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史民國] 亂清 作者:青玉獅子 (連載中)

 
巴爾帕金 2014-5-16 16:37:58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2083 77488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7-5 10:41
第二十六章 藝州口
        
    關貝子在傳說中“攜美共浴”的時候,藝州口、石州口兩路戰況,都在迅速發展變化之中。

    幕府的主力集中在藝州口這一路,但長州藩方面,剛好倒了過來:東線戰場的兵力配置,以石州口為主,採取進攻態勢;藝州口這一路,採取守勢,戰略目的不是擊潰敵軍,而是在邊境相持住就好。待石州口取勝,藝州口的敵軍,師老無功,孤掌難鳴,不撤退也得撤退。

    這算是“田忌賽馬”之策。

    藝州口這一路,幕府軍由頭到尾,出征、行軍、作戰,都弄得非常彆扭。

    這一路本來是定了將軍家茂親征的。剛開始的時候,德川家茂也是一副豪氣干雲的架勢,首先任命了前尾張藩主德川茂德為“征長先鋒總督”,先行出發;接著,自己帶著幕臣、佐幕諸藩藩主,親率號稱以“西法”訓練的“步、炮、騎三軍”,離開江戶城,浩浩蕩蕩,踏上西征之路。

    一路上,德川家茂有意“陳設兵威”,自己全副披掛,中軍親兵則高舉“金扇”和“銀馬標”——這兩樣東東都是德川家康在“關原合戰”時擺弄過的。德川家茂的意思是,要重演先祖的壯舉,來一場“關原合戰”似的大勝,從而“底定天下”。

    大軍走陸路沿東海道西上,中途拐了個小彎,拐進京都,拜見天皇,陳述征伐長州的理由。德川家茂說“長州藩雖一度伏法認罪,但其後激進黨徒捲土重來,密派家臣自洋夷購入大量大炮、小銃,密謀不軌”,恭請天皇恩准討伐。

    這一套程序走完,剛出京都,德川家茂就頂不住了。他身子骨兒本來就弱,一身的毛病,時不時不良於行。這大熱的天兒,全幅盔甲披掛著,長途跋涉地折騰,哪裡受得了?

    換馬乘轎,好不容易撐到大阪,一進城代府,馬上解盔卸甲。德川家茂整個人幾乎是一頭栽倒。

    一堆醫生忙亂了好一陣子,最後確定,將軍大人暫無性命之憂,但必須完全臥床靜養,絕對不能再行軍了。

    補充一句,所謂“城代”。是“代將軍治理此城”之意。大阪城代,不僅“代將軍”統治大阪,也“代將軍”統帥西藩諸侯。這個職位,和“京都所司代”並列,同為幕府最高的地方官職,地位遠在長崎奉行這一類職位之上。

    將軍大人病倒,幕府高官們方寸大亂。這個消息是不能宣之於外的。不然必大大影響士氣,可主帥不到位,接下來這個仗該怎麼打?

    那位德川茂德先就沒了信心,堅決請辭“征長先鋒總督”。作為“御三家”之一,他臨戰撂挑子,實在不像話,但沒法子,只好改派了同為“御三家”的紀州藩藩主德川茂承。做這個“征長先鋒總督”——也即事實上的藝州口幕府軍主帥了。

    對外的說辭如下:大阪為朝廷征長大本營,將軍大人坐鎮大阪,運籌帷幄,指揮諸路機宜。

    幸好,這一路提前了很多時間出發,雖然有此波折,倒不影響和中國人的約定。按時向長州藩發動進攻。

    但藝州藩不陰不陽的態度,卻不能不對征長的成敗造成相當的負面影響。

    從一開始,藝州藩就對幕府征長非常牴觸,不但不肯派兵參戰。還派人在江戶和京都進行遊說,希望朝廷和幕府取消征長的決定。藝州藩並不親長,如此作為,除了財政壓力和不願意在自己的領地內燃起戰火外,更重要的原因,是藝州藩和長州藩特別的淵源。

    藝州藩領地的主要部分是安藝國,而關原合戰之前,安藝國還是毛利家的領地。關原合戰中,毛利輝元沒看清形勢,不小心做了西軍名義上的統帥。東軍大敗西軍之後,雖然毛利輝元本人並未參戰,但依然免不了勝利者對失敗者嚴厲的處分。德川家康將毛利氏的領地一分為二,只給毛利輝元留下了周防國和長門國,而把安藝國封給了東軍大將福島正則。

    後來,福島正則犯了嚴重的錯誤,被沒收領地,安藝國封給了淺野幸長,直至幕末。

    因此,藝州藩的武士階層,掌握藩政的高級武士——“上士”,是淺野家的家臣,是外來戶;低級武士——“下士”、“鄉士”,則是毛利家的舊部,是本地土著。在藝州藩,“上士”和“下士”之間,階級界限極其分明。“下士”覺得“上士”騎在我們頭上作威作福,“上士”則總懷疑“下士”隨時要造反的樣子。幾百年下來,雙方積怨極深。

    藝州藩如果參與征長,不但不能指望“下士”對老主公開火,還得防著他們在後面搗亂,甚至和長州藩裡應外合,顛覆淺野家的統治。

    因此幕府征長,藝州藩不僅不出兵,連軍糧、伕役也不肯供應,擺出一副百分百“嚴守中立”的架勢。

    藝州藩這個地主什麼忙也不肯幫,大大地增加了幕府軍隊的後勤成本。特別是周防大島戰役失敗後,海上的糧道不絕如縷,而陸路運力有限,軍糧如果不能在當地解決一部分,士兵就很可能要餓肚子。

    德川茂承和藝州藩主淺野長訓反覆商量不得要領,無名火起,下令“徵集軍需”。這下子惹翻了藝州人,雙方差點大打出手。最後,德川茂承不得不收回成命,總不成把“征長”變成“征藝”?

    可士兵們吃了上頓沒下頓,能有什麼樣的士氣和戰鬥力就可想而知了。

    不久,將軍病倒的消息終究還是洩露了出去,一時間更加人心浮動,參戰的佐幕各藩尤其惶惶。德川茂承本來就是趕鴨子上架,威、德皆不足以服眾,他統率的藝州口征長大軍,混亂困頓,竟是戰端未開,敗相已露。

    這個時候,唯一能夠收拾局面的,只有德川慶喜。可是,德川慶喜出任“禁裡守衛總督”——其實就是在京都盯著天皇、公卿和尊王派,以防征長期間,後院失火——也不知道走不走得開?

    而且,慶喜大人如果趕來大阪甚至前線,就說明將軍大人病勢沉重,甚至有不測之虞了。對此,天下人包括佐幕各藩會有什麼反應,可是不好說啊!

    大阪的幕府高官們正在抓耳撓腮,藝州口方向,開打了。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7-5 10:42
第二十七章 大村益次郎
        
    藝州口長州藩主將是伊滕博文,副將是井上馨。井上馨的年紀要大一點,但伊藤博文在年初推翻俗論黨的戰鬥中,表現出了相當的軍事才能,因此高杉晉作派了他做藝州口的主將。

    文久三年,即1863年,長州藩向英國秘密派出了五個留學生,史稱“長州五傑”,伊藤博文、井上馨,都名列其中。因此,這兩位算是“一起同過窗”,現在又“一起來扛槍”,動作協調,配合默契。

    長州軍和幕府軍,隔著長州藩和藝州藩的界河小瀨川對峙了一段時間,長州軍先動了手。伊藤博文和井上馨的策略,是不斷派出小部隊,偷偷渡過小瀨川,對幕府軍駐地發動襲擊。長州人打了就跑,幕府軍接二連三地吃虧,可每次追到河邊,就只能廢然而返。

    長州人對小瀨川東岸的地理狀況、幕府軍各部的駐地的情況,都摸得門清,這個實在有點邪門。德川茂承頗懷疑藝州藩有人向對岸通風報信,而藝州藩政就當啥都看不見。

    德川茂承進退兩難,全軍渡河,深入長州藩境內,現在的這種局面下,他實在沒有底氣,很怕部隊沒全部渡過河去,就散了架;就算順利過河,口糧不繼,後路不靖,以目前的軍需補給的狀況,又能走多遠?怕是走著走著,也是散了架。

    但呆在小瀨川東岸啥也不做也不是個事。長州人神出鬼沒地襲擾,各部本來就人心惶惶的,現在更加弄得神經兮兮,弦已經快繃斷了,厭戰的情緒一日勝過一日,再不做點啥,不等長州人發動大規模的進攻,弄不好一個夜驚,就一哄而散了。

    就在德川茂承絞盡腦汁地想“我該做點啥”的時候。長州軍發動了“大規模的進攻”。

    長州軍的“大規模進攻”就是全軍來攻。高杉晉作只在藝州方向配置了千把人,所謂“全軍來攻”,投入的兵力就是這千來號人。

    這一路,幕府的兵力十數倍於長州,高杉晉作對幕府的蔑視實在無以復加。

    事實證明,高杉晉作的蔑視是有道理的,僅僅這一千多人。就已經不是幕府軍能夠承受的了。

    長州軍選擇了宮津藩的駐地作為進攻的突破口。宮津藩的兵力和長州軍差不多,戰鬥力就差得太多。最搞的是,宮津藩被敵,幕府軍其他各部,包括德川茂承自將的幕府親軍、號稱“西法”訓練的“步、炮、騎三軍”,一個個嚴守陣地。巋然不動,沒有一部主動或者受命去援助宮津藩。

    正所謂“友軍有難,不動如山”。

    宮津藩崩潰之後,前田藩發現自己成為長州人的第二個進攻的目標,立即下令:撤!

