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史民國] 亂清 作者:青玉獅子 (連載中)

 
巴爾帕金 2014-5-16 16:37:58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2083 77486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7-5 10:54
第五十六章 和櫻天皇
        
    和宮提出的要求,全部是關於起居服用的,就是說,都是“生活”方面的,沒有“政治”方面的要求——這是她聰明的地方。

    和宮不懂政治,她聰明的地方在於她曉得自己不懂政治,因此也就不去碰觸政治。連舅舅橋本實麗隨行西渡,她都知道是不妥當的,又怎麼會再去提出更敏感的政治要求呢?

    她之所以堅持“攘夷”,並不是她自己對“攘夷”有什麼執念,而只是為完成兄長孝明天皇的囑託和履行皇室加諸在她身上的義務。

    離開日本,西渡中國,“攘夷”這個本不堪承受的千斤重擔自然煙消雲散;另外,想來中國不會再有人逼自己以“江戶風”為人處事了,幾年來的身心俱疲,在異國他鄉,是不是反倒可以消解了?

    既然“天子諸藝能事,第一御學問也”——那好吧,我就埋首詩詞歌賦好了。

    這本來也是我在這個世界上唯一真正感興趣的事情。

    這一輩子也許再也回不到日本,可嫁到江戶,不也像王昭君和親匈奴一樣,再也回不到京都去了嗎?

    就算咫尺,也是天涯。

    所以,又有什麼區別呢?

    這些“生活上的事情”,按理不需要和宮和關卓凡兩人親自交涉,正常的做法應該是庭田嗣子向幕府提出來,幕府再轉告中國方面。可是和宮和她身邊的人根本不信任幕府,而幕府也實在不值得信任。

    當初下嫁的時候,皇室也提出了“要以京都宮廷禮儀待公主”這樣的條件。在京都的時候。幕府什麼都答應下來。一俟把和宮接到江戶後就變了臉。什麼都要按江戶的規矩來,氣得和宮身邊的女官們大罵幕府“騙子”。

    如果請幕府居中,難保他們不再做點什麼手腳。至於幕府辦事效率的低下,那是更加不必提了。

    所以,和宮才會要求親自和關卓凡會面,該提的要求,當面提出來。

    最後,和宮神情猶豫。遷延了好一會兒,終於下定了決心,開口說道:“有一件事,要請教貝子,是關於有棲川宮的……”

    說到這兒,不曉得接下來該如何措辭,只好打住,臉都憋得紅了。

    關卓凡緩緩說道:“在下離開‘御座之間’後,便知會京都方面,開釋有棲川宮。請他回府蟄居。”

    和宮神情複雜地看了關卓凡片刻,然後。深深地俯下身去。

    和宮的登基典禮,是在江戶舉行的。之所以這麼安排,是要借此削弱京都的“皇都”的地位和作用——幕府和中國方面都是這個意思。不過,對外當然另有說法:京都“御所”焚於大火,別說舉行新帝的登基大典了,天皇陛下連個住的地方都沒有。

    “御所”不是第一次“焚於大火”,以前遇到這種情況,天皇都是暫時駐蹕級別最高的公卿——關白或攝政的家裡。不過,現在沒人敢提這種“故事”了。

    和宮親子內親王踐祚,承繼大統,為日本第一百二十三代天皇,改元“交泰”。

    “交泰”二字,源於《易經》的《泰》卦:“天地交而萬物通,上下交而其志同。”用這兩個字做年號,取其“君臣上下交融,則國泰民安”之意。

    今上天皇為日本歷史上的第九位女天皇。

    多年之後,天皇陛下薨逝,乃取大行皇帝龍潛之時的宮號“和”,再加上上一位女性天皇后櫻町天皇的“櫻町”二字,並在一起,謚為“和櫻町天皇”。

    不過,不知道為什麼,在天皇生前,人們習慣稱這位女天皇為“和櫻天皇”。

    有人認為,“和櫻”是“和櫻町”的簡稱;也有人認為,這個說法站不住腳,“櫻町”是宮殿的名字,怎麼能簡化為“櫻”?更重要的是,“和櫻町”是謚號,怎麼可能在生前就早早地流行開來?“和櫻”和“和櫻町”應該沒有什麼關係。

    也有人稱女天皇為“交泰天皇”——不過這個稱呼並不流行。

    這位“和櫻町天皇”今後在本書出場,如果要提到稱號,為行文方便,一律稱為“和櫻天皇”。

    天皇登基之後,隨即發佈了一道敕令,中心思想是:“《禁中並公家諸法度》為百世不替之法”,“天子諸藝能事,第一御學問也”。“朕為教化萬世,西向就學,大小國政,盡委之征夷大將軍”,“公卿百官諸藩,賞罰黜遷,皆出於幕府”。還有,“萬國之間,折衝樽俎,訂約和戰,征夷大將軍亦承此敕決之,不待後命。”

    這是一份憲法性文件。

    天皇以“敕命”的形式,把日本的內政、外交、國防、人事,通通委諸幕府,幕府的相關權力,按《萬國公法》,就有了憲法保證。其中,“不待後命”四字,天皇自廢批准對外條約的權力,今後就不會再發生類似簽署《日米友好通商條約》時那些沒完沒了的擾攘,有效避免了倒幕派再利用“天皇敕許”對幕府的掣肘和攻擊。

    討論這份敕許的草案時,小栗忠順很想在其中加入“今後天皇敕命皆由幕府發佈”之類的字眼,但徐四霖表示反對。

    徐四霖認為,將公卿的最後的一點象徵性權力完全剝奪,不利建立“統一戰線”——京都朝廷現在台上的,可都是佐幕派。另外,這樣做,幕府專權的痕跡太重,日本國內會有很大的反彈,包括佐幕諸藩恐怕都會有不少不以為然的。現在大亂方平,天皇西渡,人心惶惶,一切還是要以“安靜”為主。

    真正的原因是:天皇現在在我手裡,如果“天皇敕命皆由幕府發佈”,我還能拿手裡的這個天皇幹什麼用?

    登基大典之後。女天皇一行登上“富士山號”。第二特混艦隊和幕府船隊即啟程前往大阪。

    關卓凡沒有安排第二特混艦隊的軍艦作為女天皇的座艦。是擔心艦上的洋人面孔過早地給女天皇以過大的刺激。再有,“富士山號”的船艙是按“和式”風格佈置的,也更符合女天皇的生活習慣。

    以江戶到長崎的海途,本來艦隊是不需要在半途停靠大阪的,之所以先到大阪,是因為關卓凡答應了女天皇唯一一個“政治性要求”:去國之前,回京都拜祭皇考和皇兄。

    皇考仁孝天皇也罷了,皇兄孝明天皇其實還沒有來得及下葬。唉。

    京都是女天皇的故鄉。四年前和宮下嫁,首途關東之時,十五歲的內親王以為再也不能生返故鄉,淚眼婆娑,曾賦和歌曰:

    此身雖可憐惜,為君為民之故,且散做武野藏的朝露吧。

    想不到四年之後,又踏上了故鄉的土地。

    可不久就要去國了。

    這一次,不但可能不能生返故鄉,甚至可能不能生返故國。

    我的命運。就是朝露和浮萍嗎?

    長崎。

    啟程歸國的前一天晚上,關卓凡以一向的習慣。擰亮煤氣燈,攤開紙筆,做“階段總結”。

    長州藩覆亡,倒幕派皇族、公卿團滅,日本的倒幕力量被重重擊倒在地,短時間之內難以翻身爬起。本時空,永遠不會再有“明治維新”這四個字,類似的革新被無限期地後推,在中國重新崛起於世界的東方之前,來自日本的可能的干擾被最小化了。

    幕府有可能扮演原時空明治政府的角色嗎?

    不可能。

    就像之前分析過的那樣,幕府的“改制”,就是換湯不換藥,就是在肌體的表面塗抹一點紅藥水,皮膚下面,什麼也沒有改變,骨子裡就更加不用說了。二次長州征伐,“西法”訓練的幕府軍的表現,完美地詮釋了這一點。

    某種意義上,幕府的“改制”,還不如原時空中國的“洋務運動”。中國好歹名義上還是個中央集權國家,而按近現代國家標準,“幕藩體制”的日本,甚至不能算一個嚴格意義上的國家。

    不廢“幕藩體制”,日本永不可能邁入近現代國家的門檻;可是,“幕藩體制”是幕府的生存根基,廢“幕藩體制”,日本可能新生,可幕府就是自殺了。

    所以,幕府統治日本一天,日本沒戲一天。

    但是,幕府不可能長時間地有效地統治日本。

    迫在眉睫的危機解除,幕府上下興高采烈,以為“天下從此大定”。但關卓凡卻認為,幕府只是暫時渡過難關,按下葫蘆浮起瓢,第一個火頭暫時熄滅了,第二個火頭很快就會燒起來。

    這“第一個火頭”,是地方武士向幕府奪權;這“第二個火頭”,則是來自於底層人民的反抗。

    天保四年,即1833年,日本各地大飢,史稱“天保饑饉”。饑荒持續至天保八年,即1837年,情況惡化,終於爆發了大鹽平八郎領導的貧民暴動。

    從那時開始,大大小小的“一揆”便此起彼伏,時至今日,有愈演愈烈之勢。

    “一揆”,日語表示人民對領主的反抗,即“暴動、起義”之意。

    這是我們熟悉不過的王朝末期的景況,而幕府的“開國”,相當程度上加重了這一局面。

    西洋資本和技術的湧進,傳統手工業者無法招架,紛紛破產;生絲、棉花、茶葉等商品大量出口,導致國內物資短缺,物價因而上漲。而且這種物價的上漲具有強烈的傳導性,最終致使並不出口的大米的價格也大幅上漲。

    日本國內銀貴金賤,洋商便用國際比價低廉的白銀在日本大肆套購黃金,使日本各藩藩庫的黃金儲備迅速告磬。為挽救財政危機,各藩只好降低新鑄的貨幣的含金量,或者濫發“藩札”——相當於紙鈔,造成嚴重的貨幣貶值。

    物價上漲、貨幣貶值互相作用,使通貨膨脹愈來愈嚴重。

    農民、普通市民、下級武士,都陷入了急劇的貧困化。

    第二次長州征伐的龐大的軍費開支,使幕府和參戰各藩的財政狀況進一步惡化;為支付軍費就不得不增加賦稅,人民的生活愈加困苦。

    第二次長州期征伐間,大和國宇陀郡、安藝國佐伯郡、贊歧國多度郡、隱歧國原田郡等地,接連爆發農民暴動;大阪、兵庫,也發生了城市貧民的騷亂。

    就在關卓凡進入江戶內城的時候,江戶發生了要求“平抑物價、救濟窮民”的“請願”事件,只不過幕府拚命捂著,沒讓關貝子親眼看到而已。

    軒軍撤出日本之後,日本會發生大規模的“一揆”嗎?

