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方玄幻] 擇天記 作者:貓膩 (已完成)

   
呠王子~!! 2014-5-28 17:18:15 發表於 玄幻奇幻 [顯示全部樓層]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1187 24648684
1月23 發表於 2016-5-4 19:55
第六卷 西風烈 第八章 汶水底的水草     

  忽然風停了,有雲遮住了落日,夜色彷彿提前來到,水面上的金線漸漸淡去。

  在很短的時間裡,汶水兩岸便變得冷了數分,無論是那些緊閉的民宅還是那兩根鐵鏈,都透著股凶險的意味。

  羅布坐在酒樓上,聽著盲琴師的琴音,緩緩閉上了眼睛,右手落在劍柄上,輕輕地摩娑著。

  面對唐家深不可測的實力,即便是他也沒有任何信心,如果是以往,他最多只能想辦法示警,但現在他想試一試。

  因為以前他用的劍是山下小鎮上鐵匠鋪裡用幾兩銀子打造的普通青鋼劍,而現在他已經換了一把劍。

  此劍在手,他便能踩霜草為劍,化身為劍,即便面對神聖領域的強者,也能保持道心通明。

  他閉著眼睛,聽著樓下傳來的琴音,聽著水拍岸石的聲音,聽著鐵鏈與水面接觸然後分離的聲音,感知著天地間的所有。

  忽然,他的耳朵微動。

  他睜開眼睛,往河水裡望去,目光越來越深,看到的地方也越來越深,最終落在水草裡。

  他覺得那片水草有些奇怪,比旁邊的水草顏色要深些,但看不出來有什麼別的特異之處。

  這時,河畔那名盲琴師似乎也聽見了些什麼,望向了汶水裡,便忘記了手上的動作。

  琴聲戛然而止,很是突然。

  河水兩岸詭異的氣氛,也突然間變得有些不一樣了。

  上下游的那些鐵甲船悄無聲息地退走。

  那兩間民宅裡變得空空蕩蕩。

  樹林裡那些氣息消失無蹤。

  道殿前的唐家供奉以及隨從變得沉默了很多。

  只有七名商販、六個衙役、三個算命先生、兩個賣麻糖的老人和一個買脂粉的小姑娘還在街上,似乎永遠都不會離開。

  殿門被推開,唐家二爺走了出來,臉色非常難看。

  他看都沒有看凌海之王與桉琳一眼。

  白石道人的死,說明國教的立場異常強硬,不可改變。

  順著石階向外走去,有棵大樹,折袖站在樹下。

  唐家二爺知道他想說什麼,神情漠然道:「你能活到今天不易,不要隨便說話。」

  折袖面無表情說道:「你這樣的弱者能活到今天,更不易。」

  唐家二爺緩緩挑眉,神情不變,內心實則已經無比憤怒。

  當年在京都雪街上,王破曾經對他說過,當他放棄修行,開始學習謀略、追求權勢的那一刻起,便成為了弱者。

  今天,他再一次被人如此評價,而且對方還是個晚輩。

  越是憤怒,他表現的越是淡然,看著折袖問道:「你很想死嗎?」

  折袖沒有回答他的問題,說道:「不要對那個傢伙暗中下手。」

  唐家二爺盯著他的眼睛說道:「其實我一直不明白,你這樣的狼崽子怎麼會和那個敗家子成為朋友。」

  「我和他不是朋友。」

  折袖沉默了會兒,繼續說道:「他是我的僱主,所以你不要動他。」

  ……

  ……

  唐家的人都撤走了,夜色深沉,汶水兩岸靜悄悄。

  陳長生來到岸邊,凌海之王等人跟在左右,南客按照他的吩咐,留在了道殿裡。

  星光落在水面上,泛起無數片銀鱗,即便眼力再好,也很難看清楚水底的動靜,更不要說深處的那些水草。

  唐家長房大爺,也就是唐三十六的父親身體向來不好,尤其是最近幾年愈發嚴重。這是大陸很多人都知道的事情,包括陳長生在內,沒有人對此起過疑心,就連唐三十六在以前的信裡也沒有提過。

  但今天他聽了唐家二爺的那番話後,總覺得有些不對。

  「雖然直到今天也沒弄清楚是什麼病,但確認應該不是中毒。」

  桉琳大主教說道:「以前青矅十三司和南溪齋都派過人來看了。」

  汶水主教看了眼陳長生的臉色,壓低聲音說道霮「稟報陛下,南溪齋合齋之前……那位曾經來過。」

  合齋就是閉關,這些年來聖女峰只有一次閉關需要專門提起,那麼他提到的那位身份自然也呼之欲出。

  桉琳露出驚訝的神色,凌海之王微微挑眉,因為離宮根本不知道這件事情。

  陳長生更是吃驚,心想為何她沒有告訴自己?

  汶水主教低聲說道:「那位不讓我們說。」

  如果唐家長房大爺不是生病而是中毒,應該能被天鳳真血治好。

  徐有容當時想必也是這樣想的。

  如今長房大爺依然纏綿病榻,眼看著便要不好,那就說明他確實沒有中毒,而是生病。

  唐老太爺的態度改變,應該與此事有非常直接的關係。

  陳長生知道徐有容為什麼會來,因為她知道唐三十六是他最好的朋友,對此他很感激。

  他想了想後,還是決定明天去長房看看。

  不是他不信任青矅十三司和徐有容的能力,只不過他想看看憑藉自己的醫術能不能改變一下那位長輩悲傷的結局。而且他總覺得這件事情並不是這般簡單——在唐家二爺說過那句話後,在漢秋城柳宿裡遇到那個小怪物後。

  「去查一下長生宗裡一個叫除蘇的弟子,此人修行的功法很詭異,藏匿的再嚴實,應該也有人聽說過。」

  他對凌海之王和桉琳分別說道:「你寫信催一下南溪齋,我讓她們查的事情有沒有結果。」

  桉琳並不知道他給南溪齋寫信的事情,不解問道:「何事如此著急。」

  陳長生說道:「我想知道黃泉流的功法傳承到底落在何處,有沒有可能在南邊。」

  凌海之王聯繫到他先前說那個叫除蘇的長生宗弟子修行的功法很詭異,神情驟變。

  桉琳的臉色也變得有些蒼白,喃喃說道:「難道長生宗敢做出這等瘋狂的事情?」

  「我沒有證據。」陳長生沉默了會兒,望向汶水主教說道:「你找人查一下唐家與此事有沒有關係。」

  凌海之王三人領命而去。

  關飛白提著劍從道殿裡走了出來。

  他不是想和陳長生聊天,只是覺得現在陳長生的身邊不能沒有人。

  看著星光下的河水,陳長生靜思無語。

  他確實沒有證據,唯一的線索,就是當時在雪嶺裡魔君說過的那番話。

  魔君說的很清楚,那名年輕陣師是長生宗一個叫除蘇的小怪物,是商行舟與唐家的手段。

  那天在漢秋城清晨廚房裡,他和南客遇到的那個黃泉流的怪物渾身是毒,邪怖至極,當時他沒有想到,事後才記起魔君的那句話,把這兩件事情聯繫在一起。問題在於,魔君的話無法當作證據,誰都知道,他的話可能是挑撥離間的手段。

  陳長生思考著這些問題,並不知道在如水銀般的河水深處,一團水草正在輕輕飄舞。這團水草與四周的水草顏色有些不一樣,忽然間飄離了河底,慢慢地靠近了河岸下方的岩石,看著就像是一團被水化開的泥,沒有發出任何聲音。

  ... 本帖最後由 1月23 於 2016-5-4 20:04 編輯

1月23 發表於 2016-5-4 22:32
第六卷 西風烈 第九章 汶水畔的暗殺     

  岸下岩石間有很多道縫隙,其中一道與道殿地底的下水道相連。

  白天的時候,唐家已經派人破壞了那裡的陣法,在裡面灑了很多黑色粘稠的油狀物質。

  那團如稀泥般的事物,緩緩地流過那道縫隙,來到道殿的下水道裡,繼續向前方挪動,依然沒有任何聲音,而且不知道這事物的表面是什麼物質組成,竟沒有沾上一點那些粘稠的黑油。

  陳長生的視線落在對岸。

  他不知道白天的時候,對岸非常熱鬧,有很多衙役、攤販、算命先生,水畔有位彈琴的盲琴師,酒樓裡很熱鬧,羅布在那裡喝了兩罐美酒。

  他沒有察覺到,自己身後的土地微微隆起,兩株帶著霜色的野草已經越過了自己的腳背。

  黑色的泥土像悄無聲息盛開的花瓣一般綻開,一隻覆著鱗甲與毛髮的醜陋的手從地底伸了出來。

  天地間的氣機發生了極微渺的變化,陳長生的感知何等敏銳,立刻便察覺到了異樣。

  然而他的反應終究還是慢了一步。

  他沒有來得及動用最快的耶識步,或者用晚雲掛把自己送去遠方。

  那隻醜陋而恐怖的手,已經從地底伸出,死死地握住了他的腳踝。

  一道難以言說的氣息,從那隻手裡散出,順著他的腳踝,向著他的身體裡侵襲而去。

  陳長生只覺得自己彷彿落入了火山口,被無比灼熱的岩漿包裹,肌膚上的每一處都刺痛無比,甚至有些發麻。

  這是錯覺,因為那道氣息並不熾熱,而是極度寒冷。

  那道極為陰寒污穢的氣息,衝進了他所有的經脈,然後開始侵蝕他的血肉。

  更可怖的是,那道陰寒污穢的氣息,彷彿有某種生命力一般,變成薄膜狀的事物,把他的三百六十五處氣竅全部包裹了起來,這也就意味著,他氣竅裡的那些星輝力量,在短時間裡根本無法衝破出來。

