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方玄幻] 擇天記 作者:貓膩 (已完成)

   
呠王子~!! 2014-5-28 17:18:15 發表於 玄幻奇幻 [顯示全部樓層]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1187 24648685
1月23 發表於 2016-5-9 17:10
第六卷 西風烈 第十八章 風雪裡,接過你的傘   

  (啊……生活多美好啊!)

  ……

  ……

  桉琳大主教上前,把大氅披在陳長生的身上。

  時間漸漸流逝,風雪沒有減緩的跡象,反而越來越烈,汶水城裡白茫茫一片,氣溫急劇降低。

  傘上的雪積的越來越厚,陳長生握著傘柄的手還是那樣穩定,沒有任何顫抖。

  當然他也沒有離開的意思。

  深色的教宗袍,白色的大氅,微舊的紙傘,這幕畫面其實很好看。

  但看著眼前這幕畫面,無論是國教方面還是唐家方面的人都越來越焦慮。

  一道緊張的氣氛漸漸籠罩老宅四周,就連後方那座山都變得有些寒意逼人。

  到現在為止誰也不能確認陳長生的真實心意。

  他是想用誠意感動唐老太爺?還是以教宗陛下的身份威懾整個唐家?

  不管是哪種,如果他繼續在風雪裡站下去,那麼總有一刻會出事。

  就在老宅外的氣氛變得越來越緊張的時候,就在凌海之王的臉色越來越陰沉的時候,就在唐家老宅管事的臉色越來越蒼白的時候,忽然有一道聲音傳入了眾人的耳中。

  那是軍靴踏著鬆軟雪面的聲間地,簌簌然,很好聽。

  一名軍官從雪街上走了過來。

  那個軍官滿臉鬍鬚,鬍鬚上滿是雪渣,看不清楚真實的年齡。

  在無數強者的注視下,在漫天風雪裡,他就這樣隨意地走了過來,一直走到了陳長生的身邊。

  然後,他伸手把陳長生的傘接了過去。

  ……

  ……

  很多年前。

  陳長生在周陵的最高處,在呼嘯的狂風裡舉著傘,撐著將要崩落的天空。

  下一刻他便出現在了數萬里之外的魔域雪原上,遠遠都能夠看到雪老城的影子。

  當時,他還保持著半跪的姿式舉著傘。

  有腳步聲傳來,然後響起一聲輕噫。

  「噫,有把劍。」

  那人把他手裡的黃紙傘拿了過去。

  然後那人從傘裡抽出了一把劍。

  一位魔將倒下。

  天空裡的陰影都出現了一道裂口。

  ……

  ……

  很多年後。

  在汶水城的風雪裡,陳長生又撐著那把傘。

  又有腳步聲在身後響起。

  那人沒有說話,直接把他手裡的傘拿了過去。

  在這一刻,陳長生產生了某種錯覺,是不是那人回來了。

  然而並不是。

  這次來的人他也認識。

  不知道為什麼,當羅布接過那把傘後,陳長生覺得輕鬆了很多,彷彿卸下了很多重量。

  落落當年在國教學院裡對他說過,白帝曾經告訴她,她會幸福開心地生活著,因為天塌下來的時候,會有高個子頂著。

  他比落落高,所以無論是面對魔族的暗殺,還是別的時候,他都要替她撐起一片天。

  在周園裡也是如此。

  直到有比他更高的人出現。

  直到有人接過他手裡的傘。

  在魔域雪原上,是蘇離接過他的傘。

  今天,則是羅布接過了他的傘。

  羅布當然不能與蘇離相提並論。

  但他天生就有那種氣質。

  無論是事情責任還是劍或者傘,只要交到他的手裡,你就可以放心了。

  看著羅布的背影,陳長生想明白了很多事情,有些吃驚,有些感慨。

  他這時候終於明白了,為什麼苟寒食關飛白折袖甚至唐三十六提到此人時,總會是那樣的態度。

  他也明白了為何在阪崖馬場,後來對方忽然改變了對自己的態度。

  想到這一點,陳長生的心裡難得地生出了羡慕的情緒。

  他不是羡慕羅布,而是羡慕那些認識羅布很久並且可以與羅布成為朋友的人。

  比如苟寒食關飛白等離山劍宗弟子,甚至是折袖唐三十六。

  他們是同窗,他們就算現在還不認識,將來也可以成為朋友。

  他和羅布卻永遠沒有這種可能了。

  ……

  ……

  羅布舉著舊傘向唐家老宅裡走去。

  陳長生沉默不語,國教的人們自然不會做什麼,很奇怪的是,唐家的人也沒有阻攔的意思。

  風雪飛舞間,他的身影消失在門後。

  唐老太爺看著他,說道:「沒想到你會來。」

  羅布以晚輩的身份行禮,說道:「您知道,我向來最喜歡湊熱鬧。」

  唐老太爺淡然說道:「如果你父親知道你會出現,大概不會開心。」

  羅布無奈說道:「我經常做讓父親大人不快的事情,說起來還真是不孝啊。」

  唐老太爺對他的態度明顯要比對陳長生的態度更隨意,隨意說道:「如果他真覺得你不孝,怎麼不把你趕出家門?怎麼每次喝多了的時候,就把你小時候的那些字拿出來到處炫耀?」

  羅布苦笑著說道:「父親的炫耀,往往就是兒子的獻醜啊。」

  唐老太爺忽然說道:「既然你也覺得你父親很讓人頭疼,要不要乾脆跟著我姓?」

  羅布更加無奈,說道:「我又不是王破,您老人家就別逗我了啊。」

  唐老太爺說道:「你不覺得你家的姓很怪嗎?」

  羅布笑了笑,說道:「秋山哪裡怪了?我覺得挺好啊。」

  ……

  ……

  秋山這個姓氏不常見,但很出名。

  因為四大世家之一的那個天南名門便叫做秋山家。

  因為秋山家有個非常出名的人物叫秋山君。

  他是離山劍宗掌門的親傳弟子,更是直接繼承了蘇離的衣缽,乃是神國七律之首,真龍血脈。

  在過去的那些年裡,他一直是無數少女心中的偶像,年輕一代修道者無可置疑的領袖。

  無論從哪個方面來看,他都是無可挑剔的,近乎完美的。

  然後,他失蹤了五年。

  除了三個人,沒有人知道這五年時間他在哪裡。

  京都奈何橋落了那場雪後,他隱姓埋名去了北方,在風雪滿天的荒原上,與魔族作戰,整整五年。

  羅布,就是秋山君。

  他是阪崖一大將,也是離山一棵松。

  ……

  ……

  剛才唐老太爺在與陳長生的談話裡提到過,這些年來,他在老宅只見過五個外人。

  這些年來,人類世界最出色或者說最具潛力天賦的人物,剛好也是五個人。

  蘇離王破徐有容陳長生,還有一個當然就是秋山君。

  而且因為家族之間的關係,他是除了王破之外,進老宅次數最多的那個人。

  「你來做什麼?」唐老太爺問道。

  秋山君說道:「師叔祖當年與您的那個約定,今天我想取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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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月23 發表於 2016-5-10 03:15
第六卷 西風烈 第十九章 秋山啊……   

  唐老太爺靜靜地看著他,看了很長時間,就像看一個怎麼也看不出來哪裡好看的怪石頭。

  秋山君微笑說道:「這個請求很怪嗎?」

  唐老太爺說道:「確實很怪,因為站在門外的是陳長生,不是徐有容。」

  秋山君說道:「我覺得陳長生的要求很有道理啊。」

  唐老太爺說道:「為什麼?」

  秋山君笑著說道:「你家老二給老大下毒啊。」

  唐老太爺嘲弄說道:「你又知道?」

  秋山君說道:「我沒看出來,師妹也沒看出來,但他是陳長生啊,商行舟的學生啊,我不信他信誰啊?」

  唐老太爺的眼睛依然微眯著,眼神像極了院子裡的古井,幽深,而且因為落雪變得越來越寒冷。

  從他唇間發出來的聲音,也是那樣的寒冷,令人有些毛骨悚然。

  「就算是真的又如何?太宗皇帝陛下把他的親兄弟都殺乾淨了,一樣打造出了個太平盛世,成了千古明君。」

  唐老太爺面無表情說道:「我家老二就算把我也毒殺了,只要家業不敗,那就是好樣的。」

  聽著這話,秋山君漸漸斂了笑容,靜靜地看著老太爺的眼睛。

  「可是你家老二勾結魔族啊。」

  從走進唐家老宅開始與老太爺對話開始,秋山君的語氣一直都顯得很隨意自然,像極一個乖巧可愛的晚輩。

  他的很多句話都是用啊字來結尾。

  不孝啊。

  獻醜啊。

  挺好啊。

  有道理啊。

  江南的年輕男女說話的口音很好聽,咿咿呀呀啊啊。

  當他說出這句話的時候,依然用的啊字結尾,但這一次的感覺卻截然不同。

  北方的風雪太大,想要把軍令傳的遠些,必須要大聲地喊才能讓同袍聽到。

  跑啊!

  衝啊!

  殺啊!

  快來救人啊!

