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史民國] 亂清 作者:青玉獅子 (連載中)

 
巴爾帕金 2014-5-16 16:37:58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2083 77586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7-5 20:48
第一九零章 再見疑似穿越者

    關卓凡吃這碗燕窩粥,口中是甘香軟滑,鼻端是圓幾對面飄過來的薌澤微聞,眼角餘光,則避不開那對欺霜賽雪的柔夷,實在是有些神不守舍。他努力收攝心神,一口一口,穩穩當當的吃光了,沒有鬧出將水粥滴到自己前襟上之類的笑話。

    最後,連碗底都用勺子刮了一刮。

    這個動作,落在了麗貴太妃的眼裡,不由抿嘴一笑。

    關卓凡放下空碗,嘆了口氣,說道:“‘此曲只應天上有,人間哪得幾回聞?’”

    麗貴太妃微微一怔,隨即明白過來,他是在變著法兒,誇自己的“手藝”,不由就抬起手,用一方繡著“金魚戲水”花樣的手帕,掩住了嘴,輕聲的笑了。

    這一笑,端的是千嬌百媚生!關卓凡幾有驚心動魄之感,方才對“丈母娘”下定的“守禮自持”的“決心”,幾乎就要動搖了。

    同時,他也明白了,為什麼兩位“丈母娘”,“宗法意義”上的那一位,會在文宗那裡,輸給了眼前的這一位?

    吃過了,傳丫鬟進來,收走了碗、盤,然後上了茶。

    “王爺如果用的還對味兒,”麗貴太妃含笑說道,“以後你在麗妞兒這兒,晚上就用這個燕窩粥好了。另外,我還有幾味小菜,也要請王爺……呃,指教。”

    關卓凡心中大動:待遇升級了?我靠,果然是,果然是……“要留住男人的心,先要抓住男人的胃”啊。

    啊,不對,不對,這個說法不對,可不敢說眼前這位美女的男人是俺啊……

    嗯,也沒啥不對的,為娘的幫女兒的忙嘛……

    一邊兒胡思亂想,一邊兒笑著說道:“雖然受之有愧。也只好卻之不恭了!我這兒先謝過貴太妃了!”

    說罷,站起身來,做了一個揖。

    麗貴太妃也站起身來,微微一福。還了半禮,微笑說道:“王爺太客氣了!”

    重新落座之後,關卓凡用半玩笑的語氣說道:“‘吃人嘴軟,拿人手短’,貴太妃惠賜甚深。但有所命,無有不從。”

    麗貴太妃被他窺破心思,臉兒不由得紅了。

    關卓凡看得有趣,心想,您這一天下來,臉要紅多少次啊?

    不過,他“吃人嘴軟,拿人手短”之謂,並非調笑,反而是他心存厚道。主動替麗貴太妃“解畫”。

    關卓凡早就看出,麗貴太妃此行,另有目的,也看了出來,她雖然言笑晏晏,但是心裡面卻是緊張的,頗有不知如何啟齒之苦,不如主動替她做個“引子”,她藏掖著的話,就可以順勢說了出來了。

    “王爺為麗妞兒打算。”麗貴太妃低聲說道,“無微不至,不過,如果我拿這個特地向王爺道謝。就不像一家子了……”

    那是,關卓凡心想,您這碗燕窩粥,大約也有感激我為您女兒“無微不至”的因素在裡面,不過,如果僅僅因為這個。確實就見外了,您女兒也是我的老婆呀,想來,必是還另有所求滴。

    躊躇了片刻,麗貴太妃終於說道:“我還真有個事兒,要求王爺幫忙的。”

    果然。

    “請貴太妃吩咐。”

    “吩咐可不敢當……”

    麗貴太妃猶豫了一下,向窗外看了一眼。

    關卓凡明白她的意思,朗聲說道:“外面兒的人,都退下去吧!”

    很快,腳步紛沓,明間的丫鬟、屋外的崗哨,都撤了。

    “請說吧。”

    “王爺日理萬機,且……皇上又病著,這個時候,來跟王爺說這個事兒,也實在是……不合適。”

    關卓凡曉得,麗貴太妃絕對不是喜事、多事、不曉事之人,不該說的話,一句不會說,不該走的路,一步不會走,她的措辭,既然是“不合適”,而不用“不曉得合不合適”一類的設問,就多半不是謙辭,就大約真有什麼“不合適”的地方,既如此,又為什麼大費周章,專門過來說這個事兒呢?

    關卓凡的好奇心,被挑了起來,微笑說道:“貴太妃不用顧慮那麼多,聖躬確實不豫,不過,機樞也好,底下的各個衙門也好,該辦什麼差,還辦什麼差,不可以因此有什麼拖宕,不然,就不能算‘食君之祿、忠君之事’了。”

    頓了頓,“別的事兒,也是一樣,除了不好婚宴慶吉、大操大辦之外,該怎麼過日子,還得怎麼過日子。”

    “是,”麗貴太妃說道,“我要說的這個事兒,該不該辦,我是全然沒有譜兒的,只能夠跟王爺說,有這麼一個事兒。”

    “是,是,貴太妃請說吧,若是真的不該辦,或是我力不能及的,自然也不能勉強。”

    “那,我就放心了。”

    頓了一頓,麗貴太妃終於說道:“先帝的妃嬪中,有一位婉妃,王爺……是曉得的吧?”

    關卓凡微微一怔,點了點頭,說道:“是,曉得的。”

    他往宮裡邊兒送禮,並非只送鐘粹宮和長春宮,別的妃嬪,例牌也有點綴,包括婉妃的宮裡,也送過東西的。因此,文宗留下了哪幾位妃嬪,他是“門兒清”。不過,關卓凡給這幾位妃嬪送東西,倒不為套交情、拉關係,只是不想旁人說他“勢利”,只肯巴結兩宮皇太后罷了。

    “在宮裡邊兒的時候,”麗貴太妃說道,“婉妃和我處的算好的,她才學好,教過麗妞兒的讀書、畫畫,也算是麗妞兒的……師傅。”

    關卓凡輕輕“啊”了一聲,說道:“我想起來了,這位婉妃,詩書傳家,祖父英和、父親奎照,文名皆盛,嗯,英和的法書,奎照的詩文,都可謂一時之選,她家學淵源,學問自然也是好的。”

    “是,”麗貴太妃說道,“我們都說。她是後宮‘第一才女’呢。”

    頓了頓,“不過,我請她教授麗妞兒詩詞書畫,她答應是答應了下來。卻說了這麼一番話,她說,‘軒郡王這個人’——”

    說到這兒,麗貴太妃打住了話頭,覷了覷關卓凡的臉色。

    關卓凡心中一動:提到我了?含笑說道:“軒郡王此人如何?——貴太妃儘管說。”

    “是。”麗貴太妃嫣然一笑,“那個時候,兩宮皇太后替麗妞兒、敦妞兒指婚的懿旨,剛剛明發……”

    啊,所以,那個時候,我還是“軒郡王”。

    麗貴太妃繼續說道:“婉妃說,‘軒郡王這個人,學問當然是大的,不大。怎麼能當皇上的師傅?可是,他是軍功出身的人——”

    頓了一頓,繼續說道:“‘他的學問,是治國理政、殺伐決斷、折衝樽俎、攻城略地的學問,是真正的大學問!詩詞書畫什麼的,其實都是‘小道’——不見得入他的眼,也不見得是他真正感興趣的。’”

    關卓凡心中一震:深宮之中,居然有個女人,有如此見識?

    他不動聲色,只是微微點頭。說道:“慚愧!”

    麗貴太妃見關卓凡的反應,頗為“正面”,放下心來,說道:“她還說了一番話。這番話,到底有沒有道理,我是一點兒也不曉得的,只能夠……原原本本的說給王爺聽。”

    還是說我的嗎?

    “請說。”

    麗貴太妃微微躊躇了一下,說道:“婉妃說,‘這九重宮闕。其實就是一具活棺材——姐姐,你能跟著麗妞兒出去,說句實話,我羨慕得覺都睡不著!如果能夠像你一般,我拿什麼換都是樂意的!哪怕是我的……一隻眼睛,一隻手,一條腿!’”

    關卓凡心頭大震。

    麗貴太妃見關卓凡神色似乎有異,心不由微微的提了起來,不曉得接下來的話,還要不要說?

    正在猶豫,只聽關卓凡說道:“我明白了——她想出宮別居!”

    麗貴太妃大吃一驚,櫻唇微微張開,合不攏來——自己還有一大篇兒話沒有說呢,他怎麼就猜到了?

    看見她這個神情,關卓凡便曉得自己猜中了,他不想叫麗貴太妃看見自己臉上神色的變幻,端起茶來,喝了一口,借此平復了激動的心情,然後放下了茶碗。

    “乍聽上去,”關卓凡的聲音很平靜,“似乎匪夷所思,不過……亦是人之常情!”

    麗貴太妃輕輕舒了口氣,提起來的心,又放了下來。

    “她還說……”

    麗貴太妃說了三個字,又打住了,小心翼翼的看著關卓凡的臉色。

    “咱們是一家子,還有什麼話,都請說了出來,再也無須顧忌的。”

    麗貴太妃心中一熱,說道:“是,王爺說的是,咱們是一家子——”

    頓了頓,“那,我就繼續往下說了。嗯,婉妃還說,‘姐姐,你這位乘龍快婿,是個有大本事、大擔當的人物!我不曉得自己是不是在胡思亂想,可是,我總覺得,在他手上,許多幾百年的老規矩……都可能要變的!如果真有那麼一天,姐姐,求你替我在他面前美言幾句,叫我——叫我有生之年,能夠看得見紫禁城外邊兒的天!”

    關卓凡心中之震盪,比之方才,更加甚了!

    不是因為“叫我有生之年,能夠看得見紫禁城外邊兒的天”——方才已經猜到了。

    也不是說俺是個“有大本事、大擔當的人物”——這個,大清國的人都知道。

    關鍵是這一句:“在他手上,許多幾百年的老規矩,都可能要變的!”——這是一個十九世紀中葉、深宮之中的女人說出來的話?

    突然間,關卓凡冒出了一個荒唐的念頭:這位婉妃,不會也是……穿越過來的吧?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7-5 20:49
第一九一章 動人心魄

    這個婉妃,一定要想個法子,見上一面!

    “嗯,婉妃——”關卓凡儘量叫自己的聲音聽起來一如平常,“她還說了些什麼呢?”

    “她說,”麗貴太妃說道,“她不是故意叫我為難,出宮別居這個事兒,眼下自然是沒有可能的,可是,如果以後有一天,‘大局面變了’,變得和眼下不一樣了,這個事兒終於有可能了——到了那個時候,求我別忘了她!”

    “我說,我怎麼會忘了你?可是,你的話,我……不大明白啊!什麼叫‘大局面變了’?”

    頓了一頓,麗貴太妃說道:“她說,她不曉得怎麼才能跟我說明白,就舉個例子好了——嗯,她是這麼說的,‘放在以前,咱們哪裡想得到,這個世上,居然有一種船,無槳無帆,吃煤吐氣,跑得飛快?又哪裡想得到,紅頭髮綠眼睛的洋人,居然打進了京城,燒掉了三山五園’?”

    “她還說,”麗貴太妃微微壓低了聲音,“放在以前,哪裡想得到居然有‘兩宮垂簾’這種事兒?呃,牝雞……司晨,這可是‘祖制’沒有的!”

    關卓凡聽得目光炯炯:這般見識,真正是一位……奇女子!

    麗貴太妃輕輕嘆了口氣,“婉妃說,這些話,她對誰也不敢說的,對她自個兒的老子娘,也是也不敢說的——除了我。她說,在宮裡邊兒,我是她唯一信得過的人,她曉得——我不會害人。”

    說到這兒,停了下來,巴巴的看著關卓凡。

    “你放心,”關卓凡平靜的說道,“我也不會害人。”

    我也不會害人,呃……

    麗貴太妃臉上微微一紅,低聲說道:“我不是這個意思,這個世上,如果信不過王爺。就沒有人可以相信了。”

    這兩句話,說的關卓凡渾身骨頭大輕,他點了點頭,說道:“想來。公主釐降之後,貴太妃每次進宮給皇太后請安,大約總要去看望看望婉妃的。”

    “是,有以前的情分在,她又教了麗妞兒小半年的書。我怎麼能不去看她?可是——”

    麗貴太妃微微苦笑:“我真有點兒怕見她的面兒了!每次見面,她雖然不會明著提起這個事兒,可是,她看我的那個眼神兒——唉!”

