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史民國] 亂清 作者:青玉獅子 (連載中)

 
巴爾帕金 2014-5-16 16:37:58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2083 77515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7-8 12:29
第二十五章 呔!給我從實招來——你是不是喜歡她?
        
    從永和宮的精潔,可以看出,文宗生前,慈麗確實得寵;不過,長春宮的奢華,倒算不到慈禧頭上,雖然,慈禧也是個喜愛奢華的,可是,長春宮的改建、裝潢,都是文宗手上的事兒長春宮原是文宗的寢宮。

    正在轉著念頭,李蓮英掀簾而出,“王爺,請進吧。”

    明間沒有人這不奇怪,明間設寶座,是正式見禮的地方,如果在明間見面,就未免太“見外”了。

    鐘粹宮覲見慈安,永和宮覲見慈麗,都是在次間,長春宮自然也不例外。

    進入次間。

    咦?也沒有人?

    這……奇怪了。

    什麼意思?關卓凡愕然,是要我在這裡等嗎?

    不對呀,就算聖母皇太后擺譜,要“晾一晾”我,可我是臣子,等也是在外頭等,哪有叫我進寢殿的次間等的?莫不是……在外頭等,怕凍著了我?嘿嘿,今兒個的天兒,倒也不算太冷。

    正在胡思亂想,李蓮英將手讓了一讓,“王爺,請!”

    啊,稍間?

    稍間……是臥室啊!

    關卓凡一下子就想起了官港行宮,一股異樣的感覺,倏然襲上心頭,一時之間,不但心跳微微加快了,甚至有點兒手足無措了。

    不過,在勢已不容他多想李蓮英已經打起了簾子。

    他定了定神,跨進了梢間。

    梳妝台前,慈禧背對著門坐著,身上罩了件極長的寧綢背心這是專為梳頭用的,一頭黑瀑布般的青絲直垂下來,將身下的錦凳都遮住了。

    玉兒站在慈禧身後,正在用一隻闊齒的象牙梳子替她通發,看見關卓凡進來了,住了手,俯下身,輕聲說了句,“主子,王爺到了。”

    說罷,對著關卓凡,微微一笑。

    關卓凡頷首致意,然後,單膝跪下,舉手平胸,朗聲說道:“臣關卓凡,恭請聖母皇太后萬福金安!”

    一邊兒行禮,一邊兒暗自嘀咕:這是剛剛午憩過嗎?可是,這個點兒……

    再者說了著急忙慌的將我傳了過來,自個兒倒好整以暇的午憩?

    慈禧沒有回過頭來,只是淡淡的說道:“起來吧。”

    頓了頓,“好了,你們都下去吧。”

    李蓮英先退了下去,玉兒先替慈禧除了長背心,再過來替關卓凡除了大氅,然後,也退了下去。

    這時,關卓凡才看清,慈禧穿的,是一件寶藍緞子的“百蝶袍”這件袍子,關卓凡有非常深刻的印象,在天津的時候,第一次替慈禧照相,分別拍了戎裝照、朝服照、便裝照,拍便裝照的時候,御姐穿的,就是這件“百蝶袍”。

    只是,當時是在戶外,袍子外頭,還罩了件貂皮出鋒的大毛的坎肩,現在是在室內,地龍燒的暖,爐火生的旺,通身上下,就是清清爽爽的一件“百蝶袍”。

    慈禧站起身來,走到南窗下的炕榻,自顧自的坐了下來,端起炕幾上一碗加了冰糖的藥茶,低著頭,慢慢兒的品著。

    窗外腳步紛沓,連廊下的宮女、太監,都“退下去”了。

    一時間,屋內極其安靜。

    慈禧沒有“賜坐”,關卓凡只好站著。

    不過,就是“賜坐”,也不曉得該坐在哪裡?梢間不同次間次間算“會客室”,梢間是“臥室”,沒有次間那種專門給客人坐的椅子,如果“賜坐”,就只好坐梳妝台前的那張錦凳上了

    呃,那可就不像了。

    總不成,坐到那張紫檀雕花的大床上?

    嘿嘿。

    關卓凡的視線,掠過慈禧烏雲似的的秀髮,落到炕角的另一張倭漆小幾上上面擺著一支康熙窯的五彩美人觚,裡頭插著一大簇早發的紅梅。

    他心中一動:這個景象,怎麼好像在哪裡見過似的?

    想起來了,就是在天津官港行宮,替御姐拍“人生第一照”的那一次

    他記得清楚,拍“便裝照”的時候,先拍了草地花木,次拍了青銅水法,最後,在那間六面玻璃門的銅頂亭子裡,拍了一組“賞花品茗圖”。

    “水晶亭”裡,也是一大簇早發的紅梅,也是插在一支康熙窯的五彩美人觚內。

    他還記得,自己俯下身,在御姐耳邊,壓低了聲音,讚了一句,“人比花嬌!”

    此花自然非彼花,此觚自然也非彼觚,可是

    這,僅僅是巧合嗎?

    午後的陽光,透過雪白的窗紙,替炕榻上的女人勾勒出一條柔美而明亮的輪廓線,從關卓凡的角度看過去,女人的秀髮,散發著一層淡淡的光芒,長而密的睫毛,一根一根,清清楚楚,偶爾撲閃一下,便亂花迷眼了。

    他微微的有些恍惚,呼吸也莫名其妙的略略的急促了些。

    暗暗吸了口氣,下意識的低了低頭,視線也隨之移了下來。

    御姐的玉足上,不是“花盆底”,而是一雙掐金的皮外毛裡的拖鞋,足尖輕輕的點在腳踏上,腳跟翹起,雪白的襪子裹著柔滑的足踝,雖然被炕榻的陰影所掩,關卓凡看在眼裡,依舊覺得,亮的觸目驚心。

    只好再次抬起頭來。

    慈禧開口了,“難得你肯過來,我還以為,做了輔政王,架子大了,從今往後,我再也請不動了呢。”

    聲音淡淡的,不過,不加掩飾的夾著譏嘲。

    “臣惶恐!”

    微微一頓,關卓凡說道,“太后說哪裡話來?臣說過,臣之性命呼吸,皆為太后所有!召之即來,又算得什麼?”

    話一出口,關卓凡自己先嚇一跳

    哎?怎麼回事兒?“臣之性命呼吸,皆為太后所有”我可沒想說這句話啊!鬼使神差的,怎麼就禿嚕出嘴來了?

    慈禧的身子,明顯的微微一震,高聳的胸脯,也跟著起伏起來。

    過了片刻,她抬起頭來。

    目光清亮如水,但是,水底,隱約有火光躍動。

    “我問你,”慈禧緊緊的盯著關卓凡,“什麼‘薑湯’、什麼‘湊份子’,這個事兒,你和婉妃兩個,是不是事先已經勾兌好了?”

    關卓凡大大一怔。

    呃……你怎麼知道的?

    婉貴妃自個兒,絕不會跑去跟人說,請懿旨之前,我就已經和軒親王“勾兌”好啦。

    皇帝……也不會,她年紀雖輕,但這種事情的分寸出入,一向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的。

    要不……婉貴妃那個叫銀鎖的貼身侍女?那個小丫頭,看上去咋咋呼呼的,說不定,會拿這個事兒,去跟外頭的人炫耀,然後輾轉傳到了聖母皇太后的耳朵裡?

    不過,無論如何,這件事情,是在御花園裡頭“勾兌”的,那裡是“公眾場合”,就有人聽到了一言半語,也不稀奇;之後,皇帝、皇夫、婉貴妃三人同遊御花園,也是盡人皆知的事情,有心人將前後的事情關聯起來,亦不足為怪。

    關卓凡決定坦然相告。

    “唉,也不是什麼‘勾兌’,不過湊巧罷了……”

    於是將那天的情形,大略說了一下,然後說道,“她們想留居東西六宮,皇上和我,答允幫她們這個忙,她們才想了這個主意出來,以示謝意太后想啊,她們幾個妃嬪,不如此,還能怎麼……呃,‘回禮’呢?”

    這段話所說,雖然基本是事實,但關卓凡輕輕巧巧的,把“幫忙留居東西六宮”和“湊份子熬薑湯勞軍”的因果關係,顛倒了過來。事實上,是先有婉貴妃提議“湊份子熬薑湯勞軍”,才有關卓凡的“幫忙留居東西六宮”,要說“回禮”,是關卓凡在“回禮”。

    “碰巧?”慈禧輕輕啐了一口,“你也信!”

    關卓凡愕然收口。

    “哦,皇帝、皇夫去御花園賞雪,”慈禧冷笑著說道,“到了地兒了,遠遠兒的一看,哎喲,‘連理樹’下,有個大美人正在那兒發愁呢!皇帝不說了,咱們的皇夫,一看到這個‘景緻’,那還不心旌蕩漾?”

    微微一頓,“湊巧?巧到了這個份兒上?”

    關卓凡頗為狼狽,滯了一滯,只好裝做沒聽見她說的“皇夫,一看到這個‘景緻’,那還不心旌蕩漾”云云,微微苦笑了一下,說道:

    “那天,是北京入冬以來的第一場雪特別的大,我一回到乾清宮,皇上就說想去御花園賞雪,她既然有此雅興,我自然要陪著,呃,皇上想賞雪,別的人,自然也能想得起這茬兒吧?這……不出奇啊?”

    頓了頓,“難不成,婉貴妃是曉得了我和皇上的行蹤,提前等在御花園入口?這,不能夠啊……”

    慈禧打斷了他的話,“怎麼不能夠?我跟你說,你這個人,有些事情,一百個女人攏在一塊兒,也繞不過你;可是,也有些事情,只要一個女人但凡生的平頭正臉些的,就能夠把你給繞進去!”

    微微一頓,“你那個德性,我還不曉得?但凡遇到個生的稍微俊些的,腦子就暈乎乎的了!”

    關卓凡愈加尷尬,“太后這個話,臣實在惶惑……”

    “惶惑?”慈禧冷笑,“我就不曉得你什麼時候‘惶惑’過!”

    頓了一頓,微微咬著牙,“你給我說實話,你是不是喜歡她?”

    “她?”

    “還在這兒跟我裝迷糊!婉妃呀!”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7-8 12:29
第二十六章 頭疼,頭疼,頭疼……
        
    啊?

    關卓凡心頭,大大一跳,眼睛也不由得睜大了,“太后說哪裡話來?哪有此事?怎麼可能?……”

    “看上才女了?”慈禧的臉上,似笑非笑的,“咱們的輔政王,大約是想換一個口味了可是,敦妞兒也是才女啊,不見得比婉妃遜色多少吧?怎麼,一個還不夠受用?”

    關卓凡狼狽不堪,連連擺手,“太后太會說笑了絕無此事,絕無此事!”

    慈禧的笑容變冷了,“我不曉得你?你屁股一撅起來,我就曉得你”

    下頭的話,實在不雅,半途打住,改成了:“你如果不喜歡這個女人,你肯受她的這份兒異想天開的‘回禮’?你倒摸著良心問一問自己如果說要替你‘勞軍’的,是玫妃,或者璷嬪、禧嬪她們,你受還是不受?”

    關卓凡張了張嘴,一個“受”字,還真是說不出口來。

    腦海中,玫貴妃、璷妃、禧妃等人的面孔一一閃過除夕那個“天字第一號”的大堂會上,婉貴妃之外的後宮妃嬪,關卓凡都見過了。

    一個念頭跳了出來:什麼鬼?難道……我真的喜歡她不成?