    雪崩由此開始。

    德川茂承一旦發現“事已不可為”,跑的動作還是不慢,全軍爭先恐後。一口氣退到了下野地區,才驚魂稍定,收攏部隊,點算損失。

    這場仗,從辰末巳初開打,還沒到午正,攏共一個半時辰,長州軍便取得完勝。奪取了小瀨川東岸幕府軍所有的陣地。

    剛好趕得及吃午飯。

    諷刺的是,敗退反倒在相當程度上緩解了幕府軍隊的窘狀。原因是長州軍並無意深入藝州藩境內追擊——這方面長州藩和藝州藩是有默契的。由此,幕府軍不必再受長州軍的襲擾了。

    還有一個原因:因為“大踏步的後退”,幕府軍反而靠近了自己的補給線,勉強能吃上飽飯了。

    長州軍返回小瀨川西岸重新佈防,而幕府軍是再也不肯回到小瀨川東岸的,雙方隔著好大一片區域“對峙”。直至戰爭結束。

    長州藩達成了藝州口的戰略目的。

    *

    *

    長州藩石州口的主將是大村益次郎,在日本幕末的眾多牛人中,這是一位非常特殊的人物。

    首先,大村益次郎不是武士。

    這不僅僅指他的出身——大村益次郎出身一個醫生家庭。更重要的。是指他的思維、行為。這位日本歷史上罕見的軍事天才,原時空的日本近現代軍制之父,在骨子裡,和“武士”二字毫不搭界。

    他的許多出身低微的同事,如山縣有朋、伊藤俊輔,出身足輕,也沒有武士的身份,但思維、行為,卻是地道的武士。

    大村益次郎說過:“吃敗仗的時候,與其無謂地繼續抵抗,不如早早撤退為好。”這種和“武士之道”全然背離的觀點,在日本的軍事史上,不論是在之前還是之後,都顯得特立獨行。

    其次,大村益次郎是一位“政治上的沉默者”。

    他基本沒有表示過在“尊王”、“攘夷”、“佐幕”、“倒幕”這些“大是大非”問題上的明確立場;他是長州人,最終也發達於長州,但卻是由宇和島藩而入仕。在幕末門戶森嚴而對立的政治格局中,大村益次郎沒有表現過任何明顯的“門戶之見”。

    用現在的話說,大村益次郎是一個非常純粹的“技術官僚”。

    他性格內向,為人木訥,不善言辭,拙於和他人溝通交流,在幕末那個張揚而狂熱的時代,也是很“另類”的。

    大村益次郎學醫、行醫多年,也通蘭學、漢學,但說實話,他算不得一位高明的醫生,蘭學、漢學上面的成就也很有限。直到他接觸到了荷蘭的“兵書”,他的天分才算真正得其所哉。

    在軍事上,大村益次郎真正是“自學成才”之典型。他的近現代軍事知識,幾乎全部來源於書本;後來,大村益次郎雖然又直接從荷蘭人和幕府的“海軍傳習所”那兒學了些東西,但彼時的大村益次郎,其實早已“成才”了。

    高杉晉作看人的眼光,確實獨到,用起人來,也確實不拘一格。大村益次郎毫無名氣,更加沒有帶過兵,高杉晉作卻認定此人是兵道大才。費盡心機,遊說大村益次郎歸藩後,高杉晉作給他安了一堆諸如“三兵教授”、“軍政用掛”、“海軍御用掛”的銜頭,大村益次郎成為長州藩“軍事總顧問”或者說“軍師”一類角色,並接受高杉晉作的委託,總責長州藩軍制的改革。

    武器方面,大村益次郎徹底廢棄了弓箭刀槍,並將藩內兵器庫中的所有火繩槍都以“優惠價格”賣給了他藩——願意要的人還不少呢,特別是東北奧羽地區的那一幫土佬兒;本藩軍隊,全部換裝西式步槍。

    軍服也改了,再也不穿傳統的盔甲了,全部換成黑色的西洋軍裝。

    最重要的是,大村益次郎廢除了“馬廻眾”制度。

    “馬廻眾”就是騎馬圍繞在主公周圍的親兵,大名的“馬廻眾”,相當於幕府的“旗本”。

    長州藩的“馬廻眾”制度又叫“八組制度”,由八家重臣世襲藩主的“馬廻眾”,其實就是由這八家子弟世代壟斷藩軍的各級官職。

    舊藩軍主要就是由這八大家族的私兵組成,大村益次郎將之通通解散,連藩主毛利家的也不例外。然後擇其中精銳,和“諸隊”一起,重新編成軍政軍令一統的新藩軍。

    在選拔軍官方面,高杉晉作打破了士農工商的界限,但好歹還弄了個“武士”和“匹夫”的袖標,以示區別。大村益次郎更進一步,連這個袖標也不要了,徹底打破了階層之間的限制,晉陞選拔,不問出身,全看能力。

    大村益次郎對政治並沒有興趣,但他廢除“馬廻眾”制度,事實上等於進行了一次重大的政治改革。在強敵壓境之下,以“強軍”的名義,長州藩不聲不響地完成了意義重大的政治和社會變革。

    不過,大村益次郎和高杉晉作一樣,有一個共同的毛病,就是在著裝方面,不肯以身作則。部下都穿洋裝,他們兩個,卻堅持穿和服。

    高杉晉作是要擺他“羽扇綸巾”的“上士”派頭,而大村益次郎,則是穿上洋裝就渾身不自在,用他自己的話說,“腦子轉不動了”。

    所以,沒法子,還是讓我穿和服吧。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7-5 10:42
第二十八章 喪師失地
        
    二次長州征伐,長州藩軍隊脫胎換骨,將幕府軍隊斬瓜切菜,除了各路主將的出色指揮外,大村益次郎實施的軍制改革是最重要的原因。

    說到指揮,高杉晉作和大村益次郎同為軍事天才,但兩人的風格完全不同。

    高杉晉作是“出奇謀、用妙計”型的,是將傳統的兵法,在近現代戰爭中做最大限度的發揮,本質是一種“抖機靈”。這種打法,成功了是多少有一點偶然性的,也非常依賴於指揮官個人的“狀態”:如果腦子一時僵住了,沒有“機靈”可抖了;又或者敵人防備嚴密,無懈可擊——該怎麼辦呢?

    而大村益次郎指揮作戰,卻是真正深諳近現代軍事之道:戰前,做細緻、深入的情報收集和資料分析工作,完備後勤保障,精確計算我、敵力量對比、分佈,尋找敵人的薄弱點,制定有主有次、節奏分明的作戰計畫,原則上不行險,並在每個環節上留下一點“冗餘度”,但一旦行動,就要保證百分百執行到位。

    通俗點說,在指揮作戰上,高杉晉作是一個“詩人”,大村益次郎是一個“工程師”。

    好吧,讓我們來看看,這位“工程師”,是怎樣完成他的“工程”的。

    這一路幕府的主力是濱田藩。濱田藩是幕府的“親藩”,領地和戰國時期的石見國大部重疊,石見國又稱石州,因此這一路叫做“石州口”。

    藩內有著名的石見銀山,這是日本最重要的產銀地,幕府將之劃為“天領”——即幕府直轄地,和大阪一樣,派“代官”管理。不過,幕末這個時候,因為世代過度開採,石見銀山的產銀量已經大大降低。重要性比不得早年了。因此,石見銀山的“代官”的級別,比大阪“城代”就差得遠了,比長崎奉行也差著一截。

    濱田藩藩主松平武聰調兵遣將,並未耽誤事先約定的進攻日期,可是先動手的,還是長州藩。

    松平武聰有兩個沒想到。

    一沒想到。大村益次郎為加快進軍速度,走得是海路——當然,是長州北部的日本海。兩千長州軍在藩廳荻城下海,在靠近邊境的須佐上岸。

    補充兩句,長州藩的“藩治”是山口城,但“藩廳”——即行政中心。是荻城。長州傳統的“藩治”一直是山口城,但毛利輝元被德川家康減封之後,就把“藩廳”搬到了海邊的小城荻城,算是韜晦之意。近年來,長州藩腰桿漸硬,開始偷偷地往回搬。和幕府破臉後,“藩廳”就完全搬回了山口城。公然重新以山口城為“藩治”了。

    下船的時候,大村益次郎穿著件皺巴巴的灰色“浴衣”——和式常服,在一眾黑壓壓緊衣窄袖的士兵中,非常扎眼。

    嗯,腰間還懸了一把短刀。不過,大村益次郎承認,這把刀,別說用了。他拔都沒有拔出來過——拔出來,也不知道怎麼用。

    又不是做手術。

    許多人都注意到,大村先生面色慘白,胸口的衣襟上還有點點穢跡。呃,這是暈船鬧的。

    松平武聰第二個沒想到的是,長州軍神不知鬼不覺地通過了津和野藩。

    津和野藩在長州藩和濱田藩之間,也就是說。津和野藩本來應該是石州口的前線。

    但津和野藩是小藩,只有四萬三千石高,根本不敢得罪長州藩,更不願自己的領地變成戰場。整成個玉石俱焚。因此早就和長州軍互通款曲,達成了默契:你們過去吧,我就當啥都沒看見。

    松平武聰本來也沒指望津和野藩幫什麼大忙,可你總不能把長逆放過來了,卻連招呼都不和我打一個吧?

