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史民國] 亂清 作者:青玉獅子 (連載中)

 
巴爾帕金 2014-5-16 16:37:58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2083 77585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7-5 20:46
第一八零章 一錯再錯,錯上加錯

    恭王的嘴唇,微微動了動,但沒有說什麼,只是用專注的目光看著寶鋆。

    “本朝立儲,”寶鋆說道,“不以長立,不以嫡立,以何立?——以賢立!宣宗成皇帝立先帝為諸君,用的理由是‘長且賢’,且不說這個‘賢’字……某人夠不夠格,單單一個‘長’字,就壞了祖宗的規矩了!”

    恭王的眉頭,皺了起來。

    “還有一個‘嫡’字,”寶鋆說道,“宣宗成皇帝口頭上不說,心底未必就沒有這個念想——本朝開國兩百年,迄於宣宗,一共八帝,宣宗成皇帝是唯一一位以‘嫡長子’身份承繼大位的,一個‘長’字,一個‘嫡’字,只怕不知不覺,心心唸唸!可是,這兩個字,都不在祖宗的規矩裡面!”

    恭王默然不語,眉頭皺得更緊了。

    “再說最緊要的‘賢’字,”寶鋆說道,“宣宗成皇帝心中之‘賢’,和祖宗規矩裡的‘賢’,其實根本不是一碼事!宣宗成皇帝為‘賢’字所誤,亦誤了這個‘賢’字!”

    “宣宗成皇帝為‘賢’字所誤,亦誤了這個‘賢’字……”

    恭王微微垂首,將這句話低聲念了一遍,抬起頭,說道:“佩蘅,請道其詳——何以‘根本不是一碼事’?”

    “宣宗成皇帝之‘賢’,”寶鋆說道,“是父慈子孝、兄友弟恭、惇睦揖讓,是小家小戶過日子的‘賢’;祖宗規矩裡的‘賢’,卻是撫育萬民之能,是匡正時弊之能,是拓疆土、固金甌之能,是繼往開來、重開盛世之能!彼‘賢’、此‘賢’,真正相差不可以道里計!”

    恭王渾身血熱:“撫育萬民之能,匡正時弊之能。拓疆土、固金甌之能,繼往開來、重開盛世之能——佩蘅,說的真好!”

    “六爺,”寶鋆說道,“咱們拿聖祖仁皇帝之立世宗憲皇帝做個對比,就什麼都明白了!”

    頓了頓,“聖祖仁皇帝何等英明?豈能不曉得世宗憲皇帝何等樣人?豈能不曉得。他繼位之後,會如何對待自己的兄弟?可是,到底是為大清擇定明主、匡正時弊、重開盛世緊要,還是保全胤禩、胤禟這幾個兒子緊要?一句話,祖宗的江山社稷緊要,還是一己的孝慈友恭緊要?”

    恭王默然片刻。長長的嘆了口氣,說道:“聖祖仁皇帝之‘仁’,真正是大公無私,真正是大仁大義之‘仁’!”

    “著啊!”寶鋆雙掌輕輕一擊,“反觀宣宗成皇帝,若同聖祖仁皇帝易地而處,別的不說。單是一想到世宗憲皇帝將來會如何對待自己的兄弟,大約便毛骨悚然,哪裡還會動立他為儲的念頭?”

    頓了頓,“宣宗成皇帝之立先帝為儲。所看重的那個‘仁’字,其實不過是小仁小義之仁,說的刻薄點,不過是婦人之仁罷了!”

    說到這兒,微微冷笑:“不過,就算是小仁小義,就算是婦人之仁。如果能夠克始克終,也還罷了——‘扮戲扮全套’嘛!誰知道,皇帝的位子到手了。過不了幾天,就忍不住了。就撕下了‘仁’的面罩了!”

    這幾句話,寶鋆所指責的,不是宣宗,而是文宗,說的是文宗、恭王兩兄弟反目的事情。

    文宗、恭王之兄弟參商,導火線是為彼時的康慈皇貴太妃上皇太后尊號一事。

    康慈皇貴太妃是恭王的生母,同時,也是文宗的養母——文宗生母孝全皇后早逝,由恭王生母、靜皇貴妃撫養成人。因此,在某種意義上,文宗、恭王幾可以說是“一母同胞”。志學之前,文宗、恭王兩兄弟情深意篤,除了年紀相仿、言談投機之外,這也是非常重要的原因。

    文宗登基之後,尊靜皇貴妃為康慈皇貴太妃,但恭王以及康慈皇貴太妃本人,都希望能夠文宗能夠為她上“皇太后”的尊號,以報撫育之恩。

    如果康慈皇貴太妃被封為“皇太后”,則百年之後,必然要被追封為“皇后”,則她就會成為一位生前為前朝皇帝妃嬪、但非本朝皇帝生母而身後被追諡的皇后。有清以來,只出現過一次這樣的情形,就是世祖的孝獻皇后,即董鄂氏。不過,世祖和孝獻皇后的際遇,事出非常,沒有人會認為那是正常的。

    還有,康慈皇貴太妃雖然對文宗有撫育之恩,但孝全皇后崩逝的時候,文宗已經十歲,同襁褓之際就開始撫養,多少還是有些不同的。

    所以,這個要求,雖然不能說沒有道理,但多多少少過分了一點點,文宗一直猶豫不決。

    文宗的猶豫,根本原因,其實並不在於不捨得“皇太后”這個名分,如果養母沒有親生的兒子,他早就為養母上“皇太后”的尊號了。問題是,養母有自己的親生兒子,且是當年立儲之時,自己的最強有力的競爭對手!這位當年的競爭對手,眼下已經是軍機領班了,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生母再變成皇太后,那還得了?!

    這個事兒,一直拖到康慈皇貴太妃彌留之際。

    一日,文宗至康慈皇貴太妃寢宮問安,遇恭王自內而出,文宗問額娘的病情如何?恭王跪泣言:“已篤!意待封號以瞑。”

    文宗呆了一呆,“哦,哦”了兩聲。

    這兩聲“哦,哦”,並沒有什麼實際的意義,但是恭王卻以為文宗已經同意康慈皇貴太妃的“封號”的要求了,於是“至軍機,遂傳旨令具冊禮”。

    禮部的奏摺遞上來,文宗才曉得,自己居然已經“同意”晉封康慈皇貴太妃為皇太后了!

    恭王的行為,跡同挾制,文宗氣得七竅生煙,但卻不能“卻奏”,不然,就鬧出天大的笑話了!自己也會因此被天下人視為“不孝”。

    文宗捏著鼻子,“照如所請”,康慈皇貴太妃總算在嚥下最後一口氣之前,戴上了“皇太后”的銜頭,算是無憾而去了。

    不過,她如果知道自己死後,養子會如何對待親子,不曉得,她還會不會堅持要“皇太后”這頂帽子?

    康慈皇太后崩逝的第十一天,下葬的第二天,文宗便雷霆大作,以恭王“辦理皇太后喪儀疏略”為理由,將恭王趕出軍機處,並開去一切差使,“回上書房讀書”。

    所以,嚴格說起來,這才是恭王政治生涯的第一次“跌倒”。蔡壽祺上摺攻訐,恭王御前咆哮失禮,被逐出軍機處,那一次,其實是第二次“跌倒”。

    兩年之後,文宗才開始慢慢的派給恭王一些不重要的差使,但是,軍機處這個政治中樞,是再也不許恭王碰一指頭了。

    追思前事,五味雜陳,恭王呆了半響,說不出什麼話來,只能黯然神傷。

    “六爺,”寶鋆說道,“先帝和你的……兄弟參商,表面上看,源於為康慈皇太后上尊號之誤會,其實,根子還不是有人因為得位不正、心底發虛?如果大位來得光明正大,一個皇太后的尊號,怎麼就拿不出手來?”

    頓了頓,輕輕的咬了咬牙,說道:“六爺,我說得再明白些,若某人不是得位不正,心底發虛,必須有所補償,登基之後,根本就不必延你入軍機處——皇子入中樞,雍正之後,就是天大的禁忌!你自己說過的,這——其實也是‘祖制’!”

    “你既不入中樞,生母被尊為‘皇太后’,對他能有什麼影響?——何必猶豫數年而不決?”

    “延你入軍機處——皇子入中樞,這個事兒,先帝其實是打破了祖制的——你看,祖制這樣東西,你打破了一次,就得打破第二次,宣宗成皇帝壞祖制於前,先帝就不能不壞祖制於後!再往後呢,兩宮皇太后垂簾聽政,亦為祖制所無!這一而再、再而三,一錯再錯,錯上加錯,追本溯源,不都是因為宣宗成皇帝立儲,不尊祖制而起?”

    頓了頓,寶鋆的臉上,露出了一絲猙獰:“好,‘追本溯源’過了,就該‘溯本清源’了!”

    話音剛落,只聽“小房子”的外間,“叮鈴鈴”的響了起來。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7-5 20:46
第一八一章 神機營

    “小房子”其實是一個套間,分裡間、外間,裡、外間之間,通道曲折,如此構造,是要確保“小房子”門外的僕役,聽不見裡間的談話——恭王和寶鋆,目下便正在裡間。

    不過,這樣也帶來了一個問題:如果有緊急事務稟報,敲門的聲音,裡間的人,未必聽得清楚;另外,恭王若想吩咐什麼事項,也得走過通道,走到外間,打開房門,才說的成話,十分不便。

    於是,就在外間裝了一個鈴鐺,鈴鐺扯著兩條細繩,一條線延至裡間,一條線延至門外,裡間有事,拉一拉繩子,門外便聽到了。

    反之亦然。

    恭王呆在“小房子”裡的時候,如無緊急事項,是不許家裡人打攪的,現在鈴聲既響,必是有緊要的事情要稟報了。

    恭王站起身來:“佩蘅,你先坐著,我去看看。”

    過了一會兒,恭王回到裡間,微微皺眉:“老七來了,現在書房候著,這……”

    大半夜的,醇王來訪,一定是有十分緊要的事情,恭、醇是親兄弟,就算恭王已經歇下了,也不能不見他。另外,也不必具衣冠,就是床前傾談,也沒有什麼不可以——反正是親兄弟,便衣赤膊,亦不算慢客。

    寶鋆接下來,還有好一大篇兒話要說,如此半途打住,實在不爽,可總不能不叫恭王去見醇王,只好說道:“既然如此,六爺,你就先去見七爺好了,我……呃……”

    若在平時,遇到這種情況,作為身份較低的訪客,就該告辭。把主人的時間,留給身份較高的訪客,自己這兒,還有什麼沒說的話,明天再說。

    可是,現在不是“平時”,誰知道到了明天。小皇帝的病情,會變成什麼樣子?恭王已經意有所動,不趁熱打鐵,把話說全、說透了,進而制定相關計畫,情形瞬息萬變。可能就會耽誤事兒!

    恭王曉得他的意思,說道:“你今天晚上,若沒有別的什麼事情,就在‘小房子’這兒等著好了,酒水、點心、果品,都是現成的,你且慢慢兒喝著。我估計……應該要不了多長的辰光。”

    寶鋆心裡一鬆,說道:“行,六爺,我就在這兒等你。你也不必著急,我也沒有別的什麼事兒。”

    恭王一笑,說道:“我就更閒了,最多……今兒晚上,咱們做竟夜之談!”

    寶鋆心中大為興奮,說道:“好,月上焚香。清夜雅晤,誠快事也!”

    恭王一進書房,便見到醇王坐在那裡。手裡捧著茶碗,卻沒有往嘴邊送。他微微的低著頭。不斷眨巴著小眼睛,顯是在轉著什麼念頭,正出著神兒,不但沒有想起手中的茶碗,甚至連恭王的腳步聲都沒有聽到。

    恭王叫了聲“老七”,醇王才醒覺過來,手忙腳亂的放下茶碗,一不小心,還差一點打翻了。然後站起身,搶上前來,一邊說著“給六哥請安”,一邊打下千兒去。

    “得,”恭王說道,“大晚上的,折騰這些個做什麼?你且坐吧。”

    恭王雖這麼說,但旗人向來最重禮節,親貴之間更是如此,醇王還是一絲不苟地請過了安,才坐了下來。

    “六哥,”醇王吞吞吐吐的,“有個事兒,我想了又想,還是要過來,和你商量、商量。”

    恭王心想,不會還是“議立嗣皇帝”的事兒吧?