    “答不上來了吧?”慈禧冷笑,“而且,這份兒‘禮’,還不是‘回’給你本人的,是‘回’給軒軍的,你如果不喜歡這個女人,你肯叫她去碰你的寶貝軒軍?”

    關卓凡呆了一呆,這個問題,他還真沒有想過。

    “呃,這也算不得什麼‘碰’……”

    突然福至心靈,“太后天津巡閱,那……才叫做‘碰’呢!”

    慈禧臉上微微一紅,一股莫名的甜蜜,湧上了心頭,然而,卻不能就此罷休不能叫他如此輕易的過關!

    “還不算‘碰’?到時候,也不曉得要怎樣‘勞軍’?大約是要婉貴妃親手捧了薑湯,送到輔政王的面前?輔政王接過來的時候,大約就可以順勢摸一摸她的小手了怎麼,這不算‘碰’?”

    呃……愈說愈不像了!

    “太后的誤會太深了,真不是那麼回事兒……”

    關卓凡一邊兒苦笑著辯解,一邊兒急的轉著念頭快點兒,快點兒!

    “那是怎麼一回事兒呀?”

    好,找到理由了

    “是這麼回事兒”

    頓了頓,關卓凡說道,“婉貴妃不是教過皇上唸書嗎?教的還挺好的。皇上這眼看就要上書房了,這個,呃,以後,皇上的課業,還是要靠婉貴妃出力的皇上總是女子,女老師教女弟子,不是也方便些嗎?太后想啊,婉貴妃是皇上的老師,她說‘回禮’,這個面子,我怎麼好不給呢?”

    “喲!”慈禧目光一跳,“帝師!一個妃嬪,居然做起了皇帝的老師!這可真是……嗯,‘千古佳話’呀!”

    “這個……”

    “唉,這不算什麼,”慈禧微微拉長了聲調,“更‘佳’的‘佳話’是皇夫和貴妃一塊兒做皇帝的老師!”

    略略一頓,“哎,我說,從今往後,你們二位,就是地地道道的同事了,對吧?這個……朝夕過從,彼此切磋!哎,那句話怎麼說來著?哦,對了,‘紅袖添香夜讀書’對吧?”

    啊?

    這咋還愈描愈黑了呢?

    關卓凡說不出話來了。

    “關卓凡,我就想不明白了,文宗皇帝到底怎麼得罪你了?

    啊?

    “太后的話,臣不明白……”

    “不然”慈禧咬著細白的牙齒,“你怎麼沒完沒了的給他戴綠帽子?霸佔了他的一個老婆還不夠還要再霸佔一個?”

    啊?

    饒是咱們輔政王不曉得經歷過多少大風大浪了,卻也被這兩句話砸的張口結舌、頭暈目眩。

    “你這個王八蛋你給我過來!”

    “王八蛋”不由自主,走上了兩步。

    “手!”

    手?

    “手!沒聽見?!”

    又是不由自主,將手左手伸了出去。

    說時遲,那時快,慈禧將“王八蛋”的手緊緊的抓住了,一下子扯到嘴邊,低下頭,狠狠的咬了下去。

    “啊!……”

    關卓凡出其不意,低低的、短促的叫了一聲,不過,沒有往後硬奪他怕撞疼了慈禧。

    本想忍一忍就過去了就叫她洩一下吧!孰知,馬上就覺得不對勁兒了她可是下了死勁兒的咬!

    一個念頭跳了出來如果留下了傷口,叫皇帝或敦柔見到了,那還得了?!

    既不能硬奪,情急之下,俯下身子,右手伸出,在慈禧後腰上一攬,將她整個人摟了過來。

    慈禧往前一撲,在勢不能不松口,可是,兀自不肯罷休,一張檀口、兩排貝齒,還是在找關卓凡的那隻左手。

    關卓凡只好將她摟一摟緊,同時,去堵她的嘴不是用手,是用嘴,自己的嘴。

    四片嘴唇,沾在一起,關卓凡感覺到一股鹹鹹的味道那是慈禧流下的眼淚。

    “冤孽,冤孽……”

    她哭出聲來,然而,身子卻熱了起來。

    終於,她的胳膊,繞上了關卓凡的脖子。

    ……

    不曉得過了多久,檀木雕花大床上的動靜,終於止住了。

    又不曉得過了多久,女人說話了,“還疼嗎?”

    聲音十分溫柔。

    如果放在以前,男人一定會咋咋呼呼的嚷嚷,“還疼啊”,可是,這一回,“不疼了。”

    聲音十分平靜。

    又過了一會兒,女人說道,“小官兒還好吧?”

    “很好,”男人說道,“等你搬進了頤和園,就可以把他送過來了。”

    “嗯,頤和園那頭,小孩子用的……都有?”

    “你放心,都備好了。”

    “以後,你要時常過頤和園……看一看小官兒。”

    “……好。”

    “得一個月……兩個月一次怎麼也不能過三個月!法子……你自己想。”

    三個月一次,三個月一次。

    “……好。”

    “‘勞軍’事兒,就照她們說的辦吧,湊份子……也算我一份兒。”

    “……好。”

    “你別怪我吃醋”慈禧柔聲說道,“可是,你在女人身上,是跌過跟斗的,婉妃那個人”

    頓了頓,“唉,其實,你就算和她有什麼,我過了頤和園,也是看不見、管不來的,可是,你今天的位置、身份,不同以往”

    “你是皇夫,你的老婆是皇帝,你可不能叫她”

    說到這兒,打住,輕輕嘆了口氣,“我都是為了你好!”

    嗯,“為了我好”,上一回,你也是這麼說的。

    還有,“你在女人身上,是跌過跟斗的”請問,我為什麼跌了那個跟斗呢?

    不過,關卓凡還是這麼說“我曉得。”

    屋子裡又安靜下來了。

    關卓凡看著帳頂,心中一片茫然。

    這是怎麼回事兒?

    他曾經下定決心,不再沾染這個女人了不為別的,就為了自己親手害死了她的兒子,也不能再碰她的身子了呀!

    為什麼……自己就是控制不住自己的這個……**呢?

    這個**……太邪惡了。

    不,不,今天的事兒,好像也不儘是自己的事兒

    那件“百蝶袍”,那隻美人觚,那一大簇紅梅……

    真的只是巧合嗎?

    不過,就算不是巧合,也怪不得她她並不曉得,自己的兒子,死在身邊的這個男人手裡啊!

    如果她知道真相了呢?

    關卓凡苦笑著搖了搖頭。

    我為什麼糾結這些?我不是……已經“黑化”了嗎?

    他的異樣的動作,引起了女人的注意,“怎麼啦?”

    “沒有什麼。”

    又沉默下來了。

    還有皇帝……

    還有敦柔……

    頭疼……

    還有慈安……

    她現在還不曉得我和慈安的事情,如果曉得了呢?

    關卓凡想起慈禧說的那句話了

    “關卓凡,我就想不明白了,文宗皇帝到底怎麼得罪你了?不然,你怎麼沒完沒了的給他戴綠帽子?霸佔了他的一個老婆還不夠還要再霸佔一個?”

    他再次苦笑:你不曉得,我其實已經“再霸佔了一個”了。

    唉,頭疼……

    關卓凡閉上了眼睛。

    這時,一張秀美、知性的面龐,浮現在腦海中不是慈安,是婉貴妃。

    我真的喜歡她?

    一股莫名的悵然,在心頭慢慢的瀰漫開去。

    他隱隱有個感覺,自己給自己挖的坑,太大了。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7-8 12:30
第二十七章 挑撥離間
        
    越南,順化,皇城。

    皇城之中,另有一座城中之城,曰紫禁城。

    是的,紫禁城同名同姓,您沒有看錯。

    越南的“皇城”,肇建之初,是想照著北京的皇城依樣畫葫蘆的,可是,越南的國力和中國的國力沒法兒比,因此,成品的“皇城”,較之北京的皇城,大大縮水,其性質和功能,其實更接近於中國的紫禁城。

    越南的“紫禁城”呢皇城裡的城中之城,原名“宮城”,後更名“紫禁城”則大致可以對應中國的紫禁城的“內廷”,即皇帝和后妃的住所。

    總體上來說,越南的“皇城”,算是中國的皇城+紫禁城的“高仿、低配、簡化、混合版”。

    乾成殿,“天子居停”,在越版“紫禁城”中,地位大致相當於中國的乾清宮。

    好了,不說什麼越版、猴版的了,說說這個越版、猴版的主人嗣德王。

    目下,乾成殿內,嗣德王正對著御案上的一份稟帖愣。

    說是稟帖,其實是封信西貢的法蘭西交趾支那總督送過來的。

    這封信,嗣德王已經反反覆覆的看了七、八次了,大致意思如下

    “據悉,中國政府布了一道斥責越南政府和陛下您本人的詔書,並向越南派出了一位問罪的特使已經上路了。”

    “這道詔書,無中生有,頤指氣使,對越南政府和陛下您本人橫加指責,很不禮貌,很不友好!作為越南最親密的朋友,俺們法蘭西對此很抱不平啊!同時,也對中國政府對越南政府和陛下您本人進一步有所不利的可能性,深表憂慮。”

    “這個,嗯,作為越南的最親密的朋友,俺們希望,不論越南政府,還是陛下您本人,都能對此早作綢繆啊!”

    “不過呢,越、法兩國,世代交好,邦誼惇睦,俺們對陛下您呢,又一向抱有特別的敬意,所以呢,如果中國政府真的對越南政府和陛下您本人有所不利,俺們是絕不會坐視不理的!俺們樂意以任何形式政治的、經濟的、軍事的向越南政府和陛下您本人伸出援手,嗯,還希望貴我雙方,互通聲息,保持密切溝通!”

    落款是“您忠實的拉格朗迪埃爾。”

    拉格朗迪埃爾法蘭西帝國交趾支那總督。

    信後,附上了那道“中國政府斥責越南政府和陛下您本人的詔書”,不過,詔書是根據法國駐華公使館的電報翻譯過來的,即翻譯成法文之後,又翻譯成越南的“喃字”,語氣含義,走形走的厲害,只能說大致意思還在。

    饒是如此,“顢頇糊塗”、“查問一切”、“力懲前衍”等字眼,依舊看的嗣德王臉上青一陣、紅一陣。

    他站起身來,繞室徘徊。

    過了好一會兒,終於駐足,“來人!”

    乾成殿總管太監楊義趕緊上前,“陛下有什麼吩咐?”

    “傳張庭桂、阮知方!”

    張庭桂官拜勤政殿大學士,居“四柱大學士”之,是為輔;阮知方官拜武顯殿大學士,“四柱大學士”之中,排名第三,不過,他還兼著機密大臣相當於中國的軍機大臣,因此,實際的權力,猶在張庭桂之上。

    這兩位,算是嗣德王目下最信用的兩個大臣了。

    張庭桂、阮知方入殿,行過了禮,嗣德王指了指御案上的信件,“西貢的富浪沙人送來了一份稟帖,你們兩個都看一看楊義,拿給他們!”

    越南稱法國為“富浪沙”。

    楊義應了聲“是”,拿起稟帖,微微躬身,雙手遞給了張庭桂。

    張庭桂結果稟帖,只看了一眼,便大聲說道:“富人無禮!怎麼敢拿字喃給陛下寫稟帖?”