    待得濱田藩驚覺,長州軍已經進入濱田藩境了。

    當時濱田藩內,除了本藩的兵馬外,還有過來助陣的紀州藩、備後藩的人馬,加起來共有八千餘人,“軍監”是幕府派過來的三枝刑部。

    幕府諸部人馬都駐紮在益田町,夜幕降臨之後,正當松平武聰和三枝刑部手忙腳亂的時候,一個農民打扮的人來到了益田町。

    這個人是大村益次郎,他扮成農民的模樣,孤身一人進入益田町,沒有引起幕府方面任何人的注意。大村益次郎身材矮小,相貌醜陋,平時說話舉止也是平和溫順,毫無威勢,扮起農民來,那是相當之像。

    大村益次郎詳細調查了幕府各部兵力配屬的情況後,安然返回本陣。

    次日凌晨卯正一刻,長州軍兵分三路,突入益田町。

    幕府方面雖已“嚴加戒備”,可還是沒想到敵人昨天向晚才到,今天一早就開打,亂作一團。

    益田町只是幕府軍的“前進基地”,原先根本沒有想過戰鬥會首先在這裡打響,因此只有“營地”,沒有“陣地”,幾乎不存在任何像樣的防禦設施。而益田町並不大,幕府方既沒預料在此開戰,各部之間,就不是一個合理的防守的格局,八千人擠成一團,阻手礙腳,一片混亂。

    長州軍武器精良,射程既遠,命中率也高。而且,經過大村益次郎的調教訓練,長州軍衝鋒的時候,並不排成密集隊形,而是分散開來前進;在進攻的時候,還會利用町內的各種掩體,保護自己。

    幕府軍很快就撐不住了,備後藩先往後退,軍監三枝刑部大急,接連親手斬殺了幾個逃兵,然後躍馬陣前,來回馳騁,大聲吼叫,鼓舞士氣。

    陣腳剛剛重新略略穩定下來,突然,一顆子彈飛來,三枝刑部正正眉心中彈,一頭栽下馬來,幕府方面立即大亂。

    濱田藩大將岸近江見不是事,提槍上馬,領著一隊死士,向長州軍呼嘯殺去。

    岸近江是寶藏院流的槍術名家,號稱“濱田藩第一勇士”,此時駿馬奔騰,長槍揮舞,紅纓晃動,頗見威勢。

    密集的子彈向這一小隊人馬射來,騎士們一個接著一個倒下馬來,最後只剩下了岸近江一人。

    因為距離很近,岸近江一鼓作氣,衝進了長州軍陣,左搠右刺,放倒了兩個長州兵。可是他的戰績也僅限於此了,槍聲接連響起,岸近江前胸後背同時中彈,連人帶馬,摔倒在地。

    幕府軍的右路首先失守,接著中路、左路也不支,撐到午末末初,終於全線崩潰,亂哄哄地向濱田城方向撤去。

    敗退的幕府軍一直撤到濱田城西南的大麻山、雲雀山、鳶巢山一帶,希望可以憑據天險,擋住長州軍向濱田城挺進的步伐。

    幕府軍立足未穩,長州軍已經殺到。而大麻山、雲雀山、鳶巢山雖然險峻,但並無像樣的防禦工事,加上幕府軍新敗,建制混亂,將不知兵,兵不知將,軍無戰心,根本無法阻擋長州軍向上的進攻。大麻山、雲雀山先後陷落,鳶巢山上的守軍,見黑壓壓的長州兵爬了上來,一槍未放,便一哄而散。

    大村益次郎乃指揮長州藩軍,進抵濱田城下。

    松平武聰急以“幕府征長北路總督”的名義,札調因州藩、備前藩來援。因州藩藩主是池田慶德,備前藩藩主是池田茂政,這哥倆本來就反對征長,當然是不肯出兵的,回信中反而假惺惺地勸松平武聰和長州藩議和,“訂定睦鄰之盟,銷兵解怨,以慰聖心”,氣得松平武聰發昏章第十一。

    正在徬徨無計,長州軍開始攻城了。

    松平武聰料定自己守不住,像小倉藩的小笠原忠幹一樣,在城中放了一把火,然後舉藩下海,乘船逃往松江藩。

    大村益次郎率軍進入濱田城,在城中各處豎起“長州支配”的木牌。

    接著,大村益次郎分兵北進,進佔石見銀山。石見銀山的代官未做任何抵抗,便棄城而去。

    石州口一路,幕府不但喪師,而且失地,真正是一敗塗地。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7-5 10:43
第二十九章 星夜兼程
        
    長州藩在藝州口、石州口兩路高歌奏凱的時候,藩治山口城內正熱鬧得緊。

    關卓凡叫高杉晉作回去“統一藩論”,關卓凡固然虛情假意,高杉晉作也沒對此抱什麼指望。而事實很快證明:這是根本不可能的事情。

    高杉晉作不戰而退,藩論大嘩,最客氣的指責是“懦弱”,更多的人斥之“貪生怕死”,還有的人直呼“藩賊”,慷慨激昂,要求藩主“誅高杉以謝國人”。

    這裡邊,有很多人確實不理解、不值高杉晉作所為,也有很多人是在高杉晉作和大村益次郎的改革中既得利益受到損害,趁機報復的。

    不少人甚至磨拳搽掌,打算刺殺高杉晉作。高杉晉作只好大門不出,二門不邁。實在要出門,一定帶一隊兵,荷槍實彈,跟在身邊。

    但更多的攻擊來了:你是藩主嗎,出入都前呼後擁,重兵護衛?哼哼,只有董卓才這麼幹!高杉晉作,你居心何在?

    高杉晉作撤兵的理由,也被人噴的狗血淋頭。

    中國人戰力強悍?兵法有雲,“十則圍之,五則攻之”,三千人圍攻五百人,對方躲在堡壘裡面,設防堅固,一兩天沒打下來,能說明什麼問題?戰史上,盡有以少數兵力,守城幾個月甚至幾年的,難道可以據此認定防守方戰力“十倍”於進攻方?如果攻守易位,咱們的表現未必比中國人差!

    “化整為零”?我呸!不知道花了多少精力,使了多少銀子,得罪了多少人。才把全藩的軍隊拼在一起。你現在要把他們分開?這個高杉晉作。失心瘋了嗎?再者說了,分開後還怎麼指揮?只怕一隊隊各行其是,最後都變成帶兵的將領的私兵!甚至,變成一股股土匪也說不定?

    至於關卓凡的那個毛利氏“改易蝦夷地”的條件,由始至終,高杉晉作提都不敢提。在這種政治氛圍下,他一提出來,恐怕馬上就會被投入大牢。

    高杉晉作見呆在山口城實在不是個事。於是向藩主請求回去前線。但藩政的態度很奇怪,他的這個請求,藩主毛利敬親始終沒有予以回覆。

    高杉晉作覺得事情不大對勁,但無法可想,只能呆在家裡,聽天由命了。

    壓垮高杉晉作的最後一更稻草,是“長州滅商事件”。馬關豪商,幾乎盡數被中國人送上絞架,給長州全藩造成了巨大的震撼和恐慌,許多人激憤如狂。而追本溯源,自然都是因為高杉晉作不戰而逃之過!

    許多人公開地說。如果藩主還不處置高杉晉作,我們就要衝進高杉晉作的家,遂行“天誅”了!

    毛利敬親還在猶豫,這時,傳來了藝州口、石州口大獲全勝的消息。

    毛利敬親立即下令:免去高杉晉作本兼各職,敕其“幽居”——就是軟禁起來,閉門思過。

    命大村益次郎接替高杉晉作指揮全藩軍事。藩政給了大村益次郎一個“總大將”的銜頭,命他率石州口兵馬,星夜兼程,回師山口城。

    訓令山縣有朋“待罪立功”,歸大村益次郎節制。大村益次郎到位之前,命山縣有朋不得“浪戰”。

    藝州口一路,幕府軍雖然失敗,但畢竟還呆在藝州藩內。因此,伊藤俊輔、井上馨部暫時不動,繼續隔河“對峙”。

    以上消息,身處馬關的關卓凡,全部在第一時間獲知。

    幾乎全部在他的預料之中。

    徐四霖半年前開始在日本建設的情報網,還談不上刺探重大機密的能力,但在信息傳遞上,效率則遠遠超過幕府。長州藩內的政治爭拗、人事變動,鬧得沸反盈天,並不是什麼秘密,獲知並不困難,關鍵在於密切跟蹤,及時傳遞。

    長州藩內的情報人員,主要在親俗論黨的小吏中發展。高杉晉作、大村益次郎大舉改革之後,中級官員甚至部分“世家子弟”,也有不少願意當帶路黨的,不過,這部分人員接觸起來,裡外雙方都非常小心,暫時還不成氣候。往外邊通傳消息,主要還是靠前者。

    徐四霖這邊,以清國大商人的面目出現——當然,徐四霖本來就是做中日貿易的商人。只說為做生意,需要各路消息靈通,舉凡戰事成敗、官場浮沉、施政變化、軼事秘辛,都有用處;另外,時效性非常重要,如果時過境遷才傳出來,就不值錢了——再說,說不定早有他人說與俺知曉了。

    為商人而不是為敵人工作,間諜們的心理壓力會小很多,情報網的建設速度會快很多,成本也會低很多。

    徐四霖在長州藩內,有好幾條線,他們相互之間,沒有任何聯繫。同樣一條消息,一般都要幾方面的信息源交叉對照,這樣,就可以確保信息的真實性。

    關卓凡一接到高杉晉作“幽居”、大村益次郎取而代之的消息後,即令一直保持一級戰備狀態的軒軍各部,次第出發,沿山陽道,向山口城進軍。

    軒軍的行軍,速度適中,非常“從容”,關卓凡並不想過早趕到山口城——如果過早到達山口城,而大村益次郎的石州口部隊還沒來得及“回師”,則很可能先和橫在山口、馬關之間的山縣有朋部發生衝突,打草驚蛇,變生無謂,影響“聚而殲之”的計畫。

    情報顯示,本來在靠近馬關的山陽一帶活動的山縣有朋部,按照藩廳“不得浪戰”的奇葩命令,已撤向靠近山口城的小郡。

    按關卓凡的計算,以這個速度行軍,軒軍到達山口城,完成攻擊準備後,大村益次郎的石州口部隊才堪堪趕到山口城。本來打完了石州口,部隊是應該休整一段時間的,現在不但未經任何休整,反而“星夜兼程”,到得山口城,必然已是筋疲力盡,此時對其發動攻擊,以逸擊勞,最合適不過。而剛剛到達的大村益次郎,也沒有足夠時間,查探敵情,調動、佈置己方的部隊。

    行軍的次序,第四師在前,第三師在後。如此安排,是不想第三師的洋人面孔,給長州藩太大壓力——這個時候,“紅頭髮,綠眼睛”,對東亞民族依然有強大的心理威懾力。萬一壓力過大,長州軍四散而去,又不能達成“聚而殲之”的戰略目的了,反為不美。

    關卓凡沒有想到的是,大村益次郎並沒有和部下一起行動,而是一接到命令,就把部隊交給副將,自己單人獨騎,快馬加鞭,“星夜兼程”,先行回到了山口城。

    大村益次郎並不善騎馬,他進了城,在藩廳前下得馬來的時候,雙股都磨破了,鮮血浸透了下身的仙台平袴,鑽心般地疼痛。

    大村益次郎顧不上這些,找到了家老廣澤兵助。

    廣澤兵助見到大村益次郎,頗為意外,正想說話,大村益次郎直筒筒地說道:“我要見高杉晉作。”

    廣澤兵助大為不悅,你這個傢伙,寒暄都沒有一句,上來就要求和那個“叛逆”會面?