    他本來想說,“我現在已經退居藩邸,政府的事兒,就不要說給我聽了,我也不能胡亂出主意”。

    可轉念一想,“議立嗣皇帝”,既是“國事”,也是“家事”,自己的身份,怎麼也是逃不過的。加上寶鋆遊說了半個晚上,他對於此事的心態,已經發生了相當的變化,何況現在既是晚上,又在私邸,親兄弟面對面,不好說什麼冠冕堂皇、拒人千里的話,於是微微嘆了口氣,說道:“你說。”

    醇王不曉得恭王為什麼要嘆氣,他本來就緊張,這下子愈加緊張了,不過,話都到了嘴邊了,也不能不說。

    “六哥,我想,我想,我想——”

    醇王“我想”了幾聲,臉面都微微漲紅了,才終於說了出來:“呃,神機營的事情,要有些……特別的措置。”

    咦?是這個事兒呀?

    您終於覺得您的神機營的差使,辦得不大對路了?

    恭王頗出意外,不曉得醇王為什麼這個點兒跑來跟他談神機營的差使?不過,覺察到有問題了,想有所改益,總是好的,於是欣慰地點了點頭,說道:“好啊,這個事兒,我是支持的,也許…還能有所獻議也說不定,嗯,神機營,你打算怎麼改益啊?”

    神機營是一個奇怪的存在。

    英法內犯,文宗出狩,留在北京辦理撫局的恭王和文祥,痛感刀劍矛矢之於洋槍洋炮,猶如稚子之於蠻夫,徒呼荷荷;又眼見旗營、綠營之朽敗不堪用,平洪楊、平捻子,全靠各地自募的勇營,長將以往,朝廷經制武力陵替,大權必逐漸旁落地方督撫之手,動搖國本,後果不堪想像。

    因此,那個時候,兩個人就有了創辦使用洋槍、洋炮的新式軍隊的念頭了。

    辛酉政變之後,大權在握,恭王和文祥,立即將這個想法付諸實施,這就是神機營了。

    創辦神機營,秉持兩條原則,第一,全用洋槍、洋炮;第二,從官到兵,全用旗人。

    因此,如果僅僅是從武器裝備上來說,神機營才是晚清中國的第一支“新軍”,軒軍神馬的,都得往後排。

    不過,槍炮之外,神機營內部的架構和制度,和其他的旗營,並沒有什麼實質性的區別。

    所以,骨子裡,神機營依然是一支舊式軍隊。

    不過,舊式軍隊不代表一定沒有戰鬥力,全視乎領兵者如何管帶了。

    神機營的兵員,從八旗原有的禁衛諸軍中選出,包括前鋒﹑護軍﹑步軍﹑火器﹑健銳諸營之精銳,下轄馬、步隊25營,名義上,由彼時的議政王恭親王親領;“管理營務”者、即實際的負責人,是文祥。

    不論在原時空還是本時空,神機營都是人們茶餘飯後的一個笑話,可是,大多數人不曉得,草創之初的神機營,即文祥領軍時期的神機營,可不是後來的那副德行,還是頗有戰鬥力的。

    同治元年秋,馬賊入喜峰口,威脅東陵,文祥親率神機營往護東陵,並督諸軍進剿。他帶著神機營,十數戰皆捷,一路將馬賊逐出關外,最後,在東三盟蒙古王公的協助下,大破馬賊於錦州東井子,擒斬三千有餘。

    這次勝利,是“旗營”多少年沒有過的大勝,對手還是素以彪悍飄忽著稱的關外馬賊,一時人心振奮,兩宮、恭王和文祥自己,都以為神機營這條路子,是走對了。

    然而,好景不長。

    轉折點就發生在醇王接手神機營。

    神機營之所以會轉給醇王“管理營務”,有這麼幾個原因:

    第一,醇王對神機營垂涎已久,他自命“好武”、“知兵”,頗有意在軍事上大大作為一番,禁衛諸軍之中,神機營最為亮眼,醇王老早就想摘這個桃子了,不止一次,在他六哥面前,明裡暗裡,討要這個差使。

    第二,醇王既有此意,文祥就順水推舟了。

    一方面,他作為恭王治國理政的最重要的助手,比恭王本人還要忙,恨不得一天能有十三個時辰拿來用,“管理神機營營務”,確實分身乏術;另外一方面,神機營是最重要的一支禁軍,為避嫌起見,文祥亦以為,這支武力,還是掌握在親貴手中,彼此安心。

    第三,慈禧有意栽培妹夫,恭王呢,無可無不可,反正醇王是自己的親弟弟。另外,彼時,恭王對醇王,還抱有一定的幻想——說不定,咱們愛新覺羅家,今兒還真能出一個能帶兵、會打仗的王爺呢!

    於是,醇王“佩戴神機營印鑰”——這就不止於文祥的“管理營務”了,實際上是取代了恭王那個名義上管領神機營的角色了。

    好啦,神機營開始熱鬧了。

    禁衛諸軍之中,神機營的裝備最為精良,錢糧最為充足,又是皇上的親叔叔管領,許多旗人,包括許多落魄的閒散宗室,都把神機營當做生發的好路子,紛紛來求醇王“收納”。醇王呢,幾乎來者不拒,神機營的規模,迅速膨脹,從草創之初的一萬四千人,擴到了三萬餘人,漲了一倍不止。

    這並非僅僅是醇王年輕好面子,卻不過人情臉面,事實上,他是把神機營作為發展、擴充自己的勢力的一塊“地盤”,深以為招賢納士,多多益善。

    問題是,哪兒來的那麼多“賢”?哪兒來的那麼多“士”?

    神機營原先的一萬四千兵員,說的好聽,乃自八旗禁衛諸軍“精中選精”,其實,彼時的禁衛諸軍,如前鋒﹑護軍﹑步軍﹑火器﹑健銳之流,都腐敗不堪,能有幾何精銳?不過是矮子裡拔高個,全靠文祥嚴格的管理、約束和訓練,加上較為先進的兵器,才能夠形成一定的戰鬥力。

    文祥鬆開手,神機營本來就是要“反彈”的,哪裡還禁得住醇王新張羅進來的這一大幫子泥沙俱下?

    最關鍵的是,醇王帶兵的路數,較之文祥,完完全全的倒了個個兒。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7-5 20:47
第一八二章 特別措置

    醇王以為,對部下必“結以恩義”,見仗之時,才能得其死力。加上前文說過的,他有意將神機營作為發展、擴張個人勢力的一塊“地盤”,因此,御下只賞不罰,軍紀神馬的,幾乎成了擺設,那幫子進神機營混日子的黃帶子、紅帶子,大多數人,渾身上下的骨頭,本就沒有一塊不是松的,沒有一塊不是懶的,這下子可是得其所哉了!

    文祥最初挑選出來的一萬四千兵員中,原本是有些有志於效命沙場、立功建業的,但在這個大環境中,也迅速的“泯於眾人”了。

    醇王接手之後,神機營的種種變化,文祥看在眼中,急在心裡,有心提醒“上頭”留意,可是,他的身份,尷尬而敏感——作為曾經的“管理神機營營務”的人,有些話,實在不適合從他嘴裡說出來,不然,有人會以為,他文博川不服氣被搶走了位子,有意說小話報復呢。

    到了後來,時人譏諷神機營的十二字“口訣”——“見賊要跑,雇替要早,進營要少”,不曉得怎麼傳到了恭王的耳朵裡,他還不大明白這幾句話的意思,拿來問文祥,文祥默然片刻,說道:“‘見賊要跑’,是說臨陣奔逃;‘雇替要早’,是說出操預雇替身;‘進營要少’,是說平日甚少到營出操。”

    恭王大駭,神機營的情狀,他隱約也聽說過一些,但何至於此?像什麼“雇替要早”——天底下哪有僱人替自己出操的?

    “六爺,”文祥說道,“這幾句刻薄話,你也不必太放在心上,不過,神機營的差使,得空兒了。你最好……給七爺提點、提點。”

    “博川,神機營的情形,到底何如?請道其詳!”

    文祥微微搖了搖頭,說道:“六爺,我的身份尷尬,在神機營的事務上,本無可以置喙。這個你必是諒解的。不過,你想瞭解真實的情況,也很容易,在神機營當差的,上上下下,都是旗人。你的門下,拐彎抹角,一定也有人在裡邊當差的,尋一個來問一問,就什麼都清楚了。”

    這個話,提醒了恭王。他府上長史的一個叔伯兄弟,叫慶豐的。就在神機營當文案,於是,恭王叫了慶豐過府,細問端詳。

    “王爺。”慶豐說,“什麼‘見賊要跑,雇替要早,進營要少’,那算是好聽的了,神機營真實的情狀,比這個要不堪得多了!”

    “什麼?!”

    “回王爺。”慶豐說道,“神機營有一個笑話,說勇營也好、綠營也好、別的京營也好。都是要缺額、要吃空餉的,唯有咱們神機營。不但不缺額,還要溢額,且要溢個加倍!咱們神機營,領五百人的錢糧,出隊的時候,卻有一千人;朝廷只發五百桿槍,出隊的時候,咱們再自備五百桿!嘿嘿,再沒有比咱們神機營更‘公忠體國’的啦!”

    恭王愕然:“那是怎麼回事?”

    慶豐微微苦笑,說道:“王爺您曉得的,在神機營當差的,許多都是黃帶子、紅帶子,每人都用一個家人,出起隊來,各人都帶著家人走,這不就是五百成一千了麼?”

    “啊?那——槍呢?”

    “每一個家人,”慶豐說道,“都代他的那位‘爺’,拎著一桿鴉片菸槍,合上那五百枝洋槍,不就成了一千了麼?”

    “鴉片菸槍?!”

    “是!”

    慶豐說道:“還不止——洋槍其實也是家人代拿著,這幫子‘爺’的手裡,不是拎著鳥,便是臂了鷹,哪兒騰得出手來拿洋槍?出操的時候,他們得先把手裡的傢伙什兒安置好了,遛鳥的,掛好鳥籠子;臂鷹的,則用一根鐵條兒,或插在樹上,或插在牆上,叫鷹站在上頭,然後才肯歸隊。”

    頓了頓,慶豐繼續說道:“操練起來的時候,他還一路望著自己的鷹。若那鐵條兒插不穩當,掉了下來,哪怕操到最要緊的時候,他也先把洋槍撂下,先去把那鷹拾掇好了——替它捋好毛,重新插好鐵條兒,再請它站將上去,然後,才回到隊裡的。王爺您瞧,這種操法,可新奇麼?”

    恭王目瞪口呆,半響做聲不得,過了好一會兒,說道:‘怎麼,長官就不管?”

    “管什麼?”慶豐苦笑說道,“長官自己,一般的遛鳥臂鷹,出操的時候,第一個去照應自己的鳥和鷹的,說不定就是帶隊的長官!”

    恭王咬著牙說道:“這還得了?!當日祖宗入關的時候,八旗將士,是可以臨陣站在馬鞍上放箭的!這鬧成什麼樣子了?非大加整頓不可!”“

    慶豐說道:“王爺,依我的愚見,如果早兩年著手整頓,神機營還有指望,現下——”

    他搖了搖頭,說道:“這是再也不能整頓的了。”

    “怎麼會?事在人為!”

    “王爺,”慶豐說道,“在神機營當差的,許多都是黃帶子、紅帶子,就拿我幹的這個文案來說吧,文案處委員,一百六十餘員,營務處委員,一百八十餘員,這其中,還不包括‘書手’!這一類的職官攏在一起,足有五百多人,比兵部還多了一倍不止——兵部不過兩百多人!”

    頓了頓,“真要大加整頓,得打碎多少人的飯碗?王爺,這班人,可都是宗室、覺羅,別看許多其實窮嗖嗖的,可隨便哪一個,都是能‘通天’的!”

    恭王真的做聲不得了。

    “王爺,”慶豐說道,“再跟您說個西洋景兒,就是幾天前的事兒——”

    頓了頓,“前幾天,神機營在順治門外校場口操練,會操之前,將附近各胡同口,都用帳幔遮掩住了。兵士操練過一回合,便紛紛步入帳幔。咦,旁觀的人就奇怪了,帳幔之後,都有些啥呢?”