    頓了頓,“上一回,她終於忍不住了,又把這個事兒提了出來,說,她曉得,這個事兒。不是一、兩年之內就能辦的——她也不會這麼痴心妄想。她說,她也不敢求你明確應承下來,只要我跟你說了,你心裡有了這個事兒的影兒,就好了!還說,哪怕你一口回絕呢——她也算死了這條心,不用像現在這樣,天天吊在半空中,白難受!”

    麗貴太妃幽幽的嘆了口氣:“她的模樣,叫人瞅著。實在是揪心!原先是多麼俊的一個美人兒?現在,唉,整個人都憔悴了!她和我同歲,生日比我還小。看著卻……如果生了一兒半女還好,偏偏一無所出!這往後的日子……唉,真不曉得叫她怎麼過?”

    說到這兒,眼圈兒不由地紅了。

    關卓凡不說話,書房內出現了短暫的沉默。

    過了一會兒,麗貴太妃低聲說道:“我……也是沒有法子。王爺太忙了,也不是……呃,見天兒到麗妞兒這兒來的,這個事兒,這一回,我如果不說給王爺聽,下一回,王爺到麗妞兒這兒來,也許,就是個把月後的事兒了……呃,其實,我也不是這個意思,呃,我是說,下一回……下一回進宮,我是……不敢去她那兒的了。”

    麗貴太妃的話,有點兒語無倫次了。

    關卓凡無聲的吐了口長氣,站起身來,背著手,緩緩踱步。

    麗貴太妃的視線,不由自主,被關卓凡牽著,左左右右,心也被他提了起來,微微的擺來擺去。

    踱了一陣子,關卓凡終於站住了,轉過身來,說道:“下一回進宮,請貴太妃還是去看望婉妃,你就說,出宮別居一事,我答允她了——我來替她辦!”

    麗貴太妃又驚又喜,頗有難以置信之感:這個事兒,真的能辦?!

    “這自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兒,”關卓凡說道,“她自己也是曉得的,這是破了天大的規矩的,可是,既然她托到了貴太妃你……”

    說到這兒,關卓凡笑了笑,說道:“丈母娘交代下來,我這個做女婿的,怎麼能夠不從命?再難的題目,也得想法子交差!”

    這是關卓凡第一次在麗貴太妃面前稱她“丈母娘”,並同時以“女婿”自居,麗貴太妃心中不由大大一跳,另外,亦對“破了天大的規矩”的事兒,經由自己的手,加諸關卓凡的身,大為惶惑不安,兩下里一湊,登時漲紅了臉兒,囁嚅著,不曉得該說什麼:“我,我,我……”

    關卓凡心想,這個事兒,婉妃固然要領我的情,你也一樣要領我的情啊,俺這麼說,就是敲磚釘腳——嘿嘿,你欠俺的!

    嘴上卻說:“不過,這個事兒,不是一年半載就能辦得成的——要等‘大局面’的變動,這個,婉妃自個兒,也是很明白的。我是說,我既然答允了她,就請她把心放到肚子裡,從此以後,安安生生的過日子,別再想東想西了。日子,是替自己過的,不是替別人過的,真過殘了,吃虧的,可是她自個兒!”

    “過殘了”,是一個很新鮮的說法,不過,麗貴太妃不計其餘,只覺得自己的這位“乘龍快婿”,實實在在,善解人意,體貼入微!

    她欣喜地說道:“是,是,王爺說的極是!這個好消息,對婉妃來說,真正是……求神拜佛也求不來、拜不來的!王爺真正是……她命裡的貴人!她收到這個消息,整個人,一定就跟,就跟……”

    頓了頓,“就跟重新活過來了一般!”

    “重新活過來了”?嗯,這個說法有趣——“新生”啊。

    好,這樣最好,不然,到時候接出宮來的,徐娘雖未老,風韻已不存,還有個什麼勁兒呢?

    本來,婉妃的要求,實在是“逾格之求”,麗貴太妃的性格,善良柔順,屈己從人,彼時,在情在勢,無法推脫,不得已答應了下來,卻不曉得,自己點這個頭,是得是失,是禍是福?

    可是,她實在是覺得,婉妃實在是可憐!既然受人之託,就該忠人之事,話雖難以出口,也得硬著頭皮說。只是,“乘龍快婿”是不是能夠答應,辦不辦得到,她的心裡,是一點兒譜兒也沒有的。

    因此,自從答允了婉妃,這個事兒就成了壓在她心頭的一塊石頭,沉甸甸的,著實難受!甚至,黑甜入夢之時,都會遇見婉妃!夢中的婉妃,一句話不說,只用那種幽怨而責備的眼神,看著自己——哎喲,看著看著,就把人給看醒了!

    現在,這塊石頭,一下子就搬了開去,怎能不叫她心花怒放?

    麗貴太妃站起身來,笑盈盈的說道:“我替王爺續茶。”

    “啊?不敢當,不敢當……”

    麗貴太妃沒搭理關卓凡的“不敢當”,抿著嘴兒,拿起圓幾上的茶壺,替關卓凡續上了茶,然後,扶著茶碗,朝關卓凡輕輕一推:“王爺請。”

    關卓凡真正是受寵若驚了!

    他趕緊站了起來,伸手來接:“真正是當不起……”

    說著話,兩個人的手指,輕輕一碰,關卓凡微微一震,只覺那股滑嫩柔膩,從麗貴太妃的指尖,一直透入自己的心田,立即就神魂顛倒了!

    此時,兩人都是微微彎著腰,頭臉前所未有的靠近,燈下看美人,關卓凡覷的清楚,麗貴太妃的秀髮,如漆如緞,黑得發亮;皮膚更是如象牙,如白瓷,唇邊、眼角,竟是一條細紋也找不到。

    嗯,她眼見就……三十歲了吧?

    這份美貌,真正是……動人心魄。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7-5 20:49
第一九二章 都是月亮惹的禍

    翠兒——榮安公主的貼身丫鬟兼“試婚格格”——曾經悄悄的對她家關額駙說過,先帝駕崩後的很長一段時間裡,麗貴太妃了無生趣,成日價既以淚洗面,又無心妝扮,整個人憔悴不堪。貴太妃的年紀,比“西邊兒”的還小著兩歲,然而彼時,兩下一比,就被“西邊兒”的比下去了。

    可是,榮安公主指婚的懿旨一明發,麗貴太妃馬上就像換了一個人,容光煥發,沒過多少天,當年那種豔壓六宮的風采,就回來了!翠兒說,最神奇的,是貴太妃面上的細紋,一天一天的見少,終於,統統不見了!一張臉蛋,就跟剝了皮的熟雞蛋一般,那叫一個光潔、滑嫩!

    大夥兒暗地裡都說,麗貴太妃“往回長了”呢!

    唔,看來,翠兒的話,誠不我欺呀!

    “王爺……”

    嬌軟的呼喚,把關卓凡從魂不守舍的恍惚狀態中拉了出來,他“啊”了一聲,眼見美麗的丈母娘面紅如火,神色有異,腦子中不由閃過一個念頭:我方才不會有什麼“失儀”的舉動吧?

    自己把自己嚇了一跳,趕緊掩飾性的咳嗽了一聲,正襟危坐,說道:“是——貴太妃還有什麼吩咐?”

    “有一個事兒,”麗貴太妃的聲音,壓得低低的,“實在不曉得……怎麼開口?可是,想來想去,還是要……請教王爺的。”

    關卓凡細看麗貴太妃的“有異”的神色,那是一種莫名的緊張、不安,還有,隱隱約約的、難以掩飾的焦慮,則丈母娘的“面紅如火”,未必是自己方才做了什麼“失儀”的舉動所致。

    他一方面放下了心,一方面卻又重新提起了好奇心:方才麗貴太妃說婉妃的事兒的時候,可還看不出這些異樣——嗯,只怕婉妃“出宮別居”一事,不過是那碗燕窩粥的“引子”。接下來要說的話,才是真正的“戲肉”呢。

    最難消受美人恩,這“皇帝的待遇”,是那麼好承受的嗎?打醒十二分精神吧!

    “貴太妃請說。我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頓了一頓,補充了一句:“咱們是一家子,骨肉至親,再沒有什麼話不能說的。”

    咦。我為什麼要說“骨肉至親”?“一家子”是“一家子”,可俺倆好像沒有什麼血緣關係吧?

    “是,王爺說的是,那……我就說了。”

    頓了一頓,“本來,這個話,麗妞兒是想自個兒來問你的,可是,她面皮嫩,說不出口。還是……我過來麻煩王爺好了。”

    嗯?原來是“母代女職”?啊,不對,這個詞兒用的不對,那就是“代女從軍”?哎喲,更不對了……呃,俺的意思是,有什麼話,肌膚相親、魚水交歡的夫妻之間,說不出口,反要勞動丈母娘出馬?

    “請說。請說。”

    麗貴太妃臻首微垂,咬著嘴唇,十隻蔥管兒般的手指,緊緊的交扭在一起。看得出來,她是真在猶豫,關卓凡正想再替她“引一引”,麗貴太妃終於開口了,聲音很低:

    “我和麗妞兒,聽到傳言。說是……說是……皇上體內的‘邪毒’,是……是什麼……‘楊梅’……”

    說到“楊梅”二字,聲音已低的幾不可聞。

    關卓凡心下恍然,原來,你們娘兒倆,是為了這個事兒啊。

    不過,他沒有出聲,他曉得,麗貴太妃下邊兒,還有話呢。

    “還說,還說,皇上的這個……‘楊梅’,不是從……別的女人那兒……沾染回來的,而是,而是,而是……”

    說了三個“而是”,總算把最緊要的話說了出來:“……從生身父母那兒,‘傳’下來的。”

    聲音顫抖,夾雜著壓抑不住的驚恐和焦慮。

    丈母娘為什麼會如此憂心,是很好理解的,如果小皇帝的“楊梅”,“過”自生身父母,那麼,文宗、慈禧,都不能免除嫌疑;如果這個“楊梅”,竟是從文宗那裡“傳”下來的——嘿嘿,既然能夠“傳”給兒子,自然也可能“傳”給女兒,以及,“過”給大老婆、小老婆,等等。

    說話的時候,麗貴太妃由始至終低著頭,一眼也不敢看關卓凡。

    關卓凡很想伸過手去,拍一拍她的肩,或者按一按她的手,就像對榮安公主那樣,不過,這自然是不可以的。

    “我曉得貴太妃和公主擔心些什麼,”關卓凡的聲音,又平靜,又有力,“不過,不必過慮!”

    麗貴太妃終於抬起頭來,臉上紅暈不散,但是,已經露出了驚喜的神情。

    “皇上體內的‘邪毒’,”關卓凡說道,“確實可能是‘楊梅’——不過,這也沒有最後定論。如果——我是說如果——如果真是‘楊梅’的話,皇上年紀小,未經人道,這個‘楊梅’,自然只能‘過’自生身父母——”

    聽到這兒,麗貴太妃的神色,又變過了!面色由紅變白,驚恐和焦慮,又浮現在臉上了。

    關卓凡擺了擺手,說道:“你別急,聽我說——就算‘過’自生身父母,也只能是……‘過’自生母,不能是‘過’自生父。”

    麗貴太妃渾身一震,呆了一呆,低聲問道:“那是……為什麼呢?”

    “道理簡單的很,”關卓凡的臉上,似笑非笑的,“先帝臨御嬪妃的情形,貴太妃比誰都清楚的——”

    麗貴太妃的臉兒,“刷”的一下,由白變回了紅。

    變幻自如,實在有趣,實在有趣。

    有趣歸有趣,再叫她這麼尷尬難堪下去,就不妥當了,關卓凡收起了臉上似有若無的古怪笑意,正容說道:“如果皇上的‘楊梅’過自生父,那麼,從誕孕龍種,到龍馭上賓,整整六、七年的辰光——這麼長的辰光,怎麼會沒有一位妃嬪沾染上‘楊梅’?”

    其實,麗貴太妃一個人思前想後之時,也是做出過類似的推論的。不過,她對自己的想法,毫無信心,可是。同樣的話,從關卓凡嘴中說出,感覺就全然不同了!這個原本不知是對是錯的推論,在她心目中,馬上就堅如磐石、板上釘釘了!

    “是。王爺說的是,”麗貴太妃的聲音,雖然還有一點點顫抖,卻已是滿面笑容,“是這麼回事兒……”

    “還有,”關卓凡說道,“如果皇上體內的邪毒,果真是‘楊梅’,也不能百分百排除沾染自哪個宮人的可能性——查雖然是查過了,可是。只查了長春宮、太極殿,紫禁城太大了,幾千所房子,幾千個宮女,哪裡能夠一一查過去?再者說了,這種事兒,遮掩都來不及,又怎麼可以大張旗鼓的去查呢?”