    廣澤兵助緩緩說道:“高杉晉作現在‘幽居’之中,按律不能和外人會面。再說,大村大人既回到了藩治,依禮應該先去拜見主公的,也要謝過主公的晉用之恩。”

    大村益次郎發了一會兒的悶,說道:“我見不到高杉君,怎麼知道敵人的情形底細?”

    廣澤兵助愈加不悅,心中暗罵,你到現在為止,也沒稱呼我一聲“大人”——好歹我也是你的上司!

    於是言語間也改了稱呼,冷冷地說道:“高杉晉作就是因為胡說八道、蠱惑人心才獲罪的,大村先生見他,不說於律不合,就說聽他滿口胡柴、動搖軍心,又有何好處?”

    頓了一頓,放緩了語氣,說道:“山縣有朋現歸先生節制,中國人的情形,他更加地清楚。山縣有朋現在小郡駐紮,把他叫回山口城,或者先生去一趟小郡,當面問一問,不就什麼都清楚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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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章 不得已求其次
        
    廣澤兵助說得也不是沒有道理,大村益次郎想了一想,便要求現在就去小郡。廣澤兵助又是大出意外,心裡嘟囔著“這個不懂事的傢伙真是奇怪”,但還是允了。

    大村益次郎的狀況不好再騎馬,藩廳派了一乘二人抬藤轎,四組轎伕,輪流抬轎,小跑著抬著大村益次郎,一路不停歇,向小郡奔去。

    到了小郡,八個轎伕都幾乎累癱了。

    大村益次郎見到山縣有朋,細問小倉口戰況端詳。

    對中國人的戰鬥力的判斷,山縣有朋和高杉晉作並不完全一樣。他也承認這支中國部隊確實強悍,但更多的是不服氣,總覺得再給他幾天時間,未必打這個“後勤基地”不下來。但他作為下級,不能不服從高杉總督的命令。

    但大村益次郎真正關心的,並不是山縣有朋個人的判斷,而是戰況的具體經過和細節。對於中國人奇怪的“壕溝”、開火和停火的時機和距離、火力密度、命中率以及可能的傷亡率,問得尤其詳細。

    大村益次郎的臉色愈來愈凝重。

    山縣有朋正在口沫橫飛地說著,“只要再給我三天時間,我一定能夠打下這個‘軍需基地’”,大村益次郎大喝一聲:“山縣君,住嘴!不要再做夢了!”

    山縣有朋的慷慨激昂戛然而止,滿面通紅,愣愣地看著大村益次郎。

    大村益次郎沉聲說道:“高杉君是對的,咱們遇上了大麻煩。”

    被大村益次郎訓斥,山縣有朋並沒有什麼不愉。說起來很奇怪。只要是當兵的。不論職位高低。對大村益次郎這個形容卑瑣的“文士”,沒有一個不服氣的。這一點,甚至超過高杉晉作。

    大村益次郎問道:“中國人是不是已經出動了?”

    山縣有朋說道:“是,現在應該已經到了山陽。先生你看,我們應該……”

    大村益次郎說道:“你分出一部,一千人吧,南下到防府,開戰之後。由防府北上,夾擊敵軍的右側翼。記住,行動一定要隱秘,且一定不要斷了和本部的聯繫。”

    山縣有朋眼睛一亮,說道:“先生好計!攔腰一擊,中國人首尾不能相顧,必定全軍大亂!”

    大村益次郎一曬,說道:“哪有那麼容易?這個仗本來不該這麼打的。我要趕回去面見主公,希望主公能聽我的勸。不過……”

    嘆了口氣,搖了搖頭。

    山縣有朋試探著問道:“怎麼。先生要勸主公用高衫總督‘化整為零’之計麼?”

    高杉晉作已被免去本兼各職,但山縣有朋這班老部下。一時半會是改不過口來的,依然稱呼他為“高杉總督”。

    大村益次郎又搖了搖頭,說道:“現在這種情形下,不可能那樣做了。再說,時間上也趕不及了。唉,不得已求其次吧。”

    山縣有朋不知道這個“求其次”是什麼,正要再問,大村益次郎已經站了起來,只好打住話頭。

    八名轎伕已經筋疲力盡,還沒有恢復過來,山縣有朋又派了八名強壯的士兵,參與抬轎,大村益次郎水也沒有喝一口,就上了轎,連夜趕回了山口城。

    第二天一大早,大村益次郎覲見了藩主毛利敬親。

    毛利敬親身材魁梧肥碩,形容威嚴,但其實性情溫和,是位典型的好好先生。

    大村益次郎的形容嚇了藩主大人一跳:鬚髮蓬亂,衣衫污穢,渾身散發著一種混合著汗臭和血腥的奇異味道,令人難耐。

    毛利敬親差點就要掩鼻,忍了忍,皺著眉頭,對跪在對面的大村益次郎說道:“大村先生一路辛苦。呃,先生回到山口之後,是否尚未沐浴?”

    大村益次郎一愣,說道:“稟主公,時機緊迫,些些小事,臣下顧不上。”

    毛利敬親說道:“先生忠勤藩事,令人肅然起敬。這樣吧,先生在我這兒先洗個澡,換身衣服,咱們再聊。還有,先生身上是否有傷?叫醫生來!”

    大村益次郎愕然,說了聲“軍情緊急”,毛利敬親微笑說道:“天還沒有塌下來呢。”接著不由分說,傳了侍女進來,吩咐道:“服侍大村先生沐浴。”

    大村益次郎被帶到浴室,幾個妙齡侍女,一邊笑,一邊將他扒光了衣衫,按到浴池內,“洗刷”起來。

    大村益次郎自出娘胎,沒有享受過這般待遇,面紅耳赤,渾身僵硬。侍女一邊往他身上澆水,他一邊冒汗,下身的某個器官,亦不可避免地膨脹了起來,惹得幾個女孩子輕聲驚笑不止。

    總算折騰完了,醫生給大村益次郎兩股磨破的地方上了藥,侍女又服侍他換了一身乾淨清爽的新和服,頭髮也給他重新梳過了,紮好了髮髻,大村益次郎一個碩大的腦門又露了出來。

    大村益次郎被送回到毛利敬親面前,藩主大人對大村先生的形容表示滿意,說道:“先生有什麼指教,就請說吧。”

    大村益次郎“驚魂甫定”,想了想,第一句話是:“臣下懇請主公釋放高杉晉作,將其官復原職。”

    毛利敬親沉默了,過了一會兒,說道:“你們都出去吧。”

    左右侍從退出去之後,毛利敬親才開口說道:“先生剛剛回到藩治,恐怕還不大瞭解現在的情勢。我本不想免高杉晉作的職的,可是,唉,國人皆曰可殺!”

    頓了一頓,說道:“我如果不將高杉晉作免職,而是放他回前線,再容他自行其是,後方只怕人心散亂,不可收拾;我如果不將高杉晉作幽居,只怕他活不到你回到山口城!”

    毛利敬親長長地嘆了口氣,說道:“所以,這是沒有法子的事情,對高杉晉作,也是最好的安置——我的難處,望先生體諒。”

    大村益次郎默然半響,俯下身去,說道:“臣下愚鈍,主公恕罪。”

    毛利敬親說道:“客氣話都不要再說了。如今形勢,計將安出?先生教我!”

    大村益次郎說道:“中國山地,橫貫我藩東西,山口城在山南,敵軍自山陽道攻來,山口城前面,雖有關隘,但談不上真正的險阻。以臣下之見,正面對敵,山口城終究是守不住的。所以,要改弦更張,預為之計。”

    毛利敬親皺了皺眉頭,說道:“敵軍真的如此強悍?大村先生用兵如神,也不能直纓其鋒?”

    大村益次郎說道:“‘用兵如神’,臣下萬不敢當。據山縣有朋所述,這支清國部隊,戰力之強,較之英、法、美、荷諸夷,不遑多讓。而且,加上石州口部和藩治親軍,我軍可用之兵,不過六千,敵軍總計兩萬,眾寡懸殊。”

    毛利敬親又皺起了眉頭。

    大村益次郎表述不當,“戰力之強,較之英、法、美、荷諸夷,不遑多讓”這句話,毛利敬親還以為出自山縣有朋之口,心中罵了一句:不曉得這個傢伙對大村益次郎都說了些什麼?白容他“待罪立功”了!

    毛利敬親緩緩說道:“眾寡懸殊,也不見得有什麼太大不了的。幕府幾路來攻,咱們哪一路不是以寡敵眾?不都是大勝了嗎?”

    大村益次郎大急,聲音高了起來:“這支中國人的軍隊,和幕府所將,萬不能比!”

    毛利敬親被他滯了一滯,啞然半響,方才說道:“以先生之見,我藩該如何迎敵呢?”

