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方玄幻] 擇天記 作者:貓膩 (已完成)

   
呠王子~!! 2014-5-28 17:18:15 發表於 玄幻奇幻 [顯示全部樓層]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1187 24648688
1月23 發表於 2016-4-28 17:01
第五卷 戰地黃花 第一百五十章 道殿內外的夜唱
   

  羅布站在琴師身畔聽了會兒,忽然隨著琴聲唱了起來。

  琴師奏的是首不出名的曲子,他唱的詞在世間則極有名。

  而且他的聲音極為粗豪,與汶水城裡的柳蔭殘雪相較起來別有一番風味,頓時吸引了很多人的注意。

  ……

  ……

  「我一劍西來

  你衣群裊動

  那麼小小的可愛

  流過庭院

  我在寺中抄經

  而明天要練拳易筋……

  春山愛笑

  明天我的路更遠

  馬蹄成了蝴蝶

  彎弓射箭,走過綠林

  我是那上京應考而不讀書的書生

  來洛陽是為求看你的倒影

  水裡的絕筆,天光裡的遺容

  挽絕你小小的清瘦

  一瓢飲你小小的豐滿」

  (註:溫瑞安,黃河)

  ……

  ……

  那位盲琴師彈了很久,羅布也唱了很久,河畔圍著的人越來越多,盲琴師身前堆著的銅錢與碎銀子也越來越多,藉著最後那抹暮色,閃耀著令人心喜的光澤。

  暮色越來越濃,直至變成夜色,汶水兩岸的商舖與客棧點起了燈火,星星點點落在水裡。

  忽然,人群裡響起了震驚的議論聲,所有人的視線都離開了盲琴師與羅布,投向了對岸。

  那裡是道殿的後園。

  羅布微微挑眉,轉身向那邊望去。

  只見道殿大放光明,殿頂的流雲緩緩地旋轉,已經到了最高處,雅正高韻的禮樂緩緩吃起。

  這是宣示。

  教宗陛下,來到了汶水。

  河畔的人們再次停下動作,就這樣靜立在原地,就像白天正街上曾經發生過的畫面一般。

  七名商販不再呦喝,六個衙役垂下了手裡的鐵鏈,三個算命先生睜開了眼睛,兩個賣麻糖的老人手裡用來裹糖的紙在夜風裡輕輕顫抖,那個買脂粉的小姑娘臉色雪白,彷彿已經塗了五層。

  「沒想到居然是個聰明人。」

  看著對岸的無限光明,聽著道殿裡傳來的禮樂聲,羅布在心裡想著:「或者你的身邊有個聰明人。」

  ……

  ……

  汶水城的歷史無比悠久,唐家的歷史更是比陳氏皇族、梁家都還要更加久遠。

  做為四大世家之首,世間最富有的家族,汶水唐家統領著無數行業、運輸、軍械、糧食、礦山,只要是真正重要的行業裡,總能看到唐家低調卻無法忽視的身影,而這便奠定了唐家在整個大陸的地位。

  到今天為止,沒有任何人知道唐家到底擁有怎樣的力量,因為直至今時今日,沒有任何勢力能夠逼得唐家使出自己全部的力量,所以談到唐家,人們只能用一個最含混的方式來描述,那就是底蘊。

  底蘊在底,就像汶水底那些誰都數不清楚的水草,世人只知道在那裡,卻從來沒有親眼看見過,只能進行想像與猜測,所以唐家變得越來越神秘,也越來越可怕。

  但總會有些側面的證明,比如從來沒有人敢在汶水裡游泳或者撈魚,比如無論是當年的太宗皇帝陛下,還是後來權勢滔天的天海聖后,對待唐家的態度都是以懷柔安撫為主,因為下汶水容易溺死,而動唐家則必然天下大亂。

  陳長生是當代教宗,是大陸身份最尊貴的人物,但即便是他,對唐家也沒有辦法。

  如果離開松山軍府之後,他便亮明身份,要來汶水城,唐家可以想出無數方法,把他禮貌地拒之城外,所以他只能隱藏身份,像一名普通旅客那般來到汶水城,哪怕汶水城早就已經知道了他的到來。

  但現在他已經進了汶水城,如果他還想像前些天那般行事,試圖通過暗中的行動救出被關在祠堂裡的唐三十六,唐家真有可能讓他直接消失在夜色下的汶水裡——因為這裡就是汶水。

  所以,道殿裡光明大作,流雲直上穹頂。

  他直接向整個汶水城亮出了身份。

  汶水再如何幽深,河底的水草再如何恐怖,難道還敢把他如何?

  這是很簡單直接的宣告,在羅布和很多人包括唐家看來,卻充滿著智慧。

  但事實上,這個決定與陳長生沒有太多關係,他只是按照信裡說的在做。

  這半日道殿顯得如此安靜,也不是他與人們在商議討論,而是因為他有別的重要的事情要做。

  到處都是青鬱的樹木,在這寒冷的冬季裡,很明顯,道殿裡有某種陣法正在不停地給大地提供著熱量。即便在京都離宮,這都是過於奢侈的行為,唯獨在汶水城,並不顯得很特異,因為這座城實在是太過富有了。

  樹林裡有條幽靜曲折的石道,從正午時分開始,石道兩側每隔數丈便站著一位主教,神情謙卑而嚴肅。

  越往深處去,石道兩側的主教位秩便越高,待到後殿神門外,更是站著四位紅衣主教。

  神門裡種著一株梨花,梨花下是後殿的門,汶水大主教便站在門外。

  數年前,陳長生曾經來過汶水,也就是在後殿住著,當時的他已經被教宗陛下任命為國教學院院長,整個大陸都知道他將是日後的教宗,大主教自然招待的極為慇勤,但也沒有像今日這般。

  對離宮來說,汶水城當然是最重要的地方,出任這裡的大主教也必然是美差,國教這些年並不安穩,這位大主教能夠在這裡做這麼多年,自然也不是尋常人物,但他就這樣安安靜靜地候在門外,哪怕時間移走,也沒有流露出任何不耐的神色,甚至就連腳都沒有動一下,顯得格外謙卑,甚至要低到塵埃裡去。

  因為現在陳長生已經是教宗了。

  雖然很明白這個事實,但看著大主教似乎被刻意漠視,那幾位紅衣主教不敢腹誹,難免還是有些不舒服。

  能讓他們覺得稍微安慰的是,折袖與關飛白也被攔在了後殿的門外,這時候正在樹林裡發呆。

  狼族折袖與離山關飛白,當然都是名人,他們與教宗之間的關係,也是舉世皆知。

  他們都不能進殿,更何況其餘。

  從正午開始,後殿的門便再也沒有開過,裡面也沒有任何聲音傳出,誰都不知道陳長生在裡面做什麼。

  直到暮色最濃的時候,河畔的樹林與殿頂彷彿同時燃燒了起來,然後一道真實的熱意傳了出來。

  那是由真實的火產生的熱度,而不是來自道殿地底的陣法,梨樹上的青葉微微捲起。

  大主教終於擡起頭來,望向緊閉的殿門,臉上流露出緊張的情緒。

本帖最後由 1月23 於 2016-4-28 17:28 編輯

askl2326 發表於 2016-4-29 00:34
第一百五十一章 蹄聲亂晨光
  
  關飛白用衣袖擦掉額頭上的汗水,不知道是因為熱還是緊張。
  
  「這在煉的就是朱砂丹?」
  
  他的聲音也變得有些乾澀,又非常低,因為擔心別人聽到了。
  
  折袖也不知道殿門裡的情形,但他服過朱砂丹,知道味道,點了點頭。
  
  得到他的確認,關飛白吸了一口氣。
  
  在北方雪原,這一年被談論最多的就是朱砂丹,他當然也知道這種傳說中能夠活死人、生白骨的神藥。
  
  但他這時候不是因為震驚而倒吸涼氣,而是因為確定了另外那個傳言的真實性。
  
  原來朱砂丹真是陳長生煉製的,難道還真是用的他自己的血?
  
