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史民國] 亂清 作者:青玉獅子 (連載中)

 
巴爾帕金 2014-5-16 16:37:58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2083 77485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7-5 10:45
第三十六章 何以措手足
        
    桂小五郎盯緊三條實美的眼睛,說道:“澤宣嘉大人遠見,幕府狼子野心,非如此不足以力挽狂瀾,拔皇統於萬劫不復之境地,請大人明斷。”

    三條實美的聲音低沉而顫抖,說道:“你的意思是,長州征伐之後,幕府就要對皇室……下手?”

    桂小五郎微微搖頭,說道:“還沒有那麼快。長州如果覆滅,幕府的下一個目標一定是薩摩藩。挾平滅長州之威,號令天下,諸藩何敢不從?加上外有強援,薩摩孤掌難鳴,如何抵敵?長州、薩摩二藩既去,天下又有誰能攔得住幕府為所欲為?這一點,薩摩人看得很清楚,不然,怎麼肯送我來拜見大人?”

    三條實美拿著信的手微微發抖,臉上忽紅忽白,陰晴不定。

    桂小五郎緩緩說道:“長州不保,即薩摩不保;薩摩不保,即皇室不保;皇室不保——大人,所謂‘皮之不存,毛將焉附’,屆時公卿何以措手足?”

    這句話重重地打進了三條實美的心房,令他渾身一震,臉色愈加蒼白,面部的肌肉都開始微微抽動起來。

    但桂小五郎要他做的,是他一生中從未做過的重大決定。他不是一個真正有決斷力的人,思緒來去,心潮起伏,天人交戰,不知不覺間,渾身衣衫已經濕透。

    桂小五郎說道:“大人,清國大軍已從馬關出發,時間緊迫,諸事運作,須臾必爭,望大人早作決斷。”

    三條實美說道:“長州真的……擋不住中國人嗎?”

    桂小五郎說道:“高杉晉作之能,大人還信不過嗎?以兵事而論。非但周長二府無出高杉君右者,將三百藩國全算上,大人請想一想,又有哪一位可以和高杉晉作比肩的?且高杉君意氣豪邁,聞於天下。他既以為不可直攖其鋒,主動撤兵,必是情勢已經艱險萬端。為皇統不墮計,為天下蒼生計,必出以非常之計了!”

    三條實美長嘆一聲。

    過了良久,低聲說道:“要我做什麼?”

    桂小五郎大喜。面上儘量自抑,莊容說道:“朝廷中心向大義、隱忍未發的公卿,特別是還呆在御前要害位置上的,如中山忠能、中御門經之,都唯大人馬首是瞻。要請大人手書一封,微言大義。二卿心領神會,自然共襄回天大業。”

    桂小五郎說的並不完全對。

    中山忠能是前大納言,因為有尊攘派的嫌疑,現正在家“閉門思過”,談不上什麼“還呆在御前要害位置上”。但此人有一個非常特殊的身份:今上的岳父,太子睦仁的外祖父。太子幼時被養在中山忠能府上,和外祖父感情最篤。因此。中山忠能算是太子睦仁事實上的監護人。

    中御門經之是少納言兼內務大輔。少納言掌管御印;內務省為天皇近侍,頒行詔敕,管理宮中一切政務。內務省的正首長為內務卿,大輔為副首長。卿需由親王擔任,常常因為找不到合適的人選而被迫空缺,久而久之,變成了一個象徵性的職位。所以,內務省的實權都掌握在內務大輔手裡。

    中御門經之這個“大內總管”,才算真正“呆在御前要害位置”。

    此人給人的印象,是謹言慎行。勤勤懇懇,基本沒有什麼“政治傾向”。這是他雖然才具平庸,卻能呆在這個關鍵位子上的重要原因。

    三條實美微微搖頭,說道:“中山卿和我志趣相同,聲息相通。必如你所說,當仁不讓,勇赴國難。但中御門經之可不會聽我的,他只會聽岩倉具視的。”

    桂小五郎微笑道:“所以,還要請大人再給岩倉卿寫一封信,申明國難當頭,彼此捐棄前嫌,共謀大業。”

    三條實美瞪大了眼睛:“岩倉具視是大奸!”

    桂小五郎心中微微苦笑:都什麼時候了,還扯這些沒用的?唉,說到審時度勢,權謀機變,任事以能,這個三條實美,比起岩倉具視,可是差得太遠了。

    三條實美和岩倉具視這兩位,是有舊怨的。

    前文說過,“公家”已經一千餘年不掌握政權,沒有實際的歷練,公卿們自然就缺乏足夠的政治和行政能力。在袞袞諸公中,出身相對低微的岩倉具視,在這方面,大概是唯一的例外。

    自鐮倉時代以來,日本的“公家”,其“家格”分成了六個等級,最高為“五攝家”,以下依次為“清華家”、“大臣家”、“羽林家”、“名家”和“半家”。

    岩倉具視就出身於最低級的“半家”,他能夠在成人後進入朝廷,擔任要職,關鍵還是因為被更高“家格”的貴族岩倉具慶收養。

    岩倉具視和三條實美兩個,原本都是“尊王攘夷”的,但和三條實美一味熱血激昂不同,岩倉具視很快意識到:單靠喊口號逼迫幕府是沒有用的,皇室手無寸鐵,勢力消長、局勢變化的關鍵,在地方諸侯。只有依靠雄藩,才能夠平衡乃至削弱幕府的力量。

    因此,岩倉具視從單純的“尊王攘夷”,變成支持“公武合體”,雄藩的勢力因此進入中央政治,幕府隻手遮天的情形一去不復返。

    但是,激進的尊攘派是反對“公武合體”這種“妥協路線”的,因為武家之首就是幕府,在狂信徒們眼裡,“公武合體”,是對幕府的諂媚和對皇室的背叛。

    他們要的是“獨尊天皇”,其實就是要求由“公家”取幕府而代之,掌握政權。

    三條實美和岩倉具視從此漸行漸遠。

    雙方真正決裂,是因為“公武合體”的標誌性事件——“和宮下嫁”。

    朝廷和幕府雙方的“公武合體”派,在謀劃將軍和皇室聯姻的時候,和宮早已經有了婚約,對象是有棲川宮熾仁親王。可是皇室這邊能夠拿出來的候選人只有三位,孝明天皇的兩位異母姊妹敏宮、和宮,還有一位,是孝明天皇自己的女兒富貴宮。敏宮已年屆三十,富貴宮才六個月,都無法考慮,和宮其實是唯一的人選。

    政治現實壓倒一切,和宮被迫和有棲川宮熾仁親王解除婚約,下嫁德川家茂。

    這樁婚事,和宮自己固然極不情願,尊攘派亦視之奇恥大辱,有棲川宮熾仁親王被橫刀奪愛,對相關人等恨入骨髓,更不必說。

    這“相關人等”中,岩倉具視名列前茅。

    岩倉具視是朝廷中支持“和宮下嫁”的代表人物,並為之往來奔走。“和宮下嫁”最終成事,他一口氣還沒喘勻,廷臣們鋪天蓋地的攻擊就到了。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7-5 10:46
第三十七章 偽詔
        
    朝議洶洶,領銜的就是三條實美。

    和中國的東林、清流的那一套彷彿,三條實美們弄了一個“四奸二嬪”出來,群起攻之。

    “四奸”以岩倉具視為首,其他三位是千種有父、富小路敬直、久我見通,都是“公武合體派”的要角;“二嬪”是兩位皇室女官:今城重子——千種有父的妹妹,堀河紀子——岩倉具視的姐姐,她們倆在“和宮下嫁”中也起到了相當作用。

    和中國不一樣的是,尊攘派既動口,也動手。除了朝堂上彈章交下,皇宮外的尊攘派的浪士們,聲稱要對“四奸二嬪”實行“天誅”。

    這不是白嚇唬人。千種有父的家臣賀川肇,被浪人殺死後分屍,兩條手臂被分別扔進岩倉具視家和千種有父家,頭顱被扔進了東本願寺——德川慶喜正住在那裡。

    岩倉具視的文膽和謀士、著名國學者玉松操,大罵東家,說自己“為奸雄所誤”,棄岩倉而去。就是不知道是被嚇的,還是真的如此義憤填膺。

    孝明天皇吃不住勁兒了,既為安撫氣勢洶洶的尊攘派,也為保護岩倉具視,命他辭官“蟄居”。不久,進一步命他削髮為僧。

    於是,岩倉具視便在京都以北的岩倉村隱居至今。

    中御門經之和岩倉具視是總角之交,年輕的時候,出雙入對,形狀可疑。中御門經之雖然“政治立場”不鮮明,也基本沒牽扯進過什麼大的**,但人人都曉得他是岩倉具視的崇拜者。因此。三條實美才才會說。“他只會聽岩倉具視的話”。

    桂小五郎說道:“岩倉卿固然權謀機變,但心向天子,應無庸議。他曾經力主‘公武合體’,不過權宜之計。而且,若非如此,長州藩也不能因勢利導,入京討奸。薩摩雖然助紂為虐,但亦借‘公武合體’。分權於幕府;此消彼長,只要薩藩幡然悔悟,改弦易轍,於回天大業,未嘗不是一件好事。”