  下一刻,那道氣息直接衝進了他的胸腹,把他的幽府凍成了一片雪山。

  這一切,都發生在極其短暫的時間裡。

  從樹上落下的黃葉,剛剛離開枝頭不到一寸的距離,星光都來不及閃爍一下。

  陳長生便被制住了,無論呼吸還是心跳都彷彿要被凍凝。

  不要說動手反擊,他甚至就連發出聲音都做不到。

  地底那個偷襲者的手段太過陰險,那道氣息太過寒冷陰毒。

  如果是別的修行者,哪怕是聚星巔峰的大強者,在沒有任何準備的情形下,忽然遇到如此可怕的偷襲,遇到已經無數年沒有在世間出現過的陰毒手段,都有可能出事,然後悄然無聲地死去。

  陳長生就會這樣死去嗎?在無數強者的保護下,在國教的道殿裡,在這如銀般的星光下?

  關飛白提著劍走出道殿,離陳長生還有十餘丈距離。

  最關鍵的是,除了感覺到夜風忽然有些微寒,他並沒有發現任何問題。

  道殿的陣法,也沒有察覺到那個陰險偷襲者的到來。

  陳長生的呼吸變慢了,從被偷襲開始數起,他的第二次呼吸之間的間隔要長了七倍。

  同時,他的心跳也變慢了,同樣從被偷襲開始數起,他的第二次心跳要比第一次心跳來的晚了很多倍。

  如果這樣發展下去,也許他的下一次呼吸永遠都不會到來,也許他的心跳將會就此停止,然後死去。

  這是陳長生離死亡極近的一次,但並不是最近的那次。

  自從十歲開始,他的生命便一直與死亡的陰影相伴,無論在北新橋底,在寒山湖畔,還是在天書陵頂,他都遇到過更危險的局面,所以哪怕如此清晰地看到了死亡的威脅,他依然沒有慌亂。

  更重要的是,他有過很多次類似的經驗,如何應對陰寒的氣息。

  他被吱吱的龍息吹過很多次,這些年,他時而變成洞底的雪雕,時而變成冷宮湖裡的冰塊。

  玄霜巨龍的龍息是世間最寒冷的事物,那名偷襲者的氣息雖然更加陰穢,但在這方面還是有些不如。

  從某種意義上來說,陳長生是這個世界上與陰寒氣息對抗最多的人,無論是精神還是肉體,他的耐受力都要遠遠超過正常人,就算是那些神聖領域的強者,也不見得在這方面比他更強。

  在那名偷襲者看來,此時的陳長生應該肉身與神識盡數被凍住,便是思維都應該停止,更不要說反擊。

  陳長生這時候確實已經不能動彈,但還可以想。

  只要能夠想,便沒有誰能夠困住他。

  便在極度緩慢、將要停止的呼吸與心跳裡,他微微動念。

  無數劍從藏鋒劍鞘裡魚貫而出!

  無數凌厲的劍意,籠罩住了汶水畔的後園。

  無數劍光向著四周狂斬,星光驟碎,霜草驟斷,地面上出現無數道深痕的劍痕,微硬的泥土翻濺的到處都是。

  道殿裡的陣法終於被觸動,一道清光自殿檐之上生出,把整座道殿以及後園全部籠罩於其間。

  無數道劍光裡,隱隱傳來一聲悶哼,同時響起一道嗤啦聲響,彷彿有什麼東西斷了。

  草地不停地隆起,彷彿地底有什麼東西正在試圖遠離。

  那道陰穢的氣息,沒有了源頭,陳長生不再有性命之虞,但暫時還不能移動,依然危險。

  群劍飛舞而回,懸於他的身體四周,布成了一座密不透風的劍陣,發出嗡嗡的振鳴。

  ……

  ……

  遠遠看著站在水畔的陳長生,關飛白已經察覺到了異樣。

  陳長生呼吸頻率與心跳的變化,不可能瞞得過他的通明劍心。

  然後,他看到了草地上的那些黑土,以及那隻詭異地握住陳長生腳踝的手。

  長劍出鞘,他便向那邊掠了過去,心情卻是緊張到了極點,因為他發現有可能來不及。

  便在這時,無數劍光出現草地上,斬的星光與霜草俱碎,同時逼得那名偷襲者現出了身形。

  看著草地上的那道隆起,關飛白長劍離手,向那處斬落。

  汶水畔的夜色裡亮起一道白色的劍芒。

  滿天星光頓時黯淡了數分,霜草偃,黃葉碎。

  ...

本帖最後由 1月23 於 2016-5-4 22:39 編輯

1月23 發表於 2016-5-5 17:10
第六卷 西風烈 第十章 鋒芒必露   

  關飛白的這一劍看似很簡單,實際上卻是離山劍法裡威力最大的劍招之一。

  當年離山劍宗掌門,也就是蘇離的師父在洛陽之戰裡見到太宗皇帝的霜余神槍後,悟出一記劍法。

  這一劍乃是戰場之劍,出手便如破天之槍,堪為萬人敵,名為鋒芒。

  不是鋒芒畢露,而是鋒芒必露,有鋒芒便必須要天地看見。

  狂風呼嘯而作,河面出現無數波浪,碎草狂舞,聲勢無比驚人。

  關飛白兩年前在雪原戰場上聚星成功,如今是聚星中境的修為,雖然是世人皆知的劍道天才,畢竟年紀尚淺,以他現在的境界,想要施展出如此威力的山門秘劍其實尚有不足。但他毫不猶豫地動用了此劍,根本不理會自己極有可能被劍意反噬。

  因為他這時候很生氣,而且有些後怕。

  如果不是陳長生有萬劍護身,今夜豈不是會在他的眼前死去?

  ……

  ……

  深冬寒夜,被一道凌厲至極、鋒芒畢露的劍意割開,彷彿生出一道白虹。

  草地裡發出一聲沉悶而又暴烈的悶響,無數泥土被掀翻至空中,一道灰色的瘦小身影也被震了出來。

  那個人駝著背,很矮小,穿著黑衣,正是陳長生在漢秋城裡遇到的那個怪物。

  一道清晰而深刻的劍痕,出現在那個怪物的腹部,他的左手也斷了兩根手指,應該是先前被陳長生的劍斬斷。

  然而無論是腹部的劍傷,還是斷指處,流下來的都不是血,而是一種灰色的液體。

  看著關飛白,那個怪物發出一聲淒厲的低嚎。

  這聲嚎叫裡充滿了痛楚的意味,更有著瘋狂的殺戮衝動。

  鋒芒一劍刺傷那名怪物的同時,關飛白的劍心生出一抹警兆以及清楚的劍識回饋。

  那個怪物的肌膚以至身軀都極為堅韌,像是覆上了某種軟甲,又像是糊著無數粒泥,非常滑溜,很難受力。

  他不惜被劍意反噬施出的最強一劍,居然也只能在這個怪物的身上留下一劍口,而不能重傷對方!

  看著那個怪物向自己撲了過來,關飛白神情微凜,卻毫無懼意,戰意再升。

  他手裡的長劍已經在剛才的暴烈一擊裡粉碎,現在雙手空空,但這並不意味著他就失去了戰力。

  堂堂神國七律,怎麼能輸這個大老鼠一樣的醜陋怪物。

  一道極為鋒銳又無形的氣息,在他的小臂上顯現出來,夜風遇之而碎。

  不愧是離山劍宗的劍道天才,他竟然練成了劍罡!

  ……

  ……

  那個怪物習慣了不見天日的生活,如果是平時,眼見著偷襲陳長生失敗,道殿陣法已顯,國教的強者肯定正在趕來,他肯定會轉身就走,毫不留戀,不會讓自己冒任何風險。

  但今夜不行,他有些無法控制自己的情緒。

  先前被「鋒芒」所傷,他便開始憤怒,當他發現傷到自己的是離山劍法,對手是一名年輕的離山劍宗弟子時,他的怒火更加猛烈地燃燒起來,他的眼睛變得腥紅一片,靈魂最深處的烙印發燙,燙的他只剩下了一個念頭。

  蘇離必須死!與蘇離有關的人都必須死!離山劍宗的人更要全部死光!

  狂風呼嘯間,那怪物破夜空而至,帶著腥臭污穢的氣息,帶著恐怖的威壓!