  半年前,離山劍堂一位師伯,與二十一魔將在黑山軍府外一場血戰,斷臂而歸,流血將盡,聖光術都失去了效用,在最後的危急時刻,全靠著一顆朱砂丹才重新活了過來。
  
  想到這一點,關飛白真的不知該用怎樣的態度去面對陳長生了。
  
  ……
  
  ……
  
  後殿的門終於開了,一道熱浪湧了出來,梨樹上的青葉簌簌直落,仿佛來到了盛夏。
  
  南客扶著陳長生從裡面走了出來,他的臉色有些蒼白,看上去就像重病初愈。
  
  汶水大主教趕緊上前迎著。
  
  陳長生把手裡的那個小瓷瓶遞到他身前。
  
  小瓷瓶裡自然是無比珍貴的朱砂丹。
  
  這一年多時間裡。陳長生每隔一個月,會給前線的軍士提供一瓶朱砂丹。
  
  他的血是有限的。
  
  按時間來說。這個月的朱砂丹應該在十餘天前便已經煉製出來、發放完畢,但他在雪嶺上被魔君重傷,流了很多血,其後一直在阪崖馬場養傷,根本沒有可能做到。
  
  他一直沒有說過什麼,但其實有些著急。因為他知道。在擁藍關、擁雪關、在蔥州、在黑山,在很多地方,有很多重傷將死的將士正在等待著朱砂丹的出現,那些人才是真正的著急。
  
  所以離開漢秋城的時候,他便已經暗中傳書汶水,讓這邊的道殿做好了相應的藥材準備,待今日抵達汶水,也顧不得其實傷勢還沒有完全復原,便開始了藥物的煉製。
  
  現在這瓶朱砂丹終於煉製出來了。接下來要做的事情自然就是把送到前方的軍府裡去。
  
  在最早的時候,這件事情是由國教英華殿負責,後來則是交到了唐家的手裡。如今他在汶水,卻沒有把繼續交由唐家辦理的意思。因為雪嶺那夜的所有事情都是唐家引出來的,而且唐家明顯並不在意他通過朱砂丹釋放的善意。
  
  陳長生說道:「派人連夜送到漢秋城,找到槐院的主事,怎麼分放,他們知道。」
  
  很安靜,大主教沒有接話,也沒有接過那個小瓷瓶的意思。
  
  不是他敢不遵聖諭。又或者在權衡得失,而是太過震驚。
  
  這句話裡有幾個很重要的資訊,其中一個資訊必將震動整個大陸。
  
  王破重回了天涼郡。
  
  不管他的人是不是回來了,但槐院既然到了,也就等於他到了。
  
  誰都知道,槐院就是王破。
  
  但真正令大主教震驚的,還不是這個消息,而是小瓷瓶本身。
  
  派人連夜送到漢秋城,這中間足夠做很多手腳,如果他想做的話。
  
  大主教的臉色不停變幻,一時紅一時白,最後歸於平靜。
  
  他伸手接過小瓷瓶,最輕微的顫抖都沒有。
  
  「必不負陛下所托。」
  
  ……
  
  ……
  
  折袖看著陳長生蒼白如紙的臉色,說道:「血能自生,但長時間如此,對修行會有很大影響。」
  
  陳長生說道:「我每日食用很多靈果地參,問題不會太大。」
  
  折袖說道:「若要成聖,便是大問題。」
  
  陳長生沉默了會兒,沒有接話。
  
  折袖盯著他的眼睛,說道:「難道她就沒有阻止你?」
  
  陳長生知道他說的她不是徐有容也不是那封信的主人,而是小黑龍。
  
  想著最開始時那場激烈的爭吵,他笑了笑。
  
  折袖說道:「和救那些人相比,你自身的強大,對這個世界來說更加重要。」
  
  陳長生把目光在門外那樹梨花上停留了片刻,說道:「我明白這個道理,但是……如果一開始我就沒想到這件事情也罷了,可是現在我明明知道自己只需要每個月流些血便能救回數十條人命,卻不這樣做,真的很難。」
  
  一直沒有說話的關飛白說道:「有道理,換做是我,也會覺得為難。」
  
  折袖在嚴寒殘酷的荒原上長大,對南方這些名門正宗弟子的想法無法理解,搖了搖頭,不再多言。
  
  「先前你煉藥的時候,道殿已經向汶水宣告了你的降臨。」
  
  關飛白望向陳長生說道:「我不理解的是,就算亮明身份,唐家再也不敢動你,但你又能有什麼辦法把唐棠救出來,就算你親自去拜訪,他們不讓你見,你又能如何?教宗也沒辦法闖祠堂。」
  
  「我也不知道,明天先看看情況。」
  
  陳長生看了眼夜空,只見繁星點點,明天應該是個晴天。
  
  白晝晴暖,夜裡卻是風大,自北方群山拂來的冬風,順著汶水進入城內,在道殿四周徘徊不去。
  
  梨樹微搖,青葉再落,看著有些淒涼,似乎預示著有可能變天。
  
  ……
  
  ……
  
  第二天清晨,變化來了。
  
  不是突然落下了一場紛紛灑灑的雪,也不是起了一眼令人雙眼迷離的風,而是響起了無數道雷。
  
  蹄聲如雷,晨光驟破,大地震動,原野不安,汶水城響起警訊,已經數百年沒有關閉過的城門以難以想像的速度合攏。
  
  城牆上各式各樣的守城神弩轉動著方向,對準了北方的原野,無數道肅殺強大的氣息向外散溢而出,說明在城門裡、城牆內甚至地底,有無數座陣法開始運行起來。
  
  只看那些守城神弩的數量、陣法的密集程度,還有破空而起的飛輦,便知道,汶水城的防禦能力極其強大,嚴重地超出了規制,甚至完全不遜於洛陽城。
  
  更令人感到凜然的是,無論是城門處的士兵還是反應更快的唐家侍衛,又或是那些最普通的商販走卒,雖然被遠方如雷的蹄聲驚嚇得臉色劇變,但依然並不慌亂,遵守著秩序,以很快的速度全部退回了城內。
  
  很明顯,過去的無數年裡,汶水城雖然沒有面臨過之刀兵之災,卻從未忘戰。
  
  且不說唐家深不可測的底蘊,只憑這座堅城與這些訓練有素的軍民,任誰來攻都要付出極慘重的代價。即便是最血腥殘酷暴戾的魔族狼騎,也不敢憑著一口氣便直接衝殺過來,必然會停在那數百座神弩的範圍之外。
  
  果然,如雷般的蹄聲漸漸停止,那片黑潮停在了千丈之外的原野上。
askl2326 發表於 2016-4-30 11:53
第一百五十二章 春風入老城
  
  那片黑潮停在遠處的原野上,即便是唐家特製的千里鏡,也很難看清楚這些騎兵究竟是什麼來歷。
  
  沒有過多長時間,有百餘騎離開了隊伍,向著汶水城疾馳,竟是完全無視城上的那些神弩。看著這幕畫面,縱使平日裡演練過無數次,守城士兵與唐家侍衛還是緊張起來,畢竟他們從來沒有真實的經驗。
  
  城主在下屬們的陪伴下匆匆趕至城頭,衣衫都沒有穿齊整,更不要說穿戴盔甲。
  
  看著遠方那片如潮的騎兵,還有越來越近的百餘騎,城主的臉色越來越蒼白。
  
  眼看著那百餘騎已經進入了神弩的攻擊範圍,他卻不敢下令發起攻擊,汗水如漿一般湧出。他望向那些唐家侍衛,驚慌喊道:「主家呢?主家怎麼沒有來人?」
  
  汶水城的城主由朝廷親自任命,但他自己非常清楚,自己永遠都不可能是這座城的主人。
  
  這座城的主人從無數年前開始,就只有一個姓氏,那就是唐家。
  
  從警訊響起到現在,已經過去了一段時間,就算反應再慢,唐家的人也應該到了才是。
  
  為何直到現在,城牆上只有那些侍衛,卻看不到一位唐家的大人物?
  
  一位幕僚盯著那越來越近的百餘騎,想到一種可能,低聲說道:「主家沒動靜,說明必然無事。」
  
  城主聽著這話,覺得好生有道理。擦掉臉上的冷汗,顫聲問道:「那……來的究竟是什麼人?」
  
  ……
  
  ……
  
  時間流轉。百餘騎兵來到汶水城前。
  
  沒有戰鬥發生,因為城牆上的人們很快便知道了對方的身份。
  
  來到汶水城的並不是魔族的遠征軍,而是兩千名護教騎兵。
  
  他們的任務是護送三位聖堂大主教進入汶水城。
  
  三位聖堂大主教來到汶水城的原因更加簡單——隨侍教宗陛下。
  
  無論汶水城裡的軍民,對今天清晨這場突然其來的動靜有多麼的不愉快,他們也沒有任何理由把對方攔在城外。
  
  ——兩千護教騎兵絕大多數都留在了原野上,沒有任何敵意。
  
  剛剛關閉沒有多長時間的沉重城門。緩緩開啟。
  
  兩座大輦在百名騎兵的護送下。在無數雙情緒複雜的眼光注視下,走進了汶水城。
  
  桉琳大主教與城主隔著帷幕說了幾句話,沒有出輦的意思。
  
  街上的民眾有的好奇看著輦裡的身影,有的跪下不停地祝禱,很是虔誠。
  
  淩海之王與白石道人依然坐在一座輦裡。
  
  「唐家的反應很快,不好攻啊。」
  
  淩海之王的視線穿過帷幕,落在稍遠處城牆上那些明顯不是朝廷軍隊的唐家侍衛身上,面無表情說道。
  
  這句話裡隱藏著很多深意,白石道人微微一笑。沒有說什麼。
  
  淩海之王看了他一眼,說道:「汶水城從來沒有遇過戰火,為何唐家如此警惕小心,甚至不惜嚴重超越規制設置神弩陣法。還養了這麼多私兵?難道說……他們想反?」
  
  這句話的意思更加明確,白石道人斂了笑容,還是沒有說什麼,因為他不知道該如何接話。
  
  ……
  
  ……
  
  兩千護教騎兵護送著三位國教巨頭來到了汶水城。
  
  他們的理由非常充分,因為要保證教宗陛下的安全。
  
  誰都沒有辦法說什麼。
  
  但是沒有人會忘記這件事情裡的關鍵之處,那就是離宮並沒有事先通知汶水城。
  
  不問而取是為偷,不問而至是為襲。
  
  兩千護教騎兵突然出現在汶水城外。如雷般的蹄聲撕裂晨光。
  
  雖說沒有出事,但整個汶水城在那天清晨,都感到了緊張與不安。
  
  千年之前,魔族大軍南侵,把洛陽城圍了很長時間,前鋒離京都只有三百餘裡,卻從來沒有打到過汶水城。
  
  再往更久遠些的歷史裡望去,群雄爭霸的混亂年代,大陸處處烽煙,民眾流離失所,千里焦土,卻唯獨汶水城沒有受到過任何攻擊,就這樣安安靜靜地注視著天下的動盪。
  
  無數年來,這是汶水城第一次親眼看到軍隊。
  
  國教這麼做究竟是什麼意思?向唐家和朝廷示威?擔心教宗的安全?又或者是想要恐嚇汶水城裡的某些人?
  