    頓了一頓,繼續說道:“最重要的是,欲成大事,必得中御門卿之力;而欲得中御門卿之力,必修好於岩倉卿。大人識窮天下,學通古今。自能明鑑。”

    三條實美默然。

    桂小五郎說道:“這兩年,岩倉卿蟄居洛北岩倉村。頗和志士往來,已立倒幕之志。這一點,江戶儒者大橋順藏、水戶脫藩浪人香川敬三,肥後脫藩浪人德田隼人,都可為證。”

    三條實美開口了,聲音苦澀:“既然回天大業非此難為,我無異議。桂君,一切拜託。”言罷深深俯身。

    桂小五郎大驚:“大人,小五郎當不起!”雙手撫地,俯下去身,額頭直抵手背。

    三條實美站起身來,說道:“這兩封信,我現在就寫。”

    他先寫給岩倉具視的信。

    收信人可算是他“一生之敵”,三條實美握筆的手微微顫抖。

    “……余西逃之後,百事不如意,卿宜輔弼中興之業,余亦一併盡力……”

    兩封信寫罷,交給了桂小五郎。桂小五郎珍而重之,貼肉放好。

    三條實美握住桂小五郎的手,說道:“京都不比大宰府,步步荊棘,處處凶險,桂君,你身負天下之望,萬事小心!”

    天清氣和,關貝子駕臨琉璃光寺,登上五重塔,賞景抒懷。

    琉璃光寺是日本最大的佛教派別曹洞宗的寺院,有一個“保寧山”的“山號”,以寺內的五重塔而聞名於世。

    這座五重塔為室町時代建築,原為紀念其時的守護大名大內義弘而建,迄今已有四百多年的歷史了。飛簷闊大,塔身細長,形狀和中國的佛塔頗不相同,和京都醍醐寺五重塔、奈良法隆寺五重塔,合稱日本三大名塔。

    整個琉璃寺都下了極嚴格的警戒,三步一崗,五步一哨,所有僧人不許隨意走動,塔內的和尚更是全部清了出去。

    日本的和尚可不比中國的和尚,寺院不但結交名藩豪強,大的寺院,自己就是豪強,廣置寺產,豢養僧兵,寺內刀槍劍戟火槍盔甲,一樣不少。勢力大的,一呼可聚萬眾,完全能夠和名藩抗衡。

    雖說曹洞宗不是倒幕派,可小心沒過逾的。

    關貝子登高望遠,塔前有湖,波光瀲灩,塔的四周蒼松翠柏,青裹綠抱,正覺得詩興萌動,一個人氣喘吁吁地爬上來了。

    原來是徐四霖。

    徐道台手裡拿著一張紙,神情嚴重,上氣不接下氣:“貝子爺……出事了!”

    關卓凡微皺眉頭,接過他遞過來的那張紙,問道:“這是什麼呀?”

    徐四霖說道:“是……天皇剛剛頒下的一道詔書,這是抄件,上面的話,說的很是……奇怪。”

    關卓凡心中微動,定睛看時,卻見文曰:

    “源家茂,借累世之威,借闔族之強,妄賊害忠良,數棄絕王命,遂矯詔而不懼,躋萬民於溝壑而不顧,罪惡所至,神州將傾覆焉。朕今為民父母,是賊而不討,何以上對祖宗之靈,下報萬民之深雔哉?此朕之憂憤之所在,諒闔而不顧者,萬不可已也。汝等宜體朕之意,殄戮賊臣家茂,以速奏回天之偉勳,而措生靈於山嶽之安。此朕之願,無敢或懈。”

    德川家康出於松平氏,後奉敕改姓德川。松平氏自稱家系源自皇族的“源氏”,所以正式的文告中,是以“源氏”稱呼德川氏的。

    全篇都是漢文,這不是徐四霖翻譯過來的,當時日本的正式的文書,用的都是漢文。

    關卓凡輕輕“哼”了一聲,說道:“這就是一份偽詔嘛。”

    徐四霖見關卓凡輕描淡寫,一點也不緊張,不僅有些意外,同時心中也佩服貝子爺“臨大事有靜氣”,說道:“是,貝子爺明鑑,卑職也是這麼認為。不過,這份東西很有蠱惑人心的效用,咱們也不能太大意了。”

    關卓凡微微一笑,說道:“這份東西都頒給了誰啊?”

    徐四霖說道:“土佐藩山內容堂,薩摩藩島津久光,越前藩松平春岳,宇和島藩伊達宗成……”

    關卓凡又是微微一笑,說道:“好嘛,所謂‘四大賢侯’嘛。”

    徐四霖嚥了一口唾沫,說道:“還有……長州藩毛利敬親。”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7-5 10:46
第三十八章 京都驚變
        
    關卓凡又是微微一笑,說道:“好嘛,現在順逆之分,倒了個個兒啦。”

    徐四霖又嚥了一口唾沫,嚅囁了兩下,沒敢接聲。

    關卓凡的右手放在欄杆上,食指輕輕敲動,沉吟片刻,說道:“此詔和今上天皇素來的性情、行事大謬,系偽詔無疑。反正御印又不捏在天皇自個手裡,這份東西不論是誰擬的,寫完了偷偷蓋個章送出皇宮就是詔書了,天皇完全可以被蒙在鼓裡。這種事,日本人以前又不是沒幹過。”

    “八一八政變”之前,發生了尊攘派公卿姊小路公知被刺殺事件。尊攘派同聲指責凶手為薩摩藩士田中新兵衛。其時,尊攘派氣焰囂張,而薩摩藩力主“公武合體”,於是尊攘派借此事逼迫朝廷下令,解除了薩摩藩守衛皇宮乾門之職。

    但詔書剛剛頒行,孝明天皇就表示,“此乃偽敕所下之令”。

    未幾,朝廷又向京都守護職、會津藩主松平容保下令,命他“出京視察關東形勢”——尊攘派要借此將鐵桿佐幕的松平容保趕出京都。

    然而朝廷的敕命墨跡未乾,天皇給松平容保的私信就到了:“此非實敕。”

    在確認尊攘派接連幹了兩單矯詔的事之後,薩摩、會津二藩聯手,發動“八一八政變”,將尊攘派和長州藩的勢力趕出了京都。三條實美、澤嘉宣等“七卿落難”,便是發生在這個時候。

    不過,“矯詔”這種在中國足以滅族的大逆事件,在“下克上”傳統悠久的日本,並不太算一回事。“八一八政變”之後,沒有人因此受到更進一步的追究。

    當然,孝明天皇雖然更喜歡“公武合體”,討厭被激進的尊攘派挾持,但皇室、公卿畢竟一體。他也不會支持幕府和佐幕派對矯詔的公卿斬盡殺絕。

    徐四霖說道:“貝子爺所見極是。不過,現在的京都,幕府和佐幕諸藩重兵把守,德川慶喜親自坐鎮,並無倒幕的一兵一卒在,卻還是發生了這樣的事情,這……是否意味著京都的朝廷已生大變?”

    關卓凡說道:“不是‘已生大變’。是‘將生大變’。還有,京都並非‘無倒幕的一兵一卒在’——薩摩藩在京都可是有兵的。”

    徐四霖一驚,說道:“貝子爺是說,薩摩藩可能……舉兵叛亂?

    關卓凡說道:“薩摩藩在京都的兵力有限,明刀明槍地作亂,可能性不大。但在底下搞搞鬼,是完全可能的。”

    徐四霖神情緊張,說道:“那,咱們該怎麼應對呢?”

    關卓凡微微一笑,說道:“咱們來日本,又不是給天皇看家護院的,操這個心幹嘛?叫日本人自個先鬧一鬧吧。至於這道詔書。大名們也不傻,誰還不知道怎麼回事麼?哼哼,如果一張紙就管用,要刺刀和大炮幹什麼?”

    徐四霖隱約摸到了關卓凡的心思,深深點頭,說道:“貝子爺洞見萬里!這麼說,咱們‘以不變應萬變’?”