  秋山君這句話不是說出來的,而是喊出來的。

  「你家老二勾結魔族啊。」

  他的神情很嚴肅,意志很堅定,聲音如鋼似鐵,非常明亮,可以穿破風雪,讓活著的同伴與死去的同伴聽到。

  今日的風雪再大,也無法掩住他的聲音,老宅四周的所有人都聽到了。

  相信過不了多長時間,整個汶水城都會聽到,然後,整個大陸都會聽到。

  ……

  ……

  老宅裡異常安靜,死寂一片,雪落亦是無聲。

  唐老太爺眯著眼睛,看著秋山君,沉默了很長時間,忽然說道:「很痛快嗎?」

  秋山君已經恢復了平靜,說道:「感覺不錯啊。」

  唐老太爺說道:「需要做到這種程度嗎?

  秋山君說道:「有些事情,如果不想辦法喊破,那麼便有可能永遠不會被人聽到。」

  唐老太爺說道:「你覺得整個世界都必須相信你的話?」

  秋山君說道:「我用了二十年的時間來守護我的名望,現在想起來,可能就是為了這個世界相信我一次。」

  唐老太爺沒有說話。

  說到名望二字,沒有人及得上秋山君。

  很多年來的很多事情以及很多人早已證明了這一點。

  在離山,無論是蘇離還是掌門說話都沒有他好使。

  在天南,就算是王破也沒有秋山君能夠令人信服,因為王破畢竟是天涼郡人。

  秋山君說道:「當年師叔祖沒錢,所以這把黃紙傘一直留在了汶水,後來那件事情後,你答應師叔祖只要看到這把傘,便答應他一個要求,陳長生不知道這件事情,但我知道。」

  唐老太爺的視線落在他手裡的那把舊傘上。

  「這把傘與以前那把終究還是有些不一樣。」

  「是的,差了些東西。」

  秋山君伸手從腰畔的劍鞘裡抽出一把劍。

  這把劍湛若秋水,顯跰不凡。

  看著這把劍,唐老太爺的眼瞳微縮,即便是他這樣的大人物,也有些驚異。

  「他居然沒有把這劍帶走?」

  「師叔祖把劍留給了我,把傘留給了陳長生,現在我們兩個人都來了,便等於他來了。」

  秋山君把劍插入舊傘的柄裡。

  沒有任何聲音,彷彿這劍本來就是這傘的一部分。

  見傘如見人。

  ……

  ……

  陳長生再次進入老宅的時候,發現羅布已經走了,但那把傘還在。

  看著那把舊傘,他沉默了會兒,心想確實比蘇離前輩強,沒有把傘拿走。

  「你要汶水城的一個時辰,我給你。」

  唐老太爺看著他面無表情說道:「但是不能用國教的人,只能用我唐家的人。」

  因為當年的那份約定,他答應了陳長生的請求,但很明顯他不可能任由國教的教士在唐家各房的宅院裡搜索,更不可能允許國教的騎兵在汶水城裡橫衝直撞,這是唐家的底線。

  問題在於,無論是陳長生還是國教裡別的大人物都不瞭解唐家各房的具體情況,就算在唐老太爺的命令下,唐家的力量表面上都聽從他們的調配,又如何能夠保證唐家的人真的願意出力?

  總而言之,用唐家的人查唐家的事,這怎麼看都很荒謬,甚至可笑。

  但唐老太爺絕對不會再做任何讓步了。

  陳長生說道:「汶水城的這一個時辰不用給我。」

  唐老太爺說道:「那要給誰?」

  陳長生說道:「我有一個朋友。」

  唐老太爺的眼睛眯了起來。

  陳長生看著他說道:「您曾經給過他二十年時間,現在連一個時辰都不願意給了嗎?」

  ……

  ……

  唐家祠堂很老,和老宅一樣老,比京都皇宮還要老。

  無論是每隔三年便會重新粉刷一次的白牆,還是每隔七年便會精修一次的黑檐,哪怕看著再如何嶄新,也無法完全掩去磚縫檐片之間散發出來的那些古遠滄桑氣息。

  祠堂裡擺放著很多牌位,案上點著很多香燭,前方還有一個蒲團。

  那個蒲團也很舊。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環境的原因,坐在蒲團上的年輕人臉上也多了幾分滄桑感。

  他臉上的鬍鬚長短不一,看著很亂,頭髮更亂,衣服也有些髒,可以用蓬頭垢面來形容。

  他的眼睛以前很明亮,甚至鋒銳逼人,但現在已經盡數歸於死寂。

  他的嘴唇還是那麼薄,然而曾經的刻薄與痛快,已經盡數歸於沉默。

  被關進這裡後,他整整半年沒有說話。

  空曠而幽靜的祠堂裡,他的身影是那樣的孤單。

本帖最後由 1月23 於 2016-5-10 03:22 編輯

1月23 發表於 2016-5-10 18:42
第六卷 西風烈 第二十章 祠堂裡不說話的那個人   

  在國教學院裡面對林老公公的時候,哪怕面對自己的師父商行舟的時候,又或者是在雪嶺,在別處,直至昨夜在道殿面對唐家二爺的時候,每當遇著那些讓人鬱悶的大人物和長輩時,陳長生總會想起那個朋友。

  那是他從西寧鎮來到京都後遇到的第一個朋友,也可以說是他人生裡的第一個朋友。

  他和那位朋友的結識,其實有些莫名其妙。那是天道院招生的時候,很多洗髓成功、甚至坐照境的考生排著隊等著被檢驗,還完全不懂修行是什麼的他,看到了一個穿著青衣的少年,然後那個明顯是修道天才的少年說他也是個天才。那個少年去李子園客棧,找到陳長生,吃了一頓飯,然後兩個人便成為了朋友,就是這麼簡單。

  那位朋友叫唐棠。

  他當時在青雲榜上排名三十六,所以給自己改了名字叫做唐三十六。

  從那時候到現在,青雲榜與點星榜不知道換了多少次,他的名次自然也在不停發生變化,但他卻再沒有換過名字,或者是因為他最喜歡的那段青春歲月裡一直都是用唐三十六的名字活著的。

  之所以在很多時候陳長生會想起唐三十六,想念唐三十六,除了因為他是自己的朋友之外,也是因為對他和國教學院來說唐三十六一直扮演著非常重要的角色,他和蘇墨虞、折袖、軒轅破不擅長做的事情,唐三十六都很擅長,他們說不出口的話,唐三十六都能很輕易地說出來,他們不好意思做的事,唐三十六從來不知道什麼叫做丟臉。

  換句話說,正是因為唐三十六的存在,他和國教學院在京都的那幾年才能過的如此輕鬆順意。

  唐三十六是個最能讓自己人痛快讓對手痛苦的人。

  因為他是唐家的獨孫,特別有錢,毫無忌諱,尤其是加入國教學院後,他再也沒有扮演過翩翩貴公子,飛揚至極,囂張無比,佻脫無雙,在神道上罵哭過小姑娘,在百花巷裡踹過殘廢,就沒有什麼事是他不敢做的。

  他的身上擁有陳長生最缺少的那些東西。

  那就是飛揚囂張佻脫之下隱藏著的真正熱血、青春、自我。

  天書陵之變時,唐三十六被強行帶離京都回了汶水,至今已經有三年。

  除了在老宅裡的兩年半時間,他在祠堂裡已經被囚禁了半年。

  那些飛揚囂張佻脫似乎都沒有了。

  那些熱血青春自我更加不知所蹤。

  他蓬頭垢面,不修邊幅,衣衫骯髒,眼神木然,彷彿死人,閉嘴不言,彷彿啞巴。

  在他的身上只能看到麻木、死氣沉沉,那意味著放棄與絕望。

  任誰看到現在的他,大概都會覺得他是個乞丐或者苦修士。

  沒有任何人能把他與當年那個站在花叢中,接受無數京都少女愛慕眼光的貴公子聯繫在一起。

  但陳長生不會,因為他比誰都瞭解自己的這個朋友,比誰都相信自己的這個朋友。

  他相信就算發現太陽落到深淵裡再也無法爬起來、世界即將毀滅,唐三十六也不會躲進被窩裡哭泣,而是會把京都的紅倌人全部喊來開一場無遮大會,然後帶著他覺得有資格和自己一起奮鬥的那些年輕人們,帶著超乎想像數量的金銀財寶以及幾車藍龍蝦,騎著最快的馬向著太陽落下的地方追去,還要對天空不停罵著最髒的話,唱最蠢的歌。

  如果陳長生看到祠堂裡的畫面,便會知道自己的想法是正確的,而且自己的那些擔心也是多餘的,昨夜在道殿裡,他對唐家二爺說過,很擔心唐三十六在祠堂裡有沒有好的蒲團,會不會因為跪的太久傷了膝蓋。

  唐三十六根本就沒有跪。

  哪怕他的身影再如何孤獨,再如何蓬頭垢面,再如何死氣沉沉,反正他沒有跪。

  他沒有跪在蒲團上,而是坐在蒲團上。

  並且是箕坐。

  就是那種最不雅的坐姿。

  他的腿張開著,用胯下對著前方的……無數牌位。

  那些牌位是唐家的列祖列宗,是他的祖宗。

  那又如何?

