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三章 東行使(二)
1682年3月26日,原定於今天在財政部大樓稅務署會議室內會面的黃漢華、趙初彥等人,不得不臨時宣佈推遲會面,原因是稅務署內有緊急公務需要處理,黃漢華不克分身,因此便將會面的日期向後挪了三天,趙初彥也同意了。
而在稅務署因為內部原因推遲會面的這段時間內,朝鮮人則被東岸外交官員的陪同下,參觀了位於首都近郊的大魚河幹部進修學校。對於這所培養了諸多基層幹部的專門學校,朝鮮人還是頗有興趣的,不過在參觀了一圈並旁聽了一節課之後,趙初彥便失去了興趣。因為在他看來,這種課程培養出來的只是「術」,即教人們怎麼做官的,小道爾!像四書五經之類的煌煌大道,反而只是作為課外讀物修身養性之用,這何其之謬也!更別說,這些學生的化水平普遍不高,甚至只能說是粗通墨,寫的字也不好看,他們其他許多甚至還是低賤的軍漢也能堂而皇之地坐在首都的學校裡,簡直是有辱斯!
旁聽課程結束時,朝鮮使團給旁聽教室內的約二十名東岸學生贈送了禮物,主要是一些摺扇、筆墨、朝鮮帽子等等。許是因為很少見到這種異國禮物的緣故,這些學生們在等朝鮮人講完話後,立刻一擁而,將這些禮物瓜分乾淨了。這個場景令朝鮮人有些驚訝,趙初彥甚至起了「所謂日日勸講而所教者何事」的感慨,認為這是東岸人不敬名教、不遵儒家、不習經典的後果,全然不考慮這些人多是退伍軍人或在基層打熬多年的公務員,化水平本不高,朝鮮人要是遇到同樣的場面,怕是不等東岸人講話結束蜂擁而將東西搶完了。當然趙初彥怎麼想、怎麼看是他自己的事,東岸人也沒必要去改變人家的看法,只要帶著他們多走走、多看看,相信朝鮮人即便再不屑,面對氣象迥異、發展快速的東岸社會,只要他們不是石頭人,總會有所觸動的。
當然了,起課程結束後東岸進修幹部們分禮物時的場景相,朝鮮人似乎對課程所學的內容更加不屑乃至憤恨。其直接導火索是東岸教師程朱理學對儒家化圈思想的束縛進行了重點批判,對於明後期李贄等人帶有人主義的藝復興思想進行了讚揚,並對其最終沒能掀翻壓抑思想、人***望的程朱理學表示遺憾,這無疑是碰到了朝鮮人逆鱗了。
趙初彥不好當場發作,不過也是臉色難看,私下裡跟自己的副使、隨員們連連搖頭,輕聲感嘆:「邪說盛行,孔孟程朱之道蒙塵失色。此乃偽學,行當毀撤,必不能久存於天地間,諸位斷不可習之!」
其副使更是一個頑固不化的人當然這是在東岸人看來頑固不化,但在漢陽城,其已經頗是能接受新思想了,只不過初次遇到這種觸及靈魂深處的挑戰,自我反應便是下意識地保護著趙初彥的話低聲批判道:「邪說橫流,禽獸逼人,聖人道統將至於滅絕,國家將至於淪亡。這東朝與韃虜何異,竟敢自稱華夏,可笑,可笑,可笑至極!」
在結束了這次有些新同時也有些惱怒的幹部進修學校課程旁聽之後,當天晚,校方也特地去城知名酒店訂了一桌餐,打算好好招待這些來自朝鮮的客人。而在大夥一起乘坐舒適、寬敞的東岸四輪馬車前去的路,趙初彥也悄悄掀開了車窗的簾子,打量起了外面的精緻。
這個時候,已經是華燈初的時節了,穿著制服的點燈人一一查看街道兩邊的煤氣燈,並將其點燃。明亮的燈光將石板街道照得有些發白,馬車行駛得又快又穩,路邊不時還駛過一列滿載下班的工人和政府僱員的馬拉軌道車,這一切都令趙初彥感到頗為新。