  無論在漢秋城還是先前偷襲,這怪物都是在暗中出手,然後試圖逃遁,始終沒有暴露過全部的實力,直至此刻,他決意殺死關飛白,才展現出來了真正的境界修為,竟然強大到了這種程度!

  關飛白的唇角溢著鮮血,那是劍意反噬的結果,也是傷後還要強行運行劍罡的結果。

  看著那道恐怖的陰寒身影,他很快便判斷出來,自己不是對手,但那又如何?

  他這時候站在陳長生身前。

  只要他站在這裡,對方便不能傷到陳長生。

  至於自己,他相信對方就算想要擊敗自己,也要付出足夠的代價。

  是的,做為為最悍勇暴烈的離山劍宗弟子,他第一次出手選擇了最強的一擊,這一次他準備選擇最狠的一擊。

  離山劍宗法劍最後一式!

  他準備以命換命,以傷換傷。

  他堅信就算自己受的傷再重,那個怪物也不可能完好無損地離開,那麼今夜就休想再離開。

  陳長生剛剛震碎凍凝身心的冰霜,便看到了這幕畫面,喝道:「不要!」

  他並不完全瞭解那個怪物的強大與手段,但他非常清楚那個怪物渾身都是劇毒。

  關飛白如果要以傷換傷,結局可能會並不如他想像那般,他甚至有可能會死。

  陳長生醒來的時間晚了片刻,只來得及喊了一聲,卻無法做什麼。

  關飛白右手如劍一般斬落,劍罡破風無聲,看都沒有看一眼,那個怪物如觸手般閃電彈出的手指。

  眼看著便是兩敗俱傷的結局,甚至更加慘淡,誰能改變這一切?

  一道嬌小的身影從道殿裡破窗而出。

  此時,那道嬌小身影離場間還有數十丈遠,按道理來說絕對沒有可能趕到。

  但那道身影的速度已經超過了所謂道理的範疇,就像是一道真正的閃電。

  那道閃電詭異地避開夜風裡的草屑與泥土,準確無比地劈中了那個怪物。

  更準確地形容是——那道嬌小的身影直接在夜空裡撞到了怪物的身上。

  夜空裡迸出一聲悶響,草屑與泥土再次飛舞。

  那名怪物被直接撞到了數十丈外的草地上,不知道斷了多少根骨頭。

  那道嬌小的身影落在了陳長生和關飛白的身前,身體搖晃了一下。

  正是南客。

  那名怪物知道南客的速度多麼可怕,再不敢做任何停留,轉身便往草地裡去鑽去。

  南客知道如果讓這個怪物進入土遁,便再難以抓住它,毫不猶豫準備再次追擊。

  但就在她準備掠起的時候,身體再次搖晃了一下,明顯是在前次撞擊裡受了不輕的傷。

  這時,另一道身影從夜空裡的高樹下跳了下來。

  折袖趕到了。

  看著場間畫面,他想都未曾想什麼,更未曾推演計算,只是按照他慣有的戰鬥方式衝了過去。

  他像顆隕石一樣從樹上跳了下去,轟向草地上剛剛出現的那個洞。

  轟的一聲巨響,大地震動不安,河水翻滾生浪,草屑與落葉還有泥土再次翻飛,遮蔽星光,場間一片昏暗。

  塵土漸落,露出了草地上的畫面,只見地面上出現了一個大坑,坑深約摸丈許,隱約可見坑底有水波。

本帖最後由 1月23 於 2016-5-5 17:19 編輯

1月23 發表於 2016-5-5 22:03
第六卷 西風烈 第十一章 難眠之夜只好順水而行   

  折袖看著草地上的深坑,不知道在想什麼。

  陳長生和南客、關飛白走了過去,只見草地上散落著一些灰色的肉塊,看著很是噁心,想必是那個怪物留下來的。

  道殿後園如此大的動靜,自然驚動了很多人,奉命去辦事的凌海之王與桉琳以及汶水主教都趕了過來。

  沒有人開口說話,只是看著陳長生。

  陳長生說道:「如果我沒有料錯,這個怪物就是我剛才讓你們去查的除蘇。」

  凌海之王問道:「長生宗?」

  陳長生沉默了會兒,說道:「我懷疑是前代長生宗宗主臨死前斬屍的結果。」

  凌海之王等人見識廣博,聽著斬屍二字,再聯想到陳長生剛才提過的那種陰毒道法,神情微變。

  關飛白更在意另外一個問題,看著陳長生問道:「除蘇?是哪兩個字?」

  陳長生說道:「應該就是你想的那兩個字。」

  先前聽著除蘇這個名字,關飛白便覺著有些奇怪,不知為何生出一股寒意,此時終於明白了因何而來,沉聲說道:「原來直到今天長生宗還是沒有忘記當年的仇恨,就憑這麼個怪物也想對付師叔祖?」

  折袖說道:「這個怪物的境界力量很強,道法精純,氣息邪惡,最麻煩的是一身陰毒與速度,還有遁地的能力,隨時隨地都可能出現在我們的附近。用來偷襲暗殺,非常可怕。」

  他是雪原上最可怕的隱匿者、暗殺者。現在,連他都承認那個怪物很危險。

  聽著這話,場間陷入了沉默。

  道殿有陣法保護,還有關飛白在旁,那個怪物居然能夠悄無聲息地靠近陳長生,發出陰險的偷襲。更可怕的是。其後在關飛白、南客、折袖三人的連續強擊之下。那個怪物也只是受了傷,並沒有當場隕命。

  要知道這三人雖然年紀不大,但在當今年輕一代的修行者裡,絕對是最強悍的存在。

  這個怪物想要對付蘇離自然遠遠不夠,但如果他隱藏在眾人附近隨時準備出手,確實很難防範。

  「以後大家都各自小心一些。」

  陳長生望向關飛白說道:「尤其是你,以後遇著除蘇的時候,不要輕易動用那些以傷換傷的殺招,我雖然沒有接觸過。但能感覺到他身上的陰毒很麻煩,我也不見得能夠解掉。」

  這說的是先前,關飛白準備用離山劍宗法劍最後一式與對方硬拚。

  「我以後會謹慎些,你呢?有沒有受傷。」關飛白望向陳長生的腳踝。

  陳長生說道:「沒事。」

  他的腳踝上先前還殘留著些黑色的絮狀物。現在早已枯死,被夜風一拂便消散無蹤。

  關飛白又望向南客,心想先前你直接撞到了那個怪物的身上,難道不擔心中毒?

  緊接著,他想起了她的真實身份,才明白自己想多了。

  越鳥血脈乃是世間至毒之物,又怎會怕別的陰毒。

  凌海之王忽然看著陳長生嚴厲說道:「還請陛下行事更加謹慎。切不可如先前那般。」

  先前陳長生把他們派走做事,卻沒有讓南客近身保護,孤身一人站在水畔靜思。

  在他看來,這非常不智,更是對國教億萬信徒的不負責任。

  陳長生明白他是好意,說道:「不用擔心,我是傷勢尚未痊癒,氣機感應稍慢,才會為其所趁,以後不會了。」

  說完這句話,他望向了河水對岸。

  道殿裡發生了如此大的動靜,對岸還是那樣的安靜,沒有一個人出現。

  只有遠處傳來了幾聲犬吠。

  沿河建築的影子落在街上,落在水面上,不知道隱藏了些什麼。

  ……

  ……

  可能是因為汶水城的酒太真,也可能是因為夕陽曬的人太暖於是變懶,羅布在酒樓喝完酒之後沒有離開,直接在樓後的客棧裡住了下來,一覺便睡到了夜深時,然後不知因何醒了過來。

  他走到酒樓側巷的陰影裡,看著不遠處的河水,想要確認白天的感覺是不是錯覺。

  他沒有看到那團水草,因為那時候,那團水草已經靠近了對岸,順著岩石間的縫隙進入了道殿的地底。

  隨後發生的事情,全部落在他的眼裡。

  那個怪物確實有些出人意料地兇殘可怕,就連他都下意識裡握住了劍柄。

  他最開始沒有出手,是因為很好奇陳長生的真實水準到底如何。

  他沒有想到,隨後會看到自己的師弟。

  他還是沒有出手,因為他相信自己的師弟。

  當然這也是因為他確信自己能夠掌握整個局面。

  星光下的汶水像一條被鋪開的銀帶,很寬。

  如果陳長生或者師弟真的遇著不能解決的危險,他的劍自然會過去,無視這條河的寬度。

  接下來發生的事情,他也沒有想到。

  陳長生和師弟他們竟然沒能把那個偷襲的怪物抓住或者殺死。

  那個怪物居然能夠土遁,而且速度如此驚人,只是瞬間便消失在了汶水深處。

  所有的這些沒想到,最後變成讓他感到無奈的道理。

  他只是半夜睡不著覺,起來隨便散散心,然後準備接著去美美地睡個籠覺。

  結果,偏偏讓他看了這樣一場熱鬧,而且那怪物最後的去向只有他看見了。

  那麼,他只能跟上去。

  ……

  ……

  那個怪物在水底深處,藉著泥沙的掩護,悄無聲息地向前,速度依然很快。

  羅布在街畔的民宅之間飛躍,藉著檐影與夜空裡偶爾飄來的雲遮掩自己的身影,同樣悄無聲息,速度很快。

  到最後,他也沒能追上那個怪物,只是看著汶水裡蕩起一道輕微的漣漪,轉向右方的水道,消失在一片莊園裡。

  他取出炭筆與畫紙,把最後看到的那幕畫面畫了下來,莊園上方的星空與及裡面的無數燈火,都是那樣的真實。

  那片莊園真的很大,裡面的建築外表看著很普通,那種清貴的意味卻掩之不住。

  然後他注意到,自己在另外一片莊園的側門外。

  兩片莊園隔河相對,都有無數燈火,即便夜深,依然不顯冷清。

  他向莊園裡走了進去。

  或者是因為這座莊園的主人病重將死,少主人被囚禁在祠堂裡的緣故,人心已散,戒備不是太森嚴。尤其是外圍的那些民宅與小院,不時有人聲傳來,略顯嘈雜,與之相比,正中間那片華美的庭院要顯得幽靜很多。