    頓了一頓,“真查了出來,也是個麻煩事兒——別的不說。母后皇太后就先得擔上責任……”

    這句話嚇到了麗貴太妃,她連連點頭:“對,對,可不能牽連到母后皇太后!”

    “所以。”關卓凡說道,“請貴太妃和公主,把心放到肚子裡,不管皇上體內的‘邪毒’,是不是‘楊梅’,也不管這個‘楊梅’。是從哪裡來的,反正,不關先帝的事兒,因此——”

    頓了一頓,“也就不關公主和貴太妃的事兒。”

    “是,是……”

    “還有,”那種古怪的笑意,又回到了關卓凡的臉上,“如果皇上體內的‘邪毒’,真的是‘楊梅’,如果這個‘楊梅’,真的‘過’自生身父母——生父、生母之中,又真的是‘過’自生父,那麼,第一個睡不好覺的,其實該是我……”

    麗貴太妃愣了一愣:什麼意思呢?

    “明兒個,”關卓凡微微壓低了聲音,“貴太妃可以問一問公主,看看今兒晚上,上床‘安置’之後,她家額駙,到底都拿她做了些什麼?”

    麗貴太妃發了一會兒呆,突然間明白了關卓凡的意思,頓時羞得滿面通紅、心兒狂跳——這個人!

    她差一點兒就坐不住了,可是,略一深思,卻覺得,這真正是“先帝無辜”的最有力、最過硬的證據!比任何空口白牙的說辭,都有力、都過硬!

    雖然臉上燒得幾乎要著起火來,轉念之間,明眸之中,卻已盈滿笑意,眼波流轉,在關卓凡面上一繞,立即收了回去。然而,就這麼一瞥,關卓凡已覺得,自己墜入了一泓氤氳春水之中,每一根神經,都是暖暖的、癢癢的,都在微微的顫動著。

    兩個人都不說話,書房的空氣之中,滋生著一股莫名的曖昧。

    過了好一會兒,就在關卓凡覺得,再不說點兒什麼話,就可能出點兒什麼事兒的時候,麗貴太妃先開口了,她低著頭,聲音也很低:

    “麗妞兒跟我說過,王爺對她,好得很……”

    好得很?俺對俺老婆,確實不錯,不過,丈母娘大人指的是哪方面“好”呢?

    “好得……都有點兒叫她吃不消了……”

    哈,俺曉得您說的是哪方面“好”了!

    可是,這種事兒,從您口中說出,實在是……出人意料啊!

    這個,這個,唉,都是,都是,那個……月亮惹得禍!今兒晚的月亮,實在是太好了!

    “麗妞兒說,”麗貴太妃抿著嘴兒,輕輕一笑,“她倒是願意,叫翠兒替她多分著一點兒……”

    啊?

    “我說,你‘賢德’歸‘賢德’,可‘賢德’過頭了,就有點兒傻了,不算‘試婚’,別的時候,翠兒也不是沒有伺候過王爺,也沒有真冷落過她……王爺也不是見天兒的在你這兒呆著,你總得等到有了身孕,才好……嗯,到時候,不就……都是翠兒當差了?到時候,有的她忙乎的呢……”

    “當差”?這話說的有趣啊!

    關卓凡整個人,已經是暈乎乎的了,他一邊乾笑著,一邊“是,是”了兩聲,不曉得,還該說些什麼?

    麗貴太妃抬起頭來,紅雲滿面,目光清亮:“我是盼著,麗妞兒早一天,替王爺、替關家。生個兒子……”

    替“王爺”就好了,替“關家”嘛……嘿嘿。

    “兒子也好,女兒也好,都是好的。都是好的……呃,男孩兒、女孩兒,都一樣的,都一樣的……”

    軒親王的話,在麗貴太妃聽來。未免有些語無倫次,她輕聲一笑,說道:“難得王爺如此開通,不過,承繼香火的,到底還是兒子……”

    話一出口,自覺不妥,人家已經有了倆兒子了,自己這麼說,好像“承繼香火”的。非得是嫡出不可——非得由自己的女兒生出來,才能作數似的?

    一轉念,又想到了,即便是嫡出,也未必一定出自自己的女兒的肚子呀,這位軒親王,在小蘇州胡同那兒,還有一位正妻呢。

    麗貴太妃不由就有些尷尬了,正尋思著說點兒什麼自我譬解,只聽關卓凡說道:“我還是喜歡女兒。俗話說得好,‘女兒是爹爹的小棉襖’嘛,哈哈!”

    頓了一頓,又說道:“再者說了。即便是‘承繼香火’,女兒也未必就不成!”

    啊?

    “天底下……哪兒有女兒承繼香火的呢?王爺……好會說笑話呢。”

    “我不是說笑話,”關卓凡說道,“人家英吉利的國王,可不就是女兒身?那不就是說,英吉利皇家的香火。由他們家的女兒承繼了?”

    英吉利的國王是個女人,這個,麗貴太妃是曉得的,但她從來沒有想過,這其實就等同“英吉利皇家的香火,由他們家的女兒承繼”,一時張口結舌,說不出話來——哎喲,天底下,還真有女兒承繼香火的呀!

    “還有西班牙,”關卓凡興致勃勃的說道,“國王也是女人,即是說,西班牙皇家的香火,也是由他們家的女兒承繼的!”

    “西班牙”這個名子,麗貴太妃隱隱約約,也是聽說過的,她不由就有些懵圈了,這麼多國家,都是由女人做國王,“承繼皇家香火”?

    過了片刻,突然想到一事,試探著說道:“王爺,我不曉得我想的對不對,呃,日本的那位女皇帝,不就正住在咱們這兒麼……”

    關卓凡大拇指一翹:“貴太妃說的極是!對,還有日本,也是女人做皇帝,女兒承繼皇家香火!”

    其實,日本的情形,同英吉利、西班牙頗有不同,不好就說“女兒承繼皇家香火”,但個中區別,莫說麗貴太妃弄不清楚,彼時,整個中國都算上,除了關君卓凡,真正能弄明白這個問題的,未必能超過一掌之數,所以,不用管那麼多,一律算成“女兒承繼皇家香火”好了。

    麗貴太妃被關卓凡讚了一句,有些得意,也有些不好意思,笑了一笑,說道:“這位日本的女皇帝,好像叫做……和櫻天皇?”

    “沒錯,和櫻天皇。”

    麗貴太妃有些好奇的問道:“這位和櫻天皇,好像……還沒有子嗣吧?”

    “是。”

    “那,他們日本的皇嗣……”

    這是一個好問題,可是,我現在不能回答你。

    關卓凡一笑,說道:“和櫻天皇春秋正盛,皇嗣的事兒嘛,不著急。”

    什麼叫“不著急”?

    和櫻天皇東渡中國,是極為轟動的一件事情,她的“女皇帝”的身份,尤為後宮妃嬪、宮女、太監感興趣,在相當長一段時間內,紫禁城內廷的“話題榜”上,都掛著和櫻天皇的名字,所以,和櫻天皇的基本情況,麗貴太妃是瞭解的。

    麗貴太妃曉得,這位日本的女皇帝,雖然“春秋正盛”,其實是一個寡婦,既然居孀,又如何生育皇嗣?難道要“再醮”?

    她實在好奇,還想再問,剛要開口,突然醒覺:這是國家大事——後宮不許干政!

    自己一向謹言慎行,今兒是怎麼啦?——著了什麼魔?

    渾身一震,冷汗差一點就出來了。

    這麼一激,腦子立即清醒了許多,就想起對面這位王爺方才的一些怪異的神情……

    她心頭怦怦直跳,不敢再想下去了,心裡連說:話說得太多了,話說得太多了!

    “我已經耽擱了王爺太多的辰光,”麗貴太妃勉強笑道,“呃,這個,王爺明兒一大早就要入直,麗妞兒……明兒也要進宮,替母后皇太后請安,呃,你們夫妻倆,早些安置吧,我……就不再打攪王爺了。”

    她並沒有真正掩飾自己情緒變化的能力,關卓凡看在眼裡,曉得是怎麼回事兒,心說,也好,也好——您也該去了,不然,誰知道這個月亮,還能惹出些啥禍來呢?

    他微微一笑,說道:“好,不過,我還有幾份摺子要看,總還要在書房這兒,呆上半個時辰左右的光景,麻煩貴太妃跟公主說一聲,請她再等一會兒吧。”

    “啊?啊,好的,好的。”

    今兒“恭代繕折”的任務,關卓凡都已經做完了,並沒有什麼更多的摺子要看,這半個時辰,是留給麗貴太妃、榮安公主母女倆,說梯己話用的——今兒晚上,關卓凡說的話裡邊,有一部分,是麗貴太妃要及時向女兒轉述的。

    麗貴太妃辭了出去,關卓凡送到屋外階下,看著她在侍女的簇擁下,一盞宮燈,迤邐而去。

    抬頭,雲海塵清;垂首,月華如水。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7-5 20:50
第一九三章 七惡疊現,風雨欲來

    榮安公主原定次日進宮替母后皇太后請安,不過,未能成行,因為,小皇帝的病情,就在當天早上,急劇地惡化了。

    卯正之前,五個軍機大臣,都到了軍機處,彼此寒暄未畢,就聽見外面有人焦急的說道:“我是太醫院左院判王守正,麻煩你快替我通報!”

    幾位大軍機相互以目,心中都隱約生出不詳之感。關卓凡不待侍衛進來通報,便高聲說道:“是王守正嗎?叫他進來吧!”

    王守正打簾進來,行了禮,站起來後,還不住喘氣。太極殿距軍機處,距離雖然不遠,但他一路急趨,幾乎是小跑著過來的。

    他看了看其餘四位大軍機,有些猶豫,自己的話,好不好當著眾人的面兒說?幾個大軍機,都是天下一等一的人精,如何不醒得他的意思?文祥對關卓凡說道:“王爺,我們暫且……”

    話未說完,關卓凡擺了擺手,止住了他,說道:“這是何等樣的地方?皇上的病情,又是何等樣的事情?在座的,都是秉國樞臣,王守正,你有什麼話,趕快說!”

    “是,是!”

    王守正抹了抹額頭上的汗,顫聲說道:“回王爺,各位大人,皇上……皇上,已經‘內陷’了!”

    聽到“內陷”二字,文祥以降,人人心中,都是猛地一沉。

    幾位大軍機,人人一肚子墨水,本來多多少少,都可以算是“知醫”,小皇帝“見喜”之後,更是個個惡補醫書,因此,“內陷”是什麼,意味著什麼,都是清清楚楚的。

    大夥兒都想到了醫書上說的,“凡生瘡瘍。正不勝邪,毒不外洩,反陷入裡,客於營血。內傳臟腑,謂之‘內陷’”——“邪毒”既已“內傳臟腑”,便說明,“本源”已丟盔棄甲、一敗塗地,再無抵抗之力了!

    大夥兒也都想到了醫書上關於“內陷”的一個說法——“陰陽兩竭”!

    就是說。病入膏肓,回天無術,危在旦夕了!

    文祥還抱著萬一的希望,說道:“‘內陷’分‘火陷’、‘干陷’、‘虛陷’三種,皇上的……‘內陷’,是哪一種呢?”

    他這麼問,是因為,三種“陷證”,相較而言,“火陷”發生在瘡瘍較早的階段。預後較佳,尚有一線生機;“干陷”發生在潰膿階段,預後次之;“虛陷”發生在瘡瘍“收口”階段,陰陽兩竭,等同“死症”了。

    “大約在‘干陷’、‘虛陷’之間吧,不過……”

    王守正苦笑著搖了搖頭,說道:“現在來分是什麼‘陷證’,其實已經沒有什麼意思了,皇上身上,不是只有天花一種‘邪毒’。更不是普通的瘡瘍,事實上,皇上身上的‘瘡瘍’,根本就沒有真正‘收口’過。特別是腰上的那兩個洞,‘天花之喜’一十八天之後才出現,‘根盤’愈來愈大……”

    頓了一頓,“如今,‘五善’不見,‘七惡’疊現……”

    “七惡”二字。又叫幾個大軍機心中猛地一沉。

    瘡瘍之預後,“五善”是五種好的徵兆,“七惡”是七種壞的徵兆,現在,不見一善,七惡疊現,意味著什麼?——大夥兒都曉得,這“七惡”,只要同時出現三、四“惡”,就幾乎可以判定“死症”了,何況“七惡疊現”?

    “七惡’疊現?”關卓凡低沉著嗓子,問了一句。

    “是,”王守正說道,“回王爺,這‘七惡’,呃,煩躁時嗽、腹痛渴甚、或洩利無度、或小便如淋,一惡也……”

    關卓凡打斷了他,說道:“你不要給我背醫書了——嗯,你說‘洩利無度’,皇上的大解……現在是怎麼一個情形?”

