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史民國] 亂清 作者:青玉獅子 (連載中)

 
巴爾帕金 2014-5-16 16:37:58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2083 77579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7-5 21:04
第二二零章 山人自有妙計

    劉寶第昂然說道:“寶第絕不負王爺厚望!”

    “好,好!我之有先生,猶魚之有水也,幸甚,幸甚!”

    嘿嘿,這句話,若被第三人聽到,一定會大感違和——咦,哪位是劉玄德,哪位又是諸葛孔明啊?可是,醇王脫口而出,自己固然沒有任何不妥的感覺,素以屠龍之術自負的劉寶第聽在耳中,更是心頭一跳,眼睛一亮。

    “不過,”醇王沉吟說道,“先生方才說的……呃,‘逆龍鱗、劾權臣’六字,善則善矣,只是……”

    劉寶第十分見機,說道:“王爺的的意思,是不是……‘龍鱗’可‘逆’,‘權臣’……暫時不必‘劾’?”

    “是,是!”醇王微微鬆了口氣,“我和關逸軒兩個,平素處的……其實不錯,還是要……呃,留一線日後相見的餘地的。”

    “王爺說的是,”劉寶第說道,“倘若‘那邊兒’知難而退,甚或……幡然悔悟,改弦更張——總之,只要關某人肯回歸正途,咱們也就不必逼得太緊了!”

    頓了一頓,“王爺放心,這份奏摺,我會拿捏好分寸的。”

    “嘿嘿,先生的大筆,我有什麼不放心的?——全拜託先生了!”

    “王爺信任之專,寶第銘感五腑!”劉寶第說道,“女為悅己者容,士為知己者死,唯有鞠躬盡瘁,死而後已,以報王爺特達之知!”

    “鞠躬盡瘁,死而後已”,和前邊兒的“我之有先生,猶魚之有水”頗做呼應,“特達之知”,更是多用於君主對臣子的知遇,醇王暈乎乎的,連說:“言重,言重!”

    事實上,“不必逼得太緊”,真正的原因,是目下的“上頭”,只有母后皇太后,這條“龍”的麟,其實十分之軟,怎麼“逆”都是無妨的;可是,“權臣”的拳頭,卻是很硬的,“劾”起來,就要非常小心。

    別看有時候醇王的腦筋不大夠用,真到了短兵相接的時候,也會本能的避重就輕,柿子先挑軟的捏滴。

    兩個人又喝了一杯酒,醇王沉吟說道:“我有一個想頭,不曉得先生以為如何?”

    “請王爺示下。”

    “先生說過,”醇王說道,“若是‘西邊兒’在,不會樂意立榮安為帝——榮安一登基便親政,兩宮皇太后可就得‘撤簾’了。就是說,‘西邊兒’若在,關逸軒斷難遂己之志!呃,可是……”

    頓了一頓,“我在親貴重臣‘議立嗣皇帝’的會議上,關於大行皇帝的‘邪毒’……呃,說了那樣一番話,這個,‘西邊兒’威權大損,就算回京,只怕亦難再行‘垂簾聽政’之事,我想,這個……”

    醇王吞吞吐吐,語焉不詳,不過,劉寶第聽懂了。

    他微微一笑,說道:“王爺的意思是,打到昨日之我,為‘西邊兒’洗刷,然後和‘西邊兒’聯手,對付關逸軒?”

    醇王臉上微微一紅:“也不能說打倒昨日之我……”

    劉寶第搖了搖頭,說道:“王爺,我的話直,你別見怪。”

    “啊?不會,不會!有什麼話,先生儘管說!”

    “咱們如果真這麼做了,”劉寶第莊容說道,“且不說朝野上下,會不會有人目王爺出爾反爾,以致害損王爺的盛譽;也不說咱們是不是真能替‘西邊兒’洗刷乾淨——這個事兒,朝野坊間,謠傳紛啄,詭異難明,咱們手頭,並沒有什麼直接的證據。”

    “呃,也是……”

    “還有,”劉寶第說道,“天津那邊兒的情形,咱們兩眼一抹黑;反過來也是一樣——天津那邊兒,也不曉得知不知道北京這邊兒的情形?甚至,大行皇帝龍馭上賓的消息,‘西邊兒’到底收到了沒有?”

    頓了一頓,加重了語氣:“這些,全在關某人一人掌握之中!咱們和‘西邊兒’,彼此根本不能聯絡,談何‘聯手’?”

    “呃,是……”

    “何況,”劉寶第用手指在桌面上輕輕一敲,“疏不間親!”

    微微一頓,“這四個字,我說的並不十分準確,其實,要論‘親’,七福晉是‘西邊兒’的胞妹,王爺和‘西邊兒’,才是正經的親戚。可是,王爺有什麼不明白的?以‘西邊兒’和關某人的目下的關係——”

    說到這兒,冷冷一笑:“就是她自己個兒的娘老子,大約也親不過姓關的去的!”

    醇王默然。

    慈禧和關卓凡的曖昧傳聞,他不是沒有聽說過,可是,醇王此人,本性還是忠厚的,內心深處,既不願意相信真有此事,別人也就不敢在他這兒深談此事,劉寶第這種尖銳刻薄的口吻,他還是第一次聽到。

    “最關鍵的是,”劉寶第說道,“‘西邊兒’下來,對王爺,只有好處——而且是大大的好處,沒有壞處!”

    “哦?”醇王精神一振,“這……請道其詳!”

    “道理其實很簡單,”劉寶第說道,“‘西邊兒’若還在‘上頭’,只會信用軒邸一人,什麼時候輪得到王爺出頭?”

    這倒是實情,而且,原因也不止於慈禧“只會信用軒邸一人”。

    慈禧對醇王這個小叔子兼妹夫,一向是看不起的,慈安還肯和這個小叔子敷衍,慈禧連敷衍都不肯敷衍,有時候訓起醇王來,因為有一層“妹夫”的因素在,更拿他當“自己人”,因此也就更加的不客氣,那個態度,同恭王訓斥弟弟,也差不了多少。

    若指著慈禧延醇王入中樞,確實是……呃,不大容易的。

    “‘西邊兒’若下來,”劉寶第繼續侃侃而談,“‘上頭’就只剩‘東邊兒’一個人了,‘東邊兒’自然也是信用關某人的,可是,嘿嘿,同‘西邊兒’的情形,畢竟不同!”

    嘿嘿,劉寶第、醇王都不曉得的是,現在,這個“情形”,已經沒有什麼“不同”了。

    “還有,”劉寶第說道,‘東邊兒’是沒有本事自己個兒處理政事的,必定都得託付給樞府,則中樞必然權重——“

    頓了一頓,“仁、宣一系,既然選不出嗣皇帝了,那麼,就得求之於‘遠支’,王爺想,‘遠支’的做了皇帝,仁、宣一系之中,若沒有人入直中樞,像話嗎?”

    說到這兒,醇王露出了恍然大悟的表情,連連點頭:“先生高見,先生高見!吾得之矣,吾得之矣!”

    皇帝你來做,權力我來抓,這樣,才能夠在“近支”、“遠支”之間,形成平衡。

    更何況國家大政的重心,從“上頭”下移倒了樞府,樞府裡面,更加需要有“近支”的代表,這樣,才能夠既保證“近支”的權益,同時保證不會有人“專擅”。

    那麼,誰是代表“近支”進入中樞的最合適的人選呢?

    還用說!

    真正是捨我其誰?

    醇王心頭火熱。

    “王爺不過是擔心咱們的力量不夠,”劉寶第說道,“單靠兩份摺子,不足以打消關某人的妄想——”

    說到這兒,他狡黠的一笑,說道:“其實,王爺上摺也好、面爭也罷,還有吳柳堂上摺子,咱們種種預備,對於‘那邊兒’,都算‘先禮後兵’——事實上,原本是不需要這麼麻煩的,只是以王爺的身份,不好‘不教而誅’罷了。”

    又是“先禮後兵”,又是“不教而誅”,醇王心中一跳:難不成你想——

    應該……不至於吧?

    “先生的意思是……”

    “我有一條‘釜底抽薪’之計,”劉寶第說道,“王爺只要一開口,就能將姓那關的牢牢摁住,叫他再也動彈不得——我是說,‘那邊兒’立即就得偃旗息鼓,再也不能提‘立女帝’三字了!”

    “哦?”醇王眼睛一亮,“何計?請先生賜教!”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7-5 21:04
第二二一章 有人釜底抽薪,有人添柴加薪

    “王爺,”劉寶第說道,“假若載澄或是載瀅,被立為嗣皇帝,則作為嗣皇帝‘本生父’的恭邸,將會如何啊?”

    說的是關逸軒立女帝的事兒,怎麼突然間轉到恭王那兒去了?

    醇王怔了一怔,遲疑的說道:“先生的意思是……”

    “恭親王‘退歸藩邸’,”劉寶第說道,“政事是不能再過問的了,可是,其他方面,並不受影響,宗室、朝臣、友朋之間,彼此往來,以及慶吉祭祀、曲禮宴饗,一如平常。”

    頓了一頓,“若出了什麼大的狀況,譬如,為大行皇帝的天花‘叩喜’,大行皇帝病危,御榻之前,親承末命,以及議立嗣皇帝,這些事情,不但都少不得他,而且,以其近支宗室之長的身份,排位還得排在前面,甚至……主持其事。”

    醇王微微皺了皺眉:劉寶第口中的“主持其事”,指的自然是恭王奉旨和關卓凡共同主持“議立嗣皇帝”,這是醇王很不爽的一件事——他一直認為,六哥的這個差使,應該落在自己身上才對。

    不過,劉寶第只是在陳述事實,恭王“近支宗室之長的身份”,更加是事實,醇王也不能有什麼異議。

    劉寶第不曉得醇王微妙的心思,自顧自的說下去,“可是,若載澄或是載瀅被立為嗣皇帝,王爺請想一想,恭邸還能夠如眼下這般——”

    說到這兒,故意停了下來。

    醇王反應過來了:“啊,那是不能夠了!”

    如果載澄或是載瀅,被立為嗣皇帝,則作為嗣皇帝的“本生父”,恭王一定會被嚴格要求,同朝政保持絕對的距離。政治——不論以任何形式——他都是不能再碰一指頭的了。

    就是正常的人際交往,也會被加以嚴格的限制,宗室之外的朝臣,原則上,都不能再往來了,包括寶鋆、文祥這樣的至交。

    到時候,雖然名義上,恭王依然擁有行動的自由,但真實的處境,幾乎形同軟禁,就算跑到香山碧雲寺一類的地方“隱居”,跟著“伺候”他的,也不會只有恭王府的護衛,其中,一定會有“上頭”指派的大內侍衛。

    非但如此,就是正常的典禮、祭祀,恭王都無法參與。別的不說,禮儀就是個麻煩事兒,看著他對著親生兒子磕頭,誰都會覺得彆扭——包括他自己。

    “上頭”的種種要求和措施,都會光明正大的施行,沒有人會提出異議,甚至也不會有人暗自不服,因為,這是“小宗”入繼“大宗”,防止皇帝的“本生父”“亂政”的標準套路,換了誰都一樣——誰叫你兒子做了皇帝呢?

    這個情況,理論上來說,將終恭王之一生,即便他的皇帝兒子親政之後,也會如此。除非,到時候皇帝兒子有意放水,甚至重新啟用自己的生父。

    “差使……不論什麼樣的差使,”醇王沉吟說道,“六哥都是不能再辦的了,朝廷的慶典祭禮,也是不能夠再參加的了,如果沒有什麼特別的緣由,大約……呃,連紫禁城都是不好再進的了……”

    頓了一頓,疑惑的看著劉寶第:“不過……”

    不過,這跟關逸軒有什麼關係呢?

    看著醇王迷茫的樣子,劉寶第心裡暗暗苦笑:這位東家的腦袋瓜,轉得還真是慢……

    腹誹儘管腹誹,面上依舊從容:“王爺,兒子做了皇帝,當爹的不但要‘退’,而且要‘隱’,那麼,老婆做了皇帝,老公又該如何呢?”

    醇王怔了一怔,隨即嘴巴微微張開,同時,眼睛也睜大了。

    過了片刻,他猛的一拍大腿:“妙,妙,妙!先生高明!先生高明!真正是……真正是……呃,真正是……”

    呃,真正是啥呢?

    劉寶第矜持的一笑,說道:“假若,咱們的摺子上了,面爭呢,也爭過了,‘那邊兒’卻鬼迷心竅,始終不悟,那麼,好罷!‘不到黃河心不死’,‘不撞南牆不回頭’,就請‘那邊兒’見一見黃河,撞一撞南牆!”

    微微一頓,“到時候,王爺只消把這一條搬了出來,‘上頭’和關某人,還能說些什麼?那榮安公主,嘿嘿,也只好在她理藩院後胡同的公主府裡,乖乖的做她的固倫公主和親王福晉了!”

    “正是!正是!正是!”

    說了三個“正是”,醇王總算想出來“先生真正是啥”了:“先生真正是……諸葛重生,臥龍再世!”

    說罷,站起身來,走出箑亭,向下面高聲喊道:“來人啊,將那壇五十年的女兒紅刨了出來!”

    回轉進亭,含笑說道:“曉得先生海量,今兒個,我陪先生一醉方休!”

    *

    *

    就在醇王和劉寶第“一醉方休”的時候,翰林院庶吉士鮑湛霖的一份摺子,遞進了宮裡,題目是“瀝陳小宗入繼大宗弊曷勝言仰祈睿鑑事”。

    這份摺子沒有“留中”,第二天一早,便發了下來。

    幾位軍機大臣,文祥是第一個到達軍機處的,因此他是第一個看到這份摺子的——當然,不算關卓凡。“黃白折”制度之下,摺子一式兩份,軒親王下值後,白摺子直接送朝內北小街,因此,關卓凡昨天晚上便“恭代繕折”了。

    一看到題目,文祥的腦子裡便輕輕的“嗡”了一下:什麼意思?