  在那片華美的庭院裡,他看到了滿臉憂慮的老年忠僕,看到了面色悽苦的婢女。

  接著,他聽到了角門處傳來的爭吵聲。

  「你們腦子清楚點!大爺已經要死了,誰還敢和二爺爭?」

  「教宗?這裡是汶水唐家,誰的面子都不用給!」

  「不要以為教宗來了,長房就有了靠山,不然那個敗家子怎麼還在祠堂裡跪著?」

本帖最後由 1月23 於 2016-5-5 22:13 編輯

1月23 發表於 2016-5-6 17:21
第六卷 西風烈 第十二章 教宗來看望長房的人們   

  羅布靜靜地聽了會兒,這種悍奴欺主的故事,在所有的家族裡都很常見。

  狗向著主人狂吠,聲音越來越高,或者是因為它瘋了,更大的可能是因為它要投靠新的主人。

  為了向新主人證明自己的忠誠,這些狗絕對不介意對著原先的主人狂吠,甚至狠狠地咬上幾口。

  他沒有理會角門處那幾個渾身酒臭的管事,飄落在那片華美的庭院裡,來到主屋的窗前。

  即便已經夜深,屋子裡依然亮著燈,或者是因為屋子的主人已經睡了太久、眼看著便要長久沉睡,於是不想睡的緣故。

  產出涿州的貝油不會有任何煙氣,不會薰著眼睛,光線也很美麗,落在那個中年人的臉上,塗成一片金色。

  中年人很消瘦,眼窩深陷,再加上這滿臉金色,看著彷彿並非活人,而像是某種祭品。

  羅布站在窗外,靜靜地看著床上那名中年人,握著劍柄的手指無聲地輕敲著,速度越來越快,直至快要看不清楚。

  如果南溪齋的弟子們看到這幕畫面,或者能夠聯想到聖女用命星盤推演時的動作。

  是的,他也是在推演,只不過用的不是命星盤而是劍。

  最終他也沒能在這片庭院裡發現任何異樣,沒能推算出任何問題,看起來確實不是中毒。

  如果真的是病,師妹都治不好,自己當然更治不好。

  羅布帶著幾分遺憾與歉意離開了這片莊園,回到了汶水岸邊。

  看著河對岸的那片莊園,他默然想著,既然這邊是長房,那麼對面便是二房?

  ……

  ……

  教宗陛下到汶水的第一天,煉了一瓶硃砂丹。

  第二天,隨侍至此的國教巨頭白石道人失蹤,教宗陛下接見了唐家二爺,夜裡遇到了一場暗殺。

  第三天,他帶著很多人出了道殿,神輦順著汶水向上行去,在無數民眾不安的視線注視下來到一片莊園外。

  這片莊園屬於唐家長房所有,病重的唐家大爺從老宅搬回來已經有半年時間了。

  半年前也正是唐三十六被關進祠堂的日子,不知道這兩件事情之間有沒有關聯。

  如果是前些天,莊園的大門必然是緊閉著的,那些僕役散在四處聊著主人家的閒話,但今天不一樣,當教宗陛下的神輦還有數里遠的時候,莊園這邊便收到了消息,最初的慌亂之後,一切恢復了平靜。

  中門早已開啟,管事與僕役們跪在兩側,恭謹至極,鴉雀無聲,處處可見世家規矩。

  但陳長生還是覺得哪裡有些不對。

  不是因為河對岸的柳樹下隱隱有人正在望著這邊,而是空氣裡的味道有些不對。

  南客跟在他的身邊,像小狗一樣嗅了嗅,說道:「有灰。」

  剛剛從唐家老宅匆匆趕來的管事,還未來得及說些什麼,便聽見了這話,不由神情微變。

  陳長生看著腳下由漢白玉砌成的直道,看著上面殘留的濕痕,知道剛剛清掃完畢。

  之所以剛剛清掃,當然是為了歡迎他的到來,但也可以推斷為,平日裡的清掃做的並不用心。

  陳長生沒有說什麼,向莊園裡走去。

  進入那片華美的庭院,他看到了一位衣飾簡潔卻依然貴氣十足的婦人,從眉眼便能看出應該是唐三十六的母親。

  看著進入庭院的人群,尤其是最中間的那個年輕人,婦人聲音微顫說道:「信婦林素妍拜見教宗陛下。」

  說完這句話,她便向陳長生拜倒下去。

  陳長生哪裡會受這一拜,說道:「唐夫人免禮。」

  唐夫人自然不會就此起身,依然向下跪去。

  好在事先陳長生便料到可能會如此,早已做了安排。

  庭間清風忽起,眾人什麼都沒有看清,便只見教宗陛下身旁那個小姑娘出現在了唐夫人的身邊。

  南客扶著唐夫人的手,唐夫人自然再也無法跪下去。
  
  很多人都知道,昨日唐家二爺去道殿拜訪,教宗陛下受了他的跪拜。

  教宗陛下對長房和二房之間的態度有差,是誰都能想到的事情,可是表現的如此直白,又是什麼道理?

  陳長生沒有接受唐夫人行禮,反而以晚輩的身份問候了數句。

  直到此時,唐夫人才知道原來傳聞裡的那些事情都是真的,當年國教學院送回來的那些信也是真的。

  教宗陛下與她的兒子真的很親近,甚至親如兄弟。

  「我想去看看伯父。」陳長生說道。

  唐夫人哪有不依的道理,便準備在前面引路。

  忽然有道咳聲響了起來。

  唐家老宅管事咳了兩聲,先看了唐夫人一眼,然後望向陳長生,神態謙卑說道:「大爺病的厲害,陛下聖體要緊,若要是有何不妥當,那真是我唐家的罪過,還請陛下……」

  話沒有說完,意思很清楚,唐家不希望陳長生去見長房大爺。

  陳長生以前見過這位老宅管事,多年前那把黃紙傘,就是這位管事交到他的手裡。

  今日重逢,管事態度依然恭敬,更勝當年,但內裡卻有些隱隱的防範意味。

  陳長生沒有說話,只是靜靜地看著他。

  那名老宅管事頓覺壓力陡增,但還是強自說道:「青曜十三司的教習們來看過,便是……聖女峰那位也親自來看過,都沒什麼法子,陛下何必徒惹傷懷?」

  唐夫人看了管事一眼,沒有出言駁斥,但袖子微微顫抖起來。

  陳長生忽然問道:「道尊來看過嗎?」

  老宅管事以為自己聽錯了,怔怔不知如何言語,心想道尊何等樣的身份,怎會為了醫治大爺離開京都來汶水?

  陳長生又問道:「那皇帝陛下來過嗎?」

  老宅管事更是糊塗,心想皇帝陛下日理萬機,又怎會來此?

  「世間只有他們的醫術比我更好,既然他們都沒有來,那誰比我更有資格說這病能治不能治?」

  說完這句話,陳長生便隨著唐夫人向內宅裡走去,再也沒有理會此人。

  凌海之王帶著數十名教士留了下來,把唐家的人攔在了外面。

  老宅管事仗著自己的身份想要跟進去,也沒能成功。

  凌海之王面無表睛盯著他,說道:「你很喜歡咳嗽?繼續啊。」

  老宅管事在汶水城裡的身份地位極高,但對著國教巨頭還能如何?