    關卓凡微笑著說道:“是。不過,咱們也‘不變’不了多久了。前有長州藩‘奉獻版籍’。現在又出了這麼道偽詔,我估計,幕府很快就會派人過來找咱們了。”

    關卓凡的估計非常準確,三天之後,幕府的使者到了。

    使者有兩位,一位是新任老中首座板倉勝靜,一位是新任老中小栗忠順。

    原來的老中首座小笠原長行。因為小倉口兵敗,被解除了職務。幾位老中裡面,排名緊隨小笠原長行的板倉勝靜,順勢上升為首座;空缺的老中的位子。由託了軒軍之福、“先敗後勝”的原軍艦奉行小栗忠順補上。

    使者剛到,關卓凡還沒來得及接見他們,徐四霖的情報網絡,便由京都送來了一條更加令人震驚的消息。

    關卓凡和板倉勝靜、小栗忠順一見面,看見他們兩個臉上努力堆出的笑容,便曉得,這兩位幕府的老中,還不知道這條消息。

    板倉勝靜、小栗忠順見關卓凡的禮節,已經不是外交人員那一套了,而完全是見將軍家茂的禮節:跪倒,雙手撫地;俯身,額頭觸手背。

    這個應該不是他們自個多禮,又或者膝蓋發軟,而是幕府的最高層,即德川家茂、德川慶喜哥倆的意思,是幕府的既定政策了。

    關卓凡沒跟他們客氣,安坐受禮。當然,行完禮了,關貝子也是要叫人給兩位老中“看坐”的。

    小郡戰役長州藩全軍覆沒,中國大軍進佔山口城,之後長州“奉獻版籍”的消息傳了出去。眼見長州藩已成俎上魚肉,關貝子卻按兵不動,幕府方面自然以為關貝子為之心動,上上下下不由大為緊張。

    事實上,即便仿法國覬覦北海道例,將周、長二國的“五十年開發權”交給中國,幕府也不是不能接受。可是,這個交易,得幕府和關貝子來做,不能由毛利敬親和關貝子來做——毛利氏和他的一班死黨家臣,是必須斬草除根的呀。

    板倉勝靜和小栗忠順此行,便是要探明關貝子的真意,說服他“追滅窮寇”,幕府願意以周防、長門二國的相關權益相酬。

    另外,也要申明,討伐幕府的詔書乃系偽造,朝廷正在嚴查,一旦查明,必對相關人等嚴懲不貸,請貝子爺不必過慮。

    板倉勝靜的漢語,說得比他的前任好得太多,氣度從容地恭維關貝子“武勳蓋世”,“群丑辟易”。小栗忠順則在一邊錦上添花,說小倉口“後勤基地”一役,長逆雖然凶惡,但他親眼所見,“撼山易,撼天朝將士難”;之後,大軍開到,兵鋒東指,雷霆之威施於周、長二國,勢如破竹,原在意料之中。

    不過,關貝子一直面色凝重,並未對兩位老中的滿口錦繡,給予微笑、點頭這類“鼓勵性”的表示。二人講著講著,不由心中惴惴起來。

    正待將話頭轉入正題,關貝子開口了:“我剛剛接到一條消息,是從京都傳過來的,兩位可能還不知曉。”

    兩位老中都是一愣,板倉勝靜微微欠身,說道:“請貝子爺見示。”

    關卓凡緩緩說道:“天皇陛下已經駕崩了。”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7-5 10:46
第三十九章 人人過關
        
    板倉勝靜和小栗忠順兩個,一下子都睜大了眼睛,嘴巴也微微張開,想說什麼,卻一時什麼也說不出來。

    相比滿面驚駭的板倉勝靜,小栗忠順先回過神來,喘了口氣,艱難地說道:“請問貝子爺,這個消息……呃,可靠嗎?”

    關卓凡點點頭,說道:“相當可靠。我估計,過個一天兩天,京都方面,就會給兩位老中大人送來確信。”

    板倉勝靜顫聲說道:“天皇陛下身子一向康健……”

    話一出口,自知失言,立即打住。

    關卓凡卻毫不避忌,說道:“不錯,正是暴崩。而且,大行皇帝崩逝後,出自宮中、流傳於京都的,還有另外一條消息。”

    板倉勝靜和小栗忠順對視一眼,小栗忠順說道:“請貝子爺明示。”

    關卓凡緩緩說道:“說是因為大行皇帝頒下了討幕密詔,德川將軍惱羞成怒,乃下令慶喜大人毒弒大行皇帝。”

    板倉勝靜和小栗忠順大吃一驚,板倉勝靜上下牙打戰,聲音都變得嘶啞了:“這怎麼可能?哪有此事?這,這……”

    小栗忠順反應要快得多,腦子中靈光閃過,大聲說道:“這是矯詔之人的陰謀!這……必是賊子矯詔於前,謀弒於後,嫁禍幕府!”

    關卓凡用欣賞的目光看著小栗忠順,點了點頭,說道:“小栗大人所言甚是。大行皇帝一向支持‘公武合體’,也支持幕府討伐長逆。如今形勢,有人以為不去大行皇帝不足以自保,乃狗急跳牆,毒弒君上——之前的矯詔,不過是一個引子,引出指控幕府弒君的滔天浪頭!”

    關卓凡頓了一頓,加重了語氣,說道:“這是一個連環套。既嫁禍幕府,引天下人群起而攻之;也指望新帝登基後,改弦易轍,中止長州征伐。嗯,也許不需要等到新帝登基,現在就已經有人跳了出來,說:國喪期間。兵戈不宜,朝廷應該下詔撤軍。”

    小栗忠順的反應確實快,離座跪下,高聲說道:“全靠貝子爺主持大局!”

    板倉勝靜愣了一愣,也隨之離座跪下,嘴裡喃喃地不知道說了句什麼。

    關卓凡點了點頭。說道:“除逆扶順,關某義不容辭。兩位大人請起,咱們從長計議。”

    板倉勝靜和小栗忠順歸坐後,關卓凡說道:“新帝不日登基,請問兩位大人,這位太子,為人如何呀?”

    身為臣子。怎麼好臧否即將登基的皇帝?板倉勝靜張了張嘴,卻不知道該說什麼。

    小栗忠順卻聽出關貝子的語氣中,對新帝並不是很客氣,心中微動,說道:“十六歲的孩子,有主見得很!大行皇帝支持‘公武合體’,宮中有傳言說,太子殿下對此似乎不以為然。”

    這幾句話說得比關卓凡還不客氣。既叫准皇帝做“孩子”。還隱指他和大行皇帝父子不睦。這都是極犯忌諱的話,對景的時候,完全可以被人安上一頂“大不敬”的帽子,但小栗忠順毫無顧忌地說了出來。

    關卓凡微微一笑,說道:“我還聽說,宮廷內外,太子和兩個人感情最篤。一位是太子的外祖父中山忠能——這位似乎是尊攘派;還有一位。是有棲川宮熾仁親王——這位就更有意思了:和德川將軍,可是有奪妻之恨的。”

    這個話,聽得板倉勝靜和小栗忠順兩個,心裡怦怦直跳。而就算小栗忠順。也不好接這個話頭了,他的腦子飛快地轉動著:關貝子這麼說是什麼意思?難道……

    關卓凡似乎知道他們在想什麼,語調倏然變得冷峻:“我的意思是:新帝身邊的人,必須都是賢能忠貞之士——斷不能叫新帝為群小所誤!”

    話鋒愈見凌厲:“謀弒能夠得逞,必是大行皇帝身邊近臣勾結外廷奸黨所為,對如此天人共憤的惡逆,還客氣什麼?自然宮內宮外同時大索,相關人等,從上到下,全部抓了起來,甄別問訊,對與謀逆者處以極刑,上報君父之仇,下絕小人問政之途!”

    小栗忠順心中豁然:關貝子說得對啊,有人以此嫁禍幕府,但幕府完全可以反過來借此興起大獄,將所有反對派一網打盡!

    關卓凡繼續說道:“有幾個人要尤其留意。除了中山忠能和有棲川宮之外,御前的那個中御門經之最是可疑!而能夠支使得動這位中御門卿的,似乎只有窩在洛北岩倉村的那位岩倉具視——此人難逃嫌疑,要一併嚴查!”

    中山忠能和有棲川宮熾仁親王不消說,但中御門經之給外界的印象素來是小心謹慎,不像是能夠做出這種事情的人。不過他身為天皇第一號近臣,確實又有繞不過去的嫌疑;至於岩倉具視,和中御門經之的關係確實好,但是——

    板倉勝靜小心翼翼地說道:“貝子爺,岩倉具視可是力主‘公武合體”的呀。”

    關卓凡“哼”了一聲,說道:“是嗎?只怕知人知面不知心。你們瞧好,新帝登基,第一個解除‘蟄居’的,大約就是這位岩倉卿!”

    板倉勝靜將信將疑,但不敢再繼續質疑了。

    關卓凡說道:“我有一個說法,叫做‘人人過關’——包括太子殿下。奉遵鴻緒者須為純孝之人,踐祚之前,為新帝去一去疑,有什麼不好嗎?”

    這幾句話殺氣騰騰,簡直是指太子睦仁不但和大行皇帝“不睦”,甚至可能參與了謀弒皇考的陰謀。

    指責新帝有“逆倫”和“謀弒”的嫌疑,這個話如果換個日本人來說,幾乎就是謀反了。

    板倉勝靜聽得目眩神移,張口結舌,不敢置一詞。

    小栗忠順卻激動地手足微顫,血湧上頭。關卓凡的話,激起了他長久以來埋藏在心底的夢想:廢除天皇,由德川將軍做日本的國家元首。小栗忠順心中狂跳:外倚強援,亂中取勝,德川家真正君臨日本,未必就是夢吧?

    關卓凡的面容已經有一點猙獰:“非常之時,寧殺錯,莫放過!請轉告德川將軍,此時若還行婦人之仁,只怕覆巢之下,再無完卵!”