    字喃即喃字,在十九世紀中葉的越南,喃字被視為一種低俗甚至“濫淫”的文字,明命王之時,朝廷便明文規定,政府文誥、科舉考試、學校教書,一律使用漢字,不得使用喃字;漢字、喃字混用,也不可以。

    喃字其實也是漢字,只是做了許多變形,以達到在表意的同時、兼具表音的功能,這樣,文字就可以更好的和越南人使用的語言京語契合了。

    喃字主要在民間流行,越南的民間文學,大多用喃字創作這也是政府為什麼要打壓喃字的最重要的原因:

    一來,這些民間文學,在士大夫眼裡,都是“誨淫誨盜”,不但登不得大雅之堂,而且毒害社會風氣,士林之中,有“男不看《潘陳》,女不看《翠雲翠翹》”之說。

    二來,他娘的,老百姓如果都認了字兒,還要俺們讀書人做什麼用?

    “好了,先不說這個了,”嗣德王擺了擺手,“你們趕快看一看,然後咱們好好兒議一議,以定進止。”

    張庭桂猶自憤憤說道,“污人眼目!”

    嗣德王不耐煩了,“嫌髒,看過了,你洗洗眼睛就是了快點兒看!”

    張庭桂這才不說話了,皺著眉頭,看了下去。

    很快,張、阮二人,都看過了。

    “都說說看吧!”嗣德王說道,“富夷的這些話可不可信啊?”

    “回陛下,”張庭桂大聲說道,“不可信!”

    “哦?”

    “臣以為,”張庭桂說道,“來說是非者,便是是非人,‘無中生有’者,實富浪沙人也!富酋狡詐,妄圖在我大南和大清之間,行挑撥離間之事!”

    嗣德王沉吟了一下,“阮知方,你說呢?”

    “回陛下,”阮知方說道,“張庭桂說的不錯,富人挑撥離間的險惡用心,昭然若揭,不過,臣以為,詔書、特使云云,未必空穴來風。”

    “怎麼說呢?”

    “陛下,”阮知方說道,“詔書、特使是做不得假的呀!如果始終不見詔書、特使,富人的離間計,如何可以得售呢?”

    “也是,”嗣德王嘆了口氣,難掩一臉的憂色,“我也是這麼想的這個事兒,怕有**成是真的。”

    頓了頓,“果真如此我是說,若大清果真遣使問罪,咱們……如何是好啊?”

    “陛下,”阮知方說道,“‘問罪’是富酋拉某自己的說法,詔書的語氣,雖然不善,卻並沒有‘問罪’二字再者說了,拉某所附之詔書,既然以喃字書就,自然是由富文轉譯而來,詔書的原文,咱們都沒見著,不必現在就亂了方寸。”

    頓了頓,“大清的使者到了,斥責幾句,大約是免不了的,我看,未必會有什麼實在的‘問罪’的舉措;咱們呢,低個頭,認個錯,然後,趕緊派出貢使,趕赴北京謝罪,保證以後‘二年一貢,四年一遣使,兩貢並進,歲貢不絕’,也就是了。”

    “是啊,是啊!”張庭桂附和著說道,“再者說了,這些年咱們沒有入貢,也不是成心的咱們也有咱們的苦衷嘛!”

    “唉,”嗣德王蹙眉說道,“咱們是有苦衷,可也得人家肯聽才行我是怕大清的使者,需索無度,咱們若不能饜其所求,事情就不好辦了!”

    這倒不可不慮。

    此時的越南,為了籌賠給法國的那四百萬銀元的款子,王室的“內庫”也好,政府的“部庫”也好,都刮的很乾淨了,若屋漏偏逢連夜雨,可就真的受不了了。

    “就不曉得這個叫湯金頌的特使,”張庭桂說道,“是個什麼來頭?是廉?還是貪?看他這個名字嘛”

    打住了。

    言下之意,此人的名字裡,有一個“金”字,只怕

    哼哼。

    張庭桂的這個話,嗣德王很不愛聽,冷冷說道:“你這不是廢話嗎?名字能看出些什麼來?”

    “陛下,”阮知方慢吞吞的說道,“名字或許真能看出些什麼來看到這位湯特使的名字,我想起一個人來”

    “誰呀?”

    “大清雲貴總督劉長佑的幕僚,”阮知方說道,“叫唐景崧的,您還接見過他,您記得嗎?”

    “唐景崧?記得啊”

    嗣德王突然打住了,滯了一滯,“唐景崧湯金頌?”

    “陛下聖明!”阮知方說道,“詔書既然自富文轉譯而來,使者的名字,諧音而已!這個‘湯金頌’,會不會就是‘唐景崧’呢?”

    微微一頓,“‘翰林院庶吉士’的身份,也對得上。”

    嗣德王輕輕的“啊”了一聲,“是啊……”

    張庭桂興奮起來,連聲說道:“有可能,有可能!唐維卿在越南呆了好幾年,熟悉越事,充任特使,是順理成章的事情!”

    “可是,”嗣德王猶豫了一下,“我記得,唐景崧只是一個六品京堂,這個‘湯金頌’嗯,四品京堂、加按察使銜,這個,旬月之間,連升四、五級,呃,可能嗎?”

    “陛下,”阮知方說道,“我也只是揣測不過,目下大清是軒親王掌國,他用人的不拘一格,是出了名的。”

    “果真是唐維卿的話,”張庭桂興奮的說道,“事情就好辦了!畢竟是故人,怎麼都好說話的!”

    “最關鍵的是,”阮知方說道,“唐維卿其人,似乎不貪。”

    張庭桂連連點頭,“對,對!”

    嗣德王嘆了口氣,“好吧,但願你猜的不錯……”

    話音剛落,一個小太監來報,“掌衛胡威,有事回奏。”

    皇城掌衛,大致相當於中國的領侍衛內大臣,負責整個皇城的保衛。

    “叫他進來!”

    胡威匆匆而入,神色異樣。

    “陛下,大清的欽使到了!”

    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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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八章 天兵天降!天上掉下來個天朝上使……
        
    嗣德王、阮知方、張庭桂,都睜大了眼睛——都以為自己聽差了。

    “你說什麼?”嗣德王一臉不可置信的樣子,“大清的……欽使?”

    “是!”胡威的回答非常肯定,“大清的欽使!——已經到了!”

    嗣德王、張庭桂瞠目結舌。

    阮知方還算鎮定,“到了哪裡了?京城外頭嗎?”

    越南的“京城”,不等同首都順化,而是特指環繞皇城的外城——其主要功能有二,第一,用於皇城的防衛;第二,六部等政府機構都設在在京城之內。

    某種意義上,越南的“京城”,更接近於中國的“皇城”。

    至於順化,越南人一般稱其為“京師”或“京都”。

    “不,沒到京城——”胡威說道,“大清欽使的船隊,在順安河口下錨,現在還泊在那裡,人還沒有上岸。”

    微微一頓,“一切情形,都是領軍何佐臣說的,他現正在殿外候旨——陛下,是否傳他入殿,明白回奏?”

    何佐臣負責順化東向的防務,即主要負責應對來自海上的威脅,順安河口一帶的炮台,都歸他管。

    “快傳!”

    楊義匆匆出殿,殿內,君臣相互以目,頗有身在夢中之感——

    第一,大清真的派了“特使”!

    第二,怎麼會來的這麼快呢?——瞅富酋拉某“稟帖”中的口氣,這位叫做“湯金頌”的欽使,不過剛剛上路啊!

    第三,煌煌天使,怎麼連個打前站的都沒有?——是疏忽了,還是……故意為之?

    張庭桂嘀咕著說道,“多少年了,大清的欽使也好,咱們的貢使也好,不都是走陸路嗎?怎麼改走海路了……”

    話沒說完,何佐臣已經進來了,剛要行禮,嗣德王擺了擺手,語氣急促,“別鬧這些虛文了,趕緊說,到底怎麼回事兒?”

    何佐臣到底還是行了禮,起身之後,兀自微微氣喘——他是一路快馬,趕進宮裡來的。

    “回陛下,一共九條大船——都是大輪船!其中有……五條兵艦!最大的那條兵艦,看上去,似乎……比富夷的‘窩爾達號,還要大一些!’”

    九條大輪船?!五條兵艦?!最大的,比“窩爾達號”還大?

    “窩爾達號”——法國派駐在東南亞的最大的一隻軍艦。

    這一回,不但嗣德王和張庭桂,連阮知方都目瞪口呆了。

    對,方才胡威說了——“船隊”,可是,哪個想的到,“船隊”——居然是這樣的一支“船隊”啊!

    還沒完呢!

    “其餘四條,”何佐臣繼續說道,“一條是運煤的;一條怪模怪樣的,不曉得是做什麼用的;另外兩條——”

    頓了頓,嚥了口唾沫,艱難的說了下去,“似乎是……運兵的。”

    嗣德王失聲說道,“運兵的?”

    “呃……是。”

    “多大的船?”

    “呃……不大好說,反正,比那條最大的兵艦……還要大一些。”

    老天!這麼大的“運兵船”!豈不是……少說也有兩、三千的兵?

    大兵艦、運兵船、數千兵馬……

    君臣幾人,連同阮知方在內,都在對方眼裡看到了難以掩飾的驚恐,腦海中都在轉著同樣的兩個字——“問罪”?

    難道,那個拉格朗迪埃爾說的,竟然是真的?

    還有,船隊中有一隻運煤船——

    嗣德王和張庭桂兩個,還不曉得運煤船跟著兵艦意味著什麼,阮知方雖為文臣,卻是帶過兵、打過仗的,算是個“知兵”的,他曉得,這意味著這支船隊——不對,其實應該叫做“艦隊”了——已經做好了長期駐紮甚至作戰的準備。

    他的心,“怦怦”的跳了起來。

    可是,阮知方覺得不可索解的是,富浪沙人既有挑撥離間之意,如此一支“艦隊”,本該大肆渲染,怎麼會輕輕放過,在“稟帖”中不著一字呢?

    難道,富浪沙人也不曉得,大清的欽使,帶了如此龐大的一支隊伍上路?

    不對呀,那個拉格朗迪埃爾,明明在“稟帖”中說了,“特使已經上路了”啊!

    如此大的一支隊伍,是絕不可能收到口袋裡的呀!

    富浪沙人怎麼會看不見呢?

    怪了!

    “你確定,”嗣德王聲音顫抖,“真的是……大清的欽使?”

    何佐臣還是一副驚魂未定的樣子,“回陛下——確定!我在千里鏡中,看的很清楚,那條最大的兵艦上,掛了一面旗子,上面寫著,呃,‘大清國欽差周蒞屬部四品京堂加按察使銜唐’——”

    “等等!”阮知方身子往前微微一探,好像發現了獵物似的,眼睛放出光來,“你是說——‘唐’?哪個‘唐’?”

    何佐臣微愕,“‘唐’——唐宗宋祖的‘唐’啊!”

    阮知方倏然轉向嗣德王,“陛下,只怕真叫我猜著了——這位欽使,只怕就是唐景崧!”

    嗣德王遲疑的點了點頭,不過,此刻,欽使是“唐景崧”還是“湯金頌”,已經不是他最關心的了,他關心的,是大兵艦,是運兵船,是數以千計的大清軍隊,是——

    那兩個可怕的字眼——問罪!