    順治門,即宣武門,原名順承門,民間訛稱“順治門”。

    “有那好事的,繞道胡同的另一個口兒,進去一瞅,哎喲,只見滿地的鴉片菸槍,許多人躺在那兒,正在吞雲吐霧呢!”

    恭王微微張開了嘴,真正是“撟舌難下”了。

    慶豐微微壓低了聲音,說道:“假如換了……軒軍,這幫子‘爺’丘八,非得一人一頓臭揍,先打個半死,再砸了飯碗,趕回家去;帶隊的長官,則非殺頭不可!王爺,您說,咱們……能這麼幹麼?”

    恭王默然不語——還真沒法兒這麼幹。

    他突然明白了,為什麼關卓凡去上海之前,在禁衛諸營之中,挑來挑去,不過逃了六百二十七人出來?且其中大多數還是漢軍、漢人?

    後來,恭王和文祥兩個,愈來愈是後悔,創辦神機營的兩條原則——“全用洋槍洋炮”,是對的;可是,“全用旗人”,實在是錯了!

    只要帶隊的是旗人,這支禁衛軍,不就是掌握在旗人手中麼?何必連當兵的也統統是旗人?

    如果漢、旗參半,還有整頓的餘地,現在,就想整頓,從何下手啊?

    其他的不說,怎麼尋個光明正大的理由,把醇王從“掌管神機營印鑰”這個位子上調開,就夠頭痛的了!

    可是,不整頓又不行!

    別的不說,單說錢糧,一支三萬餘人的常備軍,如果始終派不上用場,那是多大的一個財政黑洞?

    想一想,就叫人肉痛!

    關卓凡主政之後,恭王一度把希望寄託在關卓凡身上——他能夠帶出軒軍來,大約也能將神機營整頓出來?

    在這個事情上,恭王其實還有自己的小算盤:只要關卓凡下手整頓,不論神機營能不能整頓出來,他都要得罪一大票人,這個,嘿嘿,嘿嘿。

    誰知道關卓凡根本不接這個招,反而還為醇王說好話,大致意思是:帶兵嗎,各有各的帶法,有人崇尚峻法,有人寬嚴相濟,也沒啥不好的。再者說了,除了剿馬賊,神機營就沒有再打過第二仗——俺的意思是,醇郡王帶的神機營,還沒有真刀真槍的見過仗,不好就說人家不中用的——也許真能打也說不定呢!

    除了剿馬賊,神機營確實沒有再打過第二仗——不是沒有仗打,是不敢把他們派出去打。捻亂方熾之時,僧王陣亡,捻匪兵鋒北指,京畿震動,彼時,醇王倒是自動請纓,帶神機營南下卻敵,但兩宮和恭王思來想去,算了,您還是在北京呆著吧,萬一一戰之下散了架,那熱鬧可就大發了。

    現在,醇王主動跳了出來,要所有“改益”,不論能改到還什麼程度,總是好事一件——這個七弟,原是整頓神機營的最大的障礙呀。

    *

    *

    “改益?”醇王愕然,“改益什麼?”

    恭王也愕然:這個話,不是你自己說的麼?

    轉念一想,好像……是有點兒不對。

    醇王的原話,是“神機營的事情,要有些特別的措置”——呃,確實沒有“改益”二字。

    啊?難道是我自己一廂情願,誤解了他的意思?

    那他所謂“特別的措置”,指的是什麼?

    恭王皺了皺眉:“我是說……算了,我也沒有什麼特別的意思,你就說說你自己的想頭吧。”

    “皇上…病重,”醇王吭吭哧哧的說道,“人心浮動,裡裡外外,呃,亂的很,我想,我想,神機營是……天子禁軍,是不是……該有些……呃,特別的調動和佈置,以防……不測?”

    什麼?!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7-5 20:47
第一八三章 暗變

    恭王大吃一驚,聲音都有點兒變調了:“‘不測’?老七?你聽到了什麼消息嗎?”

    醇王一愣,說道:“沒有啊!呃,我是說,皇上病重,人心浮動,這個時候,是比較容易……出亂子的吧?咱們多做一點兒防備,應該……沒有錯吧?”

    恭王不由大大鬆了口氣,心中暗暗罵了句:“荒唐!”

    嘴上說道:“多做些防備,原本沒有錯,可是,這是‘上頭’和機樞的事情!再無人可以越俎代庖的!”

    說到這兒,突然警覺起來,緊張地說道:“老七,你不是……已經將神機營有所調動了吧?”

    “沒有啊,”醇王說道,“我這不是先過來同你商量嗎?”

    “那就好!”恭王又鬆了口氣,“你聽我說,你這個‘掌管神機營印鑰’的王大臣,只是負責神機營的選用、營務、操練,至於神機營如何部署、調動——”

    頓了頓,“你聽著,只能照‘成例’來,除此之外,哪怕只有一兵一卒之易,也得‘上頭’和機樞點頭,不奉旨,或者沒有軍機處的銀印,擅自調動神機營,那是不得了的事情,有心發揮的人——”

    說到這兒,猶豫了一下,還是決定將話說明白些:“給你戴上頂‘別有所圖’、‘蓄懷異志’的帽子,毫不稀奇!甚至——”

    最嚴重的字眼,還是不好說出口來,只好打住,但是想醇王應該可以意會。

    醇王果然可以“意會”,然而卻是大大不服氣:“六哥,你這麼說,我就不敢苟同了——難道我還能夠造反不成?說出去,也沒有人相信啊!”

    恭王見他不服氣。有點急了:“老七,我不是嚇唬你!三人成虎,你怎麼曉得沒有人相信?再者說了,有沒有人相信,並不重要,‘有心人’相信,就夠了!到時候。你水洗不輕,百口莫辯!”

    醇王翻著小眼睛,還是一副不服氣的樣子,不過,聲音沒有方才那麼大了:“我覺得我是為了社稷好,為了朝廷好!你也說了。‘多做些防備,原本沒有錯’,可是,‘上頭’和逸軒兩個,就跟沒事兒人似的,沒見他們做什麼特別的佈置呀!”

    恭王嘆了口氣,說道:“皇上這個樣子。‘上頭’憂心如焚,哪裡還顧得上別的什麼事兒?至於逸軒,你怎麼曉得他暗地裡沒有佈置?這種時候,原該外鬆內緊。不然,動作太大,行跡太明顯了,反倒到更容易引起……人心浮動。”

    醇王不說話了,過了好一會兒,悻悻的說道:“那……我這個神機營,不是白練了嗎?”

    如果恭王此時口中有茶水什麼的。聽了醇王這話,一定一口噴了出來,幸好。

    饒是如此。他也差點兒岔了氣兒,趕忙咳嗽兩聲。掩飾過去,心裡又好氣、又好笑,暗道:我寧肯你從來沒有“練”過神機營!

    嘴上卻說:“怎麼會白練?神機營是天子禁軍,以後,派上大用場的時候,多了去了,就是現在,雖然不見什麼大仗,但是拱衛禁宮和御苑,不是也要靠神機營麼?”

    按制,神機營要協助護軍和侍衛,值守禁宮和御苑。每日,神機營管帶一員、營總一員,各帶兵十名,在紫禁城中值守。另有隊官四員,各帶兵二十名,分駐在紫禁城四角。上述官兵,共有十班輪替。

    三海的值守,也關神機營的事兒,也分為十班,每日更替一班。

    神機營兵士值守的時候,還要負責傳籌走更等事務。

    恭王說的“拱衛禁宮和御苑,不是也要靠神機營麼”,便是指的這個了。

    恭王的話,多少含著一點兒譏諷之意——當初創辦神機營,可是照著國家最精銳的野戰部隊的路子來走的,結果在醇王手上,淪為了傳籌走更之屬。

    不過,六哥的言外之意,醇王自然是聽不出來的,他心裡舒服了一些,說道:“那好吧,我就暫時不動神機營了……”

    暫時不動?

    醇王的話,還沒有說完:“你說‘拱衛禁宮’——嗯,我是領侍衛內大臣,這個……分派、調動侍衛,無需事前請旨吧?”

    看來,你是非得“動”不可啊?

    恭王無可奈何的說道:“是——不過,領侍衛內大臣不止你一個,還有伯彥訥謨詁——你要和他商量。”

    這話聽得醇王很不舒服:你還是當我是小孩子麼?什麼事兒都辦不好?什麼事兒,都拿不得主意、做不得主?

    恭王的話,也沒有說完:“還有,乾清門以南,歸領侍衛內大臣管,乾清門之內,還關著御前大臣的事兒——乾清門侍衛、御前侍衛,領侍衛內大臣是管不著的,他們歸御前大臣管。”

    醇王剛要說話,恭王抬起手,虛虛的按了按,說道:“你別急,你自然也是御前大臣,可是,御前大臣也不止你一個人,特別是逸軒——他也是御前大臣,所以,宮中侍衛如果有所調動,你最好跟伯彥訥謨詁和逸軒兩個,商量著辦。”

    醇王帶著點兒賭氣的意思說道:“得,我這就去找伯彥訥謨詁!不過,逸軒就算了,他哪裡有空兒管這個?我跟他說,他也會說,‘得,朴庵,你看著辦吧’。”

    “他有沒有空兒管,是一回事兒,你說不說,是另外一回事兒……”

    沒等恭王說完,醇王便很不耐煩的說道:“行,行,我都曉得了!”

    打斷六哥的話頭,這在醇王,幾乎是從來沒有過的事兒,恭王不說話了。

    醇王自個兒,卻沒有什麼感覺,悶悶的發了一會兒的怔,說道:“‘嗣皇帝’的事兒,‘上頭’推來推去的,我覺得……呃,怪怪的,這個事兒,終究是避不開的嘛!六哥,‘嗣皇帝’的事兒,你到底是怎麼想的?”

    好,就曉得你要說這個事兒。

    不過,恭王心裡著實是哭笑不得:我怎麼想的,你竟然還不曉得?——我把自己的兒子,都打成那個樣子了!有哪個近支親貴,會遲鈍到你這個地步嗎?

    “我還是那句話,”恭王平靜的說道,“現在還談不上這個,若真有天崩地坼的一天,嗣皇帝的人選,自然是一秉公議,我自己,沒有任何的看法。”

    醇王呆了一呆,六哥的說法,好像哪兒有點兒古怪……

    嗯,想起來了,在朝內北小街軒親王府後花園芙蓉榭的時候,他說的是:

    “就算真有天崩地坼的一天,其後,何去何從,也要仰賴兩宮皇太后乾綱獨斷,大位誰屬,豈是我等做臣子的可以妄議的?”

    現在,變成了“嗣皇帝的人選,自然是一秉公議”。

    這……

    一前一後,頗有不同,可是……

    芙蓉榭之會,說到“議立嗣皇帝”的題目,恭王什麼都往“上頭”推,堵得醇王差點兒憋出眼淚來,他當時就覺得,六哥實在是太過分了!依本朝的祖宗家法、體例故事,這種事情,一定是要“內咨親貴”的——特別是“近支”親貴,並非盡由兩個年輕的嫂子,關起門來,一言而決,六哥怎麼好如此說法呢?簡直就是不負責任嘛!

    “一秉公議”,才是正論。

    可是,呃,正論是正論,但這個正論,好像……什麼都沒有說呀。

    “一秉公議”之後,緊接著就說什麼“我自己,沒有任何的看法”,哼,也不曉得,他是真沒看法,還是假沒看法?反正,他就是不肯明確表態,不肯提出某個具體的人選——沒有具體的人選,那還怎麼“議”?

    事實上,從“仰賴兩宮皇太后乾綱獨斷”,到“一秉公議”,是十分重大的改變,恭王絕不是“什麼都沒說”,也絕不是“什麼看法都沒有”,只是,他的深意,此刻的醇王,全然領會不到。

    醇王還不死心,試探著說道:“六哥,你說,這個事兒,我上個摺子……好不好?”

    恭王嘆了口氣,說道:“你一定要上這個摺子,我也攔不住,不過,你倒是想一想,摺子遞上去了,你是想上頭‘交議’呢,還是‘留中’呢?”

    “自然是‘交議’啊。”

    “你跟‘東邊兒’吵了那麼一架,‘上頭’的意思,你也該很明白的了——如果人家不肯‘交議’呢?”

    醇王張了張嘴,答不上話來。

    那就只能“留中”了,親王銜的郡王上摺子,被“留中”,無聲無息“淹”掉了,那是很沒有面子的事情。

    他不曉得再說些什麼了,過了一會兒,見恭王還是不說話,只好訕訕的說道:“那,我回去好好兒想想。呃,六哥,你還有什麼吩咐嗎?”