  你們要關我,那就不要指望我還敬你們。

  ……

  ……

  唐三十六,當然還是以前的唐三十六。

  是的,被關進祠堂之後,他便與外界完全隔絕了音訊,不要說無法再給陳長生寫信,便是與他說話的人都沒有。

  按照唐老太爺的吩咐,嚴禁任何人與他說話,祠堂裡除了一個負責灑掃庭院的啞僕,再也沒有人。

  也就是從那一天起,唐三十六就不說話了。

  所謂無聲的反抗,沒有誰能做的比他更徹底。

  無法知曉外界的消息,不知道父親的病如何,母親又如何,當然是很令人焦慮的事情。

  但也給了唐三十六足夠多的時間來思考以及修行。

  或者是因為祠堂太過安靜,沒有任何人打擾的緣故,或者是因為父親的病情加重,眼看著便要不治的原因,他只用了半天時間,便思考清楚了之前兩年前都沒想明白的事,老太爺這樣做的原因。

  唐老太爺當家的數百年裡,最出名的事情是什麼?

  是他的眼光。

  無論是當年的蘇離還是後來的王破,都已經證明了唐老太爺擁有一雙能夠識人的慧眼。

  後來唐老太爺把黃紙傘送給將入周園的陳長生,自然不會只是因為陳長生與唐三十六之間的友誼,而是因為唐老太爺像看重蘇離與王破一般看重陳長生,而且這筆投資加強唐家與國教之間的關係有很大的好處。

  為什麼他會忽然改變主意?

  首先,唐老太爺與商行舟是真正的同道中人,之間有維繫了數百年的隱秘友誼。

  最初他默許唐三十六與陳長生交好,暗中幫助國教學院,有很大程度上是因為陳長生是商行舟的學生。

  如今陳長生與商行舟師徒陌路,唐老太爺自然就要考慮應該支持哪一邊。

  從唐家內部來看,唐老太爺要解決的問題是繼承權的歸屬。

  商行舟和朝廷支持二房。

  陳長生和國教毫無疑問支持長房。

  在天書陵之變裡,唐家二爺的表現非常出眾,而且唐三十六更清楚,二叔的冷酷強硬,要遠比父親當初的溫和之道,更得老太爺的欣賞,更關鍵的是他父親已經病重,無病可醫,如果選擇長房,便等是選擇唐三十六。

  一個年富力強、手段強大的兒子,一個頗具潛力、但羽翼未豐的孫子,怎麼選?

  往過往的歷史裡望去,往舊紙書上隨便掃兩眼,便知道應該怎麼選。

本帖最後由 1月23 於 2016-5-10 18:48 編輯

1月23 發表於 2016-5-10 21:19
第六卷 西風烈 第二十一章 我以祠堂做牌場   

  選擇後者,唐家極有可能會迎來一場動盪,甚至可能分裂,而最終還是前者獲勝的機會較大。

  那麼這道選擇題就非常簡單了。

  唐老太爺決定支持商行舟,自然就要放棄陳長生。

  唐老太爺決定把唐家傳給二房,自然就要開始打壓長房。

  如果唐三十六是個庸碌之輩,或者這件事情會相對簡單些。

  但他不是,而且他有一個朋友,是當代的教宗陛下。

  所以唐老太爺只能把他關進祠堂。

  他有可能被幽禁一輩子,直到數十年或者百年後變成一個滿頭白髮的瘋子。

  當然,更大的可能是,當商行舟重新收服國教,除掉陳長生之後,他會被賜上一碗毒藥。

  是的,毒藥,匕首,白綾,土坑,不管是哪種手段,終究就是一死。

  如果是前些年,唐三十六當然不認為老太爺會這樣做。

  現在的他早就已經明白,所謂慈祥的祖父只是一種假象,或者說幻覺。

  唐老太爺把他抱在膝蓋上,說著那些久遠的故事,描繪著未來的華彩,無比寵溺,這當然是愛。

  但他愛的並不是他懷裡、膝上的這個小男孩,而是唐家的未來。

  現在,唐老太爺替唐家安排好了新的未來,也有了一個新的孫子。

  那麼,為了唐家的未來,他當初有多麼寵愛唐三十六,現在便有多麼冷酷。

  從想明白這件事情的那一瞬間起,唐三十六便再也沒有指望過祖父能放自己出來。

  他不想被幽禁在祠堂裡一輩子,也不想無聲無息地死去。

  他想要離開這裡,但他沒有做過任何嘗試。

  因為在他被關進祠堂後的第二天,便有很多父親的忠心下屬試圖把他救走。

  那些人都死了,事後,長房死了更多人。

  他只能更加沉默。

  無論是牆外扔進來的石頭裡夾著的紙條,還是盛菜的碟子底部刻著的暗記,他都只能假裝看不到。

  漸漸的,再沒有頑童往牆裡扔石頭,也沒有風箏在天上出現。

  祠堂的正門,也已經很久沒有開過。

  ……

  ……

  哪怕保養的再好,很長時間沒有開啟的門再次打開的時候,總會發出一些難聽的吱吱聲。

  祠堂的正門開了,一道寒冷的冬風夾雜著雪花飄了進來。

  唐三十六坐在蒲團上盯著最上面那排牌位某處,沒有回頭。

  那位唐家老供奉走到他的身後,說道:「老太爺有話對你說。」

  沒有什麼久別之後的閒敘,沒有噓寒問暖,就連前情提要都沒有。

  老供奉看著他的後背,臉上沒有任何表情。

  「你需要查清楚二爺有沒有下毒,有沒有與魔族勾結這兩件事情。」

  「你有一個時辰,在這段時間裡,整個唐家都是你的。」

  唐三十六沒有轉身,依然靜靜看著陰暗的祠堂裡那些像牌子兒一樣的牌位。

  不知道過了多長時間,他終於說話了。

  時隔半年時間第一開口,他的聲音有些微啞,而且發音有些生硬。

  「那傢伙來了?」

  老供奉說道:「是的。」

  唐三十六還是沒有轉身,問道:「他和老太爺說了些什麼?」

  老供奉沉默了會兒,重複了一遍先前老宅裡陳長生與唐老太爺的對話,一個字差錯都沒有。

  然後他說道:「你已經浪費了兩盞茶的時間。」

  「這裡是唐家,如果我要做事,哪裡需要這麼多時間。」

  唐三十六伸了個懶腰,有灰塵從衣服裡迸出。

  這個懶腰他伸的非常舒展,甚至隱隱可以聽到喀喀的聲音。

  然後,他從地上爬了起來,拍了拍屁股上的灰塵,從祠堂裡拎出一把太師椅坐了上去。

  現在的他依然蓬頭垢面,依然渾身灰塵,但是他的眼睛裡已經不再淡漠,而是明亮至極,甚至顯得有些鋒利。

  再沒有什麼死氣沉沉的感覺,他的身上充滿了不知從何而來的生機。

  看著這幕畫面,唐家老供奉微微眯眼。

  「那個長生宗的怪物叫除蘇?名字很囂張啊,我很欣賞。」

  唐三十六伸手從啞僕的手裡接過一碗茶,喝了口後繼續說道:「他如果這時候已經離開汶水,我到哪裡抓去?」

  老供奉不知道想到了些什麼事,表情有些怪,說道:「從他進城的第一天開始,老太爺就派人盯著了,他走不了。」

  「那還用得著我做什麼?」唐三十六把食指伸進茶碗裡蘸了點茶水,對著身後那些密密麻麻的牌位彈了彈,說道:「至於第二條非常簡單,大供奉你就不用操心了,我自有辦法向老太爺證明二叔和魔族之間的關係。」

  老供奉面無表情說道:「那這時候您要做什麼?」

  「把七叔喊過來,把十六叔喊過來,把嘉爾巷的舅老爺請過來。」

  唐三十六看似很隨意地說道:「好久沒看見這些親戚了,別說,還真有些想。」

  老供奉不知道他為什麼要見這幾個人,和要查的這兩件事情又有什麼關係。

  守在祠堂外的人們也不知道。

  但唐老太爺說的很清楚,這一個時辰的汶水城,全部由唐三十六負責處理。

  不要說他只是想見這幾個人,就算他想把全族的人喊到祠堂來,也得照辦。

  哪怕今天的雪有些大,也沒有人敢違逆唐老太爺的意志,沒有用多長時間,那三個人便來到了祠堂。

  看著坐在太師椅裡的唐三十六,三人的心情很是複雜,不知道該以怎樣的態度來面對他。

  教宗來了汶水城,祠堂的門便開了,聽說老太爺還給予了唐三十六重權,這究竟意味著什麼?

  難道眼看著便要失勢的長房,又要重新翻身了嗎?

