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血海,巨鯊,利齒,顫慄
順安河口。
雖然已經做足了心理準備,但海面上的景象,還是叫阮知方大吃了一驚。
他放下千里鏡,轉過頭,對何佐臣厲聲說道:“你不是說九條船嗎?這是幾條啊?——你不會數數嗎?!”
何佐臣早已慌了手腳,“中堂,方才……就是九條啊!這多出來的六條,許是……剛剛才趕到的?”
海面上,大大小小,一共十五條船,一字排開,遠遠看去,氣勢驚人。
只不過,“多出來的六條”,都是較小的船,每一條,都是二、三百噸的樣子。
何佐臣找了部下來問,可是,都是大眼瞪小眼,沒人說的清楚,這六條較小的船,是怎麼冒出來的。
阮知方懶得再同這群廢物廢話了,他再次舉起千里鏡,細細看去。
最大的那條兵艦上,三根巨大的桅杆高高聳立,立桅上伸出巨大的橫桅,猶如巨人張開了雙臂。
此時,船帆都已收起,最前面的那根立桅上,一面極大的長條形的旗旛,自最上面的橫桅垂了下來,直垂至瞭望台的上方,上書“大清國欽差周蒞屬部四品京堂加按察使銜唐”十九個大字。
這樣一面旗子,行船的時候,一定不會懸掛的,不然會妨礙船帆的升降和轉動,必定是錨定之後,才升了上去——就是說,這面旗旛,是專門拿來給越南人看的。
每一條船,船艏都懸掛著一面紅藍相間的旗子,待阮知方看清楚了旗子上的圖案,本已高高懸提的心,又是一悸:
一片血海之中,一隻藍色的鯊魚張開了血盆大口,利齒如刀,目紅如血。
事實上,這個“紅海血睛藍鯊旗”,每一條的船的船艉,也掛著一面的,只是目下阮中堂看不見。
六條較小的船,都是單桅船,船帆也收了起來,不過,不同於九條大船,六條小船的煙囪裡,都有濃煙冒出,這個,是正準備熄火呢?還是剛剛升火?
還有,這六條小船,其中的兩條,形制十分古怪——那個大大的、形如堡壘的鐵罩子,是做什麼用的呢?從裡邊兒探出頭來的那個物件,是一門大炮嗎?
可是——
這門大炮,觀其口徑,怎麼好像比那條最大的兵艦的主炮,還要大?!
這兩條小船,大約還不到那條……呃,“旗艦”的五分之一大吧?
焉有是理?
難道……我看花眼了?
算了,先不管這個了。
阮知方放下千里鏡,長長吐出一口濁氣,沉聲說道:“備船!送我過去!”
他的座船,是一隻“福船”,也有三根桅杆,可是,他這個“三桅船”,跟海面上的“三桅船”比起來,就天差地遠了;事實上,別說跟人家的大船比了,就是和那幾條小船比,也是遠遠不如——他的“福船”的排水量,不過五、六十噸,大約就是那兩隻形狀古怪的小船的五分之一罷了。
隨著座船的顛簸,“一字長蛇”的龐大船隊,愈來愈接近了,不需千里鏡,就看的清楚,每一條船,都通體漆成了黑色,在陽光下閃閃發亮,靠近水線的地方則漆成紅色,紅黑之間,以白條紋區隔,極其醒目。
艦艏的斜桅上,“紅海血睛藍鯊旗”,獵獵飄揚。
阮知方覺得,自己的心,好像被一隻大手攥著,愈接近“欽差船隊”,那隻大手,便攥的愈緊。
他想起了九年前,富浪沙聯手衣坡儒,先陷土倫,再攻嘉定,自己奉命率軍“剿夷”,竭盡全力,胞弟阮維亦戰死殉國,可還是擋不住富、衣聯軍的兵鋒,一敗再敗,終於不能不做城下之盟,簽了喪權辱國的《壬戌條約》,將南圻三省割給了富浪沙。
彼時,自己面對的,就是眼前的這種艨艟巨艦。
他清楚記得,當整個港灣都迴響著富艦巨炮雷鳴般的轟響,土倫的炮台,一個接著一個,像瓦片般四分五裂時,自己那種無力與抗、怎麼掙扎都翻不過身來的絕望感——這九年來,不曉得有多少次,夜半夢迴之時,因之大呼驚醒?
此時此刻,那種絕望感又悄然襲上了心頭。
阮知方的手,微微的顫抖起來。
說明一下,彼時的越南,稱西班牙為“衣坡儒”;土倫即後世之峴港,嘉定即西貢。
距離那條最大的兵艦——阮知方曉得,這是艦隊的“旗艦”——大約半箭之遙的時候,“福船”停了下來,對方派了一隻划艇來接阮中堂了。
阮知方終於來到了“旗艦”的跟前,他抬起頭來,只覺如山如岳,一陣目眩。
同時,他看見艦艏漆了兩個大字——“伏波”。
艦上放了一隻吊籃下來,請阮知方坐了進去,然後,將他緩緩的吊了上去。
阮知方暗暗舒了一口氣,俺還以為,要爬那個什麼“軟梯”呢!