    “回王爺,”王守正說道,“昨兒晚上,皇上攏共大解了……二十五次。”

    什麼?!

    大軍機們駭然:就是個鐵打的身子,這麼“洩利無度”,也得毀掉了,何況小皇帝的身子,早已經是虛極了的呢?

    “那麼,”曹毓瑛說道,“目下……該如何用藥呢?”

    這句話,問的毫無底氣,曹毓瑛的心底,其實已經打定“藥石罔效”之數了,這麼問,不過是“死馬當作活馬醫”之意。

    沒想到,情況比他的想像的還要糟糕。

    “正不知該如何用藥?”王守正的聲音,帶著一點哭腔,“皇上本源極虧,本該用溫補的藥,固本培元,可是,皇上的身子極虛,‘虛不受補’!還有,進補——不論溫補還是大補,都是熱氣的,皇上體內,邪盛熱極,陰液不生,如果進補,豈非熱上加熱,毒上加毒?所以,所以……”

    所以,束手無策。

    就是說,現在不是什麼“藥石罔效”,是根本連用藥都沒有法子用了。

    “‘七惡’之中,”許庚身說道,“最重的一‘惡’,是‘心惡’吧?即精神恍惚,神智昏聵,皇上——”

    “皇上已經不大認得出人了。”

    這句話,在眾人心頭,又是重重一擊,有人的臉色都微微的變了。

    軍機處內,一時沉默下來。

    打破沉默的是郭嵩燾,他輕輕咳嗽了一聲,說道:“王爺,您說,要不要從宮外邊兒‘薦醫’?土醫……力量有限,洋醫也許……”

    說了這句話,轉向王守正,說道:“不是看輕你們——集思廣益嘛。”

    “是,是!”王守正連忙說道,“郭大人說的是!皇上如果能夠大安,就算我代皇上罹受病痛,也是心甘情願的!”

    言下之意是說,俺既然連“代皇上罹受病痛”都“心甘情願”,更別說從宮外面“薦醫”了——那只不過是打打俺們太醫院的臉罷了。

    沒有人接他的話茬,大夥兒都看著關卓凡。

    “如果皇上身上,”關卓凡緩緩說道,“只有‘天花之喜’,‘薦醫’原本是可行的,可是……”

    頓了一頓,“外邊兒的醫生,不同太醫院的醫生,尤其是洋醫生——許多洋人,回了國,都愛跟別人吹噓他在外頭的見聞,寫‘見聞錄’、‘回憶錄’什麼的……”

    說到這兒,不用再“畫公仔畫出牆”了,大夥兒都明白關卓凡話中的意思了:

    如果小皇帝體內的邪毒,竟是“楊梅”,那麼,從宮外“薦醫”,這個消息,極易通過入宮的醫生,漏之於外。土醫還好,未必敢提著腦袋,到處胡說八道,可如果“薦”進宮的是洋醫生,人家將來回了國,你就管不住了,人家愛說啥說啥,一不小心,大清皇帝罹患“楊梅”的消息,便貽笑於萬國,到時候,泱泱****的面子,擱到哪裡去呢?

    郭嵩燾背上不由滲出了冷汗,連聲說道:“我思慮不周,我思慮不周!從宮外薦醫,實不可行,實不可行!”

    文祥說道:“皇上的體質,太醫院的醫生,到底是最清楚的,我看,還是繼續由他們請脈吧。”

    這個說法,比較得體,關卓凡點了點頭,說道:“博川說的是。”

    轉過頭,對王守正說道:“竹賓,皇上還是託付給你和魏仁甫兩位,我曉得,這個把月來,你們兩位,衣不解帶,目不交睫,實在是辛苦了,我當著幾位大軍機的面,再說一遍,如果你們能夠保得住皇上,你的紅頂子、魏仁甫的京堂,絕對不會落空!”

    王守正嘴上,自然對王爺的栽培表示感激,心裡卻想,這個紅頂子,你我心照,鐵定是飛走了,想都不要再想啦。

    曹毓瑛想起一事,微微壓低了聲音,對關卓凡說道:“王爺,是不是該用人參了?”

    人參素來被視為“續命”的藥材,一旦使用,就意味著病人已經到了彌留之際,放在皇帝身上,會引起朝野上下極大的震動,所以,必須異常慎重。

    關卓凡點了點頭,說道:“用人參要請旨,等一會兒,養心殿西暖閣覲見的時候,我向‘上頭’請旨。”

    頓了一頓,輕輕嘆了口氣,神色凝重的說道:“除了用人參之外,預備著傳各支親王和近支親貴進宮罷!”

    眾人心中都是一震,“各支親王和近支親貴進宮”,這一回,可就不是“叩喜”了,而是準備叫大夥兒見今上最後一面的意思,甚至是天崩地坼之後,“瞻仰御容”的意思了。

    文祥沉吟了一下,說道:“王爺,要不要這麼著急?還不曉得……”

    他的意思是,小皇帝雖然已經“危在旦夕”,但這個“旦夕”,“還不曉得”是幾天?現在就把人叫進來,莫不成叫大夥兒一直在宮裡面守著?

    關卓凡說道:“我說的是‘預備’,不是轉頭就去喊人——”

    說到這兒,微微壓低了聲音,不過,在座諸人都是聽得清清楚楚的:“恭親王還在香山碧雲寺。”

    “啊,對,先得把他叫了回來……”

    宗室懿親之中,恭王是最重要的一位,一旦出了“大事”,他必須第一時間在場,若大夥兒已在紫禁城中聚齊,就等他一個人從城外往回趕,可就不像話了。

    恭王的重要性,不僅僅在於他本人的地位,還在於,宣宗一脈之中,他是唯一一個養了兒子的。

    “天崩地坼”之後,就要議立嗣皇帝,最重要的候選人的生父,不可以不在場。

    不過——

    文祥不禁微覺奇怪:恭王重責載澄,用意何在,明眼人都看得出來,軒王絕對沒有理由不曉得,他特意點名恭王,這——

    他看了看窗子,軍機處坐北朝南,這時辰,本該有晨光斜斜的透了進來,可是,今兒一早,天就變過了,陰雲密佈,氣悶的很——昨兒個晚上,可還是月朗星稀的。

    風雨欲來。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7-5 20:50
第一九四章 候選人

    文祥還在想著,小皇帝雖然“危在旦夕”,不過,這個“旦夕”,不曉得一天、兩天還是幾天?孰知,將近下午申正的時候,太極殿傳來消息,小皇帝已經陷入了深度的昏迷,全然不省人事,太醫正強行撬開牙關,灌喂參湯。

    這就不是“旦夕之間”,而是“指顧之間”了!

    在軍機處值守的曹毓瑛,立即按照事先擬定的名單,派出快馬,宣召各支親王、近支親貴、軍機大臣、御前大臣、內務府大臣、弘德殿的師傅、上書房和南書房的翰林,從速進宮。

    各支親王、近支親貴、軍機大臣、御前大臣,都是“與國休戚”的人,有“親承末命”的權力和責任,皇帝彌留之際,必須在場,這不消說了。

    內務府大臣、弘德殿的師傅、上書房和南書房的翰林,雖然不一定擠的進“國家重臣”的行列,不過,內務府大臣是皇帝的管家,弘德殿的師傅、上書房和南書房的翰林,則是皇帝的“西席”,都可以認為是皇帝的“一家人”,因此,也有見皇帝最後一面、向皇帝告個別的權力和義務。

    不過,除非有特別安排,一般來說,“親承末命”神馬的,就不關管家和西席的事兒了。

    關卓凡“預備著傳各支親王和近支親貴進宮”的“預備”二字——主要針對恭王,非常有先見之明,在香山碧雲寺的恭王,接到了消息,立即就往回趕,進西直門的時候,剛剛好是申正。

    恭王在香山接到小皇帝的消息,還只是“病危”,到了鳳翔胡同,消息已經變成了“彌留”,他雖然早有心理準備,但依舊驚得面色發白。

    恭王強自鎮定。對過來傳召的太監說道:“你先回去,我馬上就進宮。”

    他有幾句極其緊要的話,要先交代給恭王福晉。

    摒退旁人,夫妻密語。

    恭王福晉聽了恭王的話。不由目瞪口呆:六爺這是……鬧的那一出?是不是……吃錯了什麼藥?

    恭王微微壓低了聲音,口氣卻異常嚴厲:“你想保住咱們這個家,想保住你的兩個兒子,就照我說的辦!”

    恭王的兩個兒子,長子載澄。為恭王福晉所出,次子載瀅,為側福晉薛佳氏所出,當然,嫡也好,庶也好,都算是恭王福晉的兒子。

    交代明白之後,恭王也不坐車了,護衛已替他備好了一匹極神駿的“菊花青”,恭王認鐙上馬。揚鞭疾馳,往紫禁城趕來。

    從東華門進了宮,發現宮燈都還沒有卸下來,說明小皇帝尚未“大行”,不由微微鬆了口氣。

    恭王是賞了“紫禁城騎馬”的,不過,他從來沒有真正在宮裡騎過馬,但今天不客氣了,一進東華門,便重新上馬。只是適當放慢了速度,“菊花青”一路小跑,在協和門前左折而北,一直過了箭亭。到了景運門前,恭王才勒住韁繩,跳下馬來。

    親貴重臣覲見之前,一般都在景運門內的九卿值房等候,但景運門是“天街”的東門,太極殿則屬西六宮。彼此距離較遠。今日的情形,不同往日可以從容列班入覲,“大事”出來,一大堆親貴重臣,一面嚎啕辟踴,一面從九卿值房往太極殿猛趕,這麼長的距離,到了太極殿,必定混亂不堪,一塌糊塗。

    本來,最合適的等候地點是軍機處,軍機處位處“天街”西門隆宗門內,距太極殿距離最近,可是,軍機處是政府中樞,以親王之尊,亦不可以擅進,更別說這麼一大群人了,所以,等候的地點,就選在了居天街之中的乾清門侍衛直房。

    乾清門侍衛直房的地方並不算大,恭王一進去,便見滿滿一大屋子的人,每一個人都是站著,沒有一個人坐著,也沒有一個人說話,氣氛極其沉悶。

    “六哥到了,”說話的是關卓凡,“咱們這就過太極殿吧。”

    恭王渾身一震,顫聲說道:“皇上已經?……”

    “還沒有,”關卓凡低聲說道,“不過……也就是一時三刻的事情了。”

    頓了頓,“我想,咱們還是到太極殿,在院子裡跪候的好。”

    恭王微微吐了口氣,點了點頭:“好,確實這樣更妥當些。”

    這個時候,他才發現,在“各支親王、近支親貴、軍機大臣、御前大臣、內務府大臣、弘德殿的師傅、上書房和南書房的翰林”中,他是最後一個到的。

    出門之前,恭王向屋內眾人極迅速的掃了一眼,“各支親王、軍機大臣、御前大臣、內務府大臣、弘德殿的師傅、上書房和南書房的翰林”是些什麼人,不必看就曉得,他要看的,是“近支親貴”之中,除了他的三個弟弟——醇王、鐘王、孚王之外,還來了什麼人?

