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史民國] 亂清 作者:青玉獅子 (連載中)

 
巴爾帕金 2014-5-16 16:37:58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2083 77496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7-5 11:58
第四十章 心障
        
    恭王說道:“佩蘅,你肯跟我交這個底兒,足見交情!嗯,如今你是怎麼打算的?”

    寶鋆從鼻孔中吐出氣來,“哼”了一聲,說道:“還能怎麼打算?無非‘躺倒挨捶’四字而已!”

    恭王微微一笑,說道:“本來你能這麼想是最好的——可是,我怕這不是你的本心。。。”

    寶鋆身子往後一仰,靠在椅背上,臉上已經換了嬉笑的神色,說道:“六爺,那你說我的‘本心’是什麼?難道是想殺人滅口、泯滅證據?”

    恭王凝視著寶鋆的眼睛,沒有說話。

    寶鋆一笑,垂下了眼瞼,慢慢啜著杯中的鮮紅的葡萄酒。

    恭王開口了,聲音平靜:“佩蘅,我相信這只是你的氣話。”

    頓了一頓,說道:“你聽我說,‘不枉法’,就是‘公罪’,‘交部議處’,不過擬一個‘失察’,處分亦不過‘降一級調用’,了不起‘降二級’,多大點兒事?”

    所謂“公罪”,是指員吏在公事上處置失措。與個人品行有污的“私罪”不同,“公罪”照例准予“抵消”。就是說,如果得過“加級”的獎勵,功過相抵,就不必降級。像寶鋆這樣的一品大員,一定有過多次的“加級”獎勵,如果只是“降級調用”,只要不是降得太狠,對他幾乎就沒有什麼實質性的影響。

    “這一層,如果你一時沒有想明白,做出一些無謂的舉動,小事整成了大事。可就劃不來了。”

    寶鋆嘻嘻一笑。說道:“六爺。你的好意,我能不明白嗎?可是,如果我收了錢呢?受了賄,就算‘不枉法’,也不能說是‘公罪’吧?”

    恭王緩緩說道:“這個案子,頂多查到黃芳基那兒,不會再往上查了。”

    黃芳基就是黃紹祖,“芳基”是他的字。

    寶鋆微微皺眉。說道:“不會再往上查了?——六爺,你有這麼大的把握?”

    恭王說道:“這個案子,不是閻丹初一個人在查。麟梅谷是沒有什麼主張的,刑部的事兒,要聽子穎的;瑞芝生也不是不曉事的人;至於琢如,更不消說了。”

    麟梅谷即麟昌,“梅谷”是他的字;“子穎”是方鼎銳的字;“芝生”是瑞常的字;“琢如”,當然就是曹毓瑛了。

    恭王的意思是,“會辦五大臣”之中,麟昌尸位素餐。可以忽略;其他四人,有三位都是“自己人”——閻敬銘是關卓凡的人不假。可是以三對一,何勞你寶佩蘅憂之深也?

    對恭王的這個看法,寶鋆卻大不以為然。

    先說瑞常。

    瑞常並非恭王的嫡系。肅順當權,瑞常頗受打壓。辛酉政變的時候,瑞常就站到了恭王這一邊。兩宮垂簾,恭王當國,瑞常復起,被派了九門提督的要差。恭王的這個安排,主要還不是獎勵瑞常“站對了隊”,而是為了籠絡蒙旗——瑞常是蒙古鑲紅旗人。

    那個時候,關卓凡是步軍統領衙門的左翼總兵,瑞常正是他的頂頭上司。

    瑞常雖然現已做到了協辦大學士,但在京的蒙員中,他其實算不得領袖。蒙員的領袖另有其人——文的是倭仁,武的是伯王。

    倭仁跟恭王是地道的政敵,和關卓凡的關係,卻頗為**。按理說,關卓凡辦洋務,激進之處,比恭王有過之而無不及,倭仁守舊,兩人應該水火不相容才對。但不知關卓凡使了什麼手段,倭、關二人,同在弘德殿“行走”,卻處得相當不錯。倭仁對關卓凡給小皇帝講的書,甚至有“苦心孤詣”的評語。

    安德海一案中,倭仁毫不猶豫地站在了關卓凡這一邊。

    關卓凡推行的政策,有很多肯定是倭仁不以為然的,但他很少表示明確的反對,基本上都是保持著沉默。

    而伯王,眾所周知,和關卓凡走得很近。伯、關的關係,遠比伯、恭的關係要來得密切。

    更重要的是,瑞常本來就不是鋒芒畢露之人,升了協辦大學士之後,性情愈加內斂,平素小心翼翼的,一副誰也不得罪的樣子。也是,他的年紀並不算太大,只要謹慎不出錯,殿閣大學士出缺,自然由他這個協辦大學士補上。既然熬啊熬啊就能熬到位極人臣,何苦冒偌大風險,介入風高浪急的政爭?

    因為以上種種,寶鋆認為,瑞常根本不是“緩急可恃”的人,不能指望著他在關鍵時刻為自己說話。

    恭王說曹毓瑛“更不消說了”,但寶鋆最不放心的,其實就是這個曹琢如。

    寶鋆早就認定,曹毓瑛已經站到了關卓凡的那邊,最起碼,一條腿已經邁過去了。還把曹琢如當成“恭系”的干將,未免一廂情願,自欺欺人。這個觀點,他或明或暗的,向恭王提過不止一次,但每一次,恭王都顯得不以為然。

    恭王總是說,曹毓瑛“沒有說過不該說的話,也沒有做過不該做的事”,或者,“琢如素有抱負,他只是想做事情,談不上倒向哪邊”,等等。

    除了嚴重懷疑曹毓瑛對恭王的忠誠度外,寶鋆自個兒,對曹毓瑛也是有心結的。

    辛酉政變之後,曹毓瑛入值軍機,但排名最末,是俗稱的“打簾子軍機”,軍機全班“叫起”的時候,基本上是沒有什麼說話的資格的。那個時候,曹琢如在寶佩蘅面前,不過小兄弟一個。現在呢?自己被關某人多方壓制,而曹毓瑛則氣焰愈熾,此消彼長,曹琢如的勢力、影響,侵侵乎要凌駕於寶佩蘅之上了!

    寶鋆既對曹毓瑛有此觀感,對之怎麼可能放心得下?不落井下石就很好了,還指望他雪中送炭?

    真正靠譜的,只有方鼎銳。可方偏偏是“會辦五大臣”之中,位份最低的一個。還有,這個方子穎,和關卓凡處得也不壞!

    想到這兒,寶鋆不由長長地嘆了一口氣。

    恭王也輕輕地嘆了口氣,說道:“我的話,你可能不以為然。佩蘅,咱們今兒把話說透些。瑞芝生不去說了——再怎麼著他也不會添亂的。你的心障,大約主要在琢如身上。”

    寶鋆眼中波光一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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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一章 密議
        
    恭王自失地一笑,說道:“琢如‘一條腿已經跨過去了’,大約不假。。。可是,縱然真是如此,又如何呢?”

    寶鋆心中一跳:這是恭王第一次在他面前承認曹毓瑛可能已經“改換門戶”了。

    “照你的想法,大約應該‘給他一點顏色看看’,叫他‘迷途知返’,最不濟也‘為後來者戒’,是麼?”

    寶鋆輕輕“哼”了一聲,沒有說話,但這個神態就是默認了。

    “你有沒有想過,咱們真這麼做,後果到底是什麼?曹琢如真的會‘迷途知返’麼?只怕另一條腿也跨過去了吧!真的能‘為後來者戒’麼?以關逸軒的簾眷,真的庇護不了曹琢如?只怕最終未能‘為後來者戒’,反而是‘為後來者心寒’吧!”

    寶鋆默然不語,臉上陰晴不定。

    恭王站起身來,走到窗前,將窗棱推開了一條縫,清冷的風鑽了進來,屋內悶熱渾濁的空氣為之一爽。

    恭王轉過身來,繼續說道:“曹琢如本性是個惇厚人,這一點,想來你也不會否認的。他的身子偏到了那邊,心裡面未必沒有歉疚之意。咱們大度一點,他的另一條腿,就很難也跟著跨過去。”

    “‘一腳踏兩船’,啊不,應該叫做‘一身踏兩船’,”恭王淡淡一笑,“有一個人做這個事情,其實著實不壞:在恭、關之間,溝通往來,彌縫嫌隙,難道不好過大夥兒撕破面皮。吹鬍子瞪眼。你吃了我。我吃了你嗎?——你倒是想一想,除了曹琢如,還有誰可以做這個事情?文博川?許星叔?”

    寶鋆微微動容,恭王的這個見地,他從未想過——實在是深得很了!

    關卓凡正在如日中天,如果不出特別大的變故,“恭系”想壓倒“關係”,短時間內。是看不到任何可能性的。既如此,就只能謀求和對方“共存共榮”——如此,就需要一個有足夠份量的、雙方都能接受的“中間人”,居間往來。仔細一想,恭王說的確實對,這個角色,除了曹毓瑛,不做第二人想了。

    文祥“正色立朝”,因為他的地位名望,特殊情況下。他可以代表恭王出面;但私下底的宛轉情商,並不適合文祥去做的。而許庚申。是“兩隻腳都跨過去了”的人——沒有足夠的中立性,份量亦略嫌不足,也不是做這種事情的合適人選。

    恭王重新坐了下來,說道:“我以為,‘會辦五大臣’之中,第一個要維護你的,只怕還不是方子穎,而是曹琢如!”

    寶鋆“嘿”了一聲,說道:“這個我不敢想,他不落井下石我就燒高香了!”

    恭王微微一笑,說道:“‘落井下石’是絕計不會的。還有,即便閻丹初,雖然十分憨倔,但也不是走路不看道、胡衝亂撞的人。辦這件案子,他也未必不知輕重、全然沒有分寸的。”

    寶鋆說道:“六爺,你的這個看法,我就不敢苟同了。閻丹初在戶部做的,還不算‘走路不看道、胡衝亂撞’嗎?”