他的兩個僕人這會也跟著坐在旁邊,看著街道外的景色,本來興奮地想竊竊私語的,不過一看自家老爺的臉色不是很好,於是便明智地閉嘴了。其實,在趙正大、趙光明這裡不得不提一下,朝鮮普通人原本是沒有姓氏的,但這些年在東岸人的影響下,一些相對開明的兩班貴族也開始允許普通人有姓氏,如趙初彥給自己的這兩位貼身僕人賜姓趙這等沒怎麼讀過聖賢書的人看來,這東朝國當真是什麼都好,住得舒適、吃得美味、行得快捷、衣服耐用,而且最關鍵的是,這裡似乎沒有嚴格的階級等級劃分,即便是普通人也可以經商、從軍以及擔任政府公職,這一點對他倆而言當真是在夢一樣。
此時的朝鮮王國,基本已經形成了嚴格的等級制度,兩班、人、平民、賤民劃分得清清楚楚,什麼階級的人可以幹什麼工作,能夠做到什麼程度,能夠擁有怎樣的社會地位及財富,基本都是有約定俗成的規矩的。說起來,這也是一種另類的種姓制度了,不過印度人要好一些,蓋因平民、賤民在立下大功的情況下,也是可以提升階級的,印度卻很難。不過不管怎樣,朝鮮王國這種保守的封建社會形態,似趙正大、趙光明這類奴婢出身的人是沒有任何人格及尊嚴可言的,朝不保夕說的是他們,哪像東岸社會這般明面沒有任何血統、身份的歧視。
前兩天他們也跟隨老爺租了輛馬車,走得遠了一些,到郊外鄉村地區看了看。結果所看到的景象令他們非常吃驚,東岸的農民都住在質地不錯的磚房內,且房屋頗為寬敞、明亮。這樣一套磚房宅院放在朝鮮的話,非得是平民的富農或人才能擁有,一般人哪敢想像。可在這東朝國,確是最底層的普通人也能有了,而且不光有宅子,還有牲畜棚,棚裡的小牛犢長得非常健壯,讓人看了更是目瞪口呆。
趙正大當時被主子命令去數了數,結果發現全村幾乎家家戶戶都有大牲畜,以牛居多,間或也有不少馬、驢、騾子,數量總在8-10頭的樣子。這樣的水平,在朝鮮也是不多見的,總得是一些較富裕的農戶或有著一官半職或技藝在身的人階層裡才可以見到,但也不是每個人都有,因此這十分可怕了。東朝國富甲一方,倒也不是虛言!認識到了這一點,趙初彥的臉色當時頗有些不自然。
不過,東岸普通農民的富裕也只是讓趙氏主僕不自然了一下,但聞訊而來的東岸村長的介紹在氣量狹小的朝鮮人看來,簡直是吹噓之下,得知東岸人晚睡覺甚至不用關門後,趙初彥的臉簡直是氣成了豬肝色,內心裡已經將這個村長的話批成了妄語:不習經典、不讀詩書,不經聖人教化,人皆善逐利,喜銅臭,如何能做到路不拾遺、夜不閉戶?趙初彥是萬萬不願承認這一點的,因為一旦承認了這點,意味著東岸人的「教化」起了作用,使得普通百姓的覺悟也提高了,這樣反過來推論,豈不是東岸人所學習、所追求的東西是正確的,而朝鮮人所堅持的儒家經典是錯誤的麼?這怎麼可能!怎麼可以!因此趙初彥認定這個村長在吹牛皮,雖然他沒有意識到自己的內心已經產生了那麼一絲懷疑。
馬車很快駛過了燈火輝煌的街道,然後拐進了一個相對熱鬧的院子內,已經先期趕來這邊訂餐的東岸外交人員已經等候多時了。到了這個地方,趙初彥也不好再說什麼讓大家都不高興的話了,而是言笑晏晏地和幾個陪伴多日相熟的東岸外交官員打招呼,並難得大氣地表示今晚這頓由他出錢,這當然是被東岸人婉拒了。
晚的宴會倒麼給趙初彥及幾位佐二官員太大的衝擊,畢竟他們在朝鮮王國也是兩班貴族,山珍海味吃得也多了,對東岸人弄的一些菜色也不以為意。充其量覺得他們果然豪富,菜餚裡金貴的香料、蔗糖等調味品放得較多罷了,但這點確實在他們的理解之內。