    小栗忠順再次離座跪下,朗聲說道:“貝子爺明見萬里!”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7-5 10:47
第四十章 亂上加亂
        
    當天晚上,關卓凡又單獨接見了小栗忠順。

    第二天一早,小栗忠順啟程,返回大阪——德川家茂和幕府的大本營現在都在大阪;板倉勝靜則在第三天,和軒軍的“東進支隊”一起上路,目的地:京都。

    “東進支隊”是臨時組建的,以第四師第十四團為主力,再從第三師第九團抽調出一個白人營,從第十一團抽調出一個黑人營;另外,加上一個騎兵營、一個工兵連和六個炮兵連。

    “東進支隊”走陸路,行山陽道,入畿內,名義上是“護送中國皇帝送給日本天皇的禮物”;實際上,是來給幕府壯膽打氣的。

    之所以說“壯膽打氣”,是因為不到萬不得已,關卓凡並不想直接武力介入京都的皇權之爭,幕府自己能把這個事解決了是最好的。畢竟,這裡面有一個“國際觀瞻”的問題;同時,也要儘可能地減少給後世帶來的種種麻煩。

    選擇陸路進軍,一為“陳設兵威”,造成聲勢;二來,進軍的速度可以控制——關卓凡並不想那麼快趕到京都。

    “東進支隊”由張勇率領,徐四霖輔佐;關卓凡自己則坐鎮山口城,籌劃準備下一步的行動。“東進支隊”和山口城軒軍本部,始終保持著密切的聯繫。

    “東進支隊”剛剛出發,又一個重磅消息從大阪傳來了:德川家茂薨逝。

    幕府暫時秘不發喪,不過不敢對關貝子隱瞞,在第一時間對山口城方面做了通報。

    德川家茂二次長州征伐之前。就纏綿病榻。咽喉、腸胃、心臟、腿腳。都有嚴重的毛病;強撐著上路,走到大阪,終於一頭栽倒。

    之後戰況陸續傳來,周防大島、小倉口、藝州口、石州口,幕府數路皆敗。連續的精神上的沉重打擊,使得德川家茂的身體不堪負荷,最終徹底地垮了下來。

    中國大軍進抵馬關,長州不戰而退。德川家茂為之一喜,飲食增加,病情似已見好;不久,軒軍在小郡戰役全殲長州藩主力,進佔山口城,全局形勢逆轉,德川家茂好像打進了強心針,精神煥發,居然有力氣下床了。

    周圍的人,包括醫生。都以為將軍大人的病情確實開始好轉了。

    然而,這其實不過是在外界的強刺激下的迴光返照。冰火幾重天的反覆折騰。德川家茂虛弱到極點的身體早已無法承受。“討幕密詔”的出現,成為壓垮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猶如剛剛吹起來的氣球,被輕輕一針,立刻洩氣。

    板倉勝靜和小栗忠順剛剛踏上出使山口城的路,德川家茂的病情就急劇惡化,神智昏迷,水米不進。遷延數日,藥石罔效,終告不治。

    德川家茂和長州藩的毛利敬親非常相似,都是性格溫和,御下寬厚,但為臣下和時代所操弄,身不由己,最終在不同的時空中,成為歷史的悲劇人物。

    在長州藩,俗論黨和正義派動輒大打出手,誰打贏了誰上台,誰上台誰推行自己的政策——這些政策常常全然的南轅北轍。對此,藩主始終保持沉默——沒人問他的意見,只有人向他“稟明”自己的意見。這些意見,只要是當政的藩士提出來的,毛利敬親原則上都得接受。

    德川家茂的情形也差不多。比如“和宮下嫁”——同和宮一樣,德川家茂也早有婚約,他個人同和宮一樣,也不喜歡這門親事。但這種事情,幕臣們既統一了意見,就不是將軍大人可以反對的了。德川家茂同和宮一樣,被迫解除了原先的婚約,走入“和宮下嫁”這樁政治婚姻的圍城。

    不過,德川家茂的運氣比原時空要好。雖然提前了半年結束了年輕的生命——因為二征長州提前了半年——但臨死的時候,畢竟對未來充滿了希望。

    而在原時空,臨死前,躺在床上的德川家茂,兩眼瞪視天花板,用微弱的聲音,留下了最後一句話:“我,到底幹成了什麼啊?”

    其時,幕府風雨飄搖,四面楚歌。

    回到本時空。

    德川家茂薨逝後,幕府內部一片混亂。

    德川家茂掛得實在不是時候,本來幕府正要全力對付天皇暴崩、新帝登基這個大變,但現在不得不把精力先放在將軍的繼任人選上面。

    這個本來根本不是問題。德川慶喜是公認的接班人;而且,其勢力深植,早已無可動搖。德川家茂臨終前也留下了“由德川慶喜接任”的遺言。

    但是就在這個關鍵時候,兩個女人跳出來添亂。

    一位是天璋院,即十三代將軍德川家定的“御台所”。這個女人每次隨著身份變化,就會擁有一個新名字,最為人熟知的就是“篤姬”。

    另一位就是德川家茂的“御台所”——新寡的和宮親子內親王。

    這對名義上的“婆媳”的關係並不好。天璋院出身薩摩島津家,地道的武家女兒;和宮則天潢貴胄,是最高等級的“公家”。和宮看不慣天璋院的武家做派,天璋院則對和宮身上的濃重的公家氣息異常反感。

    但這兩個女人有個共同的特點:都不喜歡德川慶喜。

    很難說清楚原因在哪兒。也許是一位年長的、強勢的、潛在的將軍繼承者,讓她們一直如芒在背;也許是德川慶喜的西式做派為她們不喜。

    也許是最根本的:德川慶喜接任將軍,她們的影響力會迅速降低,包括對政治的影響力和對“大奧”的影響力。

    “大奧”——將軍的後宮。

    傳統上,“大奧”對將軍的繼承人選,是有相當的發言權的。而天璋院、和宮兩位,都希望選擇一個更加年幼的將軍繼承人。

    兩個寡婦的意願,並不能真正阻止德川慶喜接任十五代將軍,但卻大大拉長了這個過程。最大的副作用,是使幕府錯過了對付京都變局的最佳時機。

    如何對待新帝,這是最高層才能決定的事情,可現在,“最高層”在哪兒,還不知道呢。於是,內部的亂局,使幕府干看著倒幕派的一系列施為而無法採取相應的動作。

    當時朝廷中主事的兩位,一個是中川宮朝彥親王,一位是關白二條齊敬。這兩位都是佐幕派,二條齊敬是德川慶喜的從兄弟,同時,他還是中川宮朝彥親王的妹夫。按照這兩位的意思,應該等到將軍的繼任人選定下來了,再舉行新帝的踐祚典禮。不然,典禮上沒有征夷大將軍,像個什麼樣子?

    但是倒幕派根本不聽他們的。中御門經之急召中山忠能入宮,在他們兩個的主持下,儲君睦仁急吼吼地“柩前即位”。新帝年號定為“明治”,大行皇帝的謚號定為“孝明”,隨即敕告天下。

    這個簡單到不能再簡單的“踐祚典禮”,不但沒有“征夷大將軍”出席,連一根幕府的毛都見不著。

    負責守衛皇宮的是會津藩,可沒有上頭的指示,會津藩藩主、京都守護職松平容保,眼睜睜看著人家行禮如儀,什麼事情也做不了。

    松平容保向德川慶喜請示該如何應對,但慶喜大人陰沉著臉,什麼話也沒說。呃,我總不好自居“征夷大將軍”,跑過去參加典禮吧。這種敏感時期,慶喜大人正在努力“避嫌”呢。

    新帝即位後,一連發出了幾道敕命。

    第一道敕命,是任命中山忠能為“太傅”。這是一個新職位,而明眼人都能看出來,設立這個職位後,朝廷名義上的最高職位——“關白”,就被架空了。

    這個任命,正常情況下,是會引起軒然大波的。因為根據德川家康制定的《禁中並公家諸法度》,朝廷對公卿的委任,必須事先徵得征夷大將軍的同意。在幕府勢力強大的時候,朝廷的大多數職位,不論高低,都只具象徵意義,因此幕府也很少駁回朝廷的任命。但無論如何,任命如此高級別的職位而不事先徵得幕府的同意,這是德川幕府建立兩百六十三年來,從未有過之事。

    說得通俗一點,這形同“皇室造幕府的反”。

    但處於混亂狀態之中的幕府,居然對此一聲未吭。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7-5 10:47
第四十一章 乾門之變
        
