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集 看著前方卻想著後方
06
我的腦袋裡一片混亂。雖然我一直在想要怎麼樣才活得下去,老實說,我真的只是在想這些事,所以涅克斯說的話,有一些我並沒有聽到。我記得他說了:「……也就是說龍,人類,精靈,矮人,半身人,妖精,半獸人……
還有一個我不知道。反正用雙足立地生存的生物體之中,會講話的只有八種。會說話、有思想的生物體只有八種。「
咦?他在說什麼呀?
「你幹嘛突然談到生物學呢?」
「你給我閉嘴聽好!嗯……不管是吸血鬼或是獸化人,他們雖會說話,卻不是生物。不要以為複製怪會說話。他們只是在模仿生物的模樣。自由地出生,會思考、會表達的知性生物……,知道要仰望眾神的生物只有八種。他們是自由自在地出生,自由自在地行走的種族。」
「兔子也自由自在出生,還可以自由自在地跳來跳去呢。」
涅克斯用一副認為我無藥可救的眼神在看我。不知為何,我覺得自己好像個傻瓜一樣。
「大笨蛋!兔子根本不知道它自己的自由是什麼。所以它也不會對自己的自由感到高興的。你不要認為無知是等同於自由的。所謂自由,是對瞭解自由,並且知道如何追求自由的人來說才有意義的。難道你有看過黃牛為了獲得自由而努力工作的嗎?你把黃牛放了,告訴它『好了,你自由了。』黃牛會因此高興嗎?如果你有腦袋的話,就要拿來思考。不要只是拿來戴頭盔還是戴帽子!」
「啊,這樣的啊?那麼,那八個種族又怎麼樣呢?」
「有決定這八種自由的生物命運的寶石存在。」
「寶石?」
「沒錯……。我沒有辦法確認那到底是不是寶石。但是一般人既然稱它們為星星的話,很有可能就是寶石吧。因為人們稱呼它們為八星。這個是在宇宙混沌初開的時候,連優比涅和賀加涅斯的存在與否都還不太清楚的狀況下,在公雞的第一聲啼鳴之前,在清晨朦朧中升起了第一次的新星之時……,我說這些廢話幹嘛?反正就是有八顆這種寶石就對了。至於八顆寶石為什麼會存在?是由誰製造出來的嗎?不然難道不是被製造出來,而是自然形成的嗎?這些疑問都沒有人知道。這些所有的關聯細節,從我們開始就不曉得了。
因為我們還沒有進步到可以理解這些東西存在的原因。因為我們還不夠成熟到可以瞭解它,然後為它存在的意義做說明。「
「要不要我替你拍拍手?」
「給我安靜點。」
「好啊。那你說的那個決定命運的寶石,那個稀世珍寶,它到底是做什麼用的?」
「決定種族生存滅絕的寶石……,那些是可以引導種族的繁榮,思想,及心智的寶石。它沒有自我意識,只有決定權和實行權,它只有威力強大無比到可以充分實行其權力的力量。」
「你說什麼?」
這傢伙終於瘋了。看起來是因為那些半獸人打了他腦袋的關係吧。就算是爐邊故事,也沒有這麼誇張的。
「喂,等一下。你的意思就是說,只要擁有那個了不起的寶石的話,舉例來說,假如我有矮人寶石的話,我跟矮人們說:」你們全部把左半邊的鬍鬚給剃掉。『那時所有的矮人就會把左半邊的鬍鬚給剃掉嗎?「
「你這個無知又幼稚的小混蛋!不要把每件事都降到你的水準,在那裡嘰嘰喳喳的!你不知道這個是嘲弄眾神的方法中最簡單的嗎?」
「如果說是其他的祭司這樣告誡我的話,我還會不好意思的。可是像你這種冒牌的在家祭司這樣罵我,我可不接受!你才別亂來!像你這種傢伙有什麼資格談神?從一個踏死小孩的混蛋嘴裡說……」
我說出的話好像卡在上顎了。涅克斯白著一張臉,恐懼地看著我。他說:「什麼?把小孩子……怎麼了?」
「真是的。那是你這傢伙以前的惡行之一啊。你無法置信地發抖也沒關係。我只是在敘述事實。你在騎馬的時候,前方有一名小孩擋在路上,你竟然就這樣踏死他,繼續奔馳下去。」
「這是天大的……」
「天大的謊言,是不是?你愛怎麼想就怎麼想吧!隨你便!」
涅克斯閉上了嘴。他低下了頭,肩膀上上下下不停地抖動著。
突然對話一下子暫停了,好像有股涼風在臉頰上抽打一般。我身體又再度感受到被繩子捆綁的痛楚。沒有什麼辦法讓身子暖和些嗎?
沒有什麼辦法讓身子停止這種可怖的抽搐嗎?我雖然想要掙脫被綁在後面的手,但是我卻連手在什麼方位的感覺都沒有了。我試著找尋大姆指的感覺,終究還是放棄了。我轉過頭看著涅克斯。
涅克斯還是低著頭,默默無語。夜,好像愈來愈黑了。天上雖然有星光在閃爍,但涅克斯的臉上卻一點光采也沒有。
「對不起。」
涅克斯沒有回答。
「真是的,我說對不起!不然你要怎麼樣嘛!那是你的罪行啊。我親眼看到的。」
「好了。閉上你的嘴。換我問了。」
一長串的歎息聲。那個聲音裡,不知道為什麼好像藏了水分在裡面一樣。那傢伙心裡在想什麼呢?他會乾脆就接受自己是一個做出那種行徑的人呢,還是會否定以前的那個自己呢?
