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史民國] 亂清 作者:青玉獅子 (連載中)

 
巴爾帕金 2014-5-16 16:37:58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2083 77483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7-5 10:38
第十六章 打打天皇的主意
        
    從馬關的彥島望出去,馬關海峽西入口的海平面上,中美聯合艦隊的艦船,終於一艘接著一艘現出身來,很快,海面上佈滿了艨艟巨艦。

    海峽西入口開向西北方向,與彥島隔海相對的,是小倉藩的安瀨。這兒是馬關海峽南岸的最西端,和彥島一西一東,共扼馬關海峽的西入口。長州軍一撤回北岸,從中國人的“後勤基地”裡就出來了一撥人,來到了安瀨,靜候中美聯合艦隊的到來。

    打頭的三位,一位是小倉城基地守備營副營長蔡同順;一位是負責基地後勤事務的副營級軍需官陳海波,由總軍需官貝靈格的總糧台派出;一位就是小栗忠順了。

    小倉城基地守備營營長姜逸田,作為基地的軍事主官,未接命令,是不能離開崗位的,所以,就由這三位做代表,向爵帥“匯報工作”。

    海風拂面,小栗忠順意氣風發。

    小倉城失陷,他沒有逃跑,而是堅持和中國人“共存亡”。原來是真打算“共亡”來著,沒想到長逆真的“不逞而退”,那麼,幕府這邊,“收復失地”的功勞,可就一股腦兒落到自己一個人頭上了!

    禍兮福兮啊。

    艦隊拋錨後,三人乘小船駛近艦隊,換乘巡邏艇,登上“翁貝托國王號”。

    關卓凡先聽取了蔡同順和陳海波的匯報,再接見小栗忠順。關貝子對軍艦奉行大人“同生死,共患難”的情誼,很是揄揚了幾句。聽得小栗忠順一張黝黑削瘦的臉放出紅光來。

    然後。關卓凡命令。第四師派出兩個營的兵力,在安瀨登陸,一個營“收復小倉城”,一個營沿馬關海峽警戒。在登陸部隊到達之前,命令小倉後勤基地守備營派一個連,和小栗忠順大人一起,作為前鋒部隊,先行進入小倉城。

    之所以做這樣的安排。是因為登陸是要花上一段時間的,現在雖然不知道小倉藩小笠原忠乾等人跑到了哪裡去,但萬一就在軒軍兩個營登陸的這段時間裡,他們又跑了回來,那麼,小倉城可就不算中國人“收復”的了——這一出一入,大有區別,所以,佔個位先。

    接見部下和小栗忠順的時候,表面上。關卓凡是非常平靜的樣子;實際上,內心卻波瀾起伏。

    沒有想到。這個高杉晉作,如此大膽,如此機變百出!

    更沒有想到,這個幕府,如此愚弱,如此無能!——真是一而再、再而三地突破我的想像力極限啊。

    周防大島打成了那個樣子,小倉口打成了這個樣子,那麼,藝州口、石州口兩路,會打成什麼樣子呢?

    完全不可以樂觀,得做最壞的打算。

    原先的計畫,小倉口拿下馬關;周防大島口控制瀨戶內海制海權;藝州口越過小瀨川,由山陽道攻入長州;石州口沿日本海岸,由山**攻入長州;然後,小倉口、藝州口、石州口三路大軍,會師於長州中部的山口城——長州藩藩治。

    現在的局面,周防大島戰役失敗,瀨戶內海制海權易手,直接影響藝州口的作戰——補給線不靖,能在小瀨川相持住就不錯了,不能指望向長州境內深入;石州口方向,如果情報無誤,長州的主將是那個大村益次郎的話,幕府方面的主將、濱田藩藩主松平武聰——水準比小倉口兩個姓小笠原的傢伙應該高不到哪裡去,恐怕不是對手。

    到時候,真正執行了原計畫的,很可能只有軒軍一家。於是整個長州,就全靠中國人來打了。

    全靠俺來打也不是不行,可是條件,就不能是原來的條件,必須得好好地重新談過。

    還有更重要的。

    前文說過,小栗忠順計畫廢除三百大名,改日本為郡縣制,全部由幕府直轄。關卓凡因此想到:小栗忠順是否已有廢除天皇之念?

    當時關卓凡的想法是,如果廢除天皇,日本的政治,即由天皇、將軍互耗的二元體制,變成將軍獨裁的一元體制,日本得以實行中央集權,則其走上近代化道路的最大障礙將被掃除,所以,萬萬不允。

    但現在關卓凡有了新的看法:即便沒有了天皇,這個幕府愚弱至此,也絕對把握不住整個日本!

    周防大島、小倉口兩場敗仗,幕府虛弱無能的底子暴露無遺,如果藝州口、石州口再敗,幕府的最後一點威權,便會徹底煙消雲散。這種情況下,假如沒有天皇,中國又不插手,日本會變成什麼樣子?

    關卓凡的心跳加快了。

    長州藩、薩摩藩,隨便那一家,都能憑一藩之力推翻幕府,可他們之間,絕對是誰也不服誰,誰也不會甘居誰之下。原來大夥兒上面有個天皇,呆在天皇下邊,都沒啥可說的,可天皇不在了呢?

    選總統?別逗了,“民選”這種東東,和日本人哪有一毛錢關係?

    所以,妥妥的戰國啊。

    根本不需要俺推波助瀾,三百大名自己就會殺得你死我活,直到再出現一個織田信長或者德川家康來。

    當然,不能真把織田信長或者德川家康弄出來,誰頂不住了就幫誰一把,這個過程拖得愈長愈好。

    火候終於差不多了,就主持“和平談判”:別打了,別打了,呃,你們組成“邦聯”吧,大夥兒主權獨立,誰也別壓誰一頭,得空兒湊在一起開個會,聯絡一下感情,多好啊。

    什麼?你不願意?唉,強扭的瓜不甜,那就各過各的日子吧。不明白?就是一人一個國家,大夥兒都當國王,俺們通通承認——你們說,這不是皆大歡喜嗎?

    關卓凡一邊意淫得高興,一邊清醒地意識到:說來說去。最關鍵還是在“天皇”二字上。

    天皇作為日本最大的神官。雖然在現階段沒有任何的實質權力。但確實是日本的最大公約數,以及最牢靠的粘合劑。

    沒了天皇,民族、國家觀念還處在萌芽狀態的日本,非分崩離析不可。

    有可能廢除天皇嗎?

    關卓凡略一深想,便不由頗為沮喪:幾乎不可能。

    首先不能由中國人來做。除非像原時空的美國那樣,打敗並佔領了整個日本。現在的中國,當然還沒有這樣的能力;而即便原時空的美國,也出於種種考量。沒有廢除天皇。

    幕府呢?更不可能了,德川將軍自己不被人廢除就燒高香了。

    有沒有可能,因為某種“意外”,天皇和他的繼承人“自然消亡”呢?

    現任天皇和他的第一順位繼承人“自然消亡”,理論上還是存在這個可能性的,但是——關卓凡在心裡嘆了口氣,他還有第二、第三……第n個繼承人啊。

    1889年的《皇室典範》出現之前,在皇位的繼承問題上,日本皇室大概是全世界最沒有“節操”的一家了。

    天皇自己沒有兒子沒有關係,隨便從哪個皇族那兒抱一個過來當“養子”。將來就可以繼承皇位了,猶如中國的“小宗”入繼“大宗”。

    實在找不到合適的男性繼承人。或者這位男性繼承人年紀太小,還不適合做皇帝,也沒關係,女人也可以當天皇——不一定是“大行”天皇的女兒,只要她是皇族就行。

    日本歷史上共有八位女天皇,其中兩位還先後兩次登上皇位,所謂“重祚”。

    關卓凡總結了一下,這八位女天皇登基的時候的身份,有三種:

    皇女;

    皇后——不一定是“大行”天皇的皇后,也可以是上一任或上上一任天皇的皇后;

    皇母——就是皇太后。

    有書友可能有點頭昏:皇女是自然的;這個皇后和皇太后——也是皇后,“皇考”的皇后——怎麼回事?不是說女天皇得是皇族嗎?

    呃,第四十六代天皇孝謙天皇——這就是位女天皇,其母藤原光明子,為日本歷史上首位出身非皇族的皇后。就是說,在此之前,日本所有的皇后,都是天皇他妹——表姊妹,甚或,異母姊妹。

    咳咳,有點亂。

    所以,總結起來,應該是這樣子的:日本的女天皇,要麼是天皇的女兒,要麼是天皇的老婆,而天皇的老婆,常常同時還是天皇的女兒。

    本質上,日本的女天皇,是未找到合適男性天皇人選之前的一種過渡,所以也叫“中天皇”——取“中繼”之意,算是日本中古母系社會的一種殘留。只是到了近代,開始明治維新了,日本人自己也覺得這麼搞下去實在不大對勁,於是在《皇室典範》中,廢除了女性皇族的皇位繼承權。

    可現在還沒有《皇室典範》,幾乎沒有任何可能中斷這個叫人頭疼的“萬世一系”。

    不過,關卓凡認定,應該循這個思路想下去:即,雖然暫時無法廢除天皇,但要想法子削弱天皇在日本政治中的作用——國家統一的同心圓點,民族的象徵和精神支柱。

    這是為什麼日本的整個近代化,要以“勤王”作為起點和最大的賣點。

    “勤王”的前提,是有一個“王”給你“勤”……而我又沒法子幹掉這個“王”……

    關卓凡腦海中靈光乍現:如果這個“王”和“勤王”的人距離很遠呢?“勤”起來,是否就不大方便了?

    關卓凡的腦子飛速地轉動著:比如說,不在日本?

    在……中國?

    我擺弄起來,是否就比較方便?“勤王”的人,是否就望洋興嘆?天皇和日本的聯繫,是否就會被弱化?