    非常有可能,屆時,不但武士階層會參與,寺廟宗教勢力也很有可能介入。

    倒幕勢力會趁機再次發難,甚至奪取“農民運動的領導權”,“竊取革命勝利果實”。

    日本亂一亂,關卓凡並不反對,而且,亂的愈久愈好;關卓凡反對的,是“由亂而治”,是“大亂後大治”。

    還有一種可能:薩摩藩等“進步力量”無心繼續倒幕,但又不願和幕府綁在一塊下沉,於是加速離心傾向,最終要求獨立。

    這也不錯,如果薩摩藩們真有這個志向,不妨暗中推上一把。

    當初幕府提議“封建薩摩”,島津久光不是怦然心動了嗎?

    時過境遷,沒有長州藩需要“分而治之”,薩摩藩想獨立,幕府自然是不干的。那麼雙方只好開打——這一次俺們中國就不參合啦——沒有外援,幕府自然不是薩摩藩的對手,仗打完了,中國出面調停,薩摩藩也就順理成章地獨立了。

    其他各藩,最好有樣學樣,日本最後就變成了一個許多小國組成的地道的“邦聯”。

    如是,來自日本的麻煩便永久性地消除了。

    算盤打得挺響,真要做起來,難說能走到哪一步。嗯,一步一步來吧。

    西征日本,直接的收穫:

    從“長州滅商事件”中刮來的上千萬兩白銀。

    日本海關的百分之五十的控制權——另外的百分之五十,是美國人的。

    從幕府那裡拿來的,一大堆日本國內商事“專營權”,“買辦”就是大浦慶了。

    一女一男兩位人才。女是楠本稻,男是大村益次郎。

    大村益次郎最終同意為關貝子效力——如果他不願意,關卓凡會毫不猶豫地殺掉他。這個人,反正是絕對不能留給日本的。

    還有一位美女天皇。

    嗯,不算少了。

    (《亂清》第七卷《血櫻》完結,明天開更第八卷《無限風光在險峰》)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7-5 10:54
第一章 電奏
        
    夏炎消退,秋爽初起。

    有道是“春困秋乏夏打盹兒,睡不醒的冬三月”。夏去秋來,天氣清涼,晝短夜長,原是好眠之時,而聖母皇太后卻開始失眠了。

    難睡易醒,睡著了也不甚踏實,床榻上時不時輾轉翻覆,有時候夢中呢喃,侍夜的宮女聽在耳中,心有所感,黑暗中難免面紅心跳。

    不過,雖然睡得不好,聖母皇太后的脾氣竟沒有變壞,對太監宮女反倒更和氣了。

    有一次,一個新入值的小宮女,收拾茶水的時候,緊張過甚,打碎了一隻粉彩荷花紋蓋碗,嚇得噗通跪倒在地,抖如篩糠。慈禧只是皺了皺眉,吩咐玉兒:“罰她一個月的月例。”也就算了。

    聖母皇太后的“反常表現”,偌大一個紫禁城,只有一個人知道是為了什麼,這個人,就是玉兒。

    還有一個人,隱約能猜到一點,這個人,是李蓮英。

    呃,有人要回國了呀。

    這一天,慈禧又是早早地就醒了過來。

    閉著眼睛,一動不動。

    和“他”在夢中的繾綣旖旎,依然叫她渾身微微悸動。她下意識地感覺到,如果挪動身體,殘留著的美好感覺便會迅速消散。嗯,就讓溫存在這張床上再停留一會兒吧。

    窗外夜色依然深沉。

    就在這時,寢殿門外傳來了隱約的人聲。慈禧的耳朵很尖,一聽就知道是李蓮英在和坐更的太監說話。

    李蓮英這個時辰來到長春宮寢殿,除了緊急軍報。沒有第二件事。

    現在用兵的地方只有兩處。一個是西北。一個是日本。西北方面,左宗棠還在陝西,剛剛完成“練兵”,正準備進軍甘肅,還不可能有什麼大仗打——那麼只能是日本那邊的事情了。

    慈禧立即完全清醒過來。

    侍夜的宮女過來,小心翼翼地“喚醒”了慈禧。

    “回主子,李蓮英說有緊要的‘電奏’,要請駕。”

    果不其然。

    “電奏”。指的是用電報拍發的奏摺。既然是“電奏”,那就肯定是日本的軍報了——陝西可還沒有電報。

    丁世傑撫粵,下車伊始,第一件事,便是架設電報,南接香港,北連福建。

    同時,上海電報總局的線路,繼續北向,入直隸。進天津,最終抵達北京。

    至此。北京至香港的電報線路,完全開通。

    這是當時全亞洲最長的陸路電報線路。在後世,這條電報線路的開通,被視為中國現代化起步的標誌**件。

    北京電報局接收的第一條——或者說三條——電報,是關卓凡給小皇帝和兩宮皇太后的請安“電奏”,一人一份,一共三份。

    其時關貝子還在日本,這三條電報是怎樣發過來的呢?

    關卓凡在上海建立中國第一條電報線路之前,遠東地區,只有新加坡—香港、新加坡—長崎兩條電報線路。因此,這三封電報,始由長崎而新加坡,再由新加坡而香港,終由香港而北京。

    然後,電報局專差快馬送入紫禁城外奏事處,外奏事處將電報裝進黃匣子,送內奏事處,再由內奏事處上呈兩宮。

    其實,香港暫時還不能直接向北京拍發電報,期間還需要進行一系列的轉接,但無論如何,“臣關卓凡恭請母后皇太后金安”、“臣關卓凡恭請聖母皇太后金安”,寥寥數語,已令深宮之中的兩位御姐,“慈顏大悅”,驚喜交加。

    接著,北京電報局收到了第四條電報,也是關貝子從長崎發過來的,卻是一首七言絕句:

    五嶽窮雲海澄練,緯地經天長一線。重洋萬里紙鳶風,暗地機關人不見。

    題目叫做《賀電報新書》。

    御姐愈加驚喜:沒想到情郎還有這番詩才!

    電報開通,九城轟動,這首詩隨即傳誦開來,為時人津津樂道。

    只是沒人想的到,此詩實是原時空清末江蘇丹徒人戴啟文所做,關卓凡冒名頂替,搶先“出閘”。雖然不免心有歉疚,但他要為新生的電報“造勢”,此詩出於此時之關貝子之手,和出於後世之戴啟文之手,對電報的宣傳效用,那是天差地別。

    這個時候的戴啟文二十二歲,根本不曉得未來的自己會寫出這麼一首詩來,所以,嘿嘿,嘿嘿。

    慈禧起身,不急傳召李蓮英入殿,按老習慣喝了杯補氣降燥的藥茶後,在宮女的伺候下洗面漱口。

    都妥當了,這才吩咐:“傳小李子!”

    慈禧其實是急於知道“電奏”的內容的,不過,現在的她,已經不會像軒軍赴美時那樣迫不急待了。那個時候,出去的人,如履薄冰,戰戰兢兢;國內的人,干戈驚心,食不下嚥,寢不安枕。來自遠方的好消息,對於她來說,就像救命稻草一般,抓住了就放不開。而現在,她已經有了足夠的底氣來表示自己的“從容”和“靜氣”了。

    何況,這並不是關卓凡赴日後的第一封軍報。

    李蓮英進殿,請了安,笑嘻嘻地說道:“奴才給主子賀喜。內奏事處的人說,外奏事處的人說,電報局的人說,是好消息呢。”

    慈禧愣了一愣,才聽明白他這串車軲轆話,不由撲哧一笑,說道:“你拙口笨舌的,這是在說繞口令嗎?好啦,打開吧。”

    李蓮英打開黃匣子,取出“電奏”,躬身雙手遞給慈禧。

    慈禧展開“電奏”,一看題目,“毅勇忠誠固山貝子臣關卓凡陳日本諸事已畢”,嘴角便露出了笑容。

    “電奏”甚長,慈禧一邊慢慢看著,李蓮英一邊在背後替她梳頭。

    看著看著,慈禧的臉上露出了訝異的神色。

    李蓮英雖然在給慈禧細細地梳著頭,但其實一直留意著頭髮的主人的反應——不是對梳頭的反應,而是對“電奏”的反應。慈禧的神色的變化,鏡子裡清清楚楚,李蓮英不禁有點擔心:出了什麼事嗎?

    不過,聖母皇太后訝異是訝異,但看樣子應該不是有什麼不高興。

    看完了“電奏”,慈禧沉吟了半響,才說道:“小李子,你叫人去‘那邊’看看,如果醒了,就在養心殿見面。”

    “那邊”指的是鐘粹宮。前文有過交代,上朝之前,慈禧如果有事情和慈安商量,就提前在養心殿西暖閣見面,事體商量妥當了,再移駕東暖閣“叫起”。

    李蓮英應了一聲,停下了手裡的活計,正要去做安排,慈禧又說道:“還有,叫人知會軍機處,關卓凡要回國了!”

    出去安排的時候,李蓮英想:到底出了什麼事情呢?

    他是極有眼力的人,看得出來:聖母皇太后的心裡頗不平靜。

    慈禧梳過了頭,用了一點點心,打發小皇帝上了書房,這才擺駕養心殿。此時,東方已經露出了魚肚白。

    到了養心殿,在西暖閣等了一小會兒,慈安也到了。

    姐妹倆見了禮,慈禧說道:“關卓凡要回國了!這是他的‘電奏’,姐姐你看看。”

    慈安“呦”了一聲,帶著不加掩飾的驚喜,接過“電奏”,認認真真地看了起來。

    慈安的“水準”,看摺子頗為吃力,她一邊看,慈禧一邊給她講解。很快,慈安驚訝地叫了起來:“什麼,日本人立了一個女人做皇帝?”

    慈禧微微一笑,說道:“是啊,就是說,關卓凡要帶一個女皇帝回國了。”

    慈安連連驚嘆:“真正想不到,真正想不到!”

    這個“想不到”,還是在說“想不到日本人立了一個女皇帝”,至於“帶日本皇帝回國”,關卓凡在之前的“電奏”中就請過旨了。

    慈禧突然輕輕一笑,壓低了聲音,說道:“這個女皇帝很年輕,不曉得模樣俊不俊?”

    慈安一愣,說道:“我哪裡曉得啊……咦,妹妹,你這話什麼意思啊?”