    恭王嘆了口氣,說道:“戶部的事情,你有什麼不知道的?是該好好整頓一番的!閻丹初在戶部的所作所為,還真不能說有什麼不對。再者說了,咱們拉不下這個臉,醜人叫閻某人、關某人去做,又有什麼不好?”

    寶鋆微微一怔,想了一想,笑了一笑,說道:“六爺,你說的也是。”

    恭王說道:“關逸軒要整頓綠營,不想叫戶部從中添亂,找個軍費報銷的案子來做伐子,這是想得到的——未必是針對你我!而且,我總覺得,即便關逸軒、閻丹初要拿軍費報銷開刀,也不應該在此時動手。安徽這個案子,未必是他們的本意。”

    寶鋆說道:“六爺,你的意思是,現在關某人正在籌辦‘太后閱兵’,不及其餘?”

    恭王說道:“著啊!‘太后閱兵’之後,緊接著就是美國的那個‘訪華代表團’。這兩件,都是該他大大露臉的事兒——在這個點兒上,橫生枝節,未免不智。”

    寶鋆點了點頭,說道:“這倒也是。”

    恭王說道:“再有,安徽的事兒,麻煩得很。湘、淮、軒幾方,絞在一起;還有鹽政,一班發捻餘孽和鹽梟勾勾搭搭,朝廷和地方上的某些人,在裡邊也不見得沒有首尾。這些,和軍費報銷,都或多或少是有瓜葛的——這些事兒,你大約比我還要清楚。哦,對了,英翰還是旗下的。總之,要是我,不會拿安徽來動刀子——太麻煩了!”

    寶鋆一笑,說道:“說不定有人就想‘迎難而上’,趁這個機會,將安徽上下里外‘一鑊熟’呢?”

    恭王微笑著搖了搖頭,說道:“不大可能。”

    恭王提到的“發捻餘孽和鹽梟勾勾搭搭”,主要指的是李世忠。

    前文說過,關卓凡消滅苗霈霖之後,李世忠立即上書,以雙腳濕氣嚴重,不良於行,請求裁撤他的“豫勝營”,致仕回鄉養病。這個請求,朝廷當然立准,李世忠於是逃得一命,沒有落得和苗霈霖同樣的下場。

    李世忠控制兩淮鹽場,“豫勝營”雖然裁撤了,但兩淮鹽梟依舊出入門下,私下底還是稱他“壽王”,李世忠在安徽還是有很大的勢力。

    寶鋆說道:“如此說來,六爺以為,那個王永泰,上那兩個摺子,不是出自‘那邊’的指使?”

    恭王說道:“我覺得實在是不像。其他的不說,這種案子,真的要辦的話,應該事先暗地裡調查鉤沉,人證、物證都有了,才大舉發動。現在諸事不備,貿然發動,徒然打草驚蛇,有什麼好處呢?”

    說完了,才發覺自己的話裡,把寶鋆比作了“蛇”,恭王不由微微一笑。

    寶鋆微覺尷尬,不過承認恭王說的有道理。猶豫了一下,說出了甚難出口的一句話:“可是,這個王永泰,什麼‘十五萬’‘九萬’的,明顯是知道底細的……”

    恭王的嘴角,露出一絲譏嘲的笑容,說道:“王永泰受人指使,確定無疑,只不過指使他的人,不大可能是關逸軒。王某背後的人,必然是知道此案的底細的,也確定無疑。至於此人到底是何方神聖,難說的很。可能是戶部內部分贓不均,有人報復同僚;也有可能是安徽那邊出了什麼狀況。反正,不大像是衝著你我來的。”

    寶鋆眼睛一亮:恭王的分析,非常有道理!

    能知道安徽軍費報銷底細的,無非兩個地方:一個是戶部山東司,一個是安徽巡撫衙門。那麼,此案的舉發者,最大的可能性,就應該出自這兩個地方。

    寶鋆的聰明才智,本來不在恭王之下,但身在局中,關心則亂,又一味想著這是關卓凡在對付自己,所以始終念不及此,不由暗叫慚愧。

    思路既然打開,深想下去,便知道舉發者出於安徽的可能性是更大的。因為言官上摺,如果不是出於本心,也不是由關卓凡、恭王這類大佬指使,就必是“買參”。

    這種大參案,“買參”的價格數以萬金計,戶部上下,攏共才收了九萬兩,分潤下去,經手的司吏,人均不過幾千兩。就算因為分贓不均起了內訌,也不太可能花幾萬兩銀子打擊報復同僚,那不是做了虧本生意嗎?

    如果舉發者出自安徽,那麼又會是誰呢?難道有人和英翰有大仇,或者,想取英翰而代之?

    不論恭王和寶鋆兩個研議些什麼出來,案子既已發動,就不能輕易停下來。“順日祥”和“乾通盛”兩家銀號的掌櫃,被傳到了刑部秋審司,“八大聖人”開始問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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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二章 裝傻?
        
    說是“八大聖人”,但派出來審案的,只有兩位。。。其餘的六位,案子要定讞的時候,才會冒出頭來,開會“集議”。

    主審的兩位,一位叫做顏士璋,是秋審處的總辦;一位叫做剛毅,是“八大聖人”中最年輕的一位,身份還只是個“兼辦”。

    這兩位在歷史上都是頗有來頭的人物。

    原時空,兩江總督馬新貽被刺,刑部派往江寧覆審這件潑天大案的,就是顏士璋;而剛毅的名頭就更加響亮了,後世做到大學士,成為保守派的代表人物,力主廢黜德宗,鼓吹拳民可用,是慈禧向萬國宣戰的重要推手。

    需要留意的是,就個人品行而言,剛毅真正是人如其名,即清且剛,也頗當得起一個“毅”字。不論辦案、撫民、治河、理財,剛毅都算是一等一的好手。如果他不與大政,始終做一個技術官僚,歷史給他的評價,大約會與閻敬銘彷彿。惜乎剛毅深介政治,卻昧於大勢,終於站在了歷史的反方向上,救國之心變成誤國之舉,最後成為“清官比貪官更可恨”的典型。

    至於“寧與友邦,不予家奴”的傳言,考諸剛毅生平,獅子沒辦法相信,這種話出自清末最排外的剛毅之口,且也找不到任何權威的出處,只能認為,這是革命黨的一種宣傳策略了。

    言歸正傳。

    秋審司派出這兩位來審這個案子,是有講究的。

    顏士璋素有“虔誠持重”的風評,就是說。“政治敏感度高”。會平衡各方利益。辦案的時候,能夠權衡輕重,不至一味蠻幹。原時空,馬新貽被刺,大約是有清以來最棘手、最複雜的一件案子,顏士璋被挑去覆審馬案,足以證明他在這方面的功力了。

    至於剛毅,是剛剛進入秋審司。躋身“八大聖人”之列的。所謂“兼辦”,有“試用”的意思,總要辦過一兩件案子,才能“轉正”,成為“會辦”。雖說兩位主審,無分主從,地位平等,但有這層“資歷”的因素在,想來剛毅就算不以顏士璋馬首是瞻,也不會隨意發揮。使辦案的方向失去控制。

    本來,挑選主審司官的時候。麟昌和方鼎銳問過吳天樂,“騰不騰得出手來?”吳天樂很見機,說自己手頭上有好幾個案子,太忙了,這個案子,我就不出任主審了吧。

    大夥兒都知道,老吳可是關貝勒的嫡系人馬呀。

    “順日祥”的掌櫃叫做潘達成,安徽六安人。他的“順日祥”,業務的大頭,是安徽、山東和京城之間的匯兌生意。因此,“順日祥”不但和皖、魯聯繫密切,和皖、魯籍的京官往來頻繁,和戶部主管安徽、山東的山東司,也素有“互動”。安徽報銷軍費,銀錢由潘達成經手,甚至由他來為安徽和戶部兩邊牽線搭橋,是很合情理的。

    “乾通盛”的掌櫃叫做楊定時,山西平遙人,他的“乾通盛”,是地道的山西票號。

    潘達成、楊定時二人,此時的身份還是證人,不是嫌犯,所以顏士璋、剛毅兩位司官,沒有“升堂”,只是“便衣傳見”。

    先傳潘達成。

    潘達成是位小個子的中年人,雖然知道自己“攤上大事兒”了,但舉止尚算從容。

    顏士璋開口問道:“安徽的糧道李宗綬李道台,有沒有從安慶匯款子到你的‘順日祥’?”

    安慶,是其時安徽的省治。

    潘達成低眉順眼地說道:“回老爺的話,小人不曉得。銀號同行的規矩,是認票不認人,小號也是照此辦理的。”

    顏士璋和剛毅對視了一眼:這個傢伙,一開口就不說實話。

    銀號確實有“認票不認人”的規矩,但那是檯面上的;台底下,像李宗綬這種大主顧,銀號絕無不知其票誰人的道理。

    顏士璋說道:“鳳陽府的宋尊邦宋知府,有沒有拿票子到你那裡取過錢?”

    之所以這樣問,是因為根據已有的情資,宋尊邦先到京;李宗綬後到京,並且在京城勾留的時間不算太長。出入“順天祥”的,多是宋尊邦。據此可以大致判定:雖然李宗綬身為糧道,是安徽軍費報銷的“正辦”,但前期的“勾兌”,基本委託給了宋尊邦。

    更有力的證據是,宋尊邦和毛英章,原本就有頗深的交誼。

    潘達成說道:“回老爺,這是有的。”

    “哦?總共取了幾次?總數是多少呀?”

    “回老爺的話,攏共取了幾次,小人記不清爽了。不過,小號賬目明白,一筆一筆都好查的,回去查明了再來回老爺。總數小人倒記得清爽:剛剛好是十萬兩銀子。”

    十萬兩銀子?王永泰的摺子裡,軍費報銷的“部費”,戶部和安徽的“成交價”是九萬兩銀子。

    輪到剛毅開口了:“除此之外,你和李道台、宋知府還有什麼銀錢往來嗎?”

