏摺的時候,軒親王神情平靜;看夾片的時候,看著看著,軒親王的眉頭,微微的皺了起來。

    四位大軍機的心,也微微的重新提了起來。

    都看過了。

    合上夾片,關卓凡的手指,在夾片上輕輕的點著,不說話。

    四位大軍機的心,跟著他的手指的動作,一下一下的跳動著。

    過了一會兒,軒親王終於說話了,聲音冷峭:

    “半步也不能讓!”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7-5 21:20
第二四九章 我就是比你狠!

    半步也不能讓!

    四位大軍機,皆是心頭一震,每一個人,都側過了身子,緊盯著關卓凡,屏息以待。

    “俄羅斯這個國家,”關卓凡聲音不高,但是清清楚楚,“自康熙朝雅克薩、尼布楚始,咱們就開始和他打交道了,近年來,東北、西北,幾個條約簽下來,羅剎人到底什麼做派,各位應該已經清清楚楚了——”

    頓了一頓,“泰西各國,喜歡以‘熊’譬喻俄羅斯,我倒是覺得,俄羅斯是一條鯊魚——但凡給它聞到一絲兒血腥氣,就盯死了不放了!”

    鯊魚?血腥氣?

    “這一絲兒血腥氣是什麼?”關卓凡說道,“就是叫他覺得,咱們心虛了、害怕了、不能不讓步了!”

    微微一頓,“只要叫他覺出咱們心虛了、害怕了、不能不讓步了,他就會得寸進尺,給一要二!你把手指給他,他要你的手掌;你把手掌給他,他要你的胳膊;你把胳膊給他,他要你的腿;你給一條腿他,他要你另一條腿——”

    說到這兒,關卓凡一聲冷笑,“總之,到了最後,叫你一點兒骨頭渣子也剩不下!”

    文、曹、許、郭四位大軍機,都急速的轉著念頭。

    康熙以降,兩百年來,和俄羅斯打的種種交道,一一仔細想去——真是這麼回事!

    昨天君臣奏對,幾位大軍機,對俄羅斯也有“野心勃勃“、“慾壑難填”、“得步進步”、“不知饜足”等評論,可是,都不及軒親王說的通透徹底!

    “我不好說俄羅斯‘怕硬’,”關卓凡繼續說道,“但是‘欺軟’——當今世上諸強國,卻找不出比俄羅斯更能‘欺軟’的國家了!”

    頓了一頓,一字一句的說道:“所以,絕對不能示敵以弱!”

    幾位大軍機相互以目,都是微微點頭。

    文祥說道:“那……請王爺的示,咱們是不是要……呃,西征大軍,掉頭西進伊犁?”

    話一出口,不由有些後悔:如此一來,南疆的阿古柏怎麼辦?

    這個情形,昨天其實已經議過了:我軍不能兩線作戰,如果掉頭西進伊犁,就不能南下喀什噶爾,則阿古柏必然得到喘息之機,則非但不能在今年之內,底定全疆,甚至,北疆已經恢復的部分,如烏魯木齊、瑪納斯、吐魯番,亦可能有所反覆,則兵禍連接,不知伊於胡底了。

    王爺未必是這個意思吧?

    王爺果然不是這個意思。

    關卓凡微微一笑:“博川,西征大軍掉轉馬頭,西進伊犁,不是‘示敵以強’,正正是‘示敵以弱’。”

    文祥臉上微微一紅,說道:“請王爺訓誨。”

    心裡疑惑:怎麼會正正是“示敵以弱”呢?

    旁邊三位,也有人有相同的疑惑。

    “西征大軍打亂原定的計畫,”關卓凡說,“掉頭西進,棄唾手而得的南疆於不顧,後果何如,不必我贅言,各位亦自明了——阿古柏死裡逃生,南疆可望不可即;烏魯木齊、瑪納斯、吐魯番,亦難保不有所反覆。如此一來,不說前功盡棄,至少,今年之內,不要想著規復全疆了。”

    頓了一頓,“不到萬般無奈,這條路,是絕不可行的。”

    “是!”

    “還有,”關卓凡說道,“塔蘭齊方面,咱們付出偌大代價,做出偌大動作,只不過為了他的一封密信、幾句威嚇,這不是擺明了——”

    話未說完,四位大軍機都已反應過來,心中暗叫:對呀!

    微微一頓,關卓凡繼續說道:“這其實等於告訴塔蘭齊說,‘你這一招,抓住了我的七寸!我除了把褲子當掉了,和你拚命,再沒有別的法子了!’”

    “把褲子當掉了”之類的俚俗之語,朝臣面前,已經很少出於軒親王之口了,不過,幾位大軍機雖略覺違和,卻無不對這個“無可奈何、不計後果、不計代價、孤注一擲”的另類表達,印象深刻。

    “塔蘭齊,跳樑小丑耳!”關卓凡淡淡的說道,“他配咱們和他拚命麼?——他不配!”

    四位大軍機都微微血熱,又齊齊答了聲“是!”

    “至於俄羅斯——”關卓凡說道,“若被他發覺,塔蘭齊投懷送抱,果然為我之軟肋,只怕覬覦之心自此更盛!這一次,咱們就算不計代價,拼了命保住了伊犁,可從今往後,新疆再無寧日了!——南疆未定,咱們打過伊犁之後,自然還要再次南下,多花了多少辰光、多走了多少冤枉路不說,只怕咱們前腳剛走,後腳——羅剎人的手就插了進來,伊犁便又亂了!”

