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方玄幻] 太上章 作者:徐公子勝治 (已完成)

 
mk2258 2014-5-23 23:55:44 發表於 玄幻奇幻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1195 1283162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7-5-9 20:44
065、天子事

    此人的情況跟當初小九摔回自家後院差不多,神色很有些懵,掙紮著站了起來一臉茫然,顯然是不知自己落到了何處。這時青牛已衝了過來道:「伯益大人,怎麼是你?」

    小九也吃了一驚,隨即也「認」出了來者。他雖沒有親眼見過伯益,但聽虎娃講過「故事」,伯益是當年跟隨大禹治水的助手,如今在中華朝中的地位是僅次於天子的「假帝」,怎麼會被一陣風颳到了這裡?看剛才的場景,分明就像是先生曾施展的大神通手段。

    青牛叫出這一聲後,天地間風止雲收,仰望又是一片萬里晴空。伯益此刻已認出了青牛,驚訝萬分道:「青牛,我怎麼會來到這裡?這是什麼地方,究竟生了什麼事?」

    青牛嚷嚷道:「我還想問你呢,你剛才在哪裡,又是怎麼來的?」

    ……

    年復一年草木枯榮,總有無數新生、無數亡故。而這一年,有三人逝去,其一是寶明國的先君,小九公子陪伴了他最後的一段時光。

    而就在小九離開別院的三個月期間,別院田莊中也損失了一位壯丁。白筐子在雨中呆,不小心著了涼,回去之後高熱不退,不幸英年早逝。風寒是他的死因,但按照古時的說法,其人是結郁而終,因為心中一直在憂思小夏。

    白筐子臨終之前,在病榻上對他的弟弟講述了自己這一生的情傷,而這段故事居然還流傳到了後世。有人被他的用情之深打動,很多、很多年之後,還有人為此寫了一歌,歌名叫《誤我一生》,詞曰:「不該在那年遇見你……」

    此歌多呻呻之語,但在有些人聽來,倒也覺資資動情。但在當時,卻沒有外人去關注白筐子的一生情傷,小九雖知白筐子曾經的白日大夢,但也從來沒有因此找他什麼麻煩,太落更是毫不知情。白筐子不幸早逝,太落還出財貨撫卹其家。

    白筐子之死,寂寂無聞,頂多也就是田莊中眾人傷嘆一番。但同時還有另一個人的離世,卻震動了天下。天子大禹,在出巡途中駕崩於會稽山附近。

    帝舜和帝禹,皆駕崩於出巡途中,而且都葬在對他們而言有非常重要意義之地。九疑山,是重華施展抱負的起點;會稽山,是大禹鼎定中華之處。

    後世之史,稱舜死於「南巡」,稱禹死於「東行」。其實這兩個地方早年都在中華之地的南方,會稽山更偏東、位於百越之地。從這種說法也能看出,從舜至禹的年代,中華的版圖向南大大延伸,已稱會稽山為「東」了。

    禹和舜的情況亦有區別。舜駕崩時,早已將天子位禪讓於禹,完成了平穩的過渡。而禹駕崩時還在天子位上,並沒有確定帝位繼承人。

    天子出行,「假帝」坐鎮於帝都。萬一天子意外亡故,暫時攝政以及召集朝臣與各部君商推下一位天子,就是伯益的權責。自從皋陶大人離世後,伯益就被大禹立為假帝。

    當天子的哀訊傳來,便有親信對伯益道:「堯禪位於舜,舜讓帝子丹朱,而丹朱不受;舜禪位於禹,禹讓帝子商均,而商均亦不受。大人於治水、治世皆有大功,德行可配天子大位,天子早欲禪位於您,可惜未及施行。您為假帝行攝政事,當繼正位為天子。」

    大禹早就想將天子位禪讓給伯益,只是沒有來得及這麼做,事實果真如此嗎?這只是伯益身邊親信的說法,最重要的依據就是,伯益的身份是假帝。假如大禹不欲傳位於伯益,又何必立他為假帝呢?

    但這種說法並不能證明什麼,因為在帝舜重華為天子時,皋陶為假帝,但最終繼天子位的卻是大禹。

    伯益本人卻對這種說法深以為然,已經做好了登上天子大位的準備,卻又沉吟道:「我當示讓於夏後啟。」

    重華、大禹當年都謙讓過,伯益覺得自己也應該走一下這個形式,否則難顯天子賢德。而親信又說道:「天子謙遜,而那夏後啟不應受之、亦不敢受之,否則將遭天下人棄。」

    伯益隨即舉行朝會,正式行「代天子」的權柄,商議共推天子之事。朝會上當然有伯益的親信主動站出來,讚頌代天子的功業仁德,認為伯益該正式繼承天子大位。伯益卻說道:「我當為先帝服喪三年,三年後,再讓天子位於夏後啟。」

    其言下之意,就是認可了這種說法,並打算遵照舜和禹曾經的做法,以天子的身份為先帝服喪三年,然後再表態讓位於夏後啟。但伯益的身份畢竟還不是天子,這件事也不能僅僅在朝會上由群臣決定,所以他又順勢下令召集天下眾君共商,要把大事就這樣定下來。

    不料消息傳到夏後啟那裡,夏後啟卻不買賬,甚至當著眾臣屬的面直接呵斥伯益企圖違禮篡位,其人根本就沒有資格做這個決定,也不能代表天下為先帝服喪,更別提什麼三年後再讓位於他夏後啟了。

    伯益欲行舜、禹舊事,但他的身份卻不一樣。堯、舜駕崩時,舜、禹已為天子多年了,服喪三年再謙讓於帝子,只是順勢之舉。但伯益的身份還不是天子,的確沒有資格提前宣佈這樣的事情,如此宣稱反而是暴露了他的打算。

    帝都中的伯益隨即聽說消息,夏後啟沒有聽從他的命令來到帝都參加天下眾君之會。接到命令的各部君,絕大部分也沒來帝都,而是跑去朝見夏後啟了。奉命來到伯益這裡的各部君只佔十之一、二。

    大禹在位時沒有指定誰是下一任天子,但他並非沒有繼承人。大禹可不像寶明君,他只有夏後啟這麼一個獨子。當年支持大禹的勢力,如今也都不約而同擁戴夏後啟,諸如夏後部、涂山部、重辰部……等中華大部都是這個態度。

    伯益失算了,當他聽說消息時,夏後啟已在各部君的擁戴下宣佈繼承天子大位,並率人馬向帝都而來。夏後啟可不是奉伯益之命來參加眾君之會的,伯益決定棄帝都而走,但他卻帶走了人皇印。

    人皇印最早是太昊留下來的,是中華各部聯盟領的信物,後來當然成了中華天子的身份象徵,只有天子才能執掌。大禹出行時,將人皇印留在了帝都,伯益攝政便執掌了人皇印,將其帶走許是心有不甘吧。

    在他看來,若人皇印不在手,夏後啟就算當了天子,也不是那麼名正言順。

    夏後啟大怒,隨即兵討伐伯益,這一戰被稱為甘之戰,甘心的甘,也有人說它是生在甘地,亦被稱為有扈之亂。有扈部與夏後部有仇,想當年因參與治水不力,該部還受到過大禹的嚴懲,如今他們支持甚至慫恿伯益對抗夏後啟。

    夏後啟的追擊有些倉促,身邊帶的只是隨行人馬,第一戰竟然未能取勝。夏後啟隨即自陳過失,並召集本部人馬以及各部軍陣馳援,再戰大破伯益以及有扈部人馬。

    伯益戰敗,在亂軍之中被掀下了戰車,眼見就要死於刀兵,戰場上卻莫名刮過一陣狂風。伯益被捲到了天上,等他回過神來,便落到了青牛與小九面前。

    大禹駕崩於中華東南部的會稽山一帶,而呂澤部遠在河泛邊緣的呂梁山與陰山的交界處,消息過了好幾個月才傳來。這時恰逢小九回到了寶明國,而寶明國更偏遠,當時又處於那樣的亂局,根本就沒有聽說中華天子事。

    等弄清楚自己來到了什麼地方,又見到了青牛和小九,並問清楚小九與虎娃的淵源,伯益這才明白,應該是虎娃從亂軍之中救了他一命。

    聽伯益介紹了自己從何處而來、又為什麼會是如今這樣,青牛也是目瞪口呆。隱居山中修煉,沒想到世間竟生了這麼大的事情。小九和太落更是不知說什麼才好,不論是評說伯益還是夏後啟,很多話都不是他們好開口的。

    就在這時,忽聽山林間有一人開口道:「伯益大人,我早勸過你,你又何必如此?」眾人扭頭一看,竟是子丘走了過來。

    子丘身為濟丘部伯君、中華濟丘氏大人,曾趕到帝都勸說伯益,但是伯益沒聽他的勸。今日伯益被虎娃以仙家**力從戰敗的亂軍中攝至此地,子丘好似早就料到,已經在這裡等著了。

    小九趕緊迎上前去行禮道:「子丘先生,您怎麼也來了?」

    小九若稱「先生」,就專指虎娃,而對於子丘,便會特意加上名號。子丘一指伯益,又一指小九道:「我是為他而來,也是為你而來。虎君當年讓你留在此地修行,並說將來有事相托,指的就是今日之事。」

    小九追問道:「今日何事,先生想讓我做什麼?」

    子丘:「先說他的事,再談你的事。」然後又扭頭朝伯益道,「你尚未回答我方才之問,何苦如此,又何故如此?」

    伯益畢竟修為不俗,此刻已特意整理了一番儀容,身上血污盡去,絲亦不再散亂,除了衣服還有幾個破口,表面已看不出絲毫狼狽。他向子丘回了一禮道:「我只是不甘。」

    這件事情,幾乎沒人能說得清,哪怕再過千年之後,歷代後人都沒法說得明明白白,反正各有各的道理。而「不甘」二字,幾乎道出了伯益的所有感受。

    伯益出生在堯為天子時,歷經堯、舜、禹三代天子,也正是中華帝國展與擴張最快、動盪與變化最大的時期。他所親身見證的天子更迭都不是父傳子,堯禪位於舜、舜禪位於禹,皆因重華與大禹有治世之功、受各部擁戴。

    伯益身為大禹治水最重要的助手,也自認為是有大功的,各部君亦應支持與擁戴他,再加上他為假帝這麼多年,曾在天子出行時攝政多次,繼天子大位更是順理成章。

    伯益在內心深處早就把自己當成下一任天子了,不料事與願違,當然是心有不甘。在伯益看來,這簡直是對他整個人生的否定。

    子丘卻搖了搖頭,反問道:「軒轅禪位於少昊、帝堯乃帝俊之子,你可有不甘?帝舜曾讓位於丹朱、帝禹曾讓位於商均,若子不可承父位,他們又何必如此?你若想將夏後啟比之丹朱、商均,卻不知自己並非舜、禹,因而有今日之難!」

    子丘的話其實是揭開了一層假象、伯益所看到的假象。誰說在禪讓制下,就不可以子承父位?實際上青帝、炎帝、黃帝這三代天子世系傳承至今,在絕大部分情況下,天子位都是父傳其子,若無子則傳其弟、傳其侄。

    別說是天子了,各部伯君之位、國中的各級爵位,基本也都是這麼傳承的。伯君指定一個兒子為繼承人,而且從小就培養他,當他可以成為下一任伯君時,便完成禪位交接。最典型的例子,便是吳回傳位於祿終、祿終傳位於昆吾。

    假如沒有這樣的傳統,重華又何必推讓丹朱、大禹又何必推讓商均,他們不是多此一舉嗎?伯益之所以有那種錯覺,是因他生在一個非常特殊、幾乎不可複製的歷史時代。

    帝堯難道不想傳位於丹朱嗎?可是丹朱不肖,當時能繼承天子大位者,除重華再無他人。帝舜難道不想傳位於商均嗎?可是商均無能,天子大位非禹莫屬。伯益雖有不甘,但他也必必須認清一個事實,如今天下民眾、各部君皆不會認為「除益無人」、「非益莫屬」。

    如果丹朱有重華的本事、商均有大禹的威望,他們早就是天子了。並非天子大位父子不可傳承,伯益看到的只是某種假象。

    重華和大禹敢讓位,那是真敢,他們很清楚丹朱和商均不可能點頭、也做不了天子。伯益做出三年後要讓位於夏後啟的姿態,並不是真讓,只是想先穩住夏後啟再說,而夏後啟根本不吃這一套啊。

    歸根結底,問題還是出在伯益自己身上,不論他再不甘,也得承認那是自己的才能、實力、威望並沒有到達他所認為那個地步。

    伯益聞言卻還是有些不甘,又說道:「子丘大人可知,啟繼位後立國號為夏,並下令天子位由嫡長子相繼,廢禪讓之制。他又用九州所獻之金鑄成九鼎,以其父之名號稱禹鼎,象徵千秋萬代、天下鼎定。」

    子丘問道:「天下眾君的意見如何?」

    伯益:「我聞天下眾君皆屈於夏啟之威,不得不紛紛表態支持。」

    子丘搖頭道:「當時我就在場,親眼見到的情況卻與你所聞不同,天下眾君並非屈於夏啟之威,而是欣然遵從。你可知廢禪讓之制、立嫡長繼位是誰人諫言?」

    伯益神情憤慨道:「子丘大人既在場,當然比我清楚。」

    伯益最不忿的,就是夏啟的這個政令。如果嫡長繼承製取代了禪讓制,那麼像他這樣有才德功業之士,就永遠失去登上天子大位的機會了。假如不是這樣,他也不會聯合有扈部起兵抗擊夏啟了,直接把人皇印交出去便是。

    子丘卻嘆了口氣道:「有嫡立嫡,無嫡立長,就是我的諫言。」

    嫡長繼承製,分為兩個部分,先是嫡,其次是長。所謂嫡就是正妻所出的嫡子,身份和地位毋庸置疑,若有嫡子多人、則立嫡中之長。若無嫡子,可立長子。假如一個人既是嫡子又是長子,那麼繼位便是名正言順,除非犯了過失受到處罰、被明確廢掉了繼承人的身份。
小雲雲530929 發表於 2017-5-16 19:19
066、人皇印



    子丘的話中帶著神念,解釋了他為何會有這樣的諫言。確立嫡長繼承制,不僅是為了確立名正言順的標准,更重要的意義在於保證世系傳承明確有序,可穩固天下民心。

    在現實的情況下,它有效、合理、簡單實用,不僅能解決某種已堆積得越來越多、越來越尖銳、近乎無法解決的紛爭,也更符合人性。它也不僅只是帝位傳承制度。

    禪讓之制,其實來源於原始部族中選舉領時的共推之制。比如推選一位最強壯、對附近地形最熟悉、最擅長找到食物、最能組織與保護大家的人為領,這是很正常的做法。而且當時部族中有價值物資都是公有的,並無父子傳承制度。

    共推制實用的前提,就是這個部族的規模不能太大,所有人彼此之間都很熟悉、事實上的言權沒有差別,才能有效地推舉出符合標准的領。假如部族的規模稍大一點,哪怕只是出幾個村寨的範圍,那麼共推的結果反應的就不僅是個人之間的比較了,而是各股勢力之間的抗衡與妥協。

    太昊整合中原各部,被推選為聯盟之主,在此基礎上而有中華之國。太昊為天子、傳承青帝世系。

    實際上從太昊留下青帝世系傳承時起,天子傳承就已經脫離了原始部族中的共推,禪讓只是一種形式,表面上還遵從了共推的原則,絕大多數時候就是父子傳承,只是以共推的名義。這與世事的變遷有關,先是私產的出現,伴隨著財富、名望、社會地位的積累與傳承。

    以父系為主的家族單位出現在部族中,家族財富的傳承就是父傳子的。有些東西比如財貨可以分成很多份、傳給很多個兒子,但有些無形的東西是無法分割的,比如說家主只能有一位、宗族的族長也只能有一位。

    社會的變化導致了社會意識的改變,不能說它不合理,因為總要有一個傳承的辦法,而除此之外卻是沒有更合理的辦法。夏啟為天子後,廢禪讓制、立嫡長繼承制,為何天下眾君擁護?因為各部君自身也面臨著同樣的問題,他們也意識到必須要解決傳承有序的問題。

    堯、舜、禹同處在一個特殊的時代,他們並不是三個時代的人,禹治水功成時,堯仍在世、居於平陽城中。在堯為天子的晚年,中華隱患叢生,又遭遇了那一場大洪水,可以說到了內憂外患的,差一點就分崩離析。

    假如不是有重華和大禹力挽狂瀾,帝堯在後世的評價中還會是一代賢君嗎?大洪水是禍亦是福,既是災難又是機遇,伴隨著大禹行遍天下各部治水成功,建立了另一條無形的精神紐帶,江河就似血脈,整合了統一的中華。

    大禹不是顓頊,沒有像顓頊那樣每到一個大部就娶一位妃子,並將與這位妃子的後代送回去當部族領、從而建立血脈聯系。大禹打造的是另一種紐帶,更穩固、更持久,但在這種情況下,禪讓制已經很難有實際意義了。

    僅僅是形式上的天下眾君共推,便已經很難做到。有史以來規模最大的一次眾君朝會就是塗山之會,自塗山始至會稽山圓滿,先後用了多長時間?有的伯君從離開部族趕往塗山,直至從會稽山出回到部族,最久的用時近兩年,還有國君就病死在回去的路上了!

    死在路上的國君是誰?上上代的寶明君啊,小九的爺爺!

    成本如此巨大、效率極低,到了幾乎無法實施的地步。而且絕不能認為每一位天子都能像堯、舜、禹那樣健康長壽、享國多年。萬一天子遇了意外,或者在幾年內連續更換好幾位天子,天下眾君在路上往返都來不及,那就什麼事都別干了。

    就算天下眾君都能及時趕到,又會推選誰呢?當年的重華和大禹,名滿天下、譽滿天下,亦有大功德於天下,當然無可爭議。可是每一次都能找到這樣的人嗎?尤其是在太平無事的年代,這幾乎是不可能的。先後有重華和大禹的出現,只能說是中華各部走運,亦是中華萬民之幸。

    交通的不便更是信息傳遞的不便,很多君根本無法真正了解他們所要推選和比較的對像,往往只能選擇親近與熟悉之人。理論上“才德”是評判的標准,可是這種標准卻恰恰是很難去具體衡量的,甚至人們看到的只是偽飾,除非有人能夠達到重華、大禹那種高度。

    中華版圖又經歷了有史以來最大的擴張與延伸,人們對遠方另一個人的了解,只能依靠隱約的傳聞。且不說傳聞可不可信,是不是有些人刻意制造與把控輿論,就算傳聞可信,那也僅僅是了解其人的一小部分。誰能像大禹那樣親身走遍天下各部、為萬民所熟所親呢?