  身為欽差的中山王離開松山軍府後,沒有即刻回京,而是代表皇帝陛下巡示北方諸軍府,收到這個消息的時候,他正在擁藍關,第一個想到的問題不是這些,而是國教中人居然沒有去蔥州?
  
  那日淩海之王等三位國教巨頭,帶著兩千護教騎兵,以雷霆之勢殺到松山軍府,借著教宗遇刺一案,極其強硬地奪走了松山軍府神將的位置,很大程度上是因為他們來的太過突然。
  
  那兩千餘騎國教騎兵一直駐紮在潯陽城周邊,去往松山軍府的路途上多是荒原,能夠瞞過朝廷的視線可以理解,問題是那三位國教巨頭何時出的離宮,京都方面竟然沒有一個人知道。
  
  朝廷自然不會允許這樣的事情再次發生,三位國教巨頭帶著兩千國教騎兵離開松山軍府後,行蹤一直在大周軍方的掌控之中,所有人都知道,他們正在向蔥州軍府前進。
  
  這也是朝中很多人都預料到了的事情。
  
  國教擺出如此大的陣勢,自然不可能只為了松山軍府這一個位置。
  
  蔥州軍府偏西,條件艱苦,又極其重要,最關鍵的是,這裡是薛醒川當年崛起的地方,即便他已經死去了三年時間,朝廷進行了多次肅清,依然不可能把他的影響力完全清除。
  
  無論從哪個角度看,蔥州軍府都應該是國教的下一個目標。
  
  誰能想到,三位國教巨頭和兩千名護教騎兵,竟是連夜翻越了那片死氣沉沉的石山戈壁,突然出現在了汶水城外!
  
  國教方面究竟想做什麼?難道那位年輕的教宗陛下真的發了瘋,準備屠汶水?
  
  中山王終於開始思考這些事情,神情越來越冷峻。
  
  他根本不會相信這種荒誕的推論,因為他很確信,那位年輕的教宗陛下做不出來這種事情。
  
  而且兩千騎兵就想屠汶水?這也太過低估教宗陛下的智商和唐家深不可測的實力了。
  
  便在這時,軍府外的街道上忽然響起一陣歡呼聲。
  
  中山王微微皺眉,問道:「何事?」
  
  過了片刻,府外的聲音沒有停歇下來的意思,反而越來越響亮,似乎整個擁藍關都在歡慶什麼事情。
  
  建熙神將走進軍堂,聲音微沉說道:「剛收到的消息,新一批的朱砂丹明天開始分發。」
  
  中山王的眼神越來越幽深,心想教宗陛下智商如何不知,但氣度確實非凡。
  
  ……
  
  ……
  
  汶水乃是世間有數的古城,時值深冬時節,殘雪黃葉相映,景物更顯幽深。
  
  看著斑駁古舊的城牆,看著那些歷經數百年風雨而不變的招幌,任誰都能感受到其間的厚重的歷史。
  
  想著城裡的那個世家,這份厚重歷史意味上更會添上幾抹滄桑而強大的感覺。
  
  即便是淩海之王,進城後情緒都不像往常那般暴躁,變得有些沉默寡言。
  
  他掀起窗簾,先看到了街畔那些或站或跪的民眾,然後看到了一片水光。
  
  汶水城比京都偏北,穿城而過的這條名河在寒冬時節卻依然不曾結冰,其間自有源源不盡之意。
  
  只有河畔那些染著霜的草,與兩三朵明顯已經凍斃的小黃花,證明天時難逆的道理。
  
  到了道殿外,車輦停下,淩海之王順著林間那道石階向裡走去,白石道人與桉琳大主教隨在他的身後。
  
  幽靜石階的盡頭,便是後殿的神門。
  
  門裡種著一株梨樹,樹下站著一位年輕人。
  
  淩海之王不喜歡這個年輕人。
  
  從來都不喜歡。
  
  哪怕後來知曉對方國教正統傳人的身份,他還是無法理解自己無比尊重的教宗陛為何會指定此人為繼承者。
  
  在他看來,這個年輕人雖然談不上懦弱,但還是缺少鋒銳之氣,死氣沉沉,毫無趣味。
  
  沒有趣味,便意味著無愛憎,沒有強烈的愛憎,便不會懂得什麼叫責任。
  
  直到此時此刻,他看到梨樹下的身影,才隱約明白了些什麼。
  
  原來不是死氣沉沉。
  
  是平靜無波。
  
  這個年輕人就像是一條小溪。
  
  溪水可能有些淺,但很清澈,可以看見水底的遊魚以及每個人自己。
  
  溪水看著很柔弱,卻又最為堅韌,哪怕是最鋒利的劍,也無法斬斷。
  
  溪水看著很平靜,事實上卻蘊藏著難以想像的澎湃力量,可以開山辟地,西流至海。
  
  就像汶水城,誰都知道他不應該來,或者說不便來,但他還是來了。
  
  淩海之王終於明白了教宗陛下的選擇。
  
  他平靜拜倒。
  
  白石道人與桉琳對視一眼,神情微異,然後也隨之拜倒。
  
  那名年輕人轉過身來,說道:「起來吧。」
  
  清風徐來,無數朵細小白花從樹上落下,灑在他的身上,留在他的肩上,看著就像是新雪,無比乾淨。
  
  到處都是白色的小花,落滿一地。
  
  現在是寒冷的深冬,卻有如此美景,為何?
  
  可能是因為昨天他在道殿裡煉丹,園內驟暖,生機漸勃。
  
  於是,忽如一夜春風來,滿樹梨花盡開。
  
  ……
  
  ……
  
  (第五卷戰地黃花終)
本帖最後由 spigyeh 於 2017-5-22 00:29 編輯

1月23 發表於 2016-5-1 05:08
第六卷 西風烈 第一章 掌落石出     

  凌海之王對著梨樹下的陳長生行禮,然後起身。

  整個過程都很迅速。

  與普通情形相比,他站起的速度有些過快,可以理解為動作簡潔,也可以理解為不用心。

  很多人,尤其是離宮裡的大人物們都知道,凌海之王一直不喜歡教宗陛下,隱有敵意。

  白石道人與桉琳用餘光看到這一幕,並不覺得意外。

  凌海之王站起來了,白石道人與桉琳還保持著行禮的姿式,雙方之間便有了高度的差距。

  就像滿樹梨花與陳長生之間的相對位置一樣。

  清風徐拂,無數白花飄落,落在陳長生的頭頂或者肩上。

  凌海之王的右手也飄落了下來,向著身旁的白石道人頭頂而去。

  寒風呼嘯而起,青樹搖擺,梨花亂舞。

  風勢竟然波及到了遠處的汶水,水裡天影大亂,水底的那些水草拚命地擺動著,彷彿變成了無數條蛇。

  凌海之王的出手太過突然,殿前的所有人都反應不過來。

  桉琳的餘光裡只看到那道如閃電般的掌影,震驚異常,想要阻攔,卻已經來不及了。

  然而,白石道人對此似乎早有準備。

  他依然保持著拜倒的姿式,右掌不知何時卻已經離開了地面,如水面上的浮萍被風吹動般,翻了起來。

  啪的一聲輕響,兩隻手掌在白石道人的頭頂相遇。

  殿前的青石地面震動起來,向著下方沉陷了約數寸!

  神門被呼嘯的狂風帶動,發出喀喀的聲響,似乎隨時可能倒塌。

  凌海之王的身體微微搖晃,向後退了兩步,無數精純的氣息,自神袍裡渲泄而出,在空中撕裂出無數道裂痕。

  白石道人站了起來,臉色變得極其深紅,彷彿有無數細密的血滴,要從肌膚下面溢出來。

  桉琳更加震驚,因為這次對掌的結果,完全出乎了她的意料。

  凌海之王與白石道人的境界相差彷彿,都是聚星巔峰。

  就算白石道人一直有所警惕準備,但凌海之王這一記落掌非常突然,完美契合殿前的天地法理,可以說是畢生最強一擊,然而卻無法重傷白石道人只是稍占上風,這是為何?

  桉琳感受著白石道人的身體散發出來的神聖氣息,想到某種可能,臉色微顯蒼白。

  白石道人沒有流血,但他知道自己在凌海之王陰險的全力偷襲下還是受了不輕的傷,必須立即離開。

  他很瞭解場間的這些人,現在是離開的最後機會。

  凌海之王需要時間回復真元震盪,桉琳剛剛醒悟,戰意未起,剛從殿裡走出來的那個年輕人滿身凌厲劍意,想來應該是離山劍宗的年輕高手,但離山劍宗並不擅長追殺之術,應該也沒辦法攔住自己。

  至於那位……他看了眼梨樹下的陳長生,心想你重傷未癒,就算動用萬劍,又如何攔得住我?