    “還有,”何佐臣說道,“對方放了一條小船下來,派了個人,帶了一個通譯,上了岸,我見了——”

    嗣德王急不可耐,“他說什麼?”

    “也沒說啥,”何佐臣說道,“就說大清的欽使到了,叫我跟‘上頭’說一聲,然後就回了大船,別的,呃,我也沒敢多問……”

    頓了頓,小心翼翼的說道,“不過,那個人……說話倒是挺客氣的。”

    嗣德王心亂如麻,看向張、軟兩位大學士,“怎麼辦?”

    張庭桂張了張嘴,沒說出什麼來。

    阮知方亦默然,不過,他眉頭緊蹙,目光閃爍,明顯是在急速的轉著念頭。

    何佐臣和胡威對視了一眼,然後試探著問道,“陛下,您看,京師的防務,要不要加強……”

    一句話沒有說完,便被阮知方打斷了,“不要!”

    何佐臣問的是嗣德王,嗣德王還沒有開口,話頭就被阮知方搶了過去,本來,這是可以算做“大不敬”的,可是,這個時候,沒人顧得上這些個了。

    不過,阮知方還是立即發覺了自己的行為的不妥。

    “臣失儀,”他歉然的一躬身,“陛下恕罪!”

    直起身來,“不過,咱們千萬不能有什麼異動!不然,叫欽使誤會了,可就弄假成真了!”

    嗣德王目光一跳,吃力的說道,“你是說,呃……假的?”

    他的意思是,你是說,“問罪”神馬的,是假的?

    如是,可就謝天謝地了!

    “回陛下,”阮知方說道,“我也不敢遽然斷定真假,可是,無論如何,我也想不出來,大清到底有什麼大動干戈的必要?”

    頓了頓,“自然,欽使帶了如此數量的兵馬過來,絕不可能只是充作護衛,或許……呃,為張揚天威,這個,呃,叫‘屬部’不生異心,或許,另有深意,咱們一時半會兒的,還猜不透,可是,無論如何,我都覺得,不是富浪沙那邊兒說的‘問罪’。”

    嗣德王略略心安了一點兒,“那,咱們該怎麼辦呢?總不能干坐在這兒吧?”

    阮知方沉吟了一下,“這樣吧,陛下,我先去探一探路——反正,欽使到了,咱們這邊兒,也得有重臣出面迎接,商量接旨禮儀等事宜,不過,就我一個人去的話,份量似嫌不足,不夠隆重其事……”

    說著,看向張庭桂。

    張庭桂的臉上,露出了恐懼的神色,雙手下意識的一抬,又放了下去——差一點兒就要拿兩隻手來亂搖了。

    “算了,”阮知方說道,“還是我一個人去吧!唐維卿在越南的時候,我和他多有過從,怎麼說,也算是有些交情的——一個人去,也許還好說話些。”

    張庭桂大鬆一口氣,如釋重負。

    嗣德王剛說了一聲“好吧”,又遲疑了,“他……不會把你扣在那兒吧?”

    阮知方笑了,“他扣我做什麼?我這一把瘦骨頭,也賣不了幾個錢!”

    微微一頓,正色說道,“陛下放心,絕計不會的——他是天朝,我是藩屬,他哪裡好做扣押‘屬部’使者的事情?那不是叫天下人笑話嗎?”

    嗣德王心中嘀咕,扣押使者的事情,大清朝又不是沒幹過,不過,也不再說什麼了。

    “咱們這邊兒,”阮知方說道,“也不要干等,該做的準備,要做起來——我是說,如何接待欽使、接旨的禮儀又如何——先得定個章程出來。”

    國朝典章,以張首輔最為熟悉,嗣德王很自然的看向張庭桂,“這上頭,可有什麼故例可循嗎?”

    不必出頭去和那五條大兵艦打交道,張庭桂的腦子便好用的多了,“回陛下,臣以為,最合適的故例,就是世祖高皇帝迎接冊封使的那一次了。”

    世祖高皇帝,即嘉隆王,阮朝的創建者。

    “具體情形如何啊?”

    “回陛下,”張庭桂說道,“那是嘉隆三年——嗯,大清那邊兒,就是嘉慶九年,正月,冊封使廣西布政使齊布森、南寧府同知黃德明抵越,世祖高皇帝隆重其事,預先在升龍城修葺行宮,在諒山修築仰德台,並在沿途水陸交通要沖設置驛站,迎接冊封使。”

    頓了一頓,“冊封當日,宗室及重臣前往使館迎接冊封使,沿途兵象夾道排列,世祖高皇帝親往朱雀門迎候,百官扈從欽使到達敬天殿,開讀大清皇帝聖旨,行宣封禮,禮畢,由大學士接受誥命及‘越南國王’鍍金銀印。”

    再頓一頓,“自此,我朝開始對大清‘二年一貢、四年一遣使’,一直到……呃,嗣德五年,大清那頭兒,就是……咸豐元年。”

    嗣德五年——咸豐元年之後,俺們就“不貢不使”了,直到今天,把五條大兵艦、兩隻運兵船給招了過來。

    嗣德王蹙眉說道:“這一回不是冊封,欽使又走的海路,嘉隆三年那一回的許多儀注……用不上啊!再者說了,人家都已經到家門口了,咱們也趕不及做那許多的準備功夫啊!”

    “無妨的,”阮知方說道,“原是還要再和那邊兒商量的嘛!我看,就拿嘉隆三年那一回的儀注打底兒好了,趕得及、趕不及的,也怪不得咱們——是那邊兒沒先給咱們打招呼嘛!總之,嗯,一句話,禮多人不怪!”

    “對,對!”張庭桂附和著說道,“伸手不打笑臉人嘛!”

    話一出口,自覺不妥,忙說道,“我是說,對方到底是……呃,天朝上國,咱們到底是……他的藩屬,這個,接待欽使,隆重其事,並不失我大南的國體。”

    “不錯,”阮知方說道,“陛下,大局為重。”

    所謂“大局為重”,就是“忍辱負重”。

    嗣德王倒不覺得誰“辱”了他,張庭桂說的對,大清是宗主,自己是藩屬,再怎麼低聲下氣,也不能算是丟人——又不是對富浪沙低聲下氣!

    當下點了點頭,“好,就照你們說的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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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九章 血海,巨鯊,利齒,顫慄
        
    順安河口。

    雖然已經做足了心理準備,但海面上的景象,還是叫阮知方大吃了一驚。

    他放下千里鏡,轉過頭,對何佐臣厲聲說道:“你不是說九條船嗎?這是幾條啊?——你不會數數嗎?!”

    何佐臣早已慌了手腳,“中堂,方才……就是九條啊!這多出來的六條,許是……剛剛才趕到的?”

    海面上,大大小小,一共十五條船,一字排開,遠遠看去,氣勢驚人。

    只不過,“多出來的六條”,都是較小的船,每一條,都是二、三百噸的樣子。

    何佐臣找了部下來問,可是,都是大眼瞪小眼,沒人說的清楚,這六條較小的船,是怎麼冒出來的。

    阮知方懶得再同這群廢物廢話了,他再次舉起千里鏡,細細看去。

    最大的那條兵艦上,三根巨大的桅杆高高聳立,立桅上伸出巨大的橫桅,猶如巨人張開了雙臂。

    此時,船帆都已收起,最前面的那根立桅上,一面極大的長條形的旗旛,自最上面的橫桅垂了下來,直垂至瞭望台的上方,上書“大清國欽差周蒞屬部四品京堂加按察使銜唐”十九個大字。

    這樣一面旗子,行船的時候,一定不會懸掛的,不然會妨礙船帆的升降和轉動,必定是錨定之後,才升了上去——就是說,這面旗旛,是專門拿來給越南人看的。

    每一條船,船艏都懸掛著一面紅藍相間的旗子,待阮知方看清楚了旗子上的圖案,本已高高懸提的心,又是一悸:

    一片血海之中,一隻藍色的鯊魚張開了血盆大口,利齒如刀,目紅如血。

    事實上,這個“紅海血睛藍鯊旗”,每一條的船的船艉,也掛著一面的,只是目下阮中堂看不見。

    六條較小的船,都是單桅船,船帆也收了起來,不過,不同於九條大船,六條小船的煙囪裡,都有濃煙冒出,這個,是正準備熄火呢?還是剛剛升火?

    還有,這六條小船,其中的兩條,形制十分古怪——那個大大的、形如堡壘的鐵罩子,是做什麼用的呢?從裡邊兒探出頭來的那個物件,是一門大炮嗎?

    可是——

    這門大炮,觀其口徑,怎麼好像比那條最大的兵艦的主炮,還要大?!

    這兩條小船,大約還不到那條……呃,“旗艦”的五分之一大吧?

    焉有是理?

    難道……我看花眼了?

    算了,先不管這個了。

    阮知方放下千里鏡,長長吐出一口濁氣,沉聲說道:“備船!送我過去!”

    他的座船,是一隻“福船”,也有三根桅杆,可是,他這個“三桅船”,跟海面上的“三桅船”比起來,就天差地遠了;事實上,別說跟人家的大船比了,就是和那幾條小船比,也是遠遠不如——他的“福船”的排水量,不過五、六十噸,大約就是那兩隻形狀古怪的小船的五分之一罷了。

    隨著座船的顛簸,“一字長蛇”的龐大船隊,愈來愈接近了,不需千里鏡,就看的清楚,每一條船,都通體漆成了黑色,在陽光下閃閃發亮,靠近水線的地方則漆成紅色,紅黑之間,以白條紋區隔,極其醒目。

    艦艏的斜桅上,“紅海血睛藍鯊旗”,獵獵飄揚。

    阮知方覺得,自己的心,好像被一隻大手攥著,愈接近“欽差船隊”,那隻大手,便攥的愈緊。

    他想起了九年前,富浪沙聯手衣坡儒,先陷土倫,再攻嘉定,自己奉命率軍“剿夷”,竭盡全力,胞弟阮維亦戰死殉國,可還是擋不住富、衣聯軍的兵鋒,一敗再敗,終於不能不做城下之盟,簽了喪權辱國的《壬戌條約》,將南圻三省割給了富浪沙。

    彼時,自己面對的,就是眼前的這種艨艟巨艦。

    他清楚記得,當整個港灣都迴響著富艦巨炮雷鳴般的轟響,土倫的炮台,一個接著一個,像瓦片般四分五裂時,自己那種無力與抗、怎麼掙扎都翻不過身來的絕望感——這九年來,不曉得有多少次,夜半夢迴之時,因之大呼驚醒?

    此時此刻,那種絕望感又悄然襲上了心頭。

    阮知方的手,微微的顫抖起來。

    說明一下,彼時的越南,稱西班牙為“衣坡儒”;土倫即後世之峴港,嘉定即西貢。

    距離那條最大的兵艦——阮知方曉得,這是艦隊的“旗艦”——大約半箭之遙的時候,“福船”停了下來,對方派了一隻划艇來接阮中堂了。

    阮知方終於來到了“旗艦”的跟前,他抬起頭來,只覺如山如岳,一陣目眩。

    同時,他看見艦艏漆了兩個大字——“伏波”。

    艦上放了一隻吊籃下來,請阮知方坐了進去,然後,將他緩緩的吊了上去。

    阮知方暗暗舒了一口氣,俺還以為,要爬那個什麼“軟梯”呢!