    如果連真正的了解都談不上,要在此基礎上才能做出的評判和推選更是無稽。天下眾君共推這種形式已經失去了實用價值,甚至會引天下大亂,因為最大可能就是誰也不服誰,然後刀兵相見,比如剛剛生的有扈之亂。

    那麼僅僅只保留禪讓這個制度呢,不是由天下眾君共推,而是由上一任天子指定下一任天子。這也有更大的問題,這種指定是按照什麼標准、能不能明晰有序?

    原有的“假帝攝政”就是這種制度的補充,但並沒有明確假帝就是下一任天子,也沒有明確假帝的身份標准。嫡長繼承制是對假帝制的一種完善,對照青帝、炎帝、黃帝三代世系傳承的實際情況,它並沒有真的改變什麼,只是將這種傳承關系明確化與制度化了。

    以巴原為例,當年鹽兆與武夫在遷徙途中爭領之位,就是最典型的原始部族的共推,可是到了如今,後廩傳位於少務、少務傳位於少廩已是順理成章如果不能保證這種穩定有序的傳承過渡,恐怕巴原又將起大亂。

    嫡長繼承制當然顯得夠不公平,但它足夠公開,在此基礎上所做出的裁定,完全可以做到相對公正。有一個問題子丘亦心知肚明,誰也不能保證所謂的嫡長子就真有才德,更有可能就讓平庸之輩登上大位。

    要盡量避免這種情況,可以采取兩種措施。一是在位者從小就去培養繼承人,其繼承人也更有條件得到相應的教育;二是有所監督,若嫡長子失德或違反禮法規定,則廢除其繼承人身份,由其他順位者替代。

    這兩種措施也不能避免平庸者登位,因為選擇的範圍畢竟很有限,它仍然是一種不公平的制度。可是在現有的條件下,它已是最合理與實用的制度。子丘所講究的“禮”,先要符合人之所需,而後才有明確的規範可指導言行,所以他才有此諫言。

    子丘對伯益很耐心,這番神念做了詳盡的解釋,小九、青牛、太落皆聞。

    伯益也不得不承認子丘說得很有道理,但仍然以不服的語氣道:“如此一來,哪怕世間再有重華、大禹,難道不得為天子嗎?”

    這是一個幾乎沒法反駁的問題,在嫡長繼承制度下,再有重華、大禹這樣的人才,是不能順利成為天子的,他們的出身就決定了沒有這種機會。

    子丘看著伯益的眼睛,緩緩開口道:“天下賢才,或為天子所用,或天子不能用。天子若失萬民之心、亦將失其天眷。若真是重華、大禹,還用得著你來操心?”這番話說得很含蓄,若仔細品味卻能讓人驚出一身冷汗,甚至有些大逆不道,因此子丘才沒有明說。

    世上的大多數人都是看似平庸的,很多人身為平庸卻又不甘於平庸,往往都有自命不凡之心,認為自己只是缺少機會。

    比如白筐子,在他的白日大夢中,他也希望或者願意相信自己是天生不凡之人,一旦有了機會,必將名揚天下、建功立業。這種想法或許不是沒有道理,只要是正常人,無論是體力還是智力,誰又比誰差多少呢,天子重華不也是平民出身嗎?

    白筐子想不出這個機會應該是什麼樣的,所以在他的白日大夢中,就成了挖地挖出了上古寶藏、仙家傳承,這成了他能越旁人的獨享之秘。

    世上人人皆可能成為舜禹,這話一點都不錯,但世上人人不可能真的都成為舜禹。這不僅在於時運,有時運也要看真正的作為。假如擁有了重華和大禹那樣的成就,只要他們自己願意,難道還做不了天子嗎?哪個天子不得讓位!

    另一方面,天下大亂之時,若沒那個本事誰也坐不穩天子的位置,別說嫡長繼承制了,恐怕什麼制都不好使!

    伯益又張了好幾下口,終於無言,其實子丘的話在他聽來更可能像是一種嘲諷,嘲諷他想自比舜禹,但根本就無法真的與舜禹相比,否則又何必在這裡廢話?子丘又說道:“有扈之亂已平,伯益大人,你該把人皇印交出來了吧?”

    伯益:“原來你是為人皇印而來?既然夏啟自宣其制,得不得到人皇印又能怎樣?他想要人皇印,還是在乎名正言順啊!”

    子丘:“夏啟繼天子位,比你名正言順,甚至是如今天下最名正言順之人,至少天下眾君十之八、九都是這麼認為的。你並非天子,卻私自將人皇印帶走,難道就名正言順了嗎?其實你不知,早在你之前,就有人拿走過人皇印,難道那人就能名正言順為天子了嗎?”

    伯益、小九、青牛、太落齊聲問道:“誰呀?”

    子丘笑著朝青牛道:“就是你家太上大老爺呀!他拿走了好幾年,後來又還給天子了。當時的天子是重華,誰又能說那幾年重華為天子就不名正言順了?”

    子丘的神念中還介紹了一段往事,生在重華為天子之後,虎娃於薄山頂上約重華相見,並向重華提了一個請求,欲借人皇印一觀。重華當時愣住了,並沒有問虎娃借人皇印要干什麼,只是問他需要借多長時間?

    虎娃說可能需要幾年,但一定會歸還。重華就真的把人皇印借給他了,只是叮囑虎娃不要將此事公開,還說假如虎娃還人皇印時他已不在世,那就交給下一任天子。

    虎娃是什麼身份、與重華又是什麼交情,外人恐怕說不清楚,這已經不是面子有多大的問題了。在重華的一生中,虎娃從未向他提過別的要求,唯一一次開口就是借人皇印。重華還真敢答應,他是有史以來第一位真正的平民天子、其心態可能與眾不同吧。

    虎娃當時還笑著問道:“重華,人皇印不在手中,你就不擔心天子不配其位嗎?”

    重華亦笑著答道:“我是天子,才有人皇印配其位。難道宮中捧印侍者,亦是中華天子嗎?”

    虎娃:“難得見你口舌上占人便宜。”

    重華笑出了聲:“我很久沒有這麼說話了,倒是難得有機會與虎君閑聊。”

    虎娃將人皇印帶走了三年,誰也不知道他拿了人皇印干什麼去了,重華也沒問。三年後重華還在天子位上,虎娃又私下裡親手還給了他。此事外人不知,虎娃對小九講的故事中也沒有提到,直至今日子丘提起。

    聽了這個故事,小九與青牛皆露出贊嘆之色,太上大老爺先生真是了不得,連人皇印都敢借,而且還真借走了好幾年!伯益卻難掩落寞之色,憑空取出一物道:“子丘大人,感謝你今日來到此地相勸,我就送你一場大功吧。人皇印在此,你且拿去呈給夏啟!”

    子丘卻沒有接,而是一指小九道:“不要給我,你交給這位隨玉先生吧。”

    這時青牛突然一晃腦袋道:“哎呀,小九,我想起來了!老爺吩咐你留在此地修行,將來要托你做的事情,就與這人皇印有關……老爺說了,你且將人皇印拿去玩吧,什麼時候玩夠了,再給天子送回去!”
小雲雲530929 發表於 2017-5-16 19:19
067、此忘非彼忘



    太落一屁股坐在了地上,伯益手一抖人皇印都拿不穩了。 .人皇印是何等重器,虎娃居然讓小九這個孩子拿去玩?還說什麼玩夠了再還!青牛說它剛想起來,並不是忘了,而是要見到人皇印時才能想起虎娃的交代。

    眼見伯益未拿穩手中的人皇印,小九已情不自禁地上前一步將此物接過。這是一枚明黃色的方印,不知以何種材質打造,長、寬、高皆在五寸左右,頂端沿斜對角線雕飾了兩條龍身、配以雲紋,看上去又似蟒身,因為不見其首尾,交錯成一個十字印鈕。

    抓著印鈕翻過來看印面,印面上刻的並非文字,似符非符、似圖非圖。若是在幾千年後的現代藝術家的眼中,可能會嘆為觀止,認為這是一幅抽像藝術的巔峰傑作,甚至會給一個冠絕古今的評價。

    通過印面上幾乎凝煉到極致的線條和紋路,心神沉浸其間仿佛可以看到天地山河、這世間的萬事萬物,還可以感受到水火風雷、天地間萬事萬物的衍化運行。

    藝術家眼中可能會看到這些,而小九又不由自主地閉上了眼睛以神念體會,感覺不僅僅是“看到”了那些,而是人皇印中真的蘊含這些。它包含著浩大無盡的世界,萬物正在衍化運轉之中,通過此印,仿佛可化轉山河萬物之序。

    此印之微妙玄通深不可識,小九也只是有所體會而已,卻無法真正地將其“打開”,更別提動用它了。

    一眼看見人皇印,小九就莫名有種感覺,自己一定見過它。等將其拿到手中,這種感覺就更清晰了,仿佛曾經反復把玩與研究過此物。但可以確定的是,小九這輩子是第一次見到人皇印,以前甚至根本不知道此物的存在。

    打造人皇印,在羲皇太昊畫八卦之後、祭煉山河圖之前,其中就蘊含著太昊對天地山河、萬事萬物的運行和衍化的觀察與感悟,從中甚至可以窺見太昊開辟帝鄉神土、打造山河圖的玄妙,亦包含了太昊在人間的一切見知、締造中華的過程……難以盡述。

    但人皇印的玄妙並不僅止於此,此物為歷代天子所執掌,後來又傳到了神農手中,神農繼續祭煉了人皇印。從人皇印中亦可窺見傳說中的神農嘗百草、也就是辨識天地間各種物性的過程,伴隨著神農走遍山河、登上人皇大位、最終開辟帝鄉神土。

    而人皇印的祭煉完成,最終是在軒轅手中。末代炎帝榆罔歸順黃帝軒轅,軒轅從榆罔那裡得到了人皇印,體察太昊、神農所悟之天地玄妙,攜此印行遍中華。太昊當年見證天地間的生機發端,神農辨識諸般物性之用,而軒轅則見人天呼應,天地萬物自有其靈樞、人亦有其靈樞。

    人皇印最終打造完成,可衍化山河萬物之序。它是一件神器,但這件神器卻不是誰都可以動用的,掌控它的神魂烙印傳承也很特別,並不是由誰來傳承,而是人皇印自身傳承。

    想掌控人皇印有一個前提條件,其身份就得是人皇,如此才會得到人皇印的認可。這或許只是一個表面現像,可能另有玄妙內情。

    但僅僅如此亦不夠,至少要達到九境圓滿的修為,才能催動人皇印的某些妙用。至於人皇印的妙用極致是什麼、要以什麼修為才能催動,卻難盡知。

    普通的大成修士,得到這樣一件神器根本祭煉不了,其實跟一塊石頭沒有什麼區別,連融入形神都做不到。若有仙家修為,倒可以把它放在隨身結界中攜帶,去體會此神器之玄妙,但也只能去體會和感悟而已,難以真正掌控它。

    但神器畢竟是神器,就算是得到人皇印“自身傳承”的在位之人皇,本人若無九轉圓滿修為,亦無法催動這件神器的妙用。若人皇無大成修為,甚至都無法將之融入形神。

    比如帝堯,乃是名正言順享國多年之天子,人皇印亦被其執掌多年,可是這東西他用不了。至於伯益並非天子,他是將人皇印放在了一件隨身的空間神器中,否則也只能用手捧著或者用個包袱背著了……

    至於小九怎會知道這些,好像是人皇印“告訴”他的,又仿佛是虎娃“告訴”他的。小九將它拿到手中的時候,就恍惚感覺此印有靈,又莫名感受到虎娃的仙家神意。虎娃當年畢竟將人皇印拿走過好幾年,他可將自己觀摩此印的感受以仙家神意傳給了小九。

    青牛看見人皇印時,才“想”起老爺的吩咐;而小九拿到人皇印時,才感受到先生所留的仙家神意。但他的感受是復雜的、很難描述的,其中也包含著本人與人皇印之間的莫名感應。

    除了先生的仙家神意指引,小九也說不清其余的感受從何而來,但他已然明白,以自己目前的修為,根本就別想去領悟人皇印的玄妙,哪怕是只體會其中的一小部分都很難,於是喟嘆一聲,很自然地將人皇印收了起來、融入了形神。

    “你究竟是什麼人?怎能收起人皇印!”已恢復了儀容的伯益再度失態了,大驚失色連連後退幾步,指著小九失聲驚呼。

    要得到人皇印的傳承認可才能將之融入形神,小九什麼時候得到人皇印的傳承認可了?他不過是個偏遠部族中的孩子而已,哪怕已有大成修為。而且小九的動作簡直太熟溜了,順手就把人皇印給收起來了,好似連想都沒想。

    青牛在撇嘴,太落也露出不滿的神色,子丘則看著伯益微微皺起了眉頭。人皇印的傳承之秘,實際上只有歷代天子清楚,伯益也是因為代掌人皇印的假帝身份才有所了解。可是青牛、太落、子丘等人並不知,所以覺得伯益這話多余、簡直太小看小九與虎娃了。

    子丘皺眉道:“虎君既讓你將人皇印交給隨玉,自有其用意,隨玉能收起又有何稀奇?伯益大人,夏啟已宣布你死於亂軍之中,算是給你留了一條生路,你自己又做何打算?”

    伯益猶在看著小九,神情驚疑不定,幾次欲言又止,終究還是長嘆一聲沒有再說什麼,轉身向子丘行禮道:“我將前往昆侖仙境!”

    伯益終於走了,臨行前應已熄去不甘之念,他將人皇印留了下來,隨身卻帶著另一樣東西,就是當年跟隨大禹治水時,對天下山河、生靈萬物的記錄。而子丘向小九打了聲招呼亦告辭離去。

    太落獲悉人皇印是何物後,連問都不敢再多問一句了,不用小九吩咐,他也不會將今日之事告訴任何人。就連青牛都摁住了自己的好奇心,沒有求小九把人皇印拿出來讓它賞玩一番,這東西確實不太好碰。

    伯益走了,小九卻開始納悶了,有些問題百思不得其解,不僅是因為伯益的那聲驚呼,他也不明白自己是怎麼收起人皇印的?從虎娃通過人皇印轉告他的仙家神意中,小九了解到人皇印的來歷及其奇特的傳承,那麼他就算有大成修為也不可能將之融入形神。

    可他偏偏做到了,當時做得很自然,仿佛早就順手了,這好像並不是他的本事,而是人皇印的“靈性”主動認可了他。這是怎麼回事?假如換成另一個普通人,有很大可能會想入非非,認為這是天命加身、自己注定將成為中華天子。

    不要認為這種想法很可笑,剛剛突破大成修為,人皇印便送到了眼前,而且他竟然能融入形神,有人難免會冒出這樣的念頭。

    但小九此時卻是清醒的,就算有很多事情他還不明白,可是聽聞子丘對伯益講的那番道理,又聽說了虎娃與重華關於人皇印的那番對話,他絕不會認為拿到人皇印就理應成為中華天子,其實中華天子的身份也不在於人皇印。

    唯一的可能,就是自己的氣息是人皇印所熟悉的。人皇印並無靈智,所謂的神器有靈是另一種概念,有可能是他的氣息早就留在了人皇印中。由此小九想到了另一種情況,若是人皇印須是人皇才能掌控,那麼曾經祭煉它的太昊、神農、軒轅呢?

    沒有道理軒轅天帝不能掌控人皇印、催動其神通妙用,但軒轅天帝如今已不是人間天子。掌控神器所謂的神魂烙印,無非是祭煉者留下的傳承指引,人皇印中也是有的,只不過形式很特殊而已。

    這種解釋當然是合理的,但卻更加說不通了,小九什麼時候將自己的氣息留在人皇印中,甚至曾經祭煉與掌控過它?這些疑問是沒有答案的,至少以小九眼下的修為不可能得到答案,怎麼也得等到他修煉至九境圓滿才有一絲可能。

    先生說讓他將人皇印拿去玩,等玩夠了再還給天子,看來早就知道會發生這種奇怪的事情。那等到什麼時候算“玩夠了”呢,或許就是他解開這個疑惑之時。

    ……

    古東夷之地,離蔣本神國不算太遠的地方,沿著蔣本神國所在的深山東側,其山勢的余脈斷斷續續綿延二百余裡,一直延伸入汪洋之中,在陸地上形成了一個半島。遠望海中還有排列成一線的島嶼,那是山脈延伸入海中露出的一座座峰頂。

    虎娃和玄源正站在臨海的峰頂上,上古仙家洞天“度朔之山”就在前方。虎娃突然微微一眯眼道:“果然是他!”話中有仙家神意,告訴了身邊的玄源,遠方呂澤部中的小九,此刻剛剛將人皇印融入了形神。

    玄源:“你不是早知是他嘛,還找巫知與巫明確認過。”

    虎娃:“此事古往今來從未有過,我雖然已確認,但亦不敢完全肯定。如今小九收起了人皇印,那便必定無疑了。”

    玄源有些疑惑道:“為何這樣便能確認無疑,古往今來人皇很多,就不能是另一位人皇轉世?”

    虎娃:“且不論轉世之說是否貼切,就算是某位人皇轉世,也是收不起人皇印的。小九並非倉頡先生轉世,他就是倉頡,卻再入輪回以隨玉的身份修行。”

    小九並非倉頡轉世,他就是倉頡,這話要看怎麼理解。仙家超脫輪回之外,要麼殞落無存、要麼永享長生,不存在像凡人那樣轉世新生的說法。那麼倉頡算是什麼情況?他是發願歷劫,重入輪回再以一個凡人的身份去修行見證。

    這有沒有凶險?既是歷劫當然有大凶險,很可能就一世又一世永墮輪回之中了,直至其修證圓滿,否則不得回歸本源。小九就是小九,但是另一方面,他是倉頡的歷世輪轉之身,也就是倉頡本人,或者說倉頡的形神在特殊情況下的另一種存在形式。

    這是說不清楚的,勉強用言語也只能表述到這個程度,若是境界未到,恐怕連意會都不能盡解。玄源沉吟道:“我明白了……你居然把人皇印又交給他了,卻不怕他因此有了想法,企圖成為中華天子嗎?”

    虎娃搖頭道:“若是那樣,談何歷劫!我只是想看看,他有沒有忘記自己是誰?”