    第二道敕命,是解除岩倉具視的“蟄居”——完全在關卓凡料中。

    上述兩道敕命尚屬於“皇室內部事務”,雖然“違規”,但幕府勉強還能忍受;可第三道敕命出來,卻真正是踩到了尾巴,不跳起來都不行了。

    這道敕命是:松平容保升任權大納言,不再兼任京都守護職,“麾下會津壯士皆賜金返鄉”,皇宮守衛之責移交給駐紮在京都的薩摩藩兵。

    “權”是“權且”之意,就是代理的意思。不過,署理也好,真除也好,這都是再明顯不過的“明升暗降”。

    最關鍵的是,倒幕派意圖從幕府手裡奪取皇宮的控制權——也即天皇的控制權,這是繼去年“禁門之變”後,倒幕派又一次向幕府發難。

    只不過,薩摩藩在其中的角色完全翻轉了過來。昔日之敵成為今日之友,昔日之友成為今日之敵。

    一直態度**的薩摩人終於露出了利齒,準備咬向一直努力向他們示好的幕府。

    幕府方面大嘩。

    德川慶喜不能再裝傻了。他指示松平容保,“此乃偽敕,不能奉命”,然後命令會津、桑名二藩的兵馬,以及在京都的新選組、見回組,提高警惕,全神戒備。

    薩摩藩方面開始動作了。

    作為“駐京機構”,各藩在京都都設有藩府,大藩的藩府還不止一處。新選組早就注意到,薩摩藩府近來人員進出頻繁,其中頗有幾個是有倒幕的嫌疑的。但薩摩藩是幕府著力籠絡的對象,同時薩藩在京都駐有很強的兵力,因此,懷疑歸懷疑,新選組只能在相關人員後面跟蹤一番,並不敢直接上前訊問或干涉。

    薩摩藩府前面的道路禁絕交通,路兩頭都築起了街壘。守衛藩府的藩兵穿著西式軍裝,荷槍實彈,在街壘後嚴陣以待。

    駐屯在京都郊外的薩摩藩兵大隊,離開駐地,向皇宮進發。

    幕府一直以來的情報,是薩摩藩駐京的兵力為一千人,然而。這批正向皇宮挺近的薩摩藩兵,卻至少有一千五百人——另外五百人是什麼時候多出來的?!

    德川慶喜接報大吃一驚。

    他緊張地計算著敵我力量對比:

    會津、桑名二藩,加上幕府親軍,還有新選組、見回組,幕府在京都的總兵力為三千五百人左右,數量上遠遠超過薩摩人。但薩摩藩軍素以凶悍聞名。且全以西法訓練——德川慶喜明白,人家是真正的“西法訓練”,不是幕府掛羊頭賣狗肉的“西法訓練”。而幕府這邊,真正有戰鬥力的,只有會津藩和新選組,桑名藩、幕府親軍以及由旗本子弟組成的見回組,都不足為恃。

    如果薩摩兵只有一千人。還有取勝把握;但對方現在多出來五百人,勝負之機,就難說的很了!

    如果一戰而敗,後果不堪設想——特別是在自己正準備接任將軍的緊要關頭,絕不可以承擔敗棄皇宮甚至京都的責任!

    本來,薩摩藩是守衛京都的得力幫手,一旦翻臉,卻立即成為最可怕的敵人。

    德川慶喜的額頭上冒出汗來。

    最後。他決定,不能開戰。

    那麼咋辦?

    談判。

    薩摩藩的代表是大久保利通——幕府不曉得這個傢伙是什麼時候到京都的;皇室方面的代表是岩倉具視;幕府方面的代表是勝海舟。

    對於幕府方來說,這是一個非常艱難的談判,因為對方握有“聖旨”,而談判的時候,你不能梗著脖子硬說這是“偽敕”——那樣還談個屁,打就是了。

    德川慶喜找來找去。找不出一位合適的使者出來——他的手下,實在是廢物比較多,能用的比較少。最後,沒有法子。只好啟用已經被免了職的勝海舟。

    勝海舟是幕末的一朵奇葩。他不但是幕府內部、也是全日本範圍內,最早認識到“幕藩體制”將無以為繼的人。他並沒有走上倒幕的道路,卻總是在有意無意地挖幕府的牆角。比如,他開辦的神戶軍艦操練所和海軍塾——這兩者是“一套班子,兩塊牌子”的關係,基本就是一個倒幕人才的培訓學校,最著名的學生,就是阪本龍馬。

    用現在的話來說,他是“幕藩體制”中最大的一個“公知”。

    相對德川家茂,德川慶喜對勝海舟的“底子”摸得更清,因此一掌權就免了勝海舟的軍艦奉行的職務,替之以小栗忠順。但德川慶喜也承認,勝海舟才華出眾,加上他特殊的政治取向,倒幕派多少要給他些面子。在目前這種情形下,幕府方面,找不出比勝海舟更合適的談判代表了。

    談判的結果是,雙方各退一步,幕府讓出皇宮的乾門給薩摩藩,皇宮由會津、薩摩二藩“共同警戒”。

    這個方案,德川慶喜雖然不滿意,但勉強能夠接受:可是松平容保不干,他破口大罵勝海舟“賣國”,聲稱“要打便打,寸土不讓”。

    德川慶喜不好勸松平容保“委曲求全”,更不能直接下令會津藩“撤防”——那樣的話,“賣國”的帽子隨時會飛到他自己的頭上。再說,下令了松平容保也不見得會聽。

    薩摩藩和皇室對會津藩的“毀約”頗為意外,不過,二者的反應並不一樣。

    倒幕派公卿大為興奮,認為可算找到了開戰的理由,攛掇大久保利通立即向皇宮發起進攻,“討逆除惡”。

    但是大久保利通可沒那麼高興。他其實並不想和幕府在京都大打出手,不是怕打不過幕府這班蝦兵蟹將,而是怕事情鬧大了,引起山口城的中國人的干涉。

    這個時候,他們還不知道軒軍“東進支隊”已經上路了。

    怎麼辦呢?

    雙方在乾門前對峙了一段時間,薩摩藩軍一部前隊做後隊,悄悄地撤退了。

    這部分五百人左右,說是“悄悄地”,但並沒有瞞住會津藩和新選組的耳目。松平容保得報,大為得意:看吧,我的強硬對策生效了,賊子頂不住了!

    繼續堅持,再接再厲,以期全勝。

    沒過多久,部下來報,氣急敗壞:“薩摩人攻入了金戒光明寺!”

    松平容保大吃一驚。

    金戒光明寺是日本佛教淨土宗的“大本山”,因為位於京都黑谷町,因此又叫“黑谷堂”——這都罷了,問題是金戒光明寺同時還是京都守護職的“本陣”,即大本營,會津藩在京都的器械錢糧都存在那兒!

    被人端了老巢了!

    本來,金戒光明寺位處紫雲山上,頗具地利;另高牆深壘,守衛森嚴,設防之固,不在皇宮之下。但是,因為預備著和薩摩藩在皇宮這兒大打出手,松平容保把絕大部分的兵力都調到了乾門附近,金戒光明寺的守備就變得非常空虛。再說,也實在是沒想到薩摩人會出此損招!

    不提防挨了這一悶棍,松平容保的冷汗流了下來。

    沒有錢糧器械補充,這個仗,還怎麼打?

    不久,薩摩藩送來口信:乾門換金戒光明寺。

    松平容保只好屈服。

    和薩摩藩交接了皇宮乾門的防務,松平容保趕回金戒光明寺,點算損失。咦,薩摩人居然什麼東西都沒搬走!

    松平容保一口氣懈下來,銳氣大失,暫時也不想“反攻”的事情了。

    這一番你來我往,後世史家稱為“乾門之變”。

    就在這時,小栗忠順趕到了京都。

    小栗忠順是先到大阪的,但他一入大阪,馬上意識到,局勢混亂至此,呆在此地於事無補。表明了自己在將軍繼承人選上的立場後,小栗忠順立即動身,前往京都。

    還沒進京,在京都門戶伏見打尖的時候,小栗忠順便曉得薩摩、會津二藩,正於皇宮乾門外劍拔弩張,隨時可能大打出手。

    小栗忠順飯也不吃了,立即翻身上馬,催騎急進。

    但終究是晚了一步。小栗忠順到了東本願寺,見到德川慶喜的時候,會津藩已經將乾門交給了薩摩藩。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7-5 10:48
第四十二章 反悔
        
    德川慶喜得知中國大軍已經上路,正向京都進發,不由扼腕——早知強援將至,在皇宮守衛問題上,我就該強硬起來!對於自己的“軟弱”,德川慶喜不由大為懊悔。

    雖然說只讓出了一個乾門,但相當於失去了對整個皇宮的控制,因為倒幕派的物資、人員出入皇宮,只要不想讓幕府看見的,都可以通過乾門——甚至包括天皇本人。

    小栗忠順倒是勸解慶喜大人,說讓出乾門,其時、其勢不得不為,不必再做無益之追悔。關鍵是接下來的棋不能走錯。

    他向德川慶喜進言:

    一,要把精力放在京都,而不是江戶。“大奧”裡面的那兩個寡婦,就算能添點亂,但絕對翻不了天。換一個人接將軍的位子,莫說幕臣們不能答應,中國人也不會幹。

    二,要向倒幕派發動猛烈的輿論攻勢。就說孝明帝為宮內近侍和外廷奸黨合謀弒殺,天人共憤,中國大軍扶順除逆,進京助幕府“清君側”——在這種壓力下,不怕倒幕派不自亂陣腳。