    阮中堂雖說“久歷戎行”,可到底已經是六十八歲的老人家了,年紀不饒人,手腳都沒那麼好使了;何況,因為要拜見天朝欽使,為隆重其事,換上了全套的“大朝服”——僕頭、蟒袍、玉帶、朝靴,穿了這麼一套行頭,就算再年輕十歲,爬那個“軟梯”,也是不大方便的呀。

    吊籃一路升了上去,晃晃悠悠的,海面反射陽光,一片耀眼,阮知方又是一陣目眩,不由得微微閉上了眼睛。

    待重新睜開眼睛,吊籃已經升上了甲板。

    他小心翼翼的跨出吊籃,在甲板上踩實了,環顧四周,大大一怔。

    一開始,他還沒有想明白,自己因何而“怔”,過了片刻,明白了——這條兵艦,實在是太乾淨了!

    簡直——乾淨的過分了!

    柚木甲板,埕光錚亮,纖塵不染。

    可是,這支船隊,剛剛經過了數千里的長時間海途啊!

    阮知方自然不曉得這支艦隊是打哪個港口的,不過,潛意識中,很自然的就把這個港口想做了“天津”——天津到順化,確實好幾千里呀。

    再看船上其他的細節:艦上能夠見到的金屬件的表面都打磨的發亮,幾乎看不出海水和鹽霧侵蝕的痕跡。

    所有的纜繩都盤得整整齊齊,每一個水手結都打得一絲不苟。

    阮知方從來沒有見過這樣的海船——論乾淨、論整潔,就是俺們大南皇帝乘坐的龍船,也沒有法子與之相比呀!

    自己帶過的水師,就更加不能相提並論了——包括自己方才乘坐的那隻“福船”。

    越南水師的船,別說纜繩胡亂盤放,一不小心,就會絆你一跤,就是炮子,也只是隨意堆碼,多是馬馬虎虎的攏成一堆,風浪大了,船隻搖晃起來,炮子就滾的到處都是。

    當然,越南的水師,是沒有“開花彈”這樣東西的,最好的炮彈,也只是實心的鐵球,倒不必擔心爆炸什麼的。

    至於乾淨,那就更別說了——甲板也好,船艙也好,殘渣剩飯、嘔吐物、血跡乃至屎尿,隨處可見,有時候,還能夠找到一個眼球、兩根斷指什麼的。

    這條船,怎麼可能如此的乾淨、整潔呢?

    阮知方不曉得,根據軒軍海軍條例——源自英國皇家海軍條例,每天一大早,天還沒亮,這條兵艦上當班的水手,就要起來洗刷甲板,洗刷乾淨之後,還要用一種叫做“書本石”的長方形浮石進行打磨,直到到每一塊木板都錚光發亮為止。

    至於“合格”的標準,阮知方就更加無法想像了:值星的士官會脫掉鞋子,換上一對嶄新的白襪子,在甲板上從頭到尾走一遍。如果他這一趟走下來,襪底變顏色了,那麼整個甲板都要重新清洗。

    這個活計,每天都做,不容一絲假借。

    至於阮知方眼中的“艦上能夠見到的金屬件的表面都打磨的發亮,看不出海水和鹽霧侵蝕的痕跡”,也全靠水手們每天一遍遍無休止地打磨——這個時代,是沒有“不鏽鋼”一說的。

    阮知方雖然號稱“知兵”,同時,也確實帶過兵、打過仗,可是,他還是不明白這樣一個道理:

    一支海軍——如英吉利皇家海軍者,之所以無敵於天下,除了艦、炮的犀利之外,還在於——最嚴格的紀律,最嚴謹的作業,使軍艦這種龐大、複雜、精密的機器,得以最高效率地運轉,發揮出最大的威力。

    他雖然吃過法國兵艦的苦頭,可是,到底沒有機會登上法艦,一窺堂奧,英吉利海軍神馬的,更加不必說了,可是,此時此刻的他,有了一種感覺——好像恍惚間來到了另外一個世界。

    最後,他的目光,落在了大炮上。

    艦艏一門巨炮——阮知方從沒有見過這麼大的炮——此八英吋前裝線膛炮也,當然,“八英吋前裝線膛炮”這個名字,阮中堂是不曉得的。

    他所在的右側船舷,從艦艏看向艦艉,分列三門大炮;轉過頭來,看向對面左側船舷,視野被艦橋、煙囪、桅杆等遮住了,只見到一門大炮,不過,側舷炮的排列,必定左右舷對應的,則這種大炮,兵艦之上,一共六門。

    側舷炮形制奇特,阮知方從未見過——這是五英吋後裝滑膛炮。

    陽光下,每一尊大炮,都閃閃發亮。

    想到九年之前,就是這些巨炮的同類,將土倫炮台,轟成了碎片,阮知方的手,又一次微微的顫抖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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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章 上下之分明,大義之所在,不可不諦辨
        
    在阮知方眼中,不僅大炮,“伏波”上的一切,都是如此之“大”:一人合抱的桅杆,人臂粗細的纜繩,高塔般的煙囪……

    阮知方被帶往艦艉的“船長室”,一路之上,見到的每一個水兵,都是一身藍白相間的戎服,昂首挺胸,釘子似的紮在那裡,海風吹拂,帽子後頭的兩條帶子隨風飄動,一眼看過去,有一個算一個,幾乎每一個都給人一種昂首天外之感。

    這樣的精氣神兒,他帶過的兵裡頭,可是從來也沒有見過!

    阮知方本就微微的躬著身子,不知不覺中,愈走,身子便躬得愈低了。

    這段不算長的路,他卻覺得走了好久。

    終於到了後甲板,遠遠的便看見,“艦長室”門口,一個黢黑精瘦的年輕人,正對著自己,負手含笑。

    卻不是唐景崧是誰?

    阮知方心中跳了一跳,快走幾步,站住了,暗暗吸了口氣,提了提勁兒,朗聲說道:

    “下國小臣,武顯殿大學士、機密院行走阮知方,叩見天朝上使、欽差大人!”

    說著,一隻手扶住玉帶,一隻手撩起蟒袍袍擺,屈膝下跪。

    唐景崧“哎”了一聲,趕緊跨上一步,雙手伸出,攙住了他,“含翁,你這不是罵人嘛!”

    越南官員穿“大朝服”的時候,因為玉帶是硬質的,如果要下跪,一定要一手扶玉帶,一手撩袍擺,然後先跪一膝,再跪另一膝,不能雙膝同時下跪對,就和戲台上那種下跪的動作差不多,阮知方的右膝剛剛觸地,左膝還沒來得及跪下,就被唐景崧攙住,跪不下去了。

    “欽差大人,禮不可廢……”

    “含翁,不是這麼說快請起來,快請起來!”

    阮知方字“含章”,因此,唐景崧稱他“含翁”。

    阮知方只好站起身來。

    “我雖然口銜天憲,”唐景崧說道,“可是,到底也只在宣旨的時候,才用得著這套儀注現在,可還沒到宣旨的時候呢!”

    “可還沒到宣旨的時候”阮知方聽的心頭一跳,忙俯一俯身,說了聲,“是。”

    這時候,他才留意到,唐景崧身上,穿的是“行裝”,不是朝服。

    “目下嘛,”唐景崧說道,“咱們該怎麼著還怎麼著你是前輩,若說行禮,該我替你行禮。”

    說罷,退後一步,對著阮知方,做了一個長揖。

    阮知方慌不迭的長揖還禮,“欽差大人太客氣了!下官何以克當?”

    “含翁,”唐景崧用微帶埋怨的口氣說道,“你怎麼還是一口一個‘欽差大人’?咱們不是第一天認識,我也不是沒有字號!”

    “這……”阮知方猶豫了一下,試探著說道,“那,我就僭越了,維翁……”

    “!”唐景崧打斷了阮知方的話,“我是後輩,含翁如此相稱,我怎麼當得起?就是‘維卿’先頭的‘維卿’,就很好嘛!’”

    “維卿”是絕對不能再叫的了。

    “此一時,彼一時,”阮知方微微苦笑,“維公當能諒解我的唐突”

    “好,好!”唐景崧微笑說道,“不說這些了,含翁請!”

    說著,將手一讓。

    這就是說,他接受了“維公”這個相對中性的稱呼。

    “呃……維公請!”

    進了“艦長室”,分賓主坐下,勤務兵端上茶來。

    言語、姿態的客氣,雖然不說明什麼實質性的問題,不過,無論如何,是一個好兆頭,阮知方的心,略略的定了一些。

    他輕輕的咳嗽了一聲,說道,“我這趟過來,奉了下國國主之命,一是恭迎欽使;二來呢,這個……欽差頒旨,儀注何如,要請維公宣示進止。”

    “含翁客氣了請說。”

    “翻查典章,”阮知方說道,“似乎以嘉隆……呃,嘉慶九年,仁宗成皇帝欽授廣西布政使齊布森、南寧府同知黃德明為冊封使,冊封下國國主為越南國王之例……最為合適。”

    “我如果沒有記錯的話,”唐景崧說道,“嘉慶九年的宣封禮,是在升龍舉行的吧?”

    升龍即河內,李朝、陳朝、後黎朝,都以升龍為國都,阮朝建立之後,因為升龍為北圻之中心,阮福氏的大本營,卻是南圻的嘉定即西貢,於是將都城南遷至中圻的順化,以求達致南北平衡,其情形,頗類明成祖之遷都北京,升龍在阮朝的地位,也頗類南京在明朝的地位大致是一個“陪都”的角色。

    阮朝立國之初,在人們的心目中不論是越南人、還是在中國人,升龍的地位,都遠非順化可比;另外,順化皇城的肇建,始於嘉隆四年、嘉慶十年,仁宗冊封嘉隆王為越南國王卻是嘉隆三年、嘉慶九年的事情,因此,彼時,順化並沒有合適的宮苑來舉行宣封禮,於是,這個宣封禮,就放在了升龍。

    “是,”阮知方說道,“維公說的不錯。”

    “請述其詳。”

    “彼時,”阮知方說道,“下國隆重其事,預先在升龍修葺行宮,在諒山修築仰德台,並在沿途水陸交通要沖設置驛站,迎接冊封使。”

    頓了一頓,“冊封當日,下國宗室及重臣前往使館迎接冊封使,沿途兵象夾道排列,下國國主親往朱雀門迎候,百官扈從欽使到達敬天殿,開讀仁宗成皇帝聖諭,行宣封禮,禮畢,由下國大學士接受誥命及‘越南國王’之印。”

    “多謝含翁指點,”唐景崧說道,“不過”

    只說了一句,便打住了,阮知方趕緊接上話頭,“請維公訓諭!”

    “不敢含翁太客氣了!”

    頓了頓,唐景崧說道,“我想,這一次的宣詔,畢竟不是冊封,順化也不是升龍我呢,也已到了順化,所以,儀註上,就不必太麻煩了,我看……嗯,含翁替我斟酌一下,看看我的想頭,可行不可行?”

    “是,是!請維公明示!”

    “咱們溯香河而上,”唐景崧說道,“在防城前下船,宗室重臣在碼頭迎候;其後,入防城,國王在大旗台前迎候,恭請聖安;其後,百官扈從,國王、欽差同入午門,至太和殿,詔書,就在太和殿宣讀,香案呢,就擺在丹陛之前,國王率百官跪聆如何?”