    “非常之時,謹言慎行。”

    醇王愣了一愣,心中並不以為然,但還是點了點頭,說道:“是,六哥的話,我記住了。”

    頓了頓,“那,我就告辭了,有什麼事兒,我再來向六哥請訓。”

    “好吧,”恭王說道,“我也不虛留你了,如果你還願意聽我嘮叨,不管什麼事兒,不管什麼時候,都可以來找我。”

    恭王這句看似隨意的客氣話,同他之前的某些態度,其實也有微妙的差別,不過,醇王依舊沒有聽出來。

    “是,”醇王說道,“我走了,六哥,你早些安置吧。”

    醇王離去之後,恭王並沒有馬上去“小房子”,他站在滴水簷下,看著醇王的背影隱沒在夜色中,默然良久。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7-5 20:47
第一八四章 七月流火

    恭王並不確定,醇王是否把他的真實想法,都說給自己這個當哥哥的聽了。

    當醇王說他打算將神機營做“特別的調動和佈置,以防不測”時,真正把恭王給嚇到了。

    恭王不能確定,這到底僅僅是醇王單純的“好事”?還是真的“別有所圖”?甚至……“蓄懷異志”?

    果真如其所言,他是真心以為“皇上病重,人心浮動”,“這個時候,比較容易出亂子”,因此要“多做一點兒防備”,神機營呢,是規模最大的一支天子禁軍,應該有所措置,那麼,他應該去找關卓凡,為什麼要來找自己?

    醇王雖然頭腦簡單,但畢竟不是小孩子了,親王銜的郡王都封了,神機營也管了這麼些年,難道真的不曉得,不請旨便擅自調動、部署神機營,意味著什麼?

    但是,亦如其所言,“難道我還能夠造反不成?說出去,也沒有人相信啊”——呃,老七還真不像是這種人。

    那是為了什麼?

    草灰蛇線,不能無因。

    好好回想一下,好好回想一下。

    芙蓉榭之會的時候,醇王“石破天驚”,在恭王看來,他雖然冒失激進,操之過切,理路不清,但情緒總還是正常的。

    接下來……嗯,是小皇帝“天花之喜”的第一十九天,親貴重臣齊聚乾清宮內奏事處看脈案,醇王的情緒,就有點兒不正常了,當眾高聲說道:“國家將有大變,你我身為國戚,與國同體,豈能一默無言?”

    乾清宮可是天子正衙,不是哪一家的後花園。

    再接下來……就是“鬧殿”了。

    聽說和“東邊兒”吵得很厲害。都把“東邊兒”給氣哭了。

    是不是,他“鬧殿”之後,生出了些什麼新的古怪的想法?

    譬如,他會不會真的認為,如果小皇帝駕崩,“上頭”無意“議立嗣皇帝”?

    不立嗣皇帝,這無論如何是不可能的。“上頭”就算想著抓權不放,也不會出以這種莫名其妙的、根本行不通的手段。事實上,立一個幼君,“垂簾聽政”的還是“垂簾聽政”,“恭代繕折”的還是“恭代繕折”,對上位者的權力。一點兒影響也沒有。

    不過,醇王確實有產生這種誤會的可能,他的腦筋不大清爽,“東邊兒”又是個笨口拙舌的,兩下里說扭了,生出類似的誤會,也不稀奇。

    嗯。他不是說,“‘嗣皇帝’的事兒,‘上頭’推來推去,我覺得怪怪的”。又說,“這個事兒,終究是避不開的”,云云,這不就是說,他認為,“上頭”有意不立嗣皇帝?

    於是。他覺得事態嚴重,就想到了自己手上的神機營,要做些“特別的措置”。“以防不測”?

    既如此,自然就不能請旨。也不能去找關卓凡商量了。

    只好來找六哥商量了。

    唉,這個腦筋!

    恭王思來想去,覺得以上情形的可能性是最大的。

    不過,也不能排除其他情形的可能性。

    但是,不論醇王的動機是什麼,恭王都必須徹底打消他的這個念頭。

    這個念頭,不僅荒唐,而且,太,危,險了!

    不論醇王的真實目的是什麼,擺在檯面上的說法又是什麼,他都不可能通過對神機營做“特別的調動和部署”,達到這個目的,因為,神機營根本就——沒,有,用!

    醇王大約是這個世上,對神機營最具信心的一個人。

    他這個神機營的主事人,根本不曉得神機營的真實斤兩是多少,也根本不曉得別人眼裡的神機營是什麼一副鳥樣子。他還以為,他管領的這三萬多人,是大清國最精銳、最犀利的一支軍隊;在京畿地區,更是一支擁有壓倒性優勢的力量。還以為,非常之時,進退之間,他的神機營,足以左右大局!

    同時,他也深信,因為他一向對部下“結以恩義”,因此,“有事”之時,部下必效死力,就是說,部下只會聽他的命令,不會看“上頭”的眼色、受機樞的約束——他在心底,是把神機營當做自己的私軍了!

    因此,他才會冒出“特別的措置”這種念頭。

    可是,恭王深知,如今的神機營,已經被醇王毀到了什麼地步!如果真要見仗,不論對手是誰,哪怕只是普通的土匪,先不說勝敗,單說出隊——出隊的時候,絕不會“溢額”了,只會“缺額”,這三萬兵員,一定有許多一聽說要打仗,或者閉門不出,或者“出去躲兩天”,根本不會到營報到的!

    如果對手是……軒軍,那麼,這仗根本就打不起來——連“出隊”大約都做不到!到營報到的,別說三萬人了,就是三千人,也未必能有!槍聲一響,這剩下的不足十一的兵員,必定洋槍一扔,一哄而散。

    醇王根本就不曉得,軒軍在旗人、宗室的心目中,在四九城的市井阛阓中,是一種什麼形象?

    至於“有事”之時,部下必效死力,只會聽他的命令,不會看“上頭”的眼色——那更是痴人說夢了。

    在神機營當差的,大多是黃帶子、紅帶子,這幫子“爺”,在下頭,連皇帝和太后,都是照樣譏諷戲謔,什麼荒唐走板的話都敢說,醇王在他們眼裡,“結結巴巴,連句整話都沒有”,和他們嘴裡的“廢物點心”,也差不到哪兒去,他們怎麼會服氣醇王?

    醇王自謂的“恩義”,給得太濫、太容易,在大多數的黃帶子、紅帶子眼中,不過是應得應分的照應——俺們祖宗功勞擺在那兒呢!哪裡會因為這個,就替醇王賣命,甚至去冒“別有用心”、“蓄懷異志”的大險?

    “不受機樞的約束”嘛,倒大約是真的——意思是說,假如命令神機營去見仗、甚至去和軒軍對陣的,是機樞,那麼,神機營的這班“爺”們,該一哄而散的,還是一哄而散——在這上面,軍機處的面子,並不比醇王的面子更大。

    還有,神機營的士兵,平日裡,絕大多數都不在營,“有事”之時,必須以“出操”的名義,一一徵召,這個過程,吵吵嚷嚷、拖泥帶水,什麼秘密能保得住?

    所以,恭王確定,如果醇王真的冒冒失失的“調動、部署”神機營,正正是授人以柄,人家順勢輕輕一推,神機營就要轟然塌散!不說天津的兵了,人家在北京城外,先就擱著兩支兵——近衛團一支,豐台大營一支,現在又通了電報,什麼信兒,都是瞬息可達,只怕神機營的“爺”們還在家裡準備菸槍之類的行頭,大門還沒有邁出去,人家的兵,就已經進了城了!

    那才叫“不測”呢!——本來啥事兒也沒有,自己瞎折騰,生生的捅出了天大的簍子來了!

    神機營既作鳥獸散,醇王的下場,大約就是去和他五哥作伴——這恐怕是逃不掉的。

    自己呢?

    七月流火的天氣,恭王渾身上下,起了一層寒慄!

    如果自己已經表露出了爭奪大位的意思,對方會怎麼做?

    那還用說?對方必然一口咬定,醇王“舉兵作亂”,目的就是為了將他六哥扶上太和殿的那張寶座——不管醇王的真實動機是什麼!然後,以“神機營之亂”做藉口,“瓜蔓抄”上自己,譬如,今晚醇王之來訪,就是勾連綢繆、逆圖不軌嘛!最後,一股腦兒的送到燒酒胡同圈禁起來,“鐵證如山”,哪個又能不服氣呢?

    一桶冰冷的雪水,兜頭兜腦的澆了下來,澆在恭王被寶鋆鼓搗起來的滾燙的心思上。

    圈禁還算好的,自己和老七,會不會……步肅順、載垣、端華的後塵?

    殺********,可是自己親手開的例!

    恭王的冷汗,從背上滲出來了!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7-5 20:47
第一八五章 人心可易 天道難憑

    還有,恭王覺得,他已經……按不住醇王了。

    對六哥,醇王打小就是崇拜的、敬畏的,四哥是君,醇王一直視恭王為事實上的長兄,長兄如父,耳提面命,在相當長的一段時間內,恭王的話,對醇王來說,有著嚴父一般的力量。

    當然,五哥的年紀更大些,可是,五哥出繼到三叔綿愷家的時候,醇王的年紀還很小,連五哥長什麼樣子都記不大清楚,彼此感情自然疏落。事實上,就算奕誴沒有出繼,從小到大,都長在宮中,醇王對他五哥,也絕不會有對恭王的那份崇敬。

    別的不說,就說讀書,醇王的書,雖然讀得不及四哥、六哥好,但大致也算過得去,五哥……哼哼,根本就是草包一個嘛!

    讀書不行,腦筋更不清爽,說話辦事,十足二愣子一個。

    醇王是打小就看不起他五哥的。

    不過,人總是要長大的。

    醇王對恭王的長期的尊崇和服帖,使恭王對醇王,始終保持著一種對待沒有長大的小弟弟的態度,一方面,卵翼庇護,盡心盡力;另外一方面,若有所不滿,便任意呵斥,頤指氣使。

    恭王並沒有認真的想過,這個七弟,早就娶了福晉,生過兒子,封了郡王,加了親王銜,身上御前大臣、領侍衛內大臣、掌管神機營印鑰、這個都統、那個都統,一大堆的差使,已經是正經的國家重臣了。

    退歸藩邸之後,恭王的這種態度,也沒有什麼實質性的改變。

    因此,芙蓉榭之會,他斥責醇王“謬矣”,不留餘地。甚至說出“你別叫我六哥”這種話;在乾清宮內奏事處,罵醇王“早上出門之前,喝了多少酒嗎?怎麼在這裡胡說八道?”

    這些話,都是當著親貴重臣的面兒說的,全然不給醇王留一點面子。

    恭王這麼做,固然是拿醇王作伐子,以“自明心跡”。可是,換一個人,他絕不能如此疾言厲色,說到底,內心深處,還是將醇王看做不懂事的幼弟。可以任意呼喝。

    但今天晚上,恭王突然發現,老七早就不是過去的老七了——只是自己這個做哥哥的一直沒有發現罷了。

    之前,怎麼能夠想的到,他不僅同自己反覆辯駁,甚至還打斷自己的說話?

    這個變化,是什麼時候開始的呢?

    在“議立嗣皇帝”的題目上。醇王“石破天驚”,言人之不言,首倡其議,擇善固執。犯顏錚諫,從頭至尾,表現出了極其強烈的獨立性、進取心和引領風潮的慾望,這放在以前,是不可想像的!

    轉折點在哪裡呢?

    應該就在自己“退歸藩邸”。

    醇王一定是這麼想的:六哥既然“退歸藩邸”了,那麼,六哥的位子就該由我來接。宗室之中,就該以我為首,遇到大事。就該我來挑大樑了!

    在恭王的羽翼和陰影中憋了許多年,終於熬到了頭。於是就迫不及待的爆發了!