  「沒別的事,老太爺難得給了我一個時辰放風,說我想做什麼都可以。」

  唐三十六看著他們說道:「所以我喊你們三個過來陪我打牌。」

  三人有些吃驚,對視了一眼,然後望向老供奉。

  唐三十六看著老供奉說道:「什麼事情都可以做,自然也包括打牌咯?」

  老供奉面無表情,說道:「是。」

  牌桌很快便準備好了。

  翠綠的玉竹麻將子兒擺的整整齊齊,看著很舒服。

  「看著就覺得賞心悅目,七叔你說是不是?」

  唐三十六用指腹輕輕摩娑著牌的背面,感慨說道:「不知道這寒冬臘月的,竹園裡的風景怎麼樣。」

  包括他的七叔在內,牌桌上其餘三人只是看著眼前的牌,沒有回應,也沒有反應。」

  「讓楓堂的人過去看看,把竹園封起來,裡面的卷宗和一個人都不能丟。」唐三十六看著牌說道。

  老供奉沒有說話,不仔細看也看不出來他微微點了點頭。

  祠堂外有無數老宅的管事下屬等著,隨之而去。

  聽到這句話,那位七叔終於忍不住擡頭看了唐三十六一眼。

  唐三十六沒有任何反應,摸了張牌,繼續說道:「雲組去靜寓,川堂去合泗,我要靜寓的地圖,合泗的帳單。」

  到此時,牌桌上剩下的兩個人也終於擡起了頭來。

本帖最後由 1月23 於 2016-5-10 21:29 編輯

askl2326 發表於 2016-5-11 23:07
第二十二章 一聲喊亂了風雪
  
  老供奉面無表情對著祠堂外點了點頭。
  
  祠堂裡的牌局繼續著,唐三十六一面摸牌打牌吃牌碰牌,一面不停說話。
  
  大概三兩句閒話裡會有一句是指令,對整個唐家的指令
  
  他的指令非常清楚,非常精准,清楚到哪怕最愚笨的下屬也知道自己的任務是什麼,精准到目標地的哪間屋子哪張桌子以及哪個抽屜。
  
  隨著他的聲音在祠堂裡回蕩,桌上其餘三人的神情變得越來越凝重,老供奉的眼睛都眯了起來。無論老供奉還是牌桌上的其餘三人或者是在祠堂外候命的管事,都沒有想到唐三十六被囚祠堂半年時間,更是被老太爺隔絕與家族生意三年時間,對唐家的內部情況依然如此清楚
  
  最令老供奉感到意外的是,唐三十六對唐老太爺管理唐家的手段非常瞭解,哪怕是最隱秘的那些手段。
  
  ——雲組、川堂、楓堂這些唐家的執事組倒也罷了,他怎麼會知道松十三藥行是老宅的法堂之一?
  
  老供奉看了桌上三人一眼,忽然覺得今天的事情有些麻煩。
  
  看起來唐三十六是隨便挑了三個各房的長輩,但老供奉當然知道其中的深意。
  
  這三人不是唐家二爺用來管理唐家事務的人手,但在私底下則扮演著更重要的角色,因為他們三人是用來制約那些管理者的手段。
  
  唐老太爺讓老供奉來祠堂,是要確保在這一個時辰裡,如果二房承受不住壓力開始反擊,只能使用別的手段,而不能動用強力手段對付唐三十六。
  
  這樣唐三十六才能放手做事。
  
  老供奉忽然發現,唐老太爺和自己似乎都有些低估了唐三十六。
  
  如果真的讓唐三十六無限制出手。以他現在展現出來的對唐家的瞭解,或者真用不了一個時辰的時間,他便能把二房的力量一掃而光。
  
  到時候就算無法找到唐家二爺下毒以及與魔族勾結的證據。又能如何?
  
  「不能殺人。」老供奉對唐三十六提醒道:「這是老太爺的交待。」
  
  唐三十六手裡拿了一張牌正準備扔出去,忍不住搖了搖頭。說道:「真是不吉利,棺材。」
  
  啪嗒一聲,那張麻將牌落在了烏黑發亮的桌上,原來是張八筒。
  
  七叔的臉上擠出一抹笑意,說道:「胡了。」
  
  唐三十六沒有任何沮喪,看著老供奉說道:「不能殺,總可以用刑吧?」
  
  聽到刑字,桌旁的人們臉色都變得蒼白起來。
  
  七叔伸手準備把八筒揀到面前。聞言便僵在了半空裡,看著好生尷尬。
  
  ……
  
  ……
  
  風雪裡的汶水城,依然很清靜,所有的商家以及普通民眾,都按照族裡的吩咐躲在家裡。
  
  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有很多穿著唐家執事服的男子,從老宅從藥行從很多地方離開,頂著風雪向某處走去。
  
  竹園、靜寓、合泗甚至汶水畔的二房莊園,都被圍了起來,無數帳本被從箱櫃裡翻出。數十名管事與掌櫃被趕到了門外的風雪裡,雙手被一根很細的草繩系住,等著稍後被審問或者釋放。
  
  被檢抄的這些地方都是唐家的核心產業。這幾年基本上都是由唐家二爺親自打理,早就已經換上了對他忠心耿耿的管事掌櫃,這些人在汶水城地位很高,哪裡受過這種待遇,很自然鬧了起來。
  
  最激烈的一次衝突發生在汶水畔的二房莊園裡。
  
  哪怕隔著很猛烈的風雪,管事掌櫃也能看到河對岸那些探頭探腦的人影。
  
  應該是長房的人。
  
  想著今天被對方看了熱鬧,管事掌櫃們更是覺得好生羞惱,對著前來檢抄的那些人痛駡不休。
  
  如果換面做平時,無論是楓組的人。又或者是那些他們今天才知道是歸老宅所有的松十三藥行的管事,哪裡敢對他們如此無禮。至少也會做些解釋,然而今天這些人卻仿佛變了一張臉。就像不認識他們一般。
  
  與被檢抄的雜書房直線距離不到兩裡的莊園某處,有間更為清幽的書房。
  
  書房的窗用的是最透明的琉璃,縱使冬日被掩在雪雲後,屋裡依然光線充足,沒有任何陰晦的感覺。
  
  唐家二爺站在窗前,看著那些飛舞的雪花,緩緩張開嘴,無聲地笑了起來。
  
  最近這段時間的混亂讓整個汶水城都感到了緊張與不安,更不要說二房的人們,但他很平靜。因為他管理唐家已經三年時間,他知道更多的事情,包括老宅裡的那兩場談話,以及父親與陳長生之間協定的具體內容。
  
  下毒?只要抓不到除蘇,便沒有任何證據,而長生宗萬年底蘊到今天就剩下了這麼一個黃泉流的怪物,又哪裡是那般容易被抓住的,他知道父親只是被陳長生和國教逼住了,不得不做些姿態出來。
  
  真正麻煩的反而是那聲穿透風雪的喊聲。
  
  我與魔族勾結?唐家二爺無聲的笑容漸漸變得寒冷起來,心想這真是莫大的羞辱,卻也是難以洗清的髒水,離山劍宗居然也參合到這件事情裡來了,秋山君的這聲喊還真是狠辣到了極點。
  
  「你真是養了一個好兒子。」他看著窗外的風雪說道。
  
  原來,書房裡一直都有人。
  
  秋山家主前些天便悄悄來了汶水城,一直住唐家二房的莊園裡。
  
  「能把二爺你逼到這種程度,我那個兒子當然不錯。」
  
  他看著唐家二爺的背影說道,帶著毫不掩飾的欣慰的笑容,完全沒有任何慚愧或者說歉意。
  
  唐家二爺沒有轉身,聲音卻變得寒冷起來:「你自己家的事情,自己處理好。」
  
  秋山家主站起身來,微笑說道:「我秋山家與你唐家不一樣,雖然我是家主,但我那兒子說的話可比我好使,唉,我本來是想幫幫他,看來反而又是給他添麻煩了,我還是趕緊走吧。」
  
  說完這句話,他竟然就真的走了。
  
  看著窗外雪地上那道清晰的足跡,唐家二爺漸漸眯起了眼睛。
  
  他很清楚,隨著秋山家主的離開,所謂的四大世家聯盟一事,也就此告止。
  
  真是個老狐狸。
  
  老狐狸他並不怕,他從小就開始與各種各樣的老狐狸打交道。
  
  問題在於,像秋山家主這樣不要臉的老狐狸,他還是第一次見到。
  
  管事匆匆進入書房,把莊園前面的情況彙報了一番,然後猶豫問道:「是不是要把重要的東西藏一藏?」
  
  唐家二爺說道:「看來我那個大侄子,這三年並沒有虛度,已經掌握了很多東西,既然如此還能怎麼藏,且讓他們鬧去,最終不過是鬧劇罷了。」
  
  管事聞言微驚,然後生出極大的不解。
  
  在他和唐家很多人看來,就算唐三十六負責的這次抄檢最終也沒辦法獲得任何證據,但這次抄檢本身已經說明了些很重要的問題。
  
  唐老太爺對二爺的信任,已經被動搖了。而且很明顯,哪怕二爺已經打理唐家事務三年時間,表明上看起來已經成為了唐家的主人,但事實上只需要老太爺說句話,老宅裡出來些人,這座汶水城以及整個唐家依然還是老太爺的。
  