    慈禧做了個手勢,幾個太監宮女會意,立即退了出去。

    慈禧小聲說道:“我是想,關卓凡這小子的老毛病,會不會又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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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該晉他個什麼位子
        
    慈安一時沒有反應過來,過了一小會兒,才明白慈禧話裡的意思,臉登時紅了,也壓低了聲音,說道:“不能夠!……再說,人家是……皇帝呢。”

    慈禧在心裡面“哼”了一聲:皇帝又怎麼樣?自己還是太后呢,“他”不是照樣……

    想到這裡,面龐微微發燒。

    這個“題目”暫時不能談下去了。慈禧定了定神,說道:“不說這個了。關卓凡就要回國,第一件大事是敘功。該給他晉個什麼位子,咱們倆心裡得有一個譜兒。”

    慈安說道:“自然是晉貝勒。這個……會有人不服氣嗎?”

    慈禧微微一笑,說道:“會有人的。不過,就怕不是嫌高,而是嫌低了。”

    這個“有人”,指的可不是關卓凡,而是一大班爵位較低的宗室和沒有爵位的閒散宗室。

    近來,宗室裡邊,興起了一股將關卓凡“拱上去”的風潮。

    關卓凡本來就是宗室的“偶像派”,不過,形成這股風潮的催化劑,是以下兩件事:一,軒軍在日本的勝利;二,“奉恩基金”即將發放。

    後者尤為激動人心。

    “顧問委員會”已經放出話來:“奉恩基金”第一期資金已經全部到位,只待“管部”的關貝子回國後“畫行請旨”,便可發放。

    “顧問委員會”公佈了有爵位的宗室的“恩俸”發放標準;同時,開始接受閒散宗室的“恩補申請”。

    其實,早在肅順上台之前。宗室和八旗的日子就是“王二小過年。一年不如一年”。肅順上台之後。大刀闊斧地“砍錢糧”,不但普通旗人生計艱難,連有的閒散宗室,都鬧到了“舉家食粥”的地步。

    恭王殺掉了肅順,可肅順的滿漢政策,卻全盤繼承下來,宗室和八旗只好繼續“過緊日子”。

    “奉恩基金”的成立,讓怨氣衝天的宗室們看到了希望。不過。希望和事實畢竟還是兩碼事。之前,這個“奉恩基金”只能叫做“希望”,而現在,“希望”即將變成“事實”。

    宗室,尤其是下層宗室,開始真正地把關卓凡當做了自己的利益代言人,而不僅僅是一個滿足精神需求的“偶像”。

    於是,要求恭王退出軍機、由關卓凡全面掌政的聲音起來了。

    只要不是在朝堂上,哪怕是在公開的場合,宗室們談論這些。也是沒有任何顧忌的。這班人,連太后的“段子”都敢編排。講到興起處,一個個口沫橫飛的,區區一個恭親王又算得了什麼?

    “恭老六不行,就別佔著茅坑不拉屎啦。”“恭老六那人,就該回家抱孩子!”“恭老六在邊上礙手礙腳的,關三怎麼幹活?”“沒有恭老六惹厭,兩個小寡婦那兒,關三還不是說什麼就是什麼?你不曉得他們三個,哎呦,嘖嘖……”

    諸如此類,不一而足。

    關卓凡歸國,該給他晉個什麼位子,操心這個問題的,絕不僅僅就慈禧一個人。很有一班閒散宗室,認為關卓凡可以越過多羅貝勒這一層,直接封多羅郡王。

    這批人的代表人物,叫做寶廷。

    此人是國初鄭親王濟爾哈朗的直系後裔,其處境算是當時閒散宗室的典型:出身顯赫,境況窘迫。

    寶廷娶親之時,家徒四壁,連擺一桌喜酒的錢都沒有。

    寶廷身上沒有任何爵位,但他卻“少負詩名”,年紀不過二十五、六歲,已有“納蘭性德之後國朝第一人”的名聲。寶廷還沒有能夠考取任何功名,但已被視為“八旗文氣所聚”,這是他能夠領袖同儕,一言一行都有人追摹的重要原因。

    寶廷好使酒負氣,浪跡山林;其為人,放蕩不羈,疏狂磊落,自稱“胸無宿物”,素有“敢言”之譽。因為這番“魏晉名士”派頭,不論在宗室中還是在文壇上,寶廷的話,都擁有了更大的影響力。

    寶廷這麼評價關卓凡:“內,扶社稷將傾之危;外,定強盟、收順藩——這是列土分茅之功啊!國朝中興氣象大著!夏賞五德,爵以勸功,古有明訓。朝廷不宜因循,若酬以王爵,則人心振奮,天下大治!”

    這一段話,被他的追隨者們奉為圭臬,到處宣傳。

    他們的真實目的,是關卓凡如果封王,那麼郡王、親王相距不過一級,關卓凡在身份上就基本可以和恭王“相敵”了,則以關卓凡的聲勢,恭王不往後退,亦不可得。

    這班宗室,理直氣壯,有人剛說一句“異姓不王”,就被他們罵的狗血淋頭:“關三既入玉牒,用黃金帶,就是地地道道的宗室,怎麼還能說是‘異姓’?你這麼說,居心何在?”

    這話傳進關某人耳朵裡可不得了!

    這可不比說誰誰沒本事——這不過是發發牢騷;說誰誰眉來眼去——這不過是花邊新聞。說關某人“不是宗室”,莫說關某人要你的腦袋,“上頭”也不能答應啊。

    嘴快的那個傢伙拚命陪笑,又是三叔四哥地叫,又是請吃館子請聽戲,折騰了好一輪,才算把這事揭過去。

    再也沒有人敢提“異姓不王”這四個字了。

    事實上,清朝也沒有“異姓不王”的規定。除了蒙古,國初時候一大堆異姓王,還有幾位是死後追贈的:

    揚古利“追贈武勳王”,這位是打朝鮮的時候掛掉的。

    黃芳度“追贈郡王”,這位是黃梧的兒子,死於鄭經之手——老子背叛了鄭成功,兒子被鄭成功的兒子幹掉,也算報應。

    福康安父子都追贈“郡王”。只是這兩個“郡王”不好比。福康安那個是實打實的,兒子是按規矩襲貝勒的;傅恆的那個,是死後多年才追贈的,還是因為福康安的緣故,父以子貴,純屬榮譽稱號。

    不過,康熙之後,滿蒙之外,確實沒有異姓生前封王的,可這頂多算一個“潛規則”。

    宗室裡面有人“拱”關卓凡,這個情況,慈禧是大致瞭解的;慈安雖然懵懂,但也隱約知道一點。

    慈安說道:“你說的是寶廷那班人?唉,他們的用心雖好,可是,關卓凡還這麼年輕,現在就封了王,以後怎麼辦?總要留出進身之地才好。”

    這番話,非常有道理。慈安倉促之間,是不大可能說出這種水準的話的,證明:這個問題,母后皇太后也是思考了好一段時間了。

    不過,慈禧另有想法。

    慈禧說道:“姐姐說的對。不過,到底該晉他個什麼位子,要看功勞。功勞夠了,親王也晉得;功勞不夠,貝勒也晉不得!我想,今兒‘叫起’,咱們就跟軍機們好好聊聊這個事情。”

    慈安皺皺眉,擔心地說道:“六爺他們,會不會又說什麼‘恩自上出,臣下不敢妄擬’,結果說了一圈車軲轆話,最終還是不得要領?”

    慈禧心中暗讚:這個姐姐,頗有長進嘛。

    她的嘴角露出一絲若有若無的譏笑,說道:“那是肯定的。不過,這算做臣子的‘題中應有之義’,咱們也不必強求。就問問他們:打日本這事,國朝也好,前朝也好,以前有沒有相彷彿的‘故事’?到底該算份什麼功勞?看看和寶廷那班人說的,能不能對得上號?這些事體弄清爽了,自然就知道該給關卓凡晉個什麼位子了。”

    慈安心中佩服,說道:“你腦子真好用,就這麼辦。”

    慈禧說道:“軍機上的幾位,各懷心思。我想,‘進講’的時候,還可以讓翁同龢說說,彼此印證,應該就差不多了。”

    慈安點頭,說道:“你想的周全。嗯,倭師傅那裡,咱們要不要也請教請教?”

    慈禧剛想說:“罷了,這位老先生,咱們就不招惹了。”突然心中一動:倭仁可是大學士!而且……

    於是點了點頭,說道:“好啊,倭師傅雖然稍稍古板些,可為人端方正直,說話一定公道。”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7-5 10:54
第三章 福康安?
        
    “叫起”之前,“電奏”的副本已經送到了軍機處,軍機諸公都知道了“日本諸事已畢”的詳情,入覲之時,雖說“各懷心思”,但養心殿東暖閣裡,還是一片喜氣洋洋。

    參與美國內戰,固然獲得完勝,但畢竟只是以一偏師“助剿”,打贏這場戰爭的主力還是人家美國人自己;可征日不同,幕府無能,實實在在是全靠中國一手底定局面。而且,戰後日本政治盡在掌控之下,日本於中國,雖無藩屬之名,卻有藩屬之實。

    乾隆朝“十大武功”之後,這算是頭一遭了。

    德川慶喜接任十五代幕府將軍後,立即致書中國皇帝,自稱“臣源慶喜”,稱中國為“天朝”,日本為“小邦”。雖然德川慶喜不是日本名義上的最高領導人,但這封書信相當於自置日本於中國的藩屬地位了。

    這就是寶廷嚷嚷的“收順藩”。

    朝野上下很有些人想就此叫日本“稱臣、納貢、入質”,成為中國正式的藩屬,但關卓凡表示反對。

    關卓凡的理由是,英法美荷俄諸強勢力,早於中國進入日本,如果日本真的成為中國藩屬,必為列強目為中國試圖獨吞日本利益,中國和諸強因日本發生衝突,勢不可免。中國海軍尚未成軍,在日本和諸強進行對抗,既沒有這個能力,也沒有這個必要。

    還有,如果日本成為中國藩屬,依照《萬國公法》,日本會被視為中國的殖民地。日本之內政外交。中國幾乎負有“無限責任”。很可能被迫捲入自己並不想介入的事務,給中國既定的發展造成無謂的干擾和損失。

    再有,要考慮日本國內的政治現實。

    不論歷史上日本某些政權和中國玩過什麼文字遊戲,都得承認,日本從未和中國建立過真正的藩屬關係,日本天皇亦從未自居中國皇帝臣下。德川慶喜對中國皇帝稱臣無妨——他本來就是“臣”,但天皇如果也對中國皇帝稱臣,日本非炸開鍋不可。

    關卓凡看不出有任何的去捅這個馬蜂窩的必要。

    事實上。中國對日本的實際的影響和控制,不論政治還是經濟,都超過了絕大多數所謂藩屬,這個,悶聲大發財才是最高境界啊。

    況且,仔細想想,“稱臣、納貢、入質”,其實一樣不少。

    “稱臣”由“源慶喜”負責。“納貢”——日本的海關稅收算不算“貢”呢?至於“入質”,把人家的皇帝都弄到中國來了,還有比這更大更有份量的人質嗎?