    打開摺子,屏住呼吸,細細閱看。

    鮑湛霖說,他十分擔憂,若“小宗入繼大宗”,嗣皇帝繼統之後,會有妄圖悻進的小人,如前明張璁、桂萼之流,“希旨承顏”,“阿世媚上”,“迷惑聖意”,最終,“改易成議”,“禍亂統緒”,“動搖國本”。

    既然提到了“張璁、桂萼”,“弊曷勝言”的最主要的證據,就是前明的“大禮議”。

    關於這場“大禮議”,鮑湛霖著重突出了以下兩點:

    一,兩百餘朝臣跪在左順門前,從早至午,“撼門大哭,聲震闕庭”。明世宗命“引禮監諭退,再諭退”,但是,群臣“仍不起”,並有“大呼高皇帝、孝宗皇帝者”。

    世宗終於震怒,令錦衣衛將兩百餘朝臣全部逮捕,五品以下官員一百三十四人下詔獄,四品以上官員八十六人停職待罪。

    八日之後,世宗下旨,“哭門”的官員,四品以上停俸,五品以下拉到左順門前廷杖。最終受杖的超過一百八十人,並不止於下獄的一百三十四人,其中,杖死者十六人。

    二,鮑湛霖引用了彼時的禮部尚書席書領銜,張璁、桂萼列名的一份奏疏裡的一段話:“孝宗皇帝伯也,宜稱皇伯考。昭聖皇太后伯母也,宜稱皇伯母。獻皇帝父也,宜稱皇考。章聖皇太后母也,宜稱聖母。武宗乃稱皇兄,莊肅皇后宜稱皇嫂。”

    然後一一解釋:

    憲宗生孝宗和興獻王。孝宗生武宗,興獻王生世宗。武宗無嗣,以世宗入繼大統。

    昭聖皇太后姓張,是孝宗的皇后,武宗的生母。莊肅皇后姓夏,是武宗的皇后。

    “獻皇帝”就是興獻王,“章聖皇太后”是興獻王的王妃,世宗的生母,姓蔣。兒子做了皇帝,位子坐穩了,翅膀硬了,“推翻成議”,“追尊所生”,老爹也就做了皇帝;老媽呢,自然就做了皇太后啦。

    迎立世宗的時候,可不是這個局面。那個時候,說的好好兒的,既繼統,也承嗣,就是說,世宗要拿“皇伯考”孝宗當“皇考”,給孝宗當兒子;拿自己的“本生父”興獻王當“皇叔考”,拿自己的“本生母”蔣氏當“皇叔母”。

    可是,唉,架不住人家“位子坐穩了,翅膀硬了”呀。

    於是,“皇考”變回了“皇伯考”,“皇叔考”變成了“皇考”,“皇叔母”變成了“皇太后”。

    夾在裡面的,是十六位被活活杖死的朝廷大臣。

    然後說,如果放到本朝,放到目下,按席書、張璁、桂萼等人的要求,就會演變成以下這個局面:

    嗣皇帝的“皇考”,就不是文宗顯皇帝了,而是人自己個兒的“本生父”了;文宗顯皇帝呢,就變成了“皇伯考”啦。

    “承嗣”神馬的,提都不要再提啦。

    “聖母皇太后”這頂帽子呢,就得從目下在天津的那位慈禧皇太后頭上摘下來,戴到人家嗣皇帝的“本生母”頭上啦。

    至於您這位“母后皇太后”呢,嗣皇帝就不再喊您“皇額娘”了,而是改口喊“皇伯母”啦。您“母后皇太后”的帽子,還能不能戴,還能戴多久,俺也不曉得,不過,俺估計啊,這頂帽子上邊兒,“皇太后”三個字,也許還能留著,“母后”兩個字嘛,十有八九,得換一換嘍。

    連您這位“母后皇太后”都由“皇額娘”變成了“皇伯母”,天津那位“聖母皇太后”就更加不必說了,搞不好,人家嗣皇帝連“伯母”兩個字都不肯喊呢——憑什麼呀,您又沒有做過俺“皇伯考”的皇后!

    文祥的太陽穴“突突”直跳,昏眩一陣又一陣襲來。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7-5 21:05
第二二二章 死穴!

    鮑湛霖“瀝陳小宗入繼大宗弊曷勝言仰祈睿鑑事”一折,通篇沒有提到一個“榮安公主”,也沒有提到“立女帝”三個字,但其殺傷力,實在十倍於寶廷的“為文宗顯皇帝血嗣未絕仰祈睿鑑事”一折!

    不過,如果沒有寶廷的摺子在前,鮑湛霖的這個摺子,就會顯得莫名其妙:“小宗入繼大宗弊曷勝言”是自然的,可是,文宗顯皇帝血嗣已絕,不立小宗,就沒有皇帝可立,你扯什麼“弊曷勝言”,那不是純屬廢話嗎?

    但寶廷“文宗顯皇帝血嗣未絕論”在前,鮑湛霖的言下之意,便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了:既然“小宗入繼大宗弊曷勝言”,那麼,唯一的除弊之道,就是立榮安公主為帝!就是說,寧肯立女帝,也不能立小宗!

    “小宗入繼大宗弊曷勝言”,自不待言,問題是,立女帝,一般的是“弊曷勝言”,至於哪個的“弊”更大些,這真的是一個屁股坐在哪邊兒的問題了。

    鮑湛霖的摺子的厲害之處,在於他的屁股,完完全全和目下“垂簾聽政”的兩宮皇太后坐在了一起,同時,也和賓天的文宗顯皇帝坐在了一起。

    文祥完全能夠想像,兩百餘朝臣“撼門大哭,聲震闕庭”的景象,對母后皇太后會造成何等巨大的心理衝擊。

    更何況,裡面還躺著十六具血肉模糊的朝廷大臣的屍體!

    文祥清楚的記得,恭王和慈禧,決定殺肅順、載垣、端華的時候,慈安驚呼一聲:“啊,還要殺人啊?”

    她花容慘淡的樣子,文祥迄今歷歷在目。

    這還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鮑湛霖赤裸裸的威脅:如果立小宗,天津的那位,十成十做不成“聖母皇太后”了;你呢,十有八九,做不成“母后皇太后”了;你們的老公,以後,就沒有人上香祭祀了;你們那個剛剛掛掉的兒子,就更加是孤魂野鬼一隻啦!

    好吧,立小宗,還是立女帝,你們倆自個兒看著辦吧!

    最要命的是,鮑湛霖的威脅,竟是無可辯駁。

    親貴重臣會議嗣皇帝人選的時候,文祥、曹毓瑛、許庚身三位軍機大臣,曾先後就如何保證“帝系不墜,統緒不亂”發言。

    文祥說,“‘嗣皇帝’之所以為‘嗣皇帝’,既要繼統,亦要承嗣,這一點,必須先行明確下來,庶幾帝系不墜,統緒不亂。”

    曹毓瑛說,“嗣皇帝必須承嗣,這一層,必須敘進遺詔裡面,昭告天下。”

    許庚身說,“嗣皇帝‘承嗣’一節,非但要敘進遺詔裡,也要敘進新君登基的詔書裡,明示天下,千秋萬世,不易不替。”

    他們三人的建言,都是吸取前明“大禮議”的教訓,防止出現類似“大禮議”的麻煩,可是,這些建議,這些措施,在鮑湛霖的摺子面前,是如此的蒼白無力!

    兩道詔書,就能保證嗣皇帝不改主意了?明世宗繼位的時候,關於認誰做老爸的的詔書,難道頒發得還不夠多嗎?

    到皇帝親政了,翅膀硬了,他若真要食言而肥,誰攔得住?

    前明數百朝臣攏在一起,付出十六條性命的代價,依舊攔不住!

    本朝呢?

    本朝的大臣,在這種事情上,是肯定不會有前明朝臣的那個勁頭的——恐怕,連一半兒都沒有吧。

    唯一能保證嗣皇帝不改主意的法子,就是兩宮皇太后垂一輩子的簾,嗣皇帝做一輩子的傀儡。

    這自然是不可能的。

    文祥苦笑。

    其實,就算這樣,也還是保證不了啊——兩宮皇太后的年紀,比嗣皇帝的年紀,必定要大得多,要是她們“走”在嗣皇帝的前邊兒呢?

    就算她們“走”在嗣皇帝的後邊兒——嗣皇帝還有自己的兒子呀,這位新皇帝,終有成人的一天,終有親政的一天,到時候,他如果不想認文宗做自己的祖父了呢?

    難道,兩宮皇太后可以長生不老?

    文祥長嘆一聲。

    鮑湛霖的摺子,真正是拿住了兩宮皇太后的死穴!

    文祥心亂如麻。

    張璁、桂萼這兩個混蛋!真正是……遺毒三百年!

    唉,算了,批評前人,純屬發洩怨氣,於今事一無補益,摺子既然發了下來,軍機“叫起”的時候,必定就是要議的了,自己……該持何種立場呢?

    心裡一片茫然。

    恭王福晉闖宮,恭王拂袖而去,嗣皇帝的人選難產,文祥眼見僵局形成,已經做好了在“遠支”中挑選嗣皇帝的心理準備。

    當然,說是“遠支”,其實還得先在“欽定字輩”中、也就是在聖祖一系之內挑選,理論上來說,聖祖一系之內,依然可以算是“近支”的。

    文祥將仁宣一系之外、聖祖一系之內的年幼的“載”字輩,都找了出來——年長的不必考慮,文祥心知肚明,“上頭”不可能“國賴長君”的。然後,體格、品行、智識、家世,一一臚列,一個一個的分析、判斷,看一看,哪一個是最適合做嗣皇帝的?

    就在文祥勤勤懇懇的做著功課的時候,寶廷“為文宗顯皇帝血嗣未絕仰祈睿鑑事”一折爆了出來,他立馬就蒙圈了。

    文祥自然是不讚成立女帝的。不過,他眼界開闊,並不以為西洋的“文明”,中國就一定不可以借鑑。實際上,不需要寶廷在摺子裡囉嗦,英吉利、西班牙等國,女王繼統、當國的情形,他都是清清楚楚的。

    可是——拿現在的話說,步子太大,是要扯著蛋的!

    這也罷了,文祥真正疑慮的,其實還不是女主當國,而是——如果女主當國,皇嗣的問題,該怎麼解決?

    這才是最重要、最關鍵的問題!

    說的明白點兒,榮安公主若登基繼統,她這一代,還好說,問題是,下一代,該怎麼辦?她的兒子,是姓愛新覺羅呢?還是姓瓜爾佳呢?

    如果姓瓜爾佳——不管到時候愛新覺羅氏還算不算“宗室”,都形同改朝換代,這是文祥絕對、絕對不能夠接受的,雖然,他自己也姓瓜爾佳。

    如果姓愛新覺羅,就等於叫關卓凡的兒子“改宗”,那麼,關卓凡能夠接受嗎?

    說到這兒,以下這個問題就再也無法迴避了:寶廷上“為文宗顯皇帝血嗣未絕仰祈睿鑑事”一折,到底只是他自己“希圖悻進”,還是有人在背後指使、推動?

    如果是有人在背後——

    文祥不由背脊發冷。

    劉寶第已經斷定,寶廷上“為文宗顯皇帝血嗣未絕仰祈睿鑑事”一折,是出於關卓凡的指使;並且判斷,“上頭”已有“立女帝”的意思了;文祥卻還在躊躇難決,這絕非他的智力不如劉寶第,而是——還是那句話:屁股決定腦袋。

    文祥對關卓凡,是真心實意的佩服的。他承認,關卓凡確是百年難遇的大才,國家確是少不得此人,同時,不知不覺中,他和關卓凡的聯繫,愈來愈緊密,愈來愈信任、依賴關卓凡,不然,他不可能主動提出,裁撤、合併總理各國事務衙門。

    因此,內心深處,文祥是極不情願關卓凡做這個幕後推手的,類似的念頭一冒出來,他就本能的迴避。

    可如果是真的——他,他,他到底想幹什麼呀?!

    如是,到了時候,自己何以自處?!

    眼見局勢發展迄今,“立女帝”一事,愈來愈像有人在幕後指使、推動,也愈來愈有成事的可能了!

    文祥的心中,像壓上了一塊大大的石頭,沉甸甸的,墜的難受。

    不多久,曹毓瑛、許庚身、郭嵩燾都到了,都看了鮑湛霖的摺子。

    軍機大臣是最講究“宰相風度”、最講究“持志養氣”的,不過,還是能夠在大軍機們的臉上,看到他們心中的震撼。

    養心殿的總管太監,早早的就過來傳旨:母后皇太后已經駕臨養心殿,軒親王一到,立即“叫起”。

    母后皇太后駕臨養心殿如此之早,是頗少有的情形,幾個大軍機,都隱有“山雨欲來風滿樓”之感。

    關卓凡終於到了——看看時辰,今兒個,軒親王可是比平時到的晚了些。

    “鮑雨亭的摺子,”關卓凡平靜的問道,“各位都看了?”

    幾位大軍機,都點了點頭。

    “好,這就‘上去’罷!”

    進了養心殿東暖閣,剛剛站好、跪好,母后皇太后就進來了。

    果然是“早已經到了”。

    升座、行禮之後,慈安開口了:

    “那個‘左順門’……是在哪裡啊?”