  唐家二爺知道管事在想什麼,知道所有人都在想什麼。
  
  但他沒有解釋,也懶得解釋。
  
  他只是靜靜看著窗外的風雪,無聲微笑。
  
  那笑容裡有說不出的嘲弄。
askl2326 發表於 2016-5-11 23:14
第二十三章 一把火燒了桐廬
  
  祠堂裡的動靜、汶水城內外那些商鋪宅院裡正在發生的事情,逐一被報告到了老宅裡。
  
  負責彙報情況的是那位老宅管事,他說話的速度很快,但口齒很清楚,確保屋裡的所有人都能聽明白。
  
  現在這間屋裡,除了唐老太爺和陳長生,還有折袖與南客,他們也是來講故事的,剛剛講完雪嶺的故事以及那片石山的故事。
  
  「被他最先喊到祠堂裡的那三個人,表面看起來沒什麼,事實上是老二很倚重的臂膀。」
  
  唐老太爺對陳長生說道,就像是一位說書先生,「沒想到我這孫子被關了三年時間,原來依然有人在給他傳消息,而且眼睛很毒。他的手段也算俐落,先把老二的眼口鼻先蒙住,再以雷霆之勢散掩而去,不過終究還是太過常規。」
  
  陳長生不知道該說些什麼,他對這些事情不是很瞭解更不擅長。
  
  沒有過多長時間,老宅管事再次來到屋外,把祠堂發生的事情講了一遍。
  
  「你說他在做什麼?在祠堂裡打牌?」
  
  唐老太爺的眼睛微眯,看不出來喜怒。
  
  沉默片刻後,他忽然對陳長生微笑說道:「教宗陛下有沒有興趣陪我玩幾把?」
  
  陳長生對玩牌沒有興趣,他甚至都不知道玩法。
  
  不過好在對自幼通讀道藏劍心早慧的他來說,想要學會只需要很短的時間,至少用不著一個時辰。
  
  玩牌需要四個人,南客和折袖也坐了下來。
  
  折袖也需要現學,南客雖然在雪老城裡陪幾個姐姐玩過,也不擅長。
  
  於是這場牌局理所當然進行的非常慢。
  
  就在他們洗牌砌牌的時候,祠堂與汶水城的消息不停地傳進老宅。傳到了牌桌的旁邊。
  
  「大少爺讓楓組去了竹園。」
  
  「雲組去了靜寓,據說找到了幾份地圖。」
  
  「川堂去了合泗,大少爺要的帳目卻始終沒有找到。屋後的雪地裡有燒焦的痕跡。」
  
  風雪裡的汶水城有兩張牌桌。
  
  一張在祠堂,一張在老宅。
  
  事實上。今天的牌局是兩個人在玩。
  
  唐三十六以及那位沒有上牌桌的唐家二爺。
  
  隨著回報的消息越來越多,唐老太爺打牌的速度越來越慢,臉上的表情也越來越複雜。
  
  有欣慰,有遺憾,有警惕,有不安,也有一抹很難看到的決然。
  
  不知何時,一個穿著灰袍的枯瘦老人來到了門外。沒有發出任何聲音。
  
  那個枯瘦老人神情平和,看著就像一個與世無爭的退休官員。
  
  但折袖與南客都感覺到了強烈的危險,哪怕唐老太爺就坐在牌桌上首,依然做好了變身的準備。
  
  淩海之王與桉琳也不顧唐家老宅眾人的阻攔,強行來到了屋外的小院裡。
  
  因為他們也感覺到了極端的危險。
  
  這麼多強者,竟然沒有一人發現這個枯瘦老人是什麼時候出現的,又是如何悄無聲息地走進了老宅。
  
  淩海之王看著這位枯瘦老人的側臉,覺得有些眼熟,似乎在哪裡見過一般,卻又想不起來。
  
  即便是唐老太爺。對這位枯瘦老人的出現,也表現出了詫異的情緒。
  
  「雪這麼大,你怎麼來了?風濕沒事嗎?」
  
  枯瘦老人搖了搖頭表示沒事。卻沒有說話,如果不是不能說話,那便是惜字如金。
  
  老宅管事有些不安地看了枯瘦老人一眼,一面擦著額上的冷汗,一面顫聲說道:「大少爺要用刑堂。」
  
  聽到這句話,唐老太爺沉默了會兒,把準備打出去的那張牌收了回來。
  
  「讓他用,不過一個時辰,只要不把祠堂燒了。隨便他做。」
  
  老宅管事身體一顫,很明顯沒有想到。唐老太爺居然真的會答應唐三十六的要求。
  
  陳長生看了眼門外的淩海之王,想知道刑堂是什麼。淩海之王不易察覺地搖了搖頭,表示離宮對此沒有任何情報。
  
  枯瘦老人向唐老太爺行了一禮,然後向陳長生點了點頭,便離開了老宅,自始至終都沒有說一個字。
  
  祠堂裡的牌局應該在繼續,老宅的牌局也重新開始,就在唐老太爺贏了第一局的時候,那位管事又來了。
  
  這一次他額上流的汗更多,聲音更加顫抖。
  
  「大少爺……要用五樣人。」
  
  老宅四周忽然變得異常安靜。
  
  唐老太爺面色微變,把一張牌重重地拍到牌桌上,怒道:「他是真準備把祠堂拆了嗎!」
  
  管事已經很多年沒有見過老太爺發這樣大的火。
  
  至於陳長生等人更是沒有見過,吃驚之餘更是好奇,五樣人這個名字好奇怪,究竟是什麼?
  
  唐老太爺的怒火漸漸平息,眼神幽深說道:「讓他用。」
  
  沒有過長時間,那名管事再一次來到屋前,這一次他的衣衫已經全部被汗水打濕。
  
  「桐廬……桐廬被燒乾淨了,大少爺命令肥大女婿親自點的火。」
  
  「桐廬是老二最喜歡的一間書房,裡面有他這些年用私房銀子買的很多書畫。」
  
  唐老太爺對陳長生說道。
  
  很奇怪,這一次唐三十六直接派人燒了唐家二爺的書房,老太爺的反應卻很平靜。
  
  很明顯,在他看來唐三十六這個可能激化矛盾,點燃二房怒火的舉動,遠沒有刑堂與五樣人更重要。
  
  隨後又有新的消息從祠堂裡傳了過來。
  
  這一次的消息有些無足輕重,準確來說只是件瑣事。
  
  管事說道:「大少爺說腸胃不是太舒服,所以讓人去城外雞鳴庵抬了一桌素齋。」
  
  聽到這句話,唐老太爺摸牌的手指微微顫了顫,然後不知道是想到何處,沉默了很長時間。
  
  最後他把面前的牌推倒,對陳長生說道:「不打了。」
  
  老宅裡的牌局就此結束,祠堂那邊的牌局不知何時才會結束。
  
  陳長生忽然想明白了一件事情。
  
  原來這並不是唐三十六與唐家二爺的牌局,而是唐三十六與唐老太爺的牌局。
  
  通過先前發生的這些事情,唐三十六證明了自己知道老太爺手裡的所有牌,而且他能把這些牌打的非常好。
  
  比如刑堂與五樣人。
  
  只是雞鳴庵的素齋又是怎麼回事呢?
1月23 發表於 2016-5-12 17:58
第六卷 西風烈 第二十四章 刑房   

  汶水城西南有十二座非常大的糧庫,據說可以保證大周朝六個郡一年的供給,如果汶水城被圍,這些糧食足夠城裡的軍民撐上數百年時間,可以想見這些糧庫裡究竟有多少糧食。

  糧庫最重視的事情當然就是防火,所以這些糧庫都在汶水不遠的地方。

  雖然是隆冬天氣,站在糧庫裡彷彿還能聽到遠方的流水聲。

  事實上,並不是流水的聲音,而是流血的聲音。

  在最深處的那座糧庫裡,沒有一顆糧食,無比寬敞甚至可能說宏偉的庫房空空蕩蕩,只有數十個人。

  有七個人被脫光了衣服,掛在運糧的鐵索上,鮮血不停地從他們身上流淌而下,砸在地面上。

  他們已經受了無數種酷刑,非常悽慘,便是被宰殺的年豬也要比他們幸福很多。

  那些行刑者都很年輕,有幾個人甚至還是少年,他們的神情都很專注,沒有因為眼前的畫面而有絲毫分神,臉上沒有流露出任何同情或者說憐憫,只是偶爾會出現一些靦腆的神情。

  這些年輕人都是唐家刑堂的成員,有一個相同的老師,就是這時候坐在椅中的那位枯瘦老人。

  也就是不久前在老宅裡出現的那位枯瘦老人。

  七名囚犯被放了下來,身體上已經沒有一塊完好的皮膚,血更不知道流了多少,但還活著。

  問題在於,他們這時候恨不得自己從來沒有活過。

  「畫個押吧,然後送你們上路。」

  枯瘦老人終於說話了,聲音就像他的神情一樣平和,特別尋常普通。

  但對地上那七個渾身鮮血的囚犯來說,老人的聲音就像深幽裡傳來的惡魔嚎叫,又像是星海之上神國鮮花在盛開。

  已經奄奄一息的他們拚命地爬動著,爭先恐後地向前爬去,在糧庫地面上帶出數道血痕,爬到老人的身前,用已經有些模糊的目光找到筆與紙,用最快的速度畫押,然後不停地哭喊著魏爺爺趕緊殺了我吧……

  ……

  ……

  一道黑煙從莊園裡生起,隨後是若隱若見的火光,然後傳來了罵聲。

  唐家二爺最喜歡的桐廬,被肥大女婿帶著人親自點燃,燒成了一片焦土。

  莊園就在汶水畔的柳樹後,但桐廬的位置相對深遠,所以這場火影響不到河水裡的生命。

  雪花落在水面上,瞬間消失,魚在水底的水草裡緩慢地游動著。

  這裡是城南,唐家長房與二房隔河而居,最為清貴的地方。

  這裡遠離道殿與長街,沒有客棧,也沒有酒樓。

  那麼自然也就沒有行人,沒有熱鬧。

  就連長房那些看熱鬧的下人僕婦也被唐夫人命人抓了回去。

  就在下一刻,冷清的汶水邊忽然變得熱鬧起來。

  七名商販、六個衙役、三個算命先生、兩個賣麻糖的老人和一個買脂粉的小姑娘忽然出現。

  誰都知道,這些人不是普通人。

  衙役可以管商販,算命先生可以與賣麻糖的老人聊兩句,但商販裡沒有賣脂粉的,小姑娘又朝誰買去?