    玄源:“他本就忘記了自己是誰,此世只是隨玉。”

    虎娃笑了笑:“此忘非彼忘!……我們就不要去度朔之山了吧,此地及那姑射之山將來都留給小九去游歷見證,你我且去別處洞天。”

    虎娃和玄源已經到了度朔之山的洞天門戶前,卻停下腳步轉身離去,將這個地方留給小九了。
小雲雲530929 發表於 2017-5-16 19:19
068、有事



    啟登天子位、廢禪讓制,立國號為大夏,尊其父大禹為大夏開朝天子,另開世系傳承。自華胥氏之子太昊創國,至夏後氏之子大禹立朝,後世之中華亦稱華夏。自大夏起,中華始有朝代之說,朝代即為新的天子世系,告別上古三皇五帝時代。

    大夏沿用黃帝軒轅所定之歷法,後世稱夏歷,又稱農歷或陰歷。

    小九得人皇印後,修為精進神速。但也只是在他人眼中的神速,小九自己的感受卻很自然,一步步如水到渠成。這枚人皇印對他的修煉有大有助益,感悟人皇印的妙用就伴隨著他的修行。

    有人說人皇印包含著成就天帝之秘,事實的確如此,但也不僅僅如此。倉頡當年所悟的符文神通,就與其曾掌控人皇印有關,只是此世的小九尚不知曉。他最深切的感受是,人皇印乃太昊、神農、軒轅開創世界的某種寄托。

    太昊、神農、軒轅的確開創了世界,並非僅止帝鄉神土,也有他們治下的中華之國。這與後世的朝代更迭、群雄爭位還不太一樣,他們所擁有的中華之國,就是他們本人率領各部族一步步創建的。

    這也許就是太昊當年能開辟帝鄉神土的根基,太昊打造這枚人皇印,按如今的說法,也許為了溝通諸天萬界。但太昊當時不知有沒有諸天萬界,他尚在尋找與求證。

    在太昊開辟帝鄉神土之後,眾修士知有仙界可飛升。但在太昊之前呢?同樣有仙界的傳說,否則那些上古仙家為何又要開辟各處洞天結界?太昊想必也聽過這樣的傳說,他成就真仙後曾在無邊玄妙方廣中設法找尋,祭煉人皇印可能就是這個目的。

    不知他最終找到了什麼,但後來他開辟了九重天仙界,人皇印則留在了人間,先後為神農和軒轅所得,這兩位天子在祭煉時也留下了自己的寄托之意。軒轅之後,人皇印一直是作為像征之物傳承,但誰都沒有真正動用過它。

    太昊天帝當初為何沒把人皇印帶走呢?可能與山河圖一樣,他沒必要或者不想再用到這件神器了;或者他是想留於後人,讓後人做到自己未曾做到的事情。那麼後來的列位天帝為何也沒把人皇印帶走呢?可能是因為太昊天帝當年就將此物留在人間,已形成了一種傳統。

    當然更重要的另一方面,成就天帝之後,形神化為帝鄉神土,意味著天帝本人就是那一方仙界,是不可能再離開也不可能去別處了,溝通諸天萬界也失去了意義。如今太昊“封閉”了九重天仙界,卻有一個仙童句芒到處亂跑,也可能就與當初祭煉人皇印的感悟有關。

    人皇印還有一個神通妙用,也不知道最早太昊始怎麼祭煉的,就是可以察覺各處洞天結界,甚至成為開啟各處洞天門戶的樞鍵。但是這個妙用卻不是如今的小九能夠掌控的,他只是隱約有所感覺而已。

    小九為何能從人皇印中感悟到這麼多?他自己也不太清楚,可能是因為虎娃早年和他講的關於倉頡的故事吧,介紹了列位天帝與各處“仙界”的情況。

    轉眼又過了兩年,小九已經年滿十八歲了,他幾乎是一年跨一個大境,修為已從當初的六境初轉至七境九轉圓滿,即將突破化境。當感覺將迎來脫胎換骨時,小九的選擇卻不是繼續留在山中,而是終於離開呂澤部外出游歷。

    客館連同別院田莊、山莊皆交給了太落,太落與小夏如今已先後有兩子一女,日子過得很美滿,此地也沒有什麼不放心的事情了。

    小九首先去的是中原之地,乘坐一輛牛車,同車而行的居然是伯益。伯益兩年前去了昆侖仙境,可是等回過神來,終究沒有按捺住自己的好奇心,又想看看小九究竟是怎樣的人、如今又在做什麼?

    一個偏遠部族中的孩子,居然能得到人皇印的認可?這種不可思議之事就發生在眼前,伯益也有了“天命所歸”的猜測。再仔細一想,這孩子絕不普通啊,否則怎會得到虎君那麼多年的親自教導,又與子丘相熟,青牛居然就是在他家干活的一頭牛!

    難道虎君早就看出此子的不凡之處,乃是天命所歸之人,所以才會親自現身指引,並將青牛派到他身邊保護嗎?那麼小九得到人皇印後,會不會一步步走向巔峰、成為下一位中華天子呢?就是帶著這個想法,他又從昆侖仙境悄悄溜回來了。

    可是來到呂澤部,伯益發現小九還是那個小九,仿佛並沒有什麼變化,只是年紀大了兩歲、修為比當初更高了。恰逢小九打算外出游歷,伯益就請求與小九同行,他很想看看這位天命加身、被虎君關注、被人皇印認可的少年究竟會遇到些什麼、又會做什麼?

    走在路上,伯益試探著問道:“隨玉先生,我們這輛車是不是有點太招搖啊?”

    他們乘坐的原是一輛馬車,但不止一次改成了牛車,如今拉車的就是小九家的大牛。這輛牛年以白香木制成,去掉了多余的華貴裝飾,但仔細觀察仍是非常精致。這車當然不是小九家的,而是大牛不知從何處弄來的。

    小九笑道:“你叫我一聲隨玉道友即可,我亦稱你伯益道友。這輛車原是巴君少務征戰巴原時的坐駕,後來賜給了虎君,拉車的是兩匹白馬;再後來虎君將車送給了大禹,拉車的是兩匹棗紅馬;待行至河泛之地,它便成了牛車。”

    伯益:“這些我都知道,還曾親眼見過,所以才覺得太過招搖。”

    小九:“既然是車,就是用來坐的。這輛車結實輕便,行遠路最好。至於大牛嘛,是它自己堅決要求拉車的。”

    青牛以神念道:“小九啊,你出去玩,可別想把我撇下!……也別嫌牛車走得慢,若想快的話,我可以拉著你騰雲駕霧。”

    小九:“騰雲駕霧就不必了,雲裡霧裡啥也看不著,就這樣走挺好。”

    伯益欲言又止道:“我的意思是說,這輛車太過赫赫有名,萬一被人認出來呢?”

    小九答道:“此車赫赫有名,是因為少務、因為虎君、因為天子大禹,而我們只是路上的行人。伯益道友,你就放心吧,不會有人把你認出來的。就算你說自己是伯益,恐怕也沒人會相信。”

    如今大夏局面已定,就算伯益這個人還活著,也改變不了什麼了,更何況天子夏啟已宣布他死於亂軍之中,就算做了個了解。伯益其實已不再糾結這些,他安安穩穩地在車中坐著,方才只是試探小九,心中卻有一種形容不出的感覺,好像無論大事小事到了小九這裡,都是一樣平常的事情。

    伯益又問道:“我們這是要去哪裡呀?”

    青牛答道:“走到這裡我想起來了!老爺說過,若來到中原之地,可去姑射之山。據說那裡是上古洞天結界,有神人居焉,但隱跡人間已久。”

    伯益:“既是隱跡人間已久,那又如何尋找?中原一帶的地方我很熟,可以說都走遍了,可從未發現那樣一座神山的蹤跡。”

    青牛:“我知道它在哪裡,也知道怎麼進去,可以告訴二位。”話中伴隨著神念,它傳授的可不是姑射之山的洞天傳承,這連虎娃都沒有得到,只是姑射之山在何處、以及如何進入門戶的秘法。

    小九:“大牛啊,你早怎麼不說?是不是伯益道友不問,你就想不起來啊?”

    青牛晃了晃腦袋道:“這應是老爺的手段,機緣未至,我還真想不起來!你如今已知姑射之山何在,我們是不是直接過去呀?”

    小九:“先去前面的集鎮和城廓看看,反正姑射之山就在那裡,它又跑不掉。”

    繼續前行,已望見一座集鎮,這裡是翟陽城境內。翟陽城的城主,以及這一帶最的部族翟水部的伯君,都是伯益的故交。但伯益並未擔心遇見故人,他亦有化境修為,就算遇到什麼麻煩自有脫身之能,更何況是坐在這輛車上、拉車的可是太上座下的青牛。

    伯益介紹道:“這翟陽城的城主,與我是故交。其人是一名修士,當年還曾到薄山頂上聆聽虎君**,最為崇敬虎君。如今雖在城主任上,平日卻潛心修煉。”

    小九:“你就不怕到了城中被他認出來?”

    伯益搖了搖頭:“我了解此人,平生最不好管閑事。當年這一帶未受洪水侵襲,他就當沒看見天下的洪水一樣。若不是伯禹大人直接下令調派翟水部的人丁物資、安置別處遷徙來的災民至此,恐怕那場大洪水跟他都沒什麼關系呢。在翟陽城一帶,只要我們不主動惹事,他便不會理會。”

    小九哭笑不得道:“這是什麼人啊?那大洪水都能視而不見,估計就算在路上認出你來,也裝作不認識!”

    伯益:“他名叫無件。”

    這時青牛突然道:“那邊有情況,哎呀,殺人了!”

    原本這輛牛車離集鎮很遠,隨著青牛這一聲驚呼,也沒見它有什麼動作,好似就跨越了好幾裡的距離,牛車直接出現在集鎮外。竟然沒有人注意到這個異常,就算有人發現了這輛牛車,也會認為它是從鎮外剛剛過來的。

    集鎮外的路口圍了一圈人,這裡是人們進出集鎮的來往之地,有一棵大樹。此刻樹蔭下有一條壯漢倒在血泊中,他是猝不及防間被人刺倒的,雙手在泥土上抓出了掙扎的痕跡,裸露的上身肌肉隆起,顯得十分彪悍,但此刻已無生機。

    殺人者就站旁邊,是個看上去很瘦弱的後生,年紀頂多二十出頭。凶器還在手中,是一柄磨制得很鋒利的石刀,此刻上面沾著血跡。剛才那壯漢從集鎮中出來,就在這樹蔭下坐著乘涼,這後生從樹後無聲無息地繞過來,從背後伸手就是一刀,直接刺破了心髒。

    青牛察覺到情況想阻止都來不及,因為離得畢竟有點遠,而且這後生動手太狠太干脆了。他一直就在樹後面等著,仿佛早就知道那壯漢會來,殺意也收斂得非常好,只在動手的那一瞬間才爆發。眾人圍著這棵大樹,卻誰也不敢靠近。

    這樣的大型集鎮當然也有負責管理的有司官員,長官稱為“寨守”,還有維持秩序的軍士。寨守大人被驚動了,帶著手下的五名軍士趕來。有軍士撥開圍觀的人群道:“快讓開,寨守大人到了,這裡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那後生的神情空洞,看著地上的屍體仿佛已經走神了,此刻才清醒過來,扔掉凶器舉起雙手道:“寨守大人,沒別的事,就是我殺人了,剛剛殺了當漢!”

    牛車上的伯益看見這一幕,皺眉道:“這後生殺人怎會如此冷靜?連殺意都收斂得這麼好,這一刀是又狠又准!但觀其人並非身強力壯之輩,甚至還有殘疾在身。他不似大奸大惡之徒,卻又能做到如此冷血干脆,當是在心中隱忍、蓄謀已久,此事定有內情。”

    小九:“那我們就跟著看看、打聽一番。”

    伯益:“如此凶案當然要由城主大人處置,我們就不必過問了吧?”

    小九:“不是我們要管閑事,而是已經遇到了,這才是游歷嘛。”

    青牛此刻卻以神念道:“小九啊,其實我已經打聽出大概了。”

    殺人的後生叫柴郎,這是鄉鄰們給他起的綽號,有嘲笑其瘦弱之意,但從小大家就這麼叫慣了,如今他也就叫這個名字了。那死在地上的壯漢叫當漢,說起來當漢應與柴郎有仇,甚至已積怨多年。

    柴郎八歲時,當漢十歲,他們倆在為爭奪玩具扭打,結果柴郎摔斷了一條腿,留下了終身殘疾。像這種事情,一般很難鬧到官府去,往往私下裡賠償了事。可是當漢父母態度卻很蠻橫,認為小孩打鬧各有責任,拒絕賠償,柴郎的父母就告到了城主大人那裡。

    城主大人也難斷啊,只是派一名署役調解,讓當漢父母賠償些許財貨了事。柴郎父母很不滿,認為對方賠得太少而自家孩子傷得太重,欲再尋城主申訴,城主大人卻還是讓他們兩家自行協商。

    有時候某人說“我恨不得殺了誰誰誰”,可能只是一句氣話,但也有可能是內心中真實的想法,比如柴郎從小就恨不能殺了當漢。他的玩具被當漢搶走,還被當漢打了,摔斷了一條腿留下殘疾,從此遭受不少白眼與恥笑,這是內心中難以磨滅且越來越大的陰影。

    可是柴郎也僅僅是在心中想想而已,他既無這個膽量也無這個機會,而且在潛意識中,更沒有殺人的理由。至於當漢長大後仍然脾氣蠻橫,更兼身強力壯,很多人都吃過他的虧,在鄉間幾乎無人敢惹,是當地有名的惡漢,壞事沒少做。

    有一樁意外發生在不久前,當漢自稱在山中挖到了寶物,將一位過路的客商引到了山野無人之處,殺人奪其財貨,這一幕恰好被柴郎看見。

    柴郎是跟蹤當漢跑到山中的。他在集鎮外碰見當漢領著一個人鬼鬼祟祟進入野外山中,形跡頗為可疑,所以跟上去看看,企圖返現什麼罪證好去報官。

    柴郎腿腳不便,又小心翼翼不敢暴露,所以在山中將那兩人跟丟了。當他漫無目的滴又走了很遠、鑽出一片樹林的時候,卻恰好看見了當漢殺人的場面。當漢聽見動靜轉身也看見了柴郎,但是他沒法去追,因為柴郎的位置在一座高崖上。

    柴郎轉身就跑,繞遠路第二天才到了城廓,直接到城主府告發當漢殺人。城主大人問他,當漢為何殺人、又殺的是什麼人?柴郎對此並不知情。城主大人又問殺人地點在哪裡,柴郎竟然忘記了,他逃得匆忙已記不起那個地方,也提供不了其他人證、物證。

    城主便讓他有證據再來告,或者想起當漢殺人地點再來。柴郎卻不敢回去,說當漢當時看見了自己,回去之後恐遭其毒手。城主便派了一名府役去訊問當漢,當漢當然矢口否認,只說柴郎與自己有積怨,所以才污蔑陷害。

    事情也就到此為止了,一來確實沒有其他證據,連案發現場都找不著。那名府役倒還算負點責任,又訊問了村寨鄰居和集市上眾人,沒有人說當漢的好話,但也沒有人提供證據,可能是真沒看見什麼或者是不敢吧。當漢可不是好惹的,別因此招至報復。

    府役就是這麼回稟城主的,也說了柴郎與當漢有仇的往事,而城主大人還真想起來了。此事雖然發生在十幾年前,但無件城主是一名修士,記性非常好,而且他這些年處理過的案子還真不多。既然如此,城主大人也就沒再理會了。

    當漢卻在村中揚言,柴郎竟敢為報私怨而污蔑他殺人,他要弄死柴郎。結果柴郎躲在山野中好幾天都沒回去,這天突然現身,一刀就了結了當漢。那把凶器石刀,是他隨身帶的,在山野中已經磨了好幾天了。

    在柴郎看來,當漢這次是犯了死罪,既然城主大人不管,那他就自己動手除凶。另一方面,柴郎這些年來有多恨當漢就有多怕當漢,這次真是怕到了極致,他認為當漢一定會弄死自己的,所以干脆先動手殺了當漢,反正是徹底豁出去了。

    事情的經過既不算太簡單也不算太復雜,青牛展開神識,傾聽周圍以及集鎮上所有人的議論,從雜亂的只言片語中分析推演,倒是不難得知事情大概的前因後果。

    那位寨守大人也嚇了一跳啊,他萬沒想到柴郎居然有膽子殺了當漢,而且是一擊斃命。他多少也是聽說過這件事的,知道當漢這幾天正在找柴郎想算賬呢,沒想到柴郎一現身死的卻是當漢。

    寨守雖被當地民眾稱一聲大人,其實也只是最底層的官員而已,他可管不了這麼重大的凶案,見柴郎痛快認罪並拋下了凶器,也大松了一口氣,趕緊命軍士將柴郎以及當漢的屍身都帶走,押送到城廓由城主大人處置。小九和伯益坐著牛車也進入了城廓。

    近年來民眾們已經很少見到的城主大人終於又公然露面了,登堂問審的過程很簡單。柴郎殺了人之後仿佛已失去了精氣神,神情有些木然地回答了他為何要殺當漢。

    可是柴郎仍然提供不了當漢殺人的證據線索,也回憶不起當漢殺人的地點,這一切只是他的一面之詞。至於當漢揚言要弄死柴郎,也只是說說而已,並沒有付諸行動,或者說沒有機會付諸行動。而另一方面,柴郎當眾行凶殺人,倒是證據確鑿。

    城主無件大人的處置,沒有任何偏袒也沒有任何隱瞞,顯得簡練干脆。他告訴柴郎,就算當漢真的犯了殺人死罪,也要拿出證據讓有司定罪處置,柴郎是無權私自殺人的,更何況並無證據定當漢的罪。而柴郎殺人,罪行確鑿,先行收監以待天子核刑。

    城主大人短短時間就處置完了,堂前圍觀的民眾散去,猶在紛紛議論不休。很多人其實很同情柴郎,更多人尤其是與當漢同一村寨的人則對當漢之死拍手稱快,看來平日也沒少受過當漢的欺壓。

    圍觀的道:“我想去見見這位城主,與他當面聊聊。”

    伯益:“你想去便去。”

    小九:“這位城主大人的脾性,恐怕不會願意見陌生外客,伯益道友能不能幫個忙?”

    伯益:“為何要我幫忙?”

    小九:“是你自己要求與我同行游歷,這種忙當然要你幫,你一定有辦法是不是?”

    伯益點了點頭道:“那好吧,我也想看看你會對無件城主說什麼。”

    小九:“就是問問情況。”

    無件已經在翟陽城當了三十多年的城主,後園修得很漂亮,假山環繞一個小湖,湖中有亭閣,那就是他平日清修之所,閑雜人等無事不得打擾。今日處置了柴郎之事,他用完晚飯正准備其後園清修,屬下來報,府門外有兩人求見,並轉告一句話可記得當年翟水邊傾車之事?
小雲雲530929 發表於 2017-5-16 19:20
069、無事


    無件城主聞言色變,但略一定神又恢復了正常,命階衛趕緊將那兩人請進來。階衛領命剛要轉身,無件城主又喊道:“我還是親自去迎吧!”