    咦,“午門”?“太和殿”?好熟悉的詞兒啊。

    唐景崧這段話,信息量非常之大,咱們一個一個來說。

    此時船隊所處之地,名“順安河口”,不過,“順安”只是河口的名字,順化並沒有一條叫做“順安河”的河流,流經順化、在“順安河口”入海的河流,叫做“香河”。

    “防城”即前文所述之“京城”,因為“京城”的主要功能之一為保衛皇城,因此得了這個別名。

    香河貼著防城的南城牆根兒東流,在防城的東南角折而東北,最終蜿蜒入海。

    因此,如果溯香河而上,可以直抵防城,而且,一下船,就是防城的護城河了。

    一進防城,大旗台便在望,如其名,這是一座舉行慶典時掛旗用的高台,分三層,高達六丈,很有氣勢,上面立一根極粗的旗杆,高達十丈。

    慶典之時,旗台用作升掛旗幟,平時則作為望台使用。

    大旗台巍峨壯觀,掛上了旗幟,在數十里之外都能看的見。

    好了,開始劃第一個重點了“國王在大旗台前迎候,恭請聖安”。

    唐景崧的這句話,意味著,嗣德王要在這裡,正式迎接欽差

    嗣德王要對著香案,行三跪九叩大禮,稱“臣越南國王阮福時恭請聖安”;唐景崧呢,答一句,“聖躬安!”

    如果足夠客氣,第三人稱的“聖躬安”,會改成第一人稱的“朕安”,然後加一句,“卿安?”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7-8 12:31
第三十一章 一到殿廷齊膝地,天威能使萬心降
        
    跪還是不跪,這是一個問題——一個很大、很大、很大的問題。

    從文誥記載之上,並看不出來,世祖高皇帝在接受北朝冊封的時候,下跪還是沒有下跪?

    北朝——是的,阮朝立國之初,內部非但不稱中國為“天朝”,連“大清”都是不大叫的,一哪怕在正式的詔書中,都把中國稱之為“北朝”。

    中國既是“北朝”,“南朝”呢,自然就是他越南了——平起平坐啊。

    阮朝第二代國王明命王在位之時,越南對待中國,大致還是這樣的一種心態,且在某一個時段,還變本加厲了——變易國號,以“大南”取“越南”而代之,就是明命王手上的事情。

    當然,直接面對中國的時候,“大南”還是稱“越南”的。

    直到第三代紹治王在位,這個心態,才慢慢兒的變了過來,“北朝”的說法,才從政府的文件中消失了。

    大多數人都認為,世祖高皇帝在接受“北朝”冊封的時候,是沒有下跪的——證據是在認中國這個“宗主”的過程中,世祖高皇帝其實是非常“擇善固執”的,譬如,世祖高皇帝一度聲稱,若中國的仁宗皇帝不批准“南越”的國號,就寧肯不接受冊封。

    雖然,最後還是把“南越”顛倒過來為“越南”,彼此達成了妥協,可是,對於“越南”這個國號,世祖高皇帝到底是不滿意的,不然,也不能有聖祖仁皇帝“秉承遺命”,改“越南”為“大南”的事情啊!

    呃,這個同名同姓的“聖祖仁皇帝”,是指前邊兒提到的那個明命王。

    本朝肇建之初,既對“北朝”不如何恭順,又對“越南”的國號頗有所憾,以世祖高皇帝之謨烈——那是何其高遠宏大!——怎麼肯對“北使”下跪呢?

    可是,“恭請聖安”,又是一個繞不過去的坎兒。

    現在的情形,同世祖高皇帝接受冊封之時頗不相同:世祖高皇帝接受冊封之前,本朝和中國,既沒有確定“宗藩關係”,就談不上“恭請聖安”;而冊封禮結束,欽差的差使就算辦結了,也用不著“恭請聖安”了。

    現在,中、越兩國,可是正經的“宗藩關係”,欽差到了,俺們這邊兒,一定要有個“恭請聖安”的程序的。

    咋辦涅?

    嗣德王、阮知方、張庭桂在討論這個問題的時候,曾經設想過一個折中的方案——由瑞國公“代表”嗣德王,“四柱大學士”陪著,行三跪九叩禮,“恭請聖安”。

    目下,瑞國公是嗣德王唯一的養子,雖然沒有明旨立為太子,不過,也大致可以算是“嗣君”了——至少,在宗室裡頭,瑞國公是不折不扣的第一人,由他來代乃父行禮,也說得過去吧?

    現在看來,這個方案,只怕行不通了——人家已經指名道姓的把“國王”拎出來了!

    如果欽使只是孤身一人,自然可以討價還價,慢慢兒的磨,可是,人家是帶了十五條船、好幾千兵和一大堆大炮來的呀!

    這——

    好吧,這個先放一下,咱們來劃第二個重點。

    請看這一段——

    “百官扈從,國王、欽差同入午門,至太和殿,詔書,就在太和殿宣讀,香案呢,就擺在丹陛之前,國王率百官跪聆——如何?”

    午門——又一個同名同姓的——皇城的南門和正門,其地位同被它“高仿”的北京的那一位,是一模一樣的。

    太和殿——再一個同名同姓的——皇城的正殿,其地位——好啦,俺就不說,各位看官也是曉得的啦。

    這段話的重點,不在“同入午門”,這沒有什麼,欽差代表皇帝,國王陪著,是很正常的事情;也不在“國王率百官跪聆”——“跪”,本來是個大問題,可是,既跪了第一回,就不怕跪第二回——前頭大旗台“恭請聖安”,已經跪了一回啦。

    重點在於“太和殿”。

    此太和殿同彼太和殿,功能、性質完全一樣,都是舉行最重大的典禮之時,皇帝——或國王——接受百官朝賀的地方,這樣的地方,拿來“跪聆”——本來坐在寶座上頭的那一位,跪到了寶座下頭,這個,真的合適嗎?

    若是表彰揄揚還好些,若真的像富浪沙人說的那樣,“顢頇糊塗”、“查問一切”、“力懲前衍”……在國家最高殿堂之上,當著百官的面兒,被罵的狗血淋頭,這叫俺家的“國主”,情何以堪?

    可是,話又說回來了,不在太和殿,又能在哪兒呢?

    越南國王接見使節,一般是在“紫禁城”裡的勤政殿,可是,面前的這位使節,不是普通的使節,是“天使”,你提“勤政殿”,他十有**不肯——這位“天使”,可是在越南呆過好幾年,勤政殿是做什麼的,他十有**是曉得的。

    最關鍵的是,阮知方明白,唐景崧宣讀詔書,為的是“剴切宣諭”,除了太和殿,皇城的其他宮殿,都不夠大,擺不下多少人,起不到足夠的“剴切宣諭”的作用。

    就是不曉得,他要“剴切宣諭”的,到底是些什麼東東?

    片刻之間,阮知方已轉過了無數的念頭。

    唐景崧也不著急,慢悠悠的品著茶,好整以暇的等著他的回答。

    終於,阮知方艱澀的開口了,“維公但有所命,無不樂從,只是——”

    打住了。

    “含翁若覺得有什麼為難之處,”唐景崧說道,“可一定要說了出來,咱們一塊兒商量、斟酌。”

    不,你根本不是來同我“商量、斟酌”的。

    阮知方微微吸了口氣,下定了決心,“一切都照維公諭示的辦理——如果,呃,如果下國朝中,有什麼……阻滯,呃,都歸我去疏通。”

    唐景崧眼中,波光一閃,隨即“呵呵”一笑,“好,那就拜託含翁了!”

    “只是——”

    “若有見教,盡請明言。”

    “我是說,”阮知方試探著說道,“呃,維公大約也是曉得的,順安河口,既十分逼仄,水位又很淺,大船……是無法溯香河而上的,這個——”

    好,這才算到了“戲肉”呢。

    跪不跪的,自然是個大問題,可是,更大的問題,是您帶來的大船、大炮、大軍。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7-8 12:31
第三十二章 有人殺人,有人誅心
        
    阮知方說的不錯,大噸位的船隻,確實是無法自順安河口溯香河而上的。

    順安河口的地形和水文,十分奇特。

    香河東流至此,入海之前,莫名其妙的頓了一頓,然後向南北兩個方向泛漫開去,形成了一個狹長的、南北向的“堰塞湖”,“湖”、海之間,有一片窄窄的陸地,猶如一條長堤——既可以說是“海堤”,也可以說是“湖堤”,長堤的中間,開了一個小小的缺口,香河即在此入海,此即“順安河口”也。

    順安河口不但逼仄——誇張一點說,在“大堤”上丟一塊石頭,都能砸到出入的船隻;河口的水文,也因為這種古怪的地形,變得十分複雜。

    事實上,就算沒有以上的情形,單是水太淺這一條,就足夠把“伏波”號這種一千幾百噸的大船攔在外頭了——弄不好,您還沒進河口,就擱淺了。

    前文說過,法國署理駐華公使博羅內,跟公使館一等秘書克萊芒吹水,說如果他是交趾支那總督,就會直接插手一八六六年的政變——派一支海軍陸戰隊守在順安河口,城裡一亂,立即登陸——以保護在順化城裡的西方傳教士的名義,然後,順勢攻入皇宮。

    這基本屬於紙上談兵。

    且不說如果法國艦隊——不論規模大小——出現在順安河口,必然引起越南方面的高度警惕,順化必全城戒備,如此一來,叛軍就沒有法子像一八六六年的“丁導之亂”那樣,突然發難,攻入皇城了;單說以順安河口的地形、水文,法軍若要強行登陸,只能派一支很小的部隊出戰,十九世紀,並沒有什麼“特種作戰”的概念和能力,拿這樣小的一支部隊上陣,是怕越南人餓著了,送去替人飽肚嗎?

    某種意義上,順安河口,算是順化的一道“天險”——敵人既無法遂行大規模的登陸,就無法從東向——即海上威脅順化,因此,無論是十九世紀的法國人,還是二十世紀的美國人,侵略越南,想打順化,都得先從順化南邊兒的土倫——即峴港登陸,然後,走陸路,自南而北,進攻順化。

    可是,陸路也不是那麼好走的,順化和土倫之間,有一座山,曰海雲嶺,是順化和土倫的天然地理分隔,越南國土狹長,順化居南北之中,剛剛好在“蜂腰”的位置,一座海雲嶺,完完全全,擋住了北上的路,繞都繞不過去。

    當初,法國人雖然攻陷了峴港,卻在海雲嶺被阮知方據險擋住,一戰不利,權衡利弊,才轉而南下,去攻打嘉定的。

    東有順安河口,南有海雲嶺,順化有這兩道“天險”可以為恃,也是當初被嘉隆王選定為新都的重要原因之一。

    “含翁說的不錯,”唐景崧點了點頭,“大船確實無法自順安河口溯香河而上,所以,這一次,我進順化,帶六條較小的船隻就好了。”

    微微一頓,“這六條船,噸位不算太大,船底也都是平的,淺水行船,應該沒有什麼問題。”

    “噸位”的說法,雖然違和,但阮知方還是聽得懂的——六條較小的船隻?

    他想起了那個大鐵罩子裡的黑洞洞的炮口,心頭不由大大一跳。

    可是,那真的是一門大炮嗎?感覺上,好像比“伏波”艦艏的主炮還要大些似的?

    靠近伏波號的時候,他的注意力,都在眼前的巍然佇立的“旗艦”上頭,腦子中轉來轉去的,都是一會兒見到了欽使,該如何婉轉進言、折衝樽俎?再沒有留意其他的艦船,包括那六條較小的船了,因此,直到現在,他還搞不清楚,那個大鐵罩子裡的,到底是不是一門大炮?