    還有,日本皇位繼承的“無節操”,是否反倒可以幫助我選出聽話的、任我擺弄的天皇?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7-5 10:39
第十七章 海峽攻略
        
    正在浮想聯翩,衛兵來報:聯合艦隊司令官杜立德求見。

    杜立德既是美國“西太平洋聯合艦隊”的司令官,也是“中美聯合艦隊”的司令官。整個征日軍事行動的最高指揮官是關卓凡,但具體到艦隊作戰這個環節,就得讓美國人來負責了,包括“翁貝托國王號”和“杜里奧號”,也由聯合艦隊司令官統一指揮。

    海戰上關卓凡還是外行,這方面他得聽專業人士的。

    杜立德出身波士頓,是個典型的新英格蘭人。他身材高大,儀表堂堂,上唇兩條打理得油光水滑的鬍子驕傲地向上翹起,平時操一口後世稱之為“倫敦腔”的英語,待人接物,彬彬有禮,做派和大多數的美利堅土包子頗不相同,是那種第一次見面就會給你留下很好印象的人。

    不過,據關卓凡瞭解,所謂“倫敦腔”,其實是倫敦當地勞工階層的口音,不是英國的標準“普通話”,杜立德是否他自己號稱的“英格蘭貴族後裔”,頗為可疑。

    杜立德是來向關卓凡介紹作戰方案的,關卓凡立即抖擻精神,把怎麼擺弄日本天皇這事擱在一邊,專心致志地聽取杜立德的介紹。

    仗打好了,怎麼擺弄都好說;仗打不好,就不知道誰擺弄誰了。

    杜立德帶來了馬關海峽的地形圖,上面清楚標識了長州藩沿岸的炮台設置,並編上了數字號碼,從最西端的彥島,到最東端的壇之浦。一共十三處炮台。

    關卓凡略出意外:“還不少嘛。”

    杜立德微笑道:“親王殿下不必擔心。這十三處炮台。勉強符合現代軍事標準的,只有彥島炮台一處,其餘的,只能叫做‘海岸炮兵陣地’——在泥地上用籬笆圍出一塊地方,就算‘炮台’了。有的‘陣地’上,不過兩三門老式的青銅大炮,沒有能力給我軍造成任何實質性威脅。”

    關卓凡點點頭,說道:“杜立德將軍。你的情報工作做得很好。”

    杜立德說道:“謝謝您的誇獎,不過這並不是什麼困難的事情。何況去年九月份的時候,美利堅合眾國海軍的東洋艦隊也參與了對馬關海峽北岸的攻擊,而東洋艦隊整支艦隊現都在聯合艦隊的編制內,我們不過是把去年做過的事情,反方向再做一遍。”

    去年英、法、美、荷四國聯合艦隊炮擊馬關,因為艦隊從太平洋沿岸的橫濱啟程,所以是自馬關海峽東出口周防灘方向進入海峽,然後一路向西攻擊。而中美聯合艦隊從長崎啟程,所以是自馬關海峽西出口響灘方向進入海峽。然後一路向東攻擊。

    這就是杜立德所謂之“反方向”了。

    杜立德繼續說道:“而且,我認為。馬關海峽北岸的防禦,還沒有完全恢復到去年九月份的水平。”

    去年四國炮擊馬關,摧毀了長州藩沿岸的所有炮台,繳獲和破壞了幾乎所有的大炮,而且,簽和約的時候,長州雖然沒有割地、賠款,但接受了聯合艦隊“毀棄炮台”的要求——四國艦隊的潛台詞其實是“不得重建炮台”。

    長州藩無所謂,反正炮台已經毀得差不多了,短時間內也沒有力量重建。等到我有力量重建了,你不見得因為這個就再來打我一次?不嫌麻煩啊?

    果然,今年年初,“正義派”打敗“俗論黨”之後,長州藩開始重建炮台,英國人就當沒看見。英國人沒脾氣,法、美、荷三家也就不好說什麼了。

    杜立德認為,長州炮群最多恢復了百分之八十的戰鬥力。百分百的時候都沒放在眼裡,百分之八十更加不用說。

    杜立德說道:“如果說我軍可能遭到什麼實質性的挑戰,不會是在海面上,而只能是在陸地上。去年的戰爭,海軍陸戰隊登陸後,遭到了一支叫做‘奇兵隊’的長州陸軍部隊的頑強阻擊。長州其他的陸軍部隊都是一觸即潰,只有這支‘奇兵隊’進行了有效的抵抗。”

    關卓凡想,“長州其他的陸軍部隊”是長州傳統的藩兵,現在已經不存在了;而“奇兵隊”,馬關戰爭的時候不過數百人,現在,可是十倍於彼時了。

    杜立德似乎知道關卓凡在想什麼,說道:“情報顯示,長州已經初步完成了軍制改革,其陸軍的整體作戰能力,應該比去年有了較大幅度的提高,不過,”他聳了聳肩,說道:“我認為他們無法在我軍的登陸過程中發揮這種能力。”

    哦?

    杜立德繼續說道:“在岸防炮群被徹底壓制後,如果沒有堅固的工事保護,再優秀的步兵,也不過是艦炮的靶子。去年的戰爭,四國海軍陸戰隊登陸的時候,多少吃了點虧,是因為對‘奇兵隊’的戰鬥力估計不足,輕敵了,登陸前未做足夠炮火覆蓋。這一次,我們吸取這個教訓就好。馬關海峽北岸可以用作戰場的空間是很有限的,如果長州人真的把大部隊放在岸邊,親王殿下,我覺得……未免太殘忍了。”

    關卓凡哈哈一笑,心頭一鬆:確實如此。

    最後,是關於“翁貝托國王號”的。

    杜立德的表情有點尷尬,說道:“‘翁貝托國王號’是一艘偉大的軍艦,不過,馬關海峽從未航行過這麼大噸位的艦船……”

    字斟句酌,但意思表達得很清楚:翁貝托國王號不適合進入馬關海峽作戰。

    馬關海峽非常狹窄,洋流又非常湍急,“翁貝托國王號”這種近萬噸的巨艦,通過海峽的時候,要非常小心,是必定需要引水船帶路的——這還怎麼打仗?

    關卓凡愕然:那這不是白開到日本來啦?

    杜立德看見關卓凡的臉色微異,趕忙表示:馬關海峽北岸的十三處炮台,最具威脅的,其實就是海峽西入口的彥島炮台。“翁貝托國王號”可以作為攻擊彥島炮台的主力,而且,“翁貝托國王號”的一百一十磅阿姆斯特朗後裝線膛炮,射程遠遠超過彥島炮台的火炮,海面開闊,“翁貝托國王號”可以在彥島炮台的火炮有效射程之外,從容開炮。

    關卓凡心想,這不跟打電子遊戲似的?

    這個杜立德,很會說話,也很會為領導著想嘛。

    既然如此,我是否要轉到“杜里奧號”上?

    想一想不妥,“杜里奧號”上原本沒有安排自己的艙室,自己上去了,又不可能隻身一人,護衛、幕僚什麼的,一大幫人也得跟上去,大戰在即,這不是給人家添亂嗎?

    唉,那我就看不到炮擊和登陸的整個過程了,這個過程,肯定是很好看的。

    關卓凡對杜立德的這份“海峽攻略”沒有任何異議。接下來,就是召開作戰會議,確定各部任務,相互之間如何協調,以及開始行動的時間了。

    杜立德出門之前,關卓凡想起一件事,問道:“去年的馬關戰爭,日本政府最後是否還是同意支付賠款?”

    杜立德一愣,說道:“是啊,是日本的中央政府答應支付的。”

    長州藩不肯支付賠款,四國艦隊不甘心做賠本生意,就跑到幕府那裡碰運氣,威脅幕府說:你這個中央政府,既不能控制地方政府,又不肯承擔責任,那以後再有什麼事,我們就繞過中央政府,直接和地方政府打交道好了。

    幕府一聽就急了,乖乖答應“代長州”賠款三百萬洋元。

    關卓凡感慨:幕府這個冤大頭做的!所以,日本幕末所謂“攘夷”,本質上就是“攘幕府”啊。

    不過,這個時候,第一筆賠款應該還未正式支付。

    杜立德前腳剛出艙門,徐四霖後腳就進來了:“貝子爺,長州藩派使者過來了。”

    嗯?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7-5 10:39
第十八章 你還真幹得出來!
        
    徐四霖說道:“小艇上除了個划槳的船伕,只有使者一人。使者自稱名叫谷潛藏,奉了藩命,求見貝子爺。已收繳了他隨身攜帶的長短雙刀,並做了徹底的搜身,現正在巡邏艇上待命。”

    關卓凡目光一跳,問道:“谷潛藏?此人什麼形容打扮?”

    徐四霖微皺眉頭,說道:“長臉,眼睛細長,中等身材——不過在日本人裡面算高的了。上身穿黑色縐紗和服外褂,下身穿仙台平袴,手裡還拿著把摺扇,這是日本武士的‘上士’通常的打扮,看此人氣度談吐,也像‘上士’。不過,長州藩如果想談判,派出來的一定是藩內的重要人物才對,這個谷潛藏,我卻沒有聽說過。”

    關卓凡閉上眼睛,認真回想了一下,心說:難道真是他?

    瞿然開目,說道:“那就見見再說吧。”

    徐四霖出去了。過了一段時間,衛兵通報,徐四霖再次進入艙室,後面跟著長州藩的使者。

    使者跪下,行平伏之禮:雙手撫地,以前額抵手背,屏氣凝神,一言不發。

    這是大名家臣見將軍的禮節。

    在使者進門的時候,關卓凡已經看清楚了他的形貌。

    關卓凡對徐四霖說道:“徐先生,這位谷潛藏先生,你好像從來沒有聽說過?”

    徐四霖說道:“是,卑職孤陋,不曉得長州藩內還有谷先生這般俊才。”

    關卓凡微笑道:“谷先生另外一個名字,你卻一定聽說過的——谷梅之助。”

    徐四霖大吃一驚,那他豈非就是——

    關卓凡點點頭。說道:“高杉先生。請起來吧。”

    使者渾身一震。略過片刻,朗聲說道:“高杉晉作謝過貝子爺。”然後昂然起立。

    不錯,來人正是高杉晉作。

    高杉晉作有一大堆化名,什麼三谷合助、祝部太郎、西浦松助、備後屋助一郎,但現在這個時候,流傳於外的只有“谷梅之助”。

    高杉晉作驚疑不定,他不曉得關卓凡是如何知道自己“谷潛藏”這個化名的?這個名字,以前從未用過。難道是長州藩內出現了叛徒?

    也不奇怪,藩內未必沒有原先的“佐幕派”,現在改換門庭做了“倒幕派”,但對上位的“正義黨”心懷不滿,暗中給幕府和中國人通風報信。

    看到高杉晉作的表情,關卓凡只好心裡抱歉:俺沒辦法不如此“淵博”啊,你的那堆化名,歷史書上都記著呢;你的照片,書上也好,網上也好。都清清楚楚的啊。

    使用化名,是因為高杉晉作早已被視為長州藩的靈魂人物。幕府得之而後心甘,想來中國人亦彷彿,如果由他“本身”充任使者,很可能來了就回不去了。

    現在身份既已被揭穿,就只能聽天由命了。

    關卓凡見高杉晉作臉上的驚疑一晃即逝,隨即便神色坦然,心下也不由佩服,說道:“兩國交兵,不斬來使。談得不好,我自然放你回去,戰場上見,你不必想的太多。”

    高杉晉作臉上露出意外的神色,微微躬身。

    關卓凡語氣變得冰冷:“不過,遮頭蓋臉,不肯示人以誠,你想談出點什麼來呢?”