「你想問什麼?」
「我為什麼想要消滅拜索斯呢?」
「……如果是一般人的對話,這個問題會讓人笑掉大牙的。但我不會笑你。可是我也沒辦法回答你的問題。」
「為什麼?」
「我也不知道你為什麼要攻擊拜索斯啊。雖然我只記得你說過的一些話。」
「我說了什麼?」
「你好像說你的父親受到了不平等的對待,你感到忿忿不平之類的話。而且你好像也認為說光憑出生就決定了一個人生為貴族或王族這件事是不合理的。」
涅克斯點了點頭。
「你說到我的父親。沒錯。我的父親好像是死於非命。」
「嗯……。不,等一下?哦,你的父親還沒死呢?」
「你說什麼?你在胡說些什麼!」
「我說你父親沒死。羅內。修利哲伯爵只是成了阿姆塔特的俘虜,還沒有死。」
涅克斯瞪著眼珠子。他有好一會兒想說話,嘴巴在蠕動著,但還是沒有說出來。不久,他才好不容易開口說道:「喂!修奇!我的父親已經過逝了。就算其他事情不記得了,這件事我還記得一清二楚!我記得我父親在我出生前就已經死了。」
「你在說什麼天方夜譚呀?我可是親眼見過你父親的。他來我們村裡的時候就見過了。而且以前的你也知道這件事的啊。我是說分裂前的你。但是你怎麼會說你父親是在你出生前就已經死了呢?」
「你說什麼?哦,呃?不是的!我的父親明明就已經先走一步了!我父親是叫羅內。修利哲的嗎?反正我記得羅內。修利哲已經死了!」
這傢伙現在是在他殘餘的記憶中製造幻想嗎?難道將記憶的碎片組合在一起後,會產生出一個不合邏輯的新記憶嗎?
「那你倒是說說看。你是怎麼知道你的父親死掉的?如果說你的父親在你出生前就死了的話,那應該是有人告訴你的才對。那你記得那件事嗎?」
「那是……」
涅克斯再度一臉地茫然。真是的,害我好像會少活好幾年。怎麼會有這麼難以溝通的對話呢?慢慢地,從涅克斯的嘴裡說出了一些話,哦不,是一些句子。
「死於非命……抑鬱而終……椎心之痛……背叛……就是這些感覺。沒有一個是明明白白的原因。我空白的腦袋裡好像霧茫茫地一片,就跟在霧中看花一樣,什麼東西都很朦朧,連輪廓線也很模糊……。我只記得感覺。可是,可是……我的父親已經先走一步了!
我是說他過逝了!死在兄弟之手……!「
涅克斯對自己說的話,突然嚇了一跳,我當然也非常地吃驚。他在說什麼?羅內。修利哲死在兄弟之手?
「喂,喂。我看你一定是大大地產生錯覺了。你父親是有兄弟啦,也就是你的叔叔嘛。你的叔叔是死了,可是你的父親還沒有死啊。」
「我的叔叔?」
「是啊。不會吧,連這個也想不起來嗎?」
「不……。我想不起來。我完全想不起來。真是的!」
我吁了一口氣。因為被繩子捆綁住身體,我早就已經處於精神恍惚的狀態了,現在還得應付這個早就瘋掉的傢伙。
「好吧。哇哈哈……,這個混蛋繩索!我現在一個一個說給你聽,你可仔細聽好了。就是……」
「等一下。」
涅克斯突然把聲音壓低了下來。怎麼回事?我閉上了嘴看著他。涅克斯說道:「你沒聽到這個聲音嗎?」
「什麼……呃?」
我仔細一聽,就聽到了。不曉得是不是隨著風聲所傳來的,那是非常地微弱的吵雜聲。那是一些令人感覺不祥的吵雜聲音。有尖叫聲,也有叫罵聲?還有一些斷裂的聲音和馬匹的嘶鳴聲。這到底是什麼聲音呢?等一下!那些半獸人去哪裡了?
原來這些半獸人想來個暗夜襲擊啊!
西邊是哪一邊?白天被綁的時候有看到夕陽呢。所以正面就是西邊。這麼說來,卡納丁所在的方向就是我的正前方。我努力地瞪著地平線的方向。過了不久,從地平線升起了細長的火焰。火焰細長得就好像在皮膚上輕輕劃過一刀的那種細細的紅線一般。
「是那群混蛋!」
「偷襲成功了吧。」
「你說什麼?不會的!不會有這種事的。怎麼會偷襲成功呢?」
「小笨蛋。沒成功的話,就不會升起那種火焰了嘛。」
「真是的!可惡!」
在另一邊的半獸人們好像也聽到了這陣騷動的聲者。那群混蛋突然站起來,一邊指著火焰升起的方向,一邊開始在鼓噪起來。混蛋們一面發出狂笑和狂歡的呼聲,一面不知蹦蹦跳跳地往哪兒跑去。
真是的!那卡爾呢?杉森呢?還有其他人們在做什麼?怎麼可以容許半獸人在暗夜偷襲呢!
「沒什麼可看的。可以了。」
他在說什麼?我轉頭看了看涅克斯。可是涅克斯那傢伙競突然向前方倒了下去。匡鏘匡鏘。那傢伙倒地後便一邊抖動,一邊緊抱兩隻手臂。
「怎麼回事?你的繩子呢?」
涅克斯用力地抓住抖動的手臂,彎著膝蓋坐在地上。他猛力地上下甩頭,還露出了微笑說道:「我做過盜賊,修奇。像這種繩子我在剛才稍早的時候就已經弄斷了。因為逃不走才一直等到現在。」
「你說什麼?你才不是盜賊。你是盜賊公會會長呢。」
「什麼?不……,你的意思是,盜賊公會會長不是小偷……」
涅克斯再度茫然地看著我。原來那傢伙連殘餘的記憶也是七零八落的。
涅克斯瞪著眼看著我一會兒,很費力地撐起一邊的膝蓋站起來。
但那隻腳馬上就往旁邊滑下去,膝蓋骨受到了嚴重的撞擊。即使膝蓋受創,疼得要命,那傢伙竟然還是一動也不動。他自己用手拖著那隻腳,把它拉到前面。他那樣移動手和腳的模樣令人看了十分不安。
然後他緊緊抓住剛才被綁著的木頭柱子,使盡所有力氣才站了起來。
他雙腿不停地抖動著,好像一副馬上就要跌倒的模樣,但是他幾乎是用整個人抱住木頭柱子,並沒有倒下。他的額頭貼著柱子,開始喘氣。
不久後,他便搖搖晃晃地向我這個方向走來。在他垂下的右手裡拿著一把不曉得剛才藏在哪裡的小刀。他說他是盜賊?不會吧,看他這種身手便知是盜賊公會會長。不,說不定是半獸人的檢查太鬆懈了。反正他就是很費力地一步一步地向我走來,把左手靠在綁著我的木頭柱子上。那傢伙心情惡劣的臉往我的臉孔正面靠了過來。然後他把那把刀子直直地瞄準我的胸膛。
「你……?」
我後腦勺的頭髮全都豎立了起來。涅克斯陰冷地一笑,便把繩索給切斷了。咚,咚。他連綁在腳上的繩子也全切斷了,我還來不及說什麼話,使整個人向前倒下。雖然膝蓋受到重重地撞擊,但是除了緩緩地傳來的痛楚之外,什麼感覺也沒有。在倒地而下,腰部碰撞到地面的一瞬間,我趕緊咬緊牙關。可能那個部位是早上被半獸人咬到的地方,傑倫特和杉森雖然有幫我治療,但傷勢尚未痊癒,所以痛到差點要了我的命。
我一倒下,便在地上滾來滾去。雖然我有用手去觸摸身體,但是不管是手還是身體都一點感覺也沒有。我好像是在看別人的手一樣,看著自己的手在觸碰東西。除了什麼感覺也沒有的感覺以外,我什麼感覺也沒有。我就是起不來。完全感受不到腳上的感覺,如何能站得起來呢?