    如是,船如此之小,炮如此之大,可就太過不合常理了!

    不過,無論如何,九條大船,不入順化,船上的大炮和大軍,自然也就不入順化,阮知方心裡大大的鬆了一口氣。

    臉上不由得露出了笑容,“那……請維公的示,其餘船隻,是否就泊在此處?如是,日用……”

    “日用”二字,剛一出口,便打住了,後邊兒的話,生生的嚥了回去。

    他本來想說,“日用補給,都歸我辦差”,可是轉念一想,誰曉得他九條大船上有多少人?如果真的有幾千大軍,這個“差”,自己如何辦的起?“泊”多幾日,大約就要把順化城吃窮了!

    還有,是否一定“就泊在此處”,尚在未定之數,自己慌慌張張的表態,會給唐景崧一個越南君臣不歡迎天朝大軍進入順化的“誤會”,大大不妥。

    果然,唐景崧笑道,“含翁說笑話了!哪兒能就泊在此處呢?此處的水,雖然不算深,可到底是外海,無風無浪還好,風浪一大,船再大也吃不消啊!再者說了,此處距離岸邊還是太遠了些,補給什麼的,也實在是不方便,總得尋一個港口,才算正經的錨地啊!”

    阮知方心中又是一跳,“呃,是我失言了,那,維公的意思是——”

    “小船跟著我,”唐景崧說道,“大船嘛,南下土倫——就以土倫為錨地好了。”

    微微一頓,“船上的護衛,一半留在土倫,另一半,由陸路北上,至順化和我匯合——含翁,你看,這麼著,行不行得通啊?”

    這個安排,並不算太過意外,可是,阮知方的心,還是怦怦的跳了起來:雖然只有“一半”,這支軍隊,到底還是要進順化!

    但,他又怎麼能說“行不通”呢?

    唐景崧已經說了,那是“護衛”,欽差的“護衛”,自然要“護衛”在欽差身邊——天經地義啊!

    過了一小會兒,阮知方嚥了一口唾沫,澀然說道,“這個,土倫那頭兒,呃,已經闢為商港了……”

    下頭的話,甚難措辭。

    話沒說全,不過,唐景崧曉得他什麼意思。

    “含翁的意思,”唐景崧淡淡的說道,“是否是說,越、法兩國,簽了《壬戌條約》,其中一條,闢土倫、廣安、巴叻為通商口岸,泰西各國商船、兵船,自由出入——”

    微微一頓,“所以,土倫已經‘非吾所有’,天朝的船,以其為錨地,似乎……頗有不便?”

    阮知方十分尷尬,“呃,這個,是……呃,也不是……”

    唐景崧一聲冷笑,“怎麼,土倫這個地方,法國人去得,煌煌天朝,反而去不得?這不是……乾坤顛倒了嗎?”

    這個話太重了,無異於指越南自外天朝、甚至別有異圖,阮知方無論如何承受不起!

    另外,話中隱含的對越南君臣屈志於法人的指責,他也無法接受,當下站起身來,俯一俯身,“維公……欽差誤會了!我……下官絕無此意!這……”

    唐景崧擺一擺手,打斷了他的話,“含翁請坐!我的話,也重了些——含翁見諒。”

    阮知方重新落座,呼吸不由有些急促了。

    “土倫到底只是通商口岸,”唐景崧的聲音,還是淡淡的,“非如南圻東三省者,白紙黑字,割讓給了法國人,我的船,泊在土倫,法國人就算不滿,也只會來找我的麻煩,不會來找越南君臣的麻煩,含翁,你就不必太過憂心了。”

    阮知方所最“憂心”者,並非法國人要找誰的麻煩,而是天朝大軍,深入腹心,若久屯不去,孰知禍福?

    可是,這個“憂心”,如何可以明說?

    同時,“白紙黑字”、“割讓”云云,刺耳椎心,一時之間,土倫的硝煙瀰漫,嘉定的血肉橫飛,以及胞弟死前的哀鳴,皆歷歷如昨,一股又酸又熱的氣血,伴著國仇家恨,一起湧上心頭,他壓了又壓,還是壓不下去,一張老臉憋得通紅,額上也微微見汗了。

    “土倫,”唐景崧緩緩說道,“我的船固然要去,我自個兒,待辦結了傳旨的差使,也是過去要走一趟的,我要看一看,蓮池屯的風光,是否如舊?”

    蓮池屯——

    這三個字,猶如釘子一般,敲進了阮知方的心頭,他再也忍耐不住,“維公……你不要再說了!”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7-8 12:31
第三十三章 來,讓咱們來卡一卡法國人的脖子
        
    蓮池屯,既是他的驕傲,也是他的傷心。

    土倫之役,蓮池屯是越軍的最後一道防線,阮知方在這裡建造長壘,並挖品字坑,豎尖樁覆以沙草,分兵設伏,成功登陸的法軍,意氣昂揚,不虞有詐,中伏落坑,倉皇而退,是謂“蓮池屯大捷”。

    然而,阮知方剛剛拜發了給順化的報捷的奏章,回過神兒來的法軍,便捲土重來,猛烈的炮火,摧毀了蓮池屯所有的防禦工事,越軍傷亡慘重,不能支持,阮知方只好含淚棄守,後撤至海雲嶺,土倫就此完全淪陷。

    “我可以不說,”唐景崧緊緊的盯著阮知方,“可是,《壬戌條約》的墨跡,抹不掉!南圻六省脫幅而去,回不來!”

    阮知方氣血翻騰:越南固然簽了《壬戌條約》,你們“煌煌天朝”,難道就沒有簽“戊午條約”、“庚申條約”?一般的是城下之盟,一般的是被法國人拿槍頂在腦門上,按下了手指印,老大別說老二!

    所謂“戊午條約”,即《天津條約》——戊午年簽的;所謂“庚申條約”,即《北京條約》——庚申年簽的。

    不過,在中國,《天津條約》就通稱《天津條約》,《北京條約》就通稱《北京條約》,並沒有“戊午條約”、“庚申條約”的說法。

    激憤之下,阮知方幾乎就要再一次站起身來,拱一拱手,說一聲,“告辭!”

    就在他身子微微前傾、屁股離開椅墊半寸之許時,心頭“咯噔”一聲——“戊午條約”?“庚申條約”?

    一剎那間,靈台明澈,心裡不由暗暗的叫了一聲:哎呀!

    我……真正是天下至愚之人!

    阮知方的動作僵住了,腦子卻急速的轉動起來——

    正是這句話——越南簽了《壬戌條約》,天朝也簽了“戊午條約”、“庚申條約”!

    越南人——別的人不說,今上也好,自己也好,無一日、無一時,不想推翻《壬戌條約》,不想雪奇恥、修大怨,不想收復南圻六省失地!

    人同此心,俺們越南會這麼想,大清那頭兒,難道就不會這麼想?

    這支“欽使艦隊”……未必一定是為越南而來的吧?

    如果僅僅是為了問“十七年不貢不使”之罪,有什麼必要動用如此大的陣仗?一個使者,一道旨意,就儘夠了——大清、大南,宗藩之間,並未失和,天朝既然將話挑明了,越南作為藩屬,自然會趕緊派出貢使,亡羊補牢的。

    若不為越南,那麼,十五條大、小艦隻,數千大軍,又為的什麼呢?

    為富浪沙?!

    畢竟,大清亦有深恨於富浪沙啊!

    仔細回想唐某人的話,話裡話外,幾乎每一句,都緊緊的扣著富浪沙——這其實就很說明問題了呀!

    嘿,我明明曉得,富酋“交趾支那總督”拉某的“稟帖”,是要在大清、大南之間,行挑撥離間之事,怎麼還是一味拿這支“欽使艦隊”往“問罪”、“孰知禍福”上頭去想?

    大清、大南既都有深恨於富浪沙,就該……同仇敵愾啊!

    唉,都是因為欽使沒有事先打招呼,越南這邊兒,君也好,臣也好,都被這支從天而降的龐大艦隊嚇壞了!

    可是,欽使為什麼沒有提前打招呼?

    對越南搞這種“突襲”,實在看不出有多大的意義,那麼,自然就是為了避富浪沙的耳目、打富浪沙個措手不及了!

    “突襲”、“打”……

    這些個字眼兒一在腦海中冒了出來,阮知方就閃過一個念頭:這支“欽使艦隊”,既准備以土倫為錨地,那……會不會就此對土倫的富浪沙人下手?

    阮知方的心,劇烈的跳動起來。

    不過,他很快就否定了自己這個想法。

    如果“欽使艦隊”真的要突襲土倫的法軍,就該直奔土倫,不該在順化停了下來,順化距土倫不遠,土倫的法國人,很快便會得到相關的消息,“欽使艦隊”只要在順化停留超過一天,突襲土倫的可能性,就基本不存在了。

    更何況,欽使本人,還要離開艦隊主力,登岸宣旨,並帶走其中的六條較小的艦隻。

    這不是要大打出手的架勢。

    不過,不管怎麼說,這支“欽使艦隊”,對於我大越南來說,都應該是一大利好!

    政治上,阮知方算是保守派,可是,他的為人,並不糊塗,尤其是,他作為對法之戰的越軍主帥之一,比任何人都清楚,越、法兩國,軍事實力上的差距,到底有多大?他不能不承認,單靠越南自己的力量,幾乎看不到任何“雪奇恥、修大怨”的可能性。

    可是,如果加上了大清呢?

    如果,大清、大南,真的可以“同仇敵愾”呢?

    他的心,再一次劇烈的跳動起來。

    這支“欽使艦隊”之兵甲犀利——這是他親眼所見,較之富浪沙人,實是有過之而無不及,大清、大南果真可以聯手——

    我大越南重整金甌,便有望了!

    最起碼,可以之為恃,叫富浪沙人不能太過得寸進尺吧?

    阮知方上身前傾,雙手虛搭在膝蓋上,微微側首,這樣一個彆扭的姿勢,維持了好一會兒,終於,坐直了身體,低低的吐出了一口長氣,然後,站起身來,對著唐景崧,一揖到地,說道:

    “維公教訓,振聾發聵,阮某甘受不辭!”

    唐景崧眼中,波光一閃。

    越南君臣顢頇,不過,此人的悟性,卻也不低呀!

    當下起身回禮,“含翁言重了!”

    兩人重新落座之後,阮知方沉吟了一下,說道:“請教維公,欽差護衛,留駐土倫者多少?入京的,又有多少?我是說,護衛的數目,似乎不在少數,大約要準備專門的營房?維公交代下來,我好辦差。”

    如此說法,就是對唐景崧方才提出的要求,都接受了下來。

    唐景崧再次微微訝異了——

    轉變的好快呀!

    “隨我進順化的,”唐景崧說道,“三百人左右——船不大,多了也裝不下;餘者三千,就……一半一半吧——一千五百留駐土倫,一千五百北上順化。”

    頓了一頓,“土倫的駐地,我的意思,以山茶半島為宜;順化嘛,玉屏山麓如何?至於營房,嗯,就不必含翁費心了,我帶了工兵過來,房子,他們自己會起,之前,就住帳篷好了——當兵的嘛,安營紮寨,份屬尋常,呵呵!”

    阮知方陪著乾笑了兩聲,心裡說,原來,你什麼都事先打好了算盤了!