    當年無件城主乘車在翟水邊行走,有一段河岸隱藏陷坑,馬車突然傾覆,眼看就把他扣進去了,是後面車上的伯益大人施法將其救起。此事生在大禹治水期間,伯益恰好奉大禹之命來到了翟水部一帶。

    也就是從那時起,無件起了修煉之心,後來還真的入門了。只是近十多年來,他修為一直在四境停滯不前,盡管潛心修煉卻不得精進,自認為許是被城廓俗務所累。

    來到府門外,無件城主又是一怔,但隨即又恢復了鎮定,上前行禮道:“原來是您,快請進府中一敘!”

    他沒有叫出伯益的名字,將兩位客人迎到了後園的亭閣中,吩咐府中僕役不得來打擾。當周圍沒有閑雜人等後,無件城主才再度行禮道:“伯益大人,您怎麼到我這兒來了?真沒想到您還安然無恙!”

    伯益開了句玩笑道:“我還活著,無件大人很意外吧?是否要上報大夏天子,將我拿下邀功啊?”

    無件城主趕緊擺手道:“天子已宣布您死於亂軍之中,此事便已揭過。而見到您安然無恙,我很高興!不知您今日找來有何事,亦不知我能幫您什麼忙……”

    伯益揮手打斷他的話道:“你別擔心,我不會有什麼事來為難你,而是這位隨玉公子想見你一面。”說著話伸手一指小九。

    無件城主很詫異地看著小九道:“不知這位公子來自何國,找本城主有何事?”

    伯益又介紹道:“隨玉道友乃寶明國公子,亦是太上門生。他曾在呂澤部長居,得虎君現身親自指點多年。”

    無件城主本以為小九是伯益的隨侍,聽說小九是寶明國公子時,他並沒什麼特別的反應,但再聽說小九乃太上門生、並得虎君親自指點多年,眼神立刻就變了,上前把臂道:“原來是隨玉師弟!我亦是太上門生,曾在薄山頂上聽太上**,不知太上近況如何?”

    其實小九和無件都未正式拜虎娃為師,但他們曾在虎娃座下聽講,自稱太上門生倒也沒什麼不可。小九見無件城主突然變得這麼親熱,還稱呼自己為師弟,只得苦笑道:“我亦未見先生多年,不知先生如今在何處逍遙。”

    無件城主:“太上行蹤無定,而師弟曾在太上座下聽講多年、得其妙法指引多多,能來此相見,真是師兄的福緣。不妨在此多盤桓一段時日,讓我好生向師弟請教。”

    小九有些無奈道:“其實我今日只為一事而來,日間在城外集鎮中偶遇,一位名叫柴郎的後生殺人。我已打探出大致的前因後果,不知城主大人是如何處置的?”

    無件城主納悶道:“就為此事,難道師弟與那柴郎或當漢有舊?”

    小九搖頭道:“並非故識,今日還是平生第一次見到。”

    無件城主又很疑惑地看了伯益一眼,伯益擺手道:“我已不在假帝之位,不當斷裁此事。但隨玉道友既然感興趣,城主大人不妨答其所問。你已做何裁斷,又為何那般裁斷?”

    既然小九想問,無件城主也不好駁面子,眾人落座,案上早已安排好茶飲和果品,無件城主就簡單介紹了一番。當漢殺人並無確證,而且就算有確證,柴郎也不該私自殺他,此事的道理是很清楚的。至於柴郎,殺人證據確鑿,已報中華天子核審其刑。

    為什麼要報中華天子呢?從帝堯時代起,這就是定例,到了皋陶大人編寫刑典後,這更是明確的禮法規定。一般的民事糾紛城主即可自行裁斷,但對柴郎這樣夠得上死罪的重大案件的處罰,一定要上報天子核准,也就是說只有天子才有權下令處決死刑犯。

    這麼做雖然效率低,卻體現了慎重。夠得上死刑的案件,都要將情況報到帝都,由相關官員審核一番案情,然後再由天子批復,防止濫殺無辜、體現好生之德。另一方面,有些犯人雖然犯了死罪,但或許情有可原,天子也可以赦免其刑或者改判其他刑罰,以體現仁慈。

    無件城主就是這麼處置的,按禮法好像挑不出什麼毛病,他已派人前往帝都上報天子,而且案件的經過並無任何隱瞞,也包括柴郎曾指證當漢殺人卻無法查證之事。翟陽城中已經好幾年沒有生過如此重大的案件了,但無件城主處置起來仍很簡練,此刻已經完事了,就等著天子的核刑批復呢。

    聽完之後,小九詫異道:“就這麼簡單?你這城主當得怎能如此省心!”

    無件城主反問道:“如此有何不妥?我崇太上之道,求清靜無為,以無事取之。”

    小九皺眉道:“先生所謂無為,非無所作為;所謂無事,非遇事不見。如今分明有事,城主大人怎可如此說呢?”

    盡管小九有指責之意,無件城主還是很有修養,並無不悅之色道:“確實有事,當化為無事,我之處置是遇事而為,不增亦不減。”

    小九:“你有沒有想過,假如柴郎的指控為真呢?那當漢真的殺了人,城主大人若及時查清,也就不會有後來之事了!”

    無件城主一攤雙手:“若能拿下當漢定罪,當然更好,若有確鑿證據,本城主也絕不會枉法懈怠。可惜柴郎拿不出證據,甚至連地點都指不明,本城主只得如此,也應當如此。”

    伯益終於忍不住開口道:“五條人命的事情,你就說得這般輕松嗎?”

    無件城主驚訝道:“怎麼是五條人命?”

    伯益似是答非所問道:“柴郎的告,確系實情。除他目擊之外,山中亦有旁證,眾鳥獸見之。”

    伯益亦是一名修士,如今已有化境修為,他所修的獨門神通,擅長分辨鳥獸之言。鳥獸不會說話,但伯益卻能以神念聽懂它們所表達的各種意思。此事在中華各部早有流傳,他說山中有鳥獸見之,那就是真有鳥獸見到了當漢殺人。

    無件城主直起身體道:“鳥獸之語,常人不識,難作堂上證言。但伯益大人既然已有現,可告知當漢殺人之地,派府役前往查探痕跡,或可現證據。”

    伯益忍不住嘆氣道:“原來你不是不知如何查案,只是不欲為之。”

    無件城主解釋道:“非我不為,只是那柴郎未能提供線索,既無證據又想不起案之地。此刻伯益大人既然能夠提供線索,本城主焉有不查之理。”

    伯益搖了搖頭道:“就算柴郎慌亂間想不起山中道路,你也可派府役搜山,或者派人陪他原路而返,盡量令其回憶。你甚至可以讓他指出大致範圍,親自前去搜尋,別忘了你自己亦是一名修士!如此做或有現,也可能無所現,但你都沒做。”

    無件城主一時語結,正要開口說什麼,小九又說道:“其實想問清楚並不難,我已經將一位受害者帶來了。”

    無件城主驚訝道:“你說什麼?是當漢所殺之人嗎!他不是已經死了嗎?”

    小九沒說話而是輕輕一招手,亭閣中突然卷起一陣陰風,燭光搖曳變成了青白之色,那詭異的氣息令人不禁寒毛倒豎。陰風中有一道仿佛透明的虛影現形,飄忽之間似隨時都會消散,向著眾人行禮道:“我叫胡樁,是來自濟丘部的客商,途經此地被凶徒所害……”

    小九在天黑前也沒閑著,在青牛的指引下去了當漢殺人之地,伯益調查了山中鳥獸所見,而小九則及時施法收聚了一道形將消散的陰神,正是五日前被當漢劫殺的客商。

    此人名叫胡樁,來自濟丘部。當漢在集鎮上告訴他,自己在山中挖出了寶貝。他便悄悄跟隨當漢而去,不料當漢的目的卻是殺人劫財……胡樁的陰神現身講述被害經過,此事已真相大白。

    胡樁講述完畢後,小九點頭道:“你放心,凶手已伏誅,城主大人會查明案情公布,也有人會通知你的家人,你被劫的財貨亦可尋回。”

    那胡樁行了一禮,本就有些朦朧飄忽的陰神之形隨即消散無存,亭閣中的燭光又恢復了正常。無件城主已經看傻眼,小九又開口道:“城主大人,你就沒什麼話想說嗎?”

    無件城主站起身來,躬身向小九行了一禮道:“這世上精氣游魂為物、陰神現形,究竟是何等玄妙,隨玉道友方才施展的又是何等妙法?無件正想請教!”

    小九伸手本想扶他的,此刻卻把手收了回來,聲音有些嚴厲道:“你想問的,難道只是這些嗎?”

    那客商胡樁已死,小九卻能施法令其陰神現形,還能把他帶到這裡來。盡管無件城主已修煉多年,卻仍不會這一手神通,更悟不透其中玄妙,驚訝之下的第一個念頭,當然是想向小九請教。在他看來,這一定是虎娃教小九的,而他當年在薄山頂上聽虎娃衍說大道時,虎娃可沒有具體講過這些。

    聽小九如此問,無件城主趕緊解釋道:“我若有此手段,遇凶殺大案,便可喚苦主陰神而問……”

    小九打斷他,一指身邊的伯益道:“伯益道友曾繼皋陶大人之位,為中華假帝,核審大案時,可曾喚鳥獸上堂?皋陶大人身邊有神獸獬豸,而皋陶大人斷案,取證時可曾僅憑獬豸之言?”

    無件城主未及開口,伯益已經答道:“眾人不識鳥獸之言,怎可傳鳥獸上堂為證,那樣在眾人眼中,豈不是成了我可以隨意妄指?……獬豸能察人心,獬豸在時,並不直接斷案,而是皋陶大人以其言搜證,無不應驗如神。”

    小九又說道:“我等尋到胡樁遇害之地,方可施展此等手段。但若你已尋到案之地,自可搜集諸證,又何必召喚不可測之陰神?”

    話語中帶著神念,還是講解了此等神通手段的玄妙,但以無件城主如今的修為,卻是很難做到的

    人死為歸,受父母精血、得五谷元氣而生長,死後重歸於天地。那胡樁是真的死了,所謂歸,或稱之為鬼,只是他在天地中留下的痕跡。他留於天地間的痕跡仍在,小九施法令其凝聚現形,便是無件城主所見之陰神。

    陰神多為臨終之怨念所凝,只知己身經歷、只念臨終所思,渾渾噩噩甚至不知自身的存在,也察覺與影響不了周圍的事物,而且往往在白日下隨風消散。小九來的算很及時,假如再晚上幾天,想施展這種手段都不可能了。

    人死之後就算因為種種機緣留下陰神,往往都會消散得非常快,在極特殊的情況下,陰神被喚醒、又得到了外界護持凝練,也可能長留於世,稱之為鬼修。而鬼修可不僅僅只有陰神,常人也可行鬼修之法。自古總結鬼修之法的大宗師,當然就是高陽天帝了。

    出身陰神的鬼修極難大成,但若不得大成,在世存留最長的時間也不出生前原有的壽元。按照後世某些人的說法,便是陰壽不陽壽。

    小九以仙家大神通勉強凝聚胡樁的陰神並將其喚醒,自述遇害經過之後,執念已消,當然也就煙消雲散、重歸天地輪回了。無件城主嘆道:“可惜這客商之陰神已散,否則可在堂上喚出,指認當漢殺人之罪……天子核刑時,便可對柴郞從輕落,或憐而釋之。”

    小九的怒意已有些掩飾不住道:“伯益大人當然當年斷案時,尚不憑鳥獸之言為證,城主大人難道要以鬼神之事呈堂嗎?若人言不足為證,鬼神更不足為證。”

    無件城主趕忙擺手道:“當然不是,我只是有所感嘆!已知案現場與苦主遇害經過,有此線索就好辦。據那胡樁所說,當漢將其屍骸拋於深澗,我可派府役尋得,與目擊者柴郞證言相合,便可定案。”

    小九反問道:“僅僅就是這樣嗎?拿當漢殺胡樁動機何在,其所劫財貨又在哪裡,這是否是他的第一次行凶?伯益大人方才說的可是五條人命!

    我干脆都告訴你吧,兩年來當漢已行凶三起,皆拋屍於同一深澗、為鳥獸所食。我能施法凝聚當漢之陰神,對另外兩名苦主卻用不得此等手段,但猜其皆為路過客商。當漢所劫財貨有的已揮霍,剩下的東西,就埋在他自己家中水缸下面,你可派人搜出證據。”

    小九施法凝聚並喚醒胡樁之陰神,提供的只是線索而已。線索不是最終的定案證據,卻可以成為查找證據的思路與方法。比如某人做了一個夢,夢見死者告訴自己很多事情,這個夢當然不能作為證據,但可以成為查出證據的線索。

    小九對無件城主已經有些不耐,干脆將自己查到的情況都說了出來,讓無件城主去取證便是。無件城主追問道:“這是三起凶案,為何有五條人命?”

    伯益大人忍不住插話道:“當漢不是一條人命嗎?柴郞當眾刺死當漢,按律亦是死罪,這不也是一條人命嗎?”

    無件城主自始至終的處置看似挑不出什麼毛病來,但是他有太多的事情都沒做。這個案子其實並不復雜,甚至是相當簡單的。當漢殺人已被柴郞撞見,而且柴郞跑到城主大人這裡來告,就算柴郞想不起案地點,無件城主也可以派人協助柴郞回想,加派人手去搜山。另一方面,也不能只簡單的詢問當漢了事,應該正式的傳喚並審問他。

    在這種情況下,柴郞也就不會再去殺當漢、犯下死罪了。而當漢還活著、有可能取得其口供;就算當在漢那裡沒有審出口供,他家裡的水缸下面也是可以搜出罪證的。

    這一切並不需要小九和伯益出手,也不需要動用什麼神通秘法,普通的府役就完全可以做到,更別提身為修士的無件城主本人了。面對斥責,無件城主並無慍色,又起身行禮道:“多謝二位查明此案,更多謝隨玉指引鬼神妙法,我明日一早便派府役去核實證據。”

    小九:“拿到證據,但事情已出,城主大人又打算如何辦呢。”

    無件城主:“既然案情有新的變化,待我查證清楚後,再派人詳細上報天子。天子若知別有內情,想必會特釋柴郞,至少會留他一命。”

    “柴郞本不必獲罪,皆因城主大人之失!”小九長嘆一聲,又問道,“天子的批復,何日會送達城廓?”

    無件城主答道:“最快也得是今年秋後。”

    小九起身道:“既就告辭了……伯益道友,走吧!”

    無件城主殷切挽留道:“隨玉師弟,剛剛相見,又何必著急離去?你我同在太上座下聽講,難得如此有緣,當好好切磋交流。”

    小九已經往外走了,聽聞此言突然轉身道:“你曾在太上門下聽講,但切莫再自稱為太上門生,更不要揚言所求為太上清靜無為之道,徒令先生蒙羞!”

    伯益亦說道:“身為城主,比之常人有太多條件可潛心修煉,而你又認為城廓事務耽誤了你的修行,既如此,你還不如不做這個城主呢、也不配做這個城主!”

    小九雖然氣憤,但說話時仍給無件城主留了神念心印,算是繼續數落他,也算是點化他。若無件仍執迷不悟,那麼小九也就懶得再搭理他了。

    所謂無為,並非不作為,而是該做的事都已做好,不必再折騰。所謂無事,可不是城主不管事,而是城廓中相安無事。出了這樣的事情,還能號稱無事取之嗎?

    無為而無不為,是先生對於治世事最高的想描境界理述,卻讓這位城主這樣庸俗化的曲解,甚至成了無所為的借口,怎麼能令小九不生氣?其實自古以來,這種極致理想狀態的治世是不可能達到的,也只有在軒轅帝末年才有所接近。軒轅黃帝“垂裳而治”,傳為千古佳話。

    謝絕了無件城主的挽留,來到城主府的大門外,伯益大人又問小九道:“你好像很不看好無件的修行,也不願意與他多說。”

    小九:“若欲修仙,須知天下無不忠不孝的神仙。”

    伯益:“哦,何忠何孝?”

    小九:“忠於事,孝於恩。”

    伯益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又問道:“我們這就直接去姑射之山嗎?”