阮中堂雖說“久歷戎行”,可到底已經是六十八歲的老人家了,年紀不饒人,手腳都沒那麼好使了;何況,因為要拜見天朝欽使,為隆重其事,換上了全套的“大朝服”——僕頭、蟒袍、玉帶、朝靴,穿了這麼一套行頭,就算再年輕十歲,爬那個“軟梯”,也是不大方便的呀。
吊籃一路升了上去,晃晃悠悠的,海面反射陽光,一片耀眼,阮知方又是一陣目眩,不由得微微閉上了眼睛。
待重新睜開眼睛,吊籃已經升上了甲板。
他小心翼翼的跨出吊籃,在甲板上踩實了,環顧四周,大大一怔。
一開始,他還沒有想明白,自己因何而“怔”,過了片刻,明白了——這條兵艦,實在是太乾淨了!
簡直——乾淨的過分了!
柚木甲板,埕光錚亮,纖塵不染。
可是,這支船隊,剛剛經過了數千里的長時間海途啊!
阮知方自然不曉得這支艦隊是打哪個港口的,不過,潛意識中,很自然的就把這個港口想做了“天津”——天津到順化,確實好幾千里呀。
再看船上其他的細節:艦上能夠見到的金屬件的表面都打磨的發亮,幾乎看不出海水和鹽霧侵蝕的痕跡。
所有的纜繩都盤得整整齊齊,每一個水手結都打得一絲不苟。
阮知方從來沒有見過這樣的海船——論乾淨、論整潔,就是俺們大南皇帝乘坐的龍船,也沒有法子與之相比呀!
自己帶過的水師,就更加不能相提並論了——包括自己方才乘坐的那隻“福船”。
越南水師的船,別說纜繩胡亂盤放,一不小心,就會絆你一跤,就是炮子,也只是隨意堆碼,多是馬馬虎虎的攏成一堆,風浪大了,船隻搖晃起來,炮子就滾的到處都是。
當然,越南的水師,是沒有“開花彈”這樣東西的,最好的炮彈,也只是實心的鐵球,倒不必擔心爆炸什麼的。
至於乾淨,那就更別說了——甲板也好,船艙也好,殘渣剩飯、嘔吐物、血跡乃至屎尿,隨處可見,有時候,還能夠找到一個眼球、兩根斷指什麼的。
這條船,怎麼可能如此的乾淨、整潔呢?
阮知方不曉得,根據軒軍海軍條例——源自英國皇家海軍條例,每天一大早,天還沒亮,這條兵艦上當班的水手,就要起來洗刷甲板,洗刷乾淨之後,還要用一種叫做“書本石”的長方形浮石進行打磨,直到到每一塊木板都錚光發亮為止。
至於“合格”的標準,阮知方就更加無法想像了:值星的士官會脫掉鞋子,換上一對嶄新的白襪子,在甲板上從頭到尾走一遍。如果他這一趟走下來,襪底變顏色了,那麼整個甲板都要重新清洗。
這個活計,每天都做,不容一絲假借。
至於阮知方眼中的“艦上能夠見到的金屬件的表面都打磨的發亮,看不出海水和鹽霧侵蝕的痕跡”,也全靠水手們每天一遍遍無休止地打磨——這個時代,是沒有“不鏽鋼”一說的。
阮知方雖然號稱“知兵”,同時,也確實帶過兵、打過仗,可是,他還是不明白這樣一個道理:
一支海軍——如英吉利皇家海軍者,之所以無敵於天下,除了艦、炮的犀利之外,還在於——最嚴格的紀律,最嚴謹的作業,使軍艦這種龐大、複雜、精密的機器,得以最高效率地運轉,發揮出最大的威力。
他雖然吃過法國兵艦的苦頭,可是,到底沒有機會登上法艦,一窺堂奧,英吉利海軍神馬的,更加不必說了,可是,此時此刻的他,有了一種感覺——好像恍惚間來到了另外一個世界。
最後,他的目光,落在了大炮上。
艦艏一門巨炮——阮知方從沒有見過這麼大的炮——此八英吋前裝線膛炮也,當然,“八英吋前裝線膛炮”這個名字,阮中堂是不曉得的。
他所在的右側船舷,從艦艏看向艦艉,分列三門大炮;轉過頭來,看向對面左側船舷,視野被艦橋、煙囪、桅杆等遮住了,只見到一門大炮,不過,側舷炮的排列,必定左右舷對應的,則這種大炮,兵艦之上,一共六門。
側舷炮形制奇特,阮知方從未見過——這是五英吋後裝滑膛炮。
陽光下,每一尊大炮,都閃閃發亮。
想到九年之前,就是這些巨炮的同類,將土倫炮台,轟成了碎片,阮知方的手,又一次微微的顫抖起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