    這些觀點。關卓凡在之前的“電奏”中,一一闡明。

    這也是為了防止某些人有意無意。貶低俺日本之行的偉大歷史意義。

    軍機大臣請過安,分班站好跪定。

    慈禧輕咳了一聲,說道:“關卓凡的‘電奏’,你們都看了。軒軍回國,第一件事,便是敘功,你們倒是說說,這份功勞,該怎麼算呢?”

    恭王說道:“恩自上出,非臣下可以妄擬,請兩宮皇太后宸衷獨斷。”

    慈安、慈禧對視一眼,姐妹倆都是莞爾一笑。

    慈禧說道:“日本的事情,我們姐倆也不熟悉,總要有幾個例子仿著才好。本朝對外用兵,有沒有和打日本大致差不多的情形?”

    恭王猶豫了一下,然後轉頭目示文祥。

    文祥越次而出,說道:“回聖母皇太后,和征日彷彿的,應該是國初討定朝鮮。不過……”

    說到這兒,文祥也猶豫了一下,才繼續說道:“太宗二征朝鮮,各有各的情形,和打日本……也不是很好比較。”

    一征朝鮮,主帥是四大貝勒之一的阿敏;二征朝鮮,是太宗親統大軍。這叫“各有各的情形”。所謂“不是很好比較”,是主帥的身份不好比較。太宗不必說了;國初的時候,體制和現在不同,國政出於諸王共決,阿敏這個貝勒,可以和太宗分庭抗禮,現在的貝勒是比不了的。

    而且,一征朝鮮,李朝君臣並未完全屈服,不然也不需要二征朝鮮了。

    這些情形,文祥細細說了,慈禧點點頭,說道:“我曉得了。嗯,關卓凡的情形,和福康安有點像。福康安的事蹟裡邊,有沒有和打日本比較接近的?”

    幾個軍機大臣都是心中一動。

    文祥在心裡面微微躊躇了一下,但很快決定,還是“持正”。

    文祥說道:“回聖母皇太后,福康安戎馬一生,諸役之中,最接近打日本的,要算二平廓爾喀。”

    頓了一頓,繼續說道:“真正深入廓爾喀境內的,是第一次。只是此役先勝後敗,廓爾喀的京城陽布沒有打下來,不能說競了全功。”

    又頓了一頓,加重了語氣,說道:“不過,臣要回明兩宮皇太后的是,廓爾喀入寇藏邊,一直打到日喀則,全藏動搖。當時,駐藏大臣保泰已經動了將**和班禪移到青海的念頭。福康安率兵進藏,先將廓爾喀逐出西藏,再越境攻入廓爾喀境內。西藏氣候、地理,皆和中原迥異,這一路艱難備嘗,幾非生人所能為。最終雖未能犁庭掃穴於廓爾喀,但西藏全境大定。其後,福康安手草《欽定西藏章程》,定‘金瓶掣簽’制度。至此,西藏才算真正地歸於天朝王化。”

    最後,文祥說道:“所以,二平廓爾喀,其功不在廓爾喀,而在西藏。”

    慈禧感嘆地說道:“真不容易。打完廓爾喀,聽說高宗皇帝對福康安讚譽有加,嗯,那話是怎麼說的來著?”

    幾位大軍機都是心中一跳。

    文祥平靜地說道:“純廟手詔,曰:福康安能克陽布,俘拉特那巴都爾、巴都爾薩,當酬以王爵。今以受降班師,不克副初原。然福康安孝賢皇后侄,大學士傅恆子,晉封為王,天下或議朕厚於後族,富察氏亦慮過盛無益。今如此蕆事,較蕩平廓爾喀倍為欣慰。”

    這段話,他居然能一字不差地背下來,其餘幾位大軍機,不管有著什麼別樣的心思,對他的記憶力,都是好生佩服。

    慈安微笑說道:“哎呦,文縐縐的,都是什麼意思啊?”

    文祥說道:“回母后皇太后,高宗皇帝的意思是:如果福康安能夠按原先的計畫,攻克廓爾喀的京城陽布,生擒廓爾喀的國王,那麼就會酬以王爵。現在未競全功,就不好晉封他為王了。不過,這樣也很好,福康安是皇后親侄,富察氏一門貴盛已極,福康安如果再封王,未免盈滿則溢,現在這個樣子,對他們家比較好一些。”

    慈禧感嘆道:“高宗爺既賞罰分明,又體貼臣下,真是聖君。嗯,那個時候,福康安已經封了貝子了麼?”

    文祥說道:“回聖母皇太后,還沒有。打廓爾喀的時候,福康安是一等嘉勇公;打完廓爾喀,朝廷的封賞是:賜其子德麟一等輕車都尉,授福康安領侍衛內大臣。另外,按王公親軍校例,置六品頂戴藍翎三缺,由福康安自行賞戴其得力家僕。”

    “福康安封貝子,是在後來平苗亂的時候。”

    慈禧微笑說道:“文祥如此熟悉國史掌故,書讀得真好。”

    文祥趕忙叩首,說道:“臣惶恐。”

    慈禧沉吟說道:“之前,日本國內出了個‘揭帖’,上面有很多悖逆的話,朝廷把這個事情‘交議’。我看大傢伙兒上的摺子,咱們中國以前和日本原來也打過仗,這到底是怎麼個情形呢?”

    文祥看向恭王,意思是:自己說的已經不少,再多就不好了。恭王會意,說道:“毓瑛,你給兩宮皇太后回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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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不僅僅是譬喻
        
    曹毓瑛跪前一步,說道:“回兩宮皇太后,本朝之前,中國日本之間,攏共發生過四次戰事。”

    “這第一次,是在唐朝高宗時候。當時,朝鮮三國鼎立,是為高句麗、百濟、新羅。其中,高句麗最是桀驁不馴,百濟則助紂為虐。高句麗、百濟做成一路,一起侵凌新羅。高宗皇帝扶順懲逆,派大軍渡海援救新羅。”

    “百濟和日本素有勾結,日本派出援軍,共計戰船四百餘艘,與唐朝水師合戰於白村江,結果被唐軍打得全軍覆沒。”

    “這第二次、第三次,都是元朝世祖時候的事情。元世祖以日本不服王化,先後兩次派大軍渡海征日,但是兩次皆敗。這其中,後一次情形尤慘,十萬大軍,生還中國者,不足什二。”

    “這第四次,是前明萬曆年間的事情。日本大舉侵掠朝鮮,數月之間,便幾已佔領朝鮮全境。朝鮮為明藩屬,一向恭順,神宗皇帝興滅繼絕,出兵援朝。這場仗,前前後後打了六年半,總算把倭寇逐出了朝鮮。”

    慈禧沉吟道:“中國和日本打了四仗,在朝鮮打的兩仗,都打贏了;在日本打的兩仗,都打輸了——是這樣子麼?”

    曹毓瑛說道:“聖母皇太后聖明,正是如此。”

    慈禧微微一笑,說道:“好啦,我們姐倆心裡面有數了。”

    軍機處下值,幾位大軍機相互拱手作別。

    獨有寶鋆,笑嘻嘻地對恭王說道:“我們家廚下的那個大祥子今兒請假。別的廚子做的菜沒法吃。六爺。容我到府上蹭頓飯吧?”

    恭王一笑,一先一後,和寶鋆上了恭王府那輛裝飾華麗的後檔車。

    一上車,寶鋆的臉就放了下來,鼻孔中重重地吐出長氣。他冷笑了一聲,說道:“關某人的這個郡王,是封定了!”

    恭王不動聲色,說道:“哦。何以見得啊?”

    寶鋆不滿地看了恭王一眼,說道:“六爺你裝什麼傻?今兒‘叫起’,‘西邊的’話裡話外,不都是這個意思麼?”

    恭王微微一笑,不說話。

    寶鋆冷笑說道:“我看,‘西邊的’這些日子,很讀了點書!很查了點檔案、史料!要麼就是事先有高人指點!這個‘不熟悉’,那個‘不曉得’——其實人家心裡‘門兒清’,就是在那裡等著話頭呢!”

    恭王還是不說話。

    寶鋆自顧自地說道:“拿福康安做譬喻,什麼意思啊?當年福康安如果打下陽布。捉住廓爾喀的國王,不就封王了嗎?關某人可是把長逆裡外上下、連地帶人一勺燴了。甚至把人日本的皇帝都弄回來了——福康安沒做到的,關逸軒都做到了,還不該封王?”

    恭王皺了皺眉眉,說道:“你小聲點。”

    寶鋆“哼”了一聲,掀開車窗簾角,往外邊望了一眼,放下簾子,說道:“沒事。”

    他回過身來,說道:“打廓爾喀的時候,福康安的爵位是一等嘉勇公——嘿,連一等公都能封王,貝子就更不用說啦!”

    講到這裡,覺得口渴,於是自己動手,拎起車裡面的“茶搭子”,倒了一杯溫茶水,咕嘟咕嘟喝了下去。

    所謂“茶搭子”,就是以厚棉布包裹茶壺,用來保溫。不要小看這個原始的“保溫壺”,在清朝,這是所謂“八分”之一。“八分”是八種特殊的待遇,原則上,“奉恩輔國公”以上爵位人士才能夠享受,“不入八分鎮國公”以下爵位人士是不能夠享受的,不然就有“僭越”之嫌。

    寶鋆緩過氣兒來,繼續說道:“還有,‘中國和日本打了四仗,在朝鮮打的兩仗,都打贏了,在日本打的兩仗,都打輸了’——啥意思?不過是說:中日都在客地,中國才能打贏日本;到了日本的地頭上,中客日主,就打不過人家了!嘿嘿,關某人可是在日本打的仗,而且打贏了!這下子可好,別說元世祖了,唐也好,明也好,統統比下去了!這還不該封個王?”

    慢慢地,恭王臉上隱約的笑容不見了。

    寶鋆冷笑道:“‘西邊的’也罷了——關某人是她的心頭肉;我就不明白了,文博川和曹琢如兩個,怎麼也一路順著‘西邊的’的意思說話?”

    恭王再一次皺起了眉頭,說道:“你別胡說!博川和琢如兩個,都是實話實說,沒說一句不該說的話!”

    寶鋆不說話了,過了半響,終於還是耐不得,冷笑著說道:“六爺,你可真是菩薩心腸!”

    又過了半響,寶鋆咬牙說道:“安德海那件事,咱們就不該幫他!甚或……”

    他斟酌著用詞,話頭暫時斷了,但恭王知道他的意思:無非“落井下石”四字。

    恭王不能不說話了。

    他輕輕嘆了口氣,說道:“佩蘅,你為我好,我能不曉得嗎?可是你的這個想頭不對。”

    寶鋆抬起頭來,看著恭王,意有所詢。

    恭王說道:“這好比,小兩口正好得蜜裡調油,因為一件什麼事情吵了起來。這個時候,如果有人以為可以趁機取利,對女人說:你男人確實不好!你想,這個女人會有什麼反應?”