    大村益次郎說道:“中國山地橫在山口和荻城之間,其真正險阻之處,在於隔斷南北交通。所以,臣下以為,藩廳應撤往荻城,再將主要的兵力,放在中國山地的關隘,依託天險,層層阻擊敵軍北上。另我方熟悉地形,同時可用小股部隊,在敵軍進軍的路上,予以反覆襲擾。”

    毛利敬親眉頭深鎖,說道:“你是說,主動放棄山口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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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一章 阻擊點
        
    大村益次郎嚅囁了幾下,最終還是說道:“請主公明斷。”

    毛利敬親緩緩說道:“那麼,中國山地以南,整條山陽道,半壁江山,就再非長州所有了。”

    大村益次郎說道:“中國人總要離開日本的,到時候咱們反攻回來,幕府疲弱,咱們一定可以收復失地。”

    毛利敬親說道:“如果中國人從長州北海岸登陸怎麼辦?”

    大村益次郎說道:“北海岸懸崖峭壁,登陸不易。再者說,如果中國人要這麼做早就做了。這件事情有點奇怪,清國兩萬兵馬,軍力雄厚,海軍又異常強大,本應分出一路,或從南岸瀨戶內海方向登陸,或從北海岸荻城方向登陸,如果中國人如此作為,我藩應對起來,會艱難許多。”

    他頓了一頓,繼續說道:“臣下以為,此次清國犯我,是同米夷合兵,海軍方面要靠米夷支撐。米夷必是不願介入此役過深,以免損失過重,將來不好脫身。所以,中國人只好專攻馬關一路。因此,荻城方向,臣下敢保無虞。”

    毛利敬親沉默了片刻,嘆了口氣,說道:“我不是信不過先生所說,但高杉晉作不戰而棄馬關,藩論已經吵翻了天,如果我又不戰而棄山口城——大村先生,此處沒有第三人,我也不怕說給你聽——只怕我這個藩主也未必做得下去!”

    大村益次郎渾身一顫,深深地俯下身去。

    毛利敬親說道:“這種不戰而去的話,不必再提起了。出了這個屋子,你也不要再和其他人說類似的話——這是為先生好。仗只能在山口城這兒打,怎麼打。先生大才,說什麼就是什麼,我不置喙。嗯,先生就算要我和世子扛槍上陣,我也絕無二話。”

    大村益次郎又是微微一顫。

    毛利敬親說道:“如果山口城這兒果然支持不住。再如先生所言,退往荻城吧。”

    大村益次郎心想:那個時候,我軍兵力損失殆盡,拿什麼守住中國山地的隘口?退往荻城,又有何用?

    但這個話,他終究沒有說出來。

    *

    *

    從藩府出來。大村益次郎立即再次趕往小郡。

    山縣有朋已經向防府派出了一支一千人的部隊,餘下的兩千人,大村益次郎重新全面調整了部署。

    “化整為零”勢在必行,不然,兩千人攏在一起,給人家的炮兵兩口三口就吃掉了。大村益次郎扼腕:可惜我沒有西式的大炮!

    不過。“化整為零”不是為了打游擊,現在中國大軍已經逼近,沒有多少騰挪輾轉的空間了。再說,大村益次郎擅長的和一直孜孜以求的,是西式的“正規化建設”,打游擊什麼的,也非其所長。

    大村益次郎做的。是把戰線前移,在較為廣闊的預設戰場內,在敵軍必經的路上,找出一切可以掩護自己、阻擊敵軍之所在:山坡、樹林、村莊、河流、橋樑、溝壑,甚至石磨坊,等等——在上述阻擊點各派駐數量不等的守軍,叫中國人每前進一步,都付出慘重代價,最大限度遲滯敵軍進入主戰場的步伐,並為石州口部隊到位爭取時間。

    另外。也派出小股機動部隊,嘗試著對中國人進行襲擾。

    和長州軍隊發生“接觸”,比關卓凡預想的要早。

    擔任前衛的第四師第十三團,擔任兩翼側衛的騎兵師第一團,時不時和長州的小股部隊發生交火。不過。這些“接觸”,只能算“淺嘗輒止”,第十三團受命“攻擊前進”,軒軍行軍的速度並未減緩多少。

    長州軍發現,自己對中國人的“襲擾”,基本沒有什麼效果。

    軒軍的騎兵偵察分隊活動範圍很大,長州軍的小股部隊總是在距離軒軍主力還遠的地方就被發現,基本失去“襲擾”的突然性。還有,擔任軒軍主力部隊兩翼側衛的是騎兵團,而長州軍幾乎都是步兵,一經接觸,如果騎兵團不肯放過他們,幾乎肯定是跑不掉的。幸好騎兵團的主要任務是側衛,不是追擊殲敵,每次都是把長州人趕跑了就算了。

    地形對長州人也很不利。本來長州藩多山,低地只佔全藩面積十分之一,問題是這十分之一的低地大部分都分佈在瀨戶內海沿岸——就是現在雙方發生“接觸”的地方。

    也就是說,長州人既無法利用地勢偷襲,打完了也無法利用地勢逃跑,結果幾輪“襲擾”下來,未給軒軍造成任何實質性麻煩,自己反倒傷亡了不少。

    直到阻擊點出現,才算開始了真正的麻煩。

    長州軍的阻擊點都不大,守軍數量有限,但這些“釘子”,前衛團必須一個一個拔掉,後邊的主力部隊才能繼續前進。

    戰鬥打響,十三團很快發現,這是前所未見的敵人。他們用的是線膛槍,射擊準確而沉著,完全不是國內的發捻回匪之流可比;而和美國南部邦聯的士兵相比,射擊間歇更短,火力密度更大——顯然,敵人裝備了後膛槍。

    而且,這些日本人戰鬥意志堅決,打得十分頑強,十三團每拿下一個阻擊點,都要花上相當的力氣和時間,付出一定的傷亡。

    軒軍前進的速度大大減緩,時不時地就要停下來等。

    後面的部隊不曉得前面的情形,等得煩了,怪話就出來了:“十三團幹什麼吃的?行不行啊?不行的話,換別人上啊,別在前面佔著茅坑不拉屎!”

    這麼想的,包括第三師第九團——白人團的團長貝克。

    第三師被放到第二批出發的位置,已經有人在暗中嘀咕了:啥意思,功勞都給第四師嗎?這算不算種族歧視?現在,四師十三團似乎久戰不下,第九團的幾個營長、連長,便跑到團長貝克那兒,鼓動他去找“老團長”施羅德,看看能不能把十三團的生意搶下來。

    他們沒叫貝克去找師長伊克桑,是因為這幾位也不傻,知道師長是肯定不會和上面開這個口的。

    貝克本來也有點心癢癢的,於是真的找到了軍團參謀長施羅德。他一邊嚼著菸草,一邊大大咧咧地要施羅德向總司令進言,把第十三團換下來,換第九團上去。

    英語中,沒有“爵帥”這個詞,洋兵們還是按照在美國時候的老習慣,稱呼關卓凡為“總司令”;某些特殊的場合,就稱呼關卓凡“親王殿下”。

    施羅德自然把貝克轟了回去。不過,作為軍團的最高參謀人員,日本人的這種打法已經引起了施羅德的高度關注,在美國內戰中,南北雙方都很少採取這種打法,看來,松江軍團遇到了一個有意思的對手。

    每一個阻擊點都有其特殊性,仗打完了,每一次戰鬥都值得好好總結一番,提煉經驗規律,以備將來之用。

    但是,施羅德也好,貝克也好,都不曉得阻擊點中的日本人的感受。

    長州軍進攻,已經不排成密集隊形了,但好歹還有一條散兵線,而中國人進攻,連這條“線”都沒有。在長州人眼中,中國人稀疏散亂,藍色的身影忽起忽伏,不但沒有任何隊形,亦沒有任何規律可言,自己放槍,都不曉得往哪裡放好?

    中國人向前進攻的時候,弓著身子;自己的槍放出去,中國人便伏下身子,或者躲在什麼樹木土石之類的掩體的後面,怎麼打都打不中!

    說中國人“亂”吧,他們進攻的時候,明顯還是在互相配合。比如,幾個中國士兵要通過一個豁口,一定有人先進行火力壓制,打得這個方向的長州兵抬不起頭來,等長州兵重新抬起頭來準備還擊,望出去,幾個中國士兵已經先後穿過了這個豁口。

    總之,就是怎麼打都攔不住這些個藍色的身影!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7-5 10:44
第三十二章 谷口之戰
        
    長州軍的阻擊點,被十三團一個接著一個拿了下來。有的阻擊點,守軍在軒軍攻上來之前就撤退了;但也有的阻擊點,守軍死活不退,盡數戰亡。

    當關卓凡確定,這樣的阻擊點還將源源不斷出現時,下令炮兵師師長安德森,將一個炮兵連調到前衛團,路上再冒出這種障礙物,就開炮轟他娘的。

    於是,進軍的速度大大地加快了。

    但無論如何,長州軍已經有效地遲滯了軒軍的行動。當軒軍終於到達小郡的時候,算算時間,比原計畫整整延遲了一天半。

    換一種情形,比如說要按計畫和友軍會師,或者趕去增援被圍困的友軍,或者要搶在敵人前面進佔某具有戰略意義的要地,這一天半的時間,足以造成嚴重影響,甚至逆轉整個戰情。

    就是現在,負面作用也發生了:就在一天前,長州軍石州口部隊趕到了小郡。

    大村益次郎得到了非常寶貴的二十四小時,用以整頓和部署部隊。

    而且,在一連串的戰鬥中,大村益次郎也有了足夠的空間和時間,看清楚中國人的種種情形,不用再像石州口那樣,冒險化妝深入敵陣,查探軍情。

    但是,大村益次郎原先設想的另一個戰略目的——“叫中國人每前進一步,都付出慘重代價”——並未達成。反倒是長州軍為此付出了相當慘重的代價。防守方的損失要遠大於進攻方,特別是後半段,軒軍動用了火炮。長州軍就基本上只有挨打的份了。

    軒軍的損失。只能叫“擦破點皮”;但長州軍的損失。卻令大村益次郎深為肉痛。特別是兵力本來就少,這得失之間,就難說得很了。

    小郡城前面有一片較為開闊的山谷,叫做木瀆谷,是小郡戰役的預設主戰場。木瀆谷中有一個山坡,並不算高,但名字很氣魄,叫做鷲飏嶺。是進入小郡的最後一道關隘。鷲飏嶺若失,小郡不保;而小郡是山口城的門戶,小郡若失,山口城即門戶洞開。

    軒軍剛剛進入木瀆谷,探馬來報,大批敵軍向我軍快速逼近,看人數,應該是敵人的主力部隊。

    指揮部裡面的空氣立即緊張起來。

    關卓凡頗為意外。之前長州軍連續的阻擊作戰,大大壓縮了軒軍偵察分隊的前出範圍,因此。指揮部並沒有木瀆谷內長州軍的相關情報。沒有想到,大村益次郎這麼快就完成了部隊的集結、部署。並展開行動!