    德川慶喜撫掌稱善,依計而行。

    倒幕派果然亂了陣腳。

    首先是薩摩藩。

    薩摩藩是倒幕派,但薩摩倒幕,與熱血的長州不同,和“理想、信念”毫無關係,完全處於利益考量。需要的話,薩摩藩也可以瞬間變臉,同自己厭惡的幕府攜手,對倒幕的同志狠下殺手——這種事,薩摩藩幹過不止一次了。

    桂小五郎分析的對,長州藩覆亡在即,薩摩藩確實生出“唇亡齒寒”的危機感;但薩摩藩最終倒向倒幕派,參與皇宮守衛權的爭奪,卻不是因為桂小五郎和岩倉具視的口才好,而是掌握藩政的大久保利通做出了這樣一個判斷:中國人不會介入京都的皇權之爭。

    中國人在長州的軍事行動,一直給人“慎重”甚至“保守”的印象。似乎“處處留有餘地”。

    你看:進佔馬關之後,遲遲沒有向山口進軍;進佔山口之後,更是暫時停止了一切軍事行動,並不乘勝追擊,對長州殘餘勢力斬盡殺絕。那位關貝子,很像是對長州藩的“奉獻版籍”動了心了呢。

    這位關貝子,對長州豪商下手雖狠。但畢竟是長州人意圖刺殺他在先,須怪人家不得。中國和日本的政治習慣不同,在暗殺和處置暗殺上面,遠不如日本那麼“隨意”、“寬容”——這一點,大久保利通等人是知道的。

    對扯旗放炮的長州藩尚且如此,又怎會進入京都。深深介入日本的皇權之爭呢?

    大久保利通以為,中國對日本的政策,和英國人彷彿,是一種“有限干涉”,目的是在日本維持“力量的平衡”,不使一方徹底壓倒另一方。

    大久保利通的判斷,不能說錯。如果關卓凡不是一個穿越者的話。對日本的認識不包括原時空二十世紀的經驗,那麼,他確實會如大久保利通所認為的,只對日本實施“有限干涉”,努力在日本保持“力量的平衡”。

    可是,關卓凡是自二十一世紀穿越而來。

    關卓凡要如何對付和處置日本,大久保利通、桂小五郎、岩倉具視,這班十九世紀的天才人物。是再也想像不出來的。

    大久保利通認為,薩摩藩只取皇宮一隅,而戰鬥並未在皇宮範圍內發生,應該會在中國人的容忍範疇之內。這次行動如果成功,可以大幅增加薩摩藩在政局中的影響力,也算是對日本當前的局勢進行適度的“再平衡”。

    所以,幹!

    沒想到。中國人不但向京都派兵了,而且,算算時間,這支部隊應該是在“乾門之變”前就上路了——中國人想幹什麼?!

    不需要幕府大肆宣揚中國大軍的兵威。薩摩藩有自己的渠道瞭解實情。再說中國人大張旗鼓地沿山陽道進軍,本來也沒有藏著掖著的意思。薩摩藩很快便掌握了這支中國部隊的軍力:三千五百至四千兵力,包括成建制的騎兵;五十至六十門新式大炮。

    對於京都的薩摩藩的軍力來說,這是壓倒性的力量。而且,薩摩藩的要人們清楚地知道,這支中國部隊非幕府可比,擁有的,絕不僅僅是數量上的優勢。

    所以,無論如何,不能和中國人在京都發生武裝衝突。

    中國人跑到京都來,肯定不是來做調解人和仲裁人的。幕府大聲嚷嚷著中國大軍一到,就要“清君側”——不能把這個當成虛張聲勢。

    殷鑑不遠,不能重蹈長州藩的覆轍!

    所以,大久保利通和小松帶刀商量之後,決定:薩摩藩不趟這灘渾水了。

    薩摩藩府向朝廷上書,請辭守衛皇宮乾門之職,“煌煌欽命,雖武門之譽莫過於此。無奈小藩兵甲疲憊,力不能支,若貽誤王事,百死難贖……”

    奏章拜發,小松帶刀長長地鬆了一口氣。他本來就對薩摩藩赤膊上陣持保留意見,只不過拗不過大久保利通罷了。小松家世代為薩摩島津家重臣,眼睛裡只有藩主,沒有天皇。大久保利通心心唸唸的“皇室興廢”,關俺們小松家什麼事?

    但這道奏章,卻讓大久保利通非常痛苦。他素有“勤王”之志,如此風雨飄搖之際,棄皇室而去,不能不叫他異常內疚。可是,形勢比人強,他身為薩摩藩士,見知於藩主父子,首先要做的,是保全薩摩藩。再說,薩摩藩若不抽身而退,只會徒然做了倒幕派的陪葬,於大局並無補益。

    收到薩摩藩的上書,倒幕派公卿,岩倉具視、中山忠能、中御門經之等人大驚失色。新帝一登基,他們便大肆動作,最重要的底氣還是來自薩摩藩的武力,現在薩摩藩要毀約“下船”,如何是好?

    桂小五郎和大久保利通、小松帶刀會面,激憤大罵,聲稱薩摩藩若真的“半途而逃”,就是“天下公賊”,“長州志士必取賊子首級”,“我殺不成島津久光,難道還殺不成大久保和小松嗎?”

    這還真不是白嚇唬人。大久保利通和小松帶刀,不能夠像島津久光那樣重重護衛,而以桂小五郎之能,若處心積慮,沒有理由刺殺不了一兩個藩臣。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7-5 10:48
第四十三章 宮之焚
        
    大久保利通怒道:“桂小五郎劍術精絕,天下人誰不知曉?但我和小松大人豈是貪生怕死之輩?只是請問桂君,若不改弦更張,除了叫薩摩一千五百壯士和心懷大義的公卿一齊化為齏粉,並累及天皇陛下,於回天大業,到底有何好處?薩摩藩若重蹈長州藩之覆轍,請問還有誰來‘倒幕’,誰來‘尊王’?桂君一時快心,卻陷皇統於萬劫不復之境地,到底是賢是愚?是忠是奸?”

    經過激烈的爭吵,最後,雙方達成了新的妥協。

    說好:薩摩藩繼續向朝廷“請辭”,朝廷則一再予以“慰留”——這些其實都是障眼法,關鍵是要利用你來我往的這幾天寶貴的時間,完成重大行動的準備工作。

    薩摩藩最終同意新的“妥協”方案,並不是大久保利通和小松帶刀兩個,真的被桂小五郎的暗殺恐嚇嚇住了。這個時代,到處吶喊、奔走的日本武士,大多數確有隨時被人亂刀砍死或者切腹自盡的自覺,“貪生怕死”的,還真不大好意思出來混。

    大久保利通考慮的是,如果任由朝廷裡的倒幕派全軍覆滅——幕府接下來甚至還有另立新帝的可能,那樣,日本境內,再無可以制約幕府勢力的力量,薩摩藩就算暫時能夠置身事外,時間稍長,幕府的注意力必轉向薩摩,薩摩孤軍應對,禍福難料。

    次日,薩摩藩再次上書,請辭乾門守衛之職;朝廷再次溫言慰留,“所請應無庸議”。暗地裡,各方相關準備工作都在密鑼緊鼓地進行著。

    幕府那邊,雖然並不確定薩摩藩的“請辭”,是否出於真心實意,但幾個主事的都認為對手“陣腳已亂”。松平容保更是興奮,磨拳搽掌,準備“收復失地”。

    薩摩藩向松平容保暗示。如果第三次請辭還不獲准,就自行撤離乾門。松平容保大喜,在紫雲山金戒光明寺裡,遙望皇宮,盼著薩摩藩趕快第三次上書。

    薩摩藩果真第三次上書,朝廷也意料中地第三次予以慰留。

    薩摩藩派人給松平容保送來口信,第二天交接乾門防務。

    在這兒補充兩句。日本的皇宮。狹義上的叫做“御所”——天皇居住的地方;廣義上的則叫“御苑”。“御苑”的範圍比“御所”要大得多,除了天皇居住的“御所”外,還包括公卿們的府邸和朝廷的辦公機構。“御所”和“御苑”的關係,大致相當於中國的紫禁城和皇城。

    “乾門”並不是“御所”的大門,而是和“禁門之變”中的“蛤御門”一樣,是“御苑”的入口之一。

    松平容保高興得覺都睡不好了。

    他確實沒辦法睡好覺了——當天夜裡。“御所”燃起大火。

    火頭是從“御車寄”燒起來的。所謂“御車寄”,就是天皇出門時的停車坪,只是這個停車坪不是完全露天的,而是有一個用檜樹皮鋪成的屋頂。據說,“御車寄”屋頂選用的檜樹皮,都有七十年以上的樹齡。但不管這些樹皮芳齡幾何,都算是最好的燃料。於是火頭一起,便一發不可收拾。

    “御車寄”距會津藩守衛的蛤御門很近,守蛤御門的會津藩兵動作倒是不慢,趕忙衝過來滅火。但“御車寄”的火頭還沒有控制住,第二個火頭又燒起來了。

    這次是在離“御車寄”不遠的“諸大夫間”。

    “御車寄”其實是一個大門,除了天皇出門的時候用,朝臣們入宮的時候也用。過了“御車寄”,就是“諸大夫間”——這是朝臣們上朝前等待休憩之所。

    “諸大夫間”用隔扇分隔成三個房間——“虎間”、“鶴間”、“櫻間”。每個房間的隔扇上,都有以房間名字為主題的繪畫,皆為江戶狩野派畫師的作品。比如“虎間”,畫的就是各種姿態的老虎。