  他冷哼一聲,身法驟疾,變成了冬日裡的一縷輕煙,便向道殿外疾掠而去。

  做為國教巨頭裡身法最隱秘,速度最快的那個人,他的推算沒有錯,這時候場間沒有人能夠攔住他。

  但是他並不知道一件事情,從松山軍府到汶水城,陳長生的身邊還有兩個人。

  那縷輕煙在滿園青樹裡穿行,卻始終無法出去,因為無論他去何處,總會有一個小姑娘出現在前面。

  白石道人被迫現出身形,看著面前那個小姑娘,眼裡滿是震驚的神色。

  這個小姑娘面有稚意,眼神呆滯,彷彿不會思考一般。

  ——那你怎麼就能知道我下一步會去哪裡,為什麼這麼快!

  更令他感到不安的是,先前在樹林裡飛掠的時候,他總覺得自己的頸後有一道寒冷的風。

  似乎有人始終跟在他的身後……

  他知道自己必須出全力了。

  一道神聖的氣息從他的道袍裡生出,無數潔白的光線從他的掌間溢了出來。

  那是一塊無比渾圓的白石,去過寒山天池的人,或者能夠認出來,這是一枚天石。

  這塊天石的周邊鑲嵌著極其複雜的黑金陣法,看著極為美麗,可謂是人類與自然的巔峰相遇。

  這便是國教重寶——落星石。

  ……

  ……

  看著這幕畫面,桉琳證實了自己的猜想,變得異常憤怒。

  白石道人能在凌海之王的全力偷襲下依然保住大部分實力,就是因為他掌心裡的這顆落星石。

  這顆落星石是由白石道人掌握的國教重寶,桉琳、凌海之王等人也都各有一件。

  這些堪比神器的重寶是離宮陣法的重要組成部分,對國教來說非常重要。

  除非教宗陛下諭令,任何人,當然也包括分執重寶的國教巨頭,都不能夠把這些重寶帶出離宮。

  白石道人偷偷把落星石帶在身邊,無論是何意圖,都罪同叛教!

  桉琳揮動右手,衣帶離身而去,帶起無數梨花,便要把白石道人圍住。

  「你們以為這樣就能留下我嗎?」白石道人盯著身前的那個小姑娘喝道。

  事實上,他的這句話也是對身後那個如鬼似魅的人說的,也是對桉琳說的,更是對陳長生說的。

  就在說話的同時,他把手裡的落星石砸向了地面。

  看到這幕畫面,桉琳暗道不好,顧不得衣帶未能成陣,向著樹林裡疾掠而去。

  落星石落在地面上,沒有發出任何聲音,那些花瓣與樹葉都沒有顫動分毫。

  一道彷彿來自遠古的滄桑力量,忽然出現了。

  無數寒風向著落星石灌注而去,地面上的花瓣樹葉也隨之而去。

  落星石彷彿變成了一個大漩渦,把接觸到的所有事物都吞噬了進去,就連週遭的天地法理都開始扭曲。

  一個無比幽深的黑洞出現在地面上,看著只有一丈方圓,卻又彷彿無邊無垠。

  落星石懸浮在其間,散著著幽幽的光芒,彷彿是真實的星辰。

  風與花與葉依然在不停地向裡面沉陷,然後消失無蹤。

  「攔住他!」桉琳急聲喝道。

  落星石不愧是堪比神器的國教重寶,竟然生生地破開空間,打開了一條不知通往何處的通道!

  白石道人面無表情看了她一眼。

  落星石這時候已經釋放出了完全的氣息,無論是他身前的那個小姑娘還是身後那個如鬼似魅的人物,都已經無法攔住他。

  他向那個幽黑的通道裡走去。

  如果沒有意外,下一刻,他會出現在數百里之外的原野上。

  然而……意外就在這時候發生了。

  他的腳明明已經落在了幽黑的通道里,為何依然感覺是踩在了泥土上?

  為何鞋底甚至傳來了花瓣與樹葉的觸感?

本帖最後由 1月23 於 2016-5-1 05:31 編輯

1月23 發表於 2016-5-1 05:09
第六卷 西風烈 第二章 如山!如海!如旗!     

  白石道人面露震驚之色,向著四周望去,只見依然還是在道殿外,樹林裡。

  那個小姑娘依然在眼前,那道寒冷的氣息依然在頸後。

  這是怎麼了?明明落星石已經破開了空間,為何自己還在原地?

  白石道人望向自己的腳下,臉色忽然變得蒼白起來。

  落星石依然靜靜地懸浮在黑色的空間裡。

  但那個黑色的空間正在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變小。

  一道不知道從何處傳來的、帶著神聖意味的力量,正像水波一般,不停地拍打著那個黑色空間。

  落星石對天地法理的扭曲,完全失去了效果,花瓣與樹葉不再繼續沉陷,而是停留在了原地。

  就像他也沒有辦法進入那條通道,只能留在原地一樣。

  這道道水紋般的力量是從何處來的?為何如此神聖莊嚴?為何就連落星石都承受不住?

  白石道人霍然轉身,視線順著地面上的水紋向遠處望去,最終落在神門後,那棵梨樹的下方。

  陳長生靜靜站在梨樹下,靜靜地看著他,似乎根本不擔心他會逃走。

  他的手裡握著一根神杖。

  那是代表著國教最高神聖意志的杖。

  神杖的底端在泥土裡,很淺,卻堅不可撼。

  無數神聖氣息,以神杖為中心,向著道殿四周蔓延而去,就像是水波一般。

  樹林裡的花瓣與青葉,緩緩地飄了起來,離地三尺,便不再繼續上升。

  河底的水草緩緩地飄了起來,離水面三尺,便不再繼續貪戀天光。

  動靜之間,自有一種無比和諧的美感。

  美的極致是肅穆,星海便是肅穆的,而肅穆便是神聖。

  整座道殿以及四周的樹林與河水,都變成了一片星海。

  任何神聖力量遇著這片星海,都會成為其間的一部分,沉溺或者說沉醉,直至消失或者說共生。

  落星石是國教重寶,是離宮無數代賢者的智慧成果,遇著教宗的神杖,哪裡還會有任何戰鬥的意志?

  白石道人清楚地感知到落星石正在與自己道心分離,終於想明白了其中道理,臉色更加蒼白。此時國教強者雲集,他即便落星石在手,也只能想著如何脫困,如果落星石都被奪走,哪裡還有幸理?

  他再顧不得那麼多,強行主動切斷了與落星石之間的聯繫,承受著神道反噬帶來的傷害,嚥下那口腥甜的血水,真元狂運,把一身道法催至極限,斜斜穿過那個小姑娘的身邊,化作一道狂風向樹林外掠去。

  桉琳屈指一彈,那道衣帶迎風而動,帶起無數花瓣,欲迷人眼。

  白石道人沒有被迷眼,卻被遮住了視線。

  更重要的是,那條衣帶與捲起的無數花瓣,彷彿把樹林裡的方位做了某種改變。

  當花瓣散去後,白石道人看到的並不是通往林外的石階,而是凌海之王那張冷酷至極的臉。

  凌海之王最先偷襲得手後便悄然退後,其後再也沒有出手,一直等到了現在。

  他哪裡會再給白石道人機會。

  他揮動手裡蓄勢已久的鐵尺,向著花瓣後的白石道人砸了過去。

  黝黑的鐵尺上彷彿有無數星光在這一瞬亮了起來。

  一聲悶響。

  鐵尺破開白石道人的防禦,狠狠地落在他的肩頭。

  他的肩骨頓時斷成兩截,幽府受震,再也無法控制住,向著天空裡噴了口鮮血。

  就在他準備暴起真元,強行突破凌海之王的時候,忽然覺得腰間一涼。

  這道涼意他很熟,所以他覺得很恐怖。

  先前這道涼意一直跟在他的身後,彷彿有隻鬼在對他的頸不停地吹氣。

  現在,這道涼意卻來到了腰間。

  一聲極其輕微的悶響。

  就像那個極老套的比喻。

  一隻盛滿酒的皮囊被刺穿了。

  一截劍尖從白石道人的腹部穿了出來。

  這把劍的劍尖並不鋒利,反而像是被銳器斬斷後的殘面,上面有著一些很複雜的圖案與花紋。

  那些圖案與花紋被血染紅後顯得格外妖異。

  按道理來說,像白石道人這樣的至強者,就算被一劍穿腹,也還能有戰鬥力。

  但不知為何,他這時候急劇地變得虛弱起來,彷彿那把劍上帶著無數魔氣,正在不停地吞噬著他的生命。

  白石道人低頭望向腹部,看著那把劍,茫然的眼神裡出現了無數震驚,發出痛苦而絕望的喊聲。

  他在道典的圖上看過這把劍,他認識這把劍。

  ——消失了數百年的魔帥旗劍!

  ……

  ……

  神威如海!

  鐵尺如山!

  魔劍如旗!