宴會唯一給他們帶來衝擊感的仍然是明亮的煤氣燈。東岸煤氣公司研發的這種照明系統如今已經到了第三代,不但以前易出現的異味被消除掉得幾乎問不出來,連噪音都小了很多,穩定性也要以前更佳,因此即便朝鮮人已經見過幾回了(朝鮮人小氣,訂的最便宜的賓館房間確是沒有煤氣燈),但每見一次都要被吸引一回。趙初彥甚至琢磨著,等將來啟程回國之前,是不是也問東岸人訂購個幾套帶回漢陽城,進獻給宮廷的話,一定會讓自己的聖眷更隆一些。
席有人問起了如今朝鮮人丁幾何、經濟發展得怎麼樣。趙初彥雖然對這些問題不是很喜歡(他還是更喜歡與東岸學者進行義利之辨),但還是如實回答了,稱朝鮮人口六百萬有幾,糧食、蠶桑等國家根本近些年發展迅速,國家呈現一副太平盛世的模樣。這些情況,雖然較籠統,其也不乏藻飾之辭,但大體還是準確地。而說到這裡,趙初彥內心也是一動:話說似乎也是從成為東岸的屬國的時候起,這朝鮮的好日子來了,雖然東國人蠻橫凶殘,幾與韃子無異,時不時來敲詐一筆,讓朝鮮君臣好不煩惱,但說真的,幾十年來白銀、銅錢倒是大量流入了朝鮮境內,以往動不動鬧的錢荒如今已經絕跡很多年了。而且不光如此,這市面的商品種類也豐富了許多,國有依附於自己的商家,自己曾幾次聽他們說如今迎來了經商的好時光,整個國家收入增加,從戰爭摧殘走出來的數百萬百姓生活轉好,這說起來確實是東國人之功。
這麼一想,趙初彥又有些糾結了。從實在的方面來講,他是真的不願承認東國人的好的,不過他們的強勢降臨又確確實實增長了朝鮮的經濟經濟這個詞,也是趙某人到了東岸後耳濡目染最多的一個詞了這種認知讓他很是沮喪:難不成古來修身齊家平天下的佳話都是假得?聖人絕學真的不能經世濟國麼?反倒是東國人這種妄稱華夏、不傳名教、不懂禮儀的喪亂之國,居然能把國家治理得蒸蒸日。趙初彥本能地想否認東岸人的這種能力,但鐵一般的事實又擺在他的面前,讓他欲駁無力,只能深深地嘆了一口氣。
不過,即便承認了東國人在繁榮經濟、治理國家方面有些小本事,但他很快又找到了新的「噴點」,因為這樣的國家民眾終日逐利,喜爭競,善鑽營,腥臊惡習遍佈全國,人倫大禮不復存在,直讓飽學之士覺得斯掃地。聽說他們自稱是前宋苗裔,不知道異日他們駕鶴歸西之後,在九泉之下遇到列祖列宗,又該有怎樣的面目去面對人家?這大概是所謂的讓祖宗蒙羞了吧,趙初彥想道,而這個想法終於又讓他略有些痛苦的心靈舒服了不少,覺得自己過往的人生終於沒有被全盤否定,還是有意義的。
宴會結束之後,趙初彥與同僚們與東岸官員一一拜別,然後再次乘坐馬車返回了東方賓館。在房間裡洗了一把臉之後,趙初彥才終於有空靜下心來,好好思考一下這段時間來的得失,同時也警醒一下自己的內心。他總覺得,來到這東國大地以後,他雖然一再警惕,但仍然有了些不好的變化。按照東國人的話說是,意識形態領域受到了衝擊與侵蝕,雖然思想防線不至於失守,但如果不好好省身的話,難保異日也會變成那等無禮義廉恥之輩,那樣可全毀了。他趙初彥來東岸,是想看看他們富強的奧秘的,不是為了否定自己過往的人生的,東國人好用的則用之,不好用的則摒棄,但一定要記得,東學不能作為根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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