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架空歷史] 烏紗 作者:西風緊(已完結)

 
穆離鳶 2015-2-9 03:04:24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397 121515
穆離鳶 發表於 2015-2-9 04:25
第四卷 眾裡尋它千百度 第〇三章 反思

  忙完了一天,張問對家裡的眾人交代不久要回京師,要人處理臨行的一些事宜,然後回到房間準備休息。門口掛著兩個紅燈籠,讓人意識到年關臨近的喜慶氣氛。屋子的香爐旁邊放著一個大燈檯,上麵點著十幾根蠟燭;東西兩角各放著一個火盆。房間裡很明亮,很溫暖。

  他突然覺得很寂寞、很孤單。張盈走了之後,他愈發覺得孤單起來。他甚至有個感覺,好像她會不經意間走到房裡,說些貼心的話。他不由得長歎了一氣。

  張問在椅子上坐下,他的那個瘦丫鬟就走了進來,問道:“東家,要燙腳麼?”張問道:“好,去打盆熱水進來。”

  過了一會,丫鬟端著冒著白氣的銅盆走進房間,放在張問面前,她手裡還拿著一塊白毛巾。這時玄月也繞過屏風走進來,說道:“你先試試水溫,別燙著東家了。”然後走到後窗去檢查窗戶。

  丫鬟道:“是。”把手放到水裡面,過了片刻才說道:“剛好,太溫了不舒服。”說罷去脫張問的靴子。

  張問像一個呆子一般坐著,任憑丫鬟擺弄。丫鬟給他洗完腳,又拿毛巾擦乾,換了一雙棉鞋。

  玄月在屋子裡轉了一圈,對張問說道:“東家,瀋陽這地方不太安穩,屬下就睡在旁邊的床上行麼?”

  張問哦了一聲,根本沒聽玄月說了什麼,這時他想起了一件事,就看向玄月說道:“對了,你幫我記下一件事,我怕忘記了。明兒交代黃先生一句,在我們離開瀋陽的時候,把來送別的人的名字記下。”

  玄月道:“是。”又轉頭對那丫鬟說道:“沒你什麼事了,下去吧。”

  等丫鬟下去之後,玄月又走到床邊將疊好的被子打開鋪好。張問見狀說道:“這種事讓奴婢做就行了。我有些累了,想睡覺,你也下去吧。”

  玄月道:“剛才東家不是叫我也睡在旁邊嗎?”

  張問聽罷一怔,他以為玄月是說和自己睡一張床,睡在旁邊。他不由得看了一眼玄月飽滿的身材,心裡一動,但是隨即又忍住念頭。張問想起盈兒說得不錯,自己確實願意和任何有些姿色的女人上床;但是現在張問意識到,這樣亂幹是不行的。

  張盈的突然出走,讓他不斷地反思自己。在處理感情關係和利用合作關係上,自己真的一直都處理得不好。比如別人是因為喜歡自己才付出許多東西,自己卻抱著利用的態度接受別人的愛慕,隨意索取,不思回報,這樣的交易是不公平的。

  張問希望自己心裡面坦蕩,小人也好,壞人也罷,坦蕩就好;他不想自己受到良心的譴責,也不想有內疚心理。做人多少還是有點原則比較好……當然,敵人不在考慮範圍之類,對待敵人當然要不擇任何手段。

  想到這裡,他又審視了一遍玄月。玄月被看得臉上微微一紅,低聲說道:“上回沒畫完的畫……”

  張問沉默了片刻,心道自己對玄月除了色心,看中的就是她的身手,可以保障一些安全。完全就是利用和合作關係,不宜索取太多。張問便說道:“玄月很需要男人麼?”

  玄月一聽,這不是在侮辱她是騷貨嗎,她的臉色微變,說道:“東家何必這樣作踐人。”

  張問道:“上回那句辛棄疾的詞,是個誤會,你也明白了。那天我看著玄月身段好,就動了淫心,僅此而已。玄月要是依了我,那就是自個作踐自個了。”

  玄月聽罷怔了怔,品味了一遍,感覺張問說的話雖然難聽,這不是在為自己考慮嗎?玄月頓時拿眼偷偷看了張問一眼,見他臉上有鬱色,心道:他肯定是在想張盈,以前倒是沒看出來,東家還是一個有些重情的人。

  玄月道:“東家每月都給銀子,玄月受了報酬,就得做好自己的本分,晚上我就睡在旁邊的床上吧。”

  張問想了想,自己的敵人不少,還是要謹防刺客,就點點頭道:“好。還有一件事,明天我本來是要見葉青成的,但是突然想起還有其他事要去辦。你明天給沈先生說一下,葉青成那裡給些銀子,算是我個人賞給將士們的。”

  “是。東家明天要辦什麼事?玄月也好做些準備。”

  張問道:“秦玉蓮那裡,得說明白了,不然以後……”張問想說以後又多一個張盈可不好,毀了別人的清白,給不了別人恩愛,但是張問不方便對玄月明說,就打住話頭,繼續道,“你準備些銀兩,明日我給她姑媽秦良玉送去,表示一下對秦玉蓮關外相救的謝意。”

  玄月知道張問原本是打算受了秦玉蓮做二房的,這時不知他怎麼又改變了注意,就勸道:“東家這樣做,可不是傷了秦將軍的心?”