「站起來。」
你這個混蛋!我什麼都可以忍,就是無法忍受那傢伙竟然那樣地看扁我。我揮動雙手。用力揮動的手雖然用力撞上了木頭柱子,卻一點疼痛的感覺都沒有。我後來就是抓著木頭柱子站了起來的。
就在我費了九牛二虎之力站了起來之後,我的腳一下子就往旁邊滑了下去,然後就又跌倒在地了。嘴巴又撞到了地面,眼睛前面在冒金星。
「呃……吃啊。呵呵,呵呵啊。」
「給我站起來,這個笨蛋。幫助別人……是有限度的。呼呼(喘息聲)。你最後還是得用自己的腳走路啊。不然我不是白幫你了!」
「你,你,你給我閉嘴……我會站起來的!」
「那你就快站起來啊。我現在沒辦法用踹的……讓你站起來……真是太可惜了。哈哈哈。」
這個瘋子。雖然我一直在點頭回他的話,但是我到底要怎麼樣才站得起來呢?從眼眶裡流出的淚水,和臉上風乾的污垢一起流到了嘴巴裡面。一站起來就跌倒,身體在這種急速地移動中,好像要把胃裡的東西都給倒出來一樣。我好不容易把發抖的手抱在膝蓋上,才用腳站了起來。我抬頭看著涅克斯。真是的!涅克斯正站著靠在木頭柱子上看我,那種眼神就好像是在他腳邊的狗一樣。
「不,不要只光站在那裡看,幫,幫幫,幫我一下。」
「你要我幫你?真是太……好笑了。都已經幫你割斷繩子了。現在用你自己的腳……給我站起來!」
「你這個混蛋!」
我再度將手撐在地板上,用力一推,順勢將腰一挺。可是滑動的沙子讓我的腳向後一滑,肚子被重力地撞到了地面。砰砰!
「阿啊!咕嚕,咕嚕!」
我緊緊地抓住肚皮,弓著身子,整個人滾了出去。肚子像是要爆裂開來一樣,同時有一股嘔吐之氣竄升到喉頭上來。喉嚨被那股嘔吐之氣整個淹沒,人間至極的苦酸味迷漫在喉頭間。眼前是一片暈眩。
「咯咯嚕,咯嚕,嚕嚕嚕……咯!」
涅克斯看起來歪歪的。而且有兩個,三個看起來歪歪的涅克斯。
我頭好重,好重啊。眨了眨眼睛,淚水便給擠了出來。然後我才看到了那個用輕蔑眼神在看我的涅克斯臉孔。那傢伙的嘴唇快速地蠕動了一下。
「呸!」
我感覺有黏濕的液體沾到我臉上之後流了下去。我兩眼發呆,不知該怎麼辦才好。我一邊發出像口哨聲的吁吁喘氣聲,一邊驚慌地抬頭看著涅克斯。涅克斯皺著一張臉,說道:
「去死吧!去死好了!你要這樣苟延殘喘地活下去嗎?那跟行屍走肉沒兩樣!倒不如現在就去死算了!」
「你這個乳臭未乾的小子!我從第一眼見到你就沒喜歡過你!」
咦,怎麼回事?我站起來了。我的頭靠在地面上有好長一段時間了。但是腳還是沒有任何感覺。好像一往地面俯視就會頭暈的樣子。這沒道理啊。已經位在這個高度長達十七年的頭,怎麼會到現在才覺得頭暈呢?但是我還來不及感覺到頭暈,手臂用力一揮,上半身就向前飛了出去。
「呃呃啊!」
這傢伙,下巴應該掉了吧?我用額頭去撞涅克斯的下巴,然後就順勢用頭去推他,開始在他身上揮起拳頭來。
「咦呀呀呀呀呀呀——」
啪啪啪啪啪!我的拳頭上連一點感覺也沒有。但是我仍然是用頭去頂著涅克斯的胸部,然後朝著他的腹部猛力揮拳。咦?我的拳頭是怎麼動得起來的?我看著自己在揮動的拳頭,嚇得目瞪口呆。
那些揮如雨下的拳頭一打到涅克斯的腹部時,就會聽到他從喉頭發出可怕的呻吟聲。但是他沒有大喊到慘叫的地步。
啪!在我擊出最後一拳後,手便放了下來。我垂著雙手用頭緊靠著涅克斯,如此費力才不至於又跌倒。涅克斯是夾在我和木頭柱子中間,所以不會倒下。
就在這個時候,我看到涅克斯的手要舉起來的模樣。看是看到了,我垂放而下的手臂卻一點力也使不上,動彈不得,只能靠著地站著。
砰砰!涅克斯像是朝我的後腦勺打了兩拳的樣子。雖然他的拳頭並沒有使上力氣,但是我的膝蓋跪了下來。雙手一陣亂揮,我緊抓住涅克斯的腰部。突然間,又有一股像是火燒喉頭般的感覺湧了上來。
「唔呃呃!」
我就這樣跪著用雙手緊緊抱住涅克斯的腰,然後吐了出來。涅克斯連躲都不能躲,腳上蓋滿了我吐出來的穢物。我聽到了從頭上方傳來的涅克斯的呻吟聲。
「真是精彩的報復啊。」
「真是的……,呃呃!唔……對不起。」
「可以走嗎?」
「……我死不了的。」
「很好。」
喉頭雖然苦辣得要命,肚子卻是舒暢多了。我呢,連自己都嚇了一跳,竟然就輕快地站了起來。事實上這次死裡逃生,雖然用了較卑劣的手段站了起來,但我這輩子從來沒有這麼愉快過。
涅克斯還是依然靠著柱子站立著,他把頭向旁邊轉過去,歪著頭在看著我。我把嘴擦乾淨了之後,回瞪著他。涅克斯開口說道:「……肩膀可不可以給我靠一下?」
「咯咯咯……。好啊。」
漫克斯面無表情地向我靠過來,我抓起他的右手,把它放在脖子後方。然後左手抱住他的腰。涅克斯這樣子靠在我身上後,才無力地舉起手說道:「武器……在那裡。現在應該……沒有人在監視了。」
「咕嚕,武器還在嗎?」