  眼看著陳長生的身影消失在內宅的轉廊裡,他又急又氣,竟是真的咳了起來。

本帖最後由 1月23 於 2016-5-6 17:27 編輯

1月23 發表於 2016-5-6 20:53
第六卷 西風烈 第十三章 我十分想見老太爺   

  陳長生知道青曜十三司的教習和徐有容都來過汶水,親自替長房大爺看過病,但他還是決定親自來看一眼。

  正如剛才他對那名老宅管事說的話,他在醫道方面有絕對的自信。

  就算所有人都斷定長房大爺不是中毒,而是患了不治之症,他依然要親眼看過才會相信。

  他看著那名昏睡不醒的中年男子,想要在眉眼間找到些唐三十六的痕跡,卻發現有些難。

  可能是因為過於消瘦的緣故,也可能是因為滿臉金色。

  他坐到床邊開始搭脈,半刻鐘後,取出金針刺入對方的經脈裡,開始進行更細微的觀察。

  這一次的時間用的比較長,直到冬日到了中天,他的手指還是握著金針的尾部,進行著一種極富韻律感的顫動。

  房門緊閉,把所有的畫面隔絕在裡,誰都不知道裡面正在發生什麼。

  南客站在門前,面無表情,一動不動。

  無論是唐夫人親自端來的錦凳,還是大丫環雙手奉上的珍茗,她看都沒有看一眼,更不要說話。

  最開始的時候,看著教宗陛下進了大爺的房間,長房的人們都忍不住面露喜色。在他們想來,教宗陛下能煉製活死人的硃砂丹,醫術必然是極高明的,就算聖光術不能救活大爺,喂大爺吃顆硃砂丹也成啊。然而隨著時間流逝,人們漸漸變得焦慮起來,有些膽大的丫環想偷偷瞧一眼,卻被南客的眼光嚇得退了回去。

  不知道過了多長時間,緊閉的房門終於開了,陳長生從裡面走了出來。

  唐夫人迎了上去,先前一直表現的很平靜的她,至此時再也無法壓抑情緒,滿臉緊張,又帶著些希冀的神色。

  看著唐夫人的神情,陳長生把想說的話收了回去。

  經過這麼長時間的金針探微,他對唐家大爺身體的情況已經有了非常全面的瞭解,但瞭解的越多,他越覺得奇怪。唐家大爺身體裡確實沒有任何毒素的殘留,也沒有任何中毒的症狀,只是經脈漸漸枯萎,生機正在不停地消逝。

  問題在於,他找不到病因,那麼自然沒有辦法治,而且還有一點很奇怪的地方,他在唐父肝經主竅的深處,隱約感知到了些陰寒的氣息,只不過那道氣息非常淡,無法追源,有可能是多年前的舊疾,也有可能是……

  「唐家大爺以前腰部受過傷嗎?」他向唐夫人問道。

  唐夫人認真地回憶了一番,搖頭說道:「受傷的次數不少,但還真沒傷過腰部。」

  陳長生忽然注意到南客的小臉上有些困惑的神情,問道:「怎麼了?」

  南客看著他說道:「我好像聞到了什麼味道。」

  陳長生心道難道果然如此?轉身帶她進了房間,說道:「仔細聞聞。」

  南客像小狗一樣對著空氣不停地嗅著,腳下不停地移動,越來越靠近床。

  最後,她在床邊停了下來,望著陳長生點了點頭。

  陳長生明白了她的意思。

  唐夫人非常聰慧,雖然不明白南客的具體的意思,卻懂了,臉色頓時變得雪白一片,身體微微搖晃。

  陳長生看著她搖了搖頭。

  唐夫人的臉上流露出堅毅的神情,穩住心神,也穩住了身體。

  這時二門外忽然傳來了一些嚎哭聲,聽聲音有男有女,有老也有少。

  「青天開眼啊,大爺您終於有救啦!」

  「教宗陛下恩德齊天,我胡三願意給您做牛做馬!」

  「大爺啊,你快醒過來啊!」

  聽著這些聲音,內宅丫環們的臉上露出不恥的神情,幾位管事媽媽更是憤怒至極,要不是想著教宗陛下在此,只怕要罵出聲來,恨聲說道:「這些無恥之徒哪裡是真關心老爺,只不過是怕老爺被陛下救活了收拾他們!」

  陳長生在道廟裡長大,哪裡見過世家老宅裡的這些險惡,不由微怔。

  「這半年棠兒在祠堂為父親頌經祈福,我又急著給大爺治病,對下人難免疏了管教,驚擾了陛下,實是不敬。」

  唐夫人帶著歉意說道,請他去了隔廂的書房裡暫歇。

  書房裡很安靜,聽不到遠處傳來的那些毫無真情實意的哭聲。

  除了唐夫人和他,只有南客跟了進來。

  沒有外人在場,唐夫人終於流露出了真實的情緒,眼睛微紅說道:「感謝教宗陛下的恩德,還請陛下救大爺一命,這唐家的產業盡可以讓給二房,我只想大爺能活著,棠兒能夠被放出來。」

  陳長生說道:「您放心,一切都以大爺和唐棠的安危為重。」

  唐夫人看著他的眼神確認是真話,才真的放下心來,說道:「今日或者還要借陛下如海神威。」

  陳長生明白她的意思,說道:「夫人但用無妨。」

  ……

  ……

  回到道殿的時候,時間已經近暮,夕陽照在汶水上,陳長生再次來到水畔。

  後園草地已經修復如新,完全看不出來昨夜那場暗殺的痕跡。

  桉琳大主教,關飛白等人緊緊跟在他身邊,再也不願意昨夜那樣的情況再次出現。

  沒有過多長時間,凌海之王回來了,也帶回了最新的消息。

  唐夫人以衝撞教宗陛下的名義,直接杖死了三名二等管事和十餘名家丁,逐走了七八個婆子。

  行刑的時候,凌海之王就站在旁邊,什麼話都沒有說,於是沒有誰敢說話。

  那名唐家老宅管事的臉色難看到了極點,最終還是保持了沉默。

  聽完唐家長房發生的這些事情,關飛白覺得很是鬱悶。

  他和苟寒食等大多數離山劍宗弟子一樣,都是貧寒出身,對除了大師兄之外的所有世家子弟都有些天然的牴觸心理,所以當初在京都青藤宴上,看見唐三十六的作派便不喜。

  他沒有想到,寒門有寒門的苦,世家也有世家的苦,而且相對而言更加黑暗,親人之間更加冷酷無情。試想如果唐家大爺真的病死,唐三十六被囚祠堂,唐夫人這個寡母以後的日子該多麼難熬?

  「得想辦法快些把那個傢伙弄出來。」他看著陳長生說道。

  陳長生想的更多一些。

  除了把唐三十六從祠堂裡救出來,還有唐家大爺的病也已經有了眉目。

  只不過要解決這兩件事情,終究還是要看唐家的態度。

  他對汶水主教說道:「安排一下,我明天要見唐老太爺。」

本帖最後由 1月23 於 2016-5-6 21:04 編輯

1月23 發表於 2016-5-7 21:33
第六卷 西風烈 第十四章 那一代老人   

  就像天海家從來都不能夠代表天海聖后,在陳長生看來,唐家二爺當然也不能代表唐家。

  如果他想要弄清楚唐家的態度,便必須親自見唐老太爺一面。

  主教難得地流露出為難的情緒,說道:「按道理,他確實應該來拜訪您,可是唐老太爺從來不見外客,除非他想見誰,聖后娘娘當年派莫雨親自來汶水想宣他進京,老太爺……連聖旨都沒接。」

  陳長生說道:「你誤會了,我是說明天去老宅拜見唐老太爺。」

  主教很是吃驚,心想您是教宗陛下,就算從唐家少爺處論是晚輩,也沒道理主動去老宅,這豈不是失了身份?

  凌海之王的臉色也有些難看,準備出言阻止。

  陳長生沒有給他們機會,說道:「把話傳過去,我等回音。」

  這時候人們才隱約明白,教宗陛下是想要通過此事,判斷些什麼。

  主教領命而去,沒有過多長時間,唐家老宅便回了話。

  正如眾人預料的那樣,唐老太爺沒有同意。

  老宅那邊給出的理由是——偶感風寒。

  誰都知道,像唐老太爺這樣的大人物,怎麼會染上風寒,這自然是藉口。

  當然,唐家老宅肯給出這個藉口,已經算是給了教宗陛下很大的面子。

  換作別人,哪怕是像無窮碧或者相王這樣的所謂大人物,唐老太爺說不見就是不見,哪裡需要什麼理由。

  但陳長生並不認為唐老太爺是給自己面子。

  他在河邊靜靜地思考了很長時間,然後笑了起來。

  晚霞塗滿了天空,也照亮了他依然年輕的臉,笑容很是乾淨,令人可喜。

  他這時候的心情真的很好。

  在阪崖馬場的時候,他確定要來汶水,從那一天開始,他就一直在擔心一件事情。

  他擔心唐老太爺心意已定,他擔心唐二爺做的這些事情是唐家的集體意志。

  現在看來,他不需要擔心這件事情了。

  因為唐老太爺不敢見他。

  ……

  ……

  當初在國教學院裡陳長生對林老公公說過,後來對教宗師叔也說過,他的師父商行舟不敢見他。他所說的不敢,並不是說師父畏懼他,或者說怯於面對他,而是指商行舟不願意看到他,從而必須面對不想面對的一些問題。

  他今天認為唐老太爺不敢見自己,也是相似的意思,並不意味著唐老太爺不敢面對他,而是因為唐老太爺不想面對他的一些問題,不願意被他說服,而這恰恰說明唐老太爺自己也清楚有被陳長生說服的可能。

  「準備一下,明天你們隨我一起去老宅。」

  陳長生看著眾人說道,又對關飛白說道:「你受了傷,留在道殿裡。」

  眾人很不理解,心想唐家老宅不是已經拒絕了請求,老太爺不肯見你,難道還能硬闖不成?