    高杉晉作重新跪下,再行平伏之禮,然後微微抬起上身,說道:“高杉晉作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貝子爺恕罪。”

    關卓凡淡淡地說道:“也罷了,你起來說話吧。”

    高杉晉作謝過,站起身來,略略沉吟,然後開口說道:“文久二年,就是同治元年,我奉藩命,遊學海外,期間到過一趟上海,前前後後呆了兩個月。在滬之時,晉作有幸,瞻仰過貝子爺的風采。”

    這句話說出來,在場人士,連關卓凡在內,都大出意外。

    高杉晉作微笑道:“那是在城隍廟的豫園,貝子爺和如夫人兩位,入廟進香,其時晉作正和友人在園中遊玩,因此機緣巧合,得睹芝顏。”

    關卓凡一想,還真有這麼回事。那時候他做了江蘇藩台沒多久,陪著扈晴晴,到城隍廟上香,之後還由姜德帶著,去了豫園的“日華軒”,吃“南翔大饅頭”。就在那一次,扈晴晴指點“日華軒”的老闆黃明賢,改“大饅頭”為“小籠包”,從此,才有了後世著名的“南翔小籠包”。

    他在腦海中急速搜索著高杉晉作的“履歷”,時間方面……似乎真對得上。

    關卓凡淡淡一笑,說道:“這麼說來,咱們還頗有緣份嘛。”

    高杉晉作含笑說道:“是。貝子爺和如夫人離開後,晉作追蹤前賢步武,也到‘日華軒’用餐,‘南翔大饅頭’的味道,果真名不虛傳。”

    氣氛開始發生微妙的變化,關卓凡心中暗嘆:這個高杉晉作,真是外交的天才。

    高杉晉作的臉色變得凝重,說道:“我在上海的時候,認識了一位士紳,名叫顏准,是從蘇州逃難到上海的。他對我說,‘弟自舊冬避長毛賊至此。今春三月,家屋已被焚燬,金石圖書數代蓄藏一併而空,慘狀難言’,晉作聞之,潸然淚下。回到日本未久,即得顏公書信,道軒軍已克復甦州,吾輩乃得白日還鄉,重整家業,再享太平。晉作掩信長嘆,自喻:高杉七尺男兒,當以關逸軒為模範,為國為民,九死而不悔。”

    這番馬屁真是拍得尺足加二。當然真假參半,今天早晨看到“翁貝托國王號”,高杉君才開始“自喻”也說不定。但“千穿萬穿,馬屁不穿”,關卓凡硬是扳不起臉來。

    高杉晉作說道:“我在上海,耳聞目睹,既心痛發匪塗炭生靈,又激憤洋夷橫行無忌,後貝子爺秉政中樞,大行新政,眼見中華頹風漸洗,天威重振可期,晉作歡欣不已,雖侷促東瀛長州一隅,但追摹貝子風範,不敢後人,乃改革藩政,興殖產業,以求富國強兵——這都是師法貝子爺作為!”

    高杉晉作的音調漸漸高了起來:“長州侍奉天朝,一向恭順,未曾小有犯顏。今天兵降罰,周、長二府橫被無妄之災,中國、日本兄弟之邦,卻親戚反目,手足相殘,這不是叫親者痛、仇者快嗎?”

    日本也是自稱“天朝”的,但高杉晉作話中的“天朝”,當然指的是中國。

    關卓凡嘆了口氣,說道:“你這張嘴,舌燦蓮花,我很佩服。不過,你把話說亂了。‘親戚反目,手足相殘’的,不是中國和日本,而是日本和日本——是長州和幕府。我渡海而來,大張天伐,正是看在中日兄弟邦誼的份上,助順剿逆。”

    高杉晉作眼中倏然放光,但迅即低眉垂目,說道:“長州藩豈敢自外朝廷?幕府師出無名,貝子爺明鑑。”

    關卓凡冷笑道:“炮擊禁門,血濺內廷,這叫‘不敢自外朝廷’?這話,說給孝……天皇陛下聽,他會首肯麼?”

    靠,老子一順嘴,差點把“孝明天皇”說了出來。“孝明”是謚號,“今上”掛掉了之後才會有的,此時世上尚無“孝明”二字。

    高杉晉作緩緩說道:“禁門之變,長州藩雖然忠心無二,但確有處置不當之處。此事過後,長州藩三位家老——國司信濃、益田右衛門介、福原越後,切腹謝罪,我主公也親筆遞狀,向朝廷認錯。天下公議,此事已經了結。貝子爺以此相詰,於情於理,未免不合。”

    關卓凡說道:“長州如果‘純一恭順’,此事自然了結。但你搞的那個‘武備恭順’,又是怎麼回事?”

    高杉晉作說道:“整軍經武,那是為了防備洋夷,‘有事’之時,為朝廷出力。”

    關卓凡冷冷說道:“你在功山寺舉兵,大殺‘俗論黨’,也是為了防備洋夷?還是嫌‘俗論黨’對朝廷不夠‘恭順’,只有你才有資格對朝廷‘恭順’?”

    話說到這個份上,再做口舌之爭,已經沒有什麼意義,高杉晉作跪下,高聲說道:“千錯萬錯,錯在高杉晉作一身,懇請貝子爺將高杉千刀萬剮,以塞天下悠悠之口。”

    這是要仿第一次長州征伐的例子,由主事的家臣承擔責任,換取朝廷的的罷兵。

    雖然佩服他勇赴藩難,關卓凡還是不由放聲大笑:“高杉晉作,你以為我大軍遠涉重洋,巨艦雲集,就為了殺你一人麼?”

    笑聲止歇,關卓凡說道:“高杉晉作,咱們這麼談,談不出什麼名堂,你且回去,儘管整頓軍備。我也不必瞞你,明日一早,我大軍就對馬關發動攻擊——首先從彥島打起。打完了這一仗,咱們再談,也許就能談出點名堂來了。”

    高杉晉作沉默了片刻,似乎下了很大的決心,才用艱澀的聲音說道:“貝子爺,這一仗已經打完了。”

    關卓凡皺起了眉頭:“什麼意思?”

    高杉晉作沉聲說道:“我已下令,放棄沿岸炮台,所有長州軍兵,退出馬關。”

    關卓凡的身子猛地往前一探,眼睛死死地盯住了下面跪著的這個人。

    你還真幹出這個事來了!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7-5 10:39
第十九章 生路
        
    長州主動戰略撤退,馬關不戰而下,對中美聯軍,並無任何可喜之處。

    因為本來也只需花二、三日時間,馬關便舉手可下。而在此過程中,中美聯軍的損失,是可以忽略的。

    更重要的是:中美聯軍失去了通過馬關戰役,對長州陸軍主力進行打擊的機會。小倉口戰役,長州軍並未受到實質性損失,現其全身退入內陸,後事反覆,首尾甚長。

    在海上,中美聯軍擁有絕對優勢,長州軍就是肉靶子;但深入內陸之後,雙方的差距就沒有那麼大了。

    關卓凡依然有足夠的把握取得最後的勝利,可是,很有可能要付出更多的時間和代價。

    這就是後世硫磺島戰役,日軍“放棄灘頭防禦,採取縱深防禦”的“前傳”了。

    這個形勢,關卓凡明白,杜立德明白,高杉晉作也明白。

    明白歸明白,但高杉晉作真要做出放棄馬關的戰略抉擇,卻是千難萬難。

    一般人看來,長州藩現在的形勢,根本是“一片大好”:周防大島戰役,幕府艦隊落荒而逃;小倉口戰役,幕府軍全軍潰退,長州軍甚至佔領了小倉城,然後大燒大搶了一番,凱旋而歸。

    這個時候,不戰而棄馬關,高杉晉作是腦子被驢踢了呢,還是……突然起了“異心”?

    除了高杉晉作本人,只有極少數人,如山縣有朋。明白小倉口戰役,並沒有達成最重要的戰略目的——摧毀中國人的“後勤基地”。這場“勝仗”。其實只有輿論宣傳和談判時討價還價的價值。

    而親身領教過中國人的戰鬥力,又有去年四國聯合艦隊進攻馬關的前車之鑑,高杉晉作、山縣有朋兩個,知道堅守馬關的下場是什麼:去年那次,好歹還守了三天;這一次,很可能三天都守不到。

    敵人比去年的四國聯合艦隊更加強大——“翁貝托國王號”和“杜立奧號”給他們的震撼良久難平;而長州藩海岸防衛的力量卻比去年更弱。

    杜立德估計,長州藩的炮群“最多恢復了百分之八十”,其實還是高估了。高杉晉作、山縣有朋曉得自己的本錢:和去年相比。長州藩馬關海峽沿岸炮群只恢復了一半,真正復原了的,僅僅一個彥島炮台。其餘的,有的“炮台”上面的“大炮”,甚至是木頭做的,刷上漆,迷人耳目而已。

    進攻小倉藩的時候。至始至終,只有一個彥島炮台,為登陸的部隊提供火力支援——原因就在這裡。

    堅守馬關,既無法守住,又徒然耗損寶貴的有生力量,除了“全節”之外。所為何來?

    真“堅守不退”,這一仗打完,馬關三千守軍不是全軍覆沒,便是分崩離析,中國人乃可從容長驅直入。進抵藩治山口城。而藝州口、石州口戰況未明,無法調兵回援。自馬關至山口,一路上沒有任何力量可以阻擋中國人,則長州藩就要陷入萬劫不復的地界了。

    關卓凡曉得,高杉晉作這個決定,定是他自己的“獨斷”,而非“藩命”。而不戰即退,必難以見諒於藩內。即便真的因此而拔長州藩出死地,因為無法“自證”——既然馬關戰役沒有發生,誰能說真打就肯定打不過?所以,必定不容於俗論。高杉晉作很可能被輿論扣上“怯敵、投降、賣藩”一類帽子。這個決定,賠上的,是他的名聲、前程甚至生命。

    就如中國的“清流”,不曉利害,在刀子架到自己的脖子之前,賣別人的命,永遠是慷慨的。

    關卓凡盯著跪地俯首不言的高杉晉作,心情極其複雜。

    沉默了片刻,關卓凡緩緩說道:“你如此作為,所為何來呢?”

    高杉晉作說道:“晉作此舉,為示長州不敢對抗天朝之意。”

    關卓凡說道:“就這麼多?”

    高杉晉作說道:“高杉以身抵罪之議,請貝子爺俯允。”

    關卓凡說道:“高杉晉作,你勇赴藩難,爭蹈死地,我也是很佩服的。不過,咱們打開天窗說亮話:你主動退出馬關,不過畏我兵威,保存實力而已。再說,一座馬關空城,就想換一個長州全藩?你的算盤打得未免太響了!憑什麼?就憑你在馬關和山口城之間,憑險據守,層層設防?”