    “回老爺的話,有的。李道台在‘順日祥’借了兩萬六千兩銀子,保人就是宋知府。”

    顏士璋和剛毅不由又對視了一眼。

    剛毅說道:“這麼說,你和李道台的交情很不壞嘛。”

    潘達成皮笑肉不笑地說道:“交情談不上。小人是安徽人,李道台是本省的官員,又是糧道上的,小人在銀錢裡打觔斗,雖未謀過面,但李道台的大名,聽總是聽過的。再說,‘放京債’是很尋常的事情,這個,請老爺明鑑。”

    “兩萬六千兩不是小數字,你不怕倒賬嗎?”

    “回老爺的話,有保人呀。宋知府是現任知府,鳳陽府是大府,這樣的保人,‘放亰債’的最是信得過的。”

    “嗯,你說的也有道理。那麼,宋知府在你這兒取了銀子,李道台在你這兒借了錢,都派了些什麼用場啊?”

    “回老爺,這個小的可就不知道了。”

    京城裡的銀號,和官場來往密切,特別是外省官員進京賄托勾兌,人生地不熟,許多牽線搭橋的事兒,都由銀號來做;過付款項,更是要經他們的手。全然不知“都派了些什麼用場”,絕無是理。

    但這個和“不曉得匯款人名姓”一樣,銀號的說法,檯面上並挑不出什麼錯。銀號既要裝傻,如果不動刑,暫時是拿他們沒辦法的。不過,今兒也不是沒有收穫,至少搞清楚了李宗綬、宋尊邦在“順日祥”的“出項”是多少。

    再傳楊定時。

    情形彷彿,問“李道台有沒有從安慶匯款到你的‘乾通盛’”,也是答“不知道,同行規矩,認票不認人”,云云。

    不過,楊定時說,李宗綬到京後,到“乾通盛”取了兩萬四千兩銀子的款子——這次來取錢的,是李宗綬本人,而不是宋尊邦了。

    除此之外,“乾通盛”和李、宋二人,沒有更多的銀錢往來了。

    問“知不知道李宗綬取款何用”,自然也是答“不知道”。

    問完了話,兩個銀號掌櫃交保飭回,隨時等候再次傳問。

    顏士璋和剛毅商議,認為以取款的數額來看,很可能安徽在“順日祥”那兒,有一個公款的戶頭,專辦軍費報銷,應該重點調查;而“乾通盛”的戶頭,應該是李宗綬的私項,相對沒有那麼重要。不過,私項不見得不能辦“公事”,一樣不能放過了。

    這個案子的關鍵,在於宋尊邦、李宗綬從“順日祥”、“乾通盛”取出的款子的流向,如果能夠證明,其中確有流進毛英章或戶部某某手裡的,那麼,就算“通賄有據”,案子就有了突破口。

    還有,安徽方面,為辦軍費報銷,到底匯了多少錢到京城,於此案鉤沉也很重要。因為“進項”和“出項”一經對比,便能夠暴露很多問題。

    為此,李宗綬、宋尊邦必須到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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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三章 掌嘴!
        
    李宗綬、宋尊邦如果到案,當面接受質詢,不論他們倆事先做了什麼安排準備,十多萬兩的銀子的去向,一一整理交代清楚,若有情弊,不露馬腳是不可能的。。。

    不過,這要請旨。

    顏士璋和剛毅找到麟昌的時候,正好方鼎銳也在場。聽了二人的要求,麟昌愣了一愣,望向方鼎銳,說道:“子穎,你看?”

    方鼎銳說道:“這是應該的,就請大司寇領銜,我附議,咱們一起出奏吧。”

    於是,由刑部堂官出面,奏請飭下安徽巡撫英翰,著令李宗綬、宋尊邦“迅速來京,赴部聽候質訊”。

    上諭照準。

    這下子,黃紹祖和毛英章兩個,終於坐不住了,上摺自請“解職聽勘”。

    上諭很快下來了。

    毛英章的要求“照準”,“著聽候查辦,毋庸在軍機章京上行走”。不過,沒有“解職”的字眼。

    對黃紹祖,卻另有說辭:

    “戶部侍郎黃紹祖力求罷斥,懇請再三。黃紹祖歷任府道臬藩,至於部堂。該員素來著有政聲,辦事少有貽誤。朝廷簡任大臣,一秉至公,黃紹祖受恩深重,惟當黽勉趨公,力圖報稱,仍著照常入直,不得引嫌固辭。”

    對這道上諭,不同的人,有完全不同的解讀。

    有人認為,毛英章雖被趕出軍機,但黃紹祖不但無恙,上諭中還頗有獎勉之語,表示“上頭”並無意“大辦”此案,會“適可而止”的。

    有人不以為然。毛英章如果身陷囹圄。黃紹祖豈能獨善其身?現下的輿論。早已將毛、黃二人視為一體,辦毛而不辦黃,何以示天下以“一秉至公”?慰留黃紹祖,怕只是“上頭”的“緩兵之計”。畢竟,正二品的大員,沒有確鑿的受賄的證據,不好輕言罷斥。證據齊了,火候夠了。自然就輪到黃紹祖了!

    還有人話裡話外地暗示:軍機處某大佬,和黃紹祖“一榮俱榮,一損俱損”,當然要全力維護黃某人啦。

    辦慣案子的人,對這道上諭,有更準確的理解:對黃紹祖的“慰留”,只是“官樣文章”,不代表“上頭”對黃的處置有任何的傾向性,因為案子還沒有辦到黃紹祖那兒,黃紹祖還“遠著”;而將毛英章撤出軍機。“聽候查辦”,卻是對辦案“水落石出”的明確支持。因為李宗綬、宋尊邦一到,就要牽扯毛英章了。

    顏士璋和剛毅兩個主審官,頗受鼓舞,尤其是剛毅,一副摩拳擦掌的架勢。

    “聘公!”剛毅說道,“‘上頭’頗有期許!李宗綬、宋尊邦到案之前,刑部一定要拿出一點紮實的證據來——不然怎麼能打他們一個下馬威?我看,潘達成要再審一次!還有,要開審戶部山東司的書辦!”

    顏士璋沉吟說道:“潘達成當然要再審,戶部的書辦也該問。只是,如果潘某人還是一副牛皮糖的模樣,如之奈何?”

    剛毅獰笑了一下,說道:“如果他還是不知好歹,說不得,就只好動刑了!”

    顏士璋不說話,臉上是不以為然的表情。

    不是說不能動刑,而是“八大聖人”問案,自高身份,向來以推求因果、勘磨案情為能事,能不動刑就不動刑。一動了刑,難免招“屈打成招”之譏,似乎便“落了下乘”,隱隱然有“丟了面子”之嫌。

    剛毅說道:“聘公放心,我不動大刑。不過小懲大誡,叫他迷途知返而已。嗯,我這個,不算霹靂手段,卻是菩薩心腸!”

    剛毅的這番道理,用現在的話說,就是“防止某某在錯誤的道路上愈走愈遠”。

    另外,這個案子裡邊,銀號掌櫃掌握相當內情是一定的,倒不存在“屈打成招”的問題。

    顏士璋有沉吟了片刻,說道:“好吧,如果潘某還是執迷不悟的話,就照你說的辦。”

    再審和初審相比,情形全然不同了:顏士璋和剛毅公服升堂,潘達成下跪回話。有提牢廳的差役,帶齊了“傢伙事兒”,在堂下伺候著。

    看到這副架勢,潘達成原先從容的神態沒有了,跪在地上,臉色蒼白。

    正式問案之前,剛毅先疾言厲色:“今兒問案,倘若有人仍然意圖狡飾,滿口胡柴,難免自討苦吃,勿謂言之不預也!”

    顏士璋開口問道:“潘達成,銀號的‘例規’,你當我們不知道麼?你們和京城大小衙門、六部司官書辦,互有來往,有人想捐個官兒,請個誥封,都由你們經手;應入官的銀錢,都由你們代繳——這都過了明路了!關係如此密切,銀號收到的款子,由誰匯出,數額多少,又是怎麼支出去的,豈有全然不知之理?你老實交代,安徽糧道匯來的款子,總數多少?都用到了什麼地方去了?”

    潘達成身子微微發抖,勉強笑道:“回老爺,這個,老爺也說‘過了明路’的……這個,過不得明路的用項,小號奉公守法,是不好插手的……因此,安徽糧道的事情,小人實在是不知底細。這個,還請老爺明鑑。”

    重壓之下,潘達成的回答非常不得體。“過不得明路的用項”云云,等於自認安徽方面在京有不法情事——這可不就是“知道底細”了?

    顏士璋和剛毅對視一眼,都是微微一笑。

    轉回頭來,剛毅開口了,聲音冰冷:“看來是‘不到黃河心不死,不見棺材不掉淚’了!”

    大喝一聲:“來人,掌嘴!看他知不知道‘底細’!”

    堂下差役轟然答應,立時上來了三個,兩個一左一右,挾制住了潘達成,其中一個揪住潘達成的辮子往後一扯,潘達成便被迫仰起臉來。第三個差役帶上了皮巴掌,對準了潘達成的臉,左右開弓,落力狠抽。

    潘達成“嗚嗚”慘呼,只抽了十幾巴掌,便口齒不清地叫道:“知道了!知道了!”

    人犯招供,一般都說“我招,我招”,“知道了,知道了”的說法倒是少見,行刑的差役一時沒有反應過來,未能立即住手,潘達成又白白挨了兩巴掌。

    潘達成已是滿口鮮血,剛毅吩咐堂下拿水和痰盂上來,叫潘達成漱了漱口,然後“老實供述”。

    潘達成確實老實了,說安徽糧道匯到“順日祥”的款子,是辦軍費報銷用的,總數是十二萬兩,宋尊邦已支走了十萬兩,銀號裡還存有二萬兩。

    這十萬兩具體派了什麼用場,潘達成說他確實是不大清楚。這次辦軍費報銷,安徽方面一直非常小心,都是宋尊邦支了銀子,在外面自行奔走,重要關節,基本上沒有假手“順日祥”。

    不過,潘達成說,宋尊邦在“順日祥”支走的銀票,其中有兩張是由“廣積盈”銀號來兌現的,數額各是五千兩。

    這是非常重要的線索!