  張問歎了一氣,心道自己要的是色,秦玉蓮要的卻是情,顯然是矛盾的;她能給自己色,自己給不了情。這樣的交換,和剛才張問反思自己的想法有出入,是不公平的交換,便下定決心道:“我與秦家尚無婚約,對她來說,長痛不如短痛。”想明白個人的感情問題之後,張問心裡豁然開朗,好像突然之間得道了一般利索,心情大好。

  還有一個困擾他的問題,就是解決明帝國問題的方法、和自己的政治目的,他一直想不明白。不過這樣的大事,不是一天兩天能想明白的,張問便先放到一邊,脫衣服睡覺。這一覺睡得很踏實,張問睡著的時候嘴角都帶著舒坦的笑意。人總是在不斷的摸索之中,才能找到自己的定位,自己的原則。

  朝臣大員大多年紀比較大,可能就是因為年紀大的人,無論在政見上和為人處世上,都已經形成了自己的觀念,為人比較穩定的原因。而張問這樣的年輕人,還在學習,還在發展,不定什麼時候就變了,對身邊的同黨來說沒有安全感。

  第二天一早,張問卯時之前起床。他看了一眼旁邊的床。玄月已經離開,丫鬟正算著時間站在床邊上準備侍候張問穿衣洗漱。張問每天早上都一柱擎天,本來是要解決的,但是一看見那乾瘦的丫鬟就沒有興致,很快就軟了,整個醜丫鬟,倒是養生之道。

  他想到這裡,心裡一陣好笑,就不禁問道:“你侍候我這麼久了,我還沒問你叫啥名兒。”

  丫鬟怯生生地說道:“奴婢叫若花,是玄月姐姐給取的名字。”

  張問打量了一番那丫鬟的小眼睛、塌鼻子、粗皮膚,哈哈一笑:“若花……好,這名字雅致。”

  若花紅著一張臉說道:“奴婢知道玄月姐姐故意取的反名,取笑奴婢。奴婢知道自個長得醜。”

  張問笑道:“相貌不是人的全部,你心地好,大家也會喜歡你的。”

  若花道:“謝謝東家。”

  張問穿好衣服,洗漱、吃飯,然後像平常那樣走出內宅,準備幹點正事。院子裡其他人比張問起得早,掃院子的、照料馬匹車輛的,都在忙著自己的事。此時的人都信奉一句話:一年之計在於春,一天之計在於晨。

  玄月在內院的洞門口遇見張問,她穿著玄衣、頭戴帷帽,拱手道:“昨天東家交代的三件事,屬下都已辦好。沈先生到賬上支了錢接待葉千戶;黃先生也說臨行的時候會記錄送別名單;另外屬下到曹管家那裡支了銀子,叫人準備了車馬、名帖,隨時可以去秦將軍府上。”

  “嗯,那咱們這就去秦將軍府上。”張問應了一聲。

  張問作便衣棉襖,帶了兩個跟班,就和玄月同乘馬車去秦良玉的住處。秦良玉住在東西橫街的東頭,緊挨著石柱軍的駐地,只要一有戰事,她便可以最快地動員軍隊。張問等人來到門口,遞上了名帖,很快秦良玉就親自迎接到了大門口,並命人開正門。

  秦良玉看起來四十來歲的樣子,穿著武服,頭上竟然梳著髮髻,帶著頭巾,整個一副男人打扮。她後面還跟著她的侄女秦玉蓮,秦玉蓮紅紅的一張臉,看起來非常高興。

  二人迎到門口,秦良玉剛要執禮,卻聽得玉蓮喊了一句:“張問,你終於曉得來了哈。”秦良玉眉頭一皺,回頭道:“休得無禮,過來向張大人見禮。”

  張問見秦玉蓮高興的樣子,心裡一陣不忍,但是回頭一想,以後娶了她卻無法恩愛、只能冷落在一邊,不是更對不起人?這時秦良玉揖拜告禮,張問也急忙回禮。

  秦良玉道:“玉蓮禮儀荒疏,還望張大人海涵。”張問心裡酸酸的強笑道:“無妨無妨。”

  “張大人裡邊請。”

  張問便與二人入內,到了客廳,因為張問的官職最大,秦良玉謙讓了一番,就讓張問坐了上首,並喚人上茶,客套了一番。秦良玉對著坐在旁邊的玉蓮呵斥道:“你不過是個小小的千戶,還不到後堂回避?”