    玉屏山也叫“御屏山”,在香河南岸,和順化的“京城”——即“防城”一南一北,隔河相對,算是“京城”的西南屏障,因此得“御屏山”之別名,“玉屏山麓”,自然是指北麓,不是南麓,“欽差護衛”駐紮在這裡,“京城”遙遙在望,如果“有事”,一河之淺,涉水可過。

    至於隨欽差進京的那三百人,自然是跟著他駐在“京城”之內,這也不必多問。

    土倫那邊,山茶半島在南,海雲嶺在北,一南一北,扼控土倫灣,位置緊要不過,海雲嶺現還在越南人手裡,如果中國人再佔了山茶半島,土倫灣裡的法國人,可就難受了。

    不過,土倫不比順化,可不是他阮知方說了就能算數的。

    “順化這邊兒,”阮知方說道,“都照維公的吩咐,不過,土倫那邊兒……”

    猶豫了一下,“土倫常川泊著兩條法國兵艦,另外,法國人在彼,還有一支‘海軍陸戰隊’,人數雖然不多,可是……”

    說到這兒,打住了。

    “無妨的,”唐景崧微笑說道,“土倫為通商口岸,世界各國船隻,皆可自由出入,法國人在彼,並無治權,就有常川停泊的兵艦,又如何呢?”

    微微一頓,“至於山茶半島嘛,越南雖然撤防了,可法國並沒有進駐——他的海軍陸戰隊,是駐紮在土倫灣的,既如此,我拿山茶半島來做營地,又有何不可?”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7-8 12:32
第三十四章 奇葩中的奇葩,腦洞中的腦洞
        
    向晚時分,阮知方再次登上了“伏波號”,同行者,還有勤政殿大學士張庭桂——此時的張首輔,不害怕和“五條大兵艦”打交道了。

    張首輔那副劉姥姥進大觀園的模樣,就不多說了,只說兩位大學士的來意:一,欽差大人的一切要求,俺家國王已全部應承下來了,包括欽差大人吩咐的“繁文縟節,一概蠲免”;二,明日一早,瑞國公攜四柱大學士至欽差座艦,恭迎欽差入城。

    “繁文縟節,一概蠲免”,是沒有辦法的事情,“恭迎欽差”的儀注,本來是愈隆重愈好,可是,準備這些花樣,是需要相當時間的,而唐景崧沒有多餘的時間在這裡耗下去了。

    第一,傳旨的差使辦結了,艦隊主力才能趕赴土倫,此刻的法國人,還蒙在鼓裡,再拖多兩天,叫法國人有了準備,必生事端,到時候,是否還可以順利入港“霸位”,就不好說了。

    第二,這裡畢竟是外海,雖然目下不是颱風季節,可風雲變幻,誰也不能保證,海上一直風平浪靜——此地實非久泊之所。

    第三,儀注中最重要的,不過兩點,一,嗣德王三跪九叩,二,太和殿傳旨,有了這兩點,其餘的,什麼“仰德台”、“承恩門”一類的花樣,有還是沒有,都無關緊要了。

    次日清晨,辰正,“恭迎欽使”的越南宗室和重臣,按時登上了“伏波號”。

    領隊的是瑞國公,他雖然只是一個十六歲的少年,不過,到底是半個儲君,唐景崧十分客氣,親自作陪,前後上下的在“伏波號”轉了一圈,待小夥子的眼睛睜的足夠大、嘴巴張的足夠開了,便說道:好,時辰差不多了,咱們這就換“海晏號”,進城去罷!

    “海晏號”,就是艦艏有一門“疑似”巨炮的兩條“較小的船”之一。

    登上“海晏號”,阮知方不必再“疑似”了,大鐵罩子裡的,真的是一門大炮——阿姆斯特朗九英吋後裝滑膛炮。

    而且,真的比“伏波號”的主炮還要大——“伏波號”艦艏的主炮,是八英吋前裝線膛炮。

    那個大鐵罩子,算是一座“炮房”,前開“窗口”,半隻炮管伸了出去,大炮其餘部分,包括炮子,以及操炮的炮手,都藏在這個扁圓的鐵“炮房”裡。

    這個“小艦巨炮”,其實是前文提到過的“全甲炮艇”的一個變種。

    組建“越南分艦隊”之時,關卓凡的設想之一,是艦隊中應該有這樣一種艦隻:能夠進入順安河口,游弋香河之上,同時,擁有對越南的“壓倒性、威懾性”的火力。

    所謂“壓倒性、威懾性”,就是火力強大到叫越南人基本上不能生出任何異心——即是說,單單“用嚇的”,就可以叫越南人俯首聽命。

    可是,“進入順安河口,游弋香河之上”和“擁有對越南的‘壓倒性、威懾性’的火力”,兩者之間,是矛盾的,原因呢,前文已經說過了,大船進不了順安河口,能走香河的只有小船,既如此,又何來“壓倒性、威懾性”的火力呢?

    何來?

    關卓凡將目光投向他的“全甲炮艇”。

    記心好的書友,大約還能想起按照關親王的要求設計、製造出來的“全甲炮艇”的奇葩模樣:

    沿著船舷的邊沿,高高豎起一圈超過一人高的鍛鐵圍壁,最關鍵的部位,厚度幾達一英呎,超過目前世界上所有鐵甲艦裝甲的厚度——包括“冠軍號”。

    炮艇的甲板,被這圈圍壁整個的圍了起來,船舷邊沿,幾無立錐之地。

    只有艦艏,留出一塊三角形的甲板,曰“錨甲板”,上設錨桿——炮艇內部,無法騰出多餘的空間設置錨艙,起錨、下錨,都在這一小塊“錨甲板”上操作。

    “錨甲板”亦為鐵板,中間微微凸起,形如龜背。“

    “全甲炮艇”船身低矮,海水容易湧上甲板,錨甲板的特殊設計,可以達到更好的破浪效果,使湧上甲板的海水迅速流洩回大海,不致滯留甲板,湧入炮艙。

    圍壁的正面,中間開一炮門,僅容炮口伸出;炮位的上方,平覆一層鍛鐵板,不過,這個“頂板”的厚度,較之圍壁,要薄一些——這個時代的火炮射擊仰角有限,炮彈的彈道比較平直,入射角度不大,被“吊頂”的可能性很小,上方的防護不必做的太過變態。

    大炮的安裝、運作,極有特色:

    炮身安裝在一套帶有四個支柱的地井式炮架上,平時,大炮的底座,藏在船體內部,以防重心過高,影響炮艇的穩定性;戰時,通過液壓系統,將大炮整個舉升到甲板上。每發射一彈之後,在自身巨大的後坐力的推動下,大炮的底座緩緩降到甲板之下,進行下一次射擊的裝填工作。

    不過,因為船太小,大炮的後坐力又太大,發射前,炮艇必須下錨,不然,很難保持炮艇的穩定***稍稍大一點,一顆炮彈打出去,整隻炮艇震翻了都不稀奇。

    另外,因為炮門太窄,炮口幾乎不能左右轉動,如果要調整橫向射擊角度,就必須採用“整船瞄準”法——通過軍艦自身轉動,來實現火炮橫向轉動。

    在這個關鍵點上,“全甲炮艇”的設計師倫道爾展現了驚人的天賦:他將炮艇的操作系統設計得極其靈便,轉舵速度遠較一般軍艦為高,僅用兩分四十五秒,全艇便可旋轉一圈——這個旋轉速度,甚至超過了許多重型岸防炮。

    “全甲炮艇”身上的鋼鐵的比例如此之高,較之同時代的船隻,其尺寸和噸位就很不成比例了。

    拿阮知方乘坐的那隻“福船”作參照,“全甲炮艇”的尺寸,和前者差不了多少,噸位卻是前者的五倍以上。

    這個時代,蒸汽機的驅動力是有限的,“全甲炮艇”的船速,只有六節——這是純風帆艦的正常航速。事實上,如果順風,純風帆艦的最高航速可以超過十節,就是說,“全甲炮艇”的速度,其實連純風帆艦都比不上。

    “全甲炮艇”是真正的“純蒸汽動力”——沒有設置風帆,之所以這麼做,是因為船小,帆就小,那麼小的一面帆,對於“全甲炮艇”的噸位來說,毫無意義,不如撤了,還省人省地方,而且,也減少了激戰之時桅杆斷裂、風帆著火帶來的危險。

    另外,因為甲板之上,全是鋼鐵,所以,“全甲炮艇”的重心,大大升高,在航行中,風浪稍大,便有翻覆之虞。

    一句話,這個“全甲炮艇”,算得“無堅不摧”兼“堅不可摧”,可是,沒有任何機動性、穩定性可言。

    不過,機動性、穩定性神馬的,對關卓凡來說,根本不是問題,因為,他根本不要什麼機動性、穩定性。

    書中已經說過了,關卓凡是拿“全甲炮艇”做“水炮台”用的,對機動性的要求,不是“機動作戰”,而是“機動部署”——只要部署到位,就算完成任務,哪怕是拿拖船拖他過去呢?

    至於“穩定性”——部署到位之後,俺就下錨,然後就再也不動了,航行中的穩定還是不穩定,干俺何事?

    回到關親王對越南分艦隊某型艦隻的要求上來——第一,進入順安河口,游弋香河之上;第二,擁有對越南的“壓倒性、威懾性”的火力。

    “全甲炮艇”足夠小,進得去順安河口,同時,其九英吋巨炮,也符合“壓倒性、威懾性”火力的要求,似乎——

    打住,還有一條“游弋香河之上”呢!

    總不能在人家“京城”門口下了錨,拿大炮對準了人家的皇城,然後,就再也不挪窩了吧!

    好吧,改造。

    怎麼改呢?

    第一,撤除鍛鐵圍壁,將“全甲”從“全艇”大幅度縮小至“全炮”,“炮房”的“牆壁”也整薄一些,如此一來,負重大大減輕,噸位不變的情況下,炮艇的尺寸,便放大了許多。

    於是,輪機艙變大了,可以換裝更大功率的發動機了;同時,也有更多的空間加裝桅杆和風帆了,於是,“純蒸汽動力”就變成了“蒸汽、風帆混合動力”——蒸汽主動力既增加了,又多了風帆輔動力,於是,航速大大加快。

    同時,甲板上方重量減輕,整船重心降低,艦艇的穩定性增加了。

    代價呢,自然是防護能力大幅度下降,不過,這個“下降”,並不會給艦艇帶來什麼實質性的威脅,因為原來的防護,是拿來和鐵甲艦對轟用的,越南人哪裡來的鐵甲艦?

    對於越南的炮來說,改造後的炮艇依舊幾乎“堅不可摧”,炮艇撤除的,只是甲板以上的防護,水線裝甲帶還是保留了的,——只要有水線裝甲帶,越南人的炮,就幾乎無法將之擊沉。

    某種意義上,新炮艇依舊可以算是一隻小型的鐵甲艦。

    第二,將“全甲炮艇”的尖底改成平底,如此一來,吃水更淺,更適合在香河這種淺水內河航行。

    這種船,一共造了兩條,一曰“海晏”,一曰“河清”,都配屬給了“越南分艦隊”。

    “海晏”、“河清”,嘿嘿,你看看,俺們天朝上國,是多麼的熱愛和平啊!親愛的越南同胞,可別說我拿大炮嚇唬你們呀!

    同胞?——咦,我為什麼要說“同胞”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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