    高杉晉作低眉順眼,說道:“貝子爺明鑑,天底下哪有什麼險阻,擋得住新式的大炮?貝子爺虎威前面,晉作不敢這般狂妄。晉作的想頭,是將手中數千兵馬,分成數十股,四面八方,同天朝大軍慢慢周旋,如此,或許能夠僥倖一時。”

    我靠,你要打游擊戰啊。

    高杉晉作繼續說道:“貝子爺也曉得,‘諸隊’起家的時候,每一隊人馬,大多不過一、二百人,現在化整為零,恢復‘諸隊’本來面目,也算適得其所。如此,說不定反可揚長避短,多和天朝大軍周旋一段時間。”

    你妹。

    說實話,太平洋戰爭硫磺島戰役日軍那種打法,還不是關卓凡最頭疼的。畢竟,“縱深防禦”有一個必要條件:借助險要的地勢,修築複雜和堅固的工事。

    險要的地勢,長州是有的。長州全藩,“中國山地”橫貫東西,山地、丘陵佔百分之九十,低地只有百分之十。藩治山口城之所以叫“山口”,就是這麼來的。

    但長州藩沒有修築複雜、堅固的近現代防禦工事的能力,而單靠“天險”,是擋不住西式大炮的轟擊的——這一點,高杉晉作說得非常對。

    游擊戰才是關卓凡真正頭疼的,事實上,這也是所有擁有武器裝備和技戰術優勢的正規軍最為發憷的。

    軒軍和長州軍的代差,大不過美國和北越,蘇聯和阿富汗。

    原先關卓凡認為,這個時代不存在“游擊戰的理論基礎”——倒也沒錯,可沒有“理論”,不代表就一定沒有“實戰”。“游擊戰”,不管叫什麼,其實是多麼古老的一種物事啊。

    還有,面前這個傢伙,不會也是穿越過來的吧?

    當然,即便高杉晉作真的打游擊戰,關卓凡也有把握取得最終的勝利。長州畢竟太小,沒有多少戰略空間;更重要的是,北越和阿富汗能夠取勝,是因為外有強援,而且,是和強大的敵人同等級別的強援。

    同英國的聯繫已經被掐斷,長州藩幾乎沒有任何外援。手頭的有限資源耗盡,游擊戰什麼的也就不可能再打下去了。

    可是,無法預料這個過程有多長,也無法預料要付出多少代價。如果時間拉得過長,代價過於慘重,雖然從歷史的維度來說還是值得的,但這個所謂“歷史的維度”,只有關卓凡一人曉得;而現實中,特別是國內,一定會有人不以為意,自己剛剛鞏固的權力基礎,可能就會出現鬆動。

    還有,對於正規軍來說,游擊戰是一種最糟糕的“練兵”的場所。打游擊戰、治安戰,正規軍不會愈打愈強,只會愈打愈煩,愈打愈疲,愈打愈散,時間一長,只會降低自己的技戰術水平,組織紀律性也會跟著變得鬆散。

    所以,游擊戰老子是絕對不打的。

    關卓凡冷冷說道:“你想得很美。不過,長州藩巴掌大一塊地方——不知道有沒有我上海一地大?你想和我周旋,你能夠輾轉騰挪得開?你又有多少糧食彈藥?這麼個打法,玉石俱焚,你就不怕把整個長州藩打沒了?長州何辜,生你養你,你就這般保境安民?”

    高杉晉作背脊微微一顫。默然半響,抬起身子,目光下垂,一字一頓地說道:“總要請貝子爺給長州一條生路。”

    關卓凡嘆了口氣,說道:“春秋之義,存亡續絕,我也不忍毛利氏十三代至此而絕,這樣,我指一條路,就看長州藩肯不肯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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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 時也,命也
        
    高杉晉作猛地抬起頭來,目光灼灼,說道:“請貝子爺明示。”

    關卓凡說道:“仿第一次長州征伐故事,絕無可能,你先死了這條心。我做事情,絕不會半途而廢,即便藝州口、石州口兩路全敗,單我這一路,也足覆滅長州一藩。高杉晉作,你也是知兵的,應該看得出來,從一開始,我就沒指望幕府什麼。”

    高杉晉作垂下眼簾,默然不語。

    關卓凡冷冷說道:“你的策略,聽起來似乎有點道理。不過,哼哼,對我來說,只是傷亡多一點,花多一點時間罷了——結果都是一樣。可對長州毛利氏來說,走錯一步,便是死無孑類,血胤斷絕!”

    高杉晉作雙手扶地,低下頭去。

    關卓凡緩緩說道:“形勢比人強,周、長二國勢非毛利氏所有——長州藩如果識得大勢,束手歸降,我會向幕府和天皇進言,改封毛利氏於蝦夷地。”

    蝦夷地,就是北海道。

    論面積,北海道佔日本全國的百分之二十二;論人口,直到二十一世紀,也不過只佔日本全國的百分之四多一點。而且,這點子人口,絕大部分都從日本本州遷移過來。這個時候,北海道還未進行任何正式的開發,人口的遷移亦未開始。舉目荒涼,渺無人煙,真正叫“鳥不拉屎”。

    高杉晉作沒有出聲。

    關卓凡說道:“蝦夷地固然荒涼,卻是好大一片新天地。篳路藍縷。假以時日,定有成就。嗯。這個,開疆拓土,難道不正是男兒應分應為之事業?”

    高杉晉作還是沒有出聲。

    關卓凡有點不耐煩了,說道:“無論如何,總好過兵敗身死,宗祀廢絕!高杉晉作,我言盡於此。你不受菩薩心腸,我自有雷霆手段。倘若爾等始終執迷不悟。長州藩區區三十七萬石高,只怕覆巢之下,無一完卵!”

    高杉晉作開聲說道:“貝子爺,晉作有一事不明,懇請訓示。”

    關卓凡皺了皺眉,說道:“你說吧。”

    高杉晉作說道:“幕府朽敗,早如風中之燭。一吹可滅。貝子爺天縱英明,豈能不察?貝子爺縱有回天之力,德川氏亦不過苟延殘喘於一時。貝子爺一番辛苦,不知所為何來?

    所為何來?這個還真不能告訴你。

    關卓凡微笑道:“高杉晉作,你的意思,是不是德川將軍換成毛利將軍。會更好一些呢?”

    高杉晉作渾身一震,抬起頭來,臉色蒼白,眼睛中卻是精光閃爍,說道:“晉作不敢如此狂妄。不過。長州藩對天朝向來恭順,若蒙恩遇。定當臣事之。”

    這是強烈的暗示:如果長州藩主政日本,會仿朝鮮、越南例,自居中國藩屬。

    關卓凡心想:聽起來是不錯,可是,日本人說話算話的話,母豬能上樹。等你真的主政日本了,只怕第一個要咬的,就是你的宗主國了。

    關卓凡微微搖頭,說道:“高杉晉作,你想的太多了,咱們兩個,談的也太多了。事實上,我也知道,你此行並未奉藩命,咱們不論談出什麼,能做得數麼?你還是回去,先統一了藩論再說吧。”

    關卓凡這番表態,相當**,高杉晉作一陣迷茫,雖然心有不甘,但無可奈何,只得伏下身去:“是。”

    關卓凡說道:“下關風月,我心儀已久,可要好好盤桓一段時間。嗯,你有什麼好介紹嗎?”

    這句話,更加**,高杉晉作心中微動,說道:“回稟貝子爺,馬關河豚,天下美味,不可不試;青海島懸崖絕壁,洞穴奇岩,也算是天下奇景,不可不看;還有,湯田溫泉,號稱山陽路最大的‘美膚湯’,攜美共浴,最是愜意。”

    關卓凡含笑道:“好,好,只是我這一次東瀛之行,一位夫人也沒有帶過來,辜負造物神奇了。”

    這句話什麼意思?難道……

    高杉晉作磕了頭,站起身來,正要退出艙門的時候,關卓凡問道:“長州藩藝州口、石州口方向,主將是哪兩位啊?”

    高杉晉作一愣,不過這個不是什麼秘密,於是躬身說道:“回貝子爺,藝州口的主將是伊藤俊輔,石州口的主將是大村益次郎。”

    關卓凡點了點頭,說道:“好,好,都是一時之選。”

    伊藤博文在年初的長州藩內戰中嶄露頭角,算是有了點小名氣;但大村益次郎,直到二征長州開打,還是默默無聞,關貝子說“一時之選”,只好當客氣話聽了。

    高杉晉作不知道,關卓凡真不是客氣。

    高杉晉作出去了,關卓凡的臉色沉了下來,沉默片刻,開口道:“徐先生,這個人,你怎麼看?”

    徐四霖躊躇了一下,說道:“此人斑斑大才,久留必為我心腹之患。貝子爺,您看,要不要……”

    關卓凡搖了搖頭,說道:“沒有必要,長州藩不會再用他了。”

    徐四霖大出意外,說道:“請教貝子爺,怎麼說呢?”

    關卓凡說道:“如果藝州口、石州口兩路,長州戰敗了,還可能繼續重用高杉晉作;可我料定,這兩路幕府必敗,長州必勝。你想一想,藝州口、石州口都大勝,馬關這一路卻不戰而退,毛利敬親還用高杉晉作主事,藩論能答應嗎?別人能服氣嗎?”

    徐四霖恍然大悟,說道:“正是,到時候,高杉晉作只怕就要下台!”

    關卓凡點了點頭,說道:“還不止,如果他不識起倒,繼續鼓吹他的那個‘化整為零’的戰法,大概還要入獄。”

    徐四霖沉吟道:“這個……”

    關卓凡說道:“如果你是長州藩士,藝州口、石州口都打贏了;而馬關這一路。是主動撤下來的,也不算真輸——正在不服氣。總之。全藩士氣正旺,那麼,接下來和中國人的仗,你覺得該怎麼打呢?你會主動‘化整為零’嗎?”

    徐四霖認真想了一想,說道:“不會。我自然是主張集全藩兵力於山口城下,或者……馬關和山口城之間,擺開陣勢,和中國人會戰。”

    關卓凡哈哈一笑。說道:“著啊,這種情形之下,高杉晉作如果堅持逆流而動,還會有他什麼好果子吃嗎?”

    徐四霖眼中放出光來,說道:“貝子爺高見!還有,敵軍既然聚在了一起……”

    關卓凡說道:“我正可聚而殲之,免我東追西逐。省了我多少事情!”

    徐四霖佩服得五體投地,說道:“貝子爺高瞻遠矚,深謀遠慮,四霖拜服!”

    關卓凡說道:“所以我要呆在馬關等一等,等到藝州口、石州口都打出一個名堂來了,再做道理。我估計。只怕也用不了幾天就能見分曉了。另外,小倉藩原先拿來登陸的舢板,全部叫長州軍燒光了,咱們登陸,要比原定的多花一點時間。兩萬大軍。千頭萬緒,從容一點也好。”

    他頓了一頓。說道:“還有,藝州口、石州口打完,幕府四路全敗。長州藩亂,全靠我天朝大軍平定,以後,咱們跟幕府說話,說一句,他就得聽一句。”

    徐四霖連連點頭,說道:“貝子爺算無遺策!不過,如果長州藩果真束手降服,是否真改封毛利氏於蝦夷地?”