  秦良玉還以為張問是來提親的,這是長輩應酬的活,玉蓮怎麼能坐在旁邊一起說話呢,也太不知羞臊了。

  玉蓮白了她姑媽一眼,卻不敢頂嘴,又看向張問。張問摸著袖子裡的禮單,毫不猶豫地拿了出來,深吸了一口氣,不動聲色道:“今日我本就是來感謝秦千總的救命之恩。這是我的一點心意,薄禮不能報恩情于萬一,就當給將士們添置冬裝。”

  玉蓮見罷臉色一變,有些吃驚地看著張問:“你怎麼了?我不需要感謝,也不需要禮金……”她想說她只需要聘禮。張問見玉蓮的瓜子臉變白,豐滿的胸部因為生氣不斷起伏,那雙使槍的大手也使勁按在桌案上,他感受到了她的心情,但是他自己卻沒有什麼感覺,就像在面對危險時沒有恐懼一樣。張問覺得自己好像比較麻木。

  秦良玉倒是沉得住氣,呵斥了一句玉蓮,面不改色地說道:“我們既與大人是舊識,要是收下大人的禮金,倒是有些見外了。”

  秦良玉也意識到張問並不想娶玉蓮,但是兩家原本就沒婚約,也不好說什麼。她只考慮著張問受皇帝寵信,不能得罪了。不能成為親戚,至少留下交情。

  張問道:“快過年了,這些東西送給石柱軍八百前哨,以盡本官的一點心意,還請秦將軍代為收下。秦將軍說得不錯,咱們是舊識,特別是玉蓮相救之恩,我銘記在心。以後有用得著我張問的地方,我一定盡力幫忙。”

  “好說,好說,張大人如此說倒是太客氣了。”

  秦良玉和張問客套著說了一番話,並留張問吃午飯,張問也不多呆,便告辭而走。至於玉蓮,他也不作理會,相信過些日子,什麼都好了。秦家為張問做的事,張問自然也記得,山不轉水在,同朝做事,以後他也可能為秦家做點事。相互合作,在張問心裡,這交情就公平了。

  張問離開之後,玉蓮可是傷心得大哭,對秦良玉說道:“他愛理不理的樣子,是什麼意思嘛?難不成還要咱們倒過去提親麼,他張問也太裝大了。”

  秦良玉冷著臉,戳了一下玉蓮的額頭,說道:“你傻了怎麼地,還沒看出來,張大人今天專程過來,就是要拒絕這樁婚事?”

  “我不信。”秦玉蓮用袖子抹了一下眼睛,“他前不久才叫我喊他名字,別喊張大人,這是什麼意思嘛?怎地會突然變心了?”

  秦良玉拉住她坐下,說道:“早就給你說了,他心裡沒有你,無論你為他做什麼事,只能是人情,你還不明白?”

  “不行,我要他心裡有我。”玉蓮擦乾眼淚,倔強地說道,“我看中的男人,想跑沒那麼容易。”

  秦良玉聽罷忍不住笑了出來,“你這孩子,從小到大,一直這麼副德行,小時候看中了什麼好玩的東西,就非要弄到手才罷休;現在更好,開始搶起男人來了。你倒是說說,你打算怎麼搶張大人?這人的心不是東西,想搶就能搶到的?”

  玉蓮愣了愣說道:“我豁出去了,等一會我就收拾東西,到張問家裡去住著去,哼,我是他的救命恩人,他還能趕我出來不成?那個日久生情……反正他就是我的。”

  秦良玉歎了一口氣,說道:“我做長輩的,最後勸你一句,以盡到我的責任。我吃的鹽比你吃的米還多,什麼人我沒見過?醜話給你說到前頭:第一,張問這樣的人,長得俊俏,有錢有勢,風流成性,你跟著他有什麼好?第二,他一肚子經書,你呢,一肚子稻草,能說到一塊兒去?你跟著他做什麼?你想給他做點菜吧,辣得人直掉眼淚,日子長了還怎麼了得……依我看,沒戲。這回你得想清楚,別見著什麼就要什麼,明白嗎?”

  玉蓮轉身就走,丟下一句話道:“我收拾東西去。姑媽,我會常常給你寫信。”

  秦良玉聽罷,一張臉拉得老長,最後才急忙喊道:“等等,我給你些銀子帶上。後悔的時候,記著回來就是。”

  玉蓮聽罷笑道:“就知道姑媽最好了,剛才張問不是送了銀子嗎,這銀子我也有份……”

  於是玉蓮收拾了一番,就帶了兩個女親兵,騎馬向張問的住處趕去。敲開門之後,給了名帖,然後先在門外等著。

  名帖先到了管家曹安手裡。曹安作為管家,對於張問交往的人都有打聽的,這才把家管得好,自然也知道秦玉蓮這個人。曹安接到名帖之後,立刻處理道:“叫人去給東家說一聲,老夫去迎接秦千總。”