    一共是三位。

    一位是隱志郡王奕緯的嗣子載治,他今年二十九歲,爵位是多羅貝勒,已經加了郡王銜。載治為人,一向老實本分,目下身上的差使,是宗人府右宗人,兼“管理宗人府銀庫”。

    隱志郡王,就是前文提到的,恭王那位倒霉的大哥——嚷嚷著一登基就宰了自己的老師,結果被大發雷霆的宣宗一腳踢死了。

    這是宣宗一系。

    老惠親王的世子奕詳,他今年……十八還是十九歲?老惠親王綿愉已經過世,奕詳還沒有襲封王爵,眼下的爵位,只是個鎮國公——這是仁宗一系的。

    第三位,頗出恭王意外,瑞王的嗣子載漪。

    恭王之所以意外,第一,載漪今年才十一歲,遠未成年;第二,載漪其實是原來的惇王奕誴所出,瑞王身後無嗣,過繼給瑞王的。

    奕誴被削爵圈禁,他的兒子們自然也就跟著倒了黴,“上頭”雖然不以為甚,沒動他們的爵位,但是燒酒胡同的王府是住不得了,往日的風光也沒有了,只能夾起尾巴做人,棲棲遑遑過日子。

    唯有載漪,因為已經過繼了出去,不受影響,現在,居然還被召進宮來,“親承末命”。

    在血緣上,載漪算宣宗一系,但在宗法上,瑞王是仁宗一系。

    嗯,惠王、瑞王,仁宗一系,都在這裡了。

    嚴格說起來,仁宗一系,還有一支惇王,老惇王綿愷身後無嗣,宣宗就把自己的第五子奕誴過給了四弟,奕誴被削爵圈禁,這個惇王的爵位,現在還虛懸著,還不曉得會落到誰家的頭上。

    宣宗一系到齊了,仁宗一系也到齊了。

    恭王心中一動,在“近支親貴”之中,載治、載漪兩位,理論上來說,也是有資格做“嗣皇帝”的。

    再一深想,如果“近支親貴”劃到仁宗一係為止的話,有資格承繼大統的“載”字輩,一共是四人——自己的兒子載澄、載瀅,是其中的兩位,另外兩位,就是載治、載漪了,好,或者生父在場,或者本人在場——都在這兒了。

    原來如此。

    還有,載治去年生了個兒子,取名溥偕,如果“近支親貴”劃到仁宗一係為止的話,這個溥偕,就是近支親貴中,目下唯一的一個“溥”字輩了。

    這個——

    恭王又看了載治、載漪一眼,不知有意還是無意,兩個堂兄弟剛剛好挨在一起,縮在一個角落裡。

    載漪不過十一歲,還是個孩子,從未經歷過這種場面,哆哆嗦嗦的,滿臉寫滿了驚恐和不安。

    載治的年紀,比載漪大了一倍半還不止,但是,也是一副畏畏縮縮的神情,就好像一個大號的載漪似的。

    恭王在心底,無聲的嘆了口氣。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7-5 20:50
第一九五章 哭!可勁兒哭!

    一眾親貴重臣,莊王打頭,恭王次之,由月華門魚貫出了乾清宮,沿西一長街北行,左轉入咸和右門,再出純佑門,又入嘉祉門,終於到了太極殿—長春宮的大門口。

    不曉得是不是錯覺,不少人還沒進大門,就聞到了一股奇異的氣息,像藥香,又像梵香,說不清楚是什麼味道。

    這不是錯覺,目下的太極殿,除了必不可少的“藥香”,幾乎可以用“煙火繚繞”來形容:許多地方都點了香,有求神拜佛的梵香,也有去除異味用的檀香——異味來自於小皇帝身上的潰爛,不點幾支香,那味道簡直就沒有法子聞。

    另外,各種香火,多少也有驅蟲、殺菌、消毒的作用,現在天時炎熱,為防“外毒侵體”,多點幾支香,也是有實際的必要的。

    親貴重臣進了太極殿,在院子裡,分成五排,一一跪好。

    前兩排是親貴和御前,第一排是“奕”字輩的近支親貴以及同輩的遠支親貴,包括關卓凡;第二排是“載”字輩的近支親貴以及同輩的遠支親貴。

    當然,御前大臣統統都是親貴。

    第三排人數最少,是關卓凡之外的四位軍機大臣。

    第四、第五排是內務府大臣和弘德殿的師傅、上書房和南書房的翰林,人數較多,亦不必仔細排序,隨便跪,“排名不分先後”。

    外臣入內廷,只到乾清宮、養心殿,極少有機會進入東、西六宮,這個地方,絕大多數人都是第一次進來,想來,這輩子也不會有第二次進來的機會了,不少人有心東張西望,可這是什麼時候?這是什麼地方?只好強忍好奇心,規規矩矩。俯身垂首。

    鼻端氤氳著古怪的“混合型”香氣,耳中聽著幾隻昏鴉在高牆之上“嘎嘎”怪叫,許多人都有不甚真實之感,都生出了這樣的感慨:“今夕何夕?”

    跪好沒多久。不過半刻鐘的光景,王守正踉蹌而出,帶著哭聲喊道:“牙關、牙關已經……撬不開了!”

    人群中起了一陣騷動,關卓凡抬起頭來,大聲說道:“請恭親王、醇郡王、鐘郡王、孚郡王四位懿親。入殿內問安!”

    恭、醇、鐘、孚,是小皇帝的四位親叔叔,如此安排,和“叩喜”那天彷彿,不過,“叩喜”那天,因為孚王尚未成年,並未宣召進宮,今天就不同了。

    本來,今天跪在太極殿院子裡的人。都是有資格“入殿內問安”的——誰都知道,“問安”只是一個說頭,事到如今,哪來的“安”可問?“入殿內問安”,其實是為了確定小皇帝的生死,並有“見最後一面”的意思在裡面——今兒把大夥兒叫到這兒來跪著,不就是為了“親承末命”——見皇上“最後一面”嗎?

    人數雖多,但就算不顧儀制,一擁而入,也不必擔心像“叩喜”那天。打攪小皇帝的休息神馬的——若真能“打攪”的到,那才是老天開眼、佛祖開恩呢!

    可是,關卓凡根本不想叫所有人都看見小皇帝此刻的“御容”,他自己更加不想看見。因此,第一時間,故技重施——就拿恭、醇、鐘、孚四王做俺們的代表好了。

    他的聲音中,有著無可置疑的威嚴,恭王是不暇細想,醇王則早就躍躍欲試了。兩兄弟幾乎同時說了聲“好”,站起身來,拾階而上,隨王守正進入殿內,鐘王、孚王,自然趕緊跟上。

    不到半盞茶的光景,突然,太極殿內,傳出一聲尖厲的長嚎,然後就像被什麼堅硬的物事撞了一下,倏然而息,大夥兒都是心頭猛地一顫——不過,聽不出來是誰的聲音。

    過了片刻,恭、醇、鐘、孚四王走出殿外,個個神色慘然,年紀最小的孚王,更是渾身微微發抖。

    恭王面色慘白,顫聲說道:“皇上……龍馭上賓了!”

    話音剛落,階下便哭聲大作。

    皇帝駕崩,叫做“天崩地坼”,做臣子的,要當做“如喪考妣”,講究的是“辟踴嚎啕”——所謂“辟踴”,“拊心為辟,跳躍為踴”,就是說,捶胸頓足,嗓門兒有多高、扯多高,完全不要顧忌自己持志養氣的道行、雍容恬然的形象,也不必擔心觸犯儀制神馬的,因為,可著勁兒、撒著歡兒的哭,就是此刻的“儀制”!

    就算您在地上打滾兒,也是可以滴——總之,怎麼驚天動地怎麼來,怎麼驚世駭俗怎麼來,這才能顯示出您的“忠愛之性”!

    這可就苦了關卓凡,他演技再好,此時此刻,也是一滴眼淚擠不出來。

    本來,封建時代,在長期的“君為臣綱”的熏染下,臣子對皇帝的感情,幾乎可以算是與生俱來的,此時此刻,飈幾滴眼淚,並不是什麼太困難的事情。問題是,第一,關卓凡不是封建時代成長起來的人,第二,眼下的“天崩地坼”,其始作俑者,正是關卓凡本人,凶手終於得逞的時候,叫他對著被害者的屍體,“辟踴嚎啕”,確實是不大容易的。

    鱷魚的眼淚,嘿嘿,也不是說有就有、說來就來的。

    幸好,有類似的苦惱的,不止關卓凡一個人。

    嚎啕大哭,要哭到一把眼淚一把鼻涕的程度,演技固然重要,但多少也是需要一點兒感情打底兒的,跪在院子裡的這班人,其中的大多數,對小皇帝,實在談不上什麼感情。

    小皇帝沒有親政,和大多數的親貴重臣不發生直接的聯繫,親貴重臣所受的“恩典”,都不是從小皇帝那兒來的,感激君恩之心容易激不起來。再者說了,小皇帝的風評,朝野士林,實在不能算好,親貴重臣們也實在沒法子照著“聖明天子”的路子,去想像“天崩地坼”的慘況,進而刺激自己的淚腺。

    這個情形,和文宗駕崩的時候,很不一樣。

    肅順雖然神憎鬼厭,但是,大夥兒都有這麼一個看法,文宗本性寬厚,御下以恩,彼時的“苛政”,都是受了肅順的矇蔽挑唆,不大怪得文宗本人的,因此,感激文宗的“君恩”的,還是大有人在,文宗龍馭上賓的時候,熱河行宮內外,一片哀嚎,許多人的眼淚,可以說是發自至誠。

    此刻的太極殿的院子裡,雖然哀聲大作,但是,若有人認真聽、認真看,便會發現,不少人其實是在乾嚎——包括咱們的軒親王。

    大夥兒哭的心不在焉,還有一個很重要的原因——文宗駕崩的時候,儲位早定,如今,“大行皇帝”是走了,“嗣皇帝”在哪裡,可還不知道呢!“大事”既出,就不算“大事”了,真正的“大事”,是“議立嗣皇帝”!

    自古以來,“擁立之功”,都是為人臣者的第一件大功,比什麼開疆拓土、保境安民都要大,是長保富貴的不二法門;但同時,如果下錯注了,也是最糟糕的,比什麼敗軍失地、貪污受賄,都要糟糕,因此,一步都走錯不得的!

    “大行皇帝”既然走了,心思就要放在“議立嗣皇帝”上面了。

    因此,不能夠專心致志,“辟踴嚎啕”,也就不足為奇了。

    還有一件事情,也叫大夥兒心神不安:“大行皇帝”已經去了,生母——聖母皇太后卻還不曉得,這種情形,莫說本朝未曾有過,考諸二十四史,也沒有聽說過吧?

    而且,這位生母,還有垂簾聽政之責,掌握著大清帝國的最高權力。

    許多人心裡都隱隱感覺,在這上頭,只怕要出點什麼事兒——而且,不出事則罷,一出事兒,就是大事兒!

    還有,大行皇帝到底因為什麼“邪毒”龍馭上賓的,到現在也沒有一個明確的說法,這——

    萬一,果然如傳聞一般,和“上頭”有所幹系,那可就——

    略一思及,就要打一個寒顫!

    各懷心思,一邊兒乾嚎,一邊轉著念頭,叫人瞅著、聽著,那種“忠愛至性”,總有些不大愜人意的。

    太極殿的哭聲等同報喪,很快,各宮各殿,也相繼傳出了哭聲。

    小皇帝的人緣兒,內廷還不如外朝,小太監們,吃過他的苦頭的,實在不少,宮女也寧肯敬鬼神而遠之,小皇帝崩了,太監、宮女裡邊兒,竟有人暗地裡“大不敬”,悄悄默禱“老天開眼”的。

    因此,雖然不論男女老少,是個人就不能不嚎兩嗓子,但稀稀拉拉,有氣無力,較之文宗賓天時的“驚天動地”,以致熱河行宮宿鳥齊飛,在半空中盤旋哀鳴,良久不絕,全然不可同日而語了。

    開哭的同時,也就開始辦理“國喪”了,動作雖大,倒無需事先準備,這都是有固定的套路的:摘掉大帽子上的紅纓子,卸下宮燈,桌椅條案,換上素白的披袱,最後是人,統統換上素服,整個紫禁城,很快就淹沒在一片白茫茫之中了。

    一忙起來,就更加顧不上哭了。

    真正哀哀痛哭到不能自己、甚至有“毀傷過甚”之虞的,偌大一個紫禁城,只有一個母后皇太后。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7-5 20:50
第一九六章 她要避嫌?!

    在太極殿院子裡哭天搶地的這撥人,除了恭、醇、鐘、孚四王,其餘的人,既沒能瞻仰到大行皇帝的“御容”,也沒能見著母后皇太后——即便恭、醇、鐘、孚四王,也只有恭王一人,奉詔和關卓凡一起,到養心殿西暖閣,匆匆的見了母后皇太后一面。

    這次覲見,不過一盞茶的時間,慈安哭得坐都坐不住了,淚流滿面的交代了幾句話,便再也支持不住,身子晃了一晃,幾乎就要暈倒在御榻上。

    趕緊把王守正從太極殿找了過來,王院判也顧不得儀制了,當著軒親王和恭親王的面,替母后皇太后請了脈,然後就說,母后皇太后“哀毀逾甚,神思衰微”,亟需“靜攝”。於是,母后皇太后被攙了起來,扶上輦,送回鐘粹宮,王院判也顛顛的跟了過去。

    恭王微微張著嘴,那句“臣謹遵懿旨”的話,始終沒能說出口來。

    回到太極殿,大夥兒發現,恭親王的臉色極其難看——這應該不僅僅是哀痛大行皇帝之龍馭上賓,難道……恭親王在養心殿西暖閣裡,挨了什麼訓斥,碰了什麼釘子?