    大軍機們微微一愣,隨即明白了,母后皇太后問的是,“大禮議”中,群臣“哭門”的左順門。

    沒想到,母后皇太后一開口,問的是這個問題。

    有人未免腹誹,覺得母后抓不住重點;但更多的人,卻是心中微微一沉。

    “回母后皇太后,”關卓凡說道,“就是協和門——前明叫做‘左順門’,本朝改成了‘協和門’。”

    協和門是太和門廣場的東門,進入午門之後,站在金水橋上東望,就是協和門。

    “啊……原來是協和門……”

    沉吟了一下,慈安又問道:“那麼,‘撼門’是什麼意思呢?”

    鮑湛霖在“小宗入繼大宗弊曷勝言仰祈睿鑑”一折中說,“大禮議”中,群臣“撼門大哭”。

    母后皇太后的文字水準,雖然不大好,但這個“撼”字,也應該知道是什麼意思,這麼說,有點兒明知故問了——什麼意思呢?

    “回母后皇太后,”關卓凡說道,“就是伏在門上,猛力的搖晃,猛力的……捶、砸。”

    嗯,好像明白母后皇太后為什麼要這麼問了。

    “我不大明白,”慈安說道,“他們為什麼要砸……呃,為什麼要‘撼’協和門……左順門呢?”

    頓了頓,“協和門……離養心殿這兒,挺遠的呀?”

    “回母后皇太后,”關卓凡說道,“養心殿是在世宗憲皇帝的時候,才成為天子起居辦事、召見臣工之所,前明和本朝早期,天子的寢宮,都是乾清宮。”

    頓了一頓,“不過,‘大禮議’百官‘哭門’之時,明世宗並不在乾清宮,而是在文華殿,彼時,他正在文華殿齋戒。”

    “啊,我明白了……”

    東出協和門,往左一拐,就是文華殿。

    “撼門”的聲音,“太祖高皇帝呀,孝宗敬皇帝呀”的叫嚷聲,文華殿裡的明世宗,必定聽得清清楚楚的。

    慈安突然一笑:“還好,他們沒有去‘撼’文華門。”

    這句話,壓得幾個大軍機,都不由自主的把頭往下低了一低。

    想著三百四十三年前那個驚心動魄的上午,幾位軍機大臣,心頭都十分沉重。

    “這個‘大禮儀’,”慈安緩緩說道,“雙方孰是孰非,我一個女人家,也實在是弄不清楚,可是,那句話是怎麼說來的?嗯,對了,‘殷鑑於前,覆轍不遠’,本朝是絕對不可以……重蹈覆轍的!”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7-5 21:05
第二二三章 不一樣的母后皇太后

    “母后皇太后請抒厪慮,”關卓凡趕忙說道,“本朝深恩厚澤,斷不至於有‘大禮議’的事情出來的。”

    慈安輕輕嘆了口氣,說道:“理兒呢,是這麼個理兒,可是,前明的君臣,難道……就是仇人?”

    “仇人”二字,壓得大軍機們的頭,又低了一低。

    “那位世宗皇帝,”慈安繼續說道,“不過十幾歲的年紀,難道心腸就那麼狠?他難道就不想落一個‘仁君’的名聲?唉,總是火遮了眼,發作起來,不顧一切了!”

    頓了一頓,“還有那班‘哭門’的大臣們,哪一個不是為了國家好?可是……唉!”

    說到這兒,慈安的眼睛,微微的紅了,她抽出袖子中的手絹兒,輕輕的拭了拭眼角。

    下邊兒的軍機大臣,包括關卓凡在內,大氣兒不敢出一聲。

    “我覺得,”慈安穩了穩自己的情緒,用儘量平靜的口吻說道,“這就叫‘針尖兒對麥芒’,都覺得自己個兒佔著理兒,都不肯往後退,話愈說愈擰,最終擰成了個死結,再也解不開了!”

    這番話,還是很有道理的。

    “是!”關卓凡說道,“母后皇太后明鑑!”

    “我也不敢說什麼‘明鑑’,”慈安說道,“可我想,等擰成了死結了,再來說什麼‘深恩厚澤’,大約就晚了!朝廷自有朝廷的規矩,幾百口子人,跪在大門口,又哭又鬧又擂門的,這……叫什麼事兒啊?”

    大軍機們心中都是一凜,齊齊答了聲:“是!”

    “別說是朝廷,是紫禁城,是大臣了,就是小家小戶的,這麼鬧騰,不也叫街坊鄰里笑話不是?”

    “……是!”

    “所以,總要……呃,‘防患未然’。”

    “是!‘防患未然’!”關卓凡清清楚楚的重複了一遍,“臣等謹遵慈訓!”

    有人心中就想:防患未然?怎麼個“防患未然”法呢?

    慈安又嘆了口氣,說道:“我有幾句話,說的不一定對,你們可不要見怪。”

    大軍機們連忙齊聲表示:“臣等不敢!”

    “嗣皇帝的事兒,”慈安說道,“你們都說,既要‘繼統’,也要‘承嗣’,當時我聽著,覺得理所當然,甚至天經地義的,也就沒有再多想什麼,可是,看了鮑湛霖的摺子——”

    頓了一頓,說道:“前明的這個‘大禮議’,叫世宗皇帝認孝宗皇帝做‘皇考’,沒有什麼不對,過繼了嘛!可是,叫世宗皇帝不認自己的親生爹娘——管自己的親爹叫做叔父,管自己的親娘叫做叔母,這不對呀!這,這,這——”

    “這”了幾聲,終於說道:“這不成了……悖逆人倫了嘛!”

    沒有人說話。

    “對了,”慈安皺了皺眉,“咱們的嗣皇帝,到底該怎麼稱呼他的親生爹娘啊?——這個,你們可沒有跟我說過啊?”

    “回母后皇太后,”關卓凡輕輕咳嗽了一聲,“譬如,臣說的是譬如,譬如嗣皇帝是載澄,他稱呼自己的本生父、本生母,就是,呃,‘恭親王’、‘六福晉’。”

    “那……”慈安問道,“六爺和六福晉,到底還算不算載澄的爹娘?我曉得,如果是臣子的話,就算出繼了,親生爹娘也還是爹娘——‘本生父’、‘本生母’過身了,一樣要報丁憂的嘛!”

    微微一頓,“民間也該是這個樣子吧?”

    “呃,是……”

    關卓凡艱難的嚥了一口唾沫,說道:“回母后皇太后,如果載澄做了嗣皇帝,恭親王夫婦,就不能算是他的……呃,爹娘了,恭親王夫婦,於嗣皇帝,就是普通的臣子;恭親王夫婦若薨了,嗣皇帝只能夠照著親王的規格祭弔,不可以……呃,彷彿‘國喪’的。”

    就是說,不能披麻戴孝。

    慈安秀眉緊蹙,發了一小會兒的怔,然後,輕輕的搖了搖頭,小聲的嘀咕著:“這,不對頭啊……”

    母后皇太后的聲音雖低,下邊兒的大軍機們,卻都聽得清楚,大夥兒都不由得心中苦笑。

    “回母后皇太后,”關卓凡說道,“這上頭,確實沒有真正兩全其美的法子,不然,前明也不會鬧出‘大禮議’這樣子的大麻煩了。”

    慈安不說話了。

    過了好一陣子,就在軍機大臣們都覺得,再不說點兒什麼,就很不妥當了的時候,慈安開口了。

    “我說句掏心窩子的話,像前明世宗皇帝那樣,一定要認回自己的生身父母,倒是更合人倫的!可是,唉!”

    嘆了口氣,繼續說道:“如此一來,拿你們的話說,帝系就偏移了,統緒就亂了!放在本朝,放在目下,就是……如果嗣皇帝……唉!”

    母后皇太后有點兒語無倫次了。

    “假若真那麼著,不說什麼‘帝系’、什麼‘統緒’了,單說打文宗皇帝這兒,就絕了嗣了!大行皇帝就更不必說了!我……唉!”

    下邊兒的軍機大臣,包括關卓凡在內,身子齊齊往下一矮。

    嗣皇帝“承嗣”,悖逆人倫;不“承嗣”,帝系偏墜,統緒混亂,甚至,致文宗顯皇帝父子於“絕嗣”的尷尬境地——反正,只要是立小宗,怎麼著都是不對!

    這還沒算“大禮議”一類的震撼朝局、致遺後世之譏的大麻煩。

    那麼……

    “我這個皇太后,”慈安繼續說道,“前邊兒有沒有‘母后’兩個字,其實沒有什麼關係,甚至,我做不做這個皇太后,也是沒有什麼關係的……”

    這種話,臣子如何可以承受?

    關卓凡撩袍跪倒,大聲說道:“母后皇太后何出此言?‘母后皇太后’之尊號,受之於天!天地共鑑,神明共佑!沒有母后皇太后,哪裡有大清的今天?‘母后皇太后’五字,百世千世,豈可有一字之改易?若有人逆天而行,神明殛之!億兆生民共討之!”

    微微一頓,“妄蓄異志者,若想得售其謀,別的不說,先得從臣的屍體上踏過去!”

    說罷,磕下頭去,其餘四位大軍機,心旌動搖,也一起磕下頭去。

    慈安強笑說道:“話說重了,話說重了,起來說話,起來說話!”

    關卓凡又磕了一個頭,這才站起身來。

    “我是說……唉!”

    慈安再用手帕子,拭了拭眼睛,說道:“我是說,若真叫文宗皇帝爺倆兒絕了嗣,在‘下邊兒’,連口吃的都沒有,將來,我‘下去’了,哪裡還有臉見他們爺倆兒?到時候,是不是,得……拿塊手帕子,矇住了臉?”

    這種話,更不是臣子可以承受的!

    關卓凡再次跪倒,連聲說道:“臣等惶愧無地!臣等惶愧無地!”

    文、曹、許、郭四位大軍機,人人汗出如漿,隨著關卓凡,伏下身去,也一疊聲的說道:“臣等惶愧無地!臣等惶愧無地!”

    “起來,起來!”慈安想擠出笑容來,卻沒有成功,“我……一個女人家,說的都是女人的話,你們……別見怪。”

    關卓凡再次站了起來。

    “寶廷的摺子,”慈安說道,“沒有馬上發下去,並不是想把它‘淹’了——實在也‘淹’不掉,我曉得,外邊兒已經拿這個摺子吵翻了天了!——沒有馬上發下去,是因為關卓凡不肯代我批這份摺子,我呢,實在是不曉得該拿這份摺子怎麼辦好!”

    頓了一頓,“現在,其實我還是不曉得拿這份摺子怎麼辦好的,不過,不能再擱在我這兒了!”

    說到這裡,拉開御案的抽屜,將寶廷的“為文宗顯皇帝血嗣未絕仰祈睿鑑事”一折取了出來,放在桌面上,輕輕的在摺子上拍了一拍,說道:“這就發了下去吧!你們先議著,到時候,和鮑湛霖的摺子一起,交王大臣會議公議!”

    大軍機們都是心頭一震。

    “王大臣會議”,類似於大行皇帝龍馭上賓那天,親貴重臣集於軍機處“議立嗣皇帝”的那種會議,不過,與會人員的範圍,會更廣些,“王”還是那些人,但“大臣”,除了軍機大臣,一般來說,還包括大學士和各部正堂、左都御史等一品大員,不過,並無定例,該誰出席,都要“奉旨”。

    關卓凡答了聲:“是!”

    微微一頓,“臣請懿旨,王大臣會議,定在什麼時候好呢?”

    慈安沉吟了一下,說道:“你們定吧!不過,也不好拖得太久了,就……三、五天之後吧?”

    “是!”

    “還有,”慈安緩緩說道,“我想,寶廷這個摺子,一定也是有人不以為意的,你們把話兒遞出去,大夥兒有什麼看法,這兩天,抓緊時間上摺子,到時候,一併在王大臣會議上公議!”

    “是,臣等謹遵懿旨!”

    “言者無罪,叫大傢伙兒不要有什麼顧忌。”

    “是!”

    “言者無罪”,本是一句好話,但有人聽在耳中,那個“罪”字,十分刺心,心頭不由就顫了一顫。

    “還有,”慈安說道,“這個王大臣會議,除了親貴重臣,我想,言路上,是不是也該有一份兒呢?”

    “母后皇太后睿見!”關卓凡說道,“請懿旨,該派什麼人與會呢?”

    “有一句話,怎麼說來著?”慈安想了一想,“啊,對了,‘來說是非者,便是是非人’,有什麼‘請君入甕’的……”

    說到這兒,笑了笑,“寶廷和鮑湛霖,既然上了這麼個摺子,到時候,就叫他們倆的哪一個去好了。”

    關卓凡先答了聲“是”,然後說道:“那就派寶廷吧,事兒畢竟是打他這兒起來的。”

    “可以。”

    “母后皇太后方才訓諭,”關卓凡說道,“‘寶廷這個摺子,一定也是有人不以為意的’,臣以為,既然派了寶廷與會,那麼,若有上摺反對他的立論的,也該擇一、二與會,這樣,才是朝廷一秉至公之至意。”

    “你考慮的周到,”慈安說道,“好,就這麼辦吧。”

    “另有一層,”關卓凡說道,“也要稟明母后皇太后的。臣的身份、處境,目下……呃,比較尷尬,王大臣會議,臣不宜主持,請另簡親貴重臣主持會議。”

    慈安微微一笑,說道:“你是說……榮安是你的福晉,所以,你要避嫌?”

    “呃……是,聖明不過太后。”

    慈安搖了搖頭,說道:“這個事兒,你想錯了!榮安不僅僅是你的福晉,更是文宗皇帝的親女!論爵位,你們倆是‘敵體’,但究其竟,她是君,你是臣!父子兄弟夫妻之間,固然要避嫌,可天底下,有臣子避君上的嫌的道理嗎?”