  曹安走到院門口,名人打開角門,和秦玉蓮客氣寒暄了一番,請入客廳喝茶。秦玉蓮面帶笑意,趁著曹安在前面帶路的時候,回頭對親兵說道:“咋樣,我就知道張問不會不見我。”

  張問聽到那丫鬟若花說秦玉蓮來了,當即說道:“叫曹安好生招待,就說我不在,叫秦千總改日再來。”

  “是。”若花應了一聲,便走出內宅,在外院的客廳門口看見了曹安,就說道:“東家說他不在,讓曹管家好生招待秦千總。”

  “老夫明白了。”曹安點了點頭。就在這時,玉蓮已走到門口,笑道:“你們東家說他不在?”

  曹安回頭一看,頓時覺得十分尷尬。那丫鬟若花還沒回過神來,一本正經道:“嗯,東家說他不在,所以秦將軍明日再來吧。”

  曹安拉了一把若花的衣袖,低聲道:“你回去侍候東家,別在這裡瞎摻和。”又對秦玉蓮說道:“秦將軍裡邊坐,招待不周之處還請多多海涵……可能我家主人有要事在忙,所以不方便接待。”

  這時若花覺得自己剛才好像說錯了話,這時又附和道:“是呀,東家正在看畫著許多漂亮女人的畫冊呢,和奴婢說話的時候頭也沒抬,不願意咱們打攪他。”

  曹安聽罷眉頭一皺,說道:“若花,你還在這裡做什麼,閑得慌了?”

  秦玉蓮拉住若花的袖子,笑道:“你看看姐姐漂亮嗎?”

  若花瞪圓了小眼睛,仔細看了秦玉蓮一番,點點頭道:“漂亮。”

  “比你家主人那畫冊上的女人呢?”

  若花想了想,說道:“奴婢只看到一眼,上面的女人穿得花花綠綠的可漂亮,還很白……可是你要精神多了。”
穆離鳶 發表於 2015-2-9 04:25
第四卷 眾裡尋它千百度 第〇四章 回京

  秦玉蓮到了張問府上,竟要人給她安排住處、就此住下。這個張問倒是沒有料到,但是他又找不到理由硬趕人走,也就懶得管她,只管忙乎自己的事。他心道:自己該做的都做了,真要倒貼上來,也只能笑納,沒得辦法。

  張問趕著到巡撫衙門交換了公文,領到關防印信,準備第二天就啟程回京。他從巡撫行轅走出來,上了馬車,同車的有玄月和玉蓮。以前是玄月做張問的貼身侍衛,現在可好,多了一個,而且是千總武將做護衛,張問這官當得、排場倒是挺大。

  這時,一群孩童稚嫩的童謠從街巷上傳過來:“紅蘿蔔,蜜蜜甜,看著看著要過年……”空氣中飄著各種食物的香味,張問撩開車簾看了一眼車外的景象,不禁感歎道:“這年咱們可得在路上過了。”

  秦玉蓮笑道:“只要能和張大人一起過,哪裡過都成。玄月妹妹,我說得沒錯吧?”秦玉蓮性格開朗,以前見著張盈很快就合到了一塊,現在沒兩日,又和玄月紮堆了。

  這時馬車行到東門旁邊,張問看見譙樓,便對前邊喊道:“停車。”馬車停下之後,張問從車上走了下來,說道:“去譙樓上看看,以後不定什麼時候才能來瀋陽。”一邊說一邊走到譙樓下,正看著一個扛著鳥銃的熟人:王老銃。以前張問和王老銃交往過一陣,主要是想從老兵口中瞭解實戰的一些信息。

  王老銃縮著腦袋,雙手插在袖子裡,口裡哈著白氣,在寒風中凍得直跺腳。他的頭髮鬍鬚已經花白,一副老態,卻仍然要在大冷天守城門,看起來確是有些淒慘。但實際上王老銃還算不錯了,吃喝軍中,每月還可以領到一點軍餉。

  “王老銃。”張問喊了一句。王老銃回頭看見是張問,臉上頓時一喜,大喊道:“張大人!哎呀,今兒啥風把您吹來了……兄弟們,張大人來了!”王老銃喊了一嗓子,抱著鳥銃奔了過來,彎著腰道:“大人不知道,您現在在軍中的名號那叫一個響啊。唉、唉,上回打建虜,大人怎麼沒讓我也去呢……”

  張問笑道:“下回一定專程點你做我的親兵。對了,那樵夫的小女還好吧?”他心道:上次你要真去,這把老骨頭估計早就在兵潰的時候落到後面被建虜一刀給砍了。

  王老銃道:“我當孫女養著,好著呢。”

  這時樓上的軍官問道:“王老銃,哪個張大人?”王老銃瞪眼吼道:“哪個張大人,搞死幾萬建虜兵的張大人!”