    小九:“至秋後還有半年,先訪姑射之山。伯益道友知翟水部伯君住在哪裡,平日都會從哪裡路過嗎?我們的車就從他門前走、迎他面前過。”
小雲雲530929 發表於 2017-5-16 19:20
正文 070、姑射之山



    有一種小法術或者說一種小把戲,叫隱身術。高人“隱身”有很多種手段,比如完全隱匿形跡,讓人看不到也聽不見。更高明的手段就連生機、神氣都完全收斂,修士展開神識都感應不到。還有一種最簡單的,明明沒有隱形,卻不會讓人注意。

    人們總會無意識地過濾掉很多雜亂無用的信息,比如有些人與你擦肩而過,你明明看見了卻不會留下什麼印像,事後也想不起來。與之相反的是,有些人或物不論出現在哪種場合,你都沒法不注意到,比如今日從翟陽城中走出的這輛牛車。

    這輛牛車進城時無人關注,就算在人群中,大家也好像自動將其忽略了。但這輛車出城時卻顯得那麼“奪目”,仿佛拉車的牛、白香木打造的車、車上的人都帶著霞光。

    其實無論是車還是人,包括拉車的牛當然都沒有發光,只是給沿途民眾留下的感覺而已,這也是一種小法術。牛車離開城廓走在大道上,就連遠處田園中的農人都停下了手中的活計,紛紛轉身注目觀望,一直目送這輛車遠去,連他們自己都說不清為何會如此。

    伯益如今的身份尷尬,並不想如此引人注目,但小九刻意要這樣,他也只得陪著豁出去了。

    翟水部伯君、翟水氏大人有個習慣,天氣好的時候,總喜歡到離伯君府不遠的翟水岸邊走走,巡視一番領地、觀賞山水風景,找一些部民攀談,再邀集三兩好友在鄉野中品嘗美味,於日落前乘車駕返回府中。

    這一日伯君的車馬行在大道上,路上其他人自然紛紛禮讓,並站在路旁行禮致敬。恰在這時,遠方行來了一輛牛車,拉車的是一頭青黑色的健牛,車是由華貴的白香木打造而成,車上坐著兩個人,看形容氣度皆氣宇軒昂。

    翟水氏大人老遠就注意到這輛車了,他的視力本沒這麼好,但此刻的感覺卻很奇妙,仿佛離得很遠就能將這輛車看得清清楚楚。牛車就這麼朝著伯君大人的隊伍迎面過來了,親衛正要趕上前去呵斥,伯君大人卻突然命令車馬避讓路旁,他自己也下車侍立。

    親衛與隨從皆不知何故,但伯君大人既已下令,他們也隨伯君侍立道旁。當牛車駛過的時候,翟水氏大人還躬身行禮。車上坐的伯益大人苦笑著欠身還禮,小九樣神色如常的也還了一禮,但誰都沒有開口說話。

    翟水氏大人參加過塗山之會,怎會不認識伯益呢。更重要的是,他認識這輛車,也知道這頭牛和這輛車的來歷。但翟水氏大人並沒有叫破伯益的身份,他只是很驚訝伯益為何會坐著這輛車從他面前經過,亦不清楚車中另一位少年是誰,只是盡了自己的禮數。

    青牛並沒有停下腳步,施施然從翟水氏大人面前走過,沿著大道漸漸消失於遠方……再後來,這輛車好像就不見了,因為又沒有人注意到它。

    三天後,這輛牛車來到了一個誰也看不見的地方。伯益曾跟隨大禹治水、走遍天下各部,對中原一帶更是最熟悉不過了,但是坐在牛車上走著走著,恍惚間就來到了一片他從未見過的山水間。

    中原一代有這樣的地方嗎?這裡仿佛根本就不存在,但他偏偏就進來了!地勢漸行漸高,泉流山林間並無路徑,但青牛拉的車可浮空而行,也不需要有什麼現成的路。伯益坐在車中回望,山外遠方的田園村寨皆歷歷在目,卻仿佛只是幻影,或者是他自己走到了幻影中。

    虎娃和玄源曾去過黃山煉丹峰上的丹霞聖境,在外面是看不見丹霞聖境的,但在丹霞聖境中,卻可將外界的景色一覽無余。如今牛車就是走入了這樣一處類似的仙家洞天結界,便是他們此番要尋訪的姑射之山,在姑射之山中可遙望中原人煙景像。

    進入這處仙家洞天,感覺格外清爽,不論是身體發膚所受還是靈覺神識所察,都有種形容不出的舒適之意,置身其間仿佛心境都會受到無形的洗煉。有人或稱之為仙靈之氣,實際上這是一種身心感受,就是這樣一方世界,心境似能融入天地意境。

    走得越高,這種感受越明顯。很多人平日總會希望,閑暇時找尋一風光秀美之地放松身心,並設想那會是怎樣一種地方?假如來到這裡,便是答案。山林野花、岩崖溪澗看似與平常所見也沒有什麼不同,但感覺就是這般玄妙。

    青牛拉著車走了一個時辰,已經來到了很高的地方,向山外遙望,可見遠方好幾座城廓,可是再抬頭,發現前方還有一座高峰。青牛在半山腰的緩坡處停下了腳步,口吐人言道:“就在這裡歇歇,這座山好像上不去。”

    若是普通人說出這種話倒也正常,可是青牛早有九境修為啊,它居然說上不去!這是小九第一次進入新家洞天結界,這一路放開神識感應天地靈息,仿佛欲將這一方世界容納於元神,這時他走下了車,背手眺望遠方。

    山中忽有一陣風吹來,似能拂動形神,小九莫名有所感應,突然伸出一只手,一片樹葉飄然落在手心。此葉呈掌形,橘黃色,葉脈處還帶著深紅色的紋路,似枯卻非枯,若玉質仿佛還充滿生機。一旁的伯益驚詫道:“竟是一件飛天神器!”

    一陣微風吹來一片樹葉落在小九的掌心,居然是一件飛天神器,而且是只需以大成修為祭煉一番便能掌控的神器,這裡究竟是什麼地方啊?青牛開口道:“這便是機緣啊,俺家太上大老爺也曾在上古仙家洞天中揀到過不少神器吶!”

    小九並沒有祭煉這件神器,只是托在掌心感應,點了點頭道:“我還是第一次見到飛天神器呢!”

    小九可不像虎娃,從小就有那麼多法寶。他在呂澤部的別院中長大,唯一的法器就是自己親手祭煉的玉簪。後來所見第一件外來的法寶,便是人皇印。今日還是第一次見到飛天神器,他在靜靜感悟此神器之妙。

    樹葉本是風吹來的,小九並沒有將它收起,只是將其托在掌心觀看了一番。又一陣風吹過,卷起他掌心的樹葉不知飄落山中何處。

    伯益看得有些目瞪口呆。小九見伯益發愣,笑著說了一句:“神山之機緣,可以留於後人。”

    他們的位置已經很高了,周圍雲朵環繞、霧氣飄渺,說話間小九的神色又是一凝,再伸手似是抓住了一絲飄蕩的霧氣,或者說是山間的一朵流雲,有些詫異道:“竟是空間神器,亦是無形之器!”

    不論是空間神器還是無形神器,小九也都是第一次見到,此器呈一團霧氣之形,若不是小九展開元神感應周圍的天地,從他眼前飄過還不太容易發現。這一團薄霧在其掌心盤旋環繞,變化出種種形狀,過了良久之後,小九才說道:“以我的修為,尚無法打造。”

    這時青牛湊了過來道:“小九啊,你再仔細找找,這裡還有什麼寶貝?”

    小九搖了搖頭道:“此刻能發現的已經發現了,哪能到處都是神器……大牛啊,這姑射之山,你究竟了解多少?”

    青牛:“我也是第一次來,難道老爺沒有對你講過仙家洞天結界之妙嗎?”

    小九:“當然講過,但以我的修為尚不能盡解。你方才說這山上不去,究竟是怎麼回事呀?”

    青牛:“不是怎麼回事,就是一種感覺。我只能帶你們走到這裡,再往上,便不是凡人可涉足之地。”言下之意,他雖有九境修為,但也還是“凡牛”,無法登上峰頂。

    伯益驚訝道:“那豈不就是仙境?”

    青牛若有所思道:“這麼說也行,我們看見的就是仙境凡人眼中的仙境!”

    伯益追問道:“若是真正的仙人來了,能否登上峰頂呢?”

    青牛有些猶豫地答道:“那……應該是能上得去吧。”

    小九也問道:“上去之後,會是什麼樣吶?”

    青牛的回答越來越沒有底氣了:“可能不是我們看見的這樣,或者就是無邊玄妙方廣。”

    小九:“山上就是無邊玄妙方廣?這究竟是怎樣一處仙家洞天結界,是何人所打造?”

    青牛搖了搖大腦袋道:“我也不知道啊,直直九天玄女曾經在此修行,卻不知此地是否為她開辟。凡人能遙望峰頂卻上不去,可能就是留給後人的一種指引……”

    小九:“你是剛剛才想起來這些吧?”

    青牛點了點頭道:“是的,來到這裡之後,我才忽然想起來的。”

    青牛的話中帶著神念,介紹了它所知的姑射之山。雲霧縹緲的峰頂,是凡人無法登臨之處,看得見卻上不去,似存在又非存在。那峰頂可能只代表了一種向往、使人能看見一種景像,像征著超脫輪回之外永享長生的仙界。

    此處上古仙家洞天不知是何人開辟,有可能是九天玄女也有可能不是,青牛只知九天玄女來過這裡並在此地修行。雲端上姑射之山可能並不存在,或者說只是像征意義的存在,若真的登上了峰頂,到達的地方可能就是無邊玄妙方廣,那便意味著歷天刑而飛升。

    但在人間看見的姑射之山,可能又是一種開辟仙界的隱喻。青牛的修為尚未到境界,就算他能“想”起來什麼,也無法完全表述清楚,只能這樣對小九和伯益介紹。

    小九轉身望著峰頂良久,似是自言自語道:“入寶山不可空手而歸,我就在此地閉關。”說著話一松手,那件無形的空間神器又化為輕霧飄走。

    ……

    一個月後,這輛牛車又出現在中原,看方向是朝東而行。青牛邊走邊說道:“小九啊,你說要在秋後前出關,但用了一個月就出關了,已經突破了化境修為,看來早該出門走走。”

    小九答道:“修為未到地步,早來亦無用。倒是大牛你隱藏得很深啊,我突破化境修為從姑射之山出來,你就又想起一座度朔之山。離秋後還有半年,我們便去那裡一游。”

    伯益已經有點說不出來話了,越看小九與青牛便越覺驚奇。牛車依舊不緊不慢,但一個月後便到達了汪洋岸邊。這是一條延伸向大海的山脈所形成的狹長半島,海邊有高崖凌空,遠望島嶼成列。

    牛車沿山脊而行,來到斷崖前卻沒有停下腳步,牛蹄直接朝虛空中就邁了過去,下一瞬間卻腳踏實地。車已經進入了洞天結界,仿佛那條山脈並沒有中斷,仍在向前延伸,地勢蜿蜒越來越高,視線越過好幾座起伏的山峰,遠方有一株大樹。

    離這麼遠也能看見一棵樹嗎?世間的樹最高的可能就是太乙的原身,曾頂天立地、比山峰還要高。而這一株樹卻不是筆直的向上生長,樹冠張開特別茂盛,枝椏纏繞若垂天之雲,把遠方那一整座碩大的山峰都給罩住了,遠遠望見的不是山頂而是樹冠。

    這樣的樹,在炎帝仙宮中也有一株,就是不死神藥服常。

    山脊上居然有路,修得非常平整,牛車起起伏伏越過了好幾座山頭,前方已是大樹所籠罩的巨峰。在這條路上的感覺是越走越冷,不時陰風陣陣,也許並不是氣溫的降低,而是元神感應到的寒意。

    來到被大樹籠罩的山峰前,前方有巨岩對聳,就像是被利斧劈開形成了一道門戶,穿過這門戶便進入樹蔭籠罩之地,仿佛分隔成內外兩個世界。青牛停下了腳步,一抖肩膀,已經將車轅將身上卸了下來,前方忽有聲音喝道:“來者何人!”

    隨著聲音,兩條大漢從那門戶前冒了出來。他們還真是“冒”出來的,就似地上湧起的兩股煙凝聚成形,突然就出現在眼前。這兩人皆赤著腳,光著上身,腰間圍著樹葉制成的裳,身高丈二,渾身肌肉虯結。

    左邊那人手持一根大木棒,右邊那人手持一支葦索,披發留須一臉猙獰之相。冷不丁看見這樣兩個人,膽小的估計都能給嚇暈過去,伯益就嚇了一大跳。而小九卻好似早有預料,已下了車上前行禮道:“可是郁壘、神荼二位前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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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71、度朔之山




    兩條大漢吃了一驚,齊聲道:“你這娃娃居然認識我們?你們是活人,為何來到此地?”

    這時伯益亦失聲叫道:“郁壘、神荼?真的是你們二位嗎,你們居然真的在世上!”

    伯益從過郁壘、神荼之名,源自上古傳說,眼前右邊持棒者名郁壘,左邊持索者名神荼,行走人間專事鎖拿與鎮壓惡鬼……但傳說只是傳說而已,可能只是民間虛構,伯益也沒想到竟然真能見到這兩人。

    郁壘放下木棒道:“我們一直就在世上啊,倒是你等是如何進來的?”

    小九道:“是受先生指引,游歷至度朔之山。我來此之前並不知曉二位前輩,是先生所留的仙家神意告知。”這一路上,不僅是青牛會突然“想”起很多事情,此刻見到郁壘和神荼,小九也“想”起來了。

    神荼將葦索繞在手臂上,抱拳道:“娃娃,你叫什麼名字,你所說的先生又是誰?”

    青牛插話道:“就是我家太上大老爺!”

    郁壘和神荼齊聲道:“你家太上大老爺是誰?”

    伯益詫異道:“二位竟不知太上之名,你們究竟已有多少年未曾涉足人間了?”

    郁壘和神荼又是齊聲答道:“我們雖居於度朔之山,但經常出門的,只是外間眾人不知……就在上個月,我們還出去抓鬼了呢。”

    小九趕緊補充了一句:“就是虎君大人。”

    郁壘、神荼:“原來對他倒是有所耳聞。”

    郁壘、神荼在一起相伴修行近千年了,早年亦皆是陰神,早已心意相通,很多時候說話都是異口同聲,連神情和反應都是一致的,就像同一個人在開口。

    雙方方才的交談都帶著神念,小九介紹了“太上”是誰、為何會有這個尊號、與他又是什麼關系,而郁壘和神荼兄弟倆則介紹了自己以及這座度朔之山的來歷。

    郁壘和神荼是上古陰神,也是那個時代修為成就最高的兩位鬼修,突破九境修為後,還曾與軒轅帝交流、也算得到過軒轅帝的指點,那已是軒轅成就天帝之前的事情了。那株服常樹所籠罩的山峰就是他們的修行之地,度朔之山也是他們開辟的仙家洞天。

    度朔之山的“形制”與其他各處仙家洞天有所不同,它就像一條狹長的道路,沿著起伏的山脊來到服常樹下,須經過那道巨岩對聳的門戶,而郁壘和神荼就像兩位守門的神靈。他們既以陰神之身修行有成,不僅脫胎換骨突破化境,而且堪破生死輪回擁有地仙成就,最擅長的就是鎖拿陰神鬼物。

    世間的陰神,絕大多數都像小九曾召喚的胡樁那種情況,懵懂中很快就會消散,既不為人所知也影響不了周圍的事物。但也有極個別的例外,因種種機緣而凝聚法力修煉,或有意或無意,漸漸可現形甚至影響到周圍的很多事物。

    這些陰神的存留,最早往往是因為臨死時的怨念未散,得機緣而成形之後,有時記憶保留得並不完全,甚至只有臨終那一刻的執念,行事難免偏激。若有些地方總是重復發生情況類似的詭異之事或者是凶案,有可能就是陰神作祟。這樣的陰神有時被人稱為惡鬼。

    在數百年前的東夷之地,郁壘和神荼就經常鎖拿惡鬼,對其中冥頑不靈者會當場斬滅,有時為人所見或被當時的修士所察,因此才留下了上古傳說。後來他們的修行更為精深,又開辟了度朔之山這處仙家洞天結界,行蹤便少有人知了,以至於自幼聽過傳說的伯益,都不敢確定這兩位上古神靈是否真的存在。

    郁壘和神荼不僅斬殺惡鬼,他們也會將闖禍的陰神帶回度朔之山。陰神留世其實是個意外,相當於滯留於臨終的一瞬,若因種種機緣而現形,未必是好事,於己於人說不定都可能意味著凶險的後果。郁壘和神荼本人就是陰神出身的鬼修,深知這一切,亦知陰神修煉之難。

    度朔之山既是一座牢籠,也是他們為陰神修士打造的一處道場,那些因種種原因留世作亂的陰神,若無必斬之大惡,便會被帶到這裡。既自省其過失、自思其一世,也是它們以陰神之身能繼續修煉的機緣。至於能不能修煉有成,則要看它們自己了。

    郁壘和神荼時常離開度朔之山游走人間,但他們做的事情並不為凡人所知,幾乎也不與其他的修士打交道。所以他們聽說過虎君之名,卻不知太上是誰。畢竟道祖太上的名號,是近年來首先從昆侖仙境流傳開的,只是天下修士知曉,並未在普通人之間流傳。

    想當年他們見過軒轅天帝,但並不願飛升至昆侖仙界,而軒轅天帝開辟的昆侖仙界其實也不太適合他們。後來高陽天帝開辟了北冥仙界,但郁壘和神荼早就放棄了以九境初轉修為飛升帝鄉神土的選擇,他們更想走出自己的一條修行道路。

    其實就算郁壘和神荼能夠飛升北冥仙界,他們也不會選擇像那樣一去不回,如今這二位鬼修的修為都相當於九境九轉圓滿,離成就真仙還差最後一步。

    聽了小九的自我介紹,得知他是受虎君指引而來,郁壘朝神荼道:“哥哥,這娃娃就是仙童所說之人嗎?”

    神荼:“不要再叫娃娃,是隨玉道友。既然他來了,應該就是了!”

    小九一頭霧水道:“你們說的仙童是怎麼回事,我又是什麼人?”

    “你就是仙童所說之人!”郁壘和神荼上前行禮,又齊聲道,“句芒仙童告訴我們兄弟二人,我們要等的機緣就在於一位少年,而您終於來了!”

    此前確實沒有活人到過度朔之山,活牛也沒有。軒轅認識郁壘和神荼時已有真仙修為,就在前幾年,度朔之山中還摸進來一位仙童,自稱句芒。句芒告訴這兩位大神,將有一位少年至此,便是指引他們修行的機緣。

    句芒高深莫測,他的話郁壘和神荼也不得不信,這幾年一直在等著呢,還終於把人給等到了,看見小九便想起了這茬。

    伯益有些詫異地暗問青牛道:“怎麼又冒出來一位句芒仙童,他究竟是何方高人?”

    青牛以神念答道:“我亦不知句芒仙童的來歷,總之是仙家高人,比你我都高得多!聽我家老爺的語氣,這位仙童和太昊天帝還大有關系。當年在王屋山中,我就是得到句芒仙童的點化、曾臨時為這位仙童的坐騎,後來才有幸拜在我家老爺門下。”

    伯益:“那位仙童怎知隨玉道友會來?”

    青牛:“據我判斷,句芒仙童說的應是我家老爺。我家老爺和夫人近年來正在走訪各處上古仙家洞天,應該也會來到這裡。假如是那樣,以我家太上大老爺的手段,當然是指引他們兩位的機緣。但陰差陽錯,來的不是太上大老爺而是隨玉小老爺,倒也算句芒仙童說准了……”

    青牛猜測,句芒說的人應該是虎娃。虎娃如今被尊為道祖太上,他的指引,是天下眾修的聞道、悟道機緣,當然也包括郁壘、神荼這兩位陰神鬼修。但虎娃和玄源至度塑之山門戶前而返,並沒有進入這處仙家洞天,卻暗中指引小九前來。

    虎娃的形容就是一位十八、九歲的少年,而如今的小九恰好也是。句芒仙童當初並沒有明言來者是誰,小九來了,倒也不能算他料錯。

    伯益微微一怔:“隨玉小老爺?你這個稱呼有點意思。”

    青牛:“按太上大老爺的吩咐,我如今還是小九家的牛,沒見我天天拉車嗎?叫一聲小老爺有何不可……”

    不提他們在這裡私下嘀咕,小九卻納悶道:“我的修為不過化境,怎能與二位前輩相比,又能指點你們什麼呢?若說召喚與鎖拿陰神之法,我倒是會一些,不久前剛剛施展過一次,但也遠不如二位精通。”

    郁壘和神荼同時笑道:“既是仙家機緣,當然妙不可言,可能是你將指點能是因你之來,令我們兄弟有所獲,這些都是說不定的事。請問隨玉道友,你為何來到度朔之山?”