    關卓凡微皺眉頭,說道:“如果長州藩果真降順,我自然不會食言。毛利敬親改封蝦夷地,人民、物產是帶不走的,他只能帶幾百親信家臣過去。蝦夷域外荒蠻之地,渺無人煙,這點子人口,就算個個都三頭六臂,三五十年之內,也折騰不出什麼花樣。何況,最能鬧騰的那幾個藩士,咱們找個由頭,給他截下來就是。”

    徐四霖說道:“是,像高杉晉作,絕對不能帶到蝦夷地去的。”

    關卓凡微笑道:“高杉晉作嘛,咱們大方點,蝦夷地倒是可以去的。”

    徐四霖愕然說道:“卑職不明,這高杉晉作不是最為……”

    關卓凡臉露狡黠之色,說道:“此人絕非壽相,我估摸著,他最多也就兩年的活頭了,如果去蝦夷地,可能兩年都撐不到。”

    徐四霖心下納悶:貝子爺會看相?

    事實上,這個時候,高杉晉作的肺病已經相當嚴重,按歷史軌跡,兩年之後,他就將去世——這個不同人事,恐怕不是任何蝴蝶效應改變得了的。

    關卓凡說道:“不過,長州藩不會接受這個條件的。長州全藩,真正看得清楚形勢的,大約只有高杉晉作和桂小五郎兩人。桂小五郎現不在藩內,高杉晉作孤掌難鳴。嗯,還有一個人,也許也能看得清楚情勢——大村益次郎。可他是客卿,在這種問題上,不管心裡怎麼想,嘴上什麼也不會說的。”

    其實大村益次郎也是長州人,說他是“客卿”,是因為他受聘宇和島藩主伊達宗城,在宇和島藩當了七年“軍事顧問”,然後才被長州藩“返聘”回來。這段經歷,再加上他出身低微,大村益次郎向來行事低調,只在軍事上說話,不在政治上發言。

    關卓凡想,這個大村益次郎,同俺的楠本美人,倒是有一段舊呢。

    那個時候,楠本稻被迫離開負心的石井宗謙,帶著女兒高子,回到長崎。正在困頓無告之際,在宇和島藩當差的大村益次郎,受上司二宮敬作之托,來到長崎,找到楠本稻,將她母女帶回了宇和島藩,交給二宮敬作。

    嗯,這個世界可真不算大。

    徐四霖說道:“貝子爺既然料定長州藩不會接受這個條件,那麼,作此提議……”

    關卓凡微微一笑,說道:“一方面多少能夠慢長州人之心;二來,對於長州藩來說,怎麼著也算一條後路。人在逼到牆角、沒有後路的時候,才會拚命;現在既然有一條後路擺在那裡,是否拼起命來就不會那麼起勁了?”

    徐四霖愈加佩服,說道:“是,貝子爺洞悉機宜,卑職佩服。”

    關卓凡說道:“我料高杉晉作必定還有動作,最大的可能是在京都的朝廷那裡下功夫——因為如果是我的話就會這麼做。”

    徐四霖說道:“日本的朝廷裡面,確實也有親長州、反幕府的公卿,不過,這種情勢下,個個都噤若寒蟬,能為長州說什麼話呢?”

    關卓凡搖搖頭,說道:“我懶得去猜。也許高杉晉作能玩出點更厲害的花樣也說不定。不過,無所謂,他鬧騰得愈厲害愈好!”

    關卓凡輕輕舒了口氣,神色卻變得峻厲:“實話實說,高杉晉作此人,真正是一代人傑,我也很佩服。可惜,不管他做什麼,都沒有用。時也,命也!”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7-5 10:40
第二十一章 薰園
        
    第二天一早,目之所及,長州彥島炮台確實“安靜”。馬威達帶的“海軍陸戰隊”,派了一小隊兵上岸,搜索前進,最後小心翼翼地登上了彥島炮台,果真空無一人。

    中美聯合艦隊,排成一字長龍,緩緩進入馬關海峽,直到最東端的壇之浦,一路“安靜”,情形彷彿。

    大軍以海峽中部的馬關港為主要登陸場所。海軍陸戰隊首先上岸,控制各處要害;軍艦在海面警戒。然後運兵船依次泊岸,大部隊源源不絕,下船登陸。

    關卓凡嘆了口氣:太從容了,太順當了。

    本來,馬關戰役是一次非常難得的機會,用以學習、摸索、鍛鍊軒軍兩棲登陸作戰的能力。現在可好,不但搶灘作戰全免,連正常的兩棲登陸的“程序”也欠奉:比如建立灘頭陣地;或者修築棧橋,或者小艇反覆往返,接載士兵上岸——大多數情況下二者同時進行,等等。

    當然,這一套也可以照玩,就當演習了。可這裡是戰區,這種脫褲子放屁的事情,還是算了吧。

    關卓凡昨天還跟徐四霖說,“小倉藩拿來登陸的舢板都被長州軍燒了,登陸要比原定的多花一點時間”。事實上,因為軒軍直接在西日本最大的港口馬關港登陸,一切便利,所花時間比原計畫的更短。

    高杉晉作主動撤出馬關,是逼關卓凡和他做交易。他的開價,關卓凡當然不受。但客觀上。不管關卓凡願不願意,這筆交易還是在“進行中”。只是關卓凡左算右算。總覺得自己“又虧了一點”,心裡著實彆扭。

    這個“虧”,老子絕不能吃,以後得加倍賺回來!

    有意思的是,馬關港的碼頭上,一支馬關當地豪商組成的“隊伍”,早早地鵠立以候——他們是專程過來“迎接天朝大軍”的。

    這倒不意外。“官軍”跑掉了,地方士紳自發組織起來。出面和“敵軍”周旋,以求地方安靜,中國、日本,都是這個“模式”。

    比如,甲午戰爭敗績,中國被迫簽署《馬關條約》,割讓台灣。日軍登陸基隆。兵鋒進指台北,“台灣民主國總統”、原台灣省巡撫唐景崧棄城而逃,辜顯榮受士紳之托,單身赴日本軍營,延請日軍入城,大致就是這個套路。

    我們可以指辜顯榮“漢奸”。但這種人,在這種情形下,是必定要有的。

    當然,如果視幕府為“官軍”,那麼這幫子豪商就是“反正”、“助順”——其實都一碼事。

    打頭的一位。叫做白石正一郎,乃是長州的第一大富豪。他擁有長州最大的船行。還有一家“關門制船所”,製造非蒸汽動力的日本船。全長州大部分的日本船,都出自他的“關門制船所”。另外,白石正一郎還做茶葉出口貿易,生意做得很大,和上海以及英國的南安普頓、美國的波士頓都有密切往來。

    說到“政治立場”,這個白石正一郎其實相當“反動”,他是倒幕派的大金主,甚至參加過“奇兵隊”,素有“俠商”之號。不過,這種事情不能太認真,因為幾乎所有的長州豪商,都是同情“倒幕派”的,只是程度不同而已。

    事實上,不僅在長州,全日本的大商人,都是討厭“幕藩體制”的。原因很簡單,三百大名割據日本四島,各藩互不相通,嚴重阻礙了商品和資源的流動;幕府和藩國的政府專賣制度,也是大商人們的眼中釘、肉中刺。

    所以,彼時的日本,是找不到一個不和“倒幕派”有勾連的大商人的。

    幕末的日本,商人的地位是非常特別的。名義上,和中國一樣,“士農工商”,商人的地位最低,但實際上,此時的商人,已經有了影響甚至主導日本政治的力量。

    日本海島國家,地狹人多,不論德川幕府怎麼“鎖國”,貿易都在整體經濟中佔比甚重。幕末時候,國家、政府開支愈來愈大,農業生產能力卻只低不高,主要稅源——農民那兒榨不出更多的油水了,政府赤字愈來愈大。於此同時,商品經濟愈來愈發達,商人們的荷包愈來愈鼓,可是,幕府和大名卻只能幹眼饞,因為當時的“體制”下,沒有法律條文和技術手段,向商人徵收足夠多的稅收。

    所以,很自然的,要維持幕府、藩國以及將軍、大名個人的龐大開支,就得向商人們借貸了。

    當時的幕府和各藩國,全部都是大商人的“債務人”,如果商人們不肯借錢,有的大名的日子根本就過不下去。吃人嘴軟,拿人手短,幕府和大名們,在大商人面前,就很難真正硬氣得起來,對大商人的許多“不恰當的行為”,就只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大商人們也因此獲得了影響政治的機會和能力。

    這麼一個背景下,既然人家肯見風使舵,關卓凡也只能“曲於優容”。不過,他自己當然是不見這幫子商人的,按照當時日本的體制,商人的經濟地位雖高,但政治地位卻低,也是沒有資格覲見關卓凡的。和商人們的交道,一律交給徐四霖去打。

    白石正一郎十分巴結,將自己最豪華的一套別墅“薰園”,騰了出來,以作關貝子在馬關的駐節之所。

    這所宅子,在一處坡地之上,風景既好,關防也十分方便。近衛團進去,裡裡外外、反反覆覆地搜查,包括有沒有夾壁,有沒有暗道?

    結果一切正常。

    宅子規制宏大,完全不輸大名府邸。大門軒敞,可容轎、馬通過,這在日本的大戶人家中,並不常見。

    關卓凡留意到,大門兩側的簷燈,不是傳統的日本紙燈籠,而是荷蘭風格的青銅煤油燈,這在當時的日本,更是罕見。

    進了大門,轉過玄關,只見園林異常精緻,以“池泉園”為主,“枯山水”為輔,草木蔥蘢,是極其典型的江戶風格園邸。

    所謂“池泉園”,是園中有池,池中有島,島、岸之間,以橋相連。所謂“枯山水”,是用白沙鋪地,蜿蜒曲折,象徵水面;另置石其間,象徵島嶼,周圍繞以低矮灌木,別有風味。

    園中還有一處名“菡風亭”的“茶庭”,算是園中之園。寺院風格的低矮圍牆,錯落有致的石燈籠,沿石道步入,最終到達的是一間面積很大的“茶室”。拉開格子門,波光瀲灩,正對“池泉園”之“池”。

    園中的植被,多為黑松、紅松。黑松高大虯曲,枝幹垂於水面;紅松低矮茂密,修剪得異常精緻。另有厚皮香、冬青、鳶尾,以及櫻花、紅葉,等等。只是現在是夏天,櫻花已凋,紅葉未紅,到處綠意盎然。

    白石正一郎對徐四霖表示,貝子爺如果擔心樹木影響關防,可以全部鏟掉,他完全不會介意。

    因為別墅建在一個坡地之上,四周裡許範圍內,都設為“軍事禁區”,關卡重重,平時一個長州人也不許有,關防是不會有任何問題的。關卓凡見這些植被,實在養護得精緻秀美可愛,當然不會做出這麼煞風景的事情。

    這個“薰園”,景物小巧精緻,洗練清雅,尺寸之地而見深山野谷之靜美,恬淡清幽,自然寫意,關卓凡好生舒心愜意,心想怪不得那麼多西洋鬼子,只因為日本風物之美就變成了親日派,中國又有一班無行文人,亦因此媚日進而墮為漢奸,咳咳,真是要小心啊。

    關卓凡是登陸馬關的第二天入住“薰園”的,次日一早,衛兵來報,長崎奉行竹內四郎求見。

    關卓凡大為奇怪:他來幹什麼?中美聯軍進佔馬關的消息不會這麼快傳回長崎啊?