    別人未必以醇王為然,但是醇王自己,卻一定認為這是理所當然的,而且,他也有足夠的底氣和自信。

    這,就是神機營了。

    他來找恭王,不是要求“批准”,而是尋求“支持”,對恭王的話,也不再是唯唯諾諾,反覆辯駁的時候,愈來愈多。

    甚至,還打斷了恭王的話——這是極不尋常的,正常情況下,只有長輩對晚輩、上級對下級,才可以這麼做。但即便長輩對晚輩、上級對下級,此舉亦不能輕易為之,因為,這是很不尊重談話對象的舉動。

    醇王不僅這麼做了,而且,對自己這個前所未有的不禮貌的舉動,並沒有什麼感覺。

    許多事情,在當事人沒有察覺的情況下,在不知不覺中,已經變過了!

    唉,老七已經不是過去的老七了,再也不能拿過去那一套來對待他了!

    自己和他的關係,已經發生了實質性的變化了!

    恭王悚然驚覺:假若……自己真的謀求大位,且不說別的人,單說這位七弟——他能服氣嗎?

    若放在五年之前,恭王還有醇王“服氣”的把握,現在——

    恭王不自禁的微微搖頭:不能了!

    還有,從醇王堅持提前“議立嗣皇帝”的主張來看,他對正常的統緒傳承,有極其深刻的執念,他能夠允許有人去翻十七前的舊賬,推翻既有的統緒嗎?

    只怕是難!

    恭王一度認為,“天道、人心”,都在自己這裡,現在冷靜下來,回過頭去看一看——先不說“天道”,先說“人心”,這個“人心”,真的在自己這裡嗎?

    只怕未必!

    自己的親兄弟,自己都沒有把握,況乎他人?

    一個個的擺一擺。

    首先是宗室。

    宗室裡邊,哪一個是自己的死忠?哪一個,肯幹冒終生圈禁、甚至殺頭的奇險,掙這個“擁立之功”的?

    一個都想不出來。

    “那邊兒”呢,倒是有一大堆搖旗吶喊的!

    恭王心目中之“那邊兒”,自然是他謀求大位最大的那個障礙——關卓凡了。

    再來看地方督撫。

    祺祥政變的時候,身陷囹圄的肅順,打過請督撫力保的主意——如果曾國藩、駱秉章、勞崇光、官文、彭玉麟等分頭上摺,請求“格外開恩”,寬免肅順、載垣、端華等人一死,那麼,兩宮皇太后和恭王,無論如何,不能不買面子,彼時出力剿匪,全靠這班人呢。

    對此,肅順是有把握的,因為,重用漢員,倚重地方,本來就是他的主意,曾國藩、駱秉章、官文、彭玉麟等能有今日,同他的大力支持是分不開的。

    可是,肅順到底失望了!曾國藩等漢人,固然一個屁沒放,官文這個滿人。也一聲沒吭,一十八省督撫,一默無言,眼睜睜的看著肅順被推上了菜市口。

    到了最後,“上頭”也好,階下囚也好,旁邊兒看熱鬧的也好。都看明白、想明白了:在地方督撫眼裡,“上頭”變來變去,不過是在“鬧家務”,誰上誰下,關我們屁事?反正又不動我們的位子!

    這個道理,殺肅順、載垣、端華的時候自己是明白的。怎麼時過境遷,反倒有些糊塗了?

    恭王背上的冷汗,一層層的往外冒。

    何況,目下的地方督撫,兩江、兩廣等最重要的地盤,都有“那邊兒”的私人,直隸、湖廣、陝甘等地的頭腦。就算不是“那邊兒”的盟友,也絕對不會主動站到“那邊兒”的對立面去。

    機樞呢?

    恭王苦笑:更不用說了!

    不計“他”,其餘幾個大軍機,只有文祥是唯一一個“自己人”。可是,恭王知道,文祥不是寶鋆,此刻不是辛酉年,關某人不是肅某人,文祥是絕對不會支持自己去翻十幾年前的舊賬的!

    內閣、六部、都察院……

    一、二品的大員,一個個的數過去。要麼不足為恃,要麼根本不會趟這灘渾水,要麼就是“他”的人。

    真正靠得住的“自己人”。少之又少。

    愈想愈是沮喪!

    自己這麼些年苦心培養的“班底”,都到哪裡去了?

    發了好一會兒的悶。恭王終於想清楚了這個問題。

    自己所謂的“班底”,大部分其實還在,但是,這其中的大多數人,只有自己在台上,才能發揮作用,自己下了台,失權失勢,“班底”也就不成其為“班底”了。就是說,這班人裡邊,像寶鋆這樣,真正算作自己的“私人”的,並不多,順境也好,逆境也罷,都肯為自己“效死”的,少之又少。

    何況,其中不少人,包括原先“恭系”的最重要、最核心的成員,如曹毓瑛、許庚身之流,已經“過檔”到那邊兒去了!

    此消彼長啊!

    剩下的人,被反覆的拆分、打散,流寓不定,就算有人依然“有心”,也已經難以形成合力了。

    譬如,自己原先的最重要的“基地”,現已不復存在的總理各國事務衙門。

    恭王回想起來,不禁疑惑:自己臨走之前,給文祥和寶鋆出的那個將總理各國事務衙門和顧問委員會“二合一”的主意,會不會……其實是個餿主意?“那邊兒”順水推舟、借力打力,“二合一”之後,自己這邊兒,非但未能搶得一塊新的地盤,反而連原先的地盤都失掉了!

    唉!

    再有,“這麼些年”,“那邊兒”也在培養自己的“班底”,不聲不響的,幾年下來,卓然有成!

    還有,恭王仔細想了一想,不論朝廷還是地方,“他”安插在關鍵位子上的人,大多都是他的“私人”,“有事”之時,都是可以為他“效死”的,這一點,自己真正是比不了!

    軍隊——就更加不必說了!

    唉!

    再說“天道”——“既有的統緒”,真的有問題嗎?如果確有問題,那麼,這個問題,真的大到了必須推翻重來的地步了嗎?

    文宗得位,確有投機取巧之嫌,但南苑校獵之時,“不忍傷生以干天和”;宣宗御榻之前,伏地流涕,孺慕至誠,這些,斥其“扮戲”,只能腹誹,無以實證,不可能拿這些來證明他“得位不正”。

    至於寶鋆批評宣宗立儲“不以賢”,確實,恭王是公認比文宗能幹的,可是,又如何?拿什麼來做證明呢?——你怎麼證明,當年若立你為儲,你這個皇帝,就一定做的比文宗好呢?時光畢竟不能倒轉!

    沒有實在的證據,宣宗立皇四子為儲“不遵祖制”的指責,就難以成立。

    寶鋆的話,看似氣勢縱橫,雄辯強據,其實,只能夠拿來替自己人打氣,或者在暗處發酵輿論之用,不能擺到檯面上,給予對手致命一擊。

    真正能拿來用的,只有一個“楊梅”。

    小皇帝的“楊梅”,“過”自生身父母,是可能的,但是,到底是“過”自生父,還是“過”自生母,全靠推論,不論“過”自誰,皆無實證,實在難以定論,一定要說小皇帝的“楊梅”是文宗的責任,連恭王自己都不信服,又如何能夠說服大多數的旁觀者呢?

    何況,恭王相信,這個事兒,如果一定要在“生父”和“生母”之間二擇其一,“那邊兒”一定會選擇“生母”,原因呢,寶鋆自己也分析過了,小皇帝的“楊梅”若“過”自生父,文宗即得位不正,他本人、他兒子、他妻子,統統地位動搖;小皇帝的“楊梅”若“過”自生母,則只罪慈禧一人,文宗、小皇帝以及慈安的地位,皆安然無恙。

    思來想去,“天道”這樣東東,也未必就在自己這裡!

    如果,“人心”靠不住,“天道”也靠不住……那,自己還有什麼?

    沒有了?

    沒有了。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7-5 20:48
第一八六 機鋒不可觸,千偈如翻水

    “小房子”裡,寶鋆一隻手捧著一本宋版的《春秋左傳正義》,一隻手端著高腳的水晶杯,慢慢兒的啜著杯裡的紅葡萄酒,表面上意態悠閒,實際上卻是望眼欲穿,《春秋左傳正義》上說了些什麼,基本沒過腦子。

    恭王一進小房子,他立即放下手中的酒杯,捧著書站了起來:“六爺。”

    咦,六爺臉上的神氣,似乎……不大對頭呀?

    “你坐。”

    恭王一隻手,朝寶鋆虛虛的按了按,自己先坐了下來,雙手在腿上輕輕一放,身子往“梳化椅”的椅背上一靠,微微仰起了頭,緩緩吁了一口長氣,臉上的神氣……果然有些古怪。

    眉宇鬱積,卻又有幾分……嗒然若失的樣子。

    “六爺?……”寶鋆的臉上,滿是探詢的神色。

    “老七來找我,”恭王終於開口了,“是想向我討個主意,他說,眼下聖躬不豫,人心浮動,神機營為天子禁軍,禁宮御苑的安靜,京畿地面的維持,都是有責任的,嗯,他忝掌神機營,這個,要不要請旨,做一點什麼特別的佈置,以安……聖心?”

    頓了一頓,繼續說道:“他自覺食君之祿,忠君之事,責無傍貸,可是,又怕開了這個口,‘上頭’以為其多事,說不定,還會有人說他的小話,因此,猶豫不定,只好過來跟我討個主意了。”

    醇王的來意,要不要跟寶鋆說,恭王是很猶豫的,醇王自行調動、部署神機營的想法,不止荒唐,近乎悖逆,寶鋆雖然是他的心腹中的心腹。但就這麼直捅捅的把醇王“賣了”,也甚不妥當。

    但是,寶鋆今晚來訪,所為者何?可以說,寶鋆已經把自己的身家性命,統統押給了恭王,如果恭王對寶鋆說假話。不要說在友朋之義上說不過去,彼此遮瞞關鍵信息,又如何能夠勾當大事?——雖然,此時,寶鋆心中的“大事”,和恭王心中的“大事”。已經不是同一件“大事”了。

    還有,沒有醇王的事兒作為由頭,接下來的某些話,也說不明白。

    因此,恭王替醇王加了句“要不要請旨”,並反覆婉轉譬解。

    “請旨”二字,十分關鍵。有了這兩個字,醇王的想頭,就頂多只能譏為“多事”,斥為“荒唐”。不能給他戴“專擅”、“悖逆”、“別有用心”、“妄蓄異志”等等帽子——反正,我光明正大地打報告,“上頭”不批,我就不做嘛!

    這樣,萬一相關消息由寶鋆這裡走漏——當然,這個可能性基本不存在——對醇王也不會造成什麼實質性的傷害。

    同時,以寶鋆的絕頂聰明。醇王的本意是什麼,應該能夠猜得出來,不至誤會。

    果然。寶鋆一聽,眼睛發亮。重重在大腿上一拍,說道:“好一個七爺!我怎麼就沒有想到神機營?真正是……兄弟同心!這個,果然是……打虎還靠親兄弟啊!”

    恭王愕然!

    確實,寶鋆一聽便曉得,“請旨”兩個字,根本是恭王自己加上去的,這一層,他可以說沒有誤會醇王的“本意”;然而,醇王的另一層“本意”,寶鋆卻完完全全地誤會了——醇王意圖自行調動、部署神機營,根本不是為了恭王!

    他怎麼一下子就想到了恭王頭上來了呢?

    恭王不由大起警覺!

    這說明了什麼?

    這說明了,外界看恭王、醇王兩兄弟,根本還是“一體”的——兄弟連心嘛!醇王若有異動,人們立時便會把賬算到恭王頭上,根本不是恭王之前想像的那樣,直等到自己表露出爭奪大位的意思了,“那邊兒”才會將恭、醇二王扯到一起,猛烈反擊。

    人們看醇王,同之前恭王看醇王,其實是一樣的,依舊把他看做處於恭王卵翼和陰影之下的一個小弟弟,沒有多少自己的主見,如果老七有什麼大動作,不消說,那一定是出於老六的指使。

    寶鋆是地地道道的自己人,猶如此想法,況乎他人?

    恭王背上的冷汗,又出來了!

    接著,他腦海中跳出一個念頭來:朝內北小街芙蓉榭、乾清宮內奏事處,自己兩次在大庭廣眾之下呵斥醇王,人家說不定還認為:嘿嘿,兩兄弟唱雙簧,扮得還挺像嘛!

    那……眼下,鐘粹宮、朝內北小街,到底怎麼看自己?

    恭王的額上,也見汗了!

    寶鋆見恭王神色有異,不禁有點兒擔心,說道:“六爺,你是不是……有哪兒不大舒服?”