  這麼一說,官兵們都聚了過來,想看看平日被吹得都上了天的張大人是啥模樣,長了幾條胳膊。卻見張問長得一副俊朗公子哥模樣,有將領笑道:“都說張大人用兵如神,大夥以為大人長得是虎背熊腰、徒手能搏虎呢,今日才知大人原來和戲文裡孔明先生那樣,是個儒將啊。”

  後邊一個軍士喊道:“大人,跟著您打建虜的兄弟,這會兒在瀋陽可是闊綽呢,下回能不能帶上咱們啊?”另一個道:“建虜都被滅了,還有啥下回?”

  張問道:“女真人起碼有幾十萬,就砍了兩三萬顆腦袋,要說打完,還早。放心,很快又能打,不過我明兒要回京了,卻是陪不了兄弟們殺敵報國。”

  王老銃聽罷說道:“大人,敵酋野豬皮不都被抓了嗎?他們還敢來?”

  “敢來,怎麼不敢來?建州那邊沒吃的,除了搶咱們大明,沒別的辦法。抓了一個野豬皮,還有第二個野豬皮。”

  軍士們喊道:“那大人別回京了,帶著兄弟們,滅了丫的建州,看建虜還敢不敢來搶。”

  張問沒有說話,這話沒必要回答,哪能誰想帶兵就誰帶兵的?他向譙樓上走去,想再到高處看看這遼東大地。一行人走到譙樓上,張問俯視著城外白茫茫一片的遼闊大地,心裡頓時生出一股王八之氣來。

  他站在欄杆旁邊,迎著喊風凝視了許久,他很想喊一聲:有一天老子要帶著百萬雄兵再來此地一遊。不過他做人一向比較低調,卻是一句都沒有喊。秦玉蓮聽到張問剛才和官兵們說的話,有些疑惑地問道:“張大人,既然建虜肯定會捲土重來,軍門為什麼不乘勝把赫圖阿拉也攻下來,將建州盡數控制呢?”

  張問回頭道:“我猜袁巡撫也想這麼幹,有建功立業的好機會,他哪能等著?不過緩和遼東局勢是朝廷的意思。這遼東一打仗,軍費動輒就是百萬、損兵動輒就是十萬,朝廷承受不起。元輔要減稅愛民、要彌補戶部虧空,所以要儘量避免戰爭……或許元輔是對的,大明只要富足了、人心只要聚攏了,建虜這樣的部族算什麼呢?”大夥陪著張問說了會話,張問便從譙樓上下來,向眾人告辭,就此算是作別了瀋陽。

  第二天張問啟程,袁應泰和幾個陪同的文官到長亭送別,送別的人還有劉鋌、秦良玉、章照等和張問交好的人;而其他瀋陽的同僚,卻一個都沒有來,以劃清界限。袁應泰是遼東巡撫,從禮節上說,要給張問一些面子,所以才來送別。黃仁直和沈敬依照張問的意思,將送行的人一一記錄在案。

  張問怎麼來的,就怎麼回去,從瀋陽西門出來,踏上回京的路。清晨裡,軍事重鎮獨有的號角聲就漸行漸遠了;過年的紅熱氣氛,也漸漸淡去,代之而來的是遼東荒涼廣闊的雪地。一行人從瀋陽出發,向南沿著邊牆途徑定遼衛、海州衛等地;然後轉向北行進入廣甯衛地區,向西走一陣,就是遼西走廊了;遼西走廊向西南行進,進入山海關。輕裝簡行,等張問到達京師的時候,剛好是正月初十,真趕上了上燈節。

  時值佳節,京師熱鬧非常,各大鋪面都掛著紅燈籠,炮竹聲連綿不絕,到了晚上,還能看見煙花,有紫禁城裡面放的各式漂亮煙花,也有大戶人家放的,在夜空中炸開,釋放炫目的繁華。全城的人都可以觀看,街頭上人山人海,各種燈謎、戲耍、琳琅滿目的貨物,好似在襯托了一個大大的太平盛世。

  不過聽說前些日子,遼東杜松部和馬林部覆滅的消息傳回京師,有識者說建虜可能會打到京師來,京師的米價都漲了好一陣。但是清河堡之戰的消息傳回來以後,一切都又正常起來。

  張問回家之後,命人收拾青石胡同裡的老宅,買些燈籠紅燭,也佈置一下佳節的氣氛,過年過節的,不能太冷清了。自從張盈離開之後,家裡缺了女主人,張問總覺家中缺點什麼東西……卻不知她在哪裡過的年,張問猜測著她應該去找沈碧瑤了。張盈的社會關係也比較簡單,妹妹在宮裡頭,她不可能去皇宮,只有杭州的沈碧瑤那裡要熟絡一些。張問尋思著,找個機會,得去杭州一趟,一則把張盈給尋回來;二則也看看懷著孩子的沈碧瑤,算來她已有六七個月的身孕。