  白石道人再如何強悍,連續遭受如此恐怖的三次攻擊,終於再也無法支撐,口噴鮮血,半跪於地,放棄了抵抗。

  他艱難地擡起頭來,發現那個小姑娘還站在自己的身前,神情木訥。

  從始至終,這個小姑娘都沒有出手,但無論他去往何處,她始終會出現在他的眼前。

  這種不出手比出手更加令人感到恐懼。

  這個小姑娘是誰?怎麼會擁有如此恐怖的速度與身法?白石道人盯著她的臉,忽然想到了一種可能,眼裡流露出不可思議的情緒,轉身望向神門內,厲聲喊道:「你竟然敢把她帶在身邊!」

  陳長生沒有回答他的話,收起神杖,對關飛白輕聲致謝。

  凌海之王偷襲的那一刻開始,關飛白並不清楚發生了什麼事情,但他下意識便站到了陳長生的身前,握住了劍柄。

  因為他知道陳長生重傷未癒,而且失血過多,需要被重點保護。

  到這個時候,他隱約明白了些什麼,握著劍柄的手有些微微顫抖。

  這一切發生的太過突然。

  哪怕劍意如山般沉穩的他,忽然發現自己親身參與了國教的大事件,也難免有些緊張。

  桉琳聽到白石道人的話,隱約明白了些什麼,望向那個神情木訥的小姑娘,欲言又止。

  凌海之王肯定也猜到了,但根本沒有受白石道人那句話影響,面無表情問道:「你既然猜到我們已經發現,居然還敢跟著進城,是道尊還是唐家保證了你的安全?又或者是你以為落星石在手,便可以肆意妄為?」

  白石道人的前襟上到處都是血跡,看著有些悽慘,但他的態度依舊強硬,沉聲道:「我確實沒有想到,神杖能鎮壓落星石,看來這就是教宗用來馭使六殿的手段,但又能如何?你們總不能當場就殺了我?」

本帖最後由 1月23 於 2016-5-1 05:36 編輯

tomryan5566 發表於 2016-5-1 18:19
第三章  議罪
  
  他是文華殿大主教,在國教裡的地位極其崇高,依照道典法則,像他這樣層級的大人物,就算違背教律,要被施以懲處,也應由教宗陛下於光明正殿裡召開大會,當眾宣讀罪狀,再由流雲殿定罪。
  
  當年教宗陛下把牧酒詩逐出離宮,就是這樣做的。
  
  當今的教宗陳長生已經三年沒有回京都了,就算他為了給白石道人議罪回到京都,國教裡說不得也有人會站在白石道人一方,至少會要求免除死罪,更不要說商行舟就在京都,他又怎麼會看著白石道人去死。
  
  陳長生沒有對白石道人這句話做任何評價,只是靜靜地看著他,問道:「為什麼?」
  
  他離開京都已經三年,離宮承受著非常大的壓力,草月會館、苔所等六殿即便封殿,也無法阻止那些壓力隨風潛入。南北合流之後,大周朝廷愈發勢盛,更關鍵的是,商行舟本來就是國教正統傳人,是真正的聖人。教宗與梅里砂大主教回歸星海後,整個國教再也找不到比他輩份更高、資歷更深的人,就連教宗陳長生都是他的學生。
  
  在這種情況下,國教裡有些人怎麼可能不生出別的心思來呢?
  
  在他原先想來,最有可能拜到師父身前的人應該是司源道人或者淩海之王,因為他們之間有過舊怨,卻沒想到竟然是白石道人,要知道白石道人當初是那份遺詔的見證者之一,向來沉默低調,看不出來任何叛教的可能。
  
  「為什麼?因為我要替國教的前途考慮,要替人族的利益考慮。」白石道人盯著陳長生的眼睛說道:「國教並非一人之教,而是億萬信徒之門,絕不應該以教宗陛下一人的意志為轉移,除非你是真正的聖人,很遺憾的是,你的天賦雖然高,甚至有可能成為史上最年輕的真聖人,但你我都清楚,道尊不會給你這種機會,你也知道自己不可能再擁有這樣的機會,所以三年過後,你無法繼續沉默,只好站出來開始攪風攪雨。」
  
  陳長生沉默了會兒,說道:「我以為,國教內部有很多人一直期待著我重新站出來。」
  
  「那些人都是些蠢貨。」白石道人毫不掩飾自己的鄙薄之意,看了淩海之王一眼。很明顯,以淩海之王、司源道人為首的曾經的國教新派,一直持著相對激進的態度,希望陳長生能夠儘快以教宗的身份君臨天下。
  
  白石道人繼續說道:「教宗陛下當年為何會選你為繼承者?因為他覺得你這個師侄和他很像。而如今當你站了出來,開始憑藉教宗的權威、憑藉所謂謀略,試圖通過這些手段在這場與朝廷的戰爭裡獲勝,那麼你就和他老人家越來越不像了,反而你越來越像你的師父。而如果你想成為一個和你師父一樣的人,你又怎麼可能勝得過他?」
  
  說到這裡,他望向淩海之王與桉琳喝道:「你們到底有沒有想過這個問題?國教為何要因為他那些不知何來的逆師之念而陷入萬劫不復的境況?既然如此,為何我們不乾脆迎道尊為教宗陛下!」
  
  道殿外一片安靜,神門裡的青樹在風裡輕輕搖擺,把昨夜催開的最後一點小白花甩了下來。
  
  陳長生的目光落在遠處樹林外那些若隱若現的教士身影上,沉默片刻後說道:「你可能不是很瞭解我。」
  
  白石道人沒有想到會聽到這樣的答案,微怔片刻,然後再度變得冷漠強硬起來,說道:「無所謂,你現在盡可以解除我大主教的職位,甚至像對付牧酒詩一樣,廢了我的傳承,但道尊重歸離宮的那一天,我會在那裡等你。」
  
  桉琳沉默了,淩海之王說道:「我與你共事數十載,從未發現,你是如此愚蠢的一個人。」
  
  白石道人神情冷漠看了他一眼,說道:「你想安我怎樣的罪名?謀害教宗陛下?就像在松山軍府那般?」
  
  淩海之王說道:「罪不是被人安的,而是自己犯的。」
  
  白石道人看著他面無表情說道:「不要忘記,這裡是汶水。」
  
  汶水,是唐家的地盤。
  
  國教勢力再大,想要當場格殺白石道人,也沒有可能瞞過唐家的眼睛。這也就意味著,如果陳長生想要維護教律的尊嚴,現在只能把白石道人拿下,甚至斷了他傳承功法,卻不便當場處死他。
  
  這個時候,樹林裡響起腳步聲,汶水主教來到了道殿前,手裡拿著一封信。
  
  主教低著頭,看都沒看一眼滿身是血的白石道人,也沒有流露出任何異樣的神情,如慣常那樣平靜而謙和。
  
  「陛下,您等的信到了。」
  
  陳長生接過信拆開,拿出信紙看了遍。
  
  淩海之王與桉琳望了過去,關飛白與折袖也望了過去,就連此時生死未定的白石道人也看了過去。
  
  他們都知道,一直有人在與陳長生通信,從松山軍府之事到來汶水的行程,全部是由寫信的那人所擬定。
  
  眾人都很好奇,寫信的人究竟是誰。
  
  只有南客對此不感興趣,依然按照陳長生的吩咐,站在白石道人的身前,盯著他的眼睛。
  
  陳長生看完信後,不知道在想什麼,沉默了一段時間,然後把信遞給了淩海之王。
  
  白石道人冷笑說道:「故作神秘……那人在信裡說了些什麼,難道提前就預見了此時之事?」
  
  淩海之王的視線離開信紙,落在他的臉上,目光有些詭異。
  
  白石道人忽然覺得身體有些微寒。
  
  淩海之王說道:「你猜對了,那人說我們必須殺了你,以此立威。」
  
  白石道人聞言色變。
  
  他不知道寫信的那個人究竟是誰,但知道最近一段時間,國教的很多事務,都出自那人的手筆。
  
  最關鍵的是,通過這些天的觀察,他非常確定,陳長生對那人非常信任,可以說是有言必依。
  
  便在這時,樹林外出現了一名教士的身影。
  
  汶水主教前去詢問,片刻後回來,向陳長生低聲回報道:「唐家二爺前來拜訪陛下。」
  
本帖最後由 spigyeh 於 2017-5-22 00:28 編輯

1月23 發表於 2016-5-1 22:06
第六卷 西風烈 第四章 狠狠紅   

  道殿前的眾人聞言微驚,白石道人則是精神一振。

  陳長生昨日便入了汶水城,傍晚時分,汶水道殿便奏樂昭告天下,唐家卻始終沒有任何反應。

  偏偏這個時候,唐家來人了,而且來的正是傳聞裡已經手握唐家大權的的二爺。

  很明顯,唐家在道殿裡有眼線,知道白石道人已經事發。

  唐家二爺這樣的重要人物立刻前來拜訪,就是要保住白石道人的性命。

  眾人望向陳長生,想要知道他的決定——是按照信裡說的那樣,以教宗的名義直接殺死白石道人立威,還是依照教律將此事押後,同時避免與朝廷、唐家之間的矛盾激化?

  關飛白望向陳長生的側臉,不知道他會怎樣選擇,也不知道自己希望他怎樣選擇。

  你已經是真正的教宗,還是當年那個初入京都的少年道士?