    就是說,榮安公主和關卓凡之間,有君臣和夫妻兩重關係,君臣關係在夫妻關係之上,所以,關卓凡根本就沒有“避嫌”的資格。

    關卓凡連忙俯身說道:“是,臣荒唐!”

    幾個大軍機,心中都在嘀咕:母后皇太后這番道理,可是真正厲害!——“上頭”的這位,真的是那個“笨笨的”母后皇太后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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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二四章 母后皇太后拍桌子了!

    “鮑湛霖的摺子,”慈安微微皺眉,“有些話,說的吞吞吐吐的……”

    說到這兒,拉出御案的抽屜,取出鮑湛霖的“瀝陳小宗入繼大宗弊曷勝言仰祈睿鑑事”一折,翻了開來。

    “什麼‘長幼倒置’,”慈安一邊兒看著摺子,一邊兒說道,“什麼‘背恩逆倫’,還有什麼……‘骨肉慘變’——‘皆臣下所不忍言之事’……”

    幾個大軍機,都是心中猛的一沉,文祥腦中,更是輕輕的“嗡”了一聲。

    慈安合上摺子,問道:“這些個話,說一半留一半,嗯,那個……語焉不詳的,都是說的什麼事兒呀?”

    “回母后皇太后,”關卓凡遲疑的說道,“鮑湛霖說的,大約是……張太后和其兄弟的事情。”

    頓了一頓,“張太后,就是摺子中提到的昭聖皇太后——孝宗的皇后,武宗的生母。”

    “就是……‘皇伯母’?”

    “皇伯母”三字入耳,幾個大軍機,人人心頭一緊。

    “是,”關卓凡說道,“世宗將孝宗由‘皇考’改稱‘皇伯考’,張太后就跟著改稱‘皇伯母’了。”

    頓了頓,“武宗無嗣,張太后和楊廷和等朝廷大臣,定策立世宗為嗣皇帝。彼時,前往封國奉迎嗣皇帝的,一共有六位大臣,其中一位,就是張太后的弟弟壽寧侯張鶴齡。”

    “哦?就是說,這位壽寧侯,有……‘擁立之功’了。”

    “是!”關卓凡說道,“世宗登基之後,張鶴齡以功晉封昌國公,不過……唉!”

    頓了頓,“三年後,經‘大禮議’,世宗追尊本生,改孝宗為‘皇伯考’,改張太后為‘皇伯母’,張太后‘聖母’的尊號,也轉到了世宗本生母章聖皇太后蔣氏的身上。”

    慈安的秀眉,輕輕一挑,檀口微張,想說什麼,忍住了。

    鮑湛霖的摺子,說過世宗為本生母上“聖母”尊號,但是沒有說過,這個“聖母”的尊號,原先是張太后的。

    “張鶴齡……”關卓凡躊躇了一下,“削爵、降職、居閒,後來……以罪下獄。”

    “啊?”

    慈安呆了一呆,說道:“這個張鶴齡,犯了什麼大罪嗎?”

    “母后皇太后明鑑,”關卓凡說道,“前明不比本朝,前明的宗王和外戚,一向驕縱不法,張鶴齡兄弟亦有不自檢點之處,不過,實話實說,並無死罪。”

    “死……罪?”

    “張鶴齡受刑不過,瘐死獄中。”

    “什麼?!”

    下邊兒的軍機大臣們,聽得清清楚楚,“上頭”的呼吸,明顯的重了起來,但是,沒有人敢抬頭,看一看,母后皇太后的面色,變成了什麼樣子?

    過了好一會兒,慈安輕輕吐出一口長氣,說道:“你方才說的是……‘兄弟’?”

    “是,”關卓凡說道,“下詔獄的,還有張鶴齡的弟弟張延陵。”

    “這個張延陵……後來怎麼樣了?”

    “明正典刑……斬首。”

    “啊!……”

    好像有一種力量,將養心殿東暖閣內的空氣,從四面八方向房間中央收攏著,愈收愈緊,緻密、沉重,令人窒息。

    過了好一會兒,慈安又輕輕吐出了一口氣來,說道:“這就是鮑湛霖說的……‘長幼倒置’、‘背恩逆倫’……‘骨肉慘變’了?”

    “呃,回母后皇太后,”關卓凡說道,“不是……或者說,不僅僅是……”

    “什麼意思?”

    關卓凡滿臉的躊躇猶豫,過了片刻,似乎下了很大的決心,才把話說了出來:

    “回母后皇太后,張太后為胞弟苦苦求情,最後,竟然在世宗面前……跪了下來。”

    慈安以為自己聽錯了,問道:“你……說什麼?”

    關卓凡嚥了一口唾沫,艱難的說道:“回母后皇太后,張太后為胞弟苦苦求情,最後,竟然……在世宗面前……跪了下來。”

    慈安沒有說話。

    養心殿東暖閣內,一時之間,安靜極了,“上頭”愈來愈急促的呼吸聲,清晰可聞。

    軍機大臣們,都覺得,自己的心,好像被一隻無形的大手,攥的緊緊的。

    “啪!”

    聲音雖不大,但清清楚楚,是擊案的爆響!

    自辛酉年“垂簾聽政”以來,母后皇太后從未有過這樣的舉動!

    她一向溫婉柔和,“叫起”的時候,對於臣下,重話都不會說一句,甚至在被人氣哭了的時候,也是如此——肅順、恭王、醇王,都幹過類似的事兒。

    況乎擊案——拍桌子?!

    關卓凡當即撩袍跪倒,五位大軍機,一起伏下身去。

    過了好一會兒,慈安終於開口說話了。

    “如果我自己的弟弟犯法了……”

    聲音不高,但微微顫抖,聽得出來,她在努力抑制自己激越的情緒。

    “……國家有制度,該怎麼處分就怎麼處分,就算是冤枉了他,也是合該他倒霉,我是不敢為他求情的……”

    說到這兒,一聲冷笑,“我可比不了這位張太后!‘母后皇太后’什麼的,‘聖母皇太后’什麼的,不做也就不做了,有什麼大不了?可是,叫我向自己的胞侄下跪、磕頭,這樣的事兒,我,我……還真是做不出來!”

    五位軍機大臣,此起彼伏,連連叩首。

    “就是這麼著……”慈安的聲音,變得十分乾澀,“也沒有把她弟弟救下來,是吧?”

    關卓凡低聲說道:“是……”

    慈安又是一聲冷笑,說道:“方才,我還在掏心窩子,說什麼,‘像前明世宗皇帝那樣,一定要認回自己的生身父母,倒是更合人倫的’,現在看來,這位世宗皇帝眼中的‘人倫’,除了自己個兒的生身父母,竟是再沒有其他的人的位置了!”

    大軍機們停止了叩首的動作,但是,沒有人敢說話。

    慈安咬著細白的牙齒,“這樣的皇帝……”

    軍機大臣們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兒,不過,母后皇太后終究忍住了,沒有把下邊兒的話說了出來。

    母后皇太后說的是:“摺子裡說什麼……‘減殺喪儀’——又是怎麼回事?”

    “回母后皇太后,”關卓凡說道,“張太后為胞弟求情不果,一病不起。張鶴齡庾死獄中,噩耗傳來,張太后病體支離,經受不住,便……崩逝了。”

    頓了一頓,“一俟張太后升遐,世宗便下旨,殺掉了張延陵。”

    “上頭”傳來了輕輕的指節敲擊桌面的聲音。

    “母后皇太后明鑑,”關卓凡輕聲說道,“這種情形下,張太后是不可能……風光大喪的。”

    慈安“嗯”了一聲。

    “還有,”關卓凡說道,“張太后的本謚是‘孝康敬皇后’,後來改成了‘孝成敬皇后’,嗯,那是前明崇禎十四年,或者,拿南明自個兒的說法,是‘弘光元年’的事情。”

    “南明?‘弘光元年’?”慈安想了一想,反應過來了,“那個時候,本朝不是已經入關了嗎?”

    “是。”

    慈安皺了皺眉,說道:“世宗、張太后,距本朝入關,都已經好幾代了吧?

    “是。”

    “都這種時候了,”慈安說道,“怎麼還有功夫……去折騰幾代之前的一個太后的謚號?為的什麼呀?”

    “回母后皇太后,”關卓凡說道,“說是張太后的謚號,犯了興宗的常皇后的諱,呃,要避諱。”

    慈安愣了一愣,說道:“興宗……這是哪一位皇帝啊?”

    關卓凡連忙說道:“臣說的不明白——這位‘興宗’,指的是明太祖的太子朱標,他薨得早,並沒有做過皇帝,是皇太孫惠帝登基之後,追尊本生父為‘興宗’的。”

    “哦。”

    “明惠帝追尊嫡母常氏為‘孝康皇后’,”關卓凡說道,“不過,明成祖即位後,改‘孝康皇后’為‘敬懿皇太子妃’,因此,張太后的‘孝康皇后’,本來是沒有和常皇后的謚號犯重的。”

    至於朱棣為什麼要將他大嫂的謚號,從“皇后”貶為“太子妃”,不需要關卓凡進一步解釋,慈安也能默喻。

    “可是,”關卓凡繼續說道,“南明那幫子人,不曉得為了什麼,又將常皇后的謚號,從‘敬懿皇太子妃’,改回了‘孝康皇后’,這樣一來,張太后的謚號,就和常皇后的謚號,犯重了,於是……”

    說到這兒,打住了。

    “就是說,”慈安說道,“一位正正經經的皇后,要給一位……從來沒有真正做過皇后的……讓路?”

    “呃,是。”

    慈安重重的冷笑了一聲,說道:“弘光朝廷的君臣,不曉得是怎麼想的?大敵當前,不想著勵精圖治,不想著整軍經武,不想著愛撫民力,一天到晚,淨折騰這些莫名其妙的玩意兒!怪不得……本朝兵鋒所指,摧枯拉朽!”

    哇,母后皇太后這番話,見解既精,氣勢又足,可真不大像她平日……

    “是!母后皇太后聖明!”

    “咱們……可是不能學他們!”

    “是,臣等謹遵慈諭!”

    “不能學他們”——似乎……若有深意?

    “寶廷、鮑湛霖的摺子,”慈安朗聲說道,“該怎麼處置?嗣皇帝的事兒,該怎麼辦?——你們幾個,看著辦吧!”

    “是!”

    “是……”

    大軍機們,參差不齊的應答著,每一個人,都感覺到了如山般的威壓。

    “好了,都跪安吧!”

    微微一頓,“軒親王……留一留。”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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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二五章 仗馬之鳴

    就在母后皇太后花容變色,擊案做憤激語時,醇王的“為明申統嗣大道以撫輿情以安人心以固國本伏乞睿斷事”一折,遞進了內奏事處。

    這份摺子,自然是劉寶第捉刀的。

    昨天傍晚,“一醉方休”之後,到了半夜丑初的時候,劉寶第醒了過來,洗了把臉,喝了杯濃濃的釅茶,自覺文思泉湧,於是研墨濡筆,文不加點,一揮而就。成稿之後,搖頭晃腦的讀了一遍,自覺氣勢縱橫,花團錦簇,心中得意,將“諫草”交給醇王的近侍,又去倒頭大睡了。

    這是他的“名士做派”,不過,醇王欣賞的,就是他這份“名士做派”。

    醇王用早膳的時候,近侍遞上劉寶第的折稿,醇王看了,大為激賞,吩咐不要叫醒劉先生,自己動手,改了一兩個字,謄正之後,攜折入宮。

    進了宮,第一件事,便是來到內奏事處,將“為明申統嗣大道以撫輿情以安人心以固國本伏乞睿斷事”一折遞了進去。

    醇王遞交奏摺的時候,軍機正在養心殿東暖閣“叫起”,因此,他既不知道昨天鮑湛霖上了一個“瀝陳小宗入繼大宗弊曷勝言仰祈睿鑑事”的摺子,也不知道軍機“叫起”時母后皇太后擊案憤激之種種。

    慈安看到醇王的摺子,是在午憩起身之後。

    這份摺子,不論怎麼“氣勢縱橫、花團錦簇”,到底還是昨天劉寶第在箑亭說的那一套,什麼“臣寶廷‘為文宗顯皇帝血嗣未絕仰祈睿鑑事’折,流毒於外”,“坊間物議沸騰,人心動搖”,“亟需睿斷,明申繼統承嗣之大道”,“庶幾人心欣悅,天下乂安”,不然,“國本動搖”,“誠恐天下解體,國亡無日”,等等等等。

    這份摺子,如果在鮑湛霖的摺子之前,為慈安看到,還是可以唬一唬人的。可是,鮑湛霖“瀝陳小宗入繼大宗弊曷勝言仰祈睿鑑事”一折在前,這份“為明申統嗣大道以撫輿情以安人心以固國本伏乞睿斷事”的摺子,就顯得非常尷尬了。

    對於慈安來說,醇王的摺子,形同瞪起了眼睛,大聲說道,“我不管‘小宗入繼大宗’有什麼‘弊’!我不管文宗顯皇帝有沒有留下什麼‘血嗣’!我也不管你和‘西邊兒’兩個皇太后是死是活!反正,就是要‘小宗入繼大宗’!就是要‘小宗入繼大宗’!”

    有血淋淋的“大禮議”打底兒,什麼“國本動搖”、“天下解體”,也嚇不住慈安了——而且,剛好相反,“大禮議”鬧騰的那麼凶,不就是“小宗入繼大宗”搞出來的嗎?“小宗入繼大宗”,“人心”才不“欣悅”,“天下”才不“乂安”,才會“國本動搖”,才……“誠恐天下解體,國亡無日”呢!