    寶鋆皺起了眉頭,不說話。

    恭王微微一笑,說道:“這個女人只怕立馬調轉矛頭,罵這個外人:‘關你什麼事?你有什麼居心?’夫妻倆反倒會冰釋前嫌,一致對外了!”

    寶鋆“嘿嘿”一笑,說道:“六爺,你這個‘小兩口’的譬喻,有意思!”

    恭王輕輕搖了搖頭,說道:“也沒有什麼特別的意思,就是個譬喻而已。”

    事實上,寶鋆也好,恭王也好,都曉得,這不僅僅是一個譬喻。

    兩宮皇太后,尤其是聖母皇太后,和關貝子可能“有染”,在宗室乃至市井之間,是早被口水泡爛的一件事。

    最大的證據,其實就是安德海進讒被殺那件大風波。

    風波的起因不是秘密:關卓凡被黜出弘德殿,緣於安德海報信聖母皇太后,關卓凡“收”了那個呂氏。

    兩宮皇太后因為這個為難功勛首輔,是非常奇怪的事情。就是勝保,都被拿問下獄了,朝廷也沒用“偷取賊妾”來說事,何況正在熏灼鼎盛的關卓凡?

    唯一的解釋,就是有人因妒生恨。

    慈禧和關卓凡的真實關係,恭王不能不關注。但關注的原因,是要搞清楚政治對手的實際地位和力量,而不是借此打擊對方。

    有清一朝,男女貴人間發生的不倫情事,是永遠不會被拿到檯面上來的,這是清朝的“政治潛規則”。因此,也就沒有人能夠利用這種事情打擊政敵。

    乾隆朝,皇后那拉氏孤守後宮,和太監淫戲。事發後,高宗做的,不過是把當事太監遠遠地打發到黑龍江去而已。相關消息,對外是嚴密封鎖的。

    安德海事件中,恭王的判斷是,關卓凡絕不可能因為呂氏一跤跌倒,再也爬不起來;而“恭系”如果落井下石,只會如他對寶鋆說的:適得其反。不但打不倒關卓凡,還會為己種禍。所以,不如賣關卓凡一個人情,一起做掉小安子。

    反正,安德海是恭王欲殺之而後快的人物。能夠借這個機會除掉小安子,也很好。

    更重要的原因,是上一次那一跤,恭王真正是跌疼了。他再也無復當初的銳氣,和關卓凡硬碰硬地正面對抗了。

    曾國藩對恭王的評價,“恭邸極聰明而晃蕩不能立足”,十分到位。

    安德海事件,恭王選擇了和關卓凡合作,固然有“見機”、“順勢”甚至“軟弱”的因素,但也要承認,這是恭王對國家負責任的表現。

    恭王也承認,關卓凡是宗室中“不世出”的人才,國家需要他;最關鍵的是,關卓凡手裡掌握著帝國最強大的一支軍隊,如果大家真的翻了臉,恭王不能想像,局面會最終演變成什麼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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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鋒芒之銳
        
    在恭王心目中,關卓凡變得愈來愈不可捉摸——不是說關某人喜怒無常,而是不曉得他還有多大的潛力沒有發作,不曉得他下一步棋會擺在哪裡。

    這種感覺愈強烈,恭王和關卓凡正面對壘的意欲就愈弱。

    從關卓凡棄二品總兵之位、赴上海七品知縣之任開始,恭王對他,就開始有這種感覺了。只是那個時候,恭王高高在上,這種感覺可以轉化為居高臨下的讚賞,以及對自己“識人之明”的得意。

    隨著兩人地位的迅速接近,這種感覺很快就變成了威脅和壓迫。恭王起釁於關卓凡,幾乎出於本能——他並不是要打倒關卓凡,只是不希望關卓凡再靠近自己了。

    既不能將關卓凡打下去,在他面前,恭王便本能地想往後退——只為保持“安全距離”。

    恭王的抗壓力非常有限,事實上,上次被黜出軍機、革去一切差使,恭王就起了隱退的心思,最後是在文祥和寶鋆的鼓勵下才挺了過來。

    但相似的“體驗”,他是真的不想再來一次了。

    因此,對關卓凡,恭王既無心“對撼”,便只能合作,甚至你進一步,我退一步。

    但寶鋆的心思和恭王不一樣。

    恭王是宣宗親子,是地位最高的宗室,縱使“失權”,也不會“失勢”,更不會損他天生的富貴。就是說,恭王有足夠寬闊的退路——這也是他鬥志不堅的重要原因之一。

    寶鋆的情況不同。他出身不高,能夠位居一品,固然是因為本人精明強幹。但更重要的原因是恭王與其意氣相投。相互引為知己。恭王竭力為寶鋆奧援。而寶鋆亦為恭王強輔,兩個人同進同退,才有今日共直中樞的局面。

    如果關卓凡繼續上升,那麼很快恭王就會立不住腳——政壇的最頂端沒有那麼寬敞的位置。恭王如果退出機樞,他寶佩蘅還呆得住嗎?

    除非他也像文博川、曹琢如那樣,投靠關卓凡——反正,寶鋆就是這麼理解文祥和曹毓瑛的舉動的。

    可是並不是你主動靠過去人家就會收的。特別是處在這樣高的地位的人物。寶鋆敏銳地感覺到自己和關卓凡氣味不投,不可能真正受到他的信任和重用。

    而且。雖然人還在日本,但是寶鋆認為,關卓凡已經開始對付自己了。

    之所以會有這樣的看法,原因在新任戶部尚書閻敬銘。

    閻敬銘進京,是一貫的做派:一主一僕,弊車布服,行李蕭然。不認識他的,沒有一個人想得到,這個瘦小丑陋的老頭,居然是當朝極品大員。

    進宮陛見的次日。閻敬銘便到部視事。

    戶部立時天翻地覆。

    戶部兩百年積弊,已經到了令人髮指的地步。

    北檔房為天下財賦總匯。但閻敬銘坐堂,問起存銀、出納、盈虧,滿員司官,總辦、領辦、會辦,皆一問三不知。進而略加考察,這幾個二貨,居然連基本的看賬、算賬也不會。閻敬銘雖然曾在戶部幹過,深知積弊所在,可也沒想到,只過了二十多年,戶部中樞之地,已經荒唐到這個程度。閻丹初先是瞠目結舌,繼而勃然大怒,把北檔房幾個滿員司官,全部參革。

    閻敬銘上奏:“滿員多不諳籌算,事權半委胥吏,故吏權目張,弄虛作假,治絲愈棼。欲為根本釐清之計,凡南北檔房及三庫等處,非參用漢員不可。”

    軍機會議之後,兩宮准其所奏。

    閻敬銘於是大動干戈。他不是“參用漢員”,而是“全用漢員”。戶部各個機要部門的中下層官吏,幾乎全部換成了漢人。

    也就是從這個時候開始,清朝的財政中樞,一步步地落入了漢人的掌控之中。

    閻敬銘奏摺中提到的“三庫”,指的是戶部名下的銀庫、綢緞庫、顏料庫。

    先說綢緞庫和顏料庫。

    不要被它們的名字騙了,這兩個大庫中,除了綢緞和顏料,還有許多其他物品,包羅萬象,無奇不有,其實是天下貢品總匯。這兩個庫的問題,首先還不在賬目的混亂——這是根本查不清爽的;而是兩百年下來,許多貢品經年累月,腐朽霉爛,完全不堪使用,都成了“死物”,造成了極大的浪費。剩下的能用的東西也統統昏昏大睡,寶貴的資金就這樣長時間地沉澱著。

    閻敬銘的對策有二:

    一是將已經朽爛的物品統統搬出大庫銷毀;庫中所餘盤點清楚,除朝廷留用部分外,其餘按市價銷售,所得入國庫。

    這個計畫,吃力不討好,亦難免中飽之譏,朝野上下,頗有爭議,朝廷暫時沒有批准。

    但第二個對策就是“德政”了。

    閻敬銘上奏,大幅減少各省進貢的次數和貢品的數量——朝廷根本用不了這麼許多,不曉得有多少人力物力,浪費在地方、京城以及進京的路途上!

    這個奏摺,朝廷迅速批准了,並要求戶部,重新核定各省進貢的種類、數量的具體數據。

    對於這項政策,各省固然同聲頌聖,閻敬銘本人也贏得了很好的名聲。

    有人高興,就有人不高興。

    被參革的司官、胥吏,無法再借貢品入庫之機挑剔中飽的人,以及他們背後的人,都不高興。

    還沒完,“三庫”之中,最重要的是銀庫。

    閻敬銘發現,管理銀庫的,司官貪污;庫兵偷盜;居中職掌出納的書辦,“重進輕出”,即大稱進,小稱出,砝碼不一,這樣,同樣的“一兩銀子”,出庫時,就比進庫時少了些許份量——這個差額去了哪裡,不問可知。

    竟是“洪洞縣中無好人”!

    閻敬銘手起刀落,銀庫的司官吏役,自管庫郎中以下,參的參,革的革,抓的抓,幾乎換了遍血。

    閻敬銘鋒芒之銳,數十年來前所未見!

    檯面上,閻丹初興利除弊,沒人敢說什麼;台底下,既得利益被損害的人群,怨聲載道。

    因為閻敬銘的薦主是關卓凡,也因為閻敬銘革除的司官、書辦、差役裡邊,亦有不少漢人,所以,倒沒人在“滿漢之別”上面做文章。但是——唉,哪有這樣做官的?!這不是給關貝子添亂嗎?!

    許多人跑到寶鋆那裡訴苦。

    比如被參掉的那個銀庫郎中景和,和寶鋆兩個,都是鑲白旗下的,也姓索綽絡,算是遠房親戚。這個景和,對寶鋆特別巴結,三天兩頭,上寶府走動。當初,他也是借了寶鋆之力,才謀得了這個肥缺。

    景和哭兮兮地對寶鋆說:“二叔你說我冤不冤?庫銀‘重進輕出’,又不是在我手上生發出來的規矩,怎麼單拿我來作伐子?再者說了,庫銀偷盜難免,多少年下來,不靠重進輕出彌補,難道要我自個兒掏銀子出來賠補不成?二叔,你得給我做主!”

    寶鋆是“管部”的大軍機,名義上確實是閻敬銘的上司。可是,寶鋆苦笑:閻丹初的脾氣,他一發動起來,我哪裡還插得進手去?