    證明:有人收了宋尊邦的銀票後,又存到了“廣積盈”裡邊,如果存款人是毛英章或戶部書辦,那麼這個案子就算有了實質性的突破了!

    而且,安徽軍費報銷早已奏結,為什麼還在“順日祥”裡存著兩萬銀子不動?似乎並不是錢多得花不完——不然,也不必和戶部討價還價那麼久,亦不必還要向“順日祥”借款兩萬六千兩了。這剩下的兩萬銀子,也是很有意思的事情!

    剛毅十分滿意,說道:“這才像話!——你既然涉案不深,何苦為他人頂缸?白吃苦頭?嗯,還有什麼要供述的?一併說出來,老爺我可以為你求情減罪!”

    潘達成皺起眉頭,想了半天,終於苦著臉說道:“回老爺的話,實在是沒有了。”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7-5 11:59
第四十四章 坦承
        
    瞧潘達成的樣子,也確實沒有更多的“料”可挖了。。。剛毅叫潘達成在供詞上畫了押,著差役將他帶了下去。

    “乾通盛”的掌櫃楊定時,知道潘達成吃了苦頭,上得堂來,幾乎不待兩位司官發問,就說了李宗綬從安慶匯款的數字:兩萬四千兩。

    李宗綬到京之後,從“乾通盛”支出的,就是二萬四千兩。這麼說,匯到“乾通盛”的錢,已經全部取出來了。

    至此,大略搞清楚了:安徽匯到京裡的款子,公款十二萬兩,私款二萬四千兩,加在一起是十四萬四千兩;李宗綬、宋尊邦在京各種支出,取出的存款加上“順日祥”的借款,一共是十四萬六千兩。除此之外,在“順日祥”裡,還留了兩萬兩沒動。

    剛毅和顏士璋略略商議之後,一邊命人去傳“廣積盈”的掌櫃,一邊開始提問戶部山東司的書辦。

    問書辦的情形,和問銀號掌櫃的情形,又不一樣了。

    到案的書辦,有的是現任,有的是已被閻敬銘革了職,叫差役從家裡拎了過來。但不論是誰,都一口咬定,安徽軍費報銷,一切照規例辦理,沒有任何索賄受賄的情弊。

    一來,大約這班現任、前任書辦,都已訂立“攻守同盟”;二來,這班人精熟部例,雖然當的不是刑部的差使,但曉得這種案子,不是謀反大逆,不是殺人放火,秋審司難得動用大刑,小小的苦頭熬過去。才不會有罪成後的大苦頭吃。

    因此。這班書辦。並未被顏士璋和剛毅的虛張聲勢嚇倒,二、三十下皮巴掌,也盡熬得住,有人牙齒都被打落了兩顆,還是熬刑不招。

    顏士璋和剛毅不由為之氣沮,也確實不好動用大刑,只能先將嫌犯押了下去,等著“廣積盈”的掌櫃傳到。

    然而。“廣積盈”的掌櫃卻未能傳到。

    差役回報,“廣積盈”的夥計說,掌櫃的出遠門辦事去了。問去了哪裡、辦什麼事、什麼時候回來?卻是支支吾吾,語焉不詳。

    這就有問題了!

    顏士璋和剛毅都是精神一振,商量了幾句,命差役再跑一趟“廣積盈”。

    剛毅冷笑說道:“‘跑的了和尚跑不了廟’!叫銀號的夥計給帶話:我給他們掌櫃一天的時間,明兒此時還不露頭,我就由頭至尾,徹查‘廣積盈’的賬目!再不露頭,我就封他的鋪子!怎麼。這麼大個產業,都一股腦兒地不要了嗎?”

    這一記威脅。非常有效,第二天上午,“廣積盈”的掌櫃就來刑部“投案”了。

    這位叫做孫鴻生,乃是北京本地人士,穿戴講究,形容利落,一看就是那種渾身上下都是“消息”的人物。

    孫鴻生自然不肯承認“畏罪潛逃”,只是說鄉下的親戚和人生了糾紛,自己趕著過去幫著調和料理。事發倉促,銀號裡的夥計不知裡就,怠慢了官差,抱歉得很。

    兩位司官也不去管他這套說辭,顏士璋問道:“你的‘廣積盈’,可曾收到過兩張‘順日祥’的票子,數額各是五千兩的?”

    孫鴻生恭恭敬敬地說道:“回老爺的話,收到過的。”

    “嗯,這一萬兩銀子,是哪個存到你的銀號裡的?你們認得還是不認得?”

    顏士璋和剛毅都以為孫鴻生會說“不認得”,或者“認票不認人”什麼的,沒想到孫鴻生說道:“回老爺,認得的,是軍機處的毛英章毛老爺。”

    顏士璋和剛毅相視而嘻。

    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

    孫鴻生說,他的“廣積盈”,和毛英章素有往來。今年三月份的時候,毛英章拿了兩張“順日祥”的票子,存入“廣積盈”,換了“廣積盈”的銀票。

    顯而易見,這是毛英章的“金蟬脫殼”——不直接使用“順日祥”的銀票,以免落下話柄。

    可以傳毛英章了!

    當然,還是得先請旨。

    刑部堂官乃再次出奏,先指責戶部山東司司官“難保無知情故縱情弊”,應“查取職名飭令聽候查辦”;再說毛英章,“舉止可議,給事中王永泰所參,草蛇灰線,未必無因”,但“毛英章曾效走樞府,未經解任,不便傳訊”,因此,“奏請特旨飭令毛英章到部質對,自求清白”。

    奏摺遞上,上諭頒下,所求不但“照準”,而且加碼:毛英章“解任聽候傳質”。

    就是說,毛英章不但被趕出了軍機處,還被趕出了鴻臚寺,已經“無官一身輕”。還好“解任”不是“革職”,品級還在。不過,二者相距,也就一步之遙了。

    這代表案情已經擴大,朝野上下,都有“山雨欲來風滿樓”之感。

    秋審司派出一個筆帖式、兩個差役,去傳毛英章。

    毛英章倒還把持得住,官派未倒,皺著眉頭說道:“上諭是‘聽候傳質’,這個‘質’,自然是和李宗綬、宋尊邦對質,怎麼,李、宋二人已經到京了嗎?”

    筆帖式一笑,說道:“跟誰對質不是對質?上諭可沒說跟誰對質!你老這就請吧,別磨蹭了,早去早回,不也很好嗎?”

    到了刑部,因為毛英章畢竟只是“解任”,不是“革職”,而且科名也早,顏士璋和剛毅還是以禮相待,三個人便衣相見,隔桌對坐,有如閒談。

    毛英章字琴西,顏士璋、剛毅二人稱他“琴翁”,相當客氣。

    先問“琴翁”和李宗綬、宋尊邦的交誼。

    毛英章說道:“我同宋小思是世交,同李善徵,之前卻沒有任何往來。不過,這一次他們來京報銷軍費,因為宋小思的關係,三個人在一起吃過飯,也受過李善徵的一百兩銀子的節敬,這就慚愧得很了。”

    宋尊邦字“小思”,李宗綬字“善徵”。

    外官對京官,素有“冰敬”、“炭敬”、“節敬”,毛英章是軍機章京,俗稱“小軍機”的,身處樞府要地,更是外官重點交結的對象。這一類外官對京官的“接濟”,在當時並不視為貪賄,亦非此案的重點。毛英章把這個拿出來說事,反倒讓人隱隱覺得有轉移焦點、避重就輕的味道。

    顏士璋微微一笑,說道:“安徽軍費報銷一案,物議沸騰,頗有人指琴翁代李道、宋府關說戶部相關人等,此事,不曉得琴翁何以自清呢?”

    毛英章搖頭說道:“哪有此事?我和黃芳基是同年,李善徵確是問過我,是否可以代為引見?我想我如果只是個鴻臚寺少卿,給皖員帶個話,黃芳基見也好,不見也罷,是他自個的事,倒也無妨;可我還兼著軍機處的差使,身份不同,此舉就頗有不宜了。因此婉拒李善徵所求,請他們還是公事公辦的好。”

    顏士璋和剛毅互相看了一眼,彼此微微頷首,意思是不跟他廢話了。

    剛毅盯著毛英章說道:“有人指認,琴翁拿了‘順日祥’的兩張銀票——一共一萬兩,存到了‘廣積盈’裡邊,換成了‘廣積盈’的銀票,可有此事?”

    毛英章似乎微微一怔,隨即說道:“確有此事。”

    顏、剛二人見他坦然承認,倒是頗出意外。

    剛毅說道:“那麼請教,‘順日祥’的這兩張票子,琴翁是哪裡得來的呢?”

    毛英章說道:“這是宋小思給我的。”

    顏士璋、剛毅二人大出意外:這麼痛快就認了?!

    毛英章淡淡一笑,說道:“兩位不要想左了。宋小思以前做知縣,虧空了公款,交代的時候,是我拿自己的房子借了給他抵債的,這筆錢,是他還我的房價款。”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7-5 12:00
第四十五章 味道
        
    顏士璋、剛毅兩個,萬沒想到毛英章居然還有這一招,一時間不由都滯住了。。。

    毛英章緩緩說道:“房屋買賣過契,都有憑據;至於宋小思給我的借據,付清了房價款之後,自然是還給了他。宋小思不日到京,兩位一問,便知端的。”

    房屋買賣,大約不假;“借據”云云,毛、宋二人,完全可以勾連偽造,何足為憑?