    現在,這些精美的繪畫和整個“諸大夫間”一起捲入熊熊烈火。

    會津藩兵往來奔跑,大呼小叫,手忙腳亂。

    這只是一個開始。

    “御車寄”算是“御所”的西門之一。由西而東,“諸大夫間”之後,月華門、清涼殿、承明門,火頭一個接著一個燒了起來。終於,輪到了居“御所”之中的紫宸殿。

    紫宸殿是正殿,相當於紫禁城的太和殿。

    京都“御所”的建築,用料以木為主,其木料佔總建築材料的比例,比中國的宮廷更高,連紫宸殿前的台階,都是木頭做的。一旦火起,就是放到二十一世紀,也不是輕易可以撲滅。十九世紀中葉可憐的消防能力,對這種連續的、詭異的、大面積的火勢,更加無能為力。

    火勢由紫宸殿繼續向東,將春興殿捲入烈焰後,掉頭向北。小御所、御學問所起火後,常御殿也燒了起來。

    常御殿是天皇平日起居之地。“御所”之外,剛剛趕到的松平容保披頭散髮,看著無邊無際的衝天烈焰,魂飛魄散:不曉得天皇陛下的玉體可有恙否?

    常御殿之後,火勢繼續北向,“御所”北端的皇后常御殿——皇后平日起居之所,若宮御殿——皇子起居之所,姬宮御殿——皇女起居之所,紛紛燃起大火。

    至此,整個“御所”,變成了一個巨大無比的火盆,烈焰燭天,照徹了整個京都的夜空,甚至在大阪都能看得見。

    薩摩藩兵也加入了救火的行列,但火勢蔓延開來之後,薩摩藩兵也好,會津藩兵也好,都只能夠眼睜睜看著,基本上什麼也做不了。

    幾千名士兵焦頭爛額地忙亂了許久,還沒有接應到任何一個宮內的重要人物,包括天皇陛下。逃出來的,都是普通的宮女雜役。抓住他們訊問宮內情形、天皇安危,一概懵懂。松平容保下令,宮內逃出來的,全部扣押起來,一個不能放走。

    站在松平容保身邊的德川慶喜,火光映照之下,臉色陰沉得好像馬上就要下暴雨了——咳咳,果真能下一場暴雨,澆熄這場大火就好了。

    在歷史上,京都“御所”先後被焚七次,現在的這個正在熊熊燃燒的“御所”,主體建築其實是剛剛掛掉的孝明天皇建造的——這才多久啊,就第八次了!

    而且,沒有哪一次火災,火勢如此迅速、如此猛烈、如此詭異。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7-5 10:48
第四十四章 天翻地覆
        
    這場後世史家稱之為“宮之焚”的大火,整整燒了一天一夜還多。子末丑初,第一個火頭自“御車寄”冒起;直到次日卯初,整個“御所”的大火才完全熄滅。

    精美恢弘的“御所”一片焦黑,到處殘垣斷壁,再也找不到一間完好的房屋。

    士兵們一邊搬開斷梁殘瓦,搜尋屍體和可能的生還者,一邊往廢墟上澆水,防止死火復燃。“御所”中,處處余煙裊裊,時時水汽瀰漫,和刺鼻的焦臭一起,共同構成了一副詭異的“有味道”的畫面。

    太陽升起來了,光柱在煙霧和水汽中穿行,人影晃動,卻沒有人高聲說話,火災現場籠罩著一種令人不安的寂靜,使得這幅畫面顯得愈加鬼魅。

    一具具屍體被擺在已經變黑了的“白沙地”上。這些屍體,有的已經焦爛扭曲,面目全不可辨;也有的是死於濃煙窒息,形狀尚算完整。

    情形愈來愈不對勁。

    尋找屍體和生還者的工作已經進行了大半,但不論是死是活,迄今沒有找到一個宮內的真正重要的人物:

    今上天皇;孝明天皇的異母妹妹敏宮;孝明天皇的遺孀們,“女御”——皇后九條御子,“典侍”——妃嬪,包括今上天皇的生母中山慶子,還有兩位在“和宮下嫁”中發揮重要作用、曾經名列“四奸二嬪”的堀河紀子、金城重子——前者的另一個身份是岩倉具視的姐姐,後者的另一個身份是千種有父的妹妹。

    這些人,統統不知下落。

    不能完全排除有人燒得面目形狀不能辨認——但這種可能性很低。因為火頭是從西邊的“御車寄”燒起的,由西而東,再而北,這才燒到天皇居住的“常御殿”,最後才燒到先帝的皇后、妃嬪們居住的地方。以上人士,應該有足夠的時間逃生,一個都沒逃出來。絕無是理。

    當然,也可能全部都逃了出去。火頭既然由西而東,再而北,如果要逃生,自然是向東、向北,而薩摩藩守衛的乾門,就在東北方向。

    薩摩藩一口咬定:這些大人物。俺們一個也沒有看見。

    更加不對勁的是,倒幕派那幾位最重要的公卿,如中御門經之、中山忠能、岩倉具視、千種有父,迄今不見蹤影。

    幕府派人上門查問,幾家人都是相同的說法:前天傍晚,宮裡來人將老爺傳走了。

    最有意思的是:同時傳進宮去的。還有幾位大人的世子。

    情形愈來愈清楚了:這是“火遁”啊。

    乾門雖說由薩摩藩掌握,但幕府的探子和新選組一樣在暗處施以嚴密監視。正常情況下,不管白天黑夜,幾十至百來號人,加上必不可少的輜重,從容出宮而不被發現,沒有任何可能。

    但“御所”大火。幕府和會津藩的注意力被火勢吸引,精力完全放在滅火上面,加上其時的局面混亂無比,此時在夜幕掩護之下,趁亂出宮,最是神不知、鬼不覺。

    而且,大火繼續燃燒,整整又燒了一天一夜。於是。在被發現“人不見了”之前,逃亡者們就有了足足一天一夜的寶貴時間,消除蹤跡,遠離追兵。

    “清君側”的口號嚷得太凶了,居然把“甕中之鱉”嚇跑了!

    “甕中之鱉”?唉,想當然耳!人家其實原本就不在自己的“甕中”啊。

    薩摩藩和倒幕派勾起手來搞鬼無疑,說什麼“第三次請辭若還不獲准。就自行撤離乾門”,還假惺惺地和會津藩約定“交接防務”,戲演得真好!

    想到被人擺弄於股掌之上,松平容保氣炸了肺。可又能夠怎樣?撲上去咬人家?

    薩摩藩聲稱。天皇陛下下落不明,“御所”又變成了這副樣子,俺們在京都也沒啥事可幹了,這就“自行撤離”——不過晚了一天而已,可別說俺們食言啊。

    幕府顧不上薩摩藩了,現在的當務之急,是要把天皇追回來,不然,還不天下大亂?

    現在的京都,已經開始亂了。

    流言四起,人們暗地裡都說,薩摩藩請辭乾門守衛之職,朝廷一再慰留;幕府眼見爭乾門而不得,慶喜大人便指使京都守護職松平會津守在“御所”裡放火,以此威逼朝廷就範,沒想到火借風勢,把整個“御所”都燒了!

    這個說法,頗有市場。因為火頭是從“御車寄”燒起來的,而“御車寄”靠近會津藩負責守衛的蛤御門。

    也有人說,幕府不喜歡今上天皇,這把火,就是要謀弒!

    奇怪的是,沒人說天皇陛下“崩於大火”,而是都認為天皇陛下已經在“忠義之士的扈從下”,及時出了“御所”,“巡幸地方”去了。

    幕府現在沒有心思“鎮壓反動言論”,現在的首要任務是搞清楚:天皇一行人,到底去了哪裡?