    宮中傳出的消息是,母后皇太后對著醇郡王的摺子,“連連冷笑”。

    待醇王得到鮑湛霖上摺的消息,他腦筋再不靈光,也察覺到了自己處境的尷尬,一時之間,頗有進不得、退不得、上不得、下不得之苦。

    這個時候,軍機“叫起”時母后皇太后憤激“擊案”的情形,也傳了出來,朝野上下,莫不震動。

    大多數人聽了,都張口結舌,甚至有為之面色改變、舉止失措的。

    如果拍桌子的那位,是聖母皇太后,大夥兒還不會如此震動。因為“西邊兒”的脾性,本就剛強硬朗,激動顏色,算是“情理之中”;“東邊兒”的脾性,卻是溫和柔婉,她“擊案”,真正叫“失卻常度”——由此可見,母后皇太后“憤激”到了什麼程度!

    “老實頭”真發起火來,才是最可怕的。

    至此,雖未公開宣示,但“上頭”對嗣皇帝人選的態度,其實已經清清楚楚了。

    還有,私下底,大夥兒都有一個共識:單靠母后皇太后一人,難有如此清楚的理路,她的背後,一定還有高人指點,此“高人”誰何,嘿嘿,不必問,就用腳後跟想,也能夠想的出來的。

    考慮到這位“高人”同文宗顯皇帝“未絕”的“血嗣”之間的特殊關係……

    呃,呃!……

    這種情形之下,還要不要做仗馬之鳴,可真的要好好兒的掂量一番了!

    醇王覺出形勢不妙,謀之於劉寶第,劉寶第兀自安慰他:“王爺馬首在前,盡有正人貞士追隨的——待吳柳堂諫章一上,形勢必定為之一變!”

    吳可讀壓力山大。

    他其實已經擬了一個稿子,重點強調,泰西文明,雖不無可借鑑之處,但其女子繼統、承嗣的規矩,中國卻不能輕易照搬。吳可讀倒沒有提什麼“華夷之辨”,只是說“中外國情有別”,不可“一概而論”。

    他舉了泰西設置“議院”的例子,說此舉雖然頗有“上古共和之義”,但是,“三代以上,天下為天下人之天下;三代以下,天下為一姓之天下”,“議院”之設,致“君上之權下替”,咱們難道也照貓畫虎、“天下為天下人之天下”不成?

    吳可讀這個摺子,別出蹊徑,“議院”的例子,尤其有力量,頗有信心,遞了上去之後,可以動搖天聽。

    可是,鮑湛霖的摺子一出來,他這個稿子,就用不了了!

    因為,吳可讀看得清楚,目下嗣皇帝人選的關節,已不在於什麼男、女之異,也不在什麼中、外之別了,最緊要的那個關節是:如何去除“小宗入繼大宗”之弊?

    這個“弊”,其實是無可去除的。

    但是,不解決這個問題,就沒有法子讓“上頭”相信:文宗顯皇帝父子,不會血祀斷絕;我自己,不會變成張太后第二。

    “上頭”不相信這個,她就不會去立別人的兒子做嗣皇帝。

    我還有一個女兒呢!

    吳可讀、劉寶第燈下密斟。

    “柳堂,”劉寶第說,“你看這樣子成不成?‘大禮議’既然繞不過去,就只好替它塗脂抹粉了!

    吳可讀皺了皺眉:“塗脂抹粉?”

    “我是說,”劉寶第笑了一笑,“明世宗其實也有不得已之處,當初答應承嗣,純屬被迫為之,後來變更成議,不能說是‘食言’、‘背恩’什麼的。”

    “你是說……”

    “楊廷和草武宗遺詔,”劉寶第說道,“‘尊奉祖訓兄終弟及之文’,迎娶世宗來京‘嗣皇帝位’,你看,‘兄終弟及’,‘嗣皇帝位’,明明白白,堂弟接堂哥的位子,沒有什麼‘承皇考嗣’一類的說法啊,等人家到了北京,才圖窮匕現,叫人家必須以皇太子的身份登基,既繼統,又承嗣,人家不樂意,須怪不得人家!”

    吳可讀嘆了口氣,說道:“頌宇,你這話,只能說對了一半。小宗繼統,承大宗的嗣,這是天經地義的,原不必在遺詔中明說。而且,彼時那個情形,如果明白說了,世宗就必定不肯奉詔進京了——他是興獻王的獨子,他承孝宗的嗣,興獻王就絕嗣了!”

    頓了頓,說道:“可是,就國家社稷而言,小宗之嗣可絕,大宗之嗣不可絕!大宗之嗣絕,則帝系絕!所以,楊文忠公的舉動,雖然略嫌不夠光明磊落,不過,為國家社稷計,大致是不錯的!”

    楊廷和的謚號是“文忠”。

    “再者說了,”吳可讀說道,“‘小宗之嗣’也沒有絕嘛,不是議定以益王次子崇仁王承興獻王嗣,主奉興獻王祀嗎?後來,更讓一步,世宗將來有子,可以第二子取代崇仁王為興獻王,繼承興獻王一系的統緒——你看,本來是兩全其美的事情嘛!”

    “這……”

    “可是,世宗就是不干!折騰來,折騰去,興獻王一系,倒是統緒綿延,卻把‘大宗’折騰的絕了嗣了!

    說到這兒,吳可讀“哼”了一聲,說道:“當然,既然興獻王由‘皇叔考’變成了‘皇考’,他這一系,就變成了‘大宗’了!可是,孝宗、武宗的血祀,在哪裡呢?”

    “這……”

    吳可讀搖了搖頭,“所以,我看,你的這個‘脂粉’,不好‘塗抹’!”

    劉寶第說不出話來了。

    過了片刻,吳可讀說道:“就算認回自己親生爹娘這一層,世宗是‘不得已而為之’,可是,張鶴齡、張延陵兩兄弟,並沒有什麼大罪過,再怎麼著,你也不能——唉,逼‘皇伯母’跪在你的面前,苦苦哀求,你卻無動於衷啊?”

    頓了頓,“這一層,鮑雨亭指明世宗‘背恩逆倫’,我看,誰都替他分辨不了!”

    劉寶第無言以對,屋子裡,一時沉默下來。

    過了好一會兒,劉寶第才開口,聲音悶悶的:“那你說,該怎麼辦?總不成,咱們上個摺子,‘臣鮑湛霖所言甚是’?”

    吳可讀一哂,沒有說什麼。

    過了片刻,吳可讀輕輕“咦”了一聲,慢吞吞的說道:“哎,還別說,‘臣鮑湛霖所言甚是’,你這句話,歪打正著,真有點兒意思!——想打動‘上頭’,或許,還真得順著這條路子來!”

    劉寶第精神一振,說道:“柳堂,你這話聽著,大有玄機,請道其詳!”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7-5 21:05
第二二六章 我代表人民警告你

    “對於明世宗之所作所為,”吳可讀說道,“‘上頭’憤激擊案,可知成見至深,一切為其辯解之辭,都會火上澆油,頌宇,我實話實說,為大禮議‘塗脂抹粉’之舉,未免有些……呃,不合時宜。”

    “什麼‘不合時宜’?”劉寶第說道,“根本是……殊為不智!柳堂,你不必跟我客氣,確實是我想的差了!快說,你的……‘這條路子’,到底是什麼?”

    “你說,‘上頭’目下,於嗣皇帝之立,最擔心的是什麼?”

    劉寶第沉吟說道:“你是說……‘張太后第二’?”

    “著啊!”吳可讀雙掌輕輕一擊,“鮑雨亭的摺子,借‘大禮議’,極力鋪陳‘小宗入繼大宗’之弊,這個賬,咱們先得認下來,然後告訴上頭,如何去除‘小宗入繼大宗’之弊?”

    微微一頓,“若‘小宗入繼大宗’之弊可除,自然就不必去立什麼女帝了!”

    “啊?”劉寶第並不掩飾自己懷疑的表情,“柳堂,我可是想不出什麼好法子,你……真是能者無所不能啊。”

    吳可讀一笑,說道:“沒那麼玄乎!我的法子,說起來也沒什麼稀奇,咱們還是拿‘大禮議’說事兒——”

    頓了一頓,“武宗賓天的時候,世宗……虛歲已經十五了,已經可以算是成年了。進京之後,他和張太后,才算第一次見面,彼此之間,雖為近親,其實素無感情,說的俗點兒,這一聲‘娘’,自然叫的不情不願——”

    “我明白了!”劉寶第興奮的打斷了吳可讀的話,“柳堂,好算計!”

    吳可讀微微皺了皺眉,“算計”二字,不是他愛聽的。

    劉寶第沒管他那麼多,繼續說道:“只要‘上頭’從‘載’字輩中,擇一年紀極少、尚在襁褓之中者,立為嗣皇帝,則嗣皇帝打小就在深宮之中,由‘上頭’親自將養,孺慕依依,膝下承歡,母子情深,將來,嗣皇帝視‘上頭’,自然就比自己的‘本生母’還要親,怎麼也不會鬧出‘大禮議’的事情來的!”

    劉寶第的反應,如此之敏捷,吳可讀也不由得佩服,點了點頭,說道:“頌宇,真有你的——我就是這個意思。”

    劉寶第興奮的連連搓手:“好,好,我看這一回,‘上頭’還拿什麼理由來搪塞!”

    “不過……”

    “不過什麼?”

    “不曉得‘載’字輩中,”吳可讀微微猶疑,“有沒有合適的人選?第一,不曉得有沒有‘尚在襁褓之中’者?第二,似乎也不能……只要是‘尚在襁褓之中’的,就不由分說,一把抱了過來?”

    劉寶第微微一怔,“有沒有‘尚在襁褓之中’者”,他也是不曉得的。

    “不管那麼多!”劉寶第隨即說道,“先把摺子遞上去,先……把路封起來再說!”

    “封路”之說,譬喻甚精,吳可讀看了劉寶第一眼,點了點頭。

    “還有,”吳可讀接著說道,“上一次親貴重臣公議,嗣皇帝人選,必出自於仁、宣一系……”

    “嗐!”劉寶第不以為然,“還說什麼仁、宣一系——仁、宣一系,不是已經挑不出來了嘛!”

    吳可讀微微苦笑:“這個摺子遞了上去,仁、宣一系,就的的確確挑不出來了——澄貝勒、瀅貝勒兩個,就再也沒有做嗣皇帝的可能了。”

    劉寶第怔了一怔,心想:這倒真是個事兒。

    思索片刻,搖了搖頭,說道:“載澄、載瀅兩個,本來就已經沒有了被立為嗣皇帝的可能——先不說恭邸夫妻的作為,單說‘大禮議’——”

    頓了頓,“柳堂,你想一想,文宗和恭邸,明孝宗和興獻王,這兩對兒,包括他們的子嗣,像不像?”

    吳可讀略一思襯,輕輕的“啊”了一聲,說道:“還真是有些像!”

    沉吟了一下,“我明白你的意思了,兩宮、軒邸,同恭邸之間,本就恩怨糾葛,彼此之間,都頗有不釋之憾,現在,又多出了鮑雨亭這個摺子,拿‘大禮議’比著,‘上頭’更加不可能立澄貝勒或瀅貝勒為嗣皇帝了!”

    “正是!”劉寶第說道,“所以,你也別覺得是擋了恭邸的路——人家本來既不在這條路上、也不想往這條路上走!”

    “也是,也是。”

    頓了一頓,還是微微躊躇,“就怕這個‘載’字輩,距離帝系太遠,仁、宣一系,會……不樂意。”

    劉寶第“呵呵”一笑,說道:“柳堂,你為人謀,鉅細靡遺,何其深也!不過,照我說,現在不必想那麼多,還是那句話——‘先把路封起來’,再說!”

    說到這兒,臉上露出了狡黠的笑容:“再者說了,我那位東家,可不是……‘仁宣一系’的?”

    “啊……也是,也是。”

    “柳堂,你這個摺子,”劉寶第慢吞吞的說道,“我以為,榮安公主本人,也要有所著墨。”

    “榮安公主本人?”

    “是!”劉寶第說道,“榮安公主已及‘及笄之年’,若立女帝,榮安公主登基之後,就該親政的,可是,榮安公主是皇女,不是皇子,沒有上過書房,根本未曾……‘講求典學’,這,九鼎之重,四海之望,驟然加於其身,叫她如何承受?”

    “你的意思是,論能力,論學問,榮安公主……不夠做皇帝的資格?”

    “難道不是嗎?”

    頓了一頓,劉寶第激了吳可讀一句:“怎麼,你不敢照實陳說?”

    “照實陳說”四字,故意加重了語氣。

    吳可讀“哼”了一聲:“有何不敢?不過……”

    他露出懷疑的神色:“頌宇,只怕你的醉翁之意?……”

    劉寶第笑了一笑,不直接回答他的問題,說道:“聖學未成,卻要親政,這不是難為人嗎?一定要‘趕鴨子上架’,硬著頭皮上去了,大柄必然下替……”

    “頌宇,”吳可讀面色凝重,“你這是……語及軒邸了啊。”

    “不錯!”劉寶第坦然說道,“正是要扎他一針!”

    吳可讀默然不語。

    過了片刻,他微微搖了搖頭:“軒邸之本意,未必如你所說……”

    劉寶第心中冷笑:自欺欺人!

    “再者說了,”吳可讀繼續說道,“若立幼帝,大柄不是一般的‘下替’嗎……”

    劉寶第“哈”了一聲,說道:“柳堂,你還真能裝迷糊!這兩樣,能是一回事兒嗎?幼帝在位,大臣輔政,周公故事,禮之所在!怎麼,榮安公主還在襁褓之中嗎?如是,我倒是不反對女帝繼統承嗣了!”