    明知這一萬兩必是賄銀,然而現在竟無法駁他。

    不但不能指其受賄,還有,這兩張銀票雖然出自“順日祥”,也不能就說是李宗綬、宋尊邦“挪用公款”。因為,李宗綬還從“順日祥”借了兩萬六千兩,這筆錢,不好就認定是公款。

    到時候,宋尊邦可以說,這是李宗綬借給他的;或者,跟毛英章一個套路:這是李宗綬“還”給他的,他再“還”給毛英章。

    就算有什麼情弊,也是李宗綬和宋尊邦之間的事情,毛英章這兒,竟是可以推得乾乾淨淨。

    怪不得“廣積盈”的掌櫃孫鴻生如此“順攤”,一問便直承毛英章其事,原來人家在這兒堵著道呢。

    第一次傳孫鴻生,他沒有到案,大約確實不是“畏罪潛逃”——而是連夜和相關人等商量怎麼應對吧。

    剛毅暗暗咬牙:好,我就等著李宗綬、宋尊邦到京,看看他們兩個,是不是真肯拿全副的身家性命來維護你!

    一邊轉著狠念頭,一邊和顏士璋相互示意:今天就問到這裡吧。

    顏士璋“呵呵”一笑,說道:“好。等李道、宋府進了京。再請琴翁移玉吧。”

    然而。李宗綬、宋尊邦進京的事情,卻出了幺蛾子。

    安徽巡撫衙門奏報:李宗綬得了重病,不良於行,糧道現已由他人署理。“懇請刑部遣派得力幹員,赴安慶查問端詳”,“並該員情形,遣送入京,路途勞頓。究否得宜?”

    而鳳陽府知府宋尊邦,不久前請假回籍掃墓,現在尚未歸皖,省裡已派人赴江西贛州催促,云云。

    什麼情況?!

    算算日期,李宗綬“得病”,宋尊邦“掃墓”,都在王永泰上摺之前,而非其後,因此。你還不能說他們“逃避調查”什麼的。但是,天底下真有這麼巧的事情嗎?!

    省裡面的應對。也挑不出什麼毛病。

    “得了重病”的那個,“懇請刑部遣派得力幹員,赴安慶查問端詳……並該員情形,遣送入京,路途勞頓,究否得宜?”

    “回籍掃墓”的那個,也派人去找了。

    都是題中應有之義,“標準程序”。

    剛毅大為氣悶。

    安慶在長江邊上,離北京遠著;江西還在安徽南邊,而宋尊邦的原籍贛州,更在江西南端,離北京就愈加地遠了。這一來一往,遷延時日,這個案子,真不知道要拖到什麼時候才能“水落石出”?

    只好一面派人去安慶“查問端詳”;一面行文安徽、江西,嚴辭飭令兩省,“迅速解送宋尊邦到案”。

    有人氣悶,有人卻暗暗鬆了口氣。

    無論如何,李宗綬、宋尊邦為此案關鍵,他們倆不到案,案子便無法向前做實質性的推進,只好是暫時擱住了。

    安徽軍費報銷案是暫時擱住了,熱鬧事兒可是一件接著一件,“怎麼也停不下來”。

    這不,“中美聯合艦隊司令官”杜立德,“進京受爵”來了。

    挑這個點兒叫杜立德“進京受爵”,是關卓凡的意思,主要的目的,是為“太后閱兵”預熱,加把火,添把柴,宣個傳,造個勢。

    金發碧眼的洋籍高官,在天子腳下封爵受賞,會引起意料之中的轟動。如前所述,這個轟動,在當下的中國,不論對改革派還是對保守派,都算摸到了g點,都算地道的“正能量”。

    “洋人受爵”,可以“加持”緊隨而來的重頭戲“太后閱兵”;兩者效應疊加,能夠起到進一步逼迫保守勢力對外來事物“免疫”的作用,為接下來實施更多的、更激烈的改革措施鋪路。

    另外,“中美聯合艦隊”的編制仍在,而且要一直維持到美國“訪華代表團”回國的時候。杜立德身為“中美聯合艦隊司令官”,中國海軍的兩艘巨艦“翁貝托國王號”和“杜里奧號”——尚未正式命名,暫不稱“冠軍號”和“射聲號”——受軒軍海軍提督和中美聯合艦隊司令官“雙重領導”,暫時可以算作仍在杜立德麾下。

    此次“太后閱兵”,海軍部分,這兩艘巨艦是當然的主角,要上演一系列重磅戲碼。從這個層面說,“太后閱兵”,杜立德也要“辦差”的。

    杜立德受爵之後,在中國的太後面前,就有了“臣”的身份,先可以“扈從”太后出京;後到了天津,更可順理成章,指揮中美聯合艦隊,參與閱兵事宜。畢竟,“翁貝托國王號”和“杜里奧號”體型雖巨,但若僅僅這兩位參加海上閱兵,形容未免孤單了一點。關卓凡的打算,是把泊在天津的美艦,統統拉過來排隊,以壯聲勢。

    杜立德以中國的一等男爵的身份,辦這個“大差”,不但名正言順,而且載諸史冊,亦是佳話一段啊。

    杜立德由軒軍海軍提督丁汝昌陪同進京,一路上各種驚嘆興奮好奇。在日本的時候,丁汝昌並不覺得杜立德話癆,但這一趟同行,到了後來,對杜將軍問題之多,也有窮於應付之感。

    事實上,丁提督也是第一次進京,杜將軍的許多問題,也實在不大答的上來。好在隨行還有幕僚,勉強滿足了杜將軍的求知慾。

    一行人由盧溝橋入崇文門,崇文門稅吏刁惡,天下有名,但事先已收到嚴令:不得為難杜司令和丁提督。

    入城之後,丁汝昌以從一品大員入覲,照例要先到宮門外遞折請安,這是“指定動作”,不足為奇;奇的是,杜立德這個如假包換的洋鬼子,居然和丁汝昌一樣,一起來到宮門外,也遞上了三份請安的“黃摺子”——兩宮皇太后和小皇帝一人一份。

    一切都依足了中國官場規矩。

    這可不是臨時起意,而是事先安排好的,而且還是出自杜立德本人的要求。摺子裡邊的行文,也非常合乎規式,“臣中美聯合艦隊司令官杜立德恭請聖安”,云云。

    杜立德將軍為了這次北京之行,事先是很做了一番功課滴。

    洋鬼子遞請安摺子,別說見,聽都沒有聽過啊。接摺子的內奏事處太監,嘴巴張得大大的,容易合不回去。

    黃匣子一溜煙地遞進了長春宮,正巧兩宮皇太后在一處進晚膳,打開摺子,兩個女人,母后皇太后不由“哎呦”連聲,聖母皇太后也難免瞪大了眼睛。

    不算華爾、福瑞斯特、白齊文這班已入了籍的,洋鬼子稱臣、請安,得上溯到聖祖跟前的湯若望、南希仁了吧?

    此念一起,便有康熙盛世的光景即將重現於今日之感了!

    兩宮皇太后很是感慨了一輪,其中又不免嘆息於“他”的勞績功勛。仔細一想,就連華爾、福瑞斯特、白齊文他們入籍,其實不也是因為“他”?

    慈禧腦海中閃過幾個字眼:這算不算“再造之功”?

    慈安突然想到了什麼,輕聲地嚷嚷起來:“哎呦,給這個洋鬼子授了爵之後,咱們是不是還得接見他?”

    慈禧說道:“不曉得禮部的儀注是怎麼擬的?明兒軍機叫起,問一問‘他’!不過,照規矩,大臣蒙恩受賞之後,是要入宮覲見謝恩的。”

    慈安又“哎呦“了一聲,輕輕拍了拍自己的胸口,說道:“我這輩子就沒有面對面地見過洋人!可是有點嚇人!”

    慈禧微微一笑,說道:“有什麼好怕的?不過也是兩個眼睛一個鼻子一個嘴巴。只是,我聽說……”

    說到這兒,又是微微一笑,打住了。

    慈安好奇,說道:“只是什麼?你說呀!”

    慈禧壓低了聲音,說道:“我聽說,洋鬼子身上,都有一股彷彿狐臊的味道,要多灑香水兒在身上,方能遮掩過去呢。”

    慈安大驚小怪地“啊”了一聲,說道:“男人也灑香水兒嗎?”

    慈禧說道:“聽說男女都是一樣的!”

    慈安笑道:“那可太稀奇了!”

    一轉念,說道:“什麼叫‘男女都是一樣的’?洋女人的身上,也有那股狐……什麼味道嗎?”

    慈禧說道:“那是自然的……”

    慈安再次“哎呦”了一聲,說道:“那‘他’的兩位洋姨太太……”

    母后皇太后臉上一紅,打住了話頭。

    對面,聖母皇太后的臉兒也微微地紅了。

    一時間,姊妹倆都泛起了異樣的心思。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7-5 12:00
第四十六章 洋鬼子和洋鬼子的東西
        
    杜立德進京受爵,由禮部主其事。。。可是,就跟兩宮皇太后會見和櫻天皇一樣,禮部從來沒有辦過這樣的差使。其他的不說,單是安排杜立德在北京的住宿,便一人一張嘴,眾說紛紜,莫衷一是。

    最簡單的法子,是請杜立德住回美利堅的公使館。但杜立德堅決不干。杜立德並不以美國外交人員自況,他此行所作所為,一切以淡化美利堅公職人員身份、強化大清國一等男爵身份為要——你叫我去住公使館,我還不如去住客棧呢。

    當然不能叫人家真的去擠客棧——那樣一來,那間客棧不是變成看猴戲的地方了嗎?