  陳長生忽然擡頭望了眼天色。

  此時離清晨並不遠,朝陽在汶水的那頭,離水面也不遠。

  紅色的朝霞塗滿了遠方的天空,雲朵彷彿都在燃燒,和暮色並無兩樣。

  他想起幾年前在國教學院,在很相似的暮色裡,他和唐三十六在大榕樹上的那次談話。

  然後他想起還是在國教學院裡,在暮色退去後的夜色裡,他和唐三十六在大榕樹上的又一次談話。

  總之那幾年,從那間叫李子園的客棧開始,他和唐三十六談過很多次話。

  在那些談話裡,他們聊過很多事情,不是過往的回憶,而是對將來的展望。

  暮色裡,國教學院的湖裡泛著金光,那尾吃的太飽的錦鯉向著腐爛的黑泥裡漸漸沉去。

  他們不要這樣活著。

  當時軒轅破在湖的那邊用自己的熊腰砸樹。

  唐三十六對他說,不管秋風還是春風,我們還年輕,那就由著性子過。

  現在軒轅破回了白帝城,早已沒了音訊。唐三十六也沒辦法再由著自己的性子想罵誰就罵誰、想罵人十八代祖宗就絕對不會只罵十七代,因為現在他被關的祠堂裡供的都是他自己的祖宗。

  在另外那次夜色裡的談話,唐三十六對他說你以後是要做教宗的。

  他說教宗不好當吧?

  唐三十六說當然不好當。

  唐三十六還對他說,國教學院以後就是他做教宗的根基,所以才會對國教學院重新招生如此熱衷。

  這個傢伙早就已經把現在的事情想到了,一直都是這個傢伙在幫他安排處理很多事情。

  現在輪到他自己來做決定、處理,才發現原來確實很不好做。

  ……

  ……

  陳長生收回視線,轉身向道殿裡走去。

  他表明了自己的態度,非常明確。

  白石道人非常震驚,暴發出了全部的力量,如狂風一般疾掠,向著神門裡他的身影追去,想做搏死一擊。

  然而他根本沒有辦法碰到陳長生。

  南客依然站在他的身前,神情痴呆地盯著他。

  在他的眼裡,這個小姑娘就像個真正的惡魔。

  三聲沉悶的響聲,凌海的鐵尺,桉琳的衣帶,折袖的魔劍,近乎同時落在了白石道人的身上。

  白石道人倒在了神門的門檻外,全身骨頭斷裂,血水灌進肺部,幽府破碎,再難站起。

  他的眼睛裡滿是絕望的神情,臨死前的大恐慌與不甘盡數化作一聲厲嘯,便要迸唇而出。

  他要通知樹林外的唐家二爺,快來救我!

  遺憾的是,他沒能發出這聲厲嘯。

  就在他的嘴剛剛張開的那瞬間,一塊抹布便被閃電般塞了進去。

  汶水主教不知何時來到了他的身邊。

  他的左手把一塊抹布塞進了白石道人的嘴裡。

  同時,他的右手握著一把短劍刺進了白石道人的胸口。

  場間很安靜,劍鋒入體的聲音顯得那般驚心動魄。

  小半截劍身露在外面,平靜如鏡,散發著淡淡的聖潔意味。

  汶水主教此時的神情也是這般平靜,這般聖潔。

  白石道人瞪圓了雙眼,喉裡發出嗬嗬的聲音,伸手想要抓住主教的衣服,卻沒能抓住。

  他不停地抽搐著,掙扎著,就像離開了汶水,無法呼吸,快要死去的魚,卻無法脫離控制。

  汶水主教看著神門裡陳長生的背影,輕聲說道:「陛下請休息片刻,我相信唐家二爺應該有耐心多等一段時間。」

  他說話的時候,一手握著抹布捂著白石道人的嘴,一手拿著劍扎著白石道人的胸口。

  白石道人在他的手下還在掙扎抽搐。

  他的聲音卻沒有任何顫抖,還是那樣的平靜,甚至顯得有些謙卑。

  桉琳不忍再看,轉過身去。

  凌海之王卻流露出欣賞的神色,甚至有些隱隱讚歎。

  神門緩緩合攏。

  在快要關閉的時候,關飛白看到那名汶水主教拖著白石道人向著樹林裡走去,其間又很隨意地向著白石道人的身體捅了幾劍。

  是捅,不是刺。

  因為刺是比劍,而捅是宰殺。

  關飛白的眼角微微抽動。

  這一次,與親眼目睹國教大事件無關。

  他知道,能夠被國教派至汶水城做了這麼多年主教,這位主教必然不是普通人。

  但他怎樣也想不到,也很難接受,這個看上去如此平靜謙和高潔的主教,在某些特定時刻,居然像瘋子一樣。

  如果國教裡面有很多這樣的人,不,哪怕只有幾個,那也太可怕了。

  ……

  ……

  白石道人是文華殿大主教,真正的國教巨頭,毫無疑問,也是商行舟大計裡很重要的一個人。

  今天,他就這樣死了,死在汶水城的道殿裡。

  對方受了如此大的刺激,必然會有所反應,尤其這裡是汶水,幽深不知其深的汶水,唐家的汶水。

  白石道人的死無疑表明了國教和陳長生的態度,他們已經做好了與唐家完全翻臉的準備。

  誰都知道,汶水唐家是大陸首富,四大世家之首,但事實上唐家的隱藏實力要遠遠超出人們的想像。

  唐家的歷史太過悠長。

  三年前天書陵之變,唐家便在其間起了最至關重要的作用,只不過沒有幾個人知道。

  如果不是唐家想方法破了皇輦圖,天海聖后現在說不定還高坐在皇位之上。

  如今天機閣的暗中實力被洛陽長春觀接收,其餘的大部分產業歸了唐家,唐家的實力更加可怕。

  像唐家這樣的勢力,自然是所有人都想獲得的臂助,無論國教還是朝廷,都是如此。

  按道理來說,就算這幾年唐家明顯更加親近朝廷,國教也不應該表現出如此激烈的態度。

  這便不得不說,寫信的那個人很瞭解陳長生。

  他或者她知道,陳長生必然要把唐三十六從那間祠堂裡接出來。

  那麼不管國教對唐家的態度再如何溫和,只要這件事情不會改變,終究他都要與唐家翻臉。

  ……

  ……

   (寫國教學院的時候,提到過黃安的那首青春少年是樣樣紅……現在他們還是少年,但必須要狠點了。)   


本帖最後由 1月23 於 2016-5-1 22:15 編輯

1月23 發表於 2016-5-2 18:55
第六卷 西風烈 第五章 一張蒲團   

  既然遲早都會翻臉,何不從一開始便用最強硬的姿態去面對?

  如果這是一盤棋局,松山軍府只是隨意落子,代表著離宮重新向整個大陸發出聲音。

  落在汶水城的第二手便是勝負手,甚至可以說是生死手。

  寫信的那人,就是要借唐三十六這件事情,讓陳長生擺出最強硬的態度。

  這個態度是給唐家看的,但不是給唐家二爺看的。

  雖說長房已經失勢,但唐家終究還是唐老太爺的唐家。

  寫信的那人,賭的就是唐老太爺在國教最強硬的態度面前,會做出怎樣的決斷。

  現在最大的問題在於,這些年唐家的情形已經證明,唐老太爺明顯支持二房,換句話說,在商行舟與陳長生師徒之間他已經做出了選擇,而且像唐老太爺這樣的人物又怎麼會因為國教的態度強硬而改變自己的態度?

  ……

  ……

  在唐老太爺之前,國教首先需要面對的是唐家二爺。

  這位據說已經完全掌握唐家的中年人,毫無疑問是大陸最有權力的男人之一。

  但在這座安靜的道殿外,他看上去就像個普通的中年人。

  或者是因為從汶水主教今日面對他時並沒有像平日裡那般謙卑,更沒有什麼諂媚的表現。

  主教似乎真的把他當做了一個想要拜見教宗陛下的普通中年信徒。

  清晨時,三位國教巨頭與百騎入了汶水城。

  其後不久,道殿裡傳出了很多聲音。

  唐家二爺便是那時來到了石階前,表示要拜訪教宗陛下。

  主教大人幫他進行了通報,然後說教宗陛下剛剛醒來,正在梳洗,需要一段時間。

  這是很正常的事情,雖然唐家二爺知道必然是藉口,但也只有在石階下方等著。

  但他沒有想到,這一等便是整整半日時間,晨光驅散了林裡的霧氣,然後變成冬日裡少見的溫暖陽光。

  隨著時間的流逝,站在唐家二爺身後的兩名供奉還有那些跟班,臉色變得越來越難看。

  教宗來了汶水,唐家當然應該主動派人前來派見,可是為何要二爺等這麼久嗎?這是要給唐家下馬威?

  如果不是唐家二爺始終保持著沉默,說不定他們早就已經鬧將起來。

  要知道這裡是汶水城,從某種意義上來說,唐家的家主才是真正的皇帝。

  無論是當年的太宗皇帝陛下,還是凶名赫赫的天海聖后,他們的旨意在這座城裡從來都沒有家主的一句話好使。

  在他們看來,二爺代表著唐家,就算是教宗也不能這般羞辱!