  「老太爺偶感風寒,所以不便見客,哪怕我是教宗,也不方便。」

  陳長生說道:「但剛好我也是一名醫生。」

  ……

  ……

  教宗陛下也沒辦法硬闖唐家老宅,現在多了一個醫生的身份,難道就能有所不同?

  就算這位醫生最擅長醫治風寒,那又如何?終究還是要先行知會才行。當天夜裡,道殿便把教宗陛下明日準備去看望唐老太爺的意思再次傳給了唐家老宅,並且明確說了教宗陛下非常關切老太爺的身體。

  第二天清晨,陳長生等人在國教騎兵與教士們的護送下,離開了道殿。

  直到教宗神輦出現在汶水城那條直街上時,唐家老宅依然沒有確認的消息傳來。

  陳長生沒有再做任何等待,吩咐輦駕繼續前行。

  昨天他去莊園看望了唐家的長房大爺,今天則是要去老宅看望醫治老太爺,他帶著國教準備好的無數珍稀藥材,更帶著無數的善意,難道唐家會因此而憤怒,把通往老宅的道路封死?

  像這般沒道理的事情,不是這種千世之家能夠做得出來的事情。

  無論唐家裡的很多人怎樣不想他去老宅,不想他與唐老太爺相見,此刻也只能眼睜睜看著教宗的神輦緩緩行過長街,經過那片黑檐白牆的祠堂,離老宅越來越近,而沒有任何辦法。

  唐家祠堂的門緊閉著,被關在裡面的那個傢伙此時在做什麼?

  陳長生沒有看祠堂的門一眼,卻自然會想著這些事,然後他想起來,這時候天時尚早,以那個傢伙憊懶的性情,只怕這時候還在睡覺,根本不知道自己和折袖正從他的門前經過。

  到唐家老宅的時候,會不會也只能看到緊閉的大門?

  這是凌海之王等人現在最擔心的事情,看起來似乎也是極有可能發生的畫面。

  陳長生不擔心會吃閉門羹。

  誰都不理解,既然唐老太爺不願意見他,為何他會顯得如此自信。

  想來收到消息的唐老太爺,也會對此很好奇。

  ……

  ……

  唐家老宅在汶水城的最南邊,從道殿過去距離很遠,要走很長一段時間。

  城門早就已經關閉了,更準確地說應該是昨夜城門關閉之後,便再也沒有開啟過,雖然早就已經過了那個時間。

  除了國教的車輦與騎兵,街上再也看不到任何人,唐家沒有派管事前來,連個指引都沒有。

  長街寂靜無聲,只能聽到戰馬從容的蹄聲以及車輪碾壓青石的聲音。

  有陣風從街後的河面上吹來,拂出了一張舊紙,看那張紙上滿是凝著的油跡,可能是包肉的紙。

  一隻黑狗從側巷裡跑了出來,低頭嗅了嗅那張紙,沒有什麼興趣,轉身離開。

  陳長生注意到那隻黑狗已有老態,但依然皮毛光滑,養的極好,頸間有只項圈,明顯是家養的。

  「在汶水城裡沒有看見過野狗。」

  他想到這點,覺得有些奇怪。

  按道理來說,像汶水城這般富庶的地方,野狗在這裡應該活的很舒服才是。

  難道得因為他的到來,汶水城把所有的野狗全部趕跑了?

  凌海之王想起多年前第一次來到汶水城時產生的相同疑問,說道:「這裡沒有野狗。」

  陳長生問道:「為何?」

  凌海之王說道:「或者被收回家中養著,或者被殺掉,或者被吃掉,總之,沒有野狗。」

  這句話聽著是很平實的敘說,又似乎隱藏著很多深意,讓聽到的人莫名覺得有些寒冷。

  陳長生心想從某種意義上來說,唐老太爺和他的師父商行舟真是很相似的兩個人。

  ……

  ……

  那一代人都很像。

  是的,三年前天機老人死了,教宗死了,今年魔君也終於死了。

  除了雲遊不知何處的王之策,那代人裡便只剩下了商行舟與唐老太爺。

  那一代是哪一代?

  是經歷過當年萬里焦土、民不聊生、魔族入侵、洛陽被圍,生死存亡只在數日之間的那一代人。

  正是因為經歷過那麼多苦痛與悲壯,承受過現在的人類無法想像的壓力,所以那些人意志無比堅毅,如孤峰頂的堅岩,如生在岩石裡的青松,無論面對如何悽慘甚至絕望的境遇都不會放棄,依然沉著面對,始終懷抱理想。

  同樣是因為他們經歷過太多,見過太多殘酷而黑暗的歷史,所以他們毫無意外地成為了最堅定的現實主義者、最冷酷的的權謀家,陰險的手段與廣博的胸懷還有遠大的目標在他們日漸衰老的身軀裡和諧相處、毫不衝突。

  最後,他們成為了世界上最值得尊敬、需要被敬畏,令所有生命都畏懼的老人。

  今天陳長生要見的唐老太爺,便是這樣的人。

  ……

  ……

  唐家老宅在城南,與世人想像不同,老宅的面積並不是那般大,遠不如長房與二房那兩片莊園,而且不在汶水邊,依著一座有些低矮的山丘而建,看著有些普通,沒有任何出奇之處。

  陳長生等從道殿一路行來,始終沒有看見人影,到這裡終於看到了人。

  昨日在莊園裡見過的那位老宅管事,神態謙卑地站在街邊,在他的身後則站著還一位老者。

  那位老者眼神淡漠,有如秋日的天空,神情漠然,氣息斂而不發。

  看著那名老者,折袖的眼眸深處驟然生出一抹腥紅,南客的手鬆開了陳長生的衣袖。

  做為場間對危險感知最敏銳的兩個人,折袖和南客第一時間感覺到了這名老者的可怕程度。

  凌海之王的臉色也變得異常凝重,沉聲說道:「半步神聖!」

  如果不是苔所裡有畫像,他甚至會以為這位老者便是教宗要見的唐老太爺。

  這位老者的境界著實有些深不可測。

  陳長生等人並不知道,這位是唐家碩果僅存的三名老供奉之一,當年天書陵之變,在那般重要的時刻,這位老供奉一直隨在唐家二爺身邊,可以想見他在唐家的地位和實力。

  然而,這位境界已經半步神聖的的老供奉,今天在唐家老宅只是位引路者。

  汶水唐家的隱藏實力到底有多深?

  到了此刻,凌海之王才發現,世人對唐家的想像哪怕再如何誇張,似乎都依然不及事實那般驚人。

  他生出很多警惕,很擔心陳長生此行的安全。

  然而,無論是他還是折袖、南客都沒能跟著陳長生走進唐家老宅。

  因為那位老供奉面無表情地看了他一眼。

  然後,陳長生搖了搖頭。

本帖最後由 1月23 於 2016-5-7 21:46 編輯

1月23 發表於 2016-5-7 21:33
第六卷 西風烈 第十五章 老宅古井,鹹菜清粥   

  迎面是一道很簡陋的木門。

  但門上的石檐卻修的極為講究,而且誇張,甚至要比門本身的高度還要高,從上到下排著無數道匾。

  陳長生擡頭望去,隱約看到了很多眼熟的落款。

  那些落款屬於歷代皇帝陛下以及歷代教宗。

  有周朝的皇帝,有前朝的皇帝,還有更久遠的、他只在書裡讀過的皇帝陛下的名諱。

  那些教宗的名諱他更熟悉,發現最下面的那位教宗陛下,正是自己的師祖。

  排在最下方的那位皇帝陛下是太宗皇帝。

  沒有天海聖后,也沒有前代教宗。

  很明顯,在唐家老宅裡那位老人逝去之前,做為同代人的前代教宗以及他不喜歡的天海聖后尚無資格留下印跡。

  那位唐家老供奉站在一旁,沒有什麼神情變化,也沒有催促的意思。

  對唐家的這些老人們來說,這樣的場景在過去的無數年裡,已經發生過無數次。

  這便是唐家真正的底蘊,因為這些都是看得見的歷史,無比真實,甚至顯得有些真切。

  天空裡忽然落下雪來,雪勢並不大,在老宅四周飄舞著。

  陳長生不知從哪裡拿出一把舊傘撐開,向院子裡走去。

  看著那把舊傘,那位唐家老供奉的神情終於發生了些變化,眼睛微眯,卻看不出到底在想什麼。

  老宅的正門很簡單,正院也同樣如此,平整的青石鋪在地面,被無數年的風雨洗過,被無數人的腳踩過,光滑的彷彿鏡子一般,當你走在上面時,很難不聯想到當年太宗皇帝也在相同的地方走過,你此時踩著的那塊青石周獨夫可能也踩過,你看到的那口老井,或者王之策也喝過裡面的水,那蘇離當年走進小院時,有沒有打傘呢?