    恭王搖了搖手,透了口氣,然後苦笑說道:“佩蘅,你是誤會了,老七這個想頭,跟我一丁點兒關係也沒有——他不是為了我!”

    寶鋆一怔,說道:“那……七爺是為了什麼?”

    “他是為了他自個兒!”

    “他自個兒?……”

    寶鋆沉吟了一下,突然間,眼睛睜得老大:“六爺,你是說,那個位子……七爺亦有意乎?”

    輪到恭王“一怔”了:“那個位子?什麼位子?”

    但他馬上反應過來,失聲說道:“嗐,你想什麼呢?怎麼可能?”

    這個誤會,愈鬧愈大了!

    “呃,那麼……是為了什麼?”

    “是為了……”

    恭王突然語塞,是啊,是為了什麼?

    醇王和“東邊兒”大吵一架,生出了若天崩地坼,“上頭”寧大位虛懸、也不立嗣皇帝的誤會,因此欲陳兵造勢,以防統緒不繼——這一切,只是恭王自己的猜想,到底是不是醇王的“本意”,實在不好說。

    看,寶鋆智力未必在自己之下,他就想不到這上頭來。

    醇王想自立,想引領風潮,想扮演自己原先的角色,這些,也都是自己的猜想。其“本意”到底是什麼……唉,仔細想想,其實又何必由自己這個已經退歸藩邸的“閒人”,去為其“代言”呢?

    恭王嘆了口氣,說道:“老七是為了什麼,我不曉得,我也沒問。我只是說,依我之見,沒有這個必要,如果真的需要什麼特別的措置,‘上頭’和軍機自然會安排,差使派到了神機營。他遵旨辦理就是;差使沒有派過來,你就安生呆著,不必多此一舉。”

    寶鋆的臉上,似笑非笑的:“六爺,你方才可是說,七爺是‘為了他自個兒’。”

    恭王的心裡,突然湧起了一股強烈的厭煩感。對寶鋆,對醇王,對兩宮,對關卓凡。對政爭的你來我往,都深感厭煩。

    他平靜的說道:“我的意思是,老七愈來愈有自己的主意了,他其實是在自行其事——這可不就是‘為了他自個兒’?他過來找我,不過是大面兒上,對我這個做哥哥的,表示一下尊重的意思罷了……”

    說到這兒。恭王亦覺不能自圓其說,自失的一笑,說道:“朝內北小街芙蓉榭的事兒。你是聽說的了;乾清宮內奏事處的事兒,你是親眼見到的了。老七——他確實是愈來愈有自己的主意啦。”

    寶鋆看著恭王,不做聲,移時,“嘿嘿”一笑,說道:“六爺,你今兒可是有點兒奇怪呀,想來,是在香山碧雲寺呆久了,天天和大和尚們打啞謎,說出話來,都語帶機鋒了——‘機鋒不可觸,千偈如翻水’啊,哈哈!”

    “機鋒不可觸,千偈如翻水”,是蘇軾《金山妙高台》裡的句子。

    寶鋆這幾句話,略帶譏諷,不過,他和恭王,是能夠相互開玩笑的,恭王並不以為意,也笑了笑,說道:“機鋒談不上,不過,說起香山碧雲寺,你倒是提醒了我——明兒一早,我就回碧雲寺去。”

    寶鋆大為愕然,回香山碧雲寺?還明兒一早?那還怎麼做“竟夜之談”?再說,這是什麼時候?怎麼好躲出城去?

    “這個時候回碧雲寺?六爺,這……不合適吧?”

    “沒什麼不合適,”恭王搖了搖頭,“我又不是醫生,留在這兒,能幫什麼忙?只能夠添亂!再者說了,天時熱得很,我這個人,實在怕熱,山裡邊兒本來就涼快,又不必見天兒朝珠袍褂的,唉,容我透口氣兒吧!”

    寶鋆微微張開了嘴,一副瞠目結舌的模樣。

    怎麼回事?難道,六爺的念頭……已經變過了?!

    去見醇王之前,還好好兒的呀!怎麼見了醇王回來,就調轉了頭?醇王到底跟他說了些什麼?

    寶鋆不自禁的搓起手來——這是他情緒焦慮時一個下意識的動作。

    問題到底出在哪裡?

    無論如何,得先把恭王穩住——留在城裡再說。

    “六爺,”寶鋆說道,“你現在回香山碧雲寺,實在是不合適!太……扎眼了!皇上病成那個樣子,親貴都有‘侍疾’的責任,你現在走掉了,言路上,多難聽的話,都說得出來!弄不好,再背上個處分——唉,你何必替自己找這個麻煩?”

    頓了頓,繼續說道:“你如果嫌鳳翔胡同這兒熱,可以……去鑑園呀!鑑園對著北海,涼爽的很,你上了樓,湖光山色,風涼水冷,別說什麼朝珠袍褂了,就算赤了身子,什麼也不穿,也沒有人見得著啊!哈哈!”

    寶鋆自然曉得,恭王的“怕熱”之說,只不過是一個藉口,可是,咱得給你一個台階下啊。

    問題是,恭王根本就不想下來。

    他想要的,就是“不合適”,就是“扎眼”,就是“難聽的話”,甚至,就是“處分”。

    “我要是真赤了身子,”恭王笑著說道,“還是在山裡赤著好些——鑑園那邊兒……嘿嘿,北海雖然湖光瀲灩,可是,佩蘅,你難道不曉得,有‘千里鏡’這樣東西麼?”

    寶鋆真正急了:“六爺,皇上的病情……呃,就在旦夕之間!一旦出了‘大事’,你不在,咱們的事兒……呃,我是說,京裡邊兒的事兒,沒有人主持呀!”

    “有軍機,有內閣,有那麼多的親貴,要我主持什麼?”

    恭王意態悠閒,和寶鋆的氣急敗壞,相映成趣:“難道是‘恭辦喪儀’?我看,這個差使,不會派給我,我辦事兒‘疏略’,已經辦砸回一次差使了,不能再來一回吧?”

    恭王說的,是當年康慈皇太后崩,文宗以他“辦理皇太后喪儀疏略”為由,將他逐出軍機處,開去一切差使,“回上書房讀書”。

    這自然只是文宗的藉口,且這個藉口,非常之拙劣和反諷,辦理康慈皇太后的喪儀,天底下難道還能夠找出比恭王更加盡心竭力的人?——康慈皇太后可是他的生母啊!

    寶鋆脫口而出:“先帝荒唐!所以,所以……”

    所以我要留下來,跟他的兒子、老婆作對,將他這一支,連根拔起?

    恭王莊容說道:“雷霆雨露,皆是君恩,我沒有一點兒怨懟之意——佩蘅,有些話,不要再說了。”

    寶鋆目瞪口呆。

    這個六爺,真的是變過了!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7-5 20:48
第一八七章 額娘可就在旁邊兒呢

    理藩院後胡同,榮安公主府。

    晚膳是敦柔公主和關卓凡兩夫妻陪著麗貴太妃一齊用的,而且,三個人是一張桌子。

    小家小戶,吃飯的時候,一家子攏在一起,是極尋常之事——家裡地方小,也根本分不開。但在朱門大戶,類似的情形,卻是非常少見的。

    關卓凡是女婿,麗貴太妃是丈母娘,長幼有序,男女有別,正常情況下,用膳之時,絕沒有女婿和丈母娘同桌的道理;就是不同桌而同屋,也是沒有道理的。

    別說關卓凡了,即便榮安公主,因為她已經出了閣,嫁了人,原則上,也不能再像以前在宮裡邊兒那樣,和額娘一塊兒同桌用膳。

    當然,她有“視膳”的義務,就是服侍麗貴太妃用過了膳,再回到自己日常起居之處,自行用膳。

    當然,原則歸原則,事實上呢,榮安公主“釐降”之後,“視膳”之時,娘兒倆一直是同從前一樣,一塊兒同桌用膳的,從來沒有過榮安公主杵在一旁,看額娘吃過了,再回去自己吃的。

    如果,輪到關卓凡到理藩院後胡同榮安公主府“值日”了,榮安公主就儘量陪著丈夫一塊兒用膳。

    說“儘量”,是關卓凡或者因為公務繁忙,或者因為另有宴飲酬酢,有時候,到達理藩院後胡同之時,早就過了飯點兒,榮安公主自然是願意等著夫君的,問題是,這麼幹,一次、兩次可以,每次皆如是,行跡過著,對關卓凡也會造成不必要的心理壓力。如果關卓凡已經在外邊兒吃過了,也不能要他再吃一次,只好自己先吃了。

    一個月內,關卓凡只有三分之一的時間,在榮安公主這兒“值日”,這十來天裡,又只有大約一半左右的時候。能夠夫妻倆一塊兒用晚膳。對於榮安公主來說,通扯下來,可以夫妻同桌共食的日子,一個月最多不過五、六天,因此,每一天都是“寶貴”的。

    也正因為這個。凡是關卓凡在府裡用晚膳的時候,麗貴太妃就不肯叫女兒“視膳”了,女兒一露面,就往回趕她,“你在這兒,我心裡著急忙慌的,也吃不好。你趕緊回去,我一個人用,自在多了”,云云。

    榮安公主自然曉得額娘是為了叫她早些“夫妻團聚”。可是,不“視膳”,未免壞了規矩,因此,大為作難。

    這個情況,叫關卓凡知道了,說道:“這有什麼好作難的?咱們倆一塊兒陪麗貴太妃用膳好了。”

    榮安公主大出意料。她又驚又喜,這敢情好!

    可是——

    猶豫了一下,下意識的左右望一望。不自禁的微微壓低了聲音,問道:“這麼做……合規矩嗎?”

    “有什麼不合規矩的?”關卓凡笑了一笑。“‘天倫’二字,就是最大的規矩!母女之倫、夫妻之倫,都是‘天倫’,但凡有什麼‘小規矩’,礙著這個‘大規矩’了,都該調動調動!眼下咱們家,不就是這個情形?這個事兒,聖人在書裡,是明確地說過的,‘禮有經,亦有權’嘛!”

    《禮記》,榮安公主是沒有讀過的,原來,聖人和書上都是這麼說過的?哎喲,這就好辦了!

    她看著雄辯強據的丈夫,水汪汪的眸子中,滿盈著傾服和感激,低聲說道:“那麼,我就這麼去跟額娘說了?”

    “行,這個事兒,就這麼定了!”

    說罷,關卓凡又笑了笑,說道:“真要是死扣規矩,你‘視膳’的時候,就不能陪麗貴太妃吃飯,只好杵在一邊兒,當條木樁子;就是咱們小兩口兒,也不該同桌用膳的——直到晚上就寢之前,才好見面!”

    頓了頓,“真這麼幹,不叫守規矩,只好叫‘膠柱鼓瑟’,哼哼,那咱們小兩口兒,還怎麼‘琴瑟和諧’啊?我娶老婆,你嫁老公,還有個什麼勁兒啊?”

    榮安公主的臉兒紅了,想輕輕的啐一口,沒敢。

    *

    *

    用過了膳,漱過了口,奉上茶來。

    榮安公主輕輕啜了口茶,對關卓凡輕聲說道:“我有個事兒,想同王爺商量一下。”

    “你說。”

    “我想明兒進宮,”榮安公主說道,“給皇額娘請安。”

    “好啊,”關卓凡微覺奇怪,“這個事兒,不用同我商量啊。”

    “我是說,”榮安公主微微猶豫了一下,“這個時候,我進宮去,不會……打攪到皇額娘吧?”

    “不會,”關卓凡說,“這個時候,母后皇太后……”

    他本來想說,“這個時候,母后皇太后正需要親人的慰藉”云云,轉念一想,不必如此“畫公仔畫出牆”,改口說道:“……見到你,一定是很欣慰的。”

    “嗯,那,我就放心了。”

    頓了一頓,榮安公主鼓足勇氣,將話說了出來:“我還想……去看一看皇上,你看,這個,呃,可不可以呢?”

    哦,這才是你真正要和我“商量”的事情。

    關卓凡沉吟不語,榮安公主和麗貴太妃相互看了一眼,心不由的都微微的提了起來。

    過了片刻,關卓凡輕輕的搖了搖頭。

    榮安公主輕輕的“啊”了一聲,臉上滿是掩飾不住的失落。

    關卓凡嘆了口氣,伸出手,握住了妻子扶著茶碗的那隻手。

    榮安公主渾身一顫,臉兒“刷”的就紅了,額娘還在一邊兒呢!