    真的應該趕緊開辦“符合國際標準”的豪華賓館啊。

    禮部有人說,那麼就把“杜司令官”安排到“會同四譯館”吧。

    “會同四譯館”是禮部下屬的一個機構,前明和國初,有過“會同館”、“四夷館”、“四譯館”等等名字,主要的差使,是翻譯外語和接待外賓。

    只是,這個“外”,“外語”也好,“外賓”也罷,指的都是“外藩”,就是越南、朝鮮、緬甸、琉球這一類藩屬。雖然日本、波斯這種並非真正意義上的“外藩”的國家,也胡嚕包括在裡邊,但總的來說,“會同四譯館”只是一個接待藩屬使節、而且還是較低級的使節的地方。

    這種地方,拿來接待“友邦”的高級將領,似乎不大合適。

    再者說了,“會同四譯館”下邊。以國別分館。把“杜司令官”塞到哪個分館裡呢?“暹羅館”還是“蘇祿館”呢?反正沒有“美利堅館”。

    最後。請示過關貝勒之後,禮部決定,滿足杜立德的要求,只將其視為“候任”的一等男爵。如此,杜立德之“進京受爵”,就多了一層“等候陛見”的意思,於是,杜司令官和丁提督一起。結伴住進了冰盞胡同的賢良寺。

    前文有過介紹,賢良寺原是雍正朝的老怡親王允祥的別邸,精緻清潔,四圍幽靜;另外,賢良寺靠近紫禁城的東華門,入宮方便,後來便成為專門接待進京覲見的封疆大吏的公館。

    這個地方,關卓凡住過,左宗棠住過,安排杜立德入住此地。算是“禮遇甚隆”,十分之給面子了。

    杜立德固然大為滿意。丁汝昌也算意外之喜。提督雖然是從一品,但清末的武職不值錢,從一品的提督,要受從二品的巡撫的節制;甚至,被藩、臬壓著,也是尋常事。提督入京陛見,身上如果沒有其他的兼職,是沒有資格入住賢良寺的。這樣說起來,丁汝昌倒是沾了杜立德的光。

    安頓下來之後,杜立德可沒閒在亭台館榭之中,而是立馬就拿著新制的“手本”和“名刺”——同中國官員的一模一樣,穿著黑色燕尾服,戴著圓頂禮帽,由翎頂輝煌的丁提督陪著,施施然出門“拜客”了。

    杜立德一共拜會了這麼幾位中國官員:恭王、關卓凡、朱鳳標、文祥、萬青藜、曹毓瑛、郭嵩燾。

    關卓凡和杜立德算是“戰友”,杜立德“進京受爵”之幕前幕後,都由關卓凡一手操縱,杜將軍拜訪關貝勒,不過走個過場——當然,借見面的機會,叮囑一番,把“相關工作做得再細一點”,也是必要的。

    其他幾位拜訪的對象的選擇,都有講究。

    恭王和關卓凡並為首輔,同時主管總理各國事務衙門。文祥兼著總理各國事務大臣。郭嵩燾是“顧問委員會”的“主任委員”。杜立德雖不肯自居外交使節,但他的事情,在中國畢竟屬於“洋務”的範疇,而中國的“洋務”,在中央層面,由總理各國事務衙門和“顧問委員會”負責。拜訪首輔,是禮貌;拜訪總理各國事務衙門和“顧問委員會”的主事者,則扣著“洋務”,算是題中應有之義。

    曹毓瑛是兵部尚書,杜立德是現役軍職,拜訪中國的兵部堂官,“單位對口”,也是很自然的事情。

    朱鳳標是武英殿大學士,萬青藜是禮部尚書,杜立德拜訪這兩位,可就匪夷所思了。

    朱鳳標和萬青藜本人,更是大大出乎意料。

    可負責通知此事的軍機章京帶過來的理由卻令人無法反對:杜立德“進京受爵”,主其事者正是禮部,當事人拜訪“接待單位”的“主管領導”,難道不是天經地義的嗎?

    萬青藜瞠目以對。

    朱鳳標也曉得了為什麼自己要和洋鬼子會面了:禮部“管部”的大學士,正是他朱中堂。

    這個彆扭啊!

    雙方會面,該如何見禮呢?還有,都說些啥好呢?——對了,不管說啥,不都是“雞同鴨講”嗎?我們可聽不懂洋文啊!

    都無妨的。先說見禮。洋人見禮,都興拉手,咱們不興這個,就作個揖好了——咱們作揖,洋人鞠躬——看,禮節上面簡單得很。

    再有,聽不懂洋文沒有關係,同行的丁提督會說洋文,他可以充當通譯。至於說什麼,不過是“今天的天氣呵呵呵”,路上辛苦了,家裡人可好?等等等等。

    不過,話雖如此說,關卓凡其實並未輕忽朱鳳標和萬青藜的顧慮。為儘量減輕這兩位“傳統意義上的讀書人”首次直面洋人的手足無措感,關卓凡親手擬了一張單子,上面的內容,是在這種場合如何進止、說些什麼——既契合朱、萬二人的身份,也符合一般國際交往的慣例。

    這份“小抄”,發揮了相當的作用。會面的時候,朱鳳標、萬青藜“照本宣科”,杜立德也沒有隨意發揮,會面的過程,其實相當順利。而杜立德對中國官場會面的規矩,事先做了足夠的瞭解,一切中規中矩。

    見朱鳳標的時候,杜立德稱其“朱中堂”——雖然怪聲怪調,但不需要丁汝昌翻譯,朱鳳標就能聽出這個洋鬼子是怎麼稱呼他的;見萬青藜的時候,杜立德稱其“萬部長”,翻譯過來,當然還是“萬尚書”。聽著雖然略覺彆扭,但總不成叫“文翁”、“文公”啥的?

    萬青藜字文甫。

    臨告辭的時候,這個洋鬼子居然有禮物致送。

    杜立德送給朱、萬二人的禮物是一樣的:一塊大大的金懷錶。

    這份禮物,既貴重,又實用;而且,雖然新奇,但洋務辦了這些日子,懷錶這個東西,即便在衛道守舊之士那兒,也不再被視作“奇技淫巧”。因此,不論朱鳳標,還是萬青藜,對這份禮物,都是可以欣然接受的。

    除此之外,每人還有八支紅葡萄酒。

    這種洋酒,朱鳳標和萬青藜都是聞名已久的了,但在北京,即便達官顯貴,也只有恭王、關貝勒這種既洋派、又有“來路”的人,才能喝得上這種酒。而這種酒,大約也不能算作“奇技淫巧”了。

    杜立德還在一邊絮絮解說,“葡萄酒養顏活血,藥性王道,對上了年紀的人,尤其有益。”

    “朱中堂”和“萬部長”,都是滿面笑容,表示“杜將軍厚賜,受之有愧”。

    會面之後,會面之前的彆扭忐忑,基本煙消雲散。洋鬼子和洋鬼子的東西,看來也不是那麼討人厭嘛。

    借禮部“主杜立德受爵事”這個由頭,安排或者說逼迫朱風標、萬青藜和杜立德會面,出於關卓凡的精心策劃。

    禮部掌禮儀、制度,許多的改革措施,不可避免地,伴隨著禮儀、制度的改革,這些,需要禮部的配合;同時,禮部本身也是改革的對象之一。但禮臣的職責是維護制度,向來最為保守,因此,要抓住機會,為禮臣對待新鮮事物的態度“脫敏”。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7-5 12:00
第四十七章 開天闢地頭一份
        
    保守衛道人士對西洋新鮮事物的接受,不是一蹴而就的事情,但任何態度的轉變,都要自接觸和瞭解始,你不能指望著老先生們主動去做這個事情,得給他們“創造”條件,不管他們願不願意,先將其從套子里拉出來,放到外邊的陽光和空氣中再說。。。

    如果他們覺得外邊的空氣確實是清新的,陽光確實是燦爛的,他們的感受,就會傳遞給秉持相同保守立場的人。如是,除了他們自身取態的改變,還可以期望積極、正面的連鎖反應的發生。

    事實證明,這一招,確實開始顯現出積極的效用了。

    另外,杜立德滿北京城亂串,拜訪這個,拜訪那個,本身就有擴大“洋人受爵”這件新鮮大事的影響力的作用。

    反正,這個事情,絕對不能藏著掖著,怎麼高調怎麼來,這樣,才能最大限度發揮其“邊際效應”。至少,得對的起那兩隻金懷錶和十六支紅葡萄酒——那可是關貝勒自個掏腰包準備的呦。

    杜立德的封爵儀式,定在禮部大堂舉行。

    這一天,禮部所在的東江米巷,車水馬龍,儀從煊赫,冠蓋如雲。

    今兒在堂上“觀禮”的,是王公親貴、大學士、軍機大臣,以及六部九卿、翰詹科道的頭面人物,這些大員都屬於“受邀觀禮”;堂下,還站著許多京城各衙門的中、低級官吏。軍機處放出了話:在京六品以上官員,屆時只要走的開的,都請到禮部觀禮。如此。誰不要看這個西洋景兒呢?

    堂上望下去。各種顏色的頂子。密密麻麻,蟻聚攢動。這個情形,讓關卓凡不免想起,他穿越而來的那個時空,逢年過節,熱門景區人山人海的景象。

    其況之盛,比之不久前在東堂子胡同總理各國事務衙門舉行“鐵路會議”時的局面,有過之而無不及呀。

    還有。開“鐵路會議”時,託病不到的某公,今兒也到場了——倭仁。倭老先生實在是不能按捺住自己的好奇心,而且,說實話,內心深處,也確實是隱隱地激動著。

    人數既多,又無法像朝廷舉行大典時那樣站班靜肅,於是禮部大堂上下,難免喧聲鼎沸。不過沒有關係。要的就是這個熱鬧勁兒。

    杜立德之得意,簡直無以言表:如果是在美國。除了總統就職典禮,還有什麼事情,能把幾乎整個首都的重要官員都拉過來“觀禮”?這般盛況,退休之後,寫在回憶錄裡,真有幾輩子的牛皮好吹了!

    不對,幹嘛要等到退休之後?這個“回憶錄”,回國就寫!題目就叫做“東洋漫記”?或者,“天朝——一個神奇的國度”?又或者,“我在中國當貴族”?不論叫什麼名字,引起轟動是必然的!還有,一大筆稿酬也是跑不掉的!