  家裡的眾人忙乎著收拾院子,張問則去都察院交付公文報道。他很快又得知了一個重要的消息,司禮監出現了變故。以前的司禮監掌印太監王安先被發配充軍,不久又被人“矯詔”縊死;掌印太監由王體乾執掌,魏忠賢升了司禮監秉筆。

  在熱鬧喜慶的氣氛中,朝廷依然在暗自變化著。東林黨對於魏忠賢等人執掌司禮監十分不滿,而且認為王安的死是個陰謀;東林認為,前不久皇上才親自賜封的王安司禮監掌印,而且皇上一直忙乎著木雕,這段時間又迷上了滑冰,哪有心思去管司禮監?更別說突然態度陡變誅殺大宦官了,這裡面肯定是魏忠賢一黨在搞鬼。

  東林紛紛上書彈劾魏忠賢,並要求嚴查矯詔冤殺王安的案子。朱由校下旨說王安就是他發旨搞死的,和他人無關;朱由校自己的太監,想殺還需要東林同意麼?他也沒給個具體理由,就說想殺就殺了。

  朱由校確是說了一句大大的實話,沒有他的授意,魏忠賢敢殺司禮監掌印?還是矯詔殺的,除非魏忠賢活得實在不耐煩。但是朱由校越是這樣說,東林越是不信,認為只是皇帝為內宮遮掩的原因。

  這種效果恰恰也是朱由校想要的。殺了親東林黨的王安,就是和東林為敵。朱由校大搖大擺地殺了,他卻沒有被東林敵視;東林敵視的只是太監魏忠賢等人。

  張問獲悉了這件事的來龍去脈之後,對於元輔葉向高的政略理想,愈發沒有了信心,皇帝都不支持,還搞毛呢。他也管不著這些事兒,只顧辦自己的事,先把從瀋陽帶回來的說書先生唐三爺給安排好,在京師造成輿論,為爭遼東大功作好鋪墊。正巧這時候東林都顧著王安那案子去了,張問回京反而不是東林對付的第一要事。

  東林忙著寫奏摺罵魏忠賢,皇帝一概不理,連看也不看。奏摺都到了司禮監,東林罵魏忠賢,等於是站在魏忠賢面前指著鼻子罵。而皇帝卻壓根不管,聽說他喜歡上了滑冰,西苑冰池封凍,冰堅且滑,他便命一群太監隨他一起玩冰戲。他親自為自己設計了一個小拖床,床面小巧玲瓏,僅容一人,塗上紅漆,上有一頂棚,周圍用紅綢緞為欄,前後都設有掛繩的小鉤。朱由校坐在拖床上,讓太監們拉引繩子,一部分人在上用繩牽引,一部分人在床前引導,一部分人在床後推行。兩面用力,拖床行進速度極快,瞬息之間就可往返數裡。朱由校玩得不亦樂乎。

  前不久敵酋努爾哈赤被押送回京,本該在午門獻俘祭拜祖宗,渲染一番;但朱由校卻不理睬,直接讓人丟詔獄裡關著了事。張問回京,也沒接到皇帝召見的任何信息,就讓他在家裡候著。

  相比之下,東林黨的人還惦記著張問,上書要求將張問革職查辦,但沒能得到批紅;他們也不敢膻自將一個四品官員的烏紗帽摘了查辦,只能等著。

  眾大臣對於皇帝的這種態度無計可施,皇帝原本就不識字,細想一個不識字的人你能要求多高?也怪不得別人,是東林黨自己把人家推上皇位的。而且按理說,朱由校雖然喜好玩樂,可玩的東西都是一些小玩意,並不鋪張浪費;皇帝不管政事,還有大臣,這對執政黨實現政治理想、應該是少了許多制肘,偏偏半道裡殺出個魏忠賢來,東林官員怎麼辦事怎麼不利索。

  所以大臣們仇恨的人是魏忠賢,不是朱由校。

  張問看明白京師的狀況之後,反而松了一口氣。心說要是王安沒倒臺,東林黨這麼一上書查辦自己,王安按著東林的意思就批了紅,那自己向誰哭去?皇帝顧著玩樂,不知道是真是假,反正不一定會站出來說話。

  張問輕鬆了一頭,便在家裡很舒服地過他的節日,並交代人不緊不慢地辦正事。正月初十到正月十五元宵節,是每年都要鬧騰的燈節,非常熱鬧,張問也常常去街上閒逛,感受節日的歡樂。

  隨從的玄月、秦玉蓮二人十分歡快,對那些賣藝戲耍的,擺攤搗鼓各種稀奇玩意的東西十分有興致。相比之下,張問和管家曹安倒有些提不起興致,他們在京師呆了許多年,年年都是這個樣,也沒什麼新奇感。