    她的手,下意識的微微一掙,連帶著茶碗也晃了一下——自然,是沒有掙動的。

    臉是紅了,但同時,似乎有一股暖流,自丈夫的手上傳了過來,一直流入自己的心底,臉上失落的神情,瞬間變淡了許多。

    麗貴太妃妙目流波,在女兒、女婿握在一起的手上一繞,迅速迴避了開去。臉兒也不由微微泛紅了。

    她端起茶碗,用碗蓋輕輕的撥弄著茶碗裡的茶水——事實上,並沒有什麼茶葉漂浮在水面,這只是一個掩飾性的動作,以掩飾她莫名其妙的怦怦心跳。

    “你和皇上,”關卓凡柔聲說道,“姊弟情深。我有什麼不曉得的?皇上病重,你飯吃不香,覺睡不好,整個人都憔悴了!”

    頓了一頓,說道:“本來,換了普通人家。弟弟病重,姊姊探視,是再正常不過的事情,可是——‘天子無私事’!”

    他又嘆了口氣,說道:“皇上的病,迄今為止,對外邊兒。還是說的‘天花’——他體內的‘邪毒’,到底是什麼,到現在也沒有明確的定論。”

    “……嗯。”

    “‘天花之喜’——‘叩喜’,是有規矩的。親貴們已經替皇上‘叩’過‘喜’了;女眷方面,天子天花,皇太后慈懷曲體之外,給皇上‘叩喜’的,只有皇后和皇上自己的妃嬪,一般來說,沒有叫其他女眷‘叩喜’的。外眷入宮‘叩喜’,更是從來沒有過的。”

    您既然嫁出了宮,就算“外眷”啦。

    “……嗯。”

    關卓凡握著妻子的手。微微的緊了一緊,說道:“規矩並不是一定不能變通。可是,如此一來,外界難免會有許多猜測,或有人以為,公主視疾,事出非常,這個,皇上的病情,是不是……有了什麼重大的變化?是不是,已在……旦夕不測之間?”

    “啊……”

    “還有的人,因為你是我的福晉,腦洞……呃,浮想聯翩,會把我也扯到這個事兒裡邊兒去。”

    榮安公主悚然而驚,連一旁的麗貴太妃,都不禁輕輕的“啊”了一聲。

    “是我想差了……”榮安公主的聲音微微發顫。

    “還有,”關卓凡神色鄭重的說道,“皇上體內的邪毒,到底會不會‘過人’,如果會‘過人’的話,又將如何‘過人’?都是未知之數。嗯,這些先不去說他,但是,天花,卻是確定可以‘過人’的——因為邪毒作祟,皇上的的天花,其實也沒有好利落,太極殿目下病氣糾葛,萬一一個不慎,沾染了病氣,那可是不得了的事情!”

    這段話說出來,榮安公主還沒有怎麼樣,先把麗貴太妃嚇住了,她忍不住開口說道:“我看,王爺說得對,你進宮,就單替母后皇太后請安好了,去皇上那兒,確實不合適——幫不上忙不說,還添亂,太極殿、長春宮那兒,現在一定……忙亂的很。嗯,等皇上大安了,多少話不能說呢?”

    說著說著,臉兒又紅了——目光又落到了女兒、女婿握在一起的手上,呃,實在是避不開呀。

    “大安”?這個,咳咳。

    還有,“王爺”?咳咳。

    麗貴太妃和關卓凡之間的稱呼,是個小麻煩事兒。作為麗貴太妃事實上的女婿,在宗法上,關卓凡卻和文宗平輩,也就是和麗貴太妃平輩,在對丈母娘的稱呼上,不能隨自己的老婆,只能稱呼她“貴太妃”;反過來,麗貴太妃稱呼關卓凡,卻是和女兒一樣的,也是“王爺”。

    關卓凡倒是有心請她叫自己“卓凡”,可是,咳咳,好像還沒到那個份兒上。

    榮安公主終於點頭說道:“好,明兒入宮,我就……不去皇上那兒了。”

    關卓凡見終於將她兩母女嚇住了,心裡不由鬆了口氣。

    事實上,他阻止榮安公主去探視小皇帝的最重要的原因,是不能夠叫榮安公主看見小皇帝目下的可怖形容——榮安公主雖然對小皇帝失望、不滿,但姊弟之情深,並沒有什麼實質性的變化,小皇帝的病容,一定會給榮安公主帶來強烈的刺激,甚至,留下深刻的心理陰影,這些,對關卓凡日後大計,大大不利。

    您既然往後退了,咱就趁熱打個鐵吧。

    關卓凡鬆開握住榮安公主的手,但沒有立即挪開,而是在妻子的手背上,輕輕的按了一按,以一種又溫柔、又有力的鄭重語氣說道:“皇上之外,你是先帝留下的唯一血脈,真正是萬金之體,就不為了你自己,也要為了——皇太后、貴太妃,還有我,乃至社稷、朝廷,珍重自己。”

    榮安公主有生以來,從來沒有被人戴上過這樣大的一頂帽子,不由漲紅了臉,心跳也快了起來——不僅僅是因為帽子太大,戴上了有點兒喘不過氣兒來,還因為丈夫“出格”的動作,以及他話中的“還有我”三個字——哎呀,“大庭廣眾”的,就這麼直捅捅的“訴說心曲”?額娘可就在旁邊兒呢!

    不過,榮安公主臉紅歸臉紅,剪水雙瞳之中,卻蕩漾著又羞澀、又喜悅的光芒。

    麗貴太妃目下的模樣,和女兒的極為相似:臉兒也是紅的,臉上的神情,也是一般的羞澀和喜悅——那個樣子,就好像關卓凡的手,按到了她自己的手上一般。除此之外,還有著難以掩飾的欣慰,和一絲若有若無的……羨慕?

    關卓凡話中真正的深意,榮安公主和麗貴太妃,眼下都還不能領悟。

    當然,這是自然的,關卓凡並沒有打算現在就掀自己的底牌,稍稍的打個底兒,就足夠了。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7-5 20:48
第一八八章 福晉高明!

    關卓凡給妻子戴了這頂大帽子之後,終於把手挪了回來。

    “說起‘天花’,”他沉吟說道,“公主和皇上,是親姊弟,皇上已見‘天花之喜’,公主可還沒有出過‘天花’……”

    話音未落,只聽麗貴太妃那邊兒,傳來一聲清脆的“咣啷”——這是麗貴太妃雙手發抖,手中捧著的茶碗,碗蓋撞擊碗身的聲音。

    她方才還微微泛紅的臉龐,轉瞬間已變的刷白了。

    榮安公主的反應,比麗貴太妃慢了半拍,不過,隨即也就明白了丈夫的言下之意。她倒沒有麗貴太妃那麼驚慌,反而伸出手去,在額娘手上按了一按——就像關卓凡方才對她那樣,溫言說道:“額娘,你別瞎擔心,哪兒就那麼巧了?”

    哼哼,還真不是嚇唬你——你是不曉得,原時空的你,是怎麼香消玉殞的!

    不過,本時空,你既然成了我關某人的老婆,這種事兒,就絕不能讓它發生了。

    “貴太妃之慮,”關卓凡說道,“不無道理……”

    剛說了半句話,就看見麗貴太妃向他投來了驚恐的眼神,關卓凡趕緊朝著丈母娘擺了擺手,說道:“不過,亦無須太過擔憂,亦無須太過擔憂!只要替公主‘種痘’,就可保無虞了!”

    聽到“種痘”二字,榮安公主和麗貴太妃,都嚇了一跳。

    “種痘”是什麼,她們是曉得的,但是,在她們心目中,這是一件極可怕、極麻煩的事情,同到鬼門關前走一趟,也差不了多少。就算成功“過關”。臉上也會留下瘢痕,那麼,榮安公主的如花容顏,豈非……

    榮安公主的臉,也變白了。

    關卓凡見把妻子和丈母娘都嚇得夠嗆,心下歉然,不過。沒有法子,不先嚇一嚇,接下來的話,效果就沒有那麼好了。

    “你們別擔心,”關卓凡說道,“我說的‘種痘’。不是咱們之前宮裡邊兒的老法子,而是西洋醫學的新法子,非常之簡單、便捷,用不著像咱們之前那樣,把人關了起來,不見外人,不見‘三光’——用這個新法子。作息起居,一如平日,該幹嘛、還幹嘛,什麼都不用避、什麼都不用忌的。”

    頓了一頓。“這個新法子,百試百靈,而且,同老法子不同,沒有一點兒的風險!還有——”

    他笑了一笑,說道:“用這個法子,除了在手臂上留下一個指甲蓋兒大小的瘢痕外。身上什麼別的痕跡也不會有——這一層,同老法子也是全然不同的,我的福晉的如花容顏。不會有一絲兒的減損,你們就放心好了!”

    關卓凡“我的福晉”如何如何的話。已經帶有“一絲兒”的調笑意味了,榮安公主不由大羞,她和麗貴太妃對視一眼,都在對方臉上看到了紅暈,也都看到了又驚又喜、將信將疑的神情:天底下居然有這樣子的好事兒?這不就跟……吃了仙丹一樣麼?

    “上海的兩個孩子,”關卓凡繼續說道,“天杲和曉曉,美國的兩個孩子,天晟和昕兒,都用這個法子‘種痘’,還有他們的娘,也都照此辦理——都種了痘了!”

    關卓凡的四個孩子,楊婉兒生的兒子,取名“天昊”;扈晴晴生的女兒,取名“曉曉”;米婭生的兒子,取名“天晟”,雅克琳生的女兒,單名一個“昕”字。

    老大關昕,老二關天晟,老三關天杲,老四關曉曉。

    榮安公主輕輕的“啊”了一聲,說道:“扈姐姐、楊姐姐、雅姐姐、米姐姐……幾位姐姐,還有幾個孩子,我可是一直都沒有見過,怪想她們的……”

    關卓凡心中苦笑:別說你了,其中倆孩子——“雅姐姐”生的關昕、“米姐姐”生的關天晟,我這個當爹的,都還一眼沒有瞅過呢!

    呃,照片不算。

    對扈、楊、雅、米四位有名分、沒名分的“姐姐”,以及四個庶子女,表達思念和牽掛,是榮安公主這個“正室”,顯示自己的“賢德”的題中應有之義,事實是否果真如其所言“怪想她們的”,倒是不必深究。

    關卓凡把自己的子女和他們的娘扯出來,效果很好,榮安公主和麗貴太妃信心大增:王爺既然已經給自己的親生骨肉以及他們的娘都種了痘,則這個“西洋醫學的新法子”,必定如其所言,“百試百靈”、“沒有一點兒的風險”、“非常之簡單、便捷”,還有,榮安公主的“如花容顏”,“不會有一絲兒的減損”!

    哎喲,這個世上,還真有這樣子的好事兒,還真有……仙丹!

    “這個好法子,”麗貴太妃嘆道,“若早些替皇上用了,不就……”

    說到這兒,才想起,自己這麼說,不曉得算不算“失言”?趕忙打住,不過,說出來的話,卻已收不回去,不由一臉的尷尬。

    關卓凡卻毫不介意,點了點頭,說道:“貴太妃說的不錯!這個法子,若早些替皇上用了,何至於有今日?可是——”

    頓了頓,“第一,乾隆朝之後,宮裡邊兒的‘天花’,是愈來愈少了,誰想得到,皇上竟會‘見喜’呢?”

    “第二,”關卓凡繼續說道,“這個法子,是西洋人的法子——辛酉之前,咱們是怎麼看待西洋人的學問的?要麼鄙夷不屑,視若無睹,要麼洪水猛獸,避之不及!這些,你們也都是曉得的。”

    榮安公主和麗貴太妃對視一眼,都默默點頭。

    “再者說了,”關卓凡的手指,在桌面上輕輕的敲了一敲,“‘種痘’,可不是什麼自鳴鐘、八音盒一類無傷大雅的玩意兒,把西洋人的法子,用在皇上身上,萬一有個三長兩短,出這個主意的人,有幾個腦袋好砍?嘿嘿,太醫院那班人做事情,不求有功,但求無過,一步路都不肯多走的,他們肯惹這個麻煩?”