    景和繼續“哭訴”:“閻敬銘一到,咱們那位滿尚書,立刻就變成了鋸嘴葫蘆,啥話也不說了,由得閻老西兒瞎折騰!”

    閻敬銘其實是陝西人,不是山西人,但景和還是叫他“老西兒”。

    寶鋆的臉沉下來了:“閻丹初是你的堂官,你嘴上得有個把門的!”

    景和話裡真的帶出了哭音,說道:“堂什麼官啊,我都被革職了!明兒一大家子還不曉得在哪兒喝西北風呢!”

    寶鋆長長嘆了口氣。

    景和來了勁,說道:“大夥兒都說,以前二叔‘管部’的時候,戶部上上下下,何等和睦?閻某人一來,砸門撬鎖,翻箱倒櫃,好好一個局面,弄得亂七八糟,成個什麼樣子?長將以往,怎麼得了?哼,再由得他亂來,二叔,這個戶部,你還管得來嗎?——大夥兒都說,這個閻丹初,張牙舞爪,就是衝著你來的!”

    寶鋆冷冷地看著景和,一言不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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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貝勒和郡王
        
    景和偷覷著寶鋆的臉色,小心翼翼地說道:“二叔,你說閻丹初這麼欺負人,到底是仗了誰的勢啊?”

    寶鋆冷冷地說道:“你說呢?”

    “關卓凡”三字,景和哪敢說出嘴來?“嘿嘿”乾笑了幾聲,念頭一轉,得了主意,說道:“閻丹初瞎搞一通,人心盡失,我看,關貝子也不能容他!貝子爺正在……收攬人心,閻丹初這是在幫倒忙啊。”

    “收攬人心”四字,很不得體,但意思到了。寶鋆聽了,心中也不由一動。

    如此這般整頓戶部,未必事事出於關卓凡授意,但關逸軒當然是支持閻丹初的。就算閻敬銘有些地方做得過火了,關卓凡也絕不會說什麼。不然,閻敬銘還怎麼幹活?這一點,寶鋆看得很清楚。

    暫時看不清楚的,是閻敬銘在戶部大刀闊斧,會否真如景和所言,是針對自己的——如果是真的,這就非有關卓凡授意不可了。

    但不論關、閻兩個有意無意,閻敬銘再這麼幹下去,戶部確實輪不到自己說話了。

    這還不是最緊要的。

    閻敬銘整頓完了人事和賬目,戶部積年弊案必然逐漸浮出水面。閻敬銘如果窮追,火頭很有可能燒到自己身上——這才是最緊要的。

    寶鋆並無意為景和出頭,雖然也收過他不少好處,可這個傢伙在銀庫管庫郎中的位子上撈的更多,沒啥對他不起的。但若火勢蔓延到自己身上,就不能坐視不理了。

    景和走後。寶鋆坐在太師椅上。閉上眼睛。手指在書桌上一下一下重重地敲著,籍以發洩被景和勾起的怒火:對付安德海,自己剛剛幫過他的忙——這才過了幾天?他就陷自己於這般難堪的境地!

    寶鋆睜開眼睛,轉向東方,臉色陰鬱:那個人,什麼時候回來?

    軒軍回國的時候,秋分已過,寒露將臨。

    天津大沽口碼頭。黃土實地,紅毯鋪就,旌旗招展,槍刺如林。

    軒軍留駐天津部華爾以下軍、師、團諸將,並直隸總督、三口通商大臣等朝廷大員,在碼頭等候。

    一眾文武要員,居中的三位,紅寶石頂子,四團龍補褂,卻是三位王爺。

    趨近了看:花白鬍子的。冠頂結大東珠十顆,這位是睿親王仁壽;小眼高顴、身形剽悍的。冠頂亦結大東珠十顆,這位是襲封了札薩克博多勒噶台親王的伯彥訥謨詁;面如冠玉、還帶著點稚氣的,冠頂結八顆大東珠,這位是鐘郡王奕詒。

    站在他們旁邊的,是一位珊瑚頂子、仙鶴補服的一品大員,面容清瞿,卻是軍機大臣文祥。

    艦隊入港,大沽口炮台上的大炮一門門次第吼叫起來。不過,只見硝煙,不見炮彈落海——這是禮炮。

    “翁貝托國王號”和“杜里奧號”的龐大身影出現在視野中,碼頭眾人,無不心旌動搖。他們中的絕大多數人,都是第一次看到這兩艘巨艦。

    終於,艦隊泊岸。

    沒過多久,朝珠袍褂的關貝子,出現在艦舷邊。

    軒軍軍樂團奏響軍樂。

    關貝子面帶笑容,翎頂輝煌地從舷梯上緩步拾階而下。

    碼頭正中,大大的一塊紅毯上,已經擺好了香案,睿王仁壽南面而立。

    關卓凡下了舷梯,軍樂停止。關卓凡立即趨步來到香案前,打下馬蹄袖,跪倒恭請聖安。

    仁壽含笑答了“聖躬安”,接著便高聲說道:“有旨意!”關卓凡的身子往下伏了一伏,仁壽展開黃綾聖旨,輕咳一聲,中氣充沛地念了起來。

    “諭內閣:日本國逆炎囂張,乾坤倒置,社稷將圮,亂臣賊子之流毒,欲及於天朝。有毅勇忠誠固山貝子關卓凡,奉旨提軍,浮舟怒濤,深入荒甸,大張天伐。旬月之間,逆幟倒伏,梟獍授首,扶桑靖定,東海波平。彼國宗緒不墜,臣民服順,上下欣悅。國主乃西渡華夏,以明教化所宗,以彰萬世邦誼。

    “朕考諸前史,軍興海外,未睹為將者勳業如貝子之烈也!夏賞五德,爵以勸功,雖錫以王爵,朕何惜之?

    “唯貝子素謹慎謙退,若驟顯其於王位,必不克副其盈滿畏懼之初意,不免戰戰兢兢,如履薄冰。朕甚閔之!

    “故晉貝子毅勇忠誠多羅貝勒銜,一切禮儀制度服用起居,皆用多羅郡王例。貝子當體朕拳拳之至意,毋得固辭!欽此!”

    有意思,有意思,真正是有意思。

    關卓凡朗聲說道:“臣關卓凡領旨謝恩。”雙手接過聖旨,然後站起身來。

    旁邊有宗人府的司官捧過一個黃金托盤,上面明晃晃地擺著全副的郡王服飾:黑貂暖帽,紅寶石頂子,上攢八顆大東珠,白玉翎管裡面,插著一支流金溢翠的三眼花翎;圓形補褂,上繡四團五爪行龍;還有一串碧綠的翡翠朝珠,一共一百零八顆,顆顆滴翠——單是這串朝珠,放到後世的蘇富比、佳士得,就得拍個幾千萬軟妹幣吧。

    諸王大臣一一見禮、道賀,睿王、伯王之後,輪到鐘王,小夥子笑嘻嘻地說道:“我給三哥請安!”一個漂亮的千兒,乾淨利落地打在地上。

    關卓凡嚇了一跳,趕忙扶起,這才反應過來,自己這個“多羅貝勒”,“儀同郡王”,鐘王在“儀制”上和自己平級,因此只敘“家禮”。

    文祥上前請安,關卓凡親手扶起,握著他的手,仔細地看了看他的形容,嘆了口氣,認認真真地說道:“博川,你是又清減了,為了國家,也該多保重身子,日子還長著,要做的事情還多著呢。”

    這番話,甚是懇切,文祥心中感動,說道:“勞貝勒爺掛念,文祥受教。”

    稱呼關卓凡“貝勒爺”三字,第一次出於人口。

    關卓凡再轉向睿王,笑道:“北京到天津,一路上鞍馬勞頓,實在是辛苦王爺了!”

    仁壽哈哈大笑,說道:“逸軒,你這是在說我年紀大了——這話我不愛聽!給你傳旨的這樁差使,老七一直盯著,還叫他婆娘給‘西邊的’遞話,可是他生得沒我俊,搶不過我!”說罷掀髯大樂。

    關卓凡微笑說道:“王爺是愈來愈詼諧了。”

    一旁的伯彥訥謨詁笑道:“逸軒,你不曉得,不是睿王玩笑,還真是這麼回事——不過,這種話咱們在這兒隨意說說好了,不好叫七爺知道,他本來就鬱悶著呢。”

    關卓凡不由大奇。

    原來,兩位親王、一位郡王,再加一位排名僅次於首輔的軍機大臣,四位王大臣同行傳旨,固然是為隆重其事,表示對關卓凡的重視;但同時,四人身上還有另外一樁差使:代表皇家和朝廷,迎接日本的女天皇。

    這個是關卓凡想得到的。事實上,這也是他在“電奏”中提請朝廷注意的。關卓凡想不到的是,慈禧選用欽差大臣的標準。

    身份不必說了,這個是擺在檯面上的;而擺不上檯面的標準,是欽差大臣要“形容軒昂”。

    如果日本的皇帝是個男人,慈禧肯定念不及此;但誰叫日本的皇帝是個女人,還是個年紀很輕的女人呢?慈禧本能的反應,就是不能在這位女皇帝那兒“丟了面子”。

    醇王不但口齒不利落,形容也難以恭維。眯縫眼、掃帚眉、塌鼻樑、厚嘴唇,慈禧雖然有心給妹夫個綵頭,可老七這副尊容,實在拿不出手呀。

    睿王身材高大,一把年紀了,腰桿依舊挺得筆直,一部修剪得整整齊齊的山羊鬍子神氣活現;伯王健碩剽悍,陽剛之氣十足;鐘王更不必說,地道帥鍋一枚。

    這三位,在王爵之中,以形容而論,算是老、中、青三代之翹楚了。

    這個組合,慈禧頗為滿意,再加上她的關貝勒,想來足夠在日本的女皇帝那兒,大展我天朝上國的風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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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見面禮
        
    慈禧的這個思路,乍一看有點匪夷所思,細想確實有她的道理,只是這個道理,更多是“女人的道理”。關卓凡由此想到,女人秉國,和男人畢竟不一樣,御姐的路數,自己還要多多揣摩。

    直隸總督劉長佑、三口通商大臣崇厚以及華爾等軒軍諸將,和關貝勒一一見過禮後,睿王等五位欽差大臣——算上關卓凡,就要登上“富士山號”,迎接日本國的女天皇了。

    “富士山號”是中美聯合艦隊中唯一的一條日本艦船,將女天皇送到中國,便會啟程返回日本。

    諸人正要移步,睿王抬頭,看著“翁貝托國王號”,突然長長嘆了口氣,聽起來是大為遺憾的意思。

    關卓凡心中一動,曉得睿王極想登上這艘巨艦一睹究竟,只是原先的行程中根本沒有這個安排——中美聯合艦隊到港,舉行完一系列儀式後,相關人士就上岸換車,首途北京,在天津並不停留。所以,作為“領班”的欽差大臣,睿王自己不能開這個口。

    有這個心思的,不止睿王一人,伯王、鐘王和文祥,其實都有此意。

    應該滿足他們的這個願望,文祥不說,其餘三位王爺,經受了“翁貝托國王號”實打實的刺激後,回到北京,必然會成為“師夷長技”的義務宣傳員。

    關卓凡略略沉吟了一下,說道:“有一件事,要請王爺的示下。日本的天皇陛下弱質女流,年紀也很輕。從來沒坐過長途的海船。暈船暈得厲害。我想。總該讓人家上岸歇息一兩個晚上,才好啟程赴京。不知道王爺意下如何?”