    竹內四郎覲見關卓凡,首先眉飛色舞,猛烈吹捧關貝子舉手而下馬關的“不世之功”。關卓凡耐著性子聽著,並不答話。奉行大人口沫橫飛地肉麻完了,終於開始說明來意。

    原來,要見關卓凡的,並非竹內四郎本人,而是同船而來的另外一個人,一個女人,名字叫做大浦慶。

    大浦慶?關卓凡的眼睛亮了起來,咦,有點意思哦。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7-5 10:40
第二十二章 天下奇女子
        
    大浦慶,時人和後人送了她兩個銜頭,一個是“長崎第一美女”,一個是“幕末日本第一奇女子”。

    竹內四郎臉色微現尷尬,說道:“這個女人是長崎數一數二的大商家,她找到了我,說是有極緊要的事情要稟告給貝子爺。我問她什麼事情,她卻不肯說,只說事關……貝子爺安危,且十萬火急,萬萬拖延不得。我見她說得嚴重,沒有法子,只好帶了她到馬關來。依禮,她是沒有資格覲見貝子爺的,如何處置,請貝子爺定奪。”

    關卓凡微皺眉頭,說道:“事關我的安危?”

    竹內四郎頗為侷促不安,說道:“是,這個女人是這麼說的。不過,此女和三山五嶽、各色人等都有往來,和西南諸藩重臣也……交好,消息靈通,知道些咱們不曉得的事情也是可能的。而且,卑職奉公長崎多年,和此女打過不少交道,她雖然大膽,卻從不妄言,如此大事,她未必敢信口開河。”

    關卓凡微笑道:“如此說來,這位大浦慶,也算一位奇女子了。”

    竹內四郎苦笑道:“是,此女行事之奇,全日本的女人中,找不出第二個了。”

    頓了一頓,說道:“長崎人都說,阿慶夫人‘貌美如花,心深似海’。她是家中的獨女,自小便殺伐決斷,與聞家族的生意。十八歲那年,家裡為她尋了一門親事,夫家也是長崎的大商家。算是門當戶對。誰都沒想到,婚後的第二天。她便把新郎趕回了夫家,理由嘛,居然是嫌夫婿‘沒有男子氣概’。自此,便獨身一人至今。嗯,她今年,應該已經三十六、七了。”

    關卓凡哈哈大笑,說道:“有趣!此女如此行事,父母和族中長輩也不管嗎?”

    竹內四郎微笑道:“管不來。那個時候的大浦慶,其實就已是‘掌家女兒’了。把夫婿趕走之後沒多久,便把家裡的生意全盤接了過來。大浦家本來是做食油生意的,算是長崎數一數二的油商。但阿慶尤以為盤子太小,於是開始做起了茶葉生意。貝子爺,她可不是做日本國內的生意,而是要向西洋出口。”

    “在此之前。日本的茶葉,從未出口西洋。這個女人和洋人搭上了關係,又海內海外地很折騰了一輪,拿到了一萬斤茶葉的訂單。嘿嘿,九州肥前國嬉野地方的茶葉,被她蒐購一空。一時之間,連日本人都喝不到自己產的茶葉了。”

    竹內四郎繼續說道:“大浦慶開風氣之先,之後她又派人奔赴各地,用各種手段鼓勵生產,九州、四國、本州。各處的茶園雨後春筍般冒了出來,茶葉產量大增。不過。有多少大浦慶就收購多少,嘿嘿,這洋人的胃口,就像無底洞一般。大浦慶乃因此成就萬貫家財,說她‘富可敵國’,大約是不過分的。”

    關於這個大浦慶,關卓凡還知道一些竹內四郎語焉不詳——其實是不方便詳述——的事情,比如那句“海內海外很折騰了一輪”。

    幕府開國之前,只在長崎的出島,同荷蘭人進行有限的貿易。在日本國內,洋人都見不到幾隻,更不可能拿到大量的茶葉訂單。為了這個訂單,大浦慶決定偷渡到上海。

    這真是匪夷所思。

    當時是嘉永六年,即1853年,幕府的“鎖國令”尚未有一絲鬆動,如果事洩,大浦慶這個小女子死路一條。

    大浦慶重金買通到長崎做香菇生意的中國人,把自己裝在貨箱內,和香菇一起,穿海越洋,來到了上海。

    在上海,大浦慶遍會西洋商人,請他們品嚐日本嬉野茶葉,大獲好評。另外,洋人也感於大浦慶的壯舉,對這位生意合作夥伴極為佩服、欣賞,踴躍下單,大浦慶茶葉出口貿易的第一桶金就這麼挖出來了。日本的茶葉從此打開西向的大門,並成為中國茶葉在西方市場的有力競爭者,最終後來居上。

    1853年,對日本來說,是一個意義重大的年份,這一年,美國佩裡黑船來航。

    大浦慶回到日本,已經是第二年即1854年了,這一年,佩裡二度來航,日本舉國鼎沸。

    拿幕末日本最重要的思想家吉田松陰此時之作為,和大浦慶做個對比,是很有趣的。

    吉田松陰認為,應該“以彼進步之術為我物,以此為伐彼之謀”,於是也打算偷渡海外,“探聽國外實情”。

    但吉田松陰的偷渡手段是很搞的:他在下田港乘小漁船偷偷靠近美國艦隊,向佩裡致《投夷書》,請求美國人把他捎到阿美利加去也。

    這個時候的美國人,還沒有在日本培養帶路黨的打算,根本不想拿這個刺激幕府,給已經簽訂的協議帶來變數,於是客氣而堅決地把吉田松陰打發回去了。

    吉田松陰回到岸上之後,只好向幕府自首,接著毫無懸念地被投入大獄。

    這就是著名的“下田蹈海”事件。

    在“偷渡”這件事情上,這位培養了高杉晉作、桂小五郎、伊藤博文、山縣有朋、井上馨等一班超級大牛的幕末第一學人,和大浦慶一比,就像小孩子過家家一般幼稚和無能。

    這個大浦慶,如果生為男兒身,一定是哥倫布、麥哲倫一類人物;如果從事政治,成就絕不在高杉晉作、西鄉隆盛、阪本龍馬、桂小五郎等人之下。

    對待外部的世界,有無窮的慾望和好奇心;行事主張,有敢於打破一切習俗和慣例的勇氣——大浦慶這樣的人物,關卓凡痛感,同時期的中國,太少!

    接下來的話,該怎麼說,竹內四郎頗費躊躇。

    “關於這位阿慶夫人的一些傳聞,雖然卑職並無實據,但還是要稟告貝子爺知曉。”

    “呃,這個大浦慶,在長崎市井之間,素有……水性楊花的名聲。她雖未再婚,但大夥兒都說,‘阿慶夫人一天沒有男人在身邊就睡不著覺’。此說草蛇灰線,似不為無因。她府內,各路神仙來往,不少人是在裡面過夜的。呃,某些西藩重臣,如薩摩的松方正義,佐賀的大隈重信,據說在大浦府內還有專用的房間。”

    松方正義,大隈重信,在原時空,後來可都是做過日本的首相滴。

    “呃,市井傳言,大浦慶沐浴之時,松方和大隈兩個,是像搓澡工一樣,給她搓澡擦背的。”

    關卓凡哈哈大笑:“厲害,厲害,如此奇女子,倒真是不能不見一面。”

    話鋒一轉,關卓凡含笑說道:“竹內大人,你不會也是這位阿慶夫人的裙下之臣吧?”

    竹內四郎難得鬧個紅臉,苦笑說道:“貝子爺取笑了。不敢欺瞞貝子爺,我也收過阿慶夫人的好處,可說到男女之事,她哪裡會把我這種人放在眼裡?大浦慶曾公然說過,‘我喜歡像寶劍一樣銳利的男人’,人們都說,能夠出入阿慶夫人閨房的,都是……鷹隼一般的男人。”

    竹內四郎臉色變得鄭重,說道:“大浦慶和某些反叛也有交往,比如說龜山商社。不過他們之間,應該主要是生意往來。貝子爺明鑑,大浦慶這種人,交遊極雜,完全不和叛逆打交道是不可能的。但她本人,卑職可以擔保,絕非叛逆。”

    關卓凡點了點頭,說道:“這個我相信。”

    竹內四郎說道:“這次卑職帶大浦慶來馬關,是極機密的。她和侍女二人,都換了男裝,帶著面紗斗笠,至始至終,未出艙門一步。全船知道她真實身份的,只有卑職一人。”

    頓了一頓,說道:“上船之前,她主僕二人,已在奉行所內,做了徹底的搜身。呃,是這樣子的:在賤內和婢女的監視下,二人解下髮簪,除去全身衣物,然後進入另外一個房間,穿上奉行所為她們準備好的男裝,再重新盤好頭髮——如此這般行事,全是大浦慶自己提出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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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章 滾雷驚天
        
    關卓凡微笑道:“窮極心思,示人以無異意。這位阿慶夫人也算處心積慮——好吧,我就見她一見。”

    大浦慶原在竹內四郎的坐船上待命,雖說已經“窮極心思”,但進入薰園之後、面見關卓凡之前,近衛團還是對她做了嚴格的搜身。搜查的結果,大浦慶身上唯一的一件硬物,乃是一把象牙梳子。

    接下來,大浦慶做了一個衛兵意想不到的動作:她解開發髻,一頭瀑布般的長發垂落開來,直蓋住了整個臀部。然後,她就用這把象牙梳子,梳起了頭髮。直到青絲光可鑑人了,才嫣然一笑,將梳子交給了衛兵,抬步進了屋子。

    因此,關卓凡見到的大浦慶,雖然穿著男裝,但就像平安時代的貴族婦女,不綰髮髻,長發自然平順下垂。大浦慶身材嬌小,伏在地上,一眼看去,就好像包裹在黑緞裡面一般。

    關卓凡大出意外。

    這不僅僅是因為大浦慶的髮型。這個女人果然美貌,但關卓凡的想像中,此女應該柳眉鳳眼,其美貌是那種“咄咄逼人”型的。而眼前的大浦慶,五官輪廓,面龐線條,都非常柔和,加上身材嬌小,低眉順眼,神態溫柔,完全就是位地道“大和撫子”嘛。

    還有,美貌固然美貌,可也過不了楠本稻的頭,號稱“長崎第一美女”,是否略略誇張了一點?

    轉念一想,其實也不奇怪。名氣這個東西。對女人的美貌的加持值是很大的,比如後世評什麼“百大美人”之類。上榜的幾乎都是影視明星——就是這個道理。

    不過,這個女人還真是有點邪門。她不是已經三十六、七了嗎?怎麼看上去不過二十出頭的樣子?

    關卓凡腦海中,一不小心,跳出四個字來,“采陽補陰”。

    想什麼呢?關卓凡微微搖頭,驅走了這個念頭,開口說道:“你就是阿慶夫人?”