    再看軒親王的面色,卻是基本正常的,不大像方才在母后皇太后那兒出了什麼狀況的樣子。

    “辟踴嚎啕”的義務履行過了,就該辦正事了,“各支親王、近支親貴、軍機大臣、御前大臣、內務府大臣、弘德殿的師傅、上書房和南書房的翰林”,分成了兩撥,各找各媽,該幹嘛幹嘛。

    “內務府大臣、弘德殿的師傅、上書房和南書房的翰林”這一撥中,內務府大臣——“管家”,要去主持辦理“大喪”;弘德殿的師傅、上書房和南書房的翰林——“西席”呢,要去和內閣學士一起,擬定“大喪”使用的各種旨意、文告,以及更加重要的——大行皇帝的廟號、謚號。

    “各支親王、近支親貴、軍機大臣、御前大臣”,則移師軍機處。

    軍機處是政府中樞。以親王之尊,亦不得擅入,現在,連鎮國公都擠進來了。則必是有極緊要的事情要會議了。

    猜得沒錯,接下來要會議的,乃是大清國的第一件大事。

    “母后皇太后心痛大行皇帝之崩,”關卓凡緩緩說道,“哀毀愈甚。一時半會兒的,不能見人,不能視事。”

    頓了一頓,“可是,國不可一日無君……”

    聽到這句話,所有人的心中,都微微一顫。

    “嗣皇帝之議立,”關卓凡繼續說道,“本來,是應該由兩宮皇太后親自主持的。可是……”

    他苦笑了一下,微微搖了搖頭,說道:“眼下的情形,實在是尷尬!”

    軍機處內,呼吸可聞。

    “聖母皇太后人在天津,”關卓凡說道,“目下,連大行皇帝龍馭上賓的消息,都還不曉得——”

    頓了一頓,繼續說道。“這個消息,不比大行皇帝‘見喜’,可暫時不上煩厪慮,這個消息——

    再頓一頓。加重了語氣:“是絕不可以不叫聖母皇太后知曉的——這一點,各位可有異議?”

    沒有任何人說話,軍機處內,靜的一根針掉到地上都聽得見。

    嗯,這自然是不能有“異議”的。

    至於會不會對聖母皇太后的“靜心祈福”造成什麼影響,乃至半途而廢。統統顧不得了。

    算一算時間,聖母皇太后是去年臘月月頭出宮的,現在是七月底,還不到八個月的時間,距一年之期,還有四個來月,這四個月,叫她怎麼過?回來還是不回來?唉!

    關卓凡見沒有人出聲,點了點頭,說道:“好,既然各位皆無異議……嗯,本來,目下天津和北京已通了電報,消息瞬息可達,不過……”

    他嘆了口氣,“這個消息,不比其他,我想,不能只拍一份電報了事的,必得一二親貴大臣,馳赴天津行宮,面奏於聖母皇太后,方才妥當……”

    這倒也是。

    不過,話聽到這兒,大夥兒都在想:這個“親貴大臣”,除了你,還能有誰啊?

    “這一來一往,”關卓凡說道,“大約就不是一天、兩天的事情了……”

    頓了一頓,“方才,在養心殿西暖閣,恭親王和我,面承慈命,欽奉懿旨,集會各支親王、近支親貴、軍機大臣、御前大臣,母后皇太后吩咐,會議之上,要恭親王和我,先請問大夥兒一句,是否等到聖母皇太后那邊兒,有所訓諭了,咱們這邊兒,才開始議立嗣皇帝?”

    說罷,轉向恭王:“六哥,‘上頭’是這麼交代的吧?”

    恭王面無表情的點了點頭:“是。”

    到此,心思活絡的人,皆心下恍然:為什麼從養心殿回到太極殿的時候,恭王的臉色那麼難看?

    “議立嗣皇帝”這個題目,是恭王避之而唯恐不及的,為此,甚至不惜以痛責嫡子、捆送宗人府的手段“自污”,結果,左躲右閃,不但沒有避開,反而變成了一個“主持人”的角色!

    不說兒子做了“嗣皇帝”,於他是禍是福了,單說一點——他既是“當事人”,又怎麼好做“主持人”?

    想一想,唉,真是替他為難!

    這不是“吾居爐火上”?

    所以,嘿嘿,心情如何能好?

    也有人覺得奇怪:恭王的苦心,“上頭”沒有理由不曉得——就算“上頭”笨一點,自個兒念不及此,軒親王也沒有理由不說給她知曉吧——你可別跟我說,軒親王不曉得恭親王的用意!

    既如此,為什麼還是派了恭王這個差使?

    鐘粹宮的葫蘆裡,賣的是什麼藥呢?

    或者說,朝內北小街的葫蘆裡,賣的是什麼藥呢?

    還有,這個差使,恭王沒有辭嗎?還是辭是辭了,不過,“上頭”不准?

    大夥兒想像不到養心殿西暖閣當時的尷尬情形:母后皇太后交代過了,就支撐不住了,接下來就是傳太醫、請脈、起駕鐘粹宮,根本沒給恭王再說多一個字的機會。

    就是說,辭都沒機會辭,也就談不上“准”還是“不准”了。

    “各位都是與國同戚的人,”關卓凡說道,“有什麼就說什麼,無須任何顧忌,請吧!”

    話音剛落,便聽醇王大聲說道:“好,我先來說兩句!”

    “刷”的一下,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醇王身上了。

    “我以為,就是軒親王方才說的那句話——‘國不可一日無君’!咱們不能在這兒乾等天津的信兒,人既然到齊了,‘議立嗣皇帝’的題目,就應該馬上開議了!”

    醇王的話,並不令人意外,不過,他的語氣,卻叫人覺得奇怪:聽上去,怎麼好像……吃了槍藥似的?

    大夥兒不知道,醇王現在正憋著一肚子的火兒呢。

    他本來以為,奉旨主持“議立嗣皇帝”會議的,一定會是他醇郡王。

    “議立嗣皇帝”,是親貴的事情,更確切些說,是近支親貴的事情,關卓凡是“當家人”,奉旨主持這個會議,是應當的,可是,除了他,就該輪到我了呀——目下,“檯面上”的近支親貴,自當以我為首,怎麼會是六哥?——六哥已經“退歸藩邸”了呀!

    而且,“議立嗣皇帝”,是我首倡發端的,這個,朝野上下,誰不曉得?主持相關會議,難道不應該順理成章的,就派了我的差使嗎?

    “上頭”如此安排,是因為“哀毀過逾”,昏了頭,還是……哼,因為我跟她吵了一架,故意打壓我,給我穿小鞋?

    不過,醇王自然是不曉得,別人是怎麼看他“首倡議立嗣皇帝”之舉的。

    大多數人,都覺得醇王當初的舉動,純屬杞人憂天,甚至無事生非——看吧,“大事”一出,“上頭”立即就把這個題目交代了下來,一刻鐘也沒有耽擱,這說明了什麼?這說明了,“上頭”從來就沒有過“延宕繼統”的意思!

    當然,也有少數人——包括醇王自己——以為,“上頭”之所以如此乾脆,正是因為當初他首倡其議,擇善固執,犯顏直諫,甚至演出了“鬧殿”的戲碼,給“上頭”造成了巨大的壓力,因此,才不得不行的。

    醇王環顧四周,見沒有人接自己的話頭,心裡的火兒,往外一拱一拱的,聲音愈發的高亢了:“再者說了,聖母皇太后目下的情形,也不適合出面主持議立嗣皇帝!因此,不能等,不必等!”

    這話是什麼意思?

    關卓凡輕輕咳嗽了一聲,說道:“聖母皇太后還在為文宗顯皇帝祈福之中,本來確是不宜過問朝政的,可是,議立嗣皇帝,不是普通的朝政,其緊要之處,毋庸諱言,是過於為文宗顯皇帝祈福的,禮有經,亦有權……

    嗯,大行皇帝既然已經“大行”了,咱們喊咸豐皇帝,就不能再稱之為“先帝”啦。

    醇王打斷了關卓凡的話:“逸軒,我不是這個意思!”

    那你是啥意思?

    大夥兒一齊看著醇王。

    “大行皇帝之崩,”醇王漲紅了臉,大聲說道,“到底是因為沾染了什麼‘邪毒’,還弄不清楚!聖母皇太后要不要負什麼責任,也還是未知之數!因此,她要……避嫌!因此,不能由她來主持……呃,不能……等她來主持議立嗣皇帝!”

    什麼?!

    “轟”的一聲,軍機處內,炸開了鍋。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7-5 20:50
第一九七章 兩全其美

    一片混亂之中,只聽關卓凡高聲說道:“醇郡王的意思是,聖母皇太后誕孕大行皇帝,有養育教訓之責,大行皇帝‘天花之喜’,聖母皇太后未能早作綢繆,預為之備,似乎……有失職之嫌?這——求全責備,持論過苛,我是不敢苟同的!”

    嘈雜聲馬上低了下來,不過,大夥兒都大大一愣,心想:醇王的本意,恐怕……不是你說的這個吧?

    醇王自個兒則漲紅了臉,剛剛說了句:“我不是……”關卓凡冰錐般的眼風就掃了過來,一股隱約的殺氣,一現即逝。

    醇王從來沒在關卓凡臉上見過這種神情,他一向自以為天不怕、地不怕的,卻不自禁的打了個突,吞了口唾沫,下面的話,生生的嚥了回去。

    “大夥兒都曉得的,”關卓凡的神色,恢復了正常,朗聲說道,“‘天花’為胎毒所蘊,受之於天,非人力所可勉強!——當然,如果大行皇帝沖齡之時,種了痘,今日或許可免天花之劫,可是,咱們也都是曉得的,‘種人痘’,極其麻煩,也極其危險,大行皇帝為文宗顯皇帝之獨子,大清帝統之系,替大行皇帝‘種人痘’,萬一有不虞之事,豈非致千古之憾?如何可以輕試?哪個敢於輕試?”

    微微一頓,繼續說道:“所以,大行皇帝‘天花之喜’,乃系天意,聖母皇太后何辜之有?吾甚不以醇郡王之說為然!”

    誰都知道,醇王說的“邪毒”,不是指的“天花”,但關卓凡應拗到“天花”上頭,卻誰也不敢有所異議,包括醇王自己,都不說話了。

    醇王緘口,並非真的被關卓凡的神情嚇到了,而是他已經反應過來了:現在是正經的朝堂議政,在這種“檯面上”的場合裡。小皇帝之崩,只可以說是因為“天花”,絕不可以說是因為“楊梅”神馬的,不然——

    一念及此。醇王微微的打了個寒顫,對自己方才的莽撞,不由頗為懊悔。

    不過,“邪毒”可以不提,可是。“議立嗣皇帝”,就是不能拖!也不可以由“她”來主持!只是,既然不能提“邪毒”,又該拿什麼理由支持自己的主張呢?

    正在拚命轉著念頭,只聽關卓凡說道:“不過,國不可一日無君,立嗣皇帝一事,確實不應延宕——這上面,醇郡王言之成理。嗯,人確實也到齊了。這樣吧,咱們現在就開議!先擬出一、二人選,恭請聖裁,若‘上頭’覺得不合適,咱們再會議就是了。”

    醇王愣了一愣:咦,“這就開議”?

    呃,這麼說,“聖母皇太后要不要負什麼責任”,你雖然駁了我,但是。“不能由她來主持議立嗣皇帝”,你卻在事實上支持了我的意見?

    好吧,既然如此,我也就不以為甚。不再多說“她”什麼了。

    對於關卓凡的“快刀斬亂麻”,軍機處內其餘的人,大都也理解成,這是為了換取醇王不在“邪毒”一事上對“西邊兒”糾纏不清,不得不做出的讓步。

    也有人想的更細、更深些:軒親王話中“恭請聖裁”之“聖”,到底是兩宮皇太后呢?還是就母后皇太后一個人呢?

    如果只是母后皇太后一個人。那麼,“議立嗣皇帝”這件天字第一號的大事,豈非……真的將聖母皇太后排除在外了?

    所以,呃,應該還是“兩宮皇太后”吧?

    也難說……

    巨浪剛要掀起,就被摁了下去,不過,幾乎所有的人,心中都還在“怦怦”直跳。

    關卓凡轉向恭王:“六哥,你看,這麼著,成不成啊?”

    恭王依舊面無表情:“我沒有異議。”

    “好,”關卓凡點了點頭,“既如此,各位請抒偉論吧!”