    睿王一愣,隨即明白了關卓凡的意思,眉花眼笑地說道:“這個自然,這個自然!咱們可不能太不近人情了。嗯,今晚就請天皇陛下駐蹕三口通商衙門如何?”

    說到這兒,睿王壓低了聲音,說道:“崇地山起居豪奢。劉子墨那兒卻是清水衙門。住崇地山那兒,不能委屈了女皇帝。”

    關卓凡微微一笑,說道:“王爺想的很周到,就這麼辦吧。”

    五位欽差大臣,登上了“富士山”號。

    中國的欽使,見日本的天皇,該用什麼禮儀,是煞費思量的。

    當然不能用覲見中國皇帝的禮儀,也不能用日本人覲見日本天皇的禮儀;中國和日本都是君主制國家,用會見美國等共和制國家的元首的禮儀也不合適。

    雖然“典侍”庭田嗣子已經傳了和櫻天皇的“綸音”出來。“上國天使一切免禮”。但人家這是客氣,你不能真這麼做。不然傳回日本國內,一定認為中國怠慢輕藐天皇,引起上上下下的憤懣,並以倒幕派口實,那就不是控制、利用天皇的本意了。

    最後決定,就以“打千兒”為禮。

    對清朝的“打千兒”的描寫,後世的影視劇大多是誇張的。正常的“打千兒”,左膝前屈,右腿後彎——請留意:膝蓋並不著地;身體略略前傾——並非深深下俯;右手下垂。

    也有動作幅度比較大的:右膝、右手都接觸到了地面,所謂“一個千兒打到地上”。但這是表示特別的尊敬和巴結,是比較少見的情況。同樣的行禮者和受禮者,也不能每次都這麼幹。

    “打千兒”這個禮節,接近歐洲君主制國家的屈膝禮和單膝跪禮,是比較合適的。

    艙室太過狹小,覲見的場所安排在甲板上。

    甲板上放了一張椅子,和櫻天皇南面而坐。海風清冽,她包裹在寬大和服裡面的嬌小身軀,似乎在微微顫抖。

    五位王大臣行禮如儀,和櫻天皇身體稍稍前傾,螓首微垂,意示回禮。這是非常難得的表示——不論在哪個國家,臣子給皇帝行禮,皇帝絕對沒有回禮之說。

    接著理藩院呈上大清皇帝和皇太后給和櫻天皇的禮單。

    禮物貴重而種類繁多,理藩院的司官手持禮單,一項項高聲唱名:

    “大東珠四十顆!”

    “翡翠鑲寶石如意三把!”

    “羊脂玉手鐲兩對!”

    “奇秀琥珀十八塊!”

    “大珊瑚珠二十四串!”

    “白金彌勒一尊!”

    “鎏金千手觀音一尊!”

    “鑲金自鳴鐘兩座!”

    “容身大玻璃鏡兩面!”

    “大哆囉呢絨五十匹!”

    “中哆囉呢絨四十匹!”

    “皺綢四十匹!”

    “烏羽緞八匹!”

    “文采細織布五十匹!”

    “織金大絨毯八領!”

    “檀香木扇一百柄!”

    “宣紙十五令,精製湖筆五十支!”

    “徽墨五十盒,端硯十方!”

    “二十批葉高麗參三十支!”

    “冰片一百二十斤!”

    “明前龍井茶五十斤!”

    “大紅袍茶十六兩!”

    “金銀錁子各五百枚!”

    ……

    諸如此類,不一而足,不能盡錄。

    覲見的大部分時間,都花在聽理藩院司官念禮單了。聽到後來,關卓凡不可避免地走起了神。但他發現,日本那邊,尤其是侍立在一邊的庭田嗣子,卻聽得非常認真,而且,愈聽,臉上愈現歡容。

    離鄉去國,寄人籬下,最擔心的就是“待遇”問題。現在甫一見面,對方就致送“見面禮”,這種擔心,不知不覺中,打消了大半。

    而禮物之豐厚,亦令和櫻天皇及其侍從們驚喜。

    要理解日本人的這種“驚喜”,得對當時天皇的實際生活水準有一個瞭解。

    按照中、日兩國的協議,天皇及其侍從,在中國的一切使費,從宮室建築到佐餐小菜,全部由幕府支付。

    可是,幕府能掏出多少銀子來呢?

    在日本,幕府每年支付天皇白銀五萬兩——嗯,似乎不少嘛,前文說過,聖母皇太后一年的零花錢不也就是三萬兩白銀嗎?可惜,這筆錢,不是給天皇一個人零花的。這筆錢,天皇不但要拿來養活自己全家,而且,整個皇族,以及所有的公卿,都要靠這筆錢過日子。

    皇族、公卿,都是不事生產的,除了這筆錢,再也沒有其他的收入。他們乃至天皇本人,是什麼樣的一個生活水準,可想而知。

    孝明天皇有時候想畫畫,卻買不起宣紙。皇族、公卿為了“補貼家用”,書法好的,能畫幾筆的,就畫紙扇、寫字紙,然後拿到集市上去賣;字畫拿不出手的怎麼辦呢?有招:扎紙花、糊紙盒,多少也能賣點錢。最“出位”的那位是岩倉具視,仗著公卿府上幕吏不能輕入,他居然讓人在自己家裡設賭,然後從中抽頭。

    唉,說多了都是淚啊。

    理藩院司官那副能唱“黑頭”的嗓子,戛然而止——禮單總算唸完了。

    庭田嗣子雙手接過禮單,和櫻天皇蒼白的臉上終於也露出了笑容。

    下船之前,關卓凡將庭田嗣子叫過一邊,低聲詢問:天皇陛下的臉色太過蒼白,玉體是否有什麼不適?

    庭田嗣子說道:陛下只是有些暈船,應該沒有什麼大礙。

    關卓凡心道:我說的還真是准啊。

    沉吟了一下,說道:“還是不能輕忽了,陛下駐蹕之後,我請天津城最好的醫生過來,給陛下把脈。”

    庭田嗣子嫣然一笑,竟給關卓凡蹲了一福,說道:“多謝貝勒爺。”

    這個女人年紀已經四十多歲了,不過,徐娘半老,風韻猶存,這一笑,像極了後世一個叫余貴美子的中日混血演員,關卓凡竟不禁心中一蕩。待得驚覺,趕忙收攝心神:靠,怎麼回事?老子應該還沒這麼重的口味。

    下了船,只見一隊隊的藍裝士兵,正源源不絕地從船艙內湧出,整個碼頭,猶如被藍色的海水漫過了堤岸。班、排長們大聲吼叫著整隊,口令聲此起彼伏。整好了隊,便踏足開步,步伐整齊劃一,地面微微震動。

    睿王兩眼放光,對關卓凡說道:“逸軒,真是虎狼之師!”

    關卓凡一笑,正待說話,眼角餘光所及,看到圖林帶著一個青衣老人,急匆匆地走了過來。定睛看時,竟是福伯。

    關卓凡一征,卻見父子倆在兩丈許外的地方停了下來,福伯滿面堆歡,熱切地看著自己。

    睿王也注意到了圖林父子,哈哈一笑:“逸軒,快去,你還有好事!”

    關卓凡心中一動,向睿王拱了拱手,緩步迎上。

    福伯搶了上來,打千請安,笑容滿面:“老爺,大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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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襁褓中的爵位
        
    關卓凡扶起圖伯,含笑說道:“圖伯,身子骨兒還好?你老天拔地的,大老遠兒從北京跑到天津,吃得消嗎?”

    圖伯滿臉的皺紋似乎都綻了開來:“托爺的福,老奴才硬朗著呢!爺的大喜,太太一定要我親口回稟給爺聽,別的人,太太不放心!”

    頓了一頓,圖伯說道:“爺大喜!上海打來電報,美利堅國的兩位姨太太都生了!雅姨太太生在前邊,是位小姐;米姨太太生在後邊,是位公子!還有,就是上個月,上海的楊姨太太也生了,是位公子!還有,扈姨太太也有喜了!電報上說,三位生產的姨太太並公子、小姐,全部母子平安!爺大喜!”

    雖然已有心理準備,關卓凡還是覺得人生得意,莫過此際。他氣血上湧,如果碼頭上不是人山人海,必定要仰天長笑!

    一眾王大臣紛紛過來賀喜,關卓凡儘量按捺心情,一一答謝。睿王覷著關卓凡的神色,哈哈一笑,說道:“逸軒,你想笑就笑,繃著個什麼勁兒呢?”

    關卓凡入宮陛見之時,北京剛剛下過一場秋雨,天上地下洗得乾乾淨淨,整個紫禁城沐浴在初升的陽光中,到處都是亮晶晶的。

    黃幔之後,兩宮皇太后的笑容,也如這天光水色,燦爛悅目。

    慈安笑盈盈地說道:“貝勒爺,你大喜啊!呦,這一生就生三個,可真了不起!”

    慈安一高興起來。說出的話就叫人不知道該怎麼往下接。關卓凡只好說道:“臣惶恐。”

    兩宮皇太后都是莞爾一笑。

    慈禧感情複雜地看著前面垂首站立的男人。緩緩說道:“有一道旨意,已經頒到了你府裡,你大約還不曉得。米氏誕育之子,恩封雲騎尉;楊氏誕育之子,恩封騎都尉;雅氏生的是個女兒,委屈她吃點虧,現在只好多賞點東西,爵位什麼的。遲一點再說了。”

    雲騎尉為正五品,騎都尉為正四品,就是說,這兩個尚在襁褓之中、名字都還沒起的嬰兒,已經一個是正四品的官兒、一個是正五品的官兒了。

    關卓凡趕忙跪下謝恩,說道:“兩宮皇太后天高地厚之恩,臣粉身難報!”