    最後一句話,充滿了譏嘲的意味。

    “再者說了——”

    劉寶第刻意拉長了調子,呼應吳可讀方才的“再者說了”,語氣之中,依舊充滿了譏嘲之意。

    “幼帝在位,‘上頭’還有皇太后‘垂簾聽政’,就算下有權臣,也不能叫‘大柄下替’!可榮安公主既已經到了親政的年紀,她登基之後,你說,皇太后還能不能繼續‘垂簾聽政’呢?”

    吳可讀悚然而驚:“這倒是……”

    劉寶第放緩了語氣,說道:“柳堂,我對軒邸,並無成見,或許,真如你所言,在立女帝一事上,軒邸本意,未必如是,可是,人言可畏!”

    頓了一頓,“春秋曲筆,聞者足戒,打消掉為人臣者一些……不必要的念頭,這既是老成謀國,也是與人為善啊!”

    吳可讀默謀片刻,下定了決心:“好,我寫!”

    *

    *

    摺子遞上去之後,吳可讀謹守“焚諫草”之義,摺子的具體內容,沒有對劉寶第之外的任何一人提起過。可是,劉寶第卻不肯替他“焚諫草”,拿了折底,到處大肆宣揚,於是,這份摺子,母后皇太后還沒來得及御覽,外頭便已經流傳開來了。

    第二天,有人找上門來了。

    來人姓張,單名一個椿字,字華滋,號茂谷,官居兵部車駕清吏司郎中,也是甘肅人,也是吳可讀的好朋友。

    一見面,張椿就似笑非笑的說道:“柳堂,‘諫草未焚,遍傳都門’啊!”

    吳可讀有點蒙圈,自己的摺子,還沒有發下來啊,何以“遍傳都門”?

    “茂谷,你是說……”

    張椿取出一張折起來的紙:“大作經已拜讀。”

    吳可讀接了過來,展開一看,正是自己那份奏摺,雖有幾個字的出入,但大致不差,顯然是折底的抄件。

    他不由愕然:“茂谷,這……你是從哪裡得來的?”

    “還有哪裡?劉頌宇那兒唄!”

    吳可讀明白怎麼回事兒了:“唉,這個人!”

    張椿說道:“柳堂,這一回,我可是有些不以為然了!”

    吳可讀微微一怔,“不以為然”?是不以這份摺子為然呢?還是不以劉寶第拿這份摺子四處張揚為然呢?

    “劉頌宇此舉,不是我的意思……”

    “且不去說劉頌宇了,我是說,你這份摺子——”

    說到這兒,張椿搖了搖頭,“不甚妥當。”

    吳可讀皺了皺眉,隨即平靜的說道:“原是要請斧正的。”

    “抱養幼帝,立意甚好,反對女帝嗣位,亦算題中應有之義,可是,你為什麼要含沙射影,攻訐軒邸?”

    吳可讀的摺子,通篇並沒有“軒親王”三字,但明眼人都看得出來,榮安公主若自理藩院胡同搬回紫禁城,搬進養心殿、乾清宮,那麼,“大柄下替”,除了朝內北小街,還能“下替”到哪裡去?

    因此,“含沙射影”固然不假,“大柄下替”一詞,又幾乎專指權臣專擅,對於關卓凡來說,確實是很嚴重的“攻訐”。

    這一段,原非吳可讀本意,只是在劉寶第堅持要求之下,實在卻不過,不得已才加了進去。事實上,摺子遞上去之後,吳可讀的心裡,一直惴惴不安,他倒不是顧忌自己的名位俸祿,而是原意只是“扎他一針”,起到“聞者足戒”的作用就好,可萬一情形失控,不能“點到即止”,“扎他一針”變成了“扎他一刀”,那可就……

    那可就清夜捫心,難以自安了!

    不過,張椿直捅捅的指斥其事,吳可讀的臉上也有些掛不住,說道:“女帝登基,無力親自處理政務,親政而不親政,必致大柄下替,這一層,我難道說錯了麼?我只是就事論事,至於掃著了什麼人,那也是顧不得的了。”

    “‘顧不得的了’?”張椿提高了聲音,“吳柳堂,你這話,是國家大臣該說的麼?”

    話一出口,吳可讀便知道不妥,忍著氣說道:“這句話,確有不妥,我收了回來——不過,茂谷,你今天是怎麼回事兒?何以咄咄逼人至此?”

    “柳堂,”張椿說道,“我今天來,不是我一個人的事兒,是在京甘籍同人公推,警你以正言,所以,不能不咄咄逼人!”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7-5 21:06
第二二七章 打倒昨日之我

    吳可讀愕然,“在京甘籍同人”?就是說,甘肅籍的京官,聯合起來,委託張椿,來向自己……興師問罪?

    “就為了……這個摺子?”

    “什麼‘就為了’?”張椿說道,“是‘正為了’——正為了這個摺子!‘就為了’?——柳堂,你說的何其之輕巧!你曉不曉得,因為你這個摺子,外邊已經有了風聲,要求軒邸‘暫退藩邸,以避嫌疑’?”

    吳可讀大吃一驚,臉色都變了:“怎麼會?何至於此?我可是……絕無此意!絕無此意!”

    頓了一頓,“我這個摺子,連‘留中’還是‘交議’,都還不曉得呢,怎麼會……”

    “柳堂!”張椿大聲說道,“你還在做夢呢!你是被人當槍使了!”

    吳可讀呆了一呆,吃力的說道:“當……槍使?是……哪個?”

    “來說是非者,便是是非人!”

    “劉頌宇?”

    “劉頌宇?”張椿一聲冷笑,“劉某人,小角色耳!他不過是個跑腿的,不過是人家拿來煽風點火用的!”

    “那是?……”

    “劉頌宇的東家,是哪一位啊?”

    “醇邸?”吳可讀微微張大了嘴,有點兒喘不過氣兒來的樣子,“你是說,是醇邸,呃,要軒邸,呃,‘暫退藩邸,以避嫌疑’?”

    “正是!”

    吳可讀怔住了,過了片刻,澀聲說道:“這……為的什麼呢?”

    “為的什麼?”張椿又是一聲冷笑,“恭邸已經‘退歸藩邸’了,如果,軒邸也‘退歸藩邸’了,你想一想,中樞騰出了多大一塊地方?哼哼,從今往後,這麼大一塊地方,該歸誰佔了?”

    吳可讀渾身一震:“你是說,醇邸,呃,竟是想……取軒邸而代之?”

    “不然的話,劉頌宇上跳下竄,蹦得那麼起勁,為的什麼?”

    頓了一頓,“你認識劉頌宇多少年了?他是什麼人,你還不曉得?他是那種守正衛道之士嗎?”

    吳可讀腦中一片混亂。

    劉寶第還真不是什麼“守正衛道之士”,他是典型的縱橫策士一類人物,重利害,輕義理,講霸道,不講王道。劉寶第來找吳可讀寫這份摺子的時候,吳可讀還覺得奇怪,這一回,劉寶第怎麼對繼統、承嗣的“正道”如此執著?

    這麼說,女帝什麼的,不過是太平湖拿來攻掉朝內北小街的……一個藉口?

    我真的……入了人家的轂中而不自知?

    吳可讀腦中,“嗡嗡”作響。

    “其實,”張椿嘆了口氣,“繼統、承嗣——不管嗣皇帝是男、是女,不都是人家的家務事?柳堂,你說你一個漢員,瞎攙和個什麼勁兒呢?寶竹坡跳了出來,那是因為人家姓愛新覺羅!”

    “家務事”、“瞎攙和”的說法,吳可讀並不完全同意,再者說了,鮑湛霖不也是漢員嗎?

    不過,他無心就此和張椿展開辯駁,定了定神,說道:“茂谷,怎麼會是……呃,在京甘籍同人,公推你來找我的呢?”

    張椿“哼”了一聲,說道:“問得好!”

    頓了一頓,“我問你,甘肅的回亂,是哪個平定的?”

    “左季高啊……”

    話一出口,吳可讀就知道張椿是什麼意思了:“呃,左季高麾下,主力是……展克庵管帶的……軒軍。”

    “飲水當思源!”張椿說道,“軒軍拔甘肅於水火,現在,兩個甘肅人,卻勾連在一起,大講什麼‘大柄下替’,含沙射影,攻訐軒邸專擅,以致其難安其位!我倒要請教,這算是什麼?”

    “這……”

    吳可讀臉上,一陣青,一陣白。

    “我再請教,”張椿咄咄逼人,“展克庵目下在做什麼事情?”

    “在新疆啊,呃,‘總理各營事務’……”

    “展克庵及其所部,”張椿朗聲說道,“為西征之干城!”

    頓了一頓,“柳堂,你想過沒有,如果軒邸果然‘暫歸藩邸’,展克庵及其所部,將會怎麼樣?”

    吳可讀背上的冷汗出來了!

    “這,這……”

    “假若軍心動搖,”張椿說道,“西征大業,竟因此半途而廢——”

    說到這兒,盯著吳可讀的眼睛,一字一頓:“柳堂,你豈非千古——”

    “罪人”兩個字,終究沒有說出來,嘆了口氣,改口說道:“豈非致千古之憾?”

    張椿的話,雖然沒說全,但“千古罪人”四個字,已經在重重的撞擊著吳可讀的心房,他張口結舌,兩隻手也微微的抖了起來。

    “新疆回亂復熾,”張椿冷冷說道,“‘金甌無缺’什麼的,不必提了,幾百萬兩白銀的洋債,也打了水漂!非但如此——”

    微微一頓,“新疆若回亂復熾,亂局絕不會僅止於新疆境內,一定會外溢至甘肅!甘肅重陷水火,到時侯,哼,不曉得哪個來救甘肅人呢?”

    吳可讀渾身一顫,臉上露出了難以抑制的驚恐的神情。

    “這一切,都拜你吳柳堂如椽大筆之賜!你說,如何能不激動甘籍同人的公憤?”

    說到這兒,張椿豎起一根手指,向半空中虛點了一點,“現在,你曉得為什麼在京甘籍同人,公推我來找你了吧?”

    吳可讀的身子,頹然的往下一頓,顫聲說道:“茂谷,你別再說了,這件事情,是我做的……不對!”

    張椿嘆了口氣,說道:“柳堂,這件事情,你確實是太欠考慮!”

    頓了一頓,“有些事情,你本來多少應該想到些的,念不及此,唉!”

    又頓一頓,“不過,另有些事情,你卻未必曉得——軒邸對甘肅的好處,可不止於平定回亂!”

    吳可讀抬起頭來,用探詢的目光看著張椿。

    “西征大軍進兵新疆,”張椿說道,“甘肅就成了大後方,若換了第二個人主持其事,甘肅既然是大後方,那麼,拿甘肅支差、支糧,石頭裡榨出油來,天經地義!可是,甘肅本來就地僻民窮,又經回亂連年蹂躪,真拿甘肅這麼折騰,甘肅人的日子,還怎麼過?多少人得逃荒?多少人得上吊?”

    頓了一頓,張椿冷笑說道:“換了別個,只要能打勝仗就好,甘肅人的死活,不過‘些些小節’,何足道哉?”

    “可是,甘肅、北京,信件往來,有沒有哪個同鄉,向你抱怨過,以西征大軍支差、支糧為苦的?”

    吳可讀仔細想了一想,輕輕的“啊”了一聲,說道:“還真是沒有!這……是怎麼回事呢?”

    “怎麼回事?”張椿雙手抱拳,虛虛的拱了拱手,“這就是軒邸的德政了!——西征大軍,根本就不在甘肅本地徵糧!也根本不要甘肅出勞役,根本不抓甘肅人的差!”

    “啊?……”

    “我是兵部車駕司的郎中,”張椿說道,“西征大軍的輜重、給養如何辦理,我是清楚不過的。”

    頓了一頓,“西征大軍的軍糧,全部採買於外地——蒙古、寧夏、甚至俄羅斯國!然後輾轉數千里,費無數人力、物力,運到新疆前線,西征大軍,從始至終,沒白支甘肅的一斤糧食!”

    “啊……”

    “還有,軍興浩繁,絡繹於道,然而,甘肅非但未被其害,反而大蒙其利——你曉得是怎麼回事嗎?”

    “呃……請教!”

    “甘肅人的好處,”“張椿說道,“就在‘絡繹於道’這四個字上面了!”

    頓了一頓,“軍糧轉運,除了採買自俄羅斯國的,其餘不論蒙地還是寧夏,都要經甘肅才能運抵新疆前線,關於運力,左季高原先的計畫,是‘半官半民’,但軒邸一力主張,‘以民為主,以官為輔’,甚至,‘盡可全數仰賴民力’,官府只負責管理和安防。”

    “這個‘民力’,不是白抓差,不是服勞役,正正好相反,軒邸反覆強調,一定要‘公平交易’,‘現銀交易’;官府制定的腳價,一定要有足夠的吸引力——非但要‘破除定製’,甚至可以高於市價!”

    “結果你猜怎麼著?原先的定製,甘肅等地轉運軍糧,每百里每百斤給腳價銀二錢,軒邸以為,這個價格‘不溫不火,不湯不水’,不利於‘激發民力’,乃拍板做出如下修訂:‘關內轉解糧餉、軍裝、軍火,****腳價,無論僱傭車駝騾馬,酌定百斤百里給銀四錢;關外****,百斤百里,給銀五錢。’”

    吳可讀呆了一呆,說道:“就是說……翻了一番有多?”

    “正是!”

    頓了一頓,“還有,軒邸一再叮囑左季高,‘欲籌軍食,先籌民食,乃為不竭之源’,甚至,‘大約官與民交涉之件,總須官肯吃虧,但不可太虧耳’。”

    “總而言之——軒邸說,‘咱們對老百姓好,老百姓才會對咱們好!’”