    此時進入木瀆谷的僅僅是前衛的四師十三團,主力部隊還在後面,特別是大部分的火炮部隊還在後面。而且,十三師一路“拔釘子”,打得頗為辛苦。原計畫中,並沒有把十三團放到主攻的位置的打算。

    指揮部急令:後續部隊加快動作!

    第二波消息過來,已經是:敵軍兵分兩路,向我軍發起了進攻。

    關卓凡緊縮眉頭:這個大村益次郎,說幹就幹,真是半分鐘也不耽擱啊。

    軒軍剛剛抵達戰場,還沒有來得及展開部隊,防禦工事什麼的更加欠奉,長州軍這個時候發動攻擊,時間點真是掐得準得不能再准了。

    關卓凡原先打算“以逸擊勞”,現在,居然倒過來了!

    而且,谷口狹窄,軒軍的後續部隊上來後,數量上的優勢也很難在短時間內發揮出來,大村益次郎選擇的這個“節點”,真是恰到好處。

    第三波消息是:敵軍攻勢很猛,是出盡全力的樣子。

    大村益次郎自在石州前線收到新的任命後,幾乎是目不交睫,真的是“半分鐘也沒耽擱”,這才堪堪趕上了這個瞬息即逝的“節點”。

    除了藝州口部隊和山口城的數百藩府親軍,長州藩能夠拿得出來的兵力全在大村益次郎手上,總計五千五百人。除去分兵防府的一千人,他手中還有四千五百人,阻擊作戰損失了五百人左右,現在只有四千人。大村益次郎留下八百人做預備隊,將其餘的三千二百人全部投入谷口之戰,希望可以一舉將中國人壓出谷去。

    攻擊部隊分成兩路,從正北和東北兩個方向撲向谷口。

    正北一路,是大村益次郎從石州口帶回來的部隊,雖然疲憊,但士氣正旺。

    東北一路,是山縣有朋部。山縣有朋在戰前大做動員,咆哮著要“雪恥”。他下面的這幫兵本來也不甚服氣,夾著尾巴做了這麼些天的人,一直被人在後脊背戳戳指指點點,也憋了一肚子的火。一開打,竟是一個個嗷嗷叫著,沖得比石州口的部隊還猛。

    谷口地形崎嶇,草木茂密,十三團變起倉促,既沒有防禦工事,也缺乏射界,雖然給予了敵軍相當的殺傷,但還是擋不住瘋狂的長州人,終於黑流滾滾,湧入陣中,黑、藍雙方,立即攪在了一起。

    在鷲飏嶺上觀戰的山縣有朋大吼一聲:“成了!”

    旁邊的大村益次郎沒有說話,緊握望遠鏡的手微微發抖。

    成了?

    如果對手是幕府,這個時候就該崩潰了。

    而那些藍色的士兵,不但沒有轉身向後退去,反而將雪亮的刺刀插上槍口,嘴裡高喊著“殺”,挺槍衝了上來。

    黑色的浪頭和藍色的浪頭,同時高高躍起,在半空中狠狠撞在一起,怒濤碎迸。

    從謀襲長崎中國“後勤中轉基地”開始,長州人和中國人已經糾纏了整一個月,現在,才算真正見到顏色。

    冷兵器為主要兵器的軍隊,對陣熱兵器為主要兵器的軍隊,如八里橋之戰前的清軍,總有一種錯覺,認為洋夷只擅海戰,不擅陸戰;而陸戰呢,只擅遠距離開槍放炮,如果近身肉搏,絕非我之對手。

    一隻腳剛剛跨進了近現代門檻的長州軍,也殘留著這種錯覺。一旦和中國人短兵相接,便狂喜不禁,以為大功告成。

    後世無數抗日神劇,以及無數類抗日神劇,都在給觀眾灌輸類似的觀念。

    完全在扯淡。

    事實上,有著嚴格的組織紀律性、受過嚴格的刺殺訓練的近現代軍隊,即便肉搏,也絕非農業社會軍隊可以比擬。上了刺刀的步槍的“突刺”,是最有效的格鬥動作,致敵死傷的概率,遠遠超過掄大刀片子和揮舞紅纓槍;而近現代軍隊士兵之間的相互配合,也遠遠超過一旦陷入肉搏便各自為戰的農業社會軍隊。

    軒軍進行的連、排、班建制改革,使部隊可在特殊情況下,以非常小的單位組織起來,自行動作。十三團和長州軍攪在一起,看似一片混亂,但十三團的建制根本沒有被打亂,行動起來,有條不紊;真正亂了套各自為戰的,是長州軍。

    長州軍對新式步槍的運用,僅限於剛剛掌握了射擊技術,對“拼刺刀”,還相當生疏。訓練既有限,也幾乎從未在實戰中運用過——和幕府打,基本上還沒到“拼刺刀”的階段,幕府軍隊就崩潰了。

    許多武士出身的的官兵,都背著太刀,和中國人短兵相接的時候,不少人本能地扔掉步槍,拔出太刀。可惜,這不是在比武,有的長州軍人剛剛擺好架勢,軒軍士兵的刺刀就捅進了他的肚子。

    所以,沒有過太久,鷲飏嶺上指揮作戰的大村益次郎和山縣有朋,就難以置信地看到,藍潮和黑潮的界限漸漸重新明晰,接著,藍潮推著黑潮,一步步向谷中移來。

    山縣有朋暴跳如雷,大吼:“把預備隊派上去!”

    大村益次郎面上肌肉微微抽動,說道:“預備隊只有八百人,濟得什麼事情?這只是中國人的前鋒,他們的主力還在後面。”

    就在這時,中國部隊的東南方向,也即其右側翼突然傳來了激烈的槍聲,山縣有朋一愣,隨即大喜過望:“是派到防府的福田俠平部,他們迂迴到位了!”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7-5 10:44
第三十三章 鷲飏嶺
        
    大村益次郎微一咬牙,傳令:預備隊上!

    大村益次郎在望遠鏡中緊張地觀察著東南方向的動靜,他沒有山縣有朋那麼樂觀,畢竟,福山俠平部只有千把人,眾寡懸殊,雖然出其不意,但是否可以衝亂如此強悍的敵軍的陣腳,難說得很。

    他的擔心不是多餘的,谷口中國人的反攻沒有受到右翼變故的任何影響,預備隊的八百生力軍的加入,也無法阻止愈來愈多的藍色身影湧進木瀆谷。藍色的潮水前湧的勢頭只稍稍停頓了一小會兒,便重新恢復,並且開始漫向兩翼,除了在正面步步推進,亦從左右兩個方向長州軍壓來。

    而中國部隊右翼的槍聲漸漸地疏落下來了。

    再不後撤,谷口的長州軍就有全軍覆沒的危險。

    大村益次郎長嘆一聲,傳令:“撤!”

    黑色的波濤向後退去,回流到鷲飏嶺上。

    藍色的潮水湧進木瀆谷,無窮無盡,最終,在西北、西南、東南三個方向上,對鷲飏嶺形成了半包圍。

    事實上,福山俠平部雖然按時迂迴到位——這點其實相當不容易,但他們對於軒軍的攻擊,並沒有達到“出其不意”的戰術效果。

    軒軍自美國亞特蘭大戰役開始,就特別注重對側翼的保護,這已經成為軒軍的戰役戰術習慣動作,並重彩濃墨地寫入操典。

    軒軍行軍、佈陣,是“立體”的,而不是“線性”的。左右側後翼永遠佈置防守部隊。在全軍進行移動的過程中也不改變這一基本格局。

    這種移動。不僅僅指部隊的行軍。也包括陣地的轉移、塹壕的延伸、炮位的變化、後勤的調整。是一個整體的概念。

    全軍各部,永遠保持一個相互呼應、隨時可以互相支援的態勢,除了騎兵,非特殊任務,儘量不遣孤軍在外。

    軒軍這種戰法,當時南軍以勇悍聞名的統帥胡德都無從下口,福山俠平部區區一千人,正所謂:“濟得什麼事情?”

    福山俠平部的進攻。被第三師第十團一部死死扼住,騎兵團繞到長州人側翼,一個突擊,長州軍就亂了套。第十團的黑兄弟們趁機吶喊著發起反衝鋒,漆黑的面孔在日本人的眼裡猶如魔鬼,福山俠平部崩潰了。

    在隨後的追擊戰中,福山俠平本人被流彈擊中而死。

    長州軍這一路“分兵”,算是全軍覆沒了。

    鷲飏嶺上,大村益次郎和山縣有朋兩個,發生了激烈的爭吵。

    此時。小郡全軍,還有三千二百餘人。加上山口城內的五百人,藝州口的一千餘人,長州全藩可用軍力近四千八百人,大村益次郎認為,這些兵,如果盡數退往中國山地,還是能夠有一番作為的。

    但山縣有朋堅決不肯撤下鷲飏嶺,他高聲說道:“山縣有朋一向敬重、佩服先生,可是,馬關一役,山縣有朋不戰而退;如果鷲飏嶺再不戰而退,山縣有朋就坐實了‘逃跑將軍’,還有何面目立於天地之間?”