  唐家二爺背著雙手站在石階下已經整整半日,不要說怒意,就連不耐煩的神色都沒有在他臉上出現過。

  但這不代表他的心情也一樣平靜。

  事實上,他這時候的心情非常糟糕。

  三年前的天書陵之變,他在其間扮演了極為重要的角色,普通民眾並不知曉,但有資格知道的人們都知道了。

  從那一刻開始,他便成為了這個大陸舉足輕重的大人物。

  雖然他還沒有成為汶水城的主人,但誰都知道,那一天並不遙遠。

  而且現在無論是家族生意還是諸房內務,老太爺都交給他在處理。

  他已經是汶水城事實上的主人。

  尤其是隨著半年前唐三十六被關進了祠堂,再也沒有人敢質疑這一點,就連雪老城也不敢質疑。

  就算月前去京都陛見,他也可以直接上殿,根本不需要通傳!

  現在還有誰敢把他故意晾這麼長時間?

  「在雪嶺裡沒有殺死你,真是件令人遺憾的事情,結果還讓你進了汶水。白石那個蠢貨,怎麼就被發現了呢?不過就算你來了汶水,除了像小孩子一樣耍耍脾氣,你還能如何?教宗大人……難道就真的很大嗎?」

  唐家二爺看著樹林深處那座道殿的檐角,神情平靜地想著一些大逆不道的話。

  待他想到最後那句時,覺得很是有趣,自己好生風趣,唇角微微揚起。

  如果是往日,在他身旁的汶水主教必然會極其識趣地逢迎一句二爺因何發笑。

  但今天不一樣,汶水主教看著他認真說道:「唐先生請勿失儀。」

  唐家二爺的笑容驟然消失,再也無法保持平靜,生出了一層霜意。

  就在所有的耐心都即將消失的時候,道殿裡終於傳來了通傳的聲音。

  唐家二爺與人們走上石階,穿過幽靜的冬林,來到了神門外,擡眼便看見了那棵梨樹。

  梨樹下沒有身影,地面上沒有雪也沒有如雪般的小白花,青石板剛被人用水洗過,濕漉而乾淨,可能先前有血?

  滿天的雲彩與溫暖的冬日陽光沒有消失,離夜色降臨還早,但殿裡已經點燃了很多燈火。

  站在神門外向裡望去,偶爾會產生一種錯覺,彷彿那裡是一片浩瀚的星海。

  唐家二爺向神門裡走去。

  兩位供奉以及唐家侍衛們準備隨之而入,卻被攔了下來。

  汶水主教看著唐家眾人平靜說道:「樹林裡也請不要到處亂走,不然也會死的。」

  就在他們說話的時候,有數十名教士來到了後園河畔,兩根粗重的鐵鏈漸漸浮出水面,攔住了河面。

  因為唐家的某些規矩,城裡的汶水上基本沒有船,但道殿方面還是做了完全的準備。

  唐家二爺看著殿裡如星海般的燈火,沉默片刻,舉手示意隨從停下。

  越過那道高高的門檻,來到了幽靜的殿前,他看到了凌海之王與桉琳。

  兩位大主教站在殿前的石階上,看著就像是兩尊神像。

  唐家二爺與他們見禮,然後慢慢張開了嘴。

  他在笑,卻沒有聲音。

  這是他慣有的神情,有時會讓人覺得滑稽,有時會讓人覺得異常恐怖,但無論何時,都充滿了對這個世界的嘲諷與惡意。

  凌海之王面無表情看著他,就像看著一個白痴。

  桉琳微微點頭回禮,便不再理他。

  唐家二爺漸漸斂了笑容,說道:「用兩位大主教看門,以前有哪位教宗陛下這樣做過嗎?」

  說完這句話,他不待回答,輕拂衣袖,推開殿門便走了進去。

  殿裡點了無數盞燈,光線很明亮,落在他的臉上。

  他和唐三十六生有些相似,容顏英俊,只是眉眼間更加淡漠。

  下一刻,那抹淡漠終究還是消散了,變成了難以言說的情緒。

  道殿中間,擺著一個蒲團。

  這自然是用來給人跪的。

本帖最後由 1月23 於 2016-5-2 20:14 編輯

askl2326 發表於 2016-5-3 23:04
第六章 我懷念的
  
  那張蒲團不新也不舊,不厚也不薄,就是道殿或者祠堂裡的常見樣式。
  
  唐家二爺看著那張蒲團,沒有說話。
  
  跪倒的時候,有蒲團隔在膝頭與堅硬的地面之間,會比較舒服。
  
  問題是他要跪誰?
  
  當然是教宗陛下。
  
  無數盞燈如星辰懸於夜空,一個年輕人站在其間。
  
  唐家二爺沒有說話,也沒有聽到別人說話。
  
  殿內的安靜持續著。
  
  唐家二爺的眼睛漸漸眯了起來。
  
  他終於動了,走到蒲團前,雙手掀起前襟,緩緩跪倒。
  
  他的動作很慢,很細緻,從掀起前襟,到膝蓋微彎,到身體前傾,用了很長時間。
  
  這段時間足夠他想了很多事情。
  
  聽說很多年前,前代教宗陛下也來過汶水,父親何時行過如此大禮?
  
  你與唐棠平輩相交,那我就是長輩,你怎麼受得了我的禮?
  
  就算你不喊我一聲二叔,至少也應該說一聲免禮。
  
  這段時間真的很長,對唐家二爺來說,更可以稱得上漫長。
  
  足夠他想這麼多事情,自然也足夠光影裡的那個年輕人說話。
  
  可為什麼直到現在還沒有聽到你的聲音?
  
  他甚至在想自己是不是聽漏了?
  
  還是說對方的聲音太輕,或者太過含混?
  
  不,道殿裡如此安靜,再輕的聲音,也能夠聽得很清楚。
  
  比如此時此刻。他的膝頭終於與蒲團相遇,綿軟的蒲團發出一聲輕響。
  
  但在他的耳裡卻像是驚雷一般,驚心動魄。
  
  ……
  
  ……
  
  唐家二爺就這樣跪在了陳長生的身前。
  
  直到這幕畫面真的發生了。他自己還有些不敢相信。
  
  他不敢相信陳長生居然真的沒有發話讓他免禮。
  
  他不敢相信陳長生就這樣平靜地受了自己的大禮。
  
  膝蓋與蒲團相遇的聲音消失了,殿裡所有的聲音都消失了。無比安靜,只能聽到燈火被微風拂動。
  
  唐家二爺跪在蒲團上,心情越來越寒冷,表情卻越來越淡然。
  
  然後,他站了起來。
  
  跪時如玉山將倒,起時如朝陽出水,乾淨俐落,毫不猶豫。
  
  他自己站了起來。
  
  很明顯。這是聖前失禮,但他這時候很憤怒,所以決定不予理會。
  
  他看著陳長生神情漠然說道:「見過教宗陛下。」
  
  不是拜見,只是見過。
  
  道殿裡依然安靜,無數盞燈火被微風拂動,發出嘩嘩的聲音,像極了山裡的松海。
  
  陳長生靜靜地看著唐家二爺,看了很長時間。
  
  這是他第一次看到對方。
  
  無論是天書陵之變,還是雪街殺周通,他與這位傳說中的唐家二爺。都沒有遇見過。
  
  唐家二爺和唐三十六很像,容顏英俊,氣質漠然。自有貴氣,只是眉眼間多了一抹陰沉。
  
  「看到你,很自然會想到他。」陳長生說道:「我和他已經很長時間沒有見面,越是如此,越發想念他還在我身邊的時候,他那時候幫我做了很多事。」
  
  唐家二爺問道:「比如?」
  
  陳長生向前走了一步,便從變幻的光影裡走到了唐家二爺的身前。
  
  「比如……現在他會對你說,我讓你起來了嗎?你就這麼起來了?」
  
  ……
  
  ……
  
  做為有史以來,極罕見未能踏入神聖領域的教宗。陳長生天賦再高,境界實力終究還是有限。
  
  唐家二爺很清楚這一點。然而看著從光影星海裡走出來的這個年輕人,看著他神情平靜的臉。聽著他的這句話,卻覺得有一道難以形容的壓力撲面而來,仿佛山巒無數,又如同星海浩瀚,落入汶水,在他的意識裡激起無數波瀾!
  
  直到此時,他才意識到,無論境界實力如何,陳長生現在是教宗,那麼,他就是在面對一位教宗。
  
  這種意識讓他覺得非常不舒服,就像陳長生用唐三十六的口吻說出的這句話一樣。
  
  我讓你起來了嗎?
  
  如果今天唐三十六在場,他真的會這樣說,絕不會給任何面子,甚至可能更加刻薄。
  
  唐家二爺的眼睛再次眯起。
  
  他自然不會再跪,微嘲一笑,沒有說話。
  
  沒有如果,唐三十六被關在祠堂裡,他不可能再出現在你的身邊。
  
  「蒲團是我讓人準備的。」
  
  陳長生看了眼地上那張蒲團,抬起頭來望向唐家二爺繼續說道:「因為我希望你們也有為他準備比較軟實的蒲團,在老宅裡被關了兩年半,又被關進祠堂裡半年,以他的性子肯定被罰跪了很長時間,沒有蒲團會比較難熬。」
  
  唐家二爺面無表情說道:「他是我唐家子弟,自然有家中長輩照料,不勞教宗大人關心。」
  
  陳長生說道:「他是我的朋友,沒有辦法不關心。」
  
  聽著這句話,唐家二爺的眉挑了起來,說道:「教宗大人就只會關心這些小事?」
  
  陳長生說道:「對我來說,這事很大。」
  
  唐家二爺沉聲說道:「難道比離宮的未來更大?」
  
  陳長生說道:「我想,或者這便是唐老太爺和你的誤會,我來汶水城與離宮無關,只是為他而來。」
  
  唐家二爺微嘲說道:「是嗎?難道教宗大人您只想把他帶走,而對我唐家沒有別的任何要求?」
  
  陳長生說道:「正是如此。」
  
  「教宗大人覺得這件事情很好笑嗎?不然怎麼會說這樣的笑話?」
  
  唐家二爺覺得好生荒唐,心想難道你以為說這樣的話,便能說服整個世界相信國教對唐家沒有任何想法?
  