    吳可讀心中,氣血翻湧。

    “軒邸還說過,”張椿說道,“‘軍糧運輸,何以不宜‘官辦’?總是吏治未清,若‘官辦’運輸,必然會有胥吏在其中藉機生利,壓榨百姓,西北剛剛平定下來,這麼瞎折騰,老百姓怎麼受得了?’”

    “大亂之後,百業凋敝,生計維艱,不曉得有多少甘肅百姓,就靠著拿西征大軍的‘腳價銀’,養活了一家子老小,渡過了難關?”

    “你以為西征大軍一年幾百萬兩銀子的軍費,都花在了大頭兵們的身上?其實,其中好大一塊,都落在了甘肅!”

    “還有,關於轉運,左季高提出,‘易長運為短運’,即,軍糧不是由採買地一氣運到巴裡坤、古城等前線,而是在中途的肅州、玉門、安西等地,分別設立倉廒,用接力的方式,一站一站,‘數起數卸’,最終運抵前線。”

    “軒邸立即照準——柳堂,你曉得這個方案,對甘肅又有什麼好處?”

    “呃……還是要請教!”

    “‘短運’的目的,”張椿說道,“是為了保證軍糧運輸之萬全,不過,因為起卸次數多了,腳價錢自然增多!另外,倉廒附近,要有相應配套,如開廠店、打井、積草儲薪,以備人員、馱馬打尖歇息,並更換車駕,這些,都是要花錢的!”

    “啊……我明白了!”吳可讀說道,“‘肉爛在碗裡’——這些錢,到底都落進甘肅的口袋了!”

    “著啊!不曉得多少地方的市面,就是因為這個,才恢復了過來呢!”

    吳可讀怔了片刻,說道:“如此,甘肅確實大蒙其利!不過……呃,‘腳價錢’翻了一倍不止,又修了許多倉廒,開了許多廠店,還有打井、積草、儲薪什麼的,這西征的軍費,不就……”

    “哈,你不曉得軒邸的算盤!”張椿笑著,微微搖頭,“腳價的費用,確實是增加了,可是,軍糧在運輸過程中的耗損,卻大大減少了,一出一入,總的算下來,是賺是虧,難說的很呢!”

    “最重要的是,甘肅甫經大亂,難道不要辦賑濟?‘腳價銀’提高了,辦賑濟的錢,便可以少花許多!對於朝廷來說,其實就是左手交到右手的事情,對於甘肅老百姓來說,可就不同了!‘腳價銀’都是明碼實價,朝廷撥一兩銀子,老百姓就拿十錢銀子,如果是辦賑濟呢?嘿嘿!”

    這個不必張椿再說什麼,吳可讀也可以默喻了:如果是辦賑濟,朝廷撥一兩銀子,到了老百姓手裡,能有五錢就很不錯了。

    他長長的嘆了口氣。

    內心深處,對關卓凡,已經是佩服的五體投地。

    因此,也就愈加後悔自己的輕率。

    怎麼辦呢?

    張椿還在給他背左宗棠拍給關卓凡的電報:“左季高說,‘馱戶聞風踵至,奮勇爭先,風沙不阻,寒酷不避,運道暢通,絡繹不絕,軍食無憂矣!’”

    頓了一頓,“這真正叫……‘一家便宜,兩家著數’!不對,應該叫做‘一家便宜,三家著數’!三家——西征、甘肅、朝廷!”

    “嗯……確實如此。”

    “柳堂,軒邸真正是國家砥柱、社稷基石!這個‘國本’,那個‘國本’,我看,哼哼,真正的‘國本’,在朝內北小街!”

    居然把“國本”……放到了朝內北小街?

    這個說法,吳可讀無論如何不能附和,只好不讚一詞。

    “柳堂,”張椿看著吳可讀,“我再說句犯忌的話——可也是大實在話!其實,‘上頭’坐著哪一位,近支也好、遠支也罷,男也好、女也罷,有什麼所謂?關鍵是,執掌中樞的,必須是軒邸!”

    這個說法,吳可讀雖然還是不好明白附和,但是,心裡卻不能不認同,於是,不由自主,微微的點了點頭。

    “柳堂,亡羊補牢,為時未晚啊!”

    吳可讀呆了一呆,說道:“那,怎麼辦好呢?摺子已經遞了進去,太平湖那邊兒,我也堵不住人家的嘴……”

    “先別管什麼太平湖了,”張椿說道,“已經有消息,過不了幾天,就要召集‘王大臣會議’,據說,寶竹坡奉特旨與會,我看,你既然上了這個摺子,為示‘一秉至公’之義,多半也會有特旨,叫你也與會的……”

    “啊?”

    吳可讀心中,猛地一跳。

    “柳堂,會議之上,你——”

    說到這兒,張椿緊盯著吳可讀的眼睛,打住了。

    “你要我……‘打倒昨日之我’?”

    張椿不說話。

    默然半響,吳可讀微微搖了搖頭,澀聲說道:“我不會再就立女帝一事發聲,可是,也不能倒轉了過來,說昧心話啊!——立女帝,無論如何,我還是不讚成的!我可以不再發聲反對,可是,我不能改口贊附啊!如是,天下人何以目我?”

    頓了一頓,“還有,劉頌宇雖然有誘我入轂之嫌,可是,這個轂,畢竟是我自己樂意進去的,也不大能怪劉頌宇,幾十年的朋友,我也不能夠——”

    說到這裡,又搖了搖頭,滿臉痛苦為難之色。

    張椿的臉上,露出一絲狡黠:“柳堂,並不是要你‘打倒昨日之我’的……”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7-5 21:06
第二二八章 又是一位“逆生長”

    巳初一刻的時候,麗貴太妃和榮安公主兩母女,來到了鐘粹宮前,請見母后皇太后。

    這是小皇帝駕崩之後,麗貴太妃母女倆,第一次進宮請安,主要的用意,自然不是嘮家常,而是“道煩惱”。

    昨天晚膳的時候,麗貴太妃怯怯的問關卓凡,明兒個她想和麗妞兒,進宮替母后皇太后請安,不曉得……合不合適?

    這一次,關卓凡點了頭:“可以!不過——”

    微微一頓,“母后皇太后心痛大行皇帝之崩,哀毀逾甚,這一兩天,略略緩過點兒勁兒來,到時候見了面,你們娘兒仨,可不要抱在一起,哭做一團,母后皇太后的身子骨兒,可受不了!”

    說罷,特意看了看妻子。

    榮安公主臻首微垂,輕輕答了聲“是”。

    眼皮兒紅紅的,長長的睫毛下,隱有淚光。

    關卓凡在心里長長的嘆了口氣。

    小皇帝龍馭上賓,榮安公主的“哀毀”,其實不比她皇額娘少到哪裡去,幾天之中,不曉得哭了多少次?也是“這一兩天”,才“略略緩過點兒勁兒來”的。

    “我曉得,”關卓凡溫言說道,“你明兒個進宮,除了替母后皇太后請安,也想替大行皇帝‘叩靈’的……”

    榮安公主抬起頭來,眼中滿是懇求的神色。

    “本來,”關卓凡說,“還沒到正式開吊的日子……”

    榮安公主的眼中,懇求變成了難以掩飾的失望。

    關卓凡嘆了口氣,說道:“這樣吧——大行皇帝的梓宮,還停在太極殿,太極殿——目下,你實在是不方便進去,就在門外邊兒磕幾個頭吧!不過,動靜也別太大了——好不好?”

    榮安公主再次低下了頭,過了片刻,低聲說道:“是。”

    微微一頓,“謝謝你。”

    關卓凡微微苦笑了一下,沒有說什麼。

    過了一會兒,麗貴太妃又小心翼翼的問,替母后皇太后請過了安,我可以……呃,到婉妃的宮中去坐一坐嗎?

    “自然可以,”關卓凡說道,“婉妃這個人,我瞅著,理路十分清楚,說不定,能反過來,替你們娘兒倆……‘道煩惱’呢!”

    這句話若有深意,麗貴太妃和榮安公主,不由對視了一眼。

    “對了,”關卓凡微笑說道,“還有,上一回,大雨滂沱的,六福晉是在她的宮裡更的衣,這個事兒,麻煩了她,卻還沒有謝過她,這一回,請麗貴太妃代我向她致謝吧。”

    麗貴太妃怔了一怔,說道:“是,王爺的話,我記住了。”

    *

    *

    站在鐘粹門外,等了好一會兒,就在母女倆都覺得有點兒不大對勁兒的時候,鐘粹宮的總管太監孟敬忠出來了。

    他給麗貴太妃母女請了個“雙安”,站起身來,垂手說道:“主子說,眼下心神不寧,同貴太妃和公主見了面,彼此傷心,還是暫時不要見面的好。請貴太妃和公主,呃,永和宮也好,不拘哪位姐妹那兒也好,隨意坐坐吧!”

    說罷,又請了個安,一起身,不待麗貴太妃母女出聲,便退回鐘粹門內去了。

    麗貴太妃和榮安公主,站在門外,面面相覷,愕然不置。

    這是從未有過的情形。

    榮安公主“釐降”,麗貴太妃隨即搬出了宮,之後,兩母女多次進宮請安,兩宮皇太后從來沒有不見的時候。

    更何況,昨兒個定下今兒個進宮的事兒之後,是派人給宮裡面打過招呼了呀。

    麗貴太妃還特意問過關卓凡,什麼時候到鐘粹宮比較好些?關卓凡說,今兒個的“軍機叫起”,時間不會很長,辰時之內,一定可以結束,你們巳初出個頭兒到就好了。

    於是,兩母女巳初一刻,到達了鐘粹宮——根本就是“掐著點兒”。

    結果——

    麗貴太妃和榮安公主都不曉得,母后皇太后不見她們倆,是真如孟敬忠所言,“眼下心神不寧,同貴太妃和公主見了面,彼此傷心”,還是另有什麼緣故?不由既茫然,又不安,頗有手足無措之感。

    回過神兒來,母女倆商量了一下,決定分頭行動,麗貴太妃去婉妃宮裡,榮安公主去太極殿外,替皇帝弟弟“叩靈”。

    婉妃住東六宮的景仁宮,景仁宮在鐘粹宮正南,彼此之間,隔一個承乾宮。

    麗貴太妃在婉妃這兒,是最受歡迎的客人,景仁宮的宮女、太監,一見到麗貴太妃,便滿頭滿臉的堆出笑容來。

    “你們主子,還好吧?”麗貴太妃一邊兒走,一邊兒說。

    “貴太妃來看我們主子,”引著麗貴太妃往裡走的,是婉妃的貼身侍女恭兒,“我們主子就好!貴太妃來的愈多,我們主子就愈好!”

    “喲,”麗貴太妃笑道,“小妮子可真會說話!怎麼,今兒早上起來,往嘴巴上抹了蜜了?”

    恭兒沒有回答麗貴太妃的話,歪著頭,打量著麗貴太妃,笑嘻嘻的說道:“貴太妃,你真好看!人家都說,‘男要俏,一身皂;女要俏,一身孝’——你現在的模樣,就和剛從畫兒裡下來的,一模一樣!”

    “喲……你看上了哪個‘一身皂’的了嗎?”

    恭兒一愣,隨即明白了麗貴太妃的意思,小臉兒馬上紅了:“貴太妃!……”

    “好了,我不拿你打趣了,”麗貴太妃微笑說道,“可你也別再拿我打趣了,現在是‘國喪’,這些玩笑話,還是少說一點好。”

    恭兒吐了吐舌頭,不說話了。

    景仁宮是一個二進的院落,婉妃的寢宮在後殿,轉過正殿,就看見婉妃好像一支白荷花似的,正從後殿的台階上,娉娉婷婷的走了下來。

    麗貴太妃愣了一愣,心裡不禁冒出了個念頭:這才是——“就和剛從畫兒裡下來的,一模一樣”呢。

    “姐姐!”

    婉妃來到麗貴太妃跟前,裊裊娜娜的福了下去。

    麗貴太妃還了半禮,親自伸手,將婉妃扶了起來。

    瞬時間,恍若時光倒流,她的心裡,生出了一種強烈的不真實感。

    眼前的婉妃,不施粉黛,烏黑髮亮的頭髮,梳的整整齊齊,但上面什麼首飾也沒有,從上到下,除了手腕上的一隻純淨無色的“冰底”鐲子外,一身素淨。

    可是——

    容光煥發,秀色奪人。

    肌膚白裡泛紅,光潔細膩,猶如象牙一般,在上午的陽光的照耀下,散發著隱約的光澤。

    一度爬上眼角、嘴角的細紋,似乎一夜之間,就統統不見了。

    說“一夜之間”,是因為上一次麗貴太妃和婉妃見面,還是在小皇帝“天花之喜”的時候,就是關卓凡答應了麗貴太妃,替婉妃辦“出宮別居”一事之後,麗貴太妃進宮,將這個好消息告訴了她的那一次。

    眼前的婉妃,似乎就是那個剛剛封了“婉嬪”的麗人,年可二九,如花之綻。

    還有,她臉上那股無可壓抑的、流動於眼角眉梢的喜氣——

    現在正值“國喪”,如此形容,呃,著實有點兒……

    麗貴太妃對小皇帝的感情,自然不能和榮安公主相提並論,不過,小皇帝駕崩之後,她還是很哭過幾場的。

    其一,麗貴太妃對小皇帝的“龍馭上賓”,還是真心感到難過的,畢竟,這麼多年來,小皇帝是永和宮的第一位“常客”——即便在文宗賓天之後、榮安指婚之前,麗貴太妃那段最淒涼、最落寞的日子裡,小皇帝也還是隔三差五過永和宮來,找姊姊榮安公主玩兒。

    這對於麗貴太妃,是很重要的安慰,她想著,皇帝總是要長大的,長大了總是要親政的,皇帝親政之後,看在姊弟的情分上,自己應該還有幾年略略舒心的日子可過吧?