    大村益次郎怒道:“什麼叫‘不戰而退’?今天的仗難道都白打了嗎?你難道沒有看到敵軍的大炮?足有上百門之多!你打算如何抵敵?今夜不走,明日一早,我們就要全軍覆滅在鷲飏嶺上了!”

    山縣有朋大聲說道:“死則死矣,何懼之有?死得其所,正是好男兒下場!”

    大村益次郎愈加憤怒:“什麼叫‘死得其所’,我們都死掉了,長州怎麼辦?主公怎麼辦?”

    山縣有朋差點冒出一句“幹我何事”?總算生生忍住,說道:“盡忠死義,百世瞻仰!英烈精氣自然感知上天,庇佑長州,何勞你我憂之深也?”

    這番歪理,氣得大村益次郎幾乎說不出話來,他嘴唇哆嗦了一陣子,說道:“這些士兵,都有父母妻兒,你就忍心叫他們盡數赴無謂之死地,和家人陰陽永隔?”

    山縣有朋說道:“全武士之道,怎能叫‘赴無謂之死地’?再說了,我也不逼迫他們,怕死的,跟先生走;不怕死的,跟我山縣有朋留下來!”

    這一次,大村益次郎是真的氣得說不出話來了。

    他這個“總大將”,無法叫山縣有朋服從命令,也不能對山縣有朋動用軍法。這支他親手訓練出來的軍隊,畢竟還只是一支“藩軍”,並不是真正意義上的近代化國家軍隊。

    小郡的長州軍,終究是沒有撤退。

    第二天一早,鋪天蓋地的炮擊如期而至。

    洋人曾兩次炮擊馬關,長州人是見識過西洋大炮的威力的。但馬關對敵西洋軍艦,敵艦的炮火再猛烈,也只是對炮台的這個“點”的攻擊,而對整個山頭的炮火覆蓋——這種對“面”的攻擊,所有的日本人,也包括長州人,從所未見。

    軒軍的兩個炮兵團,帶到日本的大炮,超過一百四十門,其中的一百一十門投入了對鷲飏嶺的炮擊。木瀆谷內,大地震顫,硝煙瀰漫,驚雷滾滾,無止無休。

    鷲飏嶺上的人,只覺得天崩地裂,心膽俱碎。

    炮擊持續了整整半個時辰,在陽光的照映下,整個鷲飏嶺籠罩在一團奇異的橘紅色的煙霧中。

    煙霧散去之後,軍團參謀部做出評估:山上的百分之九十五以上的打擊目標都已粉碎。

    軒軍發動總攻,漫山遍野的藍色士兵湧上了鷲飏嶺。殘存的長州軍依然進行了頑強的抵抗,但已不能夠給軒軍造成任何實質性阻礙。

    山縣有朋被炸斷了一條腿,他無法跪地,只能掙紮著靠在樹幹坐在地上,將脅差刺進了自己的肚子。被炸斷了一隻左手的三浦梧樓做了他的“介錯人”,結果重傷之下,僅一隻右手力道不夠,砍到第三刀,才把山縣有朋的首級完整地砍了下來。

    三浦梧樓已經找不到“介錯人”,只好吞槍自盡。

    軒軍隨即進佔小郡,長州藩小郡駐軍——也即長州藩陸軍最主要的一支部隊,全軍覆沒。

    長州藩治山口城門戶洞開。

    大村益次郎也受了頗重的傷,但並未致命。炮擊一開始沒多久,他就被爆炸的氣浪掀翻,身上壓滿了樹木土石,不曾想這些東西反倒成了他的“保護罩”,使他免於直接曝露於接下來的持續炮擊。

    大村益次郎被第三師第九團的士兵“挖”了出來。兩個來自亞拉巴馬州的小夥子還沒看清這個“土人”長啥樣子,便如獲至寶:沒想到敵軍的主將被俺們倆生擒了!這下子可是立大功了!

    大村益次郎的形貌太好認了——他是小郡的長州軍裡面唯一穿和服的人。

    大村益次郎立即被送到了戰地醫院救治。戰前,關卓凡已經下令,如果能生擒大村益次郎,有傷治傷,不打不罵,以禮相待。

    軍醫處理完了大村益次郎的傷勢後,一個金頭髮的高級軍官出現了,含笑說道:“大村先生,久仰了。我是松江軍團參謀長施羅德,很榮幸能夠和您相識。”

    大村益次郎微感意外,這位“松江軍團參謀長”說的是德語,大村益次郎原先還以為中國部隊中的洋人都是美國人。

    大村益次郎會說英語,更精通荷蘭語,荷蘭語和德語非常接近,基本上就是同一種語言的兩種方言。

    大村益次郎用荷蘭語說道:“施羅德將軍,幸會。”

    施羅德笑道:“我是普魯士移民後裔,所以也說德語。嗯,遲一點我安排人送先生回馬關,然後乘船到長崎,請先生暫在那裡安心休養。戰爭結束之後,親王殿下會接見你,到時候再做道理吧。”

    親王殿下?哦,是關貝子。

    大村益次郎輕輕嘆了口氣。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7-5 10:45
第三十四章 奉獻版籍
        
    攻佔了小郡之後,軒軍並未馬上向山口城進軍,而是在小郡休整了一天。本來,並非所有部隊都參加了谷口之戰;對鷲飏嶺的攻擊,步兵的作戰強度也不是很大。因此,軒軍完全有餘力不在小郡停歇,連續進軍,攻取山口城後再做休整。

    如果動作夠快,很有可能就在山口城將毛利敬親等一網成擒,結束第二次長州征伐。

    有將領提出了這一點,關卓凡面帶微笑,說道:“殺人不過頭點地,何必逼得那麼緊?也讓人家喘一口氣嘛。”

    大夥兒愕然,不曉得貝子爺肚子裡賣什麼藥,只好先“休整”一天。

    從軍事層面說,在陸地上,長州藩現已失去了對軒軍的抵抗能力。長州藩現存唯一的一支成建制的野戰部隊,就是伊藤俊輔和井上馨的藝州口部隊,這支部隊除了人數太少——只有一千人外,處境還極其尷尬。

    小郡和山口失陷之後,伊藤博文部的後背完全暴露給了軒軍,但該部因為要和藝州藩內的幕府軍隊對峙,雖然中國人的槍口已經瞄準了自己的後腦勺,卻是一動也不能動。這支部隊成了軒軍的俎上魚肉,想什麼時候剁就什麼時候剁。

    現在嘛,還沒到剁的時候,我還得指望他們替我擋住幕府的軍隊呢。

    擋住幕府的軍隊?

    是的。

    總之,現在還沒到掐死長州藩的時候,關卓凡要利用“最後的長州藩”,達成更大、更重要的戰略目的。

    毛利敬親和世子毛利純元。利用這寶貴的一天時間。在五百藩府親兵的護衛下。及時撤出了山口城,翻越中國山脈,逃往荻城。

    接到小郡戰敗的消息後,毛利敬親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釋放高杉晉作,並帶著他一起撤向荻城。

    臨行前,毛利敬親接受了高杉晉作的勸諫,沒有按“慣例”在城內放火。

    軒軍順利進入山口城。一路上沒有遭到任何阻礙和襲擊。

    山口城的“城下町”前面,幾位長州藩的低級官吏,各抱著一摞文書,躬身肅立。

    日本的城市構造,和中國的大不一樣。城市的中心是領主居住的城堡,領主直屬的武士和重要的工商業者,被要求集中在城下居住,形成“城下町”,為城市的行政、經濟、交通中心,並以此為基擴展開去。形成整個城市。

    世界上大多數地區的城郭城市,多為城牆包裹著整個城市。但日本的城市,只有城下町中領主居住的城堡才有城牆保護。

    這種格局,和中世紀歐洲的封建采邑制度頗為相似。

    究其竟,是日本小,藩國更小,人口少,經濟規模有限,既不需要、也沒有能力修築中國那種城牆,對整個城市進行圍護。

    不過,江戶幕府中期以後,藩主都另建藩邸,平時並不住在城下町的城堡內,只有戰時,才會舉家遷入城堡。

    城下町前的幾個長州藩官吏,聲稱奉命在此恭迎天朝大軍,並獻上“版籍”,以示“臣順”。

    “版”即“版圖”,即土地;“籍”即戶籍,即人口,這幾位長州官吏捧著的文書——“版籍”,乃是長州藩全藩的土地、人口資料。

    這可了不得。“版籍”這個東西是人家多少代累積下來的統計資料,真正算是“統治基礎”,就算你把長州藩全滅了,也未必拿得到這個東西。

    原時空日本搞的“奉還版籍”,是在幕府覆亡、明治政府成立之後的第二年,是取消藩政、建立中央集權的重要步驟。嗯,那是明治二年,即1869年,怎麼,長州藩打算提前四年玩這一套?