    過了,受先生指引而來啊,為修行中的經歷與見證。”

    郁壘和神荼對視一眼,同聲道:“這度朔之山,乃非常之地,你們走在外間這條路上還好,但若穿過門戶進入樹蔭,那恐怕就非常人所能承受了。既然道友有游歷之願,便請入內一觀。”

    青牛叫道:“還有我們呢!”

    郁壘已示意小九進山,神荼則轉身道:“來者是客,你們自己願意進來便請同游,但此山不比別處,須小心守護心神,亦不要驚擾此處陰神。若是感覺自己的元神受染,要及時收回神識,勿觀亦勿驚。”

    小九隨著兩位大神,穿過對聳的巨岩進入了度朔之山的“內部”,走入樹蔭下,郁壘和神荼的身形就像兩道影子一般消失了。但他們還在身邊,依然能以神念交流,仿佛是於樹冠籠罩的範圍內無處不在。

    濃密的樹蔭下不見天日,很是陰暗幽森,常人難以視物,但這也難不倒真正有修為的高人,可以元神感應代替尋常之五官,依然能將周圍的情況看得清清楚楚。這裡是陰神的世界嗎?可是連個鬼影子都沒有,那些陰神又都在哪裡呢?

    小九心中剛有疑惑,郁壘和神荼的神念便同時在他的元神中介紹道:“陰神無形,若失寄托之物,則很容易消散,而此樹之葉適合陰神寄形,服常樹所聚攏的天地靈息也很適合它們的修煉,不必在人間以鬼神惑人。”

    得此提醒,小九便展開神識觀察那低垂如雲的枝椏,他見到了那些陰神,或者說見證了很多人的一生又一生!

    被郁壘和神荼帶回度朔之山的陰神,皆是已能現形並在有意無意間開始修煉的,已經在人間惹了麻煩、將給自己或他人帶來凶險,像胡樁那種情況他們通常是不理會的。陰神無形,往往需要有物寄托,最常見的就是寄托在諸如神像等各種被膜拜之物上。

    而服常樹的枝葉,就是陰神最好的寄托之物。小九發現了不少陰神,它們都寄托在樹葉中,或者說樹葉就是它們的身體。這株服常樹與炎帝仙宮中那株不同,它如今幾乎是不結果的,可能就是這個原因。

    一株樹冠如垂天之雲般的巨木,能籠罩住一座碩大的山峰,得有多少片樹葉、能寄托多少陰神?當然不是每片樹葉上都有陰神,但從樹下走過時,小九依然見到了不少。

    人們看見另一個人時,通常並不知對方在想什麼、那是怎樣一個人?但小九此刻感應陰神的情況卻不同。陰神無形,寄托於服常葉中,就是臨終的怨念所凝。有的陰神已經漸漸從懵懂中回歸清醒,回顧著自己的一生,所謂的神魂,就是這一生所有的心念。

    人的一生中經歷了哪些事,有怎樣的感受?每個人在渴望什麼、悔恨什麼、尋找什麼,在這種狀況下沒有秘密。當一切都結束後,剩下的就是回顧,人生中有太多事,假如重來又會如何?有太多選擇,假如決定不同又將怎樣?有些事情假如未曾做過、另有些事情假如真的做了,那又將是怎樣的人生?

    凡此種種,紛繁無盡,在小九放開元神去感應那一片片樹葉時,皆印入他的元神中。這是很凶險的經歷,往往會導致見知的混亂,擁有了太多不同身份、不同人格的記憶,恐怕連自己是誰都搞不清楚了,這便意味著心神失守。

    所以在進入此地之前,郁壘和神荼才會有所警告。在上山的這條路上,小九經歷了多少人的一生?而且每一位陰神的念頭,都不僅是它已經度完的一生,還包括回顧中種種重新的設想,一如白筐子曾經的大夢。

    小九在感應這些陰神,卻不能擾動這些陰神,這也是郁壘和神荼的要求。郁壘和神荼在樹蔭下不現形,卻也是無處不在,他們隨時關注著小九的狀態,若有意外可及時將之“喚醒”,並護持其元神,對伯益也一樣。

    伯益走了不到一小半,便主動收攝了心神,不再感應那些寄托陰神的樹葉,他已知其中的凶險。而小九並不需要郁壘和神荼來喚醒,因為他一起保持著清醒,也就是清明的元神,就這麼一步步向前行。

    這座山若是換作平日,可能半天功夫也就走上去了,但是小九卻足足走了三個月!郁壘和神荼就靜靜地隨行,誰也沒有開口驚動他。

    走在登山的路上,偶有樹葉飄落,那便意味著寄托在葉片上的陰神消散。陰神亦有壽限,就算得機緣能凝形寄物,通常也超不過原有的陽壽,就算修行有成,只要未突破九境修為,也不是壽元無盡,它們應該是重入輪回托舍新生去了。小九明顯能感受到隨著落葉飄下的解脫之意。

    三個月後,他終於走到了服常樹的主干前,站在一根隆起於地表的樹根上,轉過身來道:“二位前輩,自從你們開辟度朔之山後,可有陰神超脫輪回,難道都如我所見的落葉嗎?”

    神荼解釋道:“這六百年來,我兄弟倆帶回度朔之山的陰神三千有余,如今這樹中尚有八百一十六位陰神寄托,花謝五十余朵,落果三枚。但迄今為止,無人修成九境,其實我兄弟倆也想再能有一位陰神地仙為伴,這度朔之山中也不止僅有我們二人。”

    寄形於樹葉中的陰神,若是突破大成修為,則可在葉托處開出一朵花。但到了這個境界,基本上都恢復清明了,往往便主動轉生而去,那花便凋謝了。若是突破了化境修為,開花之後便可結出一枚服常果。但若不得堪破九境,最終服常果亦會落入塵埃,這也有可能是它們自己的選擇。

    只有堪破生死輪回境、突破九境地仙修為,才可能落果凝形,成為可行走世間的九境陰神修士,或者說那服常果便化為了它們可重新寄托的形體。這服常樹既是它們寄托修煉之地,其實也是束縛它們的牢籠,只有修至九境才可脫身。

    不論是落葉、落花,還是未成熟的落果,落地之後都會化散無存、重歸天地靈息

    這六百年來,郁壘和神荼帶回了三千多陰神,但尚未等到一位陰神修至九境。這許是因為陰神修煉只艱難,但也不算什麼意外,世間尋常的三千修士,也未必有一人能修成地仙。

    再展開神識感應這一整株服常樹,上面還有七朵花,至於果子是一枚都沒有。而那七朵花,小九感應不到其中的陰神之念的,他方才感應到的只是八百零九片樹葉。

    小九又躬身行了一禮道:“二位前輩,我能否就在這樹下閉關?”

    郁壘和神荼又是一怔,只聽青牛開口道:“就讓他在這裡閉關吧,這也是緣法。”青牛不知何時已經來到了樹下,而伯益早就停在了半路上。

    郁壘和神荼又現出了身形,宛如樹蔭下的兩道陰影,同聲答道:“那就請道友在此閉關,我們兄弟為你護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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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072、天子相迎



    小九在服常樹下“閉關”定坐的時間並不長,七日之後便起身下山了。郁壘、神荼左右隨行,青牛跟在其後,快走到山下時,小九又伸手拍了拍伯益的肩膀。

    三個月前,伯益上山走了還不到三分之一的路,便止步停在了這裡,收攝心神入定,仿佛對外界的一切渾然不覺、可不受那些陰神之念的侵擾,但人也好像是睡著了。此刻被小九一巴掌拍醒,他看著小九面露錯愕之色,低聲道:“您回來了?”不自覺中已語帶敬意。

    當眾人走到那巨岩對聳的“山門”外,仿佛又重新在光天化日之下現形,郁壘和神荼停下腳步道:“隨玉道友,我們只能送你到這裡了,臨別之時,不知有何遺饋?”

    他們倆終究還是沒忍住,在外人聽來,這是向小九要好處的意思,顯而易見,小九在度朔之山中已經得了莫大好處,總要有緣法相還才是嘛,更何況句芒仙童早就說過。青牛有些納悶,它實在想不出小九能回贈這兩位上古大神什麼東西。

    小九卻轉身道:“人過留痕,不介意我在山門前寫幾個字吧?”

    郁壘和神荼趕緊躬身道:“那就請道友留寶跡!”

    這裡是郁壘和神荼開辟的仙家洞天結界,小九若想動什麼手腳,也得郁壘和神荼同意並配合才行,所以事先得和他們溝通,令他所留的痕跡成為祭煉仙家洞天的手段之一。郁壘和神荼很痛快地答應了,並已經放開形神溝聯洞天。

    小九未攜刀筆,他要用什麼寫字,寫在哪裡呢?只見他取出一枚明黃色的方印,高高舉起向前一落。前方左右對聳的巨岩頂端莫名延伸、彼此合攏,竟形成了一道碩大的拱門。原先的巨岩形狀就像一道門,但上方是空的,並無門楣與門梁,此刻已變得完整了。

    這是開辟洞天結界的手段啊,雖然只是一個小小的變化,郁壘和神荼已放開了洞天結界的禁制配合他,但也至少要有九境地仙修為才能施展,更何況小九居然動用了人皇印!那門楣上從右到左留下了三個字鬼門關,仿佛是小九用人皇印印上去的。

    身邊眾修皆震憾不已,郁壘和神荼更是行大禮拜謝。小九收起人皇印,上前伸手將這兩位上古大神扶起,便告辭而去。眾人沒有再說什麼,以他們的修為,有些話也不必開口,以神念意會即可。

    小九已經離開了洞天結界,郁壘和神荼還沒有從震驚中回過神來,他們回身望了那“鬼門關”一眼,又四目對視良久無言。小九在這裡留下了什麼,此等手段又意味著什麼,沒有誰比這兩位大神更清楚。

    這處仙家洞天結界,從某種意義上已成為一件特殊的神器,或者說具備了神器的妙用。目前來看好像變化並不大,但日後隨著郁壘和神荼的修為更高、突破真仙境界,那麼妙處便大有不同。

    郁壘和神荼往日只在古時東夷之地一帶鎖拿闖禍的陰神,然後帶回度朔之山寄托於服常樹的樹葉中。這些陰神若不堪破生死輪回、突破九境修為便不得解脫,度朔之山就相當於是一道鬼門關,進去了便出不來的。

    其實若已堪破九境修為,無論能不能真的飛升成仙,其實也可以主動選擇托舍重修了,便是擺脫了陰神之困。

    若是郁壘和神荼有了真仙修為,“鬼門關”就相當於可以與之隨行了。須知真仙下界,可出現在其曾涉足的人間任何一處,若真仙修為更進一步,還可修得分化形神行走天下。宛如九境陽神化身,根基源於此,境界卻更為高明。

    也就是說郁壘和神荼行走人間各處,都可以動用鬼門關收攝闖禍的陰神,通過他們自己的形神施法、溝聯度朔之山。度朔之山當然一直就在這裡,但如此一來,從某種意義上卻相當於能在各地游鬼門關似能出現在各地,隨著郁壘和神荼的行跡。

    當然了,今日談這些還為時過早,郁壘和神荼的修為僅僅是九境巔峰,尚未成就真仙。但小九動用人皇印的這一記,卻給了他們一種對未來境界的指引。

    而鬼門關畢竟是小九動用人皇印留下的,就算將來郁壘和神荼有了那等修為,留下此手段的小九也要隨著他們的修為精進繼續祭煉,也就是說小九的修為也要更高才行。

    那麼小九的修為究竟有多高呢?他如今的境界郁壘和神荼尚能看得清楚,可是其人所預示的境界,卻是郁壘和神荼難以想像的。

    好半天之後,神荼才開口道:“我們在這裡修行了六百年,曾見三枚果落消散,卻從未誰在此堪破生死輪回境。反倒是這麼一個大活人,走入度朔之山便突破九境。”

    郁壘亦嘆道:“其實他走了還不到一半的時候,就已突破了九境,我還從沒見過這樣的修士。剩下那一大半上山的路,他是邊走邊修煉,待他走到樹下閉關,其實修為早已過九境初轉,定坐七日只是穩固修為繼續精進……”

    神荼打斷他的話道:“你我兄弟,至今未迎來天刑。”

    郁壘低頭道:“天刑不至,是修為未足,修為未足,是心中無願,終究只差那麼一步,看來機緣就在此人了。”

    天地大劫,想避是避不過的,就是要將在天地間一切所為相還,無論是飛升成就真仙之時,還是真仙下界再返回無邊玄妙方廣時,都會迎來天刑,後世亦稱為天刑礪雷。但另一方面,天刑也不是想迎來就能迎來的,修為不到地步,就不要妄談什麼天刑。

    郁壘和神荼已修行千年,修為早至九轉巔峰,但天刑遲遲未至,因為他們的修為終究還差了那麼一步。另一方面也說明,他們在人間積業不深,既未主動迎來天刑,亦未被動承受天刑。被動承受天刑是一件很可怕的事情,除了極特殊的情況,下場幾乎都是形神俱滅。

    人間積業不深、天刑不會被動降臨,這也許是件好事,意味著郁壘和神荼有更長的時間去修煉,神通法力更為精深。但是他們遲遲邁不過那最後一步,未能主動迎來天刑,就很耐人尋味了。

    修行勢如登天,有時候看似就差那麼一點點,卻有可能永遠就是過不去。郁壘和神荼差在哪裡,可能就是心中無願或者無底。他們早年就認識軒轅,當然清楚真仙境界,但卻不太希望前往列位天帝所開辟的帝鄉神土,別處且不說了,哪怕是北冥仙界所在,也並不適志。

    至於無邊玄妙方廣,在他們看來,那更是去了還不如不去。這種想法也許很可笑,那是修成真仙之後才需要考慮的問題,尚未飛升就想這些未免自作多情。但這也的確是郁壘和神荼的心境,由此可知,有些事修為到了地步再去了解更好,提前知道太多未必對修行有益。

    因為那樣,人難免就會想多了,一旦想多了便會干擾到眼下的修行。可能就是這個原因,郁壘和神荼始終就差了那麼一點。

    神荼若有所思道:“不知那位隨玉道友是何來歷,但我已有感應,你我兄弟迎來天刑飛升之機緣,就應在他的身上。”

    ……

    牛車離開度朔之山,復返西行,按照小九原先的計劃,是要在秋後返回翟陽城,但他們走得並不著急,甚至有些不緊不慢。其實以青牛的“腳力”,若有必要,可騰雲駕霧當天就趕到翟陽城,所以在路上晃晃悠悠倒也無所謂。

    伯益在這一路上很有些沉默,他之所以從昆侖仙境返回,就是想知道小九收取人皇印後究竟會做些什麼、成為一個什麼樣的人?事實與他原先的預料有些不同,卻更令他驚嘆,到後來已不僅僅是驚嘆了。

    伯益剛見到小九時,是他從天上摔下來,那時的小九剛剛突破大成修為,暗中解決了寶明國國事,自己卻未登上寶明國國君之位。若論修為地位,伯益可比他高多了,曾為中華假帝、已是一位化境修士,而小九不過是個十六歲的孩子,有大成修為又怎樣?

    兩年後再見面時,小九的修為已有七境九轉,但也僅僅是七境九轉而已。可是此番跟隨他離開呂澤部行游,至姑射之山,伯益親眼見證小九突破化境修為;再至度朔之山,仿佛只是一愣神的功夫,小九上山後返回,已突破九境修為,甚至是伯益遠遠看不透了。

    更不可思議的是,從度朔之山下來,伯益親眼看見小九居然動用了人皇印!

    別提伯益,就連青牛也是驚嘆不已。難怪老爺叮囑小九,待機緣已至再離開呂澤部遠游。真的到了這一天,青牛在路上接連“想”起姑射之山和度朔之山,小九至姑射之山破化境、於度朔之山破九境,從山上下來便能動用人皇印,看來這一切早就在太上大老爺的預料之中啊。

    青牛已能隱約猜到小九的身份來歷,它只是尚參不透其中的玄妙,所以並未開口點破什麼,而這一路,它自己的收獲也極大,恍惚已能窺見一線天機。小九並沒有指示具體的路線,只是讓青牛拉著車隨便走,走著走著,青牛就走到了自己曾經最熟悉的地方。

    青牛也有自己的故事,它早年就是濟丘部村寨中的一頭耕牛,生活在沇水的支流南濟河的河畔、與侯岡部的隔水相鄰之地。侯岡部和濟丘部的村民因爭奪水源生械鬥,混亂中走失了一頭耕牛,就是它。

    濟丘氏大人跑到沇城中質問侯岡,虎娃則掏黃金買下了那頭走失的牛,平息了此事。那時青牛尚未開啟靈智,也記不得生了,這些都是後來聽說的。它也不知道自己怎麼就跑到山野中,結果碰到了句芒仙童,句芒仙童順手牽它為坐騎。

    虎娃去沇水上游的王屋山中調查大旱成因,而天地靈息異變是旱魃造成的。旱魃來到王屋山想找倉頡,就是受到句芒的暗中指引,結果倉頡沒找到,句芒又把虎娃給引來了。虎娃見到旱魃平息了大旱之禍,又在山下收沇裡為傳人。

    句芒在山中順手牽來的牛是虎娃的,離去前便把它還給了虎娃。當青牛堪破生死輪回境後,此生所有的經歷當然都能想起來,但它在突破九境修為之前,清晰的記憶就是從這時開始的,也就是在王屋山腳下的經歷。

    走著走著,青牛回到了曾經的“家鄉”,行走在南濟河的岸邊。這裡是它未成妖之前長大的地方,那時的它就是田間一頭普普通通的耕牛。南濟河兩岸的村寨基本還是原先的樣子,只是村寨中生活的已非當年之人。

    濟丘部與侯岡部一帶當年受大洪水的影響並不太大,而且近東夷之地,古時就已得到了充分的開,人煙富庶繁華。在大禹治水前後,偏遠地區,尤其是南疆與河泛一帶的變化極大、展很快,但這裡的變化相比當年卻不是那麼明顯。

    若說變化還是有的,村寨中多了不少新奇的器物,或不是本地出產,或不是本地此前能夠出產,可見近年來各部族的交流已越來越多,漸呈更緊密的融合之勢。

    青牛並沒有刻意在故地停留,只是沿著南濟河南岸的道路西行,前方已來到南濟河彙入沇水之地,它突然停下腳步道:“沇裡,你怎麼會在這裡?”

    隨著神念出,一條金鯉躍出沇水,化為一個男子的模樣,上前行禮道:“我在等你啊!前些日子得眾師兄幫忙,我去了一趟昆侖仙境,但修為卻遲遲未得突破化境。師尊告訴我,機緣或就在當年之地,而你會來到這裡,太乙師兄便把我送出昆侖仙境,又回到了沇水中修行,我畢竟是沇水之神嘛!”