  唐家老供奉停在了院門處。

  陳長生撐著舊傘走上石階,來到屋前,望向裡面。

  屋裏屋外隔著一道高高的門檻。

  他站在檻外。

  老人在檻內。

  事實上,那人頭髮已然全白,但看著其實並不老。

  只不過他的眼神彷彿院裡的老井,似乎世間任何事情都無法掀起波瀾。

  這便是唐老太爺嗎?

  ……

  ……

  千年來,整個大陸最神秘的當然是魔族軍師黑袍。

  對很多人來說,汶水城裡的唐老太爺也同樣神秘。

  世人只知道唐老太爺是大陸最有錢的人,即便天機老人在世時,也遠遠不如他。

  世人也知道唐老太爺是大陸最有權勢的人之一,即便是天海聖後拿他也沒有什麼辦法。

  世人還知道唐老太爺是大陸最長壽的人,遠在太祖皇帝年間,便已經有人見過他。

  但沒有人知道,唐老太爺到底有多少錢,到底掌握著多麼可怕的力量,以及到底多少歲了?

  而且直到今天,也沒有人知道唐老太爺的真實境界實力到底如何。

  當年天機閣都沒能查到,當然,就算查到了也不敢說。

  當上家主之後,唐老太爺便再也沒有與人交過手,至今已有數百年。

  有人分析,唐老太爺必然早就已經踏入神聖領域,只不過不在意也不需要俗世浮名,故而世人不知。不然,他憑什麼撐得起汶水城頭頂這片天,憑什麼與聖人分庭抗禮,八方風雨裡的大多數遇著他都要執晚輩禮?

  當然也有很多人反對這種看法,認為唐家是靠著難以想像的財富與根深脈遠的勢力才能在大陸上擁有如此超然的地位,而唐老太爺只不過擅於治家罷了,並不像人們想像的那般強大。

  無論是哪種猜想,終究都是猜想,而且看起來,永遠都不會得到證明。

  依然沒有人知道唐老太爺究竟是個什麼樣的人。

  除了汶水城裡的一些老人和唐家老宅的少數後人,甚至沒有人知道唐老太爺的模樣。

  在京都國教學院的時候,陳長生曾經聽唐三十六說過很多次唐老太爺,在唐三十六的敘述裡,他的祖父是一個慈祥的、有趣的、喜歡把獨孫抱在膝頭給他講過去的故事的老頭兒。

  魔族的月亮在棉花般的雲朵裡穿行,風兒吹動船帆在夜裡看著就像星星連成繩索。

  風景時刻在變,人自然也有很多面,而且也會變。

  唐三十六眼裡的祖父自然不可能是真正的唐老太爺,或者說不可能是全部的唐老太爺。

  更何況,現在的唐老太爺又有了一個孫子。

  ……

  ……

  幾年前陳長生去漢秋城的時候,曾經路過汶水,唐老太爺送了他一份禮物,但沒有見他。

  今天是他第一次看見唐老太爺,即便是他,難免也有些緊張。

  但他沒有表現出來。

  他平靜地把舊傘上的雪花抖掉,把舊傘收好擱在牆壁上,然後跨過門檻,走進了屋子。

  無論動作還是神情,他都非常自然,就像是回家一樣。

  唐老太爺更自然,因為這裡本來就是他的家。

  唐老太爺在吃稀飯,吃的很香,能夠清楚地聽到聲音。

  桌上除了粥盆,還擺著幾碟小菜,看著都很普通。

  沒過多長時間,唐老太爺把碗裡的粥喝光了,拿起毛巾擦了擦嘴,對他說道:「有句俗話,叫老太爺喝稀飯,無恥下流,我最近比較注意保養,就是不想應了這句話。」

  陳長生怔了片刻才聽明白這句話的意思。

  他看了眼盆中剩著的白粥,想了想說道:「如果想要固齒,不能吃太硬,但頓頓食粥也不妥。」

  唐老太爺把手巾擱回桌上,說道:「又不嫌命長,怎麼會天天喝稀飯?這只是早飯。」

  陳長生沒有順著這句話接,說道:「為養生計,早飯熬些小米粥或燕麥是極好的,稻米反而容易傷胃。」

  唐老太爺看了他兩眼,問道:「你很擅長這些?」

  陳長生神情平靜說道:「我的醫術可能還不如師父,但養生方面他不如我。」

  唐老太爺看著他說道:「既然自承醫術不如你師父,為何要來見我,還要說給我治風寒?」

  陳長生說道:「治病救人是醫者應該做的事情,而且我是教宗,更應該做。」

  唐老太爺神情不變,說道:「你覺得你師父沒資格治病救人?」

  陳長生同樣神情不變,說道:「名不正則言不順,言不順則事難成。」

  這句話很有意思,如果讓相王等人聽著這句話,應該會品味更長時間,試圖品出更多的意思。

本帖最後由 1月23 於 2016-5-7 22:09 編輯

1月23 發表於 2016-5-8 17:33
第六卷 西風烈 第十六章 杯茶   

  唐老太爺看著他的眼睛說道:「哪怕他教出一個皇帝,一個教宗,也依然沒有資格?」

  陳長生平靜說道:「既然一個做了皇帝,一個做了教宗,何不讓他們自己去做。」

  雛鷹已然離巢開始學著飛行,小樹苗已然茁壯不再怕風吹雨打,那麼便應該讓它們自由成長。

  如此才能成為雄鷹翱翔天際,才能參天而起,得到更多的雨露陽光。

  「西寧鎮那間舊廟,所有的書都給了我,別的都留給了師兄,家業再大,終究也要傳給後輩的。」

  陳長生繼續說道:「更何況這是天下,並不是師父他一個人的家。」

  唐老太爺沒有說話。

  那位老宅管事不知道從什麼地方走了過來,用最快的速度把桌上的碗盤收走,沒有發出任何聲音。

  稍後桌上多了一個茶壺,兩個杯子,但壺中的茶沒有倒進杯子裡。

  陳長生對唐老太爺正式行禮,以晚輩的身份,然後不待回應便自己走到桌邊坐下。

  他舉起茶壺把唐老太爺面前的杯中倒滿,再把自己面前的茶杯倒滿。

  他感覺彷彿回到了當年,回到了百草園裡的那張石桌旁,最後的緊張也隨之消失,真正的平靜下來。

  唐老太爺清楚地感知到他的心境變化,露出一抹欣賞的神色。

  「家天下這種詞我也不喜歡。」他對陳長生說道:「但你覺得自己現在有資格,有能力治天下?」

  治是治病,也是治理。

  陳長生說道:「我相信師兄有這個能力,至於我也在學習。」

  唐老太次沉默了很長時間,忽然說道:「你走進老宅時,最初的感覺是什麼?」

  陳長生很認真地想了想,說道:「比想像中普通,即便是門上那些匾額,感覺也很刻意,刻意顯得普通。」

  對普通的家族來說,哪怕是對那些名門正宗來說,唐家老宅門上那些匾額,都是無上的榮耀。但對唐家來說,這些榮耀顯得有些刻意,因為唐家不需要這些,這些反而會沖淡唐家的神秘感,用陳長生的話來說,就是顯得普通。

  唐老太爺說道:「因為老宅本來就是很普通的一個院子,之所以不普通,是因為唐家的歷代家主都住在這裡。」

  陳長生明白了老太爺的意思。

  很多人以為唐老太爺的神秘是因為他從來沒有與人交過手,因為唐家太可怕,根本沒有人敢對他有絲毫不敬,他的真實境界可能並不像傳說中那般可怕。

  今天唐老太爺對陳長生說的這番話卻很明確。

  唐家之所以如此可怕,就是因為唐家的歷代家主都很強大,包括老太爺自己。

  陳長生說道:「但您願意在老宅見我,說明您至少願意聽我說幾句話。」

  唐老太爺說道:「我已經很多年沒有見過外人了,你是我這些年來在老宅見過的第五個外人。」

  陳長生知道這五個人裡必然有蘇離和王破,只是不知道當年莫雨來汶水的時候有沒有見到唐老太爺,如果沒有的話,那還有兩個人是誰?

  「徐有容。」唐老太爺說道:「我與她的關係不錯,今天我願意見你,很大程度上是因為我很好奇,她喜歡的人究竟是什麼樣子。」

  這一次陳長生真的吃驚了,他昨夜才知道徐有容閉死關之前曾經專門來汶水替唐家長房大爺看過病,沒有想到她與唐家之間還有這層關係,不解想著雖說徐有容是南方聖女,有足夠的身份與唐老太爺對話,但雙方之間差著無數歲月,完全找不到任何相通之處,為何老太爺會說與她關係不錯?