  他們剛好是五樣人。

  唐三十六向唐老太爺要的五樣人。

  沒有人知道,唐家最可怕的不是那些私兵,也不是此時在祠堂裡的那位半步神聖老供奉,甚至不是刑堂。

  而是無人知曉的這些人。

  唐老太爺聽到唐三十六的要求後大發雷霆,是他發現唐家真正的秘密與殺招被別人知曉後的自然反應。

  雖然那個別人是他的親孫子,依然讓他有些無法接受。

  由此可以想見,這些人對唐家的重要性。

  從陳長生進入汶水城道殿的那一刻開始,這些商販、衙役等五樣人,便一直在對岸。

  他們要盯著的是國教裡的這些強者,隨時準備出手,同時也在盯著河水深處那團水草。

  就像那位唐家老供奉對唐三十六說的那樣,那個叫除蘇的怪物看似行蹤神秘難測,實際上一直在唐家老宅的掌握之中。

  今天這些商販、衙役和算命先生,要做的事情便是按照唐三十六的要求,把除蘇逼出來,然後抓住,或者殺死。

  長生宗雖然已經凋蔽,但萬年底蘊有如一座高山,若往地下望去,便是一道難以見底的深淵。

  除蘇便是這道深淵最可怕的產物,就憑這些氣息普通的商販衙役,能夠戰勝他嗎?

  七名商販卸下貨框,從裡面取出波浪鼓之類的小玩意兒,拿出轉糖的針,竹子做的蜻蜓,開始組裝。

  他們的神情很平靜,甚至顯得有些木訥,但他們的動作卻非常熟練,簡潔而迅速。

  在很短的時間裡,那些轉糖針、波浪鼓與竹蜻蜓被組到了一處。

  那是一塊縮小了數百倍的沙盤,上面的建築與行廊非常逼真,就像是最高明的匠人在核桃上雕出來的景物。

  商販們的手放在沙盤邊緣,七道意味不同卻自然相合的氣息灌注了進去。

  兩名算命先生走了過來,盯著那些縮小的屋宅與行廊,手裡握著的長幡在風雪裡微微飄動。

  不知道過了多長時間,風雪依舊,那幡卻靜止了下來,可能是因為心靜,又或者是因為已經算出了結果。

  一個血點,在沙盤建築裡的某一處緩緩顯現出來。

  那便是除蘇此刻的位置。

  ……

  ……

  除蘇在莊園裡某個偏僻的角落裡。

  這裡是花園,他在假山的最深處,即便是冬天,洞裡依然有些濕氣。

  這讓他覺得很舒服。

  他知道今天陳長生去了唐家老宅,他甚至知道那個離山劍宗的弟子留在了道殿裡。如果換做以前,他肯定會悄悄潛入道殿,把那個離山劍宗弟子殺死,但他沒有這樣做,因為他總覺得這是國教設下的局。

  他蹲在假山深處的洞口,四周滿是青苔的石上,竟彷彿融為了一體。

  看著不遠處冒起的黑煙以及傳來的熱度,他的眼睛裡流露出煩躁與冷酷的神情。

  除蘇不知道唐家老宅裡發生了什麼事,但知道唐家二房出了問題,不過他並不擔心,就算陳長生真的說服了唐老太爺,他也不相信有人能夠抓住自己,無論速度還是地遁之術,都讓他擁有極強的信心,若真被強者找到,走了便是。

  這個時候,他忽然感覺到天空裡的風雪發生了某種變化。

  不是說風雪的速度或者說形狀發生了什麼變化,而是隱藏在裡面的天地氣息生變,隱顯殺機。

本帖最後由 1月23 於 2016-5-12 18:09 編輯

1月23 發表於 2016-5-12 21:14
第六卷 西風烈 第二十五章 七名商販與六名衙役   

  他的眼瞳急劇縮小,變成綠豆一般,湧出無限警惕與憤怒。

  有人發現了自己。

  他不知道對方是誰,又是用什麼方法在如此大的莊園裡確定自己的位置,但做為黃泉流的傳人,他對危險極為敏感,甚至就連折袖與南客在這方面都要稍遜於他,他清楚地感覺到了不好的徵兆。

  不需要任何思索,他就像野獸一樣按照本能行事,便要運用遁地道法離開。

  一聲悶響在假山深處響起,滿是青苔的石頭被撞裂開來,滾落開來。

  除蘇沒能離開,還站在原地,頭臉與身上到處都是石屑與泥土,神情微惘。

  這是怎麼回事?

  ……

  ……

  就在那兩名算命先生確認除蘇的那瞬間,攻擊便已經開始了。

  七名商販的手腕上都有一串銅錢。

  細繩無風而斷,帶著碎雪,落在沙盤裡,砸在了那些彷彿是真實的、只是縮小了無數倍的亭臺樓榭上。

  同時,另外那名算命先生手裡的幡陡然筆直。

  風雪呼嘯而作,大幡被吹的招展翻飛。

  彷彿一面大旗。

  汶水裡驟然生出無數波浪,就連最深處的水草也開始狂舞起來,無數魚兒驚恐地四處躲避。

  一道從地底生出的震動迅速傳到了地面,汶水兩岸的地面劇烈地震動起來。

  神奇的是,地面上的那些莊園建築沒有受到任何損壞。

  ……

  ……

  莊園裡響起無數聲驚叫。

  先前還在不停痛罵著什麼的人們,抱著腦袋到處亂跑。

  唐家二爺站在那片已經被燒成焦土的廢墟前,想像著前一刻桐廬的清幽美景,依然一動不動。

  他知道這道震動意味著陣法啟動。

  然後他回頭望向某處,自言自語道:「居然連五樣人都來了,父親你究竟在想什麼呢?」

  看起來他並不關心除蘇的死活,甚至不在意除蘇是否會被捉住,這是為什麼?

  ……

  ……

  唐家留在汶水兩岸、沉寂多年的繁複陣法啟動,一道道久遠而滄桑的氣息從地底生出,把莊園層層籠罩。

  發現無法遁地而走後,除蘇反應奇快,化作一道灰影,便向著莊園遠處疾掠而去。

  他的速度已經發揮到極致,就算南客到來,最多也只能綴住他,而無法比他更快。但他依然無法快過大陣的擴展速度,當他來到數里外的莊園外圍時,那道光面已經從地面升到天空,形成了完整的半圓,再沒有任何缺口。

  除蘇想也未想便向著那道光面撞了過去,想要憑藉無比強韌的身軀與堪比閃電的速度直接撞過去。

  嗤的一聲輕響,一道青黃色的煙霧從他的身體表面迸射而出。

  除蘇痛哼一聲,退了回去,低頭看了一眼自己的身體,只見被與陣法光面接觸過的地方,出現了一道深刻的傷痕,有濃稠的汁液正在不停湧出,滴落在青石板上發出嗤嗤的聲音,很快便腐蝕出一些小洞。

  他擡頭望向眼前這道光面,知道很難正面突破,不由發出一聲憤怒的厲嚎。

  既然很難正面突破這座陣法,那麼如何破陣?自然是殺死操控這座陣法的人。

  狂風呼嘯而起,青黃色的煙霧被吹散,向著四周飄去,已經淡了無數倍。

  然而那些在隆冬季節依然盛開著的花,遇之而萎,瞬間便被毒死。

  除蘇從原地消失。

  片刻後,他便來到了莊園的另外那邊。

  也就是汶水邊。

  他看著河對岸那些商販與算命先生,滿是陰冷意味的眼睛裡閃過一抹詫異的神情。

  那些人的氣息明明很普通尋常,為何卻能操控如此可怕的陣法,破了自己的匿跡道法,把自己困在了這裡?

  在現在這般緊張的時刻,他沒有更多的時間去思考這個問題,只想著如何能夠越過汶水,殺死那些人。

  陣法籠罩著汶水兩岸,那道隔絕天地的光面,在數里外的莊園深處。

  按道理來說,他可以非常輕易地過河,對那些操控陣法的人發起攻擊。

  但他看的很清楚,感知的更加清楚,威力最大的光明陣眼,恰好就在汶水之上。

  他是黃泉流的傳人,是前代長生宗宗主斬屍後留下的惡念化身,渾身陰毒,身魂俱穢,過河必然會觸發光明陣眼。

  到那時,他就要迎接這座陣法全部力量的攻擊。

  他再如何驕縱冷血,也不敢以自己的身軀去硬抗唐家的大陣。

  他必須想出別的方法。

  如果是別的流派,像他這般天生陰毒污穢的人物,絕對沒有什麼樣辦法能夠瞞過光明陣眼。

  但他出生之後修行的便是最正宗、最古老的道門正宗神術,剛好擁有這種能力!