    慈禧說道:“這是你應得的。本來你是宗室,子女的恩封應該走‘宗爵’的路子,可毋庸諱言,在大夥兒心目中。什麼‘奉恩將軍’、‘奉國將軍’,品級雖然高一點。實在遠沒有‘世爵’那麼光鮮——不過,等孩子大一點,你如果願意,改回‘宗爵’也無妨。”

    “奉恩將軍”正四品,“奉國將軍”正三品,是“宗爵”最低的兩檔,為“宗爵”之“起封線”,比“雲騎尉”、“騎都尉”,分別高上一級。之所以說高者不及低者“光鮮”,是因為低級“宗爵”完全靠血統承繼,同老爸對國家有沒有貢獻毫無關係;而恩封“世爵”,一定意味著:俺老爸有大功於國家。所以,後者要比前者值錢。

    而且,現在不是國初,宗室裡邊,已經沒有子女一落草就“恩封”的事情了,總要過個幾年,小孩子稍稍大一點,才談得上這些;只有在“世爵”體系中,才有可能因為老爸的偌大功勛,恩封襁褓之中的嬰兒。

    所以,兩宮皇太后的這個安排,實在是非常貼心的。

    關卓凡說道:“兩宮皇太后體貼臣下,無微不至,臣感激涕零。”

    慈禧點了點頭,說道:“你在外邊,為國家奔忙,家裡面的事,我們姐倆,替你多操點心,是應該的。”

    頓了一頓,繼續說道:“還有,楊氏的孩子,比米氏的孩子,爵位要高上一級,可不是我們姐倆有什麼華夷之見。這是因為,楊氏隨你赴美,一起出生入死,情分與眾不同;而且,出入兵戈血火,楊氏之心地行事,算得巾幗英雄!朝廷不好表彰她本人,只好給她的孩子加恩了。”

    這一次,關卓凡確實被感動了,再次跪倒謝恩,半真半假的,眼角也濕潤了。

    慈禧微微一笑,說道:“本來嘛,朝廷直接下旨,表彰楊氏本人也無妨,只是……”說到這裡,抿嘴一笑,打住了。

    慈安笑著接口說道:“只是人家會說,打完了仗,這個關……哦,總司令,就把自己的小親兵,收到了房裡面,這算怎麼一回事呢?會不會……有點假公濟私的嫌疑呢?”

    關卓凡難得鬧個臉紅,吶吶地,不知道說什麼好。

    慈禧看著關卓凡的尷尬模樣,心中莫名地微微一陣快意。

    由得關卓凡狼狽了一小會兒,慈禧才又微微一笑,莊容說道:“好啦,不擠兌你了。嗯,這一次征伐日本的有功將士,你下去之後,開列名單,保本上奏吧。”

    關卓凡定了定神,說道:“是,臣領旨。不過,說到獎勵將士,臣有一個小想頭,要稟告兩宮皇太后知曉。”

    慈禧說道:“你說吧。”

    關卓凡說道:“名位再高,金銀再多,不及天語褒獎,親聆綸音。臣大膽,恭請兩宮皇太后移駕於天津,巡閱陸海將士。如此,必三軍振奮,赴湯而甘心,蹈火而如飴,效命而無前。”

    慈禧居然渾身一震,眼睛中放出光來。

    投我以木桃、報之以瓊瑤啊。

    關卓凡繼續說道:“當今世界萬國,國家元首巡閱三軍,激勵士氣,原是慣例。兩宮皇太后垂簾聽政,即行國家元首之職責,理應仿前漢文帝勞軍細柳故事,駕臨軍前,壯我天朝軍威。”

    這幾句話,既有世界各國的“慣例”;又有中國的“故事”,主角還是史上賢名最著的漢文帝——所有的“理論根據”都找齊了,還有什麼可說?

    慈禧按捺住激動的心情,轉向慈安,說道:“姐姐,關卓凡說的,聽著挺有道理,你怎麼看呢?”

    慈安再笨,也曉得慈禧對此事之熱衷。不過,和慈禧完全不同,慈安對這件事可沒有慈禧那麼大的興趣。

    這件事,關卓凡去日本之前,其實就提過一次,但慈安根本沒往心裡去。她雖然也對“大船”充滿了好奇心,但在母后皇太后的心目中,天津是一個非常遙遠的地方,旅途必定是十分艱辛的;而且,在幾萬兵前面講話?想起來腿就打抖!

    而麻煩還遠不止這些。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7-5 10:57
第九章 他真有辦法!
        
    最大的麻煩,是言官們的態度。

    “垂簾”不是“祖制”,只是特殊情況下的權宜之計。對“牝雞司晨”,不論宗室,還是儒家學說裡泡大的文官,都有本能的牴觸;對兩宮皇太后過度深介政治,始終抱有高度的警惕。

    兩宮皇太后閱兵,女人的手就不僅是伸進政治了,更加摸到了軍隊的頭上,相關人等必定渾身大大的一個激靈。

    如果關卓凡本人具折奉請,以關貝勒當下的風頭火勢,宗室們應該不會有什麼太大的反應,最多暗地裡嘀咕一番,編多幾個段子,傳多些緋聞出來;但言官們那裡,可不會那麼安靜。

    言官們當然不會直接說:“這個“牝雞司晨”,可不能司到軍隊裡面去啊。”他們擺到檯面上的理由,大致會有以下兩個:

    一個理由是“儀制不合”。太后頤養深宮,外官善聽善見,都不適宜,何況跑到幾百里外,和上萬個男人見面?這個,這個,也未免太不成體統了吧!

    不過,這一層並不難駁。“垂簾”這個大口子既然開了,太后和外界已經開始了接觸,閱不閱兵,不過是接觸的多一點、少一點的問題,不存在本質的區別。何況,閱兵的時候,一樣可以用“垂簾”或“戴面紗”的方式,來解決“善聽善見”的問題。

    另一個理由是“太后出巡”,和“皇帝出巡”彷彿,鑾儀煊赫,靡費過甚。滋擾地方。民不堪命。

    這個就比較有殺傷力了。

    不管用什麼理由。中國的皇帝,離開京城,在自己的國家裡走來走去,幾千年來,一直是中國主流政治輿論非常討厭的一件事情。

    一方面,統治階級內部,在治理國家上面,貴族集團或文官集團。原本和皇帝是有分工的:皇帝高高在上,掌握中樞,“垂拱而治”;貴族集團或文官集團,負責具體政務,並控制地方。一個愛旅遊的皇帝,會打破雙方分工上的默契,自然引發貴族集團或文官集團的不滿。

    另一方面,皇帝出巡,確實太花錢了。有時候,其對國家財政造成的沉重負擔。不亞於一場中等規模的戰爭;同時,也確實會對經過的地方造成可怕的滋擾。

    遠的像秦始皇、隋煬帝什麼的就不說了。就拿本朝來說,高宗數下江南,從當時到現在,批評聲,而且是公開的批評聲,就一直沒有斷過。

    慈安最擔心的就是這個。

    而正因為慈安對“閱兵”遠不如慈禧那麼熱衷,所以對於此事可能引起的反彈,不太聰明的慈安,反倒比聰明的慈禧,看得更加清楚。

    這種反彈,“為民請命”,理直氣壯。對反對小皇帝開“新學”的,可以“迎頭痛擊”;但對反對太后出門旅遊的,不能採取相似的高壓手段,不然,真的會失去人心的。

    不過,關卓凡自有對策。

    慈安委婉地說道:“事兒當然是好事兒,就是不曉得那班‘都老爺’,會不會說什麼閒話?”

    關卓凡說道:“回母后皇太后的話,言路上對此事確實可能有些看法,想來主要是擔心一路上使費過鉅,滋擾地方。不過,‘閱兵’不同‘出巡’,一切當以軍法為之。臣大膽,請兩宮皇太后將一切儀從、關防,交由軒軍總責。臣可以保證,‘閱兵’使費,不過‘出巡’什一。如此,言路上就不能有什麼太多的說頭了。”

    慈禧目光熱切地看著關卓凡,心怦怦地跳了起來:“他”真有辦法!

    還有,“軍法為之”?好生有趣!

    當然,這樣一來,就比不得平日金輦出入那般舒適了。但慈禧雖然熱愛奢華享受,可並非吃不得苦。再說,年少時走南闖北,又不是沒吃過苦!

    再說,“他”也不至於讓我吃什麼苦吧?

    關卓凡繼續說道:“至於‘滋擾地方’,在軒軍,是槍斃的罪名。這一層,言路上大約不至於信不過的。”

    關卓凡的聲音非常平靜,但慈安聽到“槍斃”二字,心頭不由一顫,笑容變得有一點勉強了。

    慈禧探詢地看了慈安一眼,慈安微微地搖了搖頭,意思是沒有什麼要問的了。

    慈禧微微頷首,轉過頭來,對關卓凡說道:“好吧,這件事情,我們姐倆就交給你了。”

    關卓凡想:是把“這件事情”交給我呢?還是把“你們姐倆”交給我呢?

    一面在腦子中轉著齷蹉念頭,一面莊容說道:“是,一切事體妥當之後,臣具折奉請兩宮皇太后的聖駕。”

    慈安突然說道:“皇帝去不去啊?”

    慈禧一愣,說道:“他年紀還小,長途跋涉,旅途辛苦,就不要去了。再說,功課也緊要。”

    慈安“哦”了一聲,點了點頭,不再說什麼了。

    關卓凡略略沉吟了一下,說道:“臣還有一事,要回稟兩宮皇太后的。”

    頓了一頓,說道:“洪楊亂起,為籌集軍費,朝廷多方開源節流。其中,在京官吏,無論品級,一律減俸一半。時至今日,大亂已平,國庫也充裕了不少。臣算過賬,此時京官若恢復原俸,國家財政是可以承受的。因此,要請兩宮皇太后的示下,是否可以給京官這個恩典?”

    呦,這個“恩典”可就大了!

    慈安、慈禧對望一眼,心裡都不禁發熱:這是多大的“德政”啊!

    慈禧剛想說話,腦海中亮光一閃:恢復了京官原俸,再提“太后閱兵”,翰詹科道,哪裡還會有人好意思跳出來唧唧歪歪?

    她自然以為,這是關卓凡為了“太后閱兵”能夠順利成事,想出來的收買人心之舉。御姐的臉上,不由露出笑容。

    唉,收買人心確實是收買人心,不過,可不是為了神馬“太后閱兵”。

    慈禧微笑說道:“如果國家財力允可,這自然是大大的好事。只不過,閻敬銘肯掏這筆錢麼?”

    關卓凡笑道:“閻敬銘那裡,臣去跟他打饑荒。只要賬算明白了,閻敬銘雖然倔,可也不會不通事理。”

    慈禧含笑說道:“好罷,那就看你的本事了。嗯,這個事就這麼定了,你回去寫摺子吧。”

    雙方都很“見機”。關卓凡的意思,是請“上頭”直接下旨,則“聖恩浩蕩”,歸於兩宮;慈禧卻輕輕一推,把個偌大人情,推還給了情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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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爾帕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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