    就在這時,軒軍“東進支隊”終於抵達京都。

    京都人從來沒有見過這麼多外國人。

    中國人雖然同文同種,但也是外國人——這也罷了,真正扎眼的,是軒軍“東進支隊”中,還有一個白人營和一個黑人營。數千名外國人進入京都,特別是裡邊還有上千名西洋人,對於京都乃至全日本來說,都是天翻地覆的大事。

    其時日本雖說已經“開國”,但根據相關條約,洋人們主要集中在長崎、神戶、大阪、橫濱、江戶這些地方,京都幾乎是一個洋人都沒有的。

    之所以出現這種情況,主要是孝明天皇堅定不移的“攘夷”的態度。

    孝明天皇大概是全日本最厭惡和害怕洋人的人了。他稱洋人為“丑夷”,視之為不潔之物、洪水猛獸。做為天皇,他的一切思想和行為都以“攘夷”為出發點和中心點。京都之所以成為“尊王攘夷”的大本營,倒幕派之所以能夠利用“攘夷”向幕府叫板,孝明天皇對洋人的這種幾乎算是生理上的反感,是很關鍵的原因。

    幸好孝明天皇已經掛掉了,不然,天皇陛下單是看一眼這一千名“丑夷”,就足以背過氣去。

    嚴整的軍容,雪亮的刺刀,拖過街道時隆隆作響的大炮,加上馬關豪商被屠戮淨盡、長州藩兵全軍覆沒的傳聞——京都人看著一隊隊走過的藍色洋裝的士兵,整個城市突然間變得安靜起來。人們見面說話的時候,不由自主壓低了聲音:哪怕在私底下,也很少有人再傳播“幕府火燒御所”、“天皇巡狩”之類的話頭了。

    京都人——或者說日本人——心中的某一塊地方塌陷了。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7-5 10:49
第四十五章 爵爺高見
        
    幕府方面的感覺也是複雜的,不過還是那句話,現在顧不上這些。德川慶喜以下,個個都已經焦頭爛額了,但還是要打迭心思,準備為天朝大軍辦一個盛大的歡迎儀式。

    張勇聞訊,堅決謝絕,要求馬上召開緊急會議。

    參加會議的,幕府這邊是德川慶喜、松平容保、板倉勝靜和小栗忠順;軒軍這邊,是張勇和徐四霖。

    為照顧天朝上將的習慣,開這個會,大夥兒都坐在椅子上,而不是席地而坐。另外,會議室的一面牆上掛了一副大大的法國人繪製的日本地圖。

    首先要解決的問題是天皇一行人的去向。

    小栗忠順說道:“長、薩賊子勾連宮內醜類中御門氏、岩倉氏等人,劫持天皇陛下出走——此事確定無疑。那麼,這一行人應該不是往長州藩、便是往薩摩藩去了。請教張侯爺和徐大人,咱們是否要循這兩個方向追蹤下去?”

    張勇微微搖頭,說道:“此事為長、薩所為無疑——這一點小栗大人說的對。不過,長州藩危若累卵,朝不保夕,天皇過去幹什麼?陪葬嗎?薩摩藩呢,未必沒有挾天子以令諸侯的心思,不過,換了我是島津久光,得等中國人撤出日本之後再來做這個事。現在就把天皇弄到鹿兒島去,除了給自己招禍、進而重蹈長州覆轍之外,又有何好處?”

    這一番分析,鞭辟入裡,幕府幾位要人都覺得言之成理。互相以目。微微點頭。

    徐四霖暗暗稱奇:平日打交道。張提督大大咧咧,不覺得他的腦子這麼好使啊。

    小栗忠順說道:“張爵爺高見。那麼以爵爺之見,這一行人,會往哪個方向去呢?”

    張勇封一等子,幕府特別巴結,稱他“爵爺”,勉強也說得過去。

    張勇站起身來,走到地圖之前。其餘幾人也站了起來,圍了過來。

    張勇說道:“諸位請看,長州藩和薩摩藩都在京都的西邊,但天皇被挾持出走之時,我軍正由西而來,這班賊子,也是醒目的,斷不會主動送上門去。而我軍在來路上也沒有發現任何的疑似人物。因此,就算這班人最終的去向是長州藩或薩摩藩,也得想法子繞路。所以。第一,他們不會往西去。”

    看著眾人一齊點頭。張勇心中得意,繼續說道:“第二,也不可能往南去。京都的南邊是大阪,這大阪既是幕府的直轄之地,同時還是長州征伐的‘本陣’,裡裡外外,佈防森嚴,過去也是自投羅網。”

    眾人繼續小雞啄米,張勇愈加得意,他嗓門本來就大,這下子聲音愈加洪亮:“第三,也不大可能往東去。京都的東邊是江戶,雖然京都距江戶的路程還遠著,但愈往東走,愈接近江戶,幕府的力量愈強。賊子想來亦不會行此飛蛾撲火之舉。”

    眾人的目光都自然而然地向京都北邊看去,張勇開始做總結性發言:“不錯,這班人只能往北去,入琵琶湖,待機而動!”

    琵琶湖是日本的第一大湖,位於京都以北,北寬南窄,形似琵琶,故此得名。

    琵琶湖位處日本中部,在陸路交通不發達的時代,其水路往來,為東西南北交通之要津,在日本歷史上,算是兵家必爭之地。戰國時代,織田信長、武田信玄、豐臣秀吉、德川家康等人,圍繞琵琶湖,兵兵乓乓,頗為精彩。織田信長所築之安土城、豐臣秀吉所築之長濱城,都在湖邊。

    琵琶湖四周多山——湖水的來源就是諸山上的眾多河川。山上有許多寺廟。這些寺廟幾乎都有介入政治的傳統,各有各的支持對象,有的寺廟本身就是不可小覷的政治勢力,擁有數量龐大的僧兵,對周圍村莊也有相當的號召力。

    因為歷史和地理的淵源,這些寺廟有不少是親皇室的。天皇一行人藏身於某間寺廟,匿跡於深山密林,完全是可能的。

    如果陸地上呆不住,往煙波浩淼的大湖裡面一躲,貓在哪個小島上;或者由此岸而彼岸,湖岸曲折,地形複雜,找起來也沒那麼容易。

    琵琶湖地區還有一個特點:幾乎“自古以來”,湖邊的村民便亦耕、亦漁、亦獵、亦匪,一個村子,便是一個匪窩。這些村民,乘著小船,在湖上向來往客商、行者勒索“過路費”;如果覺得對方比較有油水,便一擁而上,殺人越貨。

    這些村民凶悍異常,下手不分對象。普通商人固然不放過,寺廟的和尚、大名的武士,也照搶、照殺不誤。

    當然,也有不少村子會奉某寺廟、某大名的號令的,只是,這不是一種固定的藩屬關係。

    千餘年來,琵琶湖周邊的村民“不服王化”,很讓歷代統治者頭疼。

    幸好,各村之間,只有鬆散的聯繫,有時互相之間還搶來殺去,從未結成過統一的、堅固的聯盟,不然麻煩就大了。

    說到琵琶湖,幕府的幾位要人,幾乎都第一時間想到了這班又臭又硬的土著。板倉勝靜說道:“如果賊人匿跡於琵琶湖一帶,官兵大舉搜索,只怕……”說道這裡,猶豫了一下,斟酌著該如何措辭。

    小栗忠順接口向張勇說道:“張爵爺可能有所不知,琵琶湖周邊,有一班土著,亦民亦匪,殺人越貨,千百年來,不服王化,板倉大人的意思,是擔心官兵會和他們發生衝突。”

    張勇呵呵一笑,說道:“兩位大人說的,不就是堅田的那幫村民嗎?這幫人,黑眼珠只認得白銀子,什麼‘尊王’、‘攘夷’、‘佐幕’、‘倒幕’,不關他們一個銅板的事。幕府只要高懸賞格,有覓得賊蹤、通傳消息者,許以重賞——這些錢,只怕他們搶一輩子也搶不來!如此,他們難道還會和官軍為難?這班人是琵琶湖的地主,消息最是靈通,有他們的幫忙,賊子何處容身?”

    幕府諸人對張勇都是又驚又佩,小栗忠順大為興奮,說道:“爵爺高見!我們想得左了!”

    徐四霖心道:從此之後,真是要對張提督刮目相看了。

    張勇話鋒一轉,說道:“不過,官兵搜索之時,如果騷擾地方,那就什麼都不用說了。”

    幕府諸人頗為尷尬,小栗忠順乾笑道:“當然要嚴明紀律!當然要嚴明紀律!”

    張勇的意思,這個搜索,並不求快,而是一定要細,不可以有什麼遺漏,要由南而北,一點點將藏匿著的天皇一行人“擠出來”,最終“擠出”琵琶湖地區,擠到琵琶湖北邊的越前藩去。

    張勇說道:“我曉得越前藩是幕府親藩,應該十分得力,在越前藩境預先設下防線,賊子便插翅難飛了!”

    然而,幕府諸公卻沒有人接張勇的話頭,一時間會議出現了尷尬的沉默。

    越前藩是親藩不假,但藩主松平慶永的政治取態,卻是**的。

    松平慶永字春岳,這位“春岳公”素有“開明”的名聲。在幕末,有這種名聲的人,幾乎都是倒幕派的同情者,松平慶永亦不例外。比如說,勝海舟辦的那個“神戶海軍操練所”的啟動資金,就是阪本龍馬向松平慶永拉來的“贊助”。

    松平慶永和勝海舟很像,本人並不倒幕,但總在有意無意地挖“幕藩體制”的牆角,算是“幕藩體制”的又一位大“公知”。

    但松平慶永和勝海舟不同的地方在於,勝海舟同情倒幕派,更多是出於超前的認知和個人的理想,而身為幕臣,又不能違背基本的政治倫理,背叛主家,只好變成“公知”;松平慶永的“開明”,更多是兩面下注,以求在亂世之中自保。

    無論如何,松平慶永雖然也同宗家幕府合作,但作為地方大名中“公武合體派”的代表,他向來以“天皇的支持者”而著名,由他出手,把天皇攔下來,交給幕府,是難以想像的一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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