  就在這時,街邊傳來一聲聲“好、好”呼喊聲,秦玉蓮急忙奔到人群外邊,墊著腳尖看裡面的稀奇。她看了一陣,回頭說道:“你們快來看,有人從嘴裡噴火呢。”

  玄月也好奇地跑過去墊腳看稀奇。張問跟過去,往人圈裡面一看,只見一個彪悍大漢站在雪地裡,一手拿著一個瓶子,一手拿著一根火棍,操起瓶子仰頭喝了一口,然後往那火棍上一噴,“呼”地一聲,就從嘴裡噴出火來,周圍的圍觀眾就大叫:“好、好,再來一個。”

  張問無趣地說道:“這種小把戲在京師常常都能看見。”

  秦玉蓮回頭笑道:“就是圖個樂子唄,大過年的,皺著一張臉做什麼嘛。咦,你說那火要是燒到嘴裡去,可不得燙傷了?”

  張問道:“這麼簡單的事兒還要問麼?鍋裡的油要是燒起來,把鍋蓋一蓋,火就滅了,何也?火需要氣才能燃燒,氣一燒完,就不能燃了。你沒瞧著那漢子每吐一口,就急忙閉上嘴麼?”

  秦玉蓮聽罷仔細一瞧,還真是這樣,回頭笑道:“念書多就是不一樣哈,張公子好像什麼都知道。我想起在瀋陽那會,你說那個順風箭,可是說了好一通大道理。”

  張問摸著額頭說道:“你還真以為書上什麼事都說呢,這樣的事是靠腦子自個想,和經書半點關係都沒有。”

  這時玄月也說道:“我聽說過一個笑話,一個秀才要過河,可不知道怎麼過,就回家找了一堆書翻開,看了半天都過不了河。”

  她說完之後,張問等人都愣愣地看著她,張問忍不住問道:“然後呢?”

  玄月眼神很無辜,說道:“這不完了嗎。”

  秦玉蓮嘻嘻掩嘴而笑,曹安也呵呵陪笑了一陣,因為玄月平時不苟言笑,難得講一次笑話。張問卻丟下一句:“一點都不好笑,還笑話。”

  就在這時,聽得有人喊道:“大夥要是喜歡看,茶樓裡邊請,今兒中燈節,樓裡的茶水全部免費。喝杯熱茶,還有更多有趣兒的戲耍等著大夥看啦。”

  又有人嚷嚷道:“好喲,免費的茶,咱們進去看吧。”

  張問左右看了看,指著街對面一家和這邊對著搶生意的茶樓道,“曹安,瞧那邊還有一家,門口也豎著免費酬賓的牌子,可夥計小二都站在門口看這邊的熱鬧,門口羅雀,卻正犯愁呢。”

  曹安想了想,低聲道:“要不讓唐三爺到那家茶樓說書去?”

  張問笑道:“我正有此意,唐三爺那張嘴,京師百姓一定愛聽。那家茶樓的生意好了,其他店家就會爭相效仿,也說國姓爺那一出……”說罷二人相視而笑,甚為得意。

  秦玉蓮聽人說茶樓裡面還有稀奇玩意,提議要進去看看,張問卻對這樣的戲耍不感興趣。他抬頭看了一眼天色,就說道:“天色漸暗,一會晚上有燈會,卻更是好看,還喝什麼茶呢,不如找個地方把晚飯吃了,一會好看燈會。”

  夜幕漸漸拉下,雖然天氣依舊陰冷,但並不影響街面上熱烈的氣氛。有孩童在大街上玩鞭炮,大人擔心安全,就拿著棍子責打,孩童哇哇大哭。可那哭聲並不悲傷,反而像是喜慶的聲音;就像笑聲有時候並不代表快樂一樣。

  街道兩邊白氣騰騰,有賣羊肉的、賣包子饅頭的、賣麵條的,空氣中飄散著食物的香味,讓人食欲大增。張問等找了家乾淨的酒樓,準備吃了飯看燈會。
穆離鳶 發表於 2015-2-9 04:26
第四卷 眾裡尋它千百度 第〇五章 燈會

  紫禁城的東邊,玉河河畔、東皇牆外,有一道七間三門黃琉璃單簷歇山頂的城門,就是東安門;燈市在東安門外。燈市上人山人海、燈火輝煌,“東風夜放花千樹、吹落星如雨……一夜魚龍舞。”這句詞的描述同樣適合於明代。

  不過比起宋朝,這時候的燈市已經完全變成了商業行為。明代商業之發達,曠古未見,只要有商機、有賺錢的機會,大夥都會削尖了腦袋摻和。宋朝的燈市更多的是政府行為,為了烘托太平盛世,還有府尹給做燈市的攤主們發燈錢油錢、以資鼓勵,稱為“買市”;明朝這會兒,官府自然不會發錢了,還得來收稅,因為燈市上是非常賺錢的。