  一聲意味難明的、隱約像是道偈般的字句,從他的唇齒間緩緩道出。

  他盤膝坐下,結蓮花印,神態莊嚴。

  他滿是黑毛與鱗片的雙手,迎向了風雪狂舞的天空。

  一道難以言說的神聖氣息,從他變形的瘦小身軀裡漸漸溢出,直至把他全部包裹起來。

  就像是熾烈的岩漿,裹住了一塊黑色而寒冷的石頭。

  任誰來看,都只能看到明亮紅熱、無比光明的表面,絕對無法看到裡面真實的畫面。

  除蘇消失在汶水上空的無限光明裡。

  就像一片雪落在了雪原上,一滴水流進了海洋。

  萬道光線灑在河面,縱然外面風雪如泣如訴,汶水卻彷彿來到了暮時,溫暖至極。

  但除蘇的消失,卻讓這幕畫面多了些說不清楚的變化。

  那種感覺很詭異,就像是鬼入深幽,再也無法找到。

  更可怕的是,如果除蘇借萬道光線遮掩,悄無聲息靠近對岸,那些商販與算命先生又如何能夠逃得過他的偷襲?

  不知道為什麼,那些商販與算命先生明明親眼看著沙盤上的那個血點消失了,同時除蘇消失在光明裡,有可能向著自己而來,神情卻依然漠然,或者說木訥,根本沒有任何擔心的感覺。

  或者是因為他們當中有一樣人也是鬼。

  鬼入深幽,極難尋覓,如果找的同樣也是鬼呢?

  世間並沒有真正的鬼,但對很多人來說,衙門便是地獄,衙役便是索命的鬼。

  六名衙役出現在河邊,相隔十餘丈而立。

  他們的身上纏著鐵索,左手握著水火棍。

  無論鐵索還是水火棍都已經很陳舊,不知道用了多少年,上面滿是鏽痕與血氣,顯得殺氣騰騰,同時又無比陰森。

  河面上的萬道光線落在他們的身上,依然無法驅散衙役們身上陰森的殺氣。

本帖最後由 1月23 於 2016-5-12 21:20 編輯

sinhu 發表於 2016-5-13 22:39
第六卷 西風烈 第二十六章 五樣絕世手段


  忽然,六名衙役解下身上的鐵索,向著河面上的光明裡套了過去。
  
  看似什麼都沒有的光明裡,忽然響起金屬撞擊的聲音,然後響起一聲怒嚎。
  
  很明顯,那聲怒嚎裡充滿了意外與震驚。
  
  六道鐵鏈在空中變得無比筆直,劇烈地顫動起來。
  
  鐵鏈的一端在光明裡,另一端被衙役們握在手中。
  
  衙役們沉默不語,開始向後退去,同時不停收回鐵鏈。
  
  岸上的青石板在他們的官靴下不停碎裂,
  
  彷彿鐵鏈那頭繫著十分沉重的事物。
  
  河面上的萬道光線微微黯淡了片刻。
  
  一個瘦小的黑色身影漸漸出現在河上的空中。
  
  六根鐵鏈分別繫住他的四腳與頸還有那根不知何時破褲而出的尾巴。
  
  除蘇竟然被這些衙役從光明裡生生抓了回來!
  
  ……
  
  ……
  
  無比寒冷的氣息沿著鐵鏈侵襲到除蘇的身軀裡。
  
  他感知的非常清楚,雖然同樣無比寒冷,但鐵鏈傳來的這些氣息與自己的先天陰毒並不是一回事。
  
  鐵鏈傳來的氣息更加肅嚴,帶著官氣,陰森的表象裡充溢著毫不掩飾的殺機。
  
  這些衙役的陰森殺氣並不及除蘇的陰穢寒意強大,卻更加堅韌,除蘇竟是一時間之間無法脫離那些鐵鏈。
  
  他知道自己面臨著極其危險的局面,如果不能在最短的時間裡斷開這些鐵鏈,被鐵鏈裡傳來的陰森殺機鎖定神魂,汶水兩岸的這座大陣稍後便會降下雷霆,直接滅殺了自己。
  
  一聲陰戾至極的嘯叫在水面上響起,六道鐵鏈劇烈地震動起來,彷彿就要斷裂一般。
  
  嘶啦聲響,除蘇的黑衣驟然碎裂,兩道極為醜陋的灰色肉翼破空而出,在風雪裡快速地搧動著。
  
  無數帶著陰穢氣息的黑煙從他的雙翼裡生出。
  
  他以難以想像的速度向著岸邊那六名衙役撲去。
  
  黑煙籠罩著他的身體,看不清楚他的面容,誰都知道這些黑煙裡是世間最陰穢的毒,只要沾到一點便會死去。
  
  那六名衙役的神情卻沒有任何變化,左手緊緊地抓著鐵鏈,右手拿著水火棍便向空中打去。
  
  衙役們的棍法看著並不如何精妙,但棍勢之間隱著某種玄妙的感覺,竟有些像國教學院的倒山棍。
  
  國教學院的倒山棍說的是戒律,是規矩,是院規。
  
  這些衙役的棍法既然與倒山棍有聯繫,自然也是一脈相承,說的還是戒律,是規矩。
  
  只不過他們的水火棍執行不是院規,而是家法。
  
  唐家的家法。
  
  院規如山,家法同樣如山。
  
  說要打你,便一定要打你。
  
  棍如山落,哪怕你快若閃電,魅如煙霧,又如何能躲?
  
  轟轟轟轟!連續數聲爆空聲響起,岸前的天空裡風雪驟散,出現了十餘團白色的氣漩。
  
  有幾團白色的氣旋在除蘇的身周暴開。
  
  彷彿變長了無數倍的水火棍,準確無比地落在了他的身上,發出極其沉悶的撞擊聲。
  
  一口黑血從他的嘴裡噴了出來,扭曲變形的臉上滿是痛苦與憤怒的神情。
  
  他這時候不能去躲這些如山般落下的棍,不然便再找不到取勝的機會。
  
  水火棍擊中堅硬身軀的悶響在汶水上密集的響起,無比光明的陣眼裡到處噴灑著黑血。
  
  他終究還是撐了下來,穿過層層棍影來到了岸邊,距離那六名衙役只有數丈距離,只需要伸手便能把對方殺死!
  
  就在這時,那六名衙役做了一個誰都沒有想到的動作——他們鬆開了手裡的鐵鏈,似乎完全不在意除蘇會就此脫困,然後他們把手裡的六根水火棍豎了起來,變成了一道柵欄,護著自己向後退去。
  
  這些衙役居然退了?那岸邊誰來對付除蘇殺死那些負責控制陣法商販與算命先生?
  
  無數陰穢至極的黑色毒霧,隨著除蘇的到來,迅速在岸邊瀰漫,水裡的水草與游魚觸之即死。
  
  就在這些黑色毒霧快要波及到那些商販與算命先生的時候,忽然被撕裂了開來。
  
  就像是最深沉的夜色忽然被人從高空撕去了兩片。
  
  撕裂這片黑霧的,是兩個非常普通的拳頭。
  
  河畔有兩個賣麻糖的老人。
  
  就在除蘇剛剛到來的那瞬間,他們把身前攤子上的青布拉好,不讓麻糖沾惹半點灰塵,然後走了出來。
  
  他們屈膝,沉腰,靜意,握拳,擊出。
  
  就這樣平平淡淡,尋尋常常,沒有任何修道高手的風範,更像是鄉村裡賣藝的拳師。
  
  只有真正的修道強者,才看得懂這兩拳的妙處。
  
  平平淡淡,說明他們把這事當作了粗茶淡飯。
  
  尋尋常常,意味著他們把這做當尋常事。
  
  這就是真正的中正平和。
  
  而且他們用的是最正宗的皇家功法!
  
  無限光明從他們的拳上散發而出。
  
  與陣法裡的光明陣眼不同,他們拳頭上面散發出來的光線沒有神聖的意味,只是熱烈。
  
  他們的拳頭散發著無窮無盡的熱量,看上去就像兩輪烈日!
  