    大夥兒以為,第一個開口的,必然又是醇王。

    然而,此時的醇王,卻正在發著愣。

    與會之前,醇王是提了一股勁兒的,不過,這股勁兒的重心,放在了反對延宕議立嗣皇帝,包括反對等待天津的“訓諭”上了——他之所以會扯出小皇帝的“邪毒”責任誰屬的話頭,其實也是為了這個。沒想到,關卓凡如此輕易的就叫他過了關,憋的足足的勁道,一下子就洩了下來。

    至於到底該誰來做這個嗣皇帝,他其實並沒有仔細的想過。

    在“議立嗣皇帝”一事上,醇王的潛意識裡,除了“首倡者”這個角色,由始至終,他都以“召集人”、“主持人”自居,既然俺是主持其事的,自然是以傾聽別人發言為主,看看誰的話更有道理,然後做出判斷、取捨,自個兒嘛,是不好“先入為主”滴。

    因此,真到了“戲肉”了,一時之間,倒不曉得該說啥了。

    軍機處內,一片靜默,一大堆親貴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誰都不肯先張這個嘴。

    結果,第一個發言的,倒是非親非貴的文祥。

    “我以為,”文祥說道,“‘嗣皇帝’之所以為‘嗣皇帝’,既要繼統,亦要承嗣,這一點,必須先行明確下來,庶幾帝系不墜,統緒不亂。”

    文祥話音一落,曹毓瑛馬上接口說道:“博川所言極是!嗣皇帝必須承嗣,這一層,必須敘進遺詔裡面,昭告天下,這樣,將來才不會出現前明世宗繼位時的‘大禮儀’一類的麻煩。”

    小皇帝“大行”的時候,昏迷已久,自然是沒有什麼遺言、遺詔的,這個“遺詔”,要靠在位者替他杜撰出來,體現的,是在位者的意志,這一點,大夥兒都是心知肚明的。

    文祥、曹毓瑛,都不是親貴,曹毓瑛更加是漢人,他們的身份,不大適合推舉具體的嗣皇帝的人選,但是,他們是樞臣,保證“帝系不墜,統緒不亂”,是國家大臣的責任,因此,這些話由他們來說,非常合適。

    “是!”許庚身第三個發言,“嗣皇帝‘承嗣’一節,非但要敘進遺詔裡,也要敘進新君登基的詔書裡,明示天下,千秋萬世,不易不替!”

    就是說,新皇帝要親口向全國人民許諾,俺已經換了老爸啦,而且,再也不可以換回去,不然,俺這個皇帝,就是說話不算數,就是“得位不正”。

    這麼幹,吸取的還是前明“大禮儀”的教訓。

    關卓凡點了點頭,說道:“博川、琢如、星叔所說,都是正論,不曉得,諸位有沒有什麼不同的看法?”

    這是絕不能、也絕不敢有的。

    “原該如此。”

    “原該如此。”

    親貴們一個接著一個,開口表態,連恭王也不例外。

    “好,”關卓凡說道,“既然是‘承嗣’,那麼,承誰的嗣?是承大行皇帝的嗣呢?還是承文宗顯皇帝的嗣?”

    這兩者的區別極大,如果承小皇帝的嗣,這個嗣皇帝,就要比小皇帝矮一輩兒,就要到“溥”字輩裡去找;如果承文宗的嗣,這個嗣皇帝,就和小皇帝同一輩兒,就要到“載”字輩裡面去找。

    大夥兒的目光,不由就開始逡巡起來。

    幹嘛?找人啊。

    咦,人呢?

    啊,找到了——縮在一個最不起眼的角落裡,臉色發白,似乎還在……微微發抖?

    誰啊?隱志郡王的嗣子——載治。

    如果,嗣皇帝之“嗣”,是承嗣大行皇帝的話,那麼,這個候選人,幾乎就不用怎麼挑了。

    前面說過,如果把“近支親貴”劃到仁宗一係為止的話,“載”字輩中,只有這位載治,養了一個兒子,這個剛滿一歲、取名“溥偕”的小傢伙,是近支親貴中唯一的“溥”字輩——就是說,是唯一的候選人。

    除非,“近支親貴”的範疇擴大,繼續往上走,劃到高宗一系、世宗一系,甚至聖祖一系。

    不過——

    “大行皇帝沒有成年,”說話的是郭嵩燾,“尚未大婚,嗣皇帝承大行皇帝之嗣,似乎……”

    頓了一頓,“本朝固然沒有這個先例,考諸於史,似乎也……”

    嗯,確實有些怪怪的。

    關卓凡沉吟說道:“筠仙言之有理。不過,嗣皇帝若承嗣文宗顯皇帝,固然帝系不墜,統緒不斷,可是,大行皇帝本人……豈非就此絕嗣了?”

    大夥兒都是一愕,咦,大行皇帝的血祀,還真是一個問題,將來,誰替大行皇帝上香啊?

    “我想到一個法子,”曹毓瑛說道,“請各位斟酌,可不可行?嗣皇帝本人,承嗣文宗顯皇帝,嗣皇帝將來生有皇子,既承嗣嗣皇帝,亦承嗣大行皇帝——兼祧。”

    兼祧?喲,這是個好法子!

    “可行!”

    “可行!”

    軍機處裡,不由發出了一片低低的讚歎聲,不少人都向曹毓瑛投去了佩服的目光。

    “好!”關卓凡說道,“如此一來,就兩全其美了!”

    他轉向恭王:“六哥,咱們是不是就這麼定下來了——嗣皇帝承嗣文宗顯皇帝,將來生育皇子,兼祧大行皇帝?”

    就是說,新皇帝要在“載”字輩中選了。

    也就是說,恭王的兩個兒子載澄、載瀅,正式進入候選人的行列了。

    恭王的眉毛,微微一跳,聲音乾巴巴的:“我沒有異議。”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7-5 20:51
第一九八章 出局,出局

    親貴該說話了,不過,先開口的,不是近支親貴。

    睿王輕輕咳嗽了兩聲,清了清喉嚨,說道:“有個事兒,我不揣冒昧,說上兩句——我是‘遠支’的,這個事兒,由我來說,大約也是比較合適的。”

    大夥兒的目光,齊齊轉向了睿王。

    “嗣皇帝的人選,”睿王慢條斯理的說道,“一定要在近支親貴之中揀擇,這是不消說的了。不過,聖祖以降,都算‘近支親貴’,如果從聖祖一系挑起,這個範疇,未免太大了,花多眼亂,大夥兒的心思,也跟著亂了。”

    “花多眼亂,大夥兒的心思,也跟著亂了”,說的頗為有趣,不過,也是十分實在的話,在座之人,不止一個,微微頷首。

    睿王頓了一頓,繼續說道:“最緊要的是,宣宗、仁宗、高宗、世宗、聖祖——愈往上走,和帝系偏得愈遠,如果偏得太遠了,到時候,就算小宗入繼大宗,嗣皇帝承嗣文宗顯皇帝,‘帝系不墜,統緒不移’八個字,也顯得有些勉強了。”

    關卓凡點頭說道:“睿親王所言甚是!那麼,老睿,你的意思是——”

    “我以為,”睿王說道,“嗣皇帝人選的範疇,只好劃到仁宗一系,不能再往上走了。”

    睿王的見解,並沒有什麼新鮮的東西,“嗣皇帝的人選的範疇,只好劃到仁宗一系”,是既定的“潛規則”,只要看一看今天傳召進宮的“近支親貴”都是哪些人,這一點,就很明白了。

    不過,睿王做如是說,並非毫無意義。

    睿王是第一個把“潛規則”搬到檯面上來的人,“潛規則”過了明路,變成了“明規則”,且抓住“帝系不墜,統緒不移”八個字,變得冠冕堂皇,這個,對於“統一思想”、“指導具體工作”,還是很有作用的。

    對關卓凡個人來說,把嗣皇帝人選的範疇,釘死在仁宗一系以內,意義就更加重大了。

    只是,他真正的用心,此時此刻,軍機處內的絕大多數的人,是做夢也想不到的。

    咱們再來個敲磚釘腳。

    “睿親王以為,”關卓凡說道,“嗣皇帝的人選的範疇,只好劃到仁宗一系,不能再往上走了——這一層,我是附議的,嗯,在座各位有沒有異議的?”

    當然沒有。

    “好,”關卓凡說道,“那咱們就這麼定了!”

    這個問題的定案,關卓凡不必諮詢會議的另一位主持人恭王,因為恭王是“仁宗一系以內”的近支親貴,瓜田李下,不方便對此發表意見。

    “如此,”關卓凡說道,“局面就很清爽了——承嗣文宗顯皇帝,必是‘載’字輩,仁宗一系以內的‘載’字輩,攏共四位:載治、載漪、載澄、載瀅!”

    眾人心中都是微微一震。

    有的人,就不止於“心中微微一震”了,譬如載澄,整個身子,晃了一晃,接著,篩糠般的抖了起來。

    現在天色漸晚,陰雲密佈,屋內尚未掌燈,光線更暗,載澄又是在角落裡坐著,整個人縮在陰影之中,可大夥兒還是看得出,他的臉色,忽紅忽白,變幻不定。

    另一位候選人載漪,還不曉得發生了什麼,聽到自己的名字,微微張著嘴,一臉的茫然。

    恭王則微微眯著眼睛,面上什麼表情也沒有。

    “咱們一位一位來議吧,”關卓凡說道,“嗯,從年長到年幼,如何?”

    年長到年幼,即載治、載漪、載澄、載瀅這麼一路排將下來。

    無人異議。

    “多羅貝勒載治,”關卓凡說道,“二十有九,成人已久,且育有子嗣,也辦過不少差使,有過不少歷練,現為宗人府右宗人,兼‘管理內務府銀庫’——嗯,這個,國賴長君,古有明訓……”

    話沒說完,只聽“咕咚”一聲,眾人看時,原來是角落裡的載治,不曉得怎麼從凳子上出溜了下來,摔倒了地上。

    旁邊兒的人,趕緊將他扶了起來。

    哎喲,說不定明兒個,您就是俺們的皇上了,可不敢摔壞了呀!

    關卓凡裝作啥也沒看見,自顧自說自己的話:“……各位以為如何?”

    “載治不該立!”

    說話的是醇王,聲音很大。

    “哦?”關卓凡說道,“朴庵,請道其詳。”

    醇王已經憋了很久了。

    幾個大軍機討論“繼統、承嗣”問題的時候,他正在發著愣,一時亦念不及此,沒能插上嘴;睿王提議“嗣皇帝的人選的範疇,只好劃到仁宗一系”,因為自己是“仁宗一系以內”的,也不好發表什麼意見。眼見風頭都被別人搶了去,既憋悶,又著急,現在,可要“大展偉論”了!

    “載治不是仁宗的嫡曾孫,”醇王大聲說道,“不該立!”

    醇王口中之“嫡”,非“嫡庶”之“嫡”,而是說載治是過繼子,血緣上和帝系相距甚遠,事實上已經出了仁宗一繫了。

    隱志郡王奕緯被宣宗一腳踢死,身後無嗣,宣宗悲痛之餘,選了高宗第三子永璋的曾孫載治,過繼奕緯為嗣。就是說,在血緣上,載治其實是高宗一系,確實是“出了仁宗一系”了。

    有趣的是,載治其實也不是永璋的“嫡曾孫”,永璋亦無子,以十一弟永瑆之子綿懿為嗣,綿懿生奕紀,奕紀生載治。所以,如果硬要扯這個“嫡”字,載治其實是永瑆的“嫡曾孫”。

    永瑆的爵位是成親王,就是說,如果立載治為嗣皇帝,“大位”將轉入高宗一系、成親王一支。

    醇王“載治不該立”的理由,在宗法上,是站不住腳的,載治既然已經過繼,在宗法上,自然就屬於宣宗一系、隱志郡王一支,但是,因為有前明“大禮儀”殷鑑於前,誰知道載治做了皇帝,會不會如明世宗一般,食言而肥,跑去追尊“本生父”奕紀呢?如此一來,別說文宗,也別說宣宗,就是仁宗的血祀,亦大成問題。

    仁宗一系、宣宗一系的近支親貴,頗有人覺得,醇王的“載治不該立”,“於我心有慼慼焉”。可是,醇王的“載治不是仁宗的嫡曾孫”的理由,卻沒有一個人可以開口支持——近支親貴也好,遠支親貴也好,軍機大臣也好。

    咱們方才說什麼“小宗入繼大宗”,說什麼“承嗣”,嗣皇帝到底該承文宗顯皇帝的嗣,還是承大行皇帝的嗣,翻來覆去,研議了一大輪,所本的,不就是“宗法”二字麼?你現在繞開宗法,回去扯血緣,既不能叫人服氣,又搞亂了“套路”,這——

    就有人心想:反對載治做嗣皇帝,檯面上,只需說他“德才平庸,不副人君之望”就可以了,何必扯什麼是誰的、不是誰的“嫡曾孫”?