「對那些傢伙來說……我們的武器太大了。應該還在那裡。」
「好吧。那走吧。」
我們兩個開始彼此扶著走起路來。不知道那些所謂的半獸人們是不是都跑到卡納丁市去了,在營地裡竟連一隻半獸人也沒瞧見。
我們搖搖晃晃地走到那片寂靜無聲的營地。涅克斯剛求所指的方向那邊,到處堆滿了水壺、繩索、盾牌、破掉的頭盔等等的雜物,涅克斯的劍和我的劍也被插在那裡。
我們各自拿回了自己的武器後,便一屁股坐在地上喘著氣。漫克斯背靠著那堆雜物堆上,蒼白的臉上流著冰冷的汗水。看來我剛才打得太用力了。
「你還好嗎?」
「被那樣打了一頓還會好嗎?」
「對不起啦。可是……,我們現在要往那個方向走呢?」
涅克斯沒有回答。他用半躺著的姿勢抬頭看著夜空,喘著快要呼不過來的氣息。
真是不知該如何是好。最好是往卡納丁的方向走才對,但是萬一那些半獸人攻陷了卡納丁的話,我們可不是辛辛苦苦走到那裡,結果讓那些傢伙打贏仗後還加倍地高興?但是要往其他的都市走?我完全不知道現在這個地方的位置在哪裡。涅克斯知道嗎?
「喂。我說你啊。你知不知道這個地方的位置?」
「我不知道……。哈斯勒知道。」
「不要討論不在這裡的人……好嗎。呵嗯。」
「你找找看有沒有馬。」
「你瘋了不成?你的意思是說半獸人會騎馬?」
「……真是的。說不定嘛!找一找!連看都還沒看就……咳!呃咳!」涅克斯把頭埋在膝蓋裡,咳得很厲害。
「在半獸人的營地裡……找馬?為什麼呢?哎,咳!我看來找獨角獸或是龍算了,你看怎麼樣?」
「你怎麼這麼喜歡耍嘴皮……」
「閉嘴,現在除了這兩隻腳……我們沒有其他可以騎的東西了。所以快給我站起來……好嗎。」
講是這樣講,可是我根本連一點點站起來的力氣也沒有。真的要騎著這兩隻腳路嗎?要是可以乘風而去的話,要是可以就這樣張開翅膀飛走的話……風?等一下。乘風?
「呃,等一下!你不是知道怎麼叫風之僕人出來嗎?」
我的期待幻滅了,涅克斯用輕蔑的眼神瞪著我說道:「你……,這個乳臭未乾的小子!咳!你要我用現在的身體狀況做祈禱嗎?Divinepower雖然是神的力量,咳!咳。但是用來行使那種神力的東西……是我的身體啊!」
「真是的,需要的時候卻不能使用的力量……要它幹嘛!起來吧。因為我們一出生就得到的禮物……天生的移動工具。」
現在的精神狀況就好像用馬槽在喝酒一樣。一站起身來便頭暈目眩,完全失去了平衡感。我彎下腰,調整一下呼吸。涅克斯面色蒼白地注視著我。我把手伸了出去。
涅克斯一看到我的手,便費力地把手舉了起來。我一把抓起他的手拉他起來。涅克斯果然也是一站起身來,很吃力地花了一段時間在調整呼吸,然後他注視著我說道:「到什麼時候為止呢?」
「你在說什麼?」
「我是指我們的休戰。我們要休戰到什麼時候?」
「剛才白天的時候來救你……,咳,從跑來的時候開始,我就已經永遠休戰了呀。」
涅克斯眼神黯淡地瞪著我說道:「因為我一個人脫逃是不可能的,所以我才救你的。可是我……咳!你這小子說了要幫我……應該不會說謊吧。」
涅克斯瞪著我轉眼便說道:「等到安全的時候我就立刻殺了你。知道了嗎?」
「為什麼?」
「你說什麼?」
「你不是說了嗎……。你什麼感覺也沒有的……。那應該是連對我的憎惡也想不起來……才是啊。就算你沒有任何的憎惡……也想把我給殺了嗎?」
涅克斯一時猶豫了起來。這個瘋掉的傢伙。他那種猶豫的動作便說明一切了。
我稍微調整了一下呼吸說道:「做你想做的吧。你一想到要殺了我的時候……咳!那就是你這傢伙恢復正常的時候了……。到時就沒有永遠的休戰了。現在我要說的話……都說完了。」
「很好。現在要往哪裡走?」
「往那個都市……,咳,咳。在這種荒涼的地方要找到馬,就只有那裡了,不是嗎?」
「哼嗯!……沒其他法子了。」
我緊抓著涅克斯的手臂。涅克斯有點害怕,要抽出手臂來,但是我輕輕地拉起他的手臂靠到我的肩膀上來。涅克斯停了下來,定在原地看著我。
「你不走啊?」
「走吧。」
真是黑得要命的夜晚。這不是夜晚,而是叫地獄才對。
黑漆漆的空間似乎永遠沒有盡頭。張開眼看也看不到任何一點星光。難道是因為被半獸人打,又捆綁了一整天的關係,眼睛才看不清楚的嗎?目力所及之處,僅有遠方燃燒著刺眼的火焰光芒。看著那道火光,好似覺得四周都被照亮了起來,我們像是飛蛾撲火般奔向它。
「我們到那裡去把火給滅了吧。」
涅克斯沒有回答。他每走一步路,都像是在走他這人生的最後一步路一樣。每當他搖搖晃晃的時候,我就會重心不穩地跌倒在地上。連續幾次臉部撞擊在硬邦邦的土地上,原本不再感覺到任何痛楚的身體竟又重新感受到了痛苦。這傢伙怎麼變得這麼難搞?難不成他從永恆森林一路跑到這裡,才變成這副德性的嗎?