    青牛甕聲開口道:“老爺料到我會經過這裡,但你要等的人卻不是我,應是被我拉的車送來的!”

    這時小九已經下了車,上前行禮道:“隨玉見過沇水之神!”隨著話音有神念,做了一番自我介紹,重點當然是他與虎娃的關系。在虎娃所講的“故事”中也提到過沇裡,小九一見面就認出來了。

    沇裡笑呵呵地擺手道:“不敢當,不過是一個小小的尊號,我的修為可比道友你差遠了,修煉了這麼多年,卻遲遲未能突破化境。”

    沇裡修行的年頭相比世間很多妖修並不算長,如今的修為更不算低了,但看要跟誰比,在虎娃眾門人弟子中,算是精進很慢的一位了。想當初他是四境水妖時,青牛還是一頭沒有開啟靈智的普通耕牛呢,而如今青牛早已是九境地仙,他卻尚未突破化境。

    好在這小妖性子豁達,平日總愛開玩笑,與嘰咕簡直是虎娃門下的一對活寶,說出這番話時居然還能笑出來,也不知是自嘲還是自謙。

    伯益亦上前見禮,又問道:“沇裡道友是否正在歷劫,卻遲遲未能成功,因此虎君才指引你回到此地?”

    方才沇裡從水中躍出來時,曾短暫地顯露原身,普通人雖看不出什麼問題,卻逃不過伯益的眼睛。那條碩大的鯉魚身上金光黯淡斑駁,有些鱗片碎裂剝落,新的鱗片尚未長成。

    沇裡嘆了口氣道:“你們看出來了呀?其實我歷劫好幾年了,總是無法脫胎換骨成功,待在昆侖仙境裡挺難受的!就算師尊不提醒我,我也想回到沇水了,待在這個地方感覺便好受了不少,畢竟是我沇水之神的道場嘛。”

    修行中的很多劫數是一段過程,尤其是突破化境前的脫胎換骨,修士往往會受其困擾多年。比如太乙當年修行有偏,受原身枯槁之困近百年,假如不是有幸遇到虎娃,再過數百年恐也難以脫困,最終說不定就會壽盡殞落。

    沇裡經歷脫胎換骨已有好幾年了,卻遲遲未能歷劫成功。服常果可助人脫胎換骨,虎娃也能給這位弟子尋得,但有了服常果也未必一定能成功。沇裡是沇水之神,當回到沇水求機緣,這不僅是師尊虎娃的建議,也是其師兄太乙的提醒。

    小九看著沇裡,若有所思道:“沇裡道友,你就是沇水之神嗎?”

    沇裡挺胸道:“這話問的,當然就是啊!當初句芒仙童還說過,我已成為真正的沇水之神!”

    小九想了想又說道:“既助你一臂之力,不僅能讓這條沇水成為你真正的道場,也能助你脫胎換骨成功。”伴隨著話音,他還出了一道神念。

    沇裡微微一怔,等回過神來便下拜道:“多謝道友!”

    小九沒再說什麼,只是擺手道:“請道友且歸沇水。”

    沇裡又化為一條金鯉躍入沇水,於清波間消失不見。青牛和伯益皆很好奇地看著小九,而小九縱身飛上了雲端,伸指為筆,凌空寫下了一道無形的神符。看他此時的樣子,頗有倉頡先生當年的神采。小九又祭出人皇印向著虛空一罩,那無形的神符竟化為一道火光投入沇水之中。

    是日,沇水兩岸的民眾只見一道火光從天而降,水中隨即蕩起了金波。金光如蛟時隱時現,帶起浪湧翻滾,卻不衝向兩岸,只向著下游的黃河而去。沇水之神又顯靈了!凡見到這一幕的民眾,皆停下手中的事情,朝著沇水方向跪拜……

    小九從雲端飄落,伯益目瞪口呆道:“隨玉道友,您方才究竟做了什麼?”

    小九答道:“持人皇印,封他為沇水之神!”

    伯益:“您是怎麼做到的?”

    小九:“就是這麼做到的。”

    兩人的話中都帶著神念,重點是小九向伯益解釋,在沇裡身上究竟生了什麼?因為“封神”之舉,自從顓頊帝之後,尤其是到了如今,幾乎已成為專屬帝君的權柄。比如天子重華就曾下令冊封伯羿、宗鹽為鎮厭之神,河泛之地立神祠多座、令民眾祭拜之。

    但最早原始部族中的自然神崇拜,卻是自的、廣泛的。山有山神、水有水神,或不專指哪位神靈,而是像征著人們崇拜與敬畏的未知自然。

    比如沇水兩岸的民眾,自古就有祭奉水神的習俗。但直至當年看見浪尖上的一條金鯉引領洪峰而過,抽像的神祗終於對應了具像的存在。

    所以句芒仙童告訴沇裡,從那時起,他便是真正的沇水之神了。修行中的緣法玄妙難言,這是沇裡這些年修行精進的助益,但他離開沇水後遲遲不得脫胎換骨成功,原因也與此有關,所以虎娃和太乙都勸他回到沇水。

    小九剛才對沇裡做了什麼?他用人皇印祭出的那道符,就像是頒出了一道法旨,將整個沇水流域的靈樞地氣彙聚與沇裡原身一體,相當於重定了山河之序。從今之後,沇水之神就是他,只要沇裡還在,便誰也奪不去這一“神位”。

    哪怕將來再出一位水妖,令民眾立祠祭拜之,也無法取代沇裡,民眾的祭拜只是錦上添花,而整條沇水流域的靈樞地氣全都彙聚於沇裡原身,不僅可以助益其修行,更可成為其神通法力的來源,最重要的是,可助沇裡眼下脫胎換骨成功。

    這對沇裡的修行有幫助,當然也有影響,從此之後,沇裡與沇水之間便有著無形的牽羈,哪怕他離開了沇水、哪怕他已脫輪回之外成就真仙,這種牽羈仍然存在,沇水流域的狀況會影響到沇裡的形神。

    最極端的情況,就是有一天沇水不存在了,哪怕沇裡已成就真仙、去了仙界,也會因此形神大損。那樣雖不至於殞落,但因沇水之神身份所得的神通法力亦會削盡,而且修為將幾乎不可能再繼續精進。

    真的出現這種情況還算好的,因為他已成就真仙、永享長生,修為是否精進倒也無所謂了。但沇裡若想繼續修為精進、甚至擺脫這種身份的影響,那恐怕只能再入輪回重修了。

    假如沇裡未飛升之前就出現這種變故,那才是真正的大麻煩,那恐怕意味著沇裡永遠不得成仙。所以沇裡既為沇水之神,享受了這等好處,就有責任去維護沇水流域的山河之序、使靈樞地氣不遭破敗,否則便會反受其害。

    這些關節,小九已在神念中提前對沇裡解說清楚,但沇裡還是很痛快地做出了選擇。沇裡這小妖有些沒心沒肺,根本就沒有多想,至少他現在不會想那麼多。另一方面,凡人去想成仙之後的事情也實在無聊,眼下若不得脫胎換骨成功,說別的都沒用。

    伯益能理解的,小九已盡量都告訴他了,伯益驚嘆道:“隨玉道友,您真的是手段通玄,而人皇印亦是妙用無窮!”

    小九卻搖了搖頭道:“你不必誇我,這其實是他自己的緣法,若非其人、若非其地,就算我能動用人皇印、有再高的修為,也封不了這位沇水之神。如今做到這樣已是極致,我已神氣法力耗盡,需休息數日。”

    這倒是實話,小九持人皇印雖能動用這種手段,但他想封神也只能封沇裡為沇水之神,若是換個地方或黃個人也是不成的。施展出方才這般手段,已是小九目前所能做到的極致,他又走回牛車中定坐。

    青牛施了個法術,將自己與伯益、牛車的行跡皆隱去,不為當地來往民眾所察覺,就靜靜地等候在原地。小九這一入定就是三天三夜,才恢復了些許神氣法力,想到達巔峰狀態恐怕仍需很久,但這已足夠繼續趕路了,這一路上也不需要他與誰動手鬥法。

    小九睜開眼睛時,沇裡就伺立在一旁,這位水妖已突破化境修為。水族脫胎換骨可選擇化龍,但也可以不選擇如此。沇裡顯現的是人身,而其原身似鯉非鯉、似龍非龍,總之是誰也沒有見過、世上此前並不存在的物種。

    沇裡見小九出定,趕緊在車前躬身道:“多謝隨玉道友助我修行破關!道友游歷人間,沇裡願隨行車駕、聽候差遣。”

    小九擺了擺手道:“莫要謝我,真正該謝的人是你師尊,你我皆該感謝先生的點化指引。道友剛剛突破化境,氣機沉浮不定,須入沇水修行以求穩固。”

    沇裡想了想便點頭道:“那我且歸沇水之中,道友在這一帶若有事,於水邊喚我即可。”

    沇裡告辭歸沇水,以穩固其剛剛突破的化境修為。而牛車繼續出,沿沇水向其上游而去。很顯然,青牛想回到當初開啟靈智之地去看看。前方便是沇城,侯岡氏部族的中樞之地,而如今侯岡已辭伯君之位、遠去昆侖仙境。早已物是人非,青牛也沒想去拜訪誰,它打算繞城而過。

    此地已無故人,行走在寬闊的大道上,離沇城還有十裡,遙見對面旗號飄揚。伯益突然道:“隨玉道友,為免尷尬,益暫且回避。”說著話他便消失不見,也不知躲到了哪裡。

    青牛卻不緊不慢地以神念問道:“小老爺,你早知天子會來嗎?”

    小九笑道:“我們當初離開翟陽城、路遇翟水部伯君,伯益大人還在車上,恐怕消息用不了多久就會傳到天子夏啟那裡。天子若有心,自會尋來。”

    小九離開翟陽城時,刻意施法讓自己這一行人那般醒目,而且就走在眾目睽睽的大道上,還迎面碰見了翟水部的伯君。這種事情誰也無法隱瞞,翟水氏大人肯定會上報中華天子。

    從度朔之山歸來後,小九並未隱匿行蹤,這輛牛車就不緊不慢地在路上走著,既不刻意張揚也不刻意掩飾。天子若下令打探,很容易就會現他們行蹤。若說唯一消失不見之時,就是小九前幾天閉關恢復神氣,當他們再出現後,天子夏啟便攔在了牛車的前方。

    青牛反問道:“小老爺這是在釣魚嗎?剛剛釣了一條大金鯉,轉眼又把中華天子給釣來了!”

    小九:“他可不是魚,而且不是衝我來的,是衝著這輛車和拉車的你來的。”

    青牛晃著大腦袋道:“可不關我什麼事,我就是一頭拉車的牛。天子也可能是衝著人皇印來的,你想好了怎麼辦嗎?”

    小九:“既是我故意讓他來的,當然早有准備,我就是想找這位天子聊聊。有人皇印在手,他也會陪我好好聊聊的。”
小雲雲530929 發表於 2017-5-22 14:47
正文 073、代大匠斫



    遙望對方的旗號,正中央是大夏龍旗,旁邊另有一杆熊旗,後面則是各部族、各屬國的圖騰旗號,這是天子出行的儀仗。夏啟為天子,立國號為大夏,但繼承的仍是軒轅黃帝的法統。

    夏後氏的本部圖騰是熊,熊亦是軒轅黃帝部族聯盟的圖騰之一。軒轅為天子後,以龍為旗號,儀仗配以所屬各部族圖騰,夏啟今日亦效仿之。遠遠見到那輛牛車駛來,天子的儀仗衛隊已停下腳步,而天子夏啟則走下了車,越眾而出單獨站在道路中央,率先行了一禮。

    望見天子下車走來,小九也早就下了車,站在道旁側身回了一禮。小九當然不會認為天子夏啟會主動向自己行禮,所以讓開了迎面的位置,看上去夏啟是在給這輛車行禮,實際上也是。

    青牛卻晃了晃大腦袋,一副牛模牛樣,那意思仿佛在說有事別找我說,我就是拉車的!

    伯益回避了,青牛又是這個態度,那麼能說話的人只有小九了。小九開口道:“拜見中華天子!”

    夏啟有些疑惑地看了看那空蕩蕩的牛車,很自然地掩飾了場面上的尷尬,已經笑著走到小九面前道:“啟久聞九公子之名,平定寶明國事、功成飄然而去,為中華難得之年輕才俊,令啟敬佩!不知九公子今日為何會乘這輛車行游四方?”

    只要天子願意,不難將小九的身份以及他從小到大的很多事情都打探清楚,但夏啟卻打探不出小九與虎娃的確切關系。青牛料得沒錯,夏啟不是衝小九來的,而是衝這輛車和拉車的牛來的,更確切地說,是衝牛與車的主人來的。

    夏啟說話倒也直接,開口便問到了關鍵。小九答道:“區區寶明國事,有勞天子掛懷了,我如今是依照先生的指引外出行游,這輛車曾是先生的坐駕,這頭牛也是先生的坐騎。”語中帶著神念,介紹了他和虎娃的關系,以及這頭牛和這輛車是怎麼來的,並無什麼隱瞞。

    夏啟微微一怔,隨即又笑道:“九公子與我皆是虎君的晚輩,正須好好親近。虎娃將車駕賜予九公子,九公子又於翟陽城中協助城主問案,不知他老人家還有何吩咐?”

    夏啟在戰場上並沒有找到伯益的遺體,也沒有尋回人皇印,只得對外宣稱伯益已死於亂軍之中。可是伯益突然出現在中原一帶,還乘坐著虎娃、大禹當年的白香木車,拉車的就是虎娃的坐騎青牛,夏啟也吃了一驚。

    夏啟已猜到伯益是虎娃救走的。虎娃與伯益有舊,救伯益一命倒也不算太意外,但虎娃讓伯益乘坐著他自己的車駕,又公然出現在中原,而且還過問了翟陽城中的一樁凶案,這又是什麼意思呢?

    夏啟吃不准虎娃的態度,所以一定會趕來詢問的,哪怕為了人皇印的下落,他也得親自來。小九當日離開翟陽城時刻意弄得那麼醒目,還和翟水氏伯君的車駕打了個照面,就早料到了今日這一出。

    先生什麼時候成老人家了?小九很恭謙地答道:“先生並無吩咐,那都是隨玉自行所為。我本打算秋後趕至翟陽城,等待天子您核刑的批復,若有必要,還將親往帝都拜見天子,卻沒想到能在此地與天子相遇。”

    見小九自稱隨玉之名,天子夏啟也換了稱呼:“原來是隨玉先生找我有事,那就不妨同車去沇城中一敘,我也有很多事想問隨玉先生。”

    小九卻有些為難地回頭看了一眼道:“我確實有話想與天子您說,但給我拉車的這頭牛卻不想進城,我們能否就在這路邊聊聊?”

    這是鄉下的兩個鄰居在路上遇到,就站在道旁聊上天了?面前站的可是中華天子,率著儀仗衛隊在此等候,又邀小九同車去沇城,小九竟然給了這樣的提議?可他說這是青牛的意思,夏啟也有些無奈,點頭道:“那好,我這就命人於路邊設帳,你我兄弟可好好說話。”

    夏啟不是其父大禹,他御下嚴苛,待人也沒有那麼隨和。他站在這裡與小九說話,身後的儀仗親衛包括隨行侍臣誰也不敢亂動,因為天子已下令不得打攪。可是小九今日初見夏啟這位天子,感覺卻十分親切,夏啟甚至以兄弟相稱。

    這當然還是衝虎娃的面子,虎娃親自指點了小九那麼多年,還將那輛白香木車送給小九乘坐、青牛親自為其拉車,這兩人的關系絕不一般。虎娃為什麼救走伯益的同時還要帶走人皇印,又為何讓小九帶著伯益乘車駕公然現身,都是夏啟要私下裡問清楚的。

    小九搖頭道:“不必麻煩別人了,我已准備了一頂神器大帳,天子可願進去坐坐?”

    說著話他一揮手,拋出去一樣東西。此物是憑空出現的,看形制是一把寶傘,像是插在車上遮陽避雨的華蓋。寶傘在半空打開後化成了一片帶莖的蓮葉,落在道旁則是一頂大帳。

    天子夏啟驚嘆道:“這是虎君的神器嗎?”他多少能猜到此神器的來歷,原先就是一片五色神蓮的葉子。

    小九笑著點頭道:“是的,大牛方才借給我們用的。”虎娃將一枝蓮葉給了青牛,而青牛見過三水先生的神器寶傘,便央求雲起幫忙,將這枝蓮葉繼續煉化成車上的傘蓋。在這一路上它並沒有把這件神器拿出來,方才卻私下借給了小九。

    神器可隨形神變化,傘蓋化為大帳只是小手段而已,而且在這頂大帳內說話,外人無法窺探。

    天子夏啟亦笑道:“難得見到虎君神器化為的大帳,能入內一坐,亦是啟的福緣。”

    他與小九把臂進入了大帳,挑起帳簾時發現裡面是空的,這位天子又吩咐侍從,趕緊把需要的東西都搬進來,包括桌案、座位以及茶點之類,一應器物皆異常華美,轉眼間就將這空蕩蕩的大帳給布置好了,隨後便打發所有人離開。

    入座之後,小九給天子斟茶,夏啟舉杯回敬,這才開口道:“不知虎君近來可好?”

    小九答道:“先生行蹤無定,我亦不知他如今身在何處,以此茶遙敬。”

    “對,先敬虎君!”夏啟舉杯向著半空行禮,然後接著問道,“隨玉先生乘車駕驚動民眾,近日又未掩行蹤,想必已料到我會來,不知有何見教?”

    夏啟也不傻,當然知道小九是故意驚動他的,肯定是有事想找他當面談,否則又何必准備這樣一頂大帳?夏啟既敢孤身進入帳中,當然就不怕小九會對他不利,他也不認為虎娃會對付自己,只是很好奇會有什麼事?

    這事還真不是虎娃交代的,就是小九自己遇到的,他當即放下杯子道:“翟陽城境內,柴郎殺當漢一案,想必天子已知。不知您如何裁斷?”