  他越想越覺得陳長生的言行很好笑,於是大笑了起來。
  
  一般用來形容大笑總會在前面加上哈哈兩個字或者放聲兩個字,因為大笑當然應該有聲音。
  
  但誰都知道,唐家二爺的笑沒有聲音,無論微笑還是大笑。
  
  他只是張著嘴,看上去就像雪老城裡的默劇演員,演著荒誕的劇情,無聲地盡情嘲弄他人以及這個世界。
  
  這是陳長生第一次看見唐家二爺傳說中的無聲笑容。
  
  他不覺得滑稽,也沒有感覺可怕,只是覺得很難看,而且很痛苦,就像一隻等著被餵食、頸子卻被鐵索繫死了的的肥鵝。
  
  「我更加想念我那位朋友了,如果他這時候在,可能會說……你啞了嗎?不然怎麼會笑的這麼辛苦呢?」
  
  說這句話的時候,陳長生沒有任何嘲諷的意味,而是帶著淡淡的想念。
askl2326 發表於 2016-5-3 23:08
第七章 我不准,太陽便不能落山
  
  唐家二爺漸漸斂了笑容,看著他說道:「教宗大人真的想羞辱我們唐家?」
  
  陳長生的目光凝視著殿外某處,說道:「我沒有想過要羞辱誰,但那個傢伙經常會故意曲解我的意思以來滿足他自己的惡趣味,比如現在,他肯定會說我羞辱的是你,和唐家無關,因為你有什麼資格代表唐家呢?」
  
  這是最重要的一句話。
  
  雖然這句話是陳長生借唐三十六的名義說出來的,但很明顯也是他想說的話。
  
  國教不同意二房繼承唐家,甚至根本不想與二房進行任何對話談判,還是堅定地站在長房一邊。
  
  這是早就已經判斷清楚的事情。但在今日之前,唐家二爺難免還是會設想一些別的可能。在朝廷明顯勢盛,唐家長房明顯失勢的情況下,離宮有沒有可能放棄原有的想法,試圖拉攏他這個唐家的真實當家人?
  
  如果這種情況真的發生了,唐家的位置會更重要,也會更自如,可以獲得更多的好處。
  
  現在陳長生的這句話,直接宣佈了這種可能性不復存在。
  
  唐家二爺不怎麼失望,但再次感受到了那道壓力。
  
  這意味著,他想要成為唐家的家主,便首先需要過陳長生這一關。
  
  他雖然很自信,而且有朝廷與商行舟的全力支持,但這次,他的對手是整個國教。
  
  「我不是想羞辱唐家,事實上,也不是想羞辱你。我只是真的不喜歡你這種笑容。」
  
  陳長生的聲音還是那樣的平靜,就像他這時候的表情一樣。
  
  當面說這樣的話,會顯得有些不禮貌,但至少坦誠。
  
  「王破也不喜歡這樣笑……當年他在老宅第一次看見我這樣笑的時候。就恨不得往我臉上砸一拳。」
  
  唐家二爺說道:「但哪怕到了今天,他已經是神聖領域的強者,可我依然還是這樣笑。他還是拿我沒辦法。教宗大人,如果你真不喜歡我這樣笑。那麼就把眼睛閉上,或者試著習慣。」
  
  和陳長生的那句話相比,他的態度更加無禮而且強硬。
  
  這句話的意思很清楚也很簡單。
  
  唐家的事情離宮不要想著插手,也沒有能力插手,那就請裝作不知道,或者……忍著。
  
  ……
  
  ……
  
  汶水道殿不管是正殿還是後殿都很宏偉,可以與離宮諸殿媲美。
  
  因為無數年來,汶水城裡的唐家為國教奉獻了太多財富。
  
  或者正是因為這個原因。那些唐家供奉與隨從,看著道殿並沒有什麼敬畏的心情,反而有種看自家產業的驕傲感。
  
  唐家二爺已經進入後殿很長一段時間,卻沒有聲音傳來,兩位供奉的表情漸趨嚴峻,那些隨從更是恨不得沖進去。
  
  如果不是兩位大主教守在殿外,如果不是教宗陛下在殿內,如果還是平日,唐家的人還真做得出來這種事情。
  
  兩位供奉對視一眼,看出彼此眼中的警惕不安。不易察覺地向樹林外傳遞了一個資訊。
  
  樹林裡沒有破風聲響起,但隱隱有數道極輕微的氣息波動,就連道殿的陣法都沒有發現。
  
  汶水主教帶著數十名教士與數量更多的騎兵守在這裡。
  
  冬林深處的某棵樹上。折袖抱著魔帥旗劍,閉著眼睛,似乎在養神,神識卻始終跟著那幾道氣息。
  
  如果唐家真敢冒天下之大不為韙出手,兩位供奉帶著的人手,絕對無法沖進道殿,因為淩海之王與桉琳在那裡,而隱藏在樹林裡的這些人手,應該也會在很短的時間內便死乾淨。
  
  唐家自然不會做出這樣愚蠢的行為。他們真正的準備應該在別的方向。
  
  道殿后園在汶水畔,對岸是一道長堤。堤後是酒樓與民宅。
  
  相隔兩百餘丈的上下游兩處民宅房門緊閉,裡面光線幽暗。有很多人隱身於其間,還有數個沉重的鐵箱子——鐵箱子裡裝著破山斧,這種唐家設計的軍械在戰場上往往用來砍斷狼騎鋒利而堅硬的前爪,今天則是準備用來斬斷汶水上那兩根粗重的鐵鍊。
  
  當鐵鍊斷後,已經平靜了多年的汶水將會湧入十餘艘鐵甲船,船上安裝著十餘座神弩。
  
  通往道殿的下水管道裡這時候已經佈滿了一種黑色粘稠的油狀物事,不知道是做什麼用的。
  
  斜陽映照在酒樓上,二樓處風景更好,可以看得更遠。
  
  羅布坐在欄邊,對著落日飲著酒,在心裡默默計算著唐家二爺進殿了多長時間。
  
  國教的強者很多,按道理來說,就算唐家準備了很長時間,也能夠應付。
  
  問題在於,那些並不是唐家全部的實力。
  
  羅布望向樓下。
  
  夕陽掛在汶水裡,晚雲收進夜幕間,岸邊的樹仿佛都變成了紅楓。
  
  一位盲琴師在水邊彈琴。
  
  七名商販、六個衙役、三個算命先生、兩個賣麻糖的老人和一個買脂粉的小姑娘在街上。
  
  就像昨天一樣。
  
  看著這些畫面,羅布沉默不語,心想唐家的實力果然深不可測。
  
  難道那個傢伙今天真的會遇到麻煩?
  
  ……
  
  ……
  
  「既然如此,你來見我做什麼?」陳長生看著唐家二爺問道。
  
  唐家二爺說道:「這裡是汶水城,我身為主人當然要過來問候,看看有什麼招待不周的地方,這是禮數。」
  
  陳長生安靜了會兒,說道:「我知道了。」
  
  這便是批閱完畢,送客的意思。
  
  唐家二爺自然不會就這樣離開,他還沒有見到想要見到的那個人。
  
  「您有一個朋友在汶水,巧的是,我也有個朋友在離宮,他叫白石。」
  
  他對陳長生說道:「不知道他這時候在哪裡,故友難得重逢,我想請他飲杯酒。」
  
  陳長生說道:「很遺憾,這杯酒他無法喝,因為他已經死了。」
  
  他很平靜,就像是在講述一件很尋常的事情。
  
  唐家二爺卻再也無法保持平靜,慢慢變色,然後再次無聲而笑。
  
  這一次,他的笑容裡有些看不分明的意味,還有更多的寒意。
  
  「那教宗大人有沒有想過,您的那位朋友可能也已經死了?」
  
  他盯著陳長生的眼睛。
  
  陳長生還是很平靜:「不會,因為我還沒有死。」
  
  這就是底氣。
  
  他是教宗。
  
  只要他活著,那麼誰敢殺死他的那位朋友?
  
  唐家二爺盯著他的眼睛,盯了很長時間,忽然說道:「教宗大人或者有所不知,我那位大兄身患重病,纏綿病塌兩年有餘,無藥可治,隨時有可能死去,而這病……很有可能是遺傳的。」
  
  陳長生說道:「那為何你沒有得病?所以在我看來,這病不能是遺傳的,我那位朋友不會生病。」
  
  唐家二爺的聲音變得更加寒冷:「病這種事情誰能說得准呢?」
  
  陳長生盯著他的眼睛,一字一句說道:「我說得准,我不准他生病,他就不能生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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