    其二,這幾天,母女倆如果在一起,榮安公主一哭,麗貴太妃就不能不陪著女兒一塊兒哭。

    眼前這位婉妃妹妹,卻一眼就夠看出來,一滴眼淚也沒有流過的。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7-5 21:06
第二二九章 給新皇太后騰一騰地方

    眼前的這個婉妃,和十幾天前的那個婉妃,真的是——好像換了一個人。

    雖說“人逢喜事精神爽”——麗貴太妃也曉得,婉妃以何為“喜事”——但她還是沒有想到,一個女人,在短短十幾天的時間內,竟能夠變化如此之大,簡直可以說得上……脫胎換骨,甚至……再世為人。

    麗貴太妃曉得,宮內、府裡,都頗有人議論,說文宗皇帝駕崩後,貴太妃了無生趣,成日價既以淚洗面,又無心妝扮,整個人憔悴不堪。貴太妃的年紀,比“西邊兒”的還小著兩歲,然而兩下一比,就被“西邊兒”的比下去了。

    可是,榮安公主指婚的懿旨一明發,貴太妃馬上就像換了一個人,容光煥發,沒過多少天,當年那種豔壓六宮的風采,就回來了!人們嘀咕,最神奇的,是貴太妃面上的細紋,一天一天的見少,終於,統統不見了!一張臉蛋,就跟剝了皮的熟雞蛋一般,那叫一個光潔、滑嫩!

    大夥兒暗地裡都說,貴太妃“往回長了”呢!

    想起這些,麗貴太妃心中感慨:面前這位婉妃,又是一個“往回長了”的,而且,眼見“長”的比自己還要“快”!

    麗貴太妃拉著婉妃的手,緊覷著她的臉,直看的婉妃有些不好意思了,抿嘴兒一笑,正想說點兒什麼,麗貴太妃嘆了口氣,開口了:“唉!以前,總覺得自個兒百無一用,現在,我這個人,總算是有點兒用處了!”

    婉妃沒有想到,麗貴太妃會說出這麼一句話來,怔了一怔,莫名的感動湧上心頭,鼻子一酸,眼圈兒立時就紅了:“姐姐,你真正是我的……恩人!”

    “別這麼說,”麗貴太妃說道,“你現在還沒有出……”

    一轉念,醒起目下還在室外,旁邊還有別人,雖說恭兒是婉妃的貼身侍女,可也不是什麼話都能夠在她面前說的,於是及時打住,改口說道:“等到事兒真辦成了,你再謝我,也不遲。”

    “那是一定的——事兒一定辦得成,而且,一定會比原先想的更快些!”

    麗貴太妃微微一怔,“一定會比原先想的更快些”——什麼意思呢?

    “我倒是苦惱,”婉妃嫣然一笑,“到時候,不曉得拿什麼謝姐姐呢?嗯,到時候,還有什麼東西是姐姐看得上眼的呢?”

    麗貴太妃又是微微一怔:什麼叫“到時候,還有什麼東西是姐姐看得上眼的”?

    “你是個女諸葛,”她笑了一笑,“我有什麼不明白的,向你請教,你指點指點我,叫我開開竅,這份謝禮,就再貴重不過了。”

    婉妃眼中波光一閃,說道:“姐姐這麼說,我可當不起,不過,姐姐有什麼吩咐,我……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進了寢宮,分賓主坐定,恭兒上了茶,婉妃說道:“你到外邊兒瞅著,明間、廊下,都不要站人。”

    恭兒會意,答了聲“是”,福了一福,退了出去。

    “我是從鐘粹宮過來的,”麗貴太妃秀眉微蹙,“本來,是要和麗妞兒一起,給母后皇太后請安的,可是,鐘粹宮的門兒,我沒能進得去。”

    “哦?”

    婉妃目光微微一跳。

    “鐘粹宮的孟敬忠,”麗貴太妃說,“傳‘上頭’的話,說是……嗯,‘眼下心神不寧,同貴太妃和公主見了面,彼此傷心,還是暫時不要見面的好’。這……”

    頓了一頓,猶疑地說道,“這是從來沒有過的,我心裡,實在是不大踏實,你看……”

    說到這兒,用求助的眼光,看著婉妃。

    婉妃不說話,微垂臻首,長長的睫毛不斷顫動,看得出來,是在緊張的思索。

    她這副樣子,弄得麗貴太妃的心,提得更高了。

    過了好一會兒,婉妃抬起頭來,眼中光芒熠熠。

    “姐姐,你是擔心,母后皇太后對你和麗……啊不,榮安公主,有什麼……誤會的地方?”

    “呃,是……”

    微微一頓,“你喊麗妞兒,就喊‘麗妞兒’好了,什麼公不公主的?”

    婉妃微微搖了搖頭,“不可以,今時不同往日!”

    麗貴太妃還想說什麼,婉妃擺了擺手,麗貴太妃只好打住。

    “姐姐,你想多了!”婉妃聲音不高,但清清楚楚,“母后皇太后對你和榮安公主,再不能有一丁半點兒的誤會的,先不說母后皇太后一向視榮安公主為己出——說句實在話,親生女兒都未必能有這麼親!”

    頓了一頓,“最緊要的是,母后皇太后的下半輩子,可就全靠你們兩母女了!”

    麗貴太妃愕然:“你……什麼意思?”

    婉妃沒有正面回應麗貴太妃的疑問,繼續說自己的話:“母后皇太后今兒不見你和榮安公主,是為了……避嫌。”

    “避嫌”兩個字,婉妃加重了語氣。

    麗貴太妃糊塗了:“避嫌?避什麼嫌?”

    “兩天之後,就要召集‘王大臣會議’了。”

    一開始,麗貴太妃還沒有轉過彎兒來,“王大臣會議”……那是什麼呀?母后皇太后為什麼為了“王大臣會議”不見自己和麗妞兒?避嫌……這個“嫌”,到底是什麼?

    但她終於反應過來了。

    “你是說——”麗貴太妃渾身顫了一顫,臉色已是大變,話說的也異常的吃力,“你是說……”

    婉妃鄭重地點了點頭:“開過這個‘王大臣會議’,榮安公主是否可以‘繼統’、‘承嗣’,大約就要定了下來了。”

    麗貴太妃的腦子裡,“嗡嗡”直響,臉上已經沒有一絲血色了。

    “這個節骨眼兒上,”婉妃說道,“母后皇太后是不好見你們的,不然,就會有人說什麼‘內外勾連’、‘私相授受’。”

    麗貴太妃的腦子裡,“嗡嗡”得愈發厲害了,婉妃的話,好像在很遠很遠的地方,飄來飄去。

    “姐姐,我要恭喜你!”婉妃目光灼灼,“‘上頭’的心意已定!不然,避什麼嫌呢?”

    麗貴太妃的耳中,婉妃的聲音,倏然變得清晰無比,每一個字,都像撞鐘似的,撞在麗貴太妃的心頭:

    “咱們大清的‘嗣皇帝’,鐵定就是榮安公主了!”

    麗貴太妃心口,“怦怦”直跳,一時間口乾舌燥,張了張嘴,卻什麼也沒有說出來。

    她一陣昏眩,不由得閉上了眼睛。

    “姐姐,姐姐!”

    麗貴太妃睜開眼睛,只見婉妃站在自己面前,彎著腰,滿臉的關切。

    婉妃的右手,正扶著自己的左臂,左手則握著自己的右手。想來,方才自己昏眩的厲害,坐都坐不穩了,婉妃於是趕緊起身,過來扶住了自己。

    “我好些了,”麗貴太妃輕輕舒了口氣,“謝謝你……”

    “真正是……‘吐氣如蘭’啊。”

    婉妃臉上,浮現出了一種捉摸不透的古怪笑意,她抬起右手,伸到麗貴太妃的臉頰邊,麗貴太妃下意識的微微一縮,卻沒有躲開,婉妃順勢替麗貴太妃攏了攏鬢角——麗貴太妃的鬢角,其實並沒有散亂,婉妃這個動作,相當於在麗貴太妃的耳邊,輕輕的摸了一把。

    麗貴太妃一個激靈,原本白得一絲血色也沒有的臉蛋兒,馬上就莫名其妙的紅了。

    不過,這樣一來,倒是把她方才的震驚沖淡了不少。

    婉妃的手,收了回來,臉上古怪的笑意,卻更加濃了:“這麼俊的皇太后,我可是從來沒有見過。”

    “皇太后”三個字,叫麗貴太妃又是渾身一顫,臉色又有些白了,她有氣無力的說道:“你,你別這麼說……”

    婉妃放開麗貴太妃,坐回了自己的位子。

    “怎麼,姐姐不想做這個皇太后?”

    “不想!”麗貴太妃的聲音,夾雜著幾分驚恐,“一點兒都不想!”

    她腦海中一片混亂,也不曉得,該怎麼準確表達自己的意思?

    過了片刻,麗貴太妃顫聲說道:“我好不容易,才逃出了這個四方天,可再也不想進來了!你,你不也是……”

    婉妃輕聲一笑,說道:“姐姐,你不愛住在這兒,是因為住在這兒,要看別人的臉色,要仰別人的鼻息!偌大一個紫禁城,除了永和宮,哪兒都不是你的——其實,就算永和宮,也不見得就是你的!”

    微微一頓,“我這個景仁宮,更加不消說了!”

    “可是,”婉妃的身子,向著麗貴太妃,微微前傾,“你做了皇太后,整個紫禁城,就都是你的了!到時候,就不是你看別人的臉色,仰別人的鼻息了!就是別人看你的臉色,仰你的鼻息了!我要是你……何苦還什麼‘出宮別居’?”

    “到時候”——麗貴太妃突然想起,進寢殿之前,婉妃說的那些話,“到時候,不曉得拿什麼謝姐姐呢?嗯,到時候,還有什麼東西是姐姐看得上眼的呢?”

    “到時候”——原來是這個意思。

    “那——母后皇太后怎麼辦?”

    “母后皇太后?還是做她的母后皇太后呀!只不過——”

    “只不過什麼?”

    “只不過……未必還住在紫禁城裡罷了。”

    “不住紫禁城?那……住哪裡?”

    “頤和園呀!‘他’修了那麼大個園子,為的是什麼?不就是為了給皇太后……嗯,‘頤養沖和’用的嗎?”

    麗貴太妃一震:“‘他’?”

    婉妃“格格”一笑,說道:“就是你的那位乘龍快婿啊!”

    聽婉妃的話,竟好像……“他”早有綢繆,為了日後榮安公主和麗貴太妃重新搬回紫禁城,預先修起個園子,到時候,原先的皇太后給新來的皇太后“騰地方”,搬出去紫禁城,就有地方住了。

    這——

    麗貴太妃的腦子,又開始“嗡嗡”作響了。

    “若單論住的舒適,”婉妃說道,“頤和園那麼大的山,那麼大的水,比紫禁城強十倍不止!紫禁城——除了御花園有幾棵樹,還有什麼?整個光禿禿的,這個宮,那個殿,不過是……在家的時候看牆,出了門,還是看牆!左一道牆,右一道牆,到處都是牆!天嘛,就是那麼一塊四方天!”

    頓了一頓,“所以,我覺得,母后皇太后一定十分樂意,搬到頤和園裡去住的!有空兒了,你們姐倆兒,頤和園、紫禁城,彼此竄竄門,不是很有意思麼?”

    “那,難道……不垂簾聽政了?”

    “榮安公主已及‘及笄之年’,”婉妃說道,“一登基,就可以‘親政’了,還‘垂’什麼‘簾’?”

    “那麼……”麗貴太妃吃力的說道,“呃,聖母皇太后呢?”

    “這個事兒嘛……”婉妃沉吟說道,“我也想不大明白,‘他’到底是怎麼打算的?”

    “他”,又是“他”。

    難道,這一切,都是“他”在——

    “本來,既然榮安公主登了基,那麼,這個‘聖母皇太后’,就應該是姐姐你的才對……”

    “不,不,不!”麗貴太妃滿臉驚恐,連連搖手,“我不要!我不要!我不要!”

    婉妃“撲哧”一笑,說道:“姐姐,你怎麼跟個孩子似的?你放心,不會叫你去生搶這個‘聖母皇太后’的,我估計,‘聖母皇太后’,還是‘西邊兒’的做,你呢——嗯,會替你另外想一個皇太后的銜頭的。”

    “那……是什麼?”

    婉妃搖了搖頭,說道:“這個,就不必我在這兒瞎猜了,那麼多的大學士、學士,都不是吃乾飯的,反正,一定會是一個‘佳號’!”

    頓了一頓,“總之,到時候,‘西邊兒’會和‘東邊兒’一塊兒,都搬到頤和園去。”

    “母后皇太后……大約還好說,”麗貴太妃遲疑的問道,“可是,‘西邊兒’的……能樂意嗎?”

    “住頤和園,”婉妃說道,“必定是樂意的;‘撤簾’嘛,我就說不好了……”

    頓了頓,“這個事兒,我想了許久,可無論如何,不得要領,後來想想,算了,不想了,再怎麼想,我這個腦子,也比不過你那位乘龍快婿呀。”

    “他”,“乘龍快婿”。

    “不過,”婉妃的聲音,帶出了一絲冷峭,“有一點,我卻是可以肯定的——‘形勢比人強’!”

    頓了一頓,“到時候,‘她’願意也好,不願意也好,都得‘撤簾’,都得乖……都得搬到頤和園裡去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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