  隨除蘇而至的陰穢黑霧,瞬間被撕裂出無數道碎片。
  
  河面上到處都是燒蝕的嘶啦聲。
  
  「焚日訣!怎麼會有皇族的人!」
  
  除蘇驚駭至極的喊聲在黑霧深處響了起來。
  
  他的臉上以及衣服上已經燒蝕出了無數道細洞,看上去就像麻糖上均勻灑著的芝麻。
  
  無數道黑血從那些細洞裡向外噴出,看著異常血腥恐怖。
  
  風雪裡的驚呼變成了痛苦而暴怒的厲嘯,聽上去就像是受了傷的遠古妖獸。
  
  他怪叫著向兩名老者撲了過去,帶著滿天黑血。
  
  這些黑血都是他的真血,蘊藏著比黑霧濃郁無數倍的毒素。
  
  就算他此刻的對手真有可能是皇族中人,用的是最正宗的焚日訣,也無法抵抗這些黑血。
  
  兩名老者的神情變得凝重起來,嘩的一聲,伸手解下長衫,準備再次出拳。
  
  就在這個時候,一個小姑娘從他們的身邊走了過去。
  
  無論是除蘇還是兩名賣麻糖的老人,在這樣緊張凶險的戰鬥關鍵時刻,都忘記了場間還有一個小姑娘。
  
  那個買脂粉的小姑娘。
  
  她在汶水城裡已經買了很長時間的脂粉,雖然不是每次都遇著脂粉攤子,或者在脂粉鋪前,但總之已經買了很多。
  
  她把那些脂粉灑到了天空裡。
  
  紅的白的粉的,桃花的桂花的還有最廉價的桅子花的。
  
  河面上頓時變成了脂粉的世界,無數種香味混在一起。
  
  除蘇的身法再快,又如何能夠避開瀰漫天地間的這些粉末,又如何能夠避得開香氣?
  
  香氣襲人。
  
  脂粉與香氣落在了他的身上。
  
  他的眼瞳裡出現了駭異的神色,然後被染成了紅的白的粉的。
  
  他甚至覺得自己的神魂與血水都變得香了起來。
  
  他發現自己居然中毒了!
  
  這怎麼可能? 本帖最後由 sinhu 於 2016-5-13 22:44 編輯

sinhu 發表於 2016-5-13 22:41
第六卷 西風烈 第二十七章 一個彈琴的老人


  小姑娘灑出來的這些脂粉,當然是毒。
  
  除蘇是黃泉傳人,斬屍之遺,渾身陰穢寒毒,按道理來說,不會害怕任何毒。
  
  但那些脂粉不是普通的毒,而是唐家的毒。
  
  如果是商行舟這些真正的老人看到這幕畫面,一定會想起更久遠的一些歷史。
  
  偏於西南的唐家,能夠在無數神聖領域強者的注視下,平平靜靜地度過這麼多年的歲月,靠的是什麼?
  
  歷代唐家家主為何如此神秘可怕?
  
  因為唐家最擅長的手段,最可怕的手段就是毒。
  
  只不過隨著時間的流逝,已經快沒有人記得這一點。
  
  ……
  
  ……
  
  感覺著經脈正在急劇萎頓,感覺著真血正在不停流逝,除蘇真要瘋了。
  
  這些衙役、商販、算命先生無論境界還是實力,在他看來只是尋常普通。
  
  便是那兩個會焚日訣的老人和那個用毒的小姑娘,如果在平時,他也有辦法應付。但他們彼此之間的配合,卻是那樣的和諧,沒有任何漏洞,竟沒有給他任何反擊的機會,直接把他困入了危險的境地裡。
  
  這種感覺真的令他異常惱火,憤怒,而且痛苦。
  
  一聲尖叫從他滿是污血的唇間迸發出來。
  
  河水表面生起無數細密的漣漪,被毒死的魚與蛇寸寸短裂。
  
  無數黑血向著四處噴濺,然後被他用長生宗最正宗的神術化作黑霧。
  
  黑霧被風吹成無數縷,每一縷都彷彿有生命般扭動起來,變成蛇,然後漸漸現出面目。
  
  那些面目起始模糊,然後清楚,臉廓眉眼漸清,獠牙骨爪漸顯,或者猙獰或者冷酷,皆是陰鬼。
  
  無數血霧化作的陰鬼,手持利刃,向著岸上的那些人們逼了過去。
  
  六道鐵鏈上出現無數刺耳的切削聲,水火棍上出現無數道黑色的火星。
  
  算命先生的幡迎風飄蕩,商販們的手已經落在了沙盤裡。
  
  兩名賣麻糖的老人再次準備出拳,小姑娘的手裡又握住了一把脂粉。
  
  就在除蘇準備動用最強大的手段,哪怕身魂俱碎,也要把岸上這些人盡數殺死的時候。
  
  河畔忽然響起了一道琴聲。
  
  這道琴聲不及魔君在雪嶺裡奏出的琴音,但同樣攝人心魄。
  
  如果朱夜還活著,今日聽到這道琴聲後的第一反應同樣還是必須想盡一切辦法逃走。
  
  這道琴聲曾經在道殿對面的岸邊響起過。
  
  操琴的是一位盲琴師。
  
  不知道什麼時候,那位盲琴師來到了場間,來到了岸邊。
  
  盲琴師抬起頭來,向除蘇看了一眼。
  
  他的眼睛裡沒有黑瞳,只有眼白,映著滿天的黑血與陰鬼,略顯灰暗。
  
  明明知道對方看不見自己,但除蘇卻覺得自己的身體以至精神世界都被看穿了。
  
  無數恐懼湧進了他的心臟,險些讓他的心臟就此停止跳動。
  
  他再不敢做任何反擊,以最快的速度掙脫那五根鐵鏈,轉身跳進了汶水裡。
  
  ……
  
  ……
  
  琴聲連綿而起,在風雪裡傳向遠方。
  
  琴絃動時,天地之間自有感應,輕柔的雪花變成最鋒利的飛刀。
  
  河面上的天空裡響起無數淒厲難聽的悲鳴,無數陰鬼慘叫連連,被切割成了最細的碎片。
  
  雪花被染成了灰黑的顏色,落入河水裡,再也無法看見。
  
  就像落入河水裡的除蘇一樣。
  
  光線照耀著汶水,已經看不到除蘇的影蹤,只能看到水面上的一道殘影。
  
  他的速度太快,甚至比影子消失的速度還要快。
  
  盲琴師看著遠方,沒有理會,枯瘦的手指繼續撥弄著琴絃,音調卻發生了變化。
  
  現在他奏的曲子叫做黃河,那天傍晚秋山君曾經唱過。
  
  琴聲彷彿實物,落在了河面上,水滴濺起,彷彿金液。
  
  那道殘影悄然無聲地切斷。
  
  不知何處傳來一聲淒厲痛苦的慘叫。
  
  一根斷尾伴著黑血,從天空裡落了下來。
  
  原來除蘇並沒有隱匿在河水裡,而是再次隱藏進了光明陣眼中。
  
  清脆的金屬撞擊聲裡,一根鐵鏈拋入空中,把那根斷尾索住。
  
  小姑娘伸手把脂粉灑在斷尾上,如同做菜,又像是醃製。
  
  在鐵鏈重重束縛裡,依然不停掙扎,彷彿活物的那根斷尾,漸漸靜止,至此才真的死去。
  
  一名賣麻糖的老人走上前來,用包糖的牛皮紙,把那根斷尾包住。
  
  做完這些事後,他們望向盲琴師。
  
  衙役、商販、算命先生、賣麻糖的老人、買脂粉的小姑娘,就是唐家的五樣人。
  
  但他們並不是全部。
  
  他們是五樣人裡的五樣,除此之外,還有一個人。
  
  那個人是他們的老師,也是他們的領袖。
  
  「西三里。」
  
  七名商販依然在主持陣法,風吹幡動,算命先生再次找到了除蘇。
  
  衙役們背著鐵索,拿著水火棍,準備繼續追殺。
  
  賣麻糖的老人與買脂粉的小姑娘也開始收拾東西。
  
  他們的臉上沒有什麼表情,很平靜。
  
  既然盲琴師出手,除蘇再如何擅長隱匿,手段陰毒無雙,終究也是一個死字。
  
  盲琴師沒有動。
  
  衙役商販們,老人與小姑娘都望向了他。
  
  「夠了。」
  
  盲琴師閉上眼睛,繼續奏琴。
  
  ……
  
  ……
  
  時間的速度並不是完全一致的,對不同心情的不同人來說如此,對一個事件裡的前後來說也是如此。
  
  隨著時間界限的靠近,時間的流速往往會加快很多。
  
  唐家老宅裡的牌局已經停止。
  
  祠堂裡的牌局也已經進行到最後。
  
  一個時辰快到了。
  
  桌旁的三個人明顯越來越緊張,額頭上的汗水越來越多。
  
  「十六叔,你和十七叔是孿生兄弟,感情向來親密,我想你肯定想為他報仇。」
  
  唐三十六看著當中一人說道:「但你需要弄清楚,他不是魔君殺的,也不是教宗的殺的,而是二叔殺的。」
  
  聽到這句話,唐十六爺神情驟變,盯著他說道:「證據。」
  
  唐三十六說道:「當初因為硃砂丹的事情,英華殿有位主教被逐出了離宮,你應該知道這個人。」
  
  唐十六爺的臉色漸趨陰沉,說道:「他陪著十七去了高陽鎮。」
  
  唐三十六看了眼手裡的牌,說道:「他沒死。」
  
  唐十六爺說道:「無論是誰動的手,哪怕是……二哥,他也沒道理還活著。」
  
  唐三十六抬起頭來看了他一眼,說道:「這說明了一個道理,自殺總是要比殺人更困難一些。」
  
  唐十六爺霍然起身,說道:「把他給我。」
  
  唐三十六重新低下頭開始理牌,說道:「那就要看十六叔願不願意把我要的東西給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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