    “版籍”被送到了關卓凡那兒,徐四霖認真翻看了,不像是假的。

    又向幾位長州藩吏反覆問訊了,確定了一點:這個“版籍”,不是給幕府的,甚至也不也是獻給天皇的,而是獻給“天朝”的——就是說,是給中國的。

    這是要**裸地“脫日入中”啊。

    這個情況,頗出乎關卓凡的意料。

    這應該是出於高杉晉作的謀劃。

    關卓凡不會以為長州藩全然真心實意,其主要目的不難看清:先求謀脫大難,不計其餘,或者說,這其實是一個緩兵之計,為實施挽救長州藩的其他行動,爭取時間。

    同時,這一招多少也會有離間中國和幕府的作用。

    不過,既然長州藩的“版籍”都端出來了,也不會是完全的耍花槍,如果其他的路都被堵死了,不得已求其次,向中國臣服,“脫日入中”,總好過身死、祀絕、藩滅。

    也比被發配到鳥不拉屎的蝦夷地好。

    換一個主子而已嘛。

    這個時代的日本,國家、民族意識,畢竟還在萌芽狀態,不論是長州藩的高杉晉作,還是薩摩藩的西鄉隆盛,首先考慮的,是本藩的利益,而不是“日本”的利益。像阪本龍馬那樣,有明確的“日本優先”意識的人,還很少。

    所以,“脫日入中”,固然彆扭,但這個心理障礙,並非完全不可踰越。

    這個計畫乍一看異想天開。長州藩不是什麼“離島”,而是日本本州的一部分,中日之間又隔著大海,很難想像中國能夠隔洋越海,直接領有日本本土這麼大一片土地。

    會衍生出無數的問題,牽扯相當多的精力。畢竟,中國目前的主要任務是自我發展。

    不過,也沒有必要現在就把這條路子封死,不是還有什麼“託管”、“租借”嘛。

    關卓凡決定,把高杉晉作的這個異想天開,作為分裂日本的選擇之一,暫時“另存”——先不做任何回應,既不說同意,也不說不同意。

    不過,這個事情沒必要蓋著,叫幕府好好急上一急,也是非常有益身心健康的。

    再說,這個事,長州藩自己也未必會藏著掖著。

    軒軍進佔山口城之後,像之前進佔馬關一樣,暫時停止了所有的軍事行動,既不翻越中國山地北上追擊逃往荻城的毛利敬親,也不派兵從背後攻擊屯駐在長州藩和藝州藩邊境的伊藤俊輔部。

    關貝子或者到常榮寺雪舟庭院,賞玩“枯山水”;或者在入夜後,去一阪川邊,看滿天飛舞的螢火蟲,一派悠然自得。

    高杉晉作、桂小五郎,寶貴的時間我是給了你們兩個,要幹什麼,你們可得抓緊,別叫我失望啊。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7-5 10:45
第三十五章 來客驚奇
        
    軒軍從馬關向小郡進軍的時候,薩摩藩的家老小松帶刀,來到了北九州福岡藩大宰府。

    日本中古時代,大宰府統帥九州防務,並主持外交,接待從中國和朝鮮渡海而來的“渡來人”,也因此自然而然成為對外貿易窗口,是北九州的政治、經濟中心,有著特殊的地位。不過,武士階層取得政權後,大宰府的地位慢慢衰落;同時,因為地僻西南,逐漸成為獲罪的重臣的流放之地。

    “八一八政變”後,倒幕派中的最重要的七位公卿,就被趕出京都,敕命在此“幽居”,所謂“七卿落難”。

    不過到了第二次長州征伐的時候,七卿中的澤宣嘉,已經變成了幕府的通緝犯,逃亡去了長州;錦小路賴德病死,只剩下三條實美、三條西季知、四條隆歌、東久世通禧、壬生基修五個。

    小松帶刀聲稱,“進京公幹,途徑大宰府,順道拜訪三條卿”。

    福岡藩對三條實美等“幽居”的公卿,自然負有監管之責。但一來,上頭並沒有明確的禁止五公卿見客的規定;二來,福岡藩自己也是三心兩意,平時和五公卿就眉來眼去的;三來,來客是薩摩藩內、藩主父子之下、名義上的第一號人物,誰敢為難?

    小松帶刀來訪,三條實美大感意外。

    在薩摩藩內,出身世家的小松帶刀雖然位極人臣,但存在感遠不如實際掌握藩政的西鄉隆盛、大久保利通,一向給人中庸溫和的印象。三條實美對他本人並無惡感。但對薩摩藩。卻是幾乎“不共戴天”的。

    “八一八政變”,就是薩摩、會津二藩,聯合朝廷中的中川宮朝彥親王等佐幕派公卿發動的。三條實美等倒幕派公卿,若不是由長州藩兵保護著,一起撤出京都,性命恐怕都保不住。

    出京後,朝命一道接著一道追來,先是剝奪了七人的官位。這也罷了,之後的那道敕命就叫人鬱悶了:更改七人姓名。

    每個人的名字中減去一到兩個字,通通改成單名。比如“三條實美”,被更名為“三條實”,三條西季知改名“三條知”;而且,去掉的都是“嘉字”,如“錦小路賴德”,變成了“錦小路賴”。

    這是一種侮辱性的處分,七位公卿都十分憤怒。打頭的三條實美還算拿捏得住,自我解嘲:還好。沒給改成“阿其那”、“賽思黑”。

    不是每個人都有他的好涵養,澤宣嘉就不肯當這個“澤宣”。憤然接受了福岡藩士平野國臣的擁戴,領導“生野之變”,走上武裝倒幕的道路。

    只是這次“舉兵”,三天即敗,平野國臣被俘,送到京都後處斬;澤宣嘉如前文所述,逃往長州。

    可以說,七公卿落到今天這個地步,死的死,逃的逃,“幽居”的“幽居”,一半要拜薩摩藩之賜。

    第一次長州征伐,薩摩藩也是征長的主力,大久保利通還做了什麼征長軍的“參謀”,並主導了之後的“長州處分案”。

    對於這個“長州處分案”的看法,五個公卿之間是有爭議的。有人把薩摩藩和大久保利通視為幕府的幫凶,為惡唯恐不盡;而三條實美認為,“幫凶”肯定是“幫凶”,但“為惡唯恐不盡”就不盡然了。以幾個家老切腹為代價,保全毛利敬親父子和長州藩的石高,對長州藩來說,是代價最小的。

    三條實美隱約感覺到,薩摩頗有“周旋”之意,只是薩摩一向視長州為死敵,如此行事,用意何在呢?

    但其後紛紛傳言島津久光意圖接受幕府“封藩”的誘勸,自立為王,又使三條實美恢復了對薩摩藩的惡感。

    在此雲詭波譎之際,薩摩的家老要見我,所為何來?

    三條實美沉吟了片刻,決定:這個小松帶刀,還是要見上一見的。

    小松帶刀進得門來,居然還帶著個隨從。

    三條實美大為意外,也大為不悅:這是什麼禮數?

    如果嚴格按照禮節,以小松帶刀的藩國家臣身份,見三條實美這種高級別的公卿,甚至不能進入房間,只能在廊下,和三條實美隔著拉開的格子門交談。當然,正常情況下,對小松帶刀這種份量的客人,主人一定會邀請他進入房間的。如此你來我往,你請我謝,是為“禮數”。

    無論如何,主人再客氣,客人也沒有把隨從帶進主人房間的道理呀。

    小松帶刀世家子弟,為人又素來溫文爾雅,不可能不懂基本的禮數啊。

    難道真的是落難在外,這個,虎落平陽,龍困淺灘?

    小松帶刀對三條實美臉上的不豫之色視而不見,也不坐下來,站在那裡,用毫無感情的聲音說道:“這位是長州的桂小五郎先生。”

    三條實美大吃一驚,定睛看向這個“隨從”——不對呀,他在京都的時候,是和桂小五郎見過多次面的,這個人,和桂小五郎的形容差得太遠了啊。

    小松帶刀面無表情,說道:“在下在廊下等候。”

    未等三條實美答話,便微微一躬身,退了出去。

    由始至終,小松帶刀就說了這麼兩句話,對三條實美,沒有任何寒暄和稱呼。

    但三條實美顧不上再去挑剔小松帶刀的“禮數”,死死盯著這個“桂小五郎”,一聲不出。

    “桂小五郎”開口了:“請大人叫人取一盆水和一條手巾來。”

    三條實美心中一震:像是桂小五郎的聲音!

    水很快端來了,放在“桂小五郎”的面前。侍女離開之後,“桂小五郎”跪在地上,浸濕了手巾,低下頭,用力地擦起臉來。

    擦了幾下,“桂小五郎”臉上的物事便一塊一片地剝落下來。終於,“桂小五郎”抬起頭來,一張英俊的面孔蒼白得令人不忍直視。

    果然是桂小五郎!

    三條實美非常激動,膝行數步,一把抓住了桂小五郎濕漉漉的手,顫聲說道:“桂君,你得脫大難,可喜可賀!”

    這兩人雖然身份地位有別,但是真正的“革命戰友”。朝廷中,三條實美是親長州藩的代表人物,而桂小五郎主責長州藩外交,和公卿們的交道,主要由他來打。這兩位一朝一野,互通聲息,聯手行動,算是倒幕派的靈魂人物。

    桂小五郎見三條實美不顧身份,真情流露,心中也自感動,說道:“多謝大人。不過,我答應島津久光,桂小五郎有為之身,不能就死;待大事一了,便回到薩摩鹿兒島,切腹謝罪。”

    三條實美咬牙切齒地說道:“這老賊!桂君,你謀刺巨奸,挽狂瀾於既倒,扶大廈於將傾,何罪之有?海闊魚躍,天高鳥飛,你不要再搭理島津老賊了!”

    桂小五郎心中苦笑:怎麼可能?

    這就是“公家”和“武家”的區別了。公卿已經千餘年不掌握政權,沒有權力自然就沒有義務,公卿是不會把這種口頭上的承諾太當一回事的,更加沒有什麼“切腹謝罪”的習慣。

    可桂小五郎身為著名武士,一旦然諾,就不可以反悔,不然還怎麼出來混?

    桂小五郎輕嘆一口氣,說道:“國難當頭,當同心戮力,這‘老賊’、‘巨奸’什麼的,請大人不必再提起了。我這兒有澤宣嘉大人的一封信,請大人過目。”

    聽到“澤宣嘉”三字,三條實美渾身一震,說道:“有宣嘉的消息了?”

    桂小五郎說道:“是。這封信輾轉到得我的手上,十分不易。”一邊說,一邊從懷中掏出一張一個半巴掌大小的紙來,皺巴巴的,遞給三條實美。

    三條實美接過,一眼看去,字體雖小,但確是澤嘉宣的字跡,當下埋頭細讀。沒看過久,三條實美的手便微微顫動起來。

    看完了,三條實美抬起頭來,臉色變得和桂小五郎一樣蒼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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