「你們……在離開那裡之後就跑到這裡來了嗎?」
「……」
涅克斯不知道要回答什麼才好。不過他倒是稍微點了點頭的樣子。
「我的天啊。怎麼辦到的?怎麼在三天之內足足跑了四十五萬肘之遠的路程呢?」
涅克斯再度閉上了嘴。但他是人嗎?怎麼可能在三天之內走完那樣的行程呢?就在那個時候。涅克斯的手臂滑了下來,身體向前倒下。
「呵,咳!」
涅克斯一倒下,我也就失去了倚靠的對象,一起倒了下來。砰砰!啊啊!我才在想星星都到哪裡去了,原來就在我的眼前啊?真是的。我倒在涅克斯的身上,一邊摸著重重地撞到地面的臉龐,一邊說道:「喂,你,沒關係嗎?」
「……給我滾開。」
「好,我讓開了。可是你真的沒有關係嗎?」
「……稍微,稍微歇一下再走吧。」
「歇什麼歇啊。待在這種地方,這種身體狀況一直下去的話,就可以永遠安息了啦。繼續走比較好吧?」
「我走不動了……。真是的。」
「你真是!」
這下子可糟了。四方是一望無際的荒野,除了漆黑的暗夜,沒有任何可以遮蔽身體的地方。半獸人們的夜間視力良好嗎?果真如此的話,那暗夜這個遮蔽物也沒什麼用了。在這種荒涼的地方要怎麼樣才躲得起來呢……。
樹木?
我慌張地轉過頭去,在眼前出現了一顆巨大的大樹。那是什麼呢?我再仔細一瞧,才確定那是半獸人抱過來的攻城錘。這麼說來,那就是被亞夫奈德破壞掉的……,哦?我們已經走了這麼遠了嗎?
那離城牆外沒多遠的距離了。當然對現在的我們來說,是遙不可及的距離。
「喂,涅克斯。涅克斯!那裡有個洞。我們就走到那裡吧。在那裡休息一下,一大早再潛進城裡去吧。」
涅克斯雖然沒有回話,不過躺著的他已經費力地舉起手來。我無視於雙腿發軟到快走不動,一鼓作氣把他拉起來。要走到那個被挖掘術的魔法所弄出來的坑洞需要……二十步?三十步?
真是的。在一團漆黑裡,一點距離感都沒有了。不,在一望無際的荒野裡,即使是尖尖突起來的東西,靠得很近也感覺不出來的。反正要走到那裡大約要十分鐘。在結束了這地獄般的十分鐘後,我和涅克斯像是掉入了愛人的墳墓般的少女,走進了洞窟裡。……這樣形容實在是太過文雅了。要說是走進去的,不如說是掉進去的來得更貼切些。
「咳……咳咳咳!咯!」涅克斯滾到洞裡,一邊發出了嘶破喉嚨的哀嚎聲。
「怎麼啦?怎麼會這樣?」
「混蛋……我撞到攻城錘了。」
「是攻城錘還好。沒撞到大刀就萬幸了。」
我挖苦完他之後,便從洞口伸出頭來探視外頭的那片荒野。不知怎地,怎麼覺得自己簡直象只地鼠一樣。我以我的眼界高度很仔細地觀察那片荒野,但是什麼也沒看到。城牆那一個方向仍然是一片火焰竄升至天空。看來是半獸人們的夜襲成功了吧。因為若光只是拿著火把,是不可能會出現那樣的火光的。那種好像是卡納丁市全城都燒起來的火光。再加上不曉得是不是被城牆擋住的關係,從天空中可以看到那種在半空中突然出現,令人害怕的火光。
那聲響呢?我定下來仔細聽,可以很清楚地分辨出尖叫和槍劍相碰的聲音。這些混蛋。我們的一行人不知道怎麼樣了?
我再次轉過身,往洞裡順著滑進去。雖然這只是個雙腳不使力,只將重心擺在身體上的滑行動作,現在對我來說卻是最方便的方法了。雖然這樣子會讓全身上下痛得不得了,眼淚直流不停。黑漆漆的洞裡什麼也看不到。
「喂,涅克斯。我們現在在哪裡?」
「在洞裡啊。」
「啊,謝了。」
涅克斯的聲音是從左前方傳來的。我背靠著洞壁說道:「睡著的話是不行的。知道了沒?現在天氣冷得要命,這種晚上,在這種地方,帶著這種身體睡著的話,很容易就會喪失體溫的。」
「有你這個多嘴的傢伙在……怎麼可能睡得著?」
「你要謝謝我吧?」
「你這個混蛋小子……」
「你講故事給我聽好了。關於八星的故事。」
涅克斯沒有回答。等著瞧吧,你不過是被**控的玩偶罷了。
「我說那個希歐娜啊……」
「你說什麼?」
涅克斯真的是可憐到極點地急忙問我。我會不會太殘忍了?
「我聽說她是個很出色的間諜。而且還是個吸血鬼。」
「等一下!你說她是吸血鬼?不是人類嗎?」
「是啊。不是人類。是吸血鬼。」
「我的天啊。是這樣的嗎?那個叫希歐娜的……,是女的嗎?」
「是女的。」
「是嗎……」
「現在換你回答我的問題了。好像有一點交換條件的感覺。我問你什麼是八星?」
「……我不是說過了嗎。它是決定種族生存滅絕的東西。」
「它們沒有自我意識嗎?」
「是的……。沒有自我意識的。所以跟劍是一樣的。咳!雖然劍是可以完全殺死敵人的……但並不是由劍本身來選擇……它要殺死的對象。」
「很好。我知道了。那麼誰才可以使用八星呢?有八星主人嗎?」
「好像有。」
「你怎麼知道真的有主人呢?」
涅克斯沒有回答。看不到那傢伙的臉真是感覺不對勁。
「喂,你怎麼知道……」
「你這個大笨蛋,神龍王不就是幾乎可以壓制住所有的種族了嗎?明明知道還問這種笨問題……阿,咳,咳咳!」
哦?他在說什麼?這和神龍王支配所有種族的事情有關聯嗎?