    正在他心潮起伏、神遊天外的時候,封爵儀式開始了。

    大堂正中,已經擺好了香案,杜立德在下首站候。場地當中,已經鋪好了一張紅氈條。杜立德身邊,站著禮部儀制清吏司的漢郎中和丁汝昌,他們兩個,負責提點杜立德的動作舉止。

    只見恭王和關卓凡兩人,先後“出列”,緩步走到香案之前,恭王偏左,關卓凡偏右,都是面帶微笑地站定了。

    香案前是宣旨人的位置,可是,怎麼會有兩個宣旨人呢?再看恭王和關貝勒手中,一人捧著一份黃綾聖旨——還真是兩個宣旨人!

    這可是史無前例的!堂上堂下都發出了一片低低的議論聲。

    這時,儀制清吏司的滿郎中走上前來,給恭王和關卓凡一人打了一個千兒,站起身來後說道:“接旨人已到,請王爺和貝勒爺宣旨!”

    恭王和關卓凡互相看了一眼,點了點頭。那位滿郎中轉身招了招手,一名“承差”捧著一個大大的銀托盤,走了上來,在一邊站定了。

    托盤上面,是二品武職獅子補服——一等男爵是正二品。不過,細心的人留意到,暖帽上面的頂子,可是“亮紅頂子”,不是“起花”的“暗紅頂子”,就是說,這是賞了“頭品頂戴”。

    更扎眼的是,白玉翎管中,插著支流金溢翠的雙眼花翎,這個,可比“頭品頂戴”還要厲害。

    堂上堂下,都發出了低低的“嘖嘖”讚歎聲。

    恭王先展開手中的聖旨,輕輕咳了一聲,說道:“有旨,杜立德聽宣!”

    只見杜立德走到場中,摘下圓頂禮帽,在紅氈條上跪了下來,雙膝著地。

    堂上堂下,立時響起了一大片的“嗡嗡”聲,人們隱隱騷動起來。

    恭王微微一笑,開始宣旨。

    這道旨意並不好擬。不能走給本國臣工封爵的路子,不能在受爵人的品行上過多著墨——你總不能說人家“公忠體國”吧?思來想去,決定只敘其功,不必及其餘。

    說到杜立德的功勞,主要是兩個,不過,都不能說得太實。

    這第一個,是日本之役,“勘定逆亂,厥功甚著”——打日本,杜立德的真正功勞,是若狹灣海戰中,幹掉了明治天皇以下一大班倒幕的皇室和公卿,這個,當然不能在旨意中實述。

    第二個,是在中美之間,“惇睦邦誼,可堪表率”——這句話沒有說錯,不過,裡面有一個小小關節:杜立德是美國公職人員,按照美國憲法,公職人員接受外國君主授予官職爵位,要先經過美國國會的批准。雖然這只是個手續問題,但過場畢竟沒走完,旨意裡的話就不好說的太張揚。不然,美國政府的臉上,未免會有點尷尬。這個“功勞”,只能含糊兩句就過去了。

    恭王把“欽此”兩個字清清楚楚地念出來之後,杜立德大聲說道:“杜立德領旨謝恩!”——這幾個字,說的居然是中國話。四聲雖不甚正,可大夥兒都聽懂了。說完這句話,杜立德磕下頭去,腦門一直碰到了地面。

    堂上堂下又一次“嗡嗡”地騷動起來。

    許多人心跳加快,有的人眼睛裡居然滲出了淚水,自個的膝蓋也跟著發軟,莫名其妙地也想跪了下來,“叩謝天恩”。

    少數細心的人留意到,杜立德說的是“杜立德領旨謝恩”,而不是慣常的“臣某某領旨謝恩”,或者“臣領旨謝恩”——“杜立德”前面並沒有那個“臣”字。

    杜立德說完這句話後,並沒有馬上站起來去“接旨”,還是跪著不動。有人奇怪,這個洋鬼子是不是搞錯禮數了?禮部的人也不上去提醒一下?不過,醒目的人還是很多的:關貝勒手中還有一份聖旨沒宣呢。

    這是關卓凡第一次干“宣旨”的差使,他也裝模作樣地輕輕咳了一聲,然後朗聲將聖旨念了出來。

    堂上堂下凝神細聽,可是——聽不懂!

    關貝勒這嘰裡咕嚕地都在說些什麼呀?

    聖旨差不多“宣”完了,才有人反應過來:關貝勒念的是洋文!

    哎呦,這居然是一份用洋文寫的聖旨!

    洋文寫的聖旨!這,這,可是大清開國以來的頭一份!

    事實上,用英文寫聖旨,不僅是大清開國以來頭一份,也是開天闢地以來的頭一份。

    版權嘛,當然是關貝勒的。

    這份史無前例的聖旨,是出於杜立德的要求。

    聖旨這個東東,回到美利堅,當然要精心裝裱,堂皇高掛,每位上門的客人都要帶到前面,隆重瞻仰。可是,想來識得中國字的人不會太多,不曉得會不會有人嘴上含笑,心裡懷疑俺掛羊頭賣狗肉?一念及此,未免生美中不足之感,杜司令官於是悄悄向關貝勒求教:親王殿下,能不能再給俺搞一份英文版的“聖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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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八章 合影
        
    英文寫的聖旨?關卓凡眼睛一亮:好東西啊!用英文寫聖旨,也算是“面向世界”,也算是“走出去”,也算是推動中國融入“全球化”。對於國內的衛道守舊之士,更是順著毛往洋鬼子那個方向捋,改革派可以認為是“以夷變夏”,保守派可以認為是“以夏變夷”,各取所需,皆大歡喜!

    再說了,這份東西搞出來,開天闢地頭一份,必載諸史冊,這個發明權、版權什麼的,自然是我關某人——創意雖然是杜立德的,可沒有人知道呀,嘿嘿。

    好處看上去不少,但真把文言文聖旨翻譯成英文,做到“信、達、雅”俱全,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關卓凡原本以為這個時代沒有人比他更適合幹這個活計,但真幹起來,才發覺不是那麼回事。數易其稿,愈來愈對自己沒信心。可這份東西,一定要經得起“歷史的檢驗”,萬一被後人挑出什麼語義文法謬誤,俺雖在泉下,也會臉紅啊。

    咋辦呢?

    最後,關卓凡找了“顧問委員會”下屬“鐵路股”的總辦張蔭恆來一起“參詳”。張蔭恆出身山東巡撫幕中,古文功力自非關卓凡這個半桶水可比,英文水準亦不在關卓凡之下,“參詳”來“參詳”去,終於拿出了滿意的方案。

    找張蔭恆真是找對了,除了“擬旨”幫了大忙外,這道聖旨的書寫也是由張蔭恆來完成的。本來,“誥”、“敕”這一類聖旨的書寫,向來是翰林院的庶吉士的工作。可是。這是洋文哎。進士及第們怎麼幹得來這個活計?而在製作聖旨專用的提花錦緞上,用毛筆寫蝌蚪字,關貝勒也沒這個本事。

    言歸正傳。

    關卓凡宣旨完畢,杜立德再說了一遍“杜立德領旨謝恩”,方才站起身來,走上前去,眉花眼笑地從恭王和關卓凡手中接過了聖旨。

    兩份聖旨入手,沉甸甸的。極有份量;看上去,更是富麗堂皇,光華耀眼。杜立德是見過世面的人,瞅得出來:即便上面沒有一個字,這兩件東西也是值大錢的!

    這兩份聖旨,由上好蠶絲織就的提花綾錦製作,摸上去十分之柔滑細緻;兩端的軸柄,則用羊脂玉製成。本來,給一品官員的恩誥,軸柄用玉;給二品官員的恩誥。軸柄用黑犀牛角,但由於杜立德賞了頭品頂戴。特別加恩,聖旨用一品恩誥,以示榮寵。

    杜立德領旨之後,立即借了禮部大堂的偏廳,脫了燕尾服,朝珠袍褂地穿戴起來。

    穿戴齊整之後,杜立德重新進入大堂,堂上堂下,再次轟動。

    金發碧眼而翎頂輝煌,杜立德不是第一位。前有總稅務司赫德,以及軒軍華爾以下一班洋裔華籍將領,可成為京城數百官員視線之焦點,高調堂皇如斯的,杜立德卻實實在在是第一人。

    杜立德身材高大,寬大的補褂穿在身上,頗為合體;加上頭戴黑貂暖帽,上面亮紅頂子,白玉翎管,雙眼花翎,流光溢彩,整個人看上去居然別有一番軒昂。只是袍擺下緣露出了西褲、皮鞋,未免略顯“違和”。

    杜立德滿面笑容,到處抱拳作揖。見到朱鳳標、萬青藜兩位熟人,不叫“朱中堂”、“萬部長”了,稱朱鳳標“霞翁”,稱萬青藜“文翁”。怪聲怪調,聽得朱、萬二人,都很愣了一愣,才反應過來:哎呦,這個洋鬼子,還曉得這一套!於是滿面堆歡,揖讓還禮,“恭喜修公!”“修公大喜!”——受爵之前,杜立德剛剛請人給自己取了個“字”,叫做“修業”。

    熱鬧了一輪,開始“合影留念”。

    不是“大合照”,暫時亦沒有大合照的條件,而是大致按“王公”、“內閣”、“軍機”、“六部”、“九卿”、“翰詹科道”,分成幾撥,一撥一撥的和杜立德“合影”。其中,“六部”、“九卿”、“翰詹科道”,人數較多,又得各自分成兩三撥,這樣,總共就分成了十來撥。

    當然,參與“合影”的,只限堂上的重臣;堂下的中、低級官員,就照應不來了。

    攝影師由軒軍的“隨軍攝影師”充任,一洋一華,架起了一架大大的“照相機”,時不時鎂粉燈一個爆閃,“砰”地一聲,禮部大堂上,煙霧瀰漫。隨之而來的,便是堂上堂下,隱隱地一陣驚呼騷動。

    今天參與“合影”的,絕大多數,都是有生以來第一次“照相”,事先既不知道“照相”為何物,也沒有任何心理準備——正因為如此,也就還沒來得及產生“照相”會“移魂攝魄”之類的念頭。