    不論繼位的是誰,都不是文宗親生的,不然又何必“承嗣”?如果能夠以不是“嫡”出為由,反對載治做嗣皇帝,那麼,也自然能夠以相同的理由,反對其他三個候選人做嗣皇帝,那豈非“打翻狗食盆,大家吃不成”?誰也別想做嗣皇帝啦!

    有人就想:怪不得都說奕譞這人“成事不足,敗事有餘”呢,誠不我欺啊!

    軍機處裡,出現了尷尬的沉默。

    醇王感覺到大夥兒對他的話不以為然,可是,並不曉得哪裡出了問題?他心下微微愕然:難道,真有人讚同關卓凡的“國賴長君”?

    他的腦筋,雖然不大清楚,可也曉得,“國賴長君”神馬的,不會是關卓凡的真心話,真叫“長君”繼位,兩宮皇太后就不能再垂簾聽政,他關逸軒也不能再“恭代繕折”,“東邊兒”也罷了,“西邊兒”和他關某人自個兒,會願意?!

    過了片刻,關卓凡開口說道:“醇郡王以為,貝勒載治,不該立為嗣皇帝,嗯,各位都怎麼看啊?”

    曹毓瑛輕輕咳了一聲,說道:“王爺,治貝勒是隱志郡王的嗣子,就是說,已經過繼了一次,似乎……不可以過繼第二次了。”

    “啊……”

    這聲“啊”,充滿了恍然大悟和如釋重負的意味,不過,不是關卓凡發出來的,也不僅僅是某一個人的,軍機處內,許多人都不由自主的發出了類似的聲音。

    對啊,不能夠二次過繼!載治既已過繼給了隱志郡王,就沒有了承嗣別人的資格——包括承嗣文宗的資格!也就是說,他根本就沒有成為嗣皇帝候選人的資格!

    這麼簡單的事情,除了曹琢如,怎麼就沒有一個人想的到呢?

    會議到現在,這位曹琢如,已經是第二次出頭解決難題了——方才,“嗣皇帝若生育皇子,則兼祧嗣皇帝和大行皇帝”之議,亦出於曹琢如之口。

    怪不得,人家都說,曹琢如“國士無雙”,名下無虛啊!

    關卓凡輕輕拍了一下自己的腦袋,含笑說道:“念不及此,慚愧!”

    然後,向曹毓瑛一翹大拇指:“琢如,一言決疑,好!”

    頓了一頓,說道:“這麼說,載漪也不必議了——載漪是瑞敏郡王的嗣子,自然也是不能夠二次過繼的。”

    誰都知道,載漪本來也是沒有任何可能做這個嗣皇帝的,他倒是宣宗的“嫡孫”,仁宗的“嫡曾孫”,可是,他的“本生父”,原先的惇親王奕誴,現正在高牆裡圈著呢,“上頭”怎麼可能叫“罪人之子”來做嗣皇帝?不怕他親政之後,替自己的“本生父”翻案?——這簡直是必然的!

    把載漪叫過來,不過是走個過場,做個人肉佈景板,不過是“上頭”用來表示:“俺們選擇嗣皇帝,可是一秉大公,沒有一絲一毫自個兒的私意啊。”

    之前,不少人還頗為好奇,不曉得到時候,“上頭”拿什麼理由把載漪“裁”掉?會不會欲加之罪?

    幾乎沒有一個人能夠想到,載漪出局,是因為“二次過繼”的原因。不過,這是最體面的理由,“上頭”也不必挖空心思給一個十多歲的孩子戴什麼不光彩的帽子了——如是,載漪及瑞王一支,固然灰頭土臉,“上頭”的臉上,也沒啥光彩的。

    現在,彼此的臉面,都好看了。

    大夥兒都替載漪舒了口氣,載漪自己,可還不大曉得咋回事兒,見大夥兒都看著自己,他心裡本來就怕,這下子更加發慌了,不由就扁了嘴,不過還是用力的抿著——不然,就可能哭出聲來。

    “是,漪貝勒……”

    曹毓瑛的話,剛說了半句,便聽得“咕咚”一聲——又是從載治那個角落裡傳過來的。

    原來,“治貝勒”一口氣洩了下來,渾身發軟,又一次從凳子上出溜了下來——至於是大失所望所致,還是大喜過望所致,就不曉得了。

    好啦,載治、載漪先後出局,目下,就剩載澄和載瀅了。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7-5 20:51
第一九九章 變天兒了

    軍機處內,氣氛倏然緊張起來。

    恭王重責載澄、捆送宗人府,用意何在,在座之人,除了一、兩個未成年人,以及一、兩個腦筋最不清楚的,大多數人,無不瞭然,“本生父”的這道檻兒,可怎麼過得去?

    還有,關卓凡和“上頭”,難道真的願意立恭親王的兒子做嗣皇帝?怎麼想……都不大像啊?

    他們之間,恩怨糾葛,彼此心結極深,就不說是死結,也是系得極緊的,倉促之間,又怎麼解得開?

    幾乎所有人的心,都提了起來。

    在這種緊張而沉重的氣氛下,關卓凡只清了清喉嚨,還沒有正式說話,大夥兒的心頭,便是微微一顫。

    不想,軒親王說出來的卻是:“天色已晚,掌燈吧。”

    眾人心中都是微微一鬆,不過,這一鬆,不上不下,並不“到位”,一鬆過後,一顆心懸在半空中,那個滋味,更加難受了。

    因為人多,多加了幾隻燭台,但是,大夥兒依舊覺得,燈光昏暗,彼此的面容,在微微搖曳的燭光下,陰晴不定。

    關卓凡又輕輕咳嗽了一聲,大夥兒的心,重新提了起來,耳朵也都豎了起來,靜候他開口說話。

    就在這時,雷聲隆隆,由遠而近,一路咆哮著滾過了軍機處的屋頂,接著,一道雪亮的閃電,劃破向晚的天空,屋子裡原本就不怎麼明亮的燭火,一時間更顯得黯然失色。

    不曉得誰嘟囔了一句:“變天兒了。”

    雷鳴電閃之後,關卓凡終於說出了這一句:“那麼,現在該來議載澄了……”

    該來的,還是要來。

    “不必在載澄身上多費口舌!”恭王大聲打斷了關卓凡的話,“此人不求上進,玩物喪志,妄言亂語,望之不似人君!”

    恭王的反應,雖然在意料之中。但是,眾人心中依舊一震。

    關卓凡平靜的說道:“六哥,你說的……大約是宗人府那件事兒吧?不過,那個案子。老睿沒有接,所以,做不得數——是吧,老睿?”

    睿王點了點頭,說道:“是!”

    “小孩子調皮搗蛋。”關卓凡說道,“什麼大不了的事情?在座諸位,有哪位年幼的時候,沒挨過上人的揍嗎?——嘿嘿,包括我!只怕,沒挨過鞭子,也挨過板子,沒挨過板子,也挨過尺子吧!”

    “調笑母婢——”恭王的聲音更大了,“這叫‘調皮搗蛋’?逸軒。你小時候,也是如此調皮搗蛋的麼?”

    “這……”關卓凡尷尬的笑了笑,“知好色而慕少艾,六哥,載澄正好是在這個年紀上頭,過個一、兩年,也就好了……”

    “過個一、兩年,”恭王厲聲說道,“大約就不是‘調笑母婢’,而是‘淫辱母婢’了!”

    “六哥。這話說的可就過分了,不至於,不至於……”

    恭王沒搭理關卓凡,自顧自的說下去。聲色俱厲:“果真走到了那一步,如果載澄還在鳳翔胡同,我一頓板子打死了他,也就一了百了了——事後,我自去宗人府領罪就是!可是,如果他做了嗣皇帝。哪個去打他?你們要我謀弒麼?”

    連“謀弒”這種話都說了出來,關卓凡沒法子再說什麼了,只好閉嘴。

    軍機處裡,一片極難堪的沉默。

    就在這時,屋子外邊,傳來了輕輕的敲門聲。

    咦?這裡是什麼地方?這裡正在做什麼?這個時候,居然有人過來打攪?敲門的,是侍衛還是章京?出了什麼了不得的緊急大事?

    許庚身的座位,在幾個軍機大臣之中,距門口最近,他看了關卓凡一眼,關卓凡點了點頭,許庚身站起身來,過去開了門,走出屋子,又掩上了門。

    過了一會兒,許庚身推門進來,屋內眾人一齊望向他,呃,許星叔的面色,怎麼如此……古怪呢?

    許庚身躊躇了一下,彷彿不知如何開口似的,不過,終究還是說了出來:“侍衛來報——是東華門的侍衛,說是,呃,恭親王福晉,現正在東華門外……”

    什麼?!

    所有人的目光,一下子都聚到了恭王身上。

    “宮門已經下鑰,”許庚身說道,“東華門的侍衛和護軍,不曉得該不該開門?呃,只好奔過來請示了……”

    話音未落,恭王大聲說道:“有什麼事兒,不能等到我回家再說?這個女人,怎麼這麼不懂規矩?星叔,麻煩你出去,同侍衛說一聲,這個門,不能開!”

    頓了頓,“請侍衛跟她說,就說我說的,不論出了什麼事兒,都等我回府再說!”

    大夥兒都想,恭王福晉何許人也?怎麼可能“不懂規矩”?只怕……恭王府真的出了什麼極緊要的事情?

    誰知道許庚身說道:“恭王福晉說,呃,她不是來尋恭親王的……”

    啊?

    “侍衛說,”許庚身的話,說的十分艱難,“恭王福晉說,她是來……呃,求見軒親王的……”

    什麼?!

    “……以及今天與會的諸位親貴大臣……”

    “諸位親貴大臣”,人人目瞪口呆。

    恭王氣得渾身發抖:“不懂規矩!不懂規矩!兒子是這個樣子,做娘的,也是這個樣子!亂了套了!亂了套了!”

    “恭王福晉說了,”許庚身神色尷尬,可不能不繼續說下去,“見不到軒親王和諸位親貴大臣,她今兒就……呃……不走了!呃,侍衛說,這個天兒,眼瞅著就要下大雨了,呃,該怎麼……”

    “叫她滾回去!”恭王厲聲說道,“如果賴著不肯走,就叫她在宮門外杵著!淋雨!愛淋多久就淋多久!”

    恭王滿面通紅,額上青筋跳動,他給人的印象,一向是雍容儒雅的,這副暴怒的形容,在座之人,幾乎沒有一個人見識過。

    關卓凡不能不說話了:“六哥,你消消氣兒!你看,外面這個天兒……咱們還是請六嫂進來吧……”

    “宮門已經下鑰了!”恭王說道,“她不懂規矩,逸軒,你也不懂規矩?!”

    “六哥,話可不能這麼說,六嫂是那種不懂規矩的人麼?——六嫂如果不懂規矩,就沒有人懂規矩了!”

    話音剛落,雷聲又起,電光再現。

    “不好再拖下去了,”關卓凡的聲音中,有不加掩飾的焦急的,“東華門離這兒,還有好一段路呢,再拖下去,可就真把六嫂擱在雨裡了!”

    他轉向醇王和伯彥訥謨詁:“朴庵、伯彥,你們二位,是領侍衛內大臣,宮裡的宿衛,歸你們兩位掌管,你們說呢?”

    醇王還在發愣,伯彥訥謨詁搶先說道:“逸軒說得對,自然要趕快請六嫂進來——老七!”

    醇王醒過神兒來:“啊?啊,是的,是的!”

    伯彥訥謨詁站起身來:“我出去跟侍衛說!”

    剛剛邁出一步,關卓凡喊了聲:“伯彥,請等一下!”

    伯彥訥謨詁駐足,轉頭看向關卓凡,微微愕然:怎麼,改主意了?

    當然不是。

    “這樣吧,”關卓凡說道,“勞煩你親自走一趟東華門,將六嫂接了過來,我們這兒,等你回來,再重新開議。”

    頓了頓,“趁著這個空兒,我們先墊巴墊巴點兒東西,今兒晚上,還不曉得會議到什麼時候呢——不能叫大夥兒桍腹從公!嗯,也沒有什麼好東西,就是軍機處小廚房烙的麵餅,你那份兒,我替你留著!”

    伯彥訥謨詁哈哈一笑:“我不用什麼麵餅,給口酒喝就行!”

    關卓凡微微一笑,說道:“軍機處是沒有酒的,不過,旁邊兒的侍衛直房也許有,只是不會是什麼好酒。”

    伯彥訥謨詁又是哈哈一笑:“燒刀子就行!”

    說罷,匆匆而出。

    屋內的人,相互以目:這下子可熱鬧了!

    親王福晉“闖宮”,“求見”掌國的親貴大臣,這是開國以來,本朝從未有過的奇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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