  唐老太爺說道:「世間有無數種關係,友情親情同袍之情商道盟友……這些關係各有各的不便,各有各的糾結,每多虛偽或者退讓,唯有一種關係最為真實簡單,能夠清楚地看到對方的想法,而不需要太費腦子。」

  陳長生請教道:「有何關係?」

  唐老太爺放下茶杯,輕輕敲打了兩下桌面,說道:「牌友。」

  陳長生怔了很長時間。

  他才注意到唐老太爺身前這張桌子並不是普通的餐桌,桌形四方,由最名貴堅硬的鐵梨木製成,桌面極其光滑,但如果仔細觀察能夠看到上面留著很多細密的紋路,可以想像應該是被一些偏硬的事物經年累月磨出來的。然後他發現桌子的四邊原來各隱著一個扁狀的小匣子,這是用來放銀票和銅錢的?

  原來這是一張牌桌。

  唐老太爺在這張桌上不知道打了幾百年的牌,不知道換了多少牌友。

  也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他有了一個新牌友。

  那是一個來自南溪齋的小姑娘。

  「有容喜歡玩牌?」陳長生覺得有些難以想像。

  「不止喜歡,而且玩的特別好,連我都算不過她,我好些次都動了心思,是不是要把破兒喚回來。」

  唐老太爺的眼神就像院裡的那口老井,平靜無波卻深不見底:「但明顯你不喜歡玩牌,更不擅長玩牌,既然如此,我建議你從一開始就不要上桌。」

  說完這句話,他端起茶杯,也未理會茶水燙或是涼,緩緩飲了。

  端茶便是送客,把杯中茶都飲了一半,客人應該知難而退。

  陳長生不這樣想。

  他通讀道藏,知天文地理、無數劍法,就是不知難字如何寫。

  他看著唐老太爺說道:「您可能真的不知道,我想要說些什麼。」

  唐老太爺不再說話。

  任狂風呼嘯,古井底怎會起波?

  唐老太爺不想聽,誰又能逼著他聽?

  「您喝了我的茶。」陳長生說道。

  唐老太爺說道:「那又如何?而且這是我的茶。」

  陳長生說道:「在西寧舊廟的時候,煮茶分茶都是師兄在做,這些年來,我只給一個人倒過茶。」

  唐老太爺有些感興趣,問道:「誰?」

  陳長生想著百草園裡的那幾個夜晚,心情有些複雜,說道:「聖后娘娘。」

本帖最後由 1月23 於 2016-5-8 17:37 編輯

1月23 發表於 2016-5-8 23:57
第六卷 西風烈 第十七章 立雪   

  整個大陸都知道,就算是天海聖后,當年對唐老太爺也還是頗尊重。

  陳長生從唐三十六那裡知道的更清楚,唐老太爺在老宅裡天天罵天海家,但很少會涉及娘娘本人。

  天海聖后下旨召唐老太爺進京,唐老太爺不接旨,看似強硬,也從側面說明了些問題。

  唐老太爺不喜歡天海聖后,在他眼裡她就是個妖后。

  可是天海聖后一直讓他很忌憚,甚至在某些方面讓他感到佩服。

  陳長生說道:「我想用這杯茶,換您聽我說兩句話。」

  如果一開始的時候,他進入老宅,便自顧自把那兩句話說出來,自然也能讓唐老太爺聽見。

  但聽見不代表能聽得進去。

  他想要唐老太爺認真地聽自己這兩句話,必須要聽進去。

  聽進耳朵裡,聽進心裡。

  唐老太爺依然沒有說話,或者這代表了默允。

  「唐家大爺不是生病,而是中毒。」

  這是陳長生說的第一句話。

  唐老太爺神情不變,就像是沒有聽到。

  「唐家二爺與魔族有勾結。」

  這是陳長生說的第二句話。

  唐老太爺微微眯眼,然後很緩慢地把茶杯擱回到桌面。

  他看著陳長生,聲音裡沒有任何情緒:「教宗陛下的劍果然鋒利,軌跡也很清楚,但你今天就不該出劍。」

  這兩句話確實就是劍。

  這是陳長生準備了很長時間的兩記慧劍。

  這是他從蘇離處學得的劍法。

  唐老太爺與蘇離相識多年,關係密切,又怎會識不破?

  於是,教宗陛下這四個字第一次從老太爺的嘴裡說了出來。

  從這一刻開始,再沒有什麼長輩與晚輩、清粥與小茶、斟茶飲茶、牌友故交。

  「我不是主動出劍,而是被動防禦。」

  陳長生沒有因為唐老太爺的態度變化而如何,平靜說道:「雪嶺那夜,是唐家先出的劍,後來在漢秋城,還有昨夜都有人想要殺我,既然如此,我沒有不應的道理。」

  唐老太爺很簡潔地說了兩個字:「證據。」

  就算陳長生是教宗,沒有證據也不能隨意指責唐家什麼。

  這裡是唐家老宅,不是松山軍府,他的對手不是朝廷裡的那些王爺與神將,而是唐老太爺。

  「我沒有證據。」陳長生不等唐老太爺表態,繼續說道:「除了魔君的一句話,我沒有任何證據,而魔君的話當然有可能是挑撥離間,但是我有證人,魔族公主南客,她現在有些痴呆,更不會說謊。」

  唐老太爺的眼睛眯的更加厲害,不像老狐狸,而像是山裡被風吹雨打多年、風化的很厲害的片狀頁巖。

  「那麼教宗陛下想要我答應你什麼呢?」

  「我需要一個時辰。」

  「時間都是屬於自己的。」

  「我需要的是汶水城的一個時辰。」

  陳長生看著唐老太爺說道:「我會在一個時辰裡把長生宗那個怪物找出來,而他就是證據。」

  什麼叫做汶水城的一個時辰?他沒有說透,但意思很清楚,在這一個時辰裡,他希望唐家能夠把汶水城的控制權交給國教方面,當國教方面進行搜索甚至追殺的時候,唐家不能插手。

  毫無疑問,這是很異想天開甚至很荒唐的想法。

     無數年來,不管是太宗皇帝陛下還是天海聖后,都從來沒有真正地控制過汶水城。

  現在陳長生卻想做到這件事情,哪怕只是極短暫的一個時辰,也絕對不可能被唐家接受。

  談判的結局,從一開始的時候似乎就已經注定了。

  但陳長生依然提了出來,因為他希望那位前輩已經改變了唐老太爺的一些想法。

  遺憾的是,他希望看到的事情並沒有發生。

  「三天前他就坐在你現在的位置,和你說了意思大概相同的話,我沒有同意。」

  唐老太爺看著他面無表情說道:「除非教宗陛下你能勸他改了姓氏,不然此事沒有任何討論的必要。」

  陳長生沉默片刻後說道:「哪怕您明明知道唐家內部有問題,明明知道證據就在汶水城裡?」

  「你覺得我在乎這些?教宗陛下,你還太年輕,不知道我們這些老人見過多少陰暗甚至黑暗的事情,我不想相信,就不會相信,如果你要改變我的主意,就要拿出相應的代價。」

  唐老太爺看了門外的那把舊傘一眼,說道:「只是讓我懷舊那是遠遠不夠的。」

  陳長生沉默了會兒,說道:「我希望您能夠再考慮一下。」

  唐老太爺說道:「我已經做了決定。」

  陳長生說道:「您不用著急,我可以等。」

  唐老太爺說道:「我不喜歡自己的宅子裡有外人在。」

  陳長生說道:「我可以在老宅外面等。」

  唐老太爺說道:「請便。」

  陳長生起身向屋外走去,跨過門檻,拿起那把舊傘,走進院中。

  與唐老太爺談話的這段時間裡,雪落的越來越大,青石地上積了厚厚的一層,踩上去有些鬆軟,很舒服。

  陳長生撐起舊傘,在那位老供奉的帶領下,走出了老宅。

  凌海之王等人迎了上來。

  陳長生搖了搖頭。

  凌海之王等人的神情沒有什麼變化,因為事先他們便已經想到,唐老太爺不可能答應那個要求。

  教宗陛下的那個要求,雖然從道理上來說,確實是直接掀開黑幕,找出主使者的最好辦法,但是……

  如果主使者就是唐老太爺怎麼辦?就算不是,汶水城就是唐家,唐家就是唐老太爺,教宗陛下想要掀開汶水城上的重重幕布,豈不是等於想要掀起唐老太爺的衣衫往裡面看個究竟?唐老太爺怎麼可能答應。

  凌海之王等人準備把陳長生迎回輦上,回道殿再做商議。

  陳長生再次搖了搖頭,轉身朝向唐家老宅,就這樣站在了雪地裡。

  無數雙目光落在他的身上,先是疑惑不解,然後迅速轉為震驚。

  教宗陛下準備就這麼站在雪中,等著唐老太爺改變心意嗎?

  ……

  ……

   (這兩章的章節名加在一起不就成了杯雪?都差不多忘光內容了,什麼時候重看一遍。)   


本帖最後由 1月23 於 2016-5-9 00:04 編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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