    麗貴太妃輕輕嘆了口氣,低聲說道:“王爺說的是,太醫院……還真的就是這麼回事。”

    “還有,”關卓凡說,“西洋人之‘種痘’,種的不是咱們的‘人痘’,乍聽起來,確實有點兒匪夷所思——

    頓了頓,臉上似笑非笑的,“不要說太醫院了,就說你們二位……”

    說到這兒,自己把話頭打住了。

    榮安公主微嗔:“看你,說話說一半——我和額娘,信不過誰,也不能信不過王爺你啊?”

    咦,是嗎?

    “好,那我就說了,這個西洋法子,種的是‘牛痘’。”

    榮安公主和麗貴太妃都糊塗了:“‘牛痘’?那是什麼?”

    “這個‘種痘’的法子,”關卓凡說道,“是一個叫詹納的英吉利醫生發明的。以前,英國人‘出天花’,也是十分厲害的,十個英國人中,就有一個‘出天花’!可是,這位詹納醫生,卻發現了一個極有趣的事情,嗯,你們曉得是什麼嗎?”

    “不曉得呀。”

    “詹納發現,誰都會‘出天花’,唯有擠牛乳的女工,從來沒有一個‘出天花’的。”

    “擠牛乳?女工?”

    “是。”

    榮安公主和麗貴太妃的好奇心,都被提了起來:“那是為什麼呢?”

    “人會‘出痘’,牛也會‘出痘’,人‘出痘’,會‘過人’,牛‘出痘’,也會‘過人’,不過,人沾上了‘牛痘’,並無大礙,不過就是尋常的出疹子,過不了幾天,自己就好了,較之‘出天花’,天壤有別,可是——”

    說到這兒,關卓凡有意的停了一停,見兩位大美女,都全神貫注的,才繼續說了下去:

    “‘牛痘’和‘人痘’,所蘊之毒,卻是一模一樣的!所以,出過了‘牛痘’,就相當於出過了‘天花’,或是……種過了‘人痘’——這一輩子,就再也不會‘出天花’了!所以,擠牛乳的女工……”

    說到這兒,關卓凡又停了下來,含笑的看著自己的妻子和丈母娘。

    “啊,我曉得了!”榮安公主道,“必是擠牛乳的女工,都沾染過‘牛痘’,所以,就都不會‘出天花’了!”

    關卓凡大拇指一翹:“福晉高明!”

    榮安公主很高興,也有點兒不好意思:這算什麼高明?

    麗貴太妃也明白了:“這個‘牛痘’,‘種’給人之後,不過生個小病就好了,怪不得王爺說,‘沒有一點兒的風險’,‘非常之簡單、便捷’呢!”

    關卓凡含笑說道:“這個法子,初初的時候,‘種痘’的人,確實是要生個小病的,不過,現在早已做了改良,連這個‘小病’也不必生的——不痛不癢,什麼感覺也沒有!”

    頓了一頓,“不過,到底是‘牛痘’,不是‘人痘’,你們想啊,將牛身上的玩意兒,放到人身上去——嘿嘿,如果這個法子,真的施之於皇上,會不會有人說什麼……‘大不敬’呢?”

    你還別說,絕對有這個可能的。

    榮安公主曉得丈夫是什麼意思,她向關卓凡微微傾過了身子,壓低了聲音,紅著臉兒,說道:“你‘施之於’我好了,我不說你‘大不敬’!”

    關卓凡臉上露出了驚喜的神色,不僅是因為妻子之“接受新生事物”,還因為這話說的……嗯,很有點兒“閨房情趣”嘛!少見!

    你額娘、我丈母娘,可就在旁邊兒呢!

    他哈哈大笑,再次翹起大拇指:“福晉高明!”

    榮安公主偷偷看了一眼額娘,只見麗貴太妃微垂臻首,似乎亦是紅雲在面。

    她轉過頭來,對著丈夫嫣然一笑,瞬時間,關卓凡覺得,滿堂春花齊綻,耀目生輝。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7-5 20:48
第一八九章 為君洗手做湯羹

    晚膳之後,關卓凡回到自己的書房,“恭代繕折”。

    十幾份奏摺,一一批閱過了,攏共花了大半個時辰,看看表,已是亥初了。

    關卓凡合上最後一本摺子,正想大大伸個懶腰,只聽屋外隱約“啪”的一聲——聲音很熟悉,必是站崗的軒軍近衛團衛兵在立正行禮,果然,緊接著便聽到衛兵高聲說道:“貴太妃好!”

    關卓凡一邊兒想著,衛兵跟著就會再來一句:“公主好!”一邊兒心裡微覺奇怪,娘兒倆這個時辰跑到書房來找我做什麼呢?

    不想接下來聽到的,卻是麗貴太妃含笑的應答:“你好。”

    沒有“公主好”。

    關卓凡大奇:丈母娘一個人跑過來了?什麼情況?

    接著便是明間的丫鬟的聲音:“給貴太妃請安。”

    然後是麗貴太妃的:“起來吧,你給王爺回一聲,就說我來了。”

    關卓凡趕忙站了起來,不等丫鬟出聲,便高聲說道:“快請貴太妃!”

    丫鬟打起簾子,麗貴太妃跨過門檻,笑容滿面的進入次間。

    關卓凡微微張開了嘴:她的手上,居然端著一個倭漆托盤,一眼看過去,上面的那一碗,應該是——燕窩粥。

    什麼意思?丈母娘給女婿送宵夜來了?這位丈母娘,是貴太妃,這位女婿,是和碩親王,這未免……呃,太過匪夷所思了吧?

    關卓凡不及細想,先對打簾子的丫鬟說道:“怎麼好叫貴太妃自個兒端著?還不趕快接了過來?”

    呃,如果是在原時空,遇到這種情況,自然該俺自己搶上一步,接了過來,可是。這個時空,“男女有別”,俺可不好搶丈母娘手中的盤子啊。

    丫鬟剛剛答了個“是”字,麗貴太妃說道:“別——我就是怕她們毛手毛腳的,才自個兒拿著。”

    說著,走到書檯對過的的圓幾旁,將托盤放在圓幾上。直起身來,笑盈盈的說道:“這是我自個兒下廚熬的,請王爺嘗一嘗,還是不是那個味兒?”

    關卓凡一疊聲的說道:“豈敢屈貴太妃的大駕?真正是折煞我了!”

    心裡想,什麼叫“還是不是那個味兒”?哪個味兒呀?

    麗貴太妃馬上就答疑解惑了:“王爺不必客氣,這個燕窩粥。該熬成什麼樣子,我是請教過白氏的——她說過,你晚上公牘繁忙,大多數時候,都是要喝一碗燕窩粥的。”

    啊?

    話說,白氏陪小芸去了美國之後,關卓凡還真沒有再喝過類似的燕窩粥。

    “這種事情。”關卓凡滿面歉然的樣子,“交給下人去做就好,怎麼好勞動貴太妃呢?唉,真是。真是……”

    “下人們怎麼熬得出那個味道?”麗貴太妃笑道,“白氏的獨門秘籍,可就只傳授給我一個人了!麗妞兒還說,要替我打下手,我說,你從小到大,啥時候自個兒煮過東西啊?一邊兒安生呆著。別在這兒添亂了!”

    說罷,轉頭對那個侍立一旁的丫鬟說道:“你出去吧,這兒暫時不用你了。”

    那丫鬟答了聲“是”。福了一福,退了出去。

    小姑娘行禮、退出。舉手投足,都很規矩,眼睛卻忍不住骨碌碌的轉著——今兒的事兒,從來沒有見過,實在是好奇啊。

    關卓凡更是大奇:您倒是自個兒煮過東西?久聞永和宮的小廚房,飲饌精潔,原來您這位寵冠六宮的妃子,自己也下廚啊?您的手藝,啥時候學的呀?啊,應該是您進宮之前的事兒了吧?

    軒親王素來洞鑑萬里,不過,這一回,卻是猜錯了。

    麗貴太妃出身雖然普通,父親慶海,不過是一個六品的主事,但家裡一樣有丫鬟,有僕婦,她進宮之前,還真沒有下過廚,她的廚藝,是進宮之後,跟著小廚房的廚娘學的。

    永和宮的小廚房,飲饌之精,居東西六宮之首,連御膳房都要豎起大拇指,說個“服”字,這是彼時的麗妃多年悉心經營的結果,也是她爭寵、固寵的重要手段,文宗進了永和宮小廚房整治的御膳,就對御膳房的溫火膳再也提不起興趣了。

    懿貴妃輸給麗妃,有人“抓不住男人的胃”,有人“抓的住男人的胃”,也未嘗不是原因之一。

    “我的手藝,”麗貴太妃含笑說道,“大致還算過的去,有幾樣小菜,先帝在時,也肯說幾句好話的,加上白氏這位名師,這碗燕窩粥,大約不會難吃到哪裡去,王爺姑且試一試吧。”

    我靠,這真正是皇帝的待遇了——不對,還得看哪位皇帝,“今上”就沒有這個待遇,小皇帝到永和宮串門兒,頂多給點兒零食吃罷了。

    好吧,卻之不恭,卻之不恭。

    關卓凡連連稱謝,同麗貴太妃,隔著圓幾,面對面的坐了下來。

    麗貴太妃兩隻柔夷伸了出來,似乎要伸向托盤中的燕窩粥,到了半途,生生止住,變成了一個奇怪的“請”的手勢。同時,她尷尬的笑了一笑,臉兒又紅了。

    關卓凡微微一怔,便反應過來了:如果自己是文宗的話,麗妃一定要雙手捧起燕窩,送到自己的手裡——這其實是麗貴太妃的一個習慣性的、下意識的動作,做到一半,才醒起不妥,倉促“變招”,變成了這麼個奇特的姿勢。

    關卓凡心中一蕩:你不如就把我當做咸豐好了……

    此念一起,心裡連呼:“罪過,罪過!”眼前這一位,可不像慈安、慈禧,只是宗法意義上的“丈母娘”,這一位,可是自己的實實在在的丈母娘,別說真的有點啥,就是單單“意淫”,也是不可以的!

    他收攝心神,又道了一次謝,這才端起燕窩粥,慢慢兒的吃了起來。

    燕窩粥一入口,關卓凡就心中一動:甘香軟滑,猶在“白氏出品”之上,眼前這位麗人,果然不愧為紫禁城飲饌無雙的永和宮主人!

    不過嘛……

    嗯,這個味道,同白氏熬的,其實頗不相同,兩者的路數,似乎並不一樣啊?

    再吃了兩口,他確定了:麗貴太妃熬的這碗燕窩粥,同白氏熬的,其實並沒有什麼關係。

    真實情形應該是這樣子的:白氏入宮,到永和宮拜訪麗貴太妃,兩個人聊起榮安公主的未來夫婿,白氏必是說過,關卓凡有晚上喝燕窩粥的習慣,麗貴太妃便記在心裡了。不過,怎麼熬燕窩粥,她並沒有向白氏“請教”什麼——根本用不著。

    所謂“白氏的獨門秘籍,只傳授給我一個人了”云云,不過是她今天晚上的行徑的一個“引子”。

    麗貴太妃今天晚上的行徑,事出非常,一定是有著特別的目的。

    這個目的是什麼呢?

    本來,這碗燕窩粥,由榮安公主這個做妻子的送來,才是理所當然的,結果居然是由麗貴太妃這個做丈母娘的送了過來!

    如果是小家小戶也就罷了,問題是,這兒是固倫公主府,幾位主人,丈夫是和碩親王,妻子是固倫公主,丈母娘是貴太妃,如此“豪華組合”,天底下再也找不到第二“組”了。通常情況下,家業愈大,門戶愈深,規矩愈嚴,一般公侯人家,丈母娘和女婿說多一句話,都算“逾距”,何況“為君洗手做湯羹”?何況……親王、公主、貴太妃?

    我們曉得這家的男主人不愛守規矩,現在,連女主人也……咳咳,咳咳。

    關卓凡一邊喝著燕窩粥,一邊轉著腦筋:麗貴太妃此舉,是不可能瞞著榮安公主的——也不可能瞞得住,事實上,應該是母女倆商量好的,麗貴太妃自己方才也說了,“麗妞兒要替我打下手”什麼的。

    那麼,就是說,俺丈母娘要和俺說的話,不適宜由俺老婆來跟俺說,甚至,俺老婆連旁聽也是不適宜的。

    有趣了,到底是什麼事兒、什麼話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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