    “到時候,咱們精疲力竭,顧此失彼,新疆——”

    說到這兒,關卓凡打住了,微微的搖了搖頭。

    至此,四位大軍機,再無人做西征大軍掉頭西顧之想了。

    文祥試探著問道:“請王爺的示,那咱們……”

    “一切照原計畫辦!”關卓凡說道,“秋涼之後,大軍南下!我斷定,旬月之間,南疆即可定!到時候,再掉過頭來,拾掇伊犁,則年底之前,全疆可定!”

    四位大軍機齊聲答道:“是,謹遵王爺訓諭!”

    “一切照原計畫辦”的宗旨已經定了下來,不過,另一方面,塔蘭齊的“一封密信、幾句威嚇”,也要有一個處置的辦法——是否就這麼擱著,不搭不理?還有,塔蘭齊和俄羅斯到底會不會勾連到一起?如果勾連到了一起,俄羅斯有沒有出兵伊犁的可能?果真如此,又該如何應對?

    這些,軒親王還沒有給出具體的指示,未免叫人放心不下。

    “請王爺的示,”曹毓瑛問了出來,“塔逆那邊,是不加理睬呢,還是——”

    “人家巴巴的派了人、帶了信過來,”關卓凡微微一笑,“咱們怎麼好不加理睬?”

    頓了一頓,“不過,伊犁過來的信,是密信,咱們的回信,可就不要藏著掖著了!”

    不要藏著掖著——這是什麼意思?

    “叫左季高的欽差行轅,”關卓凡說道,“發一道檄文,將塔蘭齊在密信裡說的話——包括他要和俄羅斯如何如何、‘伊犁不復為中國有’如何如何,統統放了進去!然後,這麼說——”

    說到這兒,冷笑了一聲,“塔某,跳樑一小丑,因緣際會,沐猴而冠,僭據伊犁,其罪大矣!天兵既至,若俯首輸誠,洗心革面,尚可稍贖其罪愆於一二,天恩浩蕩,還能夠給他一個富家翁!孰料,塔某鬼迷了心竅,為遂一己之私,竟以屈身異族,出賣王土,威脅朝廷!同時,嗯,亦陰謀破壞中、俄兩國之邦誼!”

    微微一頓,“真正是天良喪盡!斧斫加之,何所惜哉?”

    “正告塔某,”關卓凡微微提高了聲音,“若再不懸崖勒馬,西征大軍掃清阿逆之後,北上伊犁,則爾之一族,玉石俱焚,老少無遺!另外,也叫他打消妄想——他這麼個廢物點心,天底下,有哪個國家,寧壞與中國之邦誼,也要庇護於他的?”

    “王爺高明!”

    四位大軍機,都激動起來了。

    確實高明!

    公告天下,堂堂****,赫赫王師,不受反逆要挾,不做密室交易,不管你如何跳樑叫囂,我的步子,一步不亂,這份正大光明的恢弘氣魄,胸有成竹的強大底氣,足以叫叛匪心慌氣沮,叫有心趁虛而入者躊躇止步!

    還有,主動暴露塔蘭齊投靠俄羅斯、賣國自保的陰謀,也是非常高明的一步棋。因為這一類勾連,特別是在剛開始的時候,極容易“見光死”,所以,一定要秘密進行。塔蘭齊交通羅剎的計畫,還沒有正經付諸實施,便被大白於天下,還怎麼繼續下去?

    俄羅斯方面,也會非常尷尬,就算本來是有心渾水摸魚的——可是,突然間,水一下子變清了,被陽光照的通通透透,全世界的眼睛都盯著,還怎麼“渾水摸魚”?

    “再加上一段——“關卓凡說道,“塔某敢動此妄念,此後就算主動歸降,也不能再仿四川藏區土司‘改土歸流’的‘主動投獻’例,只能夠仿‘被動投獻’例——算不算‘富家翁’不好說,不過,好歹還可以得保首領!”

    頓了一頓,“如果塔某還不醒悟,還要囉嗦,或者妄圖觀望風色,等到阿逆覆滅之後,再定進止,那就什麼話也不必再說了,叫他洗乾淨了脖子等著吧!”

    “被動投獻”,即交出土地和權力之後,朝廷亦許當事人留居當地,保留少量的土地、財產、奴僕——比“主動投獻”少得多了。至於“恩騎尉”、“雲騎尉”的世爵神馬的,自然想都不必再想了。

    四位大軍機,再次齊聲說道:“王爺高明!”

    你威脅我,我就叫你不僅得不到任何新的好處,還要失去原有的好處,叫你為威脅我付出代價!

    你如果繼續威脅我,我就叫你一無所有!

    你想跟我“賭狠”?我就是比你更狠!

    這一招的高明之處,還在於,雖然夠“狠”,但並沒有把門關死,還是替塔蘭齊留了“被動投獻”的一條縫兒,這樣,塔蘭齊既很難下魚死網破的決心,就不那麼容易狗急跳牆。

    同時,這也是一種另類的保證——如果塔蘭齊主動投降,不會將他“引頸一快”。

    從心理學上說,這種方式的保證,有時候,比滿面笑容的把胸脯拍得“砰砰”響,更加能夠取信於人。

    當然啦,四位大軍機,都還不曉得“心理學”是個什麼東東,不過,皆可默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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