「等一下!什麼呀,這是什麼話呀?你是說因為神龍王在三百年前擁有過八星,所以支配了所有種族……的意思嗎?」
涅克斯繼續乾咳了幾聲,好不容易鎮定下來後說道:
「是啊。你這個腦袋只能拿來當球踢,腦筋一片空白的小子。」
「哦,哦?可是神龍王還是沒辦法支配矮人和精靈啊。」
「可是矮人和精靈也沒辦法壓制住神龍王的!你這個笨蛋。我不知道精靈是如何,但是寧可死也不願受支配的矮人對神龍王而言,是無法……咳!」
「無法相信的盟友,卻也是不受牽制的敵人。你要說這個嗎?」
「你……,還蠻有學識的嘛,真令人意外。」
那是因為從小就接受了賀坦特的讀書人卡爾無數次傳授的福音。
「是這麼一回事嗎?因為神龍王擁有那八星,所以所有的種族就必須向它下跪屈服嗎?但是如果是這樣的話,為什麼精靈或矮人會不服從呢?」
「精靈是優比涅的幼小孩子,咳,他們原本就是個沒有服從概念的……種族。還有矮人非常固執,要他們服從……是不可能的。」
「喂。你不是說帶著那個什麼八星來著的東西就可以決定那個種族的創生滅絕與否嗎?那麼怎麼不滅絕掉不服從的矮人或精靈呢?」
「因為神龍王比你這種……乳臭未乾的小子要有智慧得多了。」
「雖然你不是要稱讚我,但是我就當作你是在稱讚我好了。我當然接受你對我年紀尚輕的稱讚。神龍王很有智慧是什麼意思呢?」
「這世界上不存在沒有任何理由就誕生的種族。所有萬物是彼此依賴的。這就是世界。」
「聽起來好像是優比涅的話?」
「是啊……。要是因為討厭看到蝙蝠,就把所有蝙蝠滅絕掉的話,那麼隔天這個世界上的昆蟲就會快速地成長。那些昆蟲……唔,咳。不曉得會不會把別的動物給滅絕掉。神龍王雖然……知道他無法使矮人和精靈服從,但因為他的智慧,咳!並沒有滅絕掉所有的矮人或精靈。……只是用他的力量壓制住他們罷了。」
「我可以理解了。精靈或矮人分明是這世上的一部分,要是他們消失掉的話,不知道這個世界會變成什麼樣子……。是這個意思吧?」
「沒錯……」
涅克斯的回答像是歎了一口氣似地。我為了讓混沌的腦袋清醒些,用雙手猛力搖晃頭部,但是神智依舊是不清楚,腦筋一片混亂。
「這件事情……,實在是令人無法相信……」
涅克斯根本不管我在喃喃自語什麼,他繼續說道:「為了要脫離神龍王的支配……路坦尼歐大王決定要奪取那八星……就和神龍王打起仗來了。那個戰爭狂,騎士道的盲信者……還幫自己的屬下取了『八星的追尋者』這種可笑的封號……」
「你說什麼?」
「沒聽到的話就算了!」
「喂,你說路坦尼歐大王是什麼?戰爭狂,騎士道的盲信者?」
「是啊,怎麼?我說錯了嗎?」
「……你要用那種角度看事情的話,也好,隨你高興。那麼在三百年前到底發生了什麼事!神龍王被打敗後,那些星星們淪落到哪裡去了?」
涅克斯再次不做回答。我焦躁不安地大叫一聲:「喂!你說啊!」
「我不知道……。亨德列克失望了之後……,那些星星很明顯都被毀了……。除了其中的一顆星以外。」
「喂,等一下!你說了這麼多,裡面我一句也沒聽懂!你說亨德列克失望了?星星都被毀了?還說只有一顆星星沒被毀掉?」
涅克斯沒有回答。在黑暗之中,我只聽到呻吟聲和咳嗽聲。
「喂!」
「吵死了,你,你這傢伙……。我很累……。太,太累了。」
我感到一股恐怖的氣氛。我在黑暗之中摸索著涅克斯的身體,不久後我就摸到了像屍體一樣僵硬冰冷的身體。他不斷地發抖,我一摸他額頭,發現他正在發高燒。
「怎麼回事?身體這麼冰冷,頭怎麼這麼燙?」
「手……放開。頭很痛……」
涅克斯像在說夢話一樣地喃喃自語著。他的眼睛周圍和額頭熱得發燙,但是身體因為冰冷的關係,只不住地顫抖著。真是的,這下子該怎麼辦?沒有毛毯嗎?該起個火嗎?我管不了那麼多,就開始摩擦涅克斯的身體了。
「你醒醒啊!你這傢伙!你是為了要死在這兒才跑來的嗎?你就算死了,我也不會難過的!但是這世上有人會對獨一無二的你死掉感到惋惜的!」
「……你在說我嗎?唔唔唔……,涅克斯。修利哲嗎?他……死了。涅克斯的五分之三……永遠消失了。」
「混蛋,那我在這裡按摩的這傢伙是誰?」
「……這個?這一塊……是人類碎片……。呃啊!咯啊!為了假裝自己不是殘缺的碎塊……也不知道理由就想要毀滅掉一個國家……也不知道理由就想要把一個瘋小子……給殺死……我是世上最悲慘的……垃圾……」
「還有力氣講話的話就動一下吧!這和死不死沒關係,知道嗎?你死不死掉都和我毫無關係!但是你不要死在我面前。我決不會原諒你!」
「沒有……感情……沒有……記憶……因為必須……殺死……」
這傢伙,我知道他在說什麼了。你這傢伙因為喪失了過去,所以自我也在漸漸喪失當中。我早就知道了啦!