    既然“躬逢盛事”,“禮單”是這麼擬的,“儀注”是這麼安排的,別的人、別的衙門要“照相”,自個兒、自個兒的衙門自然也要“照相”。於是也想不來那麼多,一撥跟著一撥,“行禮如儀”,糊裡糊塗的,就獻出了“人生的第一次”。

    這正是關卓凡想要的效果。如果由得這班人自個兒從容選擇,由得“移魂攝魄”之類的虛妄傳說肆意發酵,那麼其中的保守冬烘之士,不知猴年馬月,才肯拍下人生的第一張照片?只怕有的人這一輩子都會對“照相機”敬而遠之吧。

    單單一個“照相機”,也許並不十分重要,但新世界就是由許許多多、大大小小的“類照相機”組成的。和“逼迫”朱鳳標、萬青藜同杜立德見面的道理一樣,一股腦兒地將重臣們都拉過來照相,你願意也好,你不願意也罷,你都和這個新世界做出了事實上的“親密接觸”——踏入新世界的第一步,不知不覺間就已經邁出去了。

    時代的洪流滾滾而來,不能由得你們站在河邊看熱鬧、犯糊塗,俺既沒有這個時間也沒有這個耐心,背後伸一腳,直接踢下河去就是。你們喝多幾口水,載浮載沉些時候,也就習慣了。

    禮部大堂上的所有人,都和杜立德合了影,包括倭仁。

    事後,每位與會重臣,都得到了留有本人倩影的“照片”一張。看,激進也好,保守也罷;支持“洋務”也好,反對“洋務”也罷,統統就此成為了“洋務”的一部分,成為了新世界的一部分。

    第二天,杜立德進宮“謝恩”。

    兩宮皇太后見洋鬼子,又是“開天闢地未之有也”的一件事情。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7-5 12:01
第四十九章 女神
        
    封爵之後,進宮謝恩,順理成章;加上杜立德“進京受爵”一事,從消息傳出,到宣旨禮成,一直是風助火勢,轟轟烈烈。因此,對這個洋鬼子覲見兩宮皇太后,朝臣們已經有了足夠的心理預期。所以,雖然此事真正是“開天闢地未之有也”,卻少見的沒有人公開表示反對。

    當然還是有不少人不以為然的,不過,都曉得反對亦無用處。

    見一個洋鬼子算什麼?接下來“太后閱兵”,不曉得還要見多少洋鬼子呢!而且,“太后閱兵”之後,美利堅的“訪華代表團”就會抵埠,友邦掌國俊彥,萬里飄洋,齊聚中華,我“國家元首”怎麼可能不予接見?——都是洋鬼子,還都是美利堅的洋鬼子,早見晚見之別罷了。

    這個時候出言反對,除了煞煞風景,給人家和自己都找找不痛快之外,不會有任何作用的。

    另外,禮部大堂上的強烈刺激,以及之前之後關卓凡幕前幕後的一系列操作,確實使相當數量的保守衛道人士開始對新事物“脫敏”。雖然,這個“脫敏”,程度還非常有限,但無論如何,第一步已經跨出去了。

    檯面上的爭議還是有的,主要是關於禮儀。就是說,不是“見不見”的問題,而是“怎麼見”的問題。

    有人說,既然杜立德肯行雙膝跪叩禮接旨受爵,那麼覲見兩宮皇太后,自然依樣葫蘆辦理,最多行完禮之後。仿恭王、關貝勒和某些德高年劭的老臣之例。給予“平身”的殊恩。“站著回話”,以示天朝盛德,“懷柔遠人”。

    這麼安排,杜立德未必不肯,但即便杜立德肯,關卓凡也不肯。

    前文分析過,杜立德行雙膝跪叩禮接旨受爵,雖然能給關卓凡帶來巨大的“加持”。但是有副作用的,這個副作用馬上就顯現出來了:這不,有人順桿子爬上來,要求杜立德的兩個膝蓋和一個腦門,繼續往地上碰。

    可別忘了,杜立德和華爾、福瑞斯特、白齊文他們不一樣,他是美籍,不是華籍,如果杜立德覲見兩宮皇太后雙膝跪叩,某些人食髓知味。以後再有類似情形,甚至外國使節入覲。也要求“照章辦理”,如之奈何?

    那不是又走回了“你不跪,我不見”的老路上,重新把自己裝回套子裡了嗎?

    因此,關卓凡很明確地說,杜立德行此禮,一是其人“受恩深重”,二是其人“向化之心甚誠”,情形特殊,未足循為“常例”。萬國公法明載,各國平等交往,杜立德身為美利堅要員,如果覲見兩宮,行雙膝跪叩禮,傳回美國國內,必使“友邦為難”:“訪華代表團”袞袞諸公,覲見兩宮皇太后的時候,又該如何見禮?

    關卓凡還說,今時不同往日,洋務既不能不辦,和洋人打的交道,便只會愈來愈多,不會愈來愈少。皇太后接見外國使臣,就像兩宮垂簾、接見臣工一樣,祖制雖無,卻實在是“形勢禁格,不能不行”。不然,難免有人上下其手,“矇蔽聖聰,潛損聖德”。所以,不可“倒末為本,倒本為末,以重為輕,以輕為重,以細故而害大體”。

    這幾句話,甚是厲害。

    再有人質疑兩宮皇太后接見杜立德的禮節,就有巧立名目、隔絕兩宮之嫌,都屬於“矇蔽聖聰,潛損聖德”——這種話,最容易被永遠對臣下投以懷疑眼光的上位者聽得進去;而這種事兒,為臣者因為最難自清,也就最需要自避嫌疑。有人還想羅唣,就得掂量掂量,是不是還要往這個坑裡跳。

    這麼個說法,關卓凡倒也不怕得罪人。因為整個中國都算上,數他和洋人打交道打得最多——拿自己來作伐子,示天下以大公無私,誰還能說啥?

    至於“倒末為本,倒本為末,以重為輕,以輕為重,以細故而害大體”云云,不聲不響的,就將中國傳統中最重視的“禮儀”,放到了“末”、“輕”和“細故”的位置上,就算有人聽得心裡邊不舒服,也無法開口反駁。

    最終的“儀注”,是杜立德“行單膝跪禮,禮成平身,肅立回話”。

    杜立德覲見,帶班的御前大臣是關卓凡——這是自然的,因為他還得擔負通譯的職責。這個活兒,換了其他任何一位御前大臣,都是干不來的。

    杜立德和丁汝昌兩個,一大早便入宮,太監帶到禮部的朝房候著,等例牌的軍機“見面”以後,第一例“叫起”的,就是杜立德。丁汝昌不能再跟著了,不過沒有關係,關貝勒過來“接手”了。

    說明一下,丁汝昌並不是專為陪同杜立德才進宮的。丁汝昌既然進京,順便也要覲見述職,杜立德之後,就輪到他了。

    杜立德進京伊始,到宮門外“遞折請安”,已經驚嘆於紫禁城的巍峨莊嚴。現在真正進入“內廷”了,一路行去,只見桂殿蘭宮,貝闕珠樓,層台累榭,飛閣流丹。九重巍巍,目迷五色,真是看不盡的畫棟重檐,碧瓦朱甍,金鋪屈曲,玉砌雕闌!杜立德心蕩神搖,恍惚之間,竟不知今夕何夕了!

    禁闥肅靜,偌大天地,寂靜無聲,太監、蘇拉都靠著高牆根兒走路,路上遇到的人士,包括侍衛在內,見到關卓凡,都默默垂手請安。這番景象,杜立德以前固然沒有見過,想也是想像不出來的。“敬慎恐懼”的天家威儀,金碧輝煌的殿閣樓台,共同構成奇特的壓力,杜立德走著走著,便覺得背脊有些發涼,腳下有些發軟,心裡有些發慌。

    終於走到了養心殿門口。

    太監高聲報名,杜立德也不知道他尖聲尖氣地說些了啥。關卓凡領著,跨過高高的門檻,進入正殿,然後右轉至東暖閣門口。再有太監尖著嗓子喊了句什麼,裡邊便有清亮柔和的女聲說了幾個字。門簾打起,關卓凡先跨了進去,杜立德緊跟著走了進去。

    這時,旁邊站著的關卓凡也好,上邊坐著的太后也好,杜立德都已經看不見了,他腦子中翻來滾去的,全部是關卓凡事先反覆叮囑的“儀注”。

    杜立德三步走過,撩起袍擺,往下一跪——本來是單膝跪地的,不知怎麼搞的,自然而然,兩個膝蓋一起跪倒了地上。

    這一下,兩宮皇太后也好,關卓凡也罷,都愣住了。

    靠,杜立德,你真是給美利堅人民丟臉啊。

    關卓凡迅速地轉著念頭,頃刻之間便做出了決定:不糾正他。

    杜立德沒有發現自己的“儀注”有啥問題,他滿腦子想的是接下來還要做些什麼?

    還好,沒有忘記。

    “杜立德恭請聖安!”

    一聲怪腔怪調的中國話,從跪在面前的洋鬼子嘴巴裡冒了出來。黃紗之後,坐在左手邊的母后皇太后,不由自主,輕輕“咦”了一聲。

    杜立德摘下“大帽子”,放到身邊的地上,垂首躬身致意——這次還好,動作幅度雖大,但腦門沒往地上磕。

    接著起身,走前三步,站定了。

    身後三步遠的地上,一頂大帽子赫然在目。

    這是緊張過度,犯了和左宗棠覲見時同樣的錯誤:站起身來的時候,忘記戴回帽子了。

    當然,中國官員起身之後,要“跪近御前”,杜立德則是“站近御前”。

    官員初次入覲,咫尺天顏,大多緊張,儀注出錯是常有的事情。可是,像杜立德這個情形,把事先說好的“單膝跪禮”,變成“雙膝跪禮”,自動加碼,可是前所未有的事情。

    杜立德當然顧不得這些,他正目眩神移,口乾舌燥:御案前擺著一張明黃紗屏,透過薄紗,他看清楚了紗屏後面兩位盛裝麗人的風姿。

    杜立德心中怦怦直跳:哎呦,女神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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