    “不敢,小女子正是大浦慶。”

    聲音糯軟。漢語說得很好,甚至帶點江浙口音。

    “請抬起身說話吧。”

    “謝貝子爺。”

    這個“抬起身”,是直起上身的意思。如果覲見的是德川將軍,那麼“依禮”,覲見人至始至終,都不能夠直起上身,目視將軍。

    大浦慶抬起身子之時。眼皮還是下垂的,但眼波流轉,撩人之意,似有似無,關卓凡不由心中一跳。

    “夫人見我,所為何事啊?”

    “回貝子爺。長州藩馬關商人,以白石正一郎為首,將有不利於貝子爺之舉。”

    關卓凡吃了一驚,表面上卻是不動聲色,說道:“哦。如何不利於我呀?”

    “回貝子爺,這座‘薰園’之下。有一條地道,出口在白石正一郎府邸之內。一班長州商人,計畫夜半之時,從這條地道潛入薰園,刺殺貝子爺。”

    這番話說得輕輕柔柔,卻如滾雷驚天,關卓凡大吃一驚,沒辦法再“不動聲色”,峻聲說道:“地道?此園我駐節之前,已反覆檢查,並沒有什麼地道!”

    大浦慶圓潤的臉龐上掛著淡淡的笑意,說道:“這條地道,從白氏正一郎府邸之內挖起,已經挖進了薰園,只是尚未和地面連通,因此‘反覆檢查’,當然是‘沒有什麼地道’。”

    關卓凡背上滲出了冷汗,說道:“你是說……”

    大浦慶柔聲說道:“貝子爺猜的不錯,這條地道是故意暫時不和地面連通的,不然,定然被‘檢查’了出來。白石正一郎的算盤,是貝子爺駐節之後,剩下的一小段路,再花個兩天、三天,在夜半之時,挖通了它,然後,乃可成其不逞。”

    我靠。

    關卓凡在腦子中急速地轉著念頭:真的?假的?

    他很快得出了結論:真的。

    關卓凡沉聲問道:“此事若屬實,當十分機密,夫人是如何知曉的?”

    大浦慶的嘴角露出一絲若有若無的譏笑,說道:“回貝子爺,這件事其實也機密不到哪裡去。去年年底、今年年初,長州內訌,一班豪商豪農,弄了一個‘莊屋同盟’出來,支持正義黨。這個‘莊屋同盟’的發起人,就是白石正一郎;而這個不利貝子爺的陰謀,也是這個‘莊屋同盟’的手筆。即是說,這個‘莊屋同盟’裡面的人物,許多都是知道這件事情的。”

    關卓凡臉色陰晴不定。

    “莊屋同盟”是知道的,白石正一郎的角色也是曉得的,但他們打算對老子下手,還籌劃了那麼久,老子可是一點也不知道。

    幕府情治能力雖強,可僅限於能夠有效實施統治的地區,長州、薩摩早成獨立王國,幕府的勢力,像新選組什麼的,根本滲透不進去。長州已經事實上舉起了反旗,這方面不消說;薩摩表面上還肯和幕府敷衍,但如果在境內發現幕府的探子,絕對是有一個殺一個,毫不容情,而幕府對此是一點脾氣也沒有的。

    還有,這件事情,不知道高杉晉作有沒有參與其中?一面惺惺作態,“示長州不敢對抗天朝之意”,一面密鑼緊鼓地策劃暗殺?甚至,長州全軍退出馬關,會不會就是為了將自己引進這麼一個陷阱中去?

    怒火在關卓凡的心底慢慢地燃燒起來。

    大浦慶繼續說道:“不過,小女子倒不是從長州人那兒知曉此事的。”

    她頓了一頓,微笑說道:“龜山商社有個叫做伊東祐亨的,貝子爺可曾聽說過?”

    伊東祐亨?在新選組手底逃脫,強駛“庚申號”出海;同高杉晉作攜手,馬關海峽擊敗幕府艦隊——關卓凡當然知道。

    他點了點頭。

    大浦慶說道:“伊東祐亨從馬關跑回了長崎,這件事情,是他告訴我的。”

    關卓凡皺起了眉頭。

    大浦慶格格一笑,說道:“您的樣子怪怕人的。是,新選組、奉行所,正在到處抓他,可他膽子大,我也沒有法子呀?哦,您必是在想,如此機密大事,伊東祐亨怎麼會告訴我一個小女子呢?”

    關卓凡緩緩說道:“正要請教。”

    大浦慶柔聲說道:“一個年輕男人,喝醉了酒,躺在心愛的女人懷裡,如果有什麼事情可以拿出來炫耀,嗯,他怎麼能忍住不說呢?”

    關卓凡明白了:他和你相好,你卻賣了他。

    他一陣激靈,渾身起栗。

    大浦慶淡淡地笑著,說道:“貝子爺必是在想,‘他和你相好,你卻賣了他’。不過,小女子賣的是長州人,還不是什麼伊東祐亨。再者說了,伊東祐亨和我相好之時,我曾經對他說過,‘我是天底下最危險的女人,你不怕麼?’您猜他怎麼說?”

    關卓凡沒有作聲。

    大浦慶繼續說道:“他說,‘我認識一個洋人,他告訴我,這世上有一種蜘蛛,叫做什麼黑寡婦,交合之後,母蜘蛛就會將公蜘蛛吃掉——你如果吃掉我,我甘之如飴’。”

    說完,大浦慶垂下頭去。

    關卓凡實在不知道該說什麼?一時間二人都沉默不語。

    還是關卓凡先打破了沉默,說道:“男女之事,非某可置言,夫人莫怪。夫人甘冒奇險,海路奔波,通傳消息,阻遏奸謀,關某心感之至。不知夫人此行,有無所求?關某盡力而為,或可報盛情於萬一。”

    大浦慶抬起頭來,笑靨如花,說道:“不敢當。小女子是商人,自然是有所幹求的。不過,此事尚未坐實,如果小女子所言不確,貝子爺大約還要治我誣告之罪。所以,請先辦了亂黨。事後,想來貝子爺還會再允我覲見一次,到時候小女子開口相求,才不覺唐突。”

    呃,這個女人,著實……有點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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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章 長州滅商
        
    大浦慶說道:“不過,有一件事情,要先請貝子爺允准。”

    “夫人請說。”

    大浦慶低聲說道:“伊東祐亨是不知道他把這件事告訴了我的——酒醒之後,說了什麼,全然不記得了。竹內奉行應該能夠猜得出此事因我而發,但他口風很緊,想來不會四周張揚。所以……”

    關卓凡點了點頭:“我明白。夫人放心,此事出於你口,入於我耳,不會再有第三人知曉了。夫人此行,甘冒生死大險,關某不能不知好歹。”

    大浦慶柔柔地看了一眼關卓凡,垂下了眼簾,低聲說道:“貝子爺言重,小女子冒昧了。”

    安置了大浦慶,關卓凡傳了張勇、圖林、徐四霖、杜立德四人進來,交代相關事項。

    馬關全城戒嚴,只許進,不許出,聯合艦隊則在海面、港口嚴密戒備。

    關卓凡悄悄地移駐“翁貝托國王號”。

    白石正一郎的府邸距“薰園”其實不遠,近衛團和新選組包圍了白石府後,破門而入,迅速控制了相關人等,接著便展開了地毯式搜索。

    果然找到了地道的出口!

    地道口有新鮮的泥土——地道里邊,工程正在進行中。

    張成林率人偷偷潛入,地道甚是寬敞,可容二人並肩直身行走,走了一段,地道突然變窄,並開始上抬,腳下、頭頂、兩壁,是明顯的新鑿的痕跡。

    很快。前頭傳來了人聲。

    施工人員還以為是自己人,同行的新選組隊士用長州口音敷衍了兩句。煤油燈映照下。人影隨即出現,張成林單膝跪地,身後的近衛團軍官站立,兩人各持兩隻左輪手槍,四槍接連射擊,狹窄的地道內,一陣震耳欲聾的槍聲響過,幾個施工人員都被打成了篩子。

    後來發現。此處正位於“菡風亭”的地下。深更半夜,“茶庭”裡邊是絕不會有人的。衛兵巡邏,主要也是盯著水池泉林。誰能想到,茶室之中,刺客破土而出?

    這是關卓凡穿越以來,除上海七寶之役外,距離死亡最近的一次。慶幸和憤怒之餘。對大浦慶,是實實在在的感激。就是不知道這個女人要什麼回報?會不會要老子以身那啥啥啥?唉,真要如此,也只能認了。

    不過,現在還顧不上大浦慶,關卓凡先得處置這幫子長州豪商。

    審問由新選組負責。不過事實俱在。也沒有什麼好審的。白石正一郎坦然相承,只是說此事是他一人所為,與他人無涉。

    關卓凡自然不能容許“與他人無涉”。

    在白石正一郎的府內,搜出了兩份名單,一份是“莊屋同盟”的名單——這個用處不大;另一份名單。上面的人員是為謀劃“天誅敵梟”而“聚義”的豪商,都是“莊屋同盟”的骨幹。共有六十多人,這個用處可就大了。

    這些人,絕大多數,都在馬關,近衛團和新選組緹騎四出,盡數捕獲。

    長州藩大多數的豪商、豪農都加入了“莊屋同盟”,而馬關是長州的門戶和商業中心,長州主要的商人大多住在馬關——這些人,和“莊屋同盟”的骨幹,基本是重疊的。

    就是說,長州的大商人,現在幾乎都捏在了關卓凡的手裡。

    對這群人下手之前,先要搞清楚,此事和高杉晉作到底有多少關聯?

    反覆刑訊,各人犯口供交叉對照,最後得出結論:和高杉晉作還真沒什麼關係。

    非但如此,關卓凡還瞭解到,在長州軍退出馬關一事上,“莊屋同盟”和高杉晉作存在著嚴重的分歧。白石正一郎等人堅決反對高杉晉作“不戰而退”,雙方最後吵翻了臉,“莊屋同盟”打算刺殺高杉晉作,只是事機倉促,沒來得及下手。

    日本人玩暗殺,還真是“不分裡外”啊。

    “聚義”的有六十多人,但真正參與“天誅敵梟”行動的,不足十人,不過,咱們就不分這麼細了。

    判決很快下來了:名單上的六十三人,統統判以繯首之刑,並處沒收全部資產。

    關卓凡下此狠手,主要並不是為了復仇,而是要借此天賜良機,一,“不許動,打劫!”二,徹底摧毀長州藩政的經濟支柱,斷絕藩內對倒幕派的經濟支持。

    長州藩之所以能夠成為“尊王倒幕”的中心,最根本還是幕末時候,經過歷年藩政改革,特別是周布政之助主政的時候,實施“重商主義”,長州藩乃實力大漲,有了挑戰幕府的本錢。

    這個“本錢”的核心,就是一眾豪商。

    三,其他各藩,情形彷彿,只是商人勢力大小有所分別而已。關卓凡“殺猴給雞看”:我和幕府不一樣,對在台底下搞小動作的商人,我是會下死手的。

    反正這不是我的國家,我不指望靠你們過日子。

    想異動的,支持倒幕的,自己掂量掂量吧。

    大搜捕之後,是大抄家,包括相關人犯的商行、店舖、工坊、倉庫、銀號,等等。

    收穫之大,遠遠超出關卓凡意料。

    他讀日本幕末歷史,對當時社會生產力之低下,幕府和各藩國財政之窘迫,以及普通民眾生活水平之低、營養之匱乏,都有深刻的印象,總覺得其時日本社會財富十分有限。然而,事實證明,並不盡然!