「那你繼續恨我好了!如果一定要這樣你才不會忘了你自己的話,那就隨你的意思恨我吧!有沒有理由,有那麼重要嗎?」
我雖然全身直冒汗,卻也忍不住地在發抖。但是我沒有停止按摩涅克斯的身體。他僵硬的身體好像比較柔軟了。從嘴裡慢慢地吐出一些暖和的氣息同時,視野周圍出現了一閃一閃的小光點來。我的太陽穴好似要爆開來了,眼皮一直跳。真是個令人難以忘懷的夜晚。
「你快打起精神來!」
「你那張……大嘴!快給我……閉起來。周圍的半獸人……半獸人會跑到這裡來的。」
「哎唷?你現在在擔心我啊?你還有那種力氣的話,先擔心你自己吧!我絕對不會讓你死在我面前,你這個混蛋傢伙!我要讓你活下來,然後兩道眼淚直流,向我懺悔!我要讓你恢復所有記憶!就算被雷公劈死也罪有應得的傢伙,給我站起來!」
我抓住涅克斯的頸子,然後猛力地前後搖晃。我自己有些嚇到了。我竟然還有這種力氣在呢。但是我這樣的舉動是理性的嗎?該讓這傢伙就留在這兒好,還是這樣子搖他比較好呢?但是就讓他這樣躺著的話,好像必死無疑。躺在黑暗之中的涅克斯的模樣讓我聯想到了屍體。我不知該怎麼辦,只好猛搖他的身體。真是的,要是傑倫特在這兒的話……。咦?
「喂,喂,等一下!你不是祭司嗎?雖然很蹩腳,但也好歹是個祭司不是嗎?你沒法子治療你自己嗎?」
「我不行……。這三天裡,體力……消耗得……太多了。拜託……不要再搖了。」
「管你三天還四天,為什麼不行!快點治療!做祈禱!」
「神可以賜與……的東西……原本就是人類所擁有……的東西……。」
「別說那麼多廢話,快給我祈禱!我叫你快祈禱!」
「所以……祈禱……是去發現自己……」
「做祈禱!」
「發現自己身上的……珍貴……。好黑哦……」
※※※
「咳!」
我現在每咳一次,整個胸膛就好像要裂開來一樣,連動一動頭部的力氣都沒有。我束手無策地看著天空。那是一片寬闊的天空。我變成了地上的一小點在望著它。我把天上的每部分和我的臉孔做了聯想。
我的額頭環繞著紫色的雲氣。泥塊和汗水凝固在一起,像一粒粒葡萄一樣懸掛在頭髮上,有一根頭髮黏在左邊眉毛的一方,眼睛看出去,恰好將天空切成兩半。可能是因為左邊的眼睛腫到不能再腫了,用左眼看出去的天空竟是扭曲變形的模樣。左邊升起的星星好像虛幻的景像般。
我的眉間像是罩了一層雲一樣。一直沒瞧見的星星現在看到了一顆。星星一閃一閃地,然後又鑽到雲層裡,消失不見了。
我看著右邊的鼻樑。鼻樑上有著紅色的光暈。看來是從卡納丁那裡升起的火光吧。我走不到那裡,只能在這兒躺著了。我覺得鼻樑上好像也升起了火光一樣。我的鼻子著火了嗎?
「咯……,咳!咳,咳!」
我全身的肋骨都在大聲抗議似的。因為我現在精神比較清醒了,所以更加覺得疼痛。為了讓心情平靜下來,現在惟一能做的事就是去想想別的事情。
所以我試著讓右臉頰不停抽動。結果,在早晨的曙光裡,涅克斯的身影就不斷反覆地出現、消失。
涅克斯一動也不動地躺著。
他的身體像是秋收後的稻草人被丟在田里,僵硬地一動也不能動,洞裡的黑色土塊掉落在他的肩膀和胸前。那是我最後一次讓他平躺在那裡的時候掉下的土塊。他躺著的模樣依然沒變,四肢開開地倒在那裡。而且一動也不動。
他死了。就在我眼前。我就當他安息前的見證人吧。
「……咳。」
我像是胸口被刀子劃開般痛苦地看著涅克斯的臉。在黑暗中,他那張蒼白的臉看起來很顯眼。
你到底是為了什麼而活的呢?你是個喪失了過去,只能過著不完整的現在的迷途羔羊啊。你的現在是聳立在叫做過去的雲層之上的塔。但是你的塔是沒有階梯,飄浮在空中的。用你的固執和猜測,卻還是無法完成你的過去。如此就倒下的你,到底在想些什麼呢?
屍體會做什麼夢呢?不管怎麼說,他做夢的時間是永遠不會結束的了。
我眼前突然浮現了哈斯勒的臉。怎麼回事情?這個人的主人現在倒在這裡了。你不要用那種眼神看我。人不是我殺的。他是自己死掉的。還是我把他拖到這裡來的,而且還費盡了所有的力氣。可是涅克斯死了。這種情形你能說我什麼嗎?
哈斯勒的臉消失了。真是個永遠都不輕易開口的男子。你大概從出生到現在所講的話加起來,可能比傑米妮一天講的話還少哦?
嘿嘿嘿嘿……。
傑米妮。你還在等我嗎?你在想我嗎?現在的你應該正在酣甜地熟睡中吧。在平靜的安詳之中熟睡吧。哦,對了!你現在一定是踢開了被子,把那像小鹿的腳的小腿任意地亂擺,兩隻手像是要把整個夜空拉下來抱住似地張開著,然後鼻子還在打鼾吧。你以前睡覺就是這副德性。那個從前鼻水流下來還會去舔舔它的傑米妮,就是這個樣子的。
「嘻,嘻!唔嘿嘿……咳,唔啊啊……哈!」
你要記得我,傑米妮。你的愛人,為了要拯救大陸危機,在無名的荒野、無數的山脈,還有在地底下的美麗大迷宮中迷途穿梭過。總而言之,這是很愚蠢的。我應該睡在自己熟悉的床上,欣喜迎接每個早晨,白天用雙手模仿神的工作,等到夕陽餘暉籠罩大地的時候,再來好好地想最令人煩惱的事,也就是晚餐要吃什麼,這樣子活才對嘛。現在這樣一點也不適合我。而且還是躺在東部林地的荒野上等死呢。我真是個沒藥救的傢伙,不是嗎?哈哈哈。請你幫我轉達給世上的所有女孩,年輕不懂事的那種情人是沒有擔當的,千萬不要和他們交往。
我又看到了涅克斯的臉了。
他的臉上滿了霜。原來快要天亮了啊。時間常常丟下我,自顧自地向前溜走呢。我獨自停在這裡,難道屬於我的時間都用盡了嗎?