    夏啟答道:“你是為這件事嗎?當漢並未向柴郎行凶,而柴郎當眾偷襲將其刺殺,按律已犯死罪。就算當漢該死,亦應由有司行刑。但慮及事出有因,為示寬仁,我已定其罪,卻特赦其刑,改流河泛充役三年。”

    這樁凶案前後的內情都已經查清楚了,柴郎的罪行確鑿,沒什麼疑問,天子定了他的罪,但赦免了他的死刑,改為流放到河泛之地服苦役三年,相比之下這已經是很輕的處罰了。

    夏啟的語氣頓了頓,又說道:“若是哪位高人與柴郎有舊,柴郎在路上出了什麼變故,那是他自己的事。但我身為天子,只能命城廓做此處罰。”

    這話分明是一種暗示與試探,小九能聽得懂,夏啟暗指的是伯益之事。伯益當年犯的肯定是死罪,但其人被虎娃救走了,夏啟也只能宣布伯益死於亂軍之中,不可能將之赦免。

    這和今日的情況有點不同,但也有類似之處。夏啟可以免了柴郎的死刑,但不可能不做其他的處罰。小九若與柴郎有交情、不想讓柴郎去服苦役,可以自己去把柴郎救走安置,但天子不會改變命令了。

    假如是那樣,有可能會引起他人效仿。若是誰自認為什麼人該死,未經有司查明、定罪、行刑,便擅自將此人刺殺,事後還不被處罰,那麼就會天下大亂、秩序崩壞了。

    小九搖了搖頭道:“我與那柴郎並無舊交,如何處置是天子權柄,我亦無意干涉。當初只是協助城主查明此案內情與真相,好讓他報於天子定奪,並公告城廓民眾知曉。而我今日想問天子,柴郎為何會犯下殺人之罪,除了他自身原因之外,還有什麼人的責任?”

    夏啟嘆了口氣道:“當然是因城主不為!否則我也不會赦其死刑。”

    小九追問道:“天子可知何謂代大匠斫?”

    夏啟:“願聞其詳。”

    小九:“先生曾言。常有司殺者殺。夫代司殺者殺,是謂代大匠斫。夫代大匠斫者,希有不傷其手矣!……若有司已盡其事,是謂無為而治,天子可以無事取之,不必有人代大匠斫。

    子丘先生其時在側,亦曾言。若民不得不代大匠斫,便傷其手,天子亦傷其手。是為禮崩,而亂之始也。”

    柴郎之所以獲罪,不是因為他錯殺了不該殺的人,而是他沒有擅自殺人的權力,當時的情況也根本不是出於自衛。皋陶所定、夏啟沿用之律,對於死刑的執行,要求是非常嚴格的,各城廓都沒有擅自行刑的權限。

    但是另一方面,出了這樣的事,也是因為無件城主的不作為。小九早就說過,無件城主不是沒辦法查出當漢的罪行,案情並不復雜,想查清並沒有超出正常人的能力範圍。最關鍵的一點是,柴郎已經告發了當漢。

    假如柴郎沒有到城主那裡告發當漢,而是直接就去把人給殺了,夏啟想赦免他恐怕也不太好說。

    所以在小九看來,當漢是不是該殺並不是最重要的問題,哪怕案情的真相是小九親自查明的。天子赦免柴郎的理由,重點也不在此,而在於柴郎是否是主動“代大匠斫”,又或者是他不得不“代大匠斫”。

    若是柴郎不得不代大匠斫,那麼責任又在於誰?從表面上看,挑不出無件城主太多的毛病,但事實真的如此嗎?天下事便是天子事,那麼天子有沒有責任呢?執法者不執法、主政者不理政,有人該做的事情沒做,便會有人做不該做的事情,禮崩而亂之始。

    這就是小九今日要問夏啟的,借用了先生的話。

    夏啟聞言起身,向小九行了一禮道:“啟已明白,多謝隨玉先生今日指教,若有機會,亦替我感謝虎君之言!……而啟尚有一事。聽翟水氏大人說,他在你的車上看見有人的形容酷似已死於亂軍中的伯益,不知可否有此事?”

    小九不緊不慢地問道:“天子要緝拿伯益嗎?”

    夏啟搖頭道:“伯益已死,我方才並沒有見到他。”

    小九直接問道:“那天子是想問人皇印何在嗎?”

    夏啟終於點頭道:“我確是為此而來,不知人皇印是否在虎君手中?虎君若留人皇印,又有何用意?此物事關重大,啟不得不問!”

    小九取出一物置於案上道:“人皇印不在先生手中,就在我的手中。先生托我找機會歸還天子,今日在此地相遇,正好!……天子且好好珍藏,不要再把它弄丟了。”

    ……

    夏啟與小九把臂走出大帳,看形容像是一對父子,看神情又像是親密的兄弟。小九謝絕了夏啟一同進城的邀請,自稱要繼續在山野中行游。天子親自送小九上了牛車,贊其高人隱士風範,並表示了對其能在世外逍遙的羨慕,然後率眾回城。

    大帳已收,牛車繼續前行,在十裡後繞過沇城,繼續沿沇水向上游的王屋山方向而去。這時伯益又飄然回到了車上,問小九道:“隨玉道友,夏啟可曾提起我?”

    小九答道:“倒是提了一句,但他問的是人皇印,而不是你。”

    伯益:“人皇印呢?”

    小九一攤雙手:“還給他了呀!”       
t65535 發表於 2017-6-2 21:04
074、牛上天了
伯益一怔:“就這麼還給他了?我前些日子,剛剛見您兩番動用人皇印,已能掌控其無窮妙用……”

小九打斷他的話道:“先生當年說過,等人皇印玩夠了,就找機會還給中華天子。我兩番動用人皇印,已知其妙用究竟,還不還給人家幹嘛?”說到這裡,他又扭頭瞅著伯益道,“再說了,我若不把人皇印還回去,哪能這樣帶著你輕鬆脫身?……更何況人家本就是我勾引來的!”

伯益有些尷尬道:“我的意思是說,您送還了人皇印,天子是怎樣賞賜答謝的?”

小九反問道:“天子只宣布你死於亂軍之中,何時宣佈人皇印丟失了?說到賞賜,難道我的收穫還不夠嗎?”

說話間他們已到了王屋山腳下,便是青牛當年遇虎娃之地。青牛突然停下腳步道:“小老爺,我和這輛車,只能把你送到這裡了。”

小九下車,朝青牛行了一禮道:“青牛道友,多謝你這些年的守護,我要恭喜你了!”

伯益也下了車,很納悶地問道:“這是怎麼回事,青牛道友,你要去哪裡呀,難道是太上召喚?”

青牛嘿嘿笑道:“非是大老爺喚我,而是我要上天。”

“上天?你本就可以拉著車騰雲駕霧嘛!”說到這裡,伯益才突然回過神來,趕忙也行了一禮,以異常羨慕的語氣道,“恭喜道友!”

這時又聽浪花翻滾之聲,裡躍出水面落在岸邊,向青牛行禮道:“小弟恭喜師兄,恭送師兄飛升登天!”

青牛朝里點了點頭,也不見它施展什麼變化神通,仍然是那頭牛的樣子,拉著車騰空而起,向著前方王屋山頂上的高空而去。那輛白香木車變得晶瑩剔透,甚至開始發光,宛如瑯樹所射出的瓊輝,車上還出現了一柄蓮葉狀的寶傘。

王屋山上方極高處風雷匯聚、雲層如墨湧動,青牛拉著車飛入其間便消失不見。那雷聲是凡人聽不見的,高人的元神卻隱約有所感應,彷彿天地間無所不在、無可抗拒的威壓。青牛卻根本無懼天刑礪雷,從容地登天而去……

伯益有些目瞪口呆道:“那車……它居然是拉著車飛升的!”

裡插話道:“此車已是神器。”

伯益:“那豈不是比軒轅雲輦還牛?”

小九:“那是當然,也不看看是誰家的牛!”

幾人仰望天空良久,遠處王屋山上方的風雷已散,又是一片朗朗晴空。伯益問道:“隨玉道友,牛拉著車飛升登天了,您接下來要去哪兒?”

小九:“我當然是繼續行遊,你呢?”

伯益:“那我也繼續追隨隨玉道友,車沒了,接下來你我步行嗎?”

裡插話道:“還有我呢!我給你們弄輛車,然後我也變一頭牛拉車,好不好?”

小九哭笑不得道:“道友是魚,就不要裝成牛了,好生在此地為水之神。青牛為我拉車,那是先生的吩咐,也是先生所指引它的修行機緣。我去前方的城廓中再買一輛車便是,又不是沒帶錢!”

青牛當初出現在小九買下的山林中,修為只是化境妖王,做了幾年的牛,又出門拉了這一趟車,便飛升登天成就真仙,這樣的好差事誰不願意幹啊?裡不久前剛剛脫胎換骨突破化境,居然也動了心思,但小九拒絕了,只讓他留在水中好生修行。

小九帶了錢,足夠買一輛華貴的馬車連同拉車的兩匹駿馬。他此番出門時,夏蟬不僅給他塞了不少盤纏,還準備了很多換洗衣物以及路上吃的干糧零食,裝了好幾個大包呢,否則乾嘛要用車?

小九的法寶只有那一根玉簪,人皇印也不是空間神器,東西剛開始都放在車上。後來他突破了九境修為,其實九境修士就用不著空間神器了,自有隨身空間結界,能將東西都收在凡人看不見的地方隨身攜帶。

辭別裡,小九就在最近的城廓中買了一輛最好的車,雖不是看上去最華美的,卻是最結實輕便的,還買了兩匹駿馬,與伯益同車繼續行遊。原先是青牛自行選路,此刻伯益卻成了嚮導,因為他對中華各地都很熟。

伯益主動要求為小九駕車,並沒有改變原先的計劃,首先還是回到了翟陽城,這次卻沒有再見到無件城主,因為這位城主大人不久前剛被撤職查辦了。天子夏啟禦下嚴苛,他對元件城主的處罰可以說過重了,不僅撤掉了其城主的職位,還罰他流河泛之地充役三年。

這是與柴郎一樣的懲罰呀!無件身為貴族,倒不一定要親自去服苦役,付出相應的抵罪財貨即可,刑可不受,但瀆職、亂政、誤民的罪名卻是確定的。當了這麼多年的城主,最終卻鬧了個灰頭土臉,甚至是人人嘲罵的下場。

天子夏啟不日前剛剛親自來到了翟陽城,他的詔令不僅僅是對柴郎的定罪、核刑以及赦免,還命人將過的話公告於民眾,也詳細公告了此案涉及的所有內情,主要目的是表明天子英明、無件城主被處置得絕對不冤。

世間總不缺揣摩上意之人,具體經辦的有司官員見天子如此關注柴郎之案,不僅親自來到翟陽城赦免了柴郎的死刑,還大發雷霆把城主也給處罰了,又隱約聽說柴郎背後有一位連天子都很恭敬的高人撐腰,便不敢得罪柴郎。

柴郎雖被流放到河泛之地去服苦役,但負責的有司官員藉口其人身有殘疾,並沒有讓他受什麼罪,平日干的都是很舒服的活,好吃好喝地養著,三年後養得白白胖胖的又送回來了。這些都是後話了,也是古往今來世間經常發生的事情。

小九此番行遊,自呂澤部出發至翟陽城、然後去了姑射之山、度朔之山,再由度朔之山至水邊遇天子夏啟,隨後青牛飛升登天而去,至此差不多近一年。接著他換了車駕,由伯益駕車繼續行遊,又用了一年出頭的時間,才回到了位於呂澤部的別院田莊,已經二十歲了。

回到別院,將車馬交給了太落,又將太落和夏蟬都叫到了他平日隱居清修的洞府前,身邊除了伯益並無他人。道:“我將飛升登天而去,小夏姐姐,你與太落也要好生修行。”

太落跪伏於地,又驚又喜道:“公子,您要成仙了?”

小九點了點頭。而夏蟬很是不捨,上前扯住他們的袖子道:“我聽說飛升之後便一去不回,還有再見的機會嗎?”

小九笑道:“你們只要好好修行,自有再見的機會。或是你與太落亦飛升成仙,或是我下界相見。”

夏蟬:“原來仙人也可下凡啊?”

小九一怔,隨即又點頭笑出了聲,拍著夏蟬的手背道:“下凡?嗯,這個說法不錯!哪怕是仙家,在人間亦是凡人。……對了,原先家中的大牛也成仙了,若哪天它突然有興致回來看看,你們要心中有數。”

說完這番話,小九揮了揮手,轉身向山頂而去,腳下步步騰空竟是凌虛而行,走向了極遙遠的高空。遙遠的高空上風雷匯聚雲層翻捲,他的身影轉眼就消失了,只能感受到那天地間瀰漫的威壓之勢。

青牛當日飛升時很從容,甚至絲毫無懼天刑之威,而小九登天則更瀟灑,他撥下玉簪散開了髮髻,背著一隻手,另一隻手舉起玉簪遙指天際,竟然主動引聚天刑礪雷加身……形神似在天刑中散去,實已超脫輪迴之外。

小九走向高空、登天而去的場景,太落和夏蟬後來是看不清的。伯益也不敢放開神識去感應,只能在山中默默遠觀,連番見到青牛和小九飛升成仙,令他嘆為觀止,這也是莫大福緣啊!

……

小九出現在無邊玄妙方廣中,已凝聚形神而現,在這無始無終、無時無空的之處,彷彿他的形神就是唯一的存在。再看其形容,就好像是那個孩子突然間就長大了,已是中年人的相貌,留著漂亮的長髯,五官俊朗,自有一股難以形容的威儀。

他已恢復了倉頡的仙身,長得還真挺像小九就是他小時候的樣子。倉頡小時候長什麼樣,如今人間恐怕已無誰知,就連虎娃都沒見過,但看見小九也就清楚了。

倉頡仍然背著一隻手,髮髻披散,另一隻手中持著玉簪,此簪在其人間行遊路上,已煉化為神器。倉頡不知靜立了多久,突然手持玉簪向前一劃,便是開天闢地,無邊玄妙方廣中出現了一方世界。這方世界非是他的形神所化,卻依然是靈臺造化之功。

無限山河鋪展,萬千生靈出沒,倉頡只用了伸手一劃的功夫,人間卻過去了二百年。

這二百年,人間又發生了太多的事。天子夏啟在位十一年時,其第五子武觀據西河之地起兵叛亂。武觀並非嫡子,繼承不了天子大位,在分封的領地中私蓄勢力,發動叛亂企圖以武力爭位,這便是夏史中的“武觀之亂”。

夏啟尚在位,很輕鬆就平定了武觀之亂。到了夏啟在位的第十六年,傳天子位於嫡長子太康。太康荒政,而有窮部勢力崛起。有窮部君首善射,號后羿,以宣揚其有祖先伯羿之神威。后羿先與夏后氏聯姻,取得朝中權柄,而後放逐太康,立太康之弟中康為天子。

后羿起初還有所顧忌,不敢自登大位,而立中康為帝,從此大權獨攬。中康在位病故,后羿又立中康之子夏相為天子。夏相不願做被后羿擺佈的傀儡天子,找機會逃亡而去。后羿便自稱受禪為天子。這段歷史,又被稱為“太康失國”。

后羿善射而好遊獵,竊位後亦荒政,重用其養子寒浞。寒浞勢力日漸坐大,趁后羿外出遊獵之機將其刺殺,奪其位並霸占其妻,亦自稱受禪為天子。寒浞生、澆二子。澆奉父命率兵追殺逃亡的天子夏相,僅有夏相之妻緡氏得脫。

緡氏逃走時已有身孕,後來生下了兒子少康。少康是夏相的遺腹子,中康之孫、夏啟之重孫。緡氏帶著少康逃到有虞部尋求庇護。有虞部君首虞思是重華后羿,膝下無子,僅有二女,於是效仿當年的帝堯待重華,將兩個女兒都嫁給了少康。虞思不僅讓少康成為有虞部的繼承人,更支持少康復國。

少康得到有虞部的支持,並聯絡夏室舊部與天下各部,推翻了寒浞,又斬殺了為寒浞在外領兵的、澆,在各部的擁戴下登上天子大位,恢復夏室正統。這段歷史,被後世稱為“少康中興”。

自武觀之亂被平息後,又經歷了太康失國、少康中興,天下動盪始平。嫡長繼承製取代禪讓製,這才在爭鬥中正式得以確立,並得到天下各部的支持與認可。少康逝後,其嫡子夏杼繼位為天子。夏杼被各部稱讚有祖先大禹之功德,天下重歸大治……

人間紛繁世事,倉頡並未理會也不可能去理會,他只在無邊玄妙方廣中,以靈臺見知和金仙修為造化一方世界。

世界中的一草一木、一花一葉、一雪一羽,看似相類,微妙處卻皆有不同,這是多麼龐然的見知顯現。倉頡早就可以求證天帝成就、化形神為帝鄉神土,但他卻沒有,如今求證了金仙。

金仙是一種修為境界,可以造化一方世界,但未必真的需要以此造化來證明,形神也不必受困於此。

造化世界的根本,來源於見知,更來源於見知中所悟的大道自然衍化。倉頡造化世界的過程,也是他突破金仙后繼續修煉的過程。這二百年,起修為不斷精進,待收回玉簪重新挽起髮髻時,已至金仙極致。

這很難,幾乎不可思議,但倉頡遊走各方仙界、與列位天帝論法至今,又行遊人間證悟多年,積澱之深厚幾無人能及,一旦邁出這一步,便可步步精進。但到了金仙極致境,暫時也就到了盡頭了,若無莫大機緣也很難再邁出下一步,很自然地收回髮簪。

倉頡所造化的一方世界,很難以簡單的時空概念衡量,若勉強以凡人的見知去描述,其實並不算很大,約在千里方圓左右。其實他可以無窮無盡地造化下去,只要有仙家修為法力可供消耗,但簡單的重複並沒有意義,這一切都是見知所凝、大道衍化。

倉頡好遊山玩水,見過人間太多風光靈秀之地,心中所願見,也都在這方世界造化而出。他還曾代掌人皇印,短暫地為中華天子,見過無數珍奇器物,更別提瑞獸靈禽、奇花異草,在這方世界中亦紛紛呈現。

凡人總是在想像,仙界中天帝所住的宮闕,究竟是什麼樣子的?應是美輪美奐至極,總之是人間工匠造不出來的,哪怕天子所住的皇宮也根本沒法比!倉頡在這方世界中亦造化了這樣的場景,可以滿足凡人的想像,只可惜凡人不可能得見,算是他自己的一點小趣味吧。

萬千山河簇擁之間,玉宇瓊樓生輝,那便是後世眾仙家所稱的凌霄寶殿。近處白玉門坊高聳,門坊前通往凌霄寶殿的鋪雲長階下,有一個百丈方圓的廣場,似以整塊的明黃石鑿成,四望祥雲瑞靄無邊無際,這里便是後來天庭凌霄寶殿的門戶南天門與斬仙台。

當倉頡收起玉簪之後,這方世界的造化便暫時告一段落了,修為已達金仙極致。他的形神忽有所感,背手遙望,莫名竟看見了太上仙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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