    這六十三家,單是現銀,就抄出了超過一千萬兩之數,人均十六萬兩。這是一個什麼概念呢?當時的長崎奉行所內,存銀不過十萬兩——長崎哦,日本開埠最久和最大的貿易港。

    如果日本當時要發行紙幣的話,一千萬兩,足夠做中央銀行的保證金了。

    幕末日本,社會財富真正的淵藪,不是政府——不論哪一級政府,而是大商人。

    真真是發大財啦!

    還沒大打出手呢,軍費什麼的——滿打滿算三百萬兩白銀吧,就翻著倍地回來了,幕府破產了也不怕嘍。

    這趟生意,做得真是值啊。

    關卓凡去年在美國、今年在日本的經驗,都說明了:搞工業化,最便捷、最高效的原始積累的途徑,就是搶。

    中國作為一個後發國家,居然還能走一走這條路子,世界真奇妙啊。

    此事件,被後世的史家稱為“長州毀屋事件”,或者“長州滅商事件”。這個“屋”,本意是“店舖”,代指商人,和“莊屋同盟”的“屋”是一個意思。

    這六十三個豪商的“固定資產”,如果像在美國變現“特別軍需”那樣,全部變現,也是非常龐大的數字。不過,不能夠全部變現,因為其中有相當部分,要拿來庸酬有功人員——就是大浦慶了。

    果如大浦慶所言,“事後”,她再次覲見了關卓凡。

    這一次,同上一次待遇不一樣了,和楠本稻一樣:看座。

    大浦慶一進房間,關卓凡就聞到了一股淡淡的香氣:法國香水。而且,味道非常熟悉。

    呃,難道,這個大浦慶用的香水,和我的女人用的……是同樣的一種?

    有那麼巧嗎?

    不過,關卓凡不是這方面的“專家”,不能百分百確定。

    大浦慶換回了女裝,但依然沒有綰起頭髮,呃,這又是什麼意思?

    她的頭髮太長,坐在椅子上,不同跪在地上,長發幾乎無法安置。大浦慶坐在關卓凡的左邊,便把頭髮全部攏到自己的右手邊,即接近關卓凡的這一邊。三千青絲,黑瀑垂落,直到地面,遮住了大浦慶大半個嬌小的身子。

    這副情形,實在過於醒目,關卓凡只好儘量“平靜”,不使自己的目光過久地停留在她的頭髮上面。

    大浦慶給關卓凡報信,並非只為“助順”,她和白石正一郎,其實積怨很深。

    他們的矛盾,主要源於茶葉出口貿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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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五章 保護傘
        
    本來一開始,日本的茶葉出口,幾乎是大浦慶的獨家生意,後來白石正一郎半路插了進來,搶走了很大一塊蛋糕。在茶葉出口貿易上,兩個人算是互為對方的最主要的競爭者。不但爭出口,也爭國內的茶葉收購。

    另外,從長崎所在的北九州西海岸,到日本消費力最強的本州太平洋沿岸地區,如江戶、京都、大阪,不論走南路、北路,瀨戶內海都是必經之路。白石正一郎的船行,背靠長州,在這一條海路上,佔有壟斷性的份額。其中,如果走北路,必經馬關海峽,則更加幾乎是白石正一郎的獨家生意了。

    這種狀況,不但大大增加了大浦慶的運輸成本,更使她在和白石正一郎的茶葉收購的競爭中,處於一個很不利的地位。

    大浦慶和白石正一郎競爭,有一個無法克服的困難:白石正一郎得到了長州藩政的堅強支持。這種支持,大浦慶不可能從幕府或其他藩國那裡獲得。就算有人願意支持她,也不是長州的對手。長州除了擁有超出諸藩的實力之外,更是瀨戶內海和馬關海峽的地主。

    伊東祐亨的酒後失言,給了大浦慶一個壓倒商場死敵的天賜良機。

    白石正一郎被掛上絞架,家產抄沒,事業敗散,茶葉出口貿易方面,來自長州的的競爭自然消失:除此之外,關卓凡答應,將白石正一郎名下船行和“關門制船所”,交給大浦慶。

    大浦慶一笑起來,眼睛就彎成了月牙兒:“多謝貝子爺。經營船行生意,小女子尚有一點小小見識,要請貝子爺指教。”

    關卓凡心想:這關我什麼事情呢?嘴上還是很客氣:“夫人請講。”

    大浦慶說道:“白石氏的船行,用的都是日本船,船小力弱,可比不得洋汽船。小女子以為,今後的水運。只怕全是蒸汽船的天下。可是,這洋船之道,小女子卻是一竅不通,所以,貝子爺要教我啊。”

    關卓凡心念微動,呵呵一笑,說道:“夫人經營奇才。夫人不明白的,我又怎會明白?”

    大浦慶眼波流轉,說道:“貝子爺哄我呢。我曉得貝子爺在上海設立了一家‘輪船招商局’,可不就是用洋船跑水運的船行麼?”

    關卓凡大出意外:這女人消息好靈!這“輪船招商局”,在軒軍赴日之前,剛剛成立。還沒有開展任何具體業務,她在日本居然就曉得了?

    於是含笑不答。

    大浦慶微微地嘟起了紅唇,說道:“貝子爺好生小氣呢。嗯,洋人做生意,都要設立股份公司,我要學上一學,請貝子爺屈尊。到船行來做個大股東。如此,自家的公司,應該如何經營,您總不會不教我了吧?”

    關卓凡恍然:什麼學不學、教不教的——不過是這個女人玩的小小花樣,她的真正目的,是想方設法,和政治權力,緊緊綁在一起。

    就是說。要自己充當她的“保護傘”。

    關卓凡心念電轉:有何不可呢?

    而且,還應該更進一步。

    通過和日本本地人員、資金合組股份公司,依靠行政權力,實施壟斷經營,直接掌握日本經濟命脈。

    水運或者說物流只是一個開端,進而礦業、製造、金融、物產,等等。

    之前和幕府簽的三方貸款協議。通過掌握日本海關,進而掌握日本進出口貿易,是一種間接掌握日本經濟的手段;現在,間接加上直接。不就更全面地掌控日本經濟了嗎?

    說到“帶路黨”,還有比大浦慶更合適的人選嗎?她是那種典型的“沒有祖國”的商人;聰明,大膽,同時在當地沒有真正有力的奧援——她用美色籠絡住的松方正義、大隈重信,不過是一藩之臣,而且,還不是高杉晉作、大久保利通那種全面掌握藩政的人物——只能在有限的範圍內給她幫助。

    事實也確實如此,大浦慶一出九州,就舉步維艱。

    關卓凡微笑說道:“夫人錯愛,關某恭敬不如從命。不過,既然是股份公司,就要銀賬清晰,關某應分的出資,一兩銀子也不能少。夫人如果不允,這股東一職,關某就不能觍顏尸位了。”

    大浦慶的臉上露出了真正意外的神情。她原先的意思是給關卓凡“乾股”,完全沒有想到關卓凡要真金白銀地注資。而她看得出來,關卓凡的表態並不是假客氣。

    大浦慶的眼睛中放出了熱烈的光芒,她沒有說話,垂下頭,上身在椅子上深深地俯了下去。

    抬起身子,大浦慶臉上的表情,已經是那種小姑娘般的歡欣喜悅。她用撒嬌的聲調說道:“還有一件事情,我可不知道該怎麼辦,貝子爺一定有好辦法。”

    想著她的年紀,看著她的面容,聽著她的聲音,關卓凡很有一點“魔幻”的感覺,不由微微地一陣激靈。不過,內心承認:十分受用。

    “夫人請說。”

    “加賀藩輪島的漆器十分精美,洋人們都很有興趣,可是,加賀藩是前田家的領地,我一個長崎人,怎麼也拿不到貨啊。唉,一到這種時候,三百大名就成了咱們財路上的絆腳石,貝子爺,你說有多討厭呢?”

    這幾句話,很有意思。一個“咱們”,大浦慶就和關卓凡“不見外”了;更重要的是,她一針見血,道出了幕藩體制阻礙日本發展的最大弊端:藩國割據,互不相通。

    不過,這正是關卓凡費盡心血,替幕府努力維護的體制,不然,日本豈不是就能發展起來了?

    總不能因為自己要賺錢,就打倒昨日之我,反過來“解放”日本?

    關卓凡笑道:“夫人一句話將三百大名盡數掃了進來,好不氣魄啊。”

    大浦慶格格嬌笑:“幸好貝子爺來了日本,不然,我雖然討厭長州藩,可說不定也要去倒幕呢。”

    咳咳,這個女人,還真是什麼話都敢說。

    關卓凡微咳了兩聲,以掩飾自己的尷尬。接著略略想了一想,說道:“這樣吧,長州亂平之後,我請德川將軍給夫人出一道特許,在各藩國之間,自由往來;貨物買賣進出,不受限制。”

    大浦慶臉上笑容,如春花怒放,她站起身來,像中國女人那樣,深深地福了下去:“多謝貝子爺!”

    這個女人,還真不太好打發呢。

    大浦慶坐回椅子後,關卓凡說道:“夫人還有什麼要求嗎?盡說不妨。”

    “有。”

    大浦慶的眼光熾烈起來。

    “小女子是商人,也是女人,平生喜愛的,一個是做生意,一個是……世上最出色的男人。”

    關卓凡一時間產生了某種錯覺:眼前的大浦慶,猶如熔岩,通體發出了耀眼而火熱的光芒。

    ……

    大浦慶和關貝子接下來做了什麼,後世的史家和民間,衍生出了無數的版本。

    流傳最廣的一個版本大致如下:關貝子在長州期間,將長州的溫泉,什麼湯田溫泉、湯野溫泉、湯本溫泉、表山溫泉、川棚溫泉、油谷灣溫泉,泡了個遍。關貝子“泡湯”之時,溫泉外圍,層層戒嚴;溫泉裡邊,只有兩人,其中一位,自然是關貝子,另外一位嘛,就是大浦慶了。

    嘿嘿,他們兩個,能做些什麼,大夥兒自個想吧。

    也有人不以為然,說時值夏天,泡在溫泉裡那啥啥,可不是熱壞了嗎。

    有人馬上嗤之以鼻:那啥啥的時候,還在乎熱不熱?霧氣迷茫,汗流浹背的,不是更有味道?

    還有人說,關貝子班師的時候,已經是初秋了,沒那麼熱啦。

    不過,有一點是確定的,大浦慶回到長崎之後,沒過多久,松方正義、大隈重信兩個,就“搬出”了她的府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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