好困哦。
「修奇!」
你也死了嗎?昨天晚上半獸人夜襲卡納丁市了吧。昨天?什麼是昨天?現在時間對我來說已經沒有任何意義了。不是嗎,妮莉亞?
「修奇!修奇!修奇!」
某個名字被叫了三次的話,那個名字的所有權就會永遠歸那人所有了。我的名字並不是一生下來就是我的。我不會去叫自己的名字。我的名字通常是別人在叫的。沒錯。我一離開,只有名字還會留在你們身旁吧。神龍王錯了,我們不是不死的生命。只有我們的名字是不死的……
「修奇!」
我感到周圍有一股溫暖又安穩的感覺。好溫暖好溫暖。我現在連自己身在何方都不知道,我喪失了所有的重量感。但是有人正在揉捏我的身體。我終於知道我的身體在哪兒了。這感覺真好。在那裡,再稍微裡面一點……。在空中晃動的紅髮美麗地甩動著。然後那下面是窄窄的額頭,大大的眼睛,說它是突起又不算太突起的頰骨。真是一張美麗的臉……。
「妮莉亞?」
「哦!修奇!醒來了!唔哇哇!」
咳!妮莉亞馬上撲向我,她的胸部強力地壓到我的胸部。妮莉亞緊抱著我,哇哇大哭,不斷地搓著我的雙頰。雖然還不至於到生她氣的地步,但是我快喘不過氣來了。
「我沒……沒辦法呼吸!」
妮莉亞滿臉淚水地抬起頭。但是這並不代表我已經獲得自由了。妮莉亞捏著我的雙頰,讓我來不及呼吸地對著我猛親。
「呃!呃呃!別鬧了!」
「你還活著!你這討人厭的!你活著啊!唔哇!你這討人喜歡的小子!唔哇!」
「是討人厭的,還是討人喜歡的?」
「兩個都是!」
「這裡是哪兒?萬一這裡不是現實的世界,而是死後的世界的話,你就別故意隱藏事實,然後用眼神說著『你猜到啦?』,我希望你坦白告訴我……」
「你醒了之後,怎麼腦筋變得這麼複雜了!」
這是艾賽韓德大叫大喊的聲音。我把頭往旁邊一撇,果然看到了一張紅通通的,淚流滿面又努力要掩飾的艾賽韓德那張滿是皺紋的臉。後面是把手輕輕搭在艾賽韓德肩膀上的亞夫奈德的臉。
「醒了嗎?太好了。」
此時從亞夫奈德的背後傳來了一聲高喊聲。
「他醒了?修奇醒了嗎?他醒了嗎?」
亞夫奈德被全力跑過來的蕾妮推到一旁去也沒生氣,只是微微笑著。蕾妮低頭看了我一眼,馬上就趴在我蓋的被子上面哭了起來。
「唔哇哇!我多麼擔心啊!你活下來了!你這個壞……不。你活下來太好了。唔哇哇!」
我該怎麼辦?我不好意思地向下看著趴在我胸前的蕾妮的那頭紅髮,就抬起了右手。當我慢慢地撫摸著她的頭髮,蕾妮就抬起了她那滿是淚水的臉看著我。
「蕾妮……」
「嗯,修奇。」
「……噗呃,……嘻,噗哈哈哈!擦擦眼淚吧!唔嘿嘿嘿!哎唷,羞死人了!」
「什……麼?你這個壞蛋!」
「不,不,不是啦。開玩笑的啦。咯咯咯咯!拜,哦,拜託!把你的眼淚擦一下。你的臉,你的臉!咯啊,哈哈哈哈!」
蕾妮雖然用力地在我胸前揍了兩拳,但是還是沒法讓我停止發笑。活下來這件事太令人興奮了。蕾妮打了我之後,又急忙抓著自己的手,蹦蹦跳跳地跑掉,看到她那個樣子,我差點笑到滾下床了。
好不容易忍住不笑,向四週一看,才知道我躺著的地方好像是在某個房間裡面。看起來非常乾淨整潔,不像是旅館的房間。不管是采光良好的窗戶,還是窗簾,甚至是牆壁和柱子的模樣,看起來就像是在大宅邸的房間裡一樣。這裡到底是哪裡呢?我躺著的床旁邊有一張長椅,在那張長椅上,傑倫特正躺在那兒打鼾呢。還有卡爾、杉森、吉西恩、溫柴到哪兒去了?
「噗哈,哈。稍微冷靜下來了。怎麼回事?在我失去意識的時候發生了什麼事情嗎,妮莉亞?」
妮莉亞一邊擦乾眼淚(她也是看到蕾妮那副模樣而大笑出來。所以蕾妮現在是氣得臉頰都鼓起來了。)一邊坐到床前。
「嗯。今天早上我們出城的時候,在坑洞裡找到你。我們差點就沒有看到你。因為早晨厚厚的濃霧,再加上你全身上下又像個泥人似地,硬邦邦地躺在坑洞裡。幸好艾賽韓德聽到了你的呻吟聲。」「啊……謝謝你,艾賽韓德。」
「沒什麼啦。呻吟得那麼大聲,是矮人的話當然聽得到。」
艾賽韓德摸著鬍子說道。這時候我突然想起一件事。
「哦,等一下。那麼這裡是卡納丁城內嗎?」
「是啊。這裡是市長的宅邸。」
「等等,等等!昨天晚上半獸人沒有夜襲卡納丁嗎?」
然後又賽韓德突然很殘忍地開始笑了起來。「呃哈哈哈!」而亞夫奈德也露出微笑,說道:「當然是有夜襲我們。結果那些夜襲的半獸人之中存活下來的大概只剩不到十個吧。」
「什麼?」
亞夫奈德拉了把椅子過來坐下,開始向我說明昨天下午到晚上之間發生的事。蕾妮和妮莉亞坐在床上,艾賽韓德則坐在地板上,幫著亞夫奈德說明整個事件經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