  燈市上有來自全國各地的商賈,甚至還有來自周邊各國的商賈,比如朝鮮國、日本國,南洋諸國的商賈,也會弄些稀奇花燈,以圖賣個好價錢。燈市周圍的房租、飯館,在燈節的幾天裡,價格會暴漲幾倍,和後世開奧運會的時候有得一拼。

  張問一行人在燈市上遊玩觀賞,滿目琳琅,是目不暇接。相比秦玉蓮和玄月,她們目前的工作都是保障張問的安全,但有句話是術業有專攻,顯然玄月要敬業一些。玄月時刻保持著警惕,她對燈市上的皂胥捕快不是很放心;而秦玉蓮看到那些製作成各種形狀、五花八門的花燈時,注意力早已不在張問身上,看得目不轉睛,生怕錯過了一件。

  “呀,你們快來看,燈裡還有魚呢。”秦玉蓮驚喜地喊了一聲,就跑進了旁邊的一家鋪面。張問等人只得跟過去,不然這人擠人的地兒,只要一走散就不好尋著了。今晚中燈節,燈市是要通宵達旦的。

  秦玉蓮彎著身子,就近了仔細看那琉璃瓶形狀的花燈。這時面帶喜慶微笑的店家就走了過來,說道:“姑娘好眼光,這幅花燈,別說是本店最上乘的精品,就是在整個燈市上,也僅此一件。”

  玄月抱著雙臂,左右顧盼之際,也拿眼瞟了一下那副花燈,隨口問道:“裡邊的魚是真的?”

  店家拍著胸脯笑道:“可不是真的?撈起來烤烤保准能吃。”張問聽到這裡頓時啞然失笑。

  店家繼續道:“瓶身是糯汁燒成,鑲嵌珍珠,然後製成花燈,可以貯水養魚,旁邊映襯著燭光,透明可愛、別具匠心。別說是這別出心裁的設計,就說工匠精湛的手藝,別家想仿製,也做不出來這模樣兒。姑娘,走過路過,千萬不要錯過……”

  秦玉蓮頓時就被說動了,不禁問道:“多少銀子賣呀?”

  “五百兩整數,少一文也不賣。姑娘您看看上邊的珍珠,可都是精挑細選的上好珍珠,還有這工藝……”

  “五百兩?”秦玉蓮瞪大了黑眼珠子,驚歎了一聲,一雙使槍的大手捂住嘴,頓時將下半張臉全部遮住了。張問見狀,心道用得著這麼誇張的表情嗎,忍不住就說道:“嫌貴咱們就走吧,這麼多花燈,大夥都是自己的燈獨特,你也買不過來。”

  秦玉蓮戀戀不捨地看著那副可愛的花燈,滿臉的失落。她猶豫了一番,看向張問說道:“你身邊有多少銀子,借我二百兩,我以後還你。”

  張問愕然道:“看不出來,你還挺闊綽。咱們再看看別的吧,多著呢,選一個最喜歡的買,不然一會看著更好的,又要買,買那麼多回去幹甚?”

  秦玉蓮翹起嘴道:“就這個,看准了、我就要它……算利息總成了吧?”

  張問無奈何,想著秦玉蓮救過自己的命,既然她堅持要,五百兩算個屁,當下就從袖子裡摸出幾張銀票出來,數了數,遞給店家道:“這燈咱們買下了。”

  “等等……”秦玉蓮白了張問一眼,“你急什麼,講講價,四百兩他肯定賣的。”

  店家仔細驗了銀票,都是大錢莊開出的銀票,頓時滿臉笑容,直誇張問大方闊綽,說公子為佳人一笑,五百兩完全值得。店家一邊說,一邊看了一眼秦玉蓮,心道臉蛋兒身材都還看得過去,可這姑娘這麼一雙粗手,而且還有一對沒纏過腳的大腳,好像是平常百姓家幹苦活的女娃,是怎麼攀上富家公子的?

  幾個人從店鋪裡出來,秦玉蓮捧著那副精緻的燈具,樂得嘻嘻直笑,不忘對張問說道:“張公子還真是捨得花錢哈。”張問一臉肉疼地說道:“秦大將軍屈身做鏢手,本來是要發月錢。現在你預支了五百兩,可得先白乾十來年還債。”

  “還有月錢?喏,這燈是你的,我替你保管。”

  一行人說著話,繼續逛街。燈市上有臨時搭的攤位,也有兩旁的店鋪兼營花燈,更有那些住宅,也趁機操辦花燈,既賺錢,又熱鬧。

  為了生意紅火,百姓和商家都競相推出了各種各樣的商業手段,弄笛吹笙、歌舞助興,或是龍翔獅舞,好不熱鬧;可要數最普遍的手段,還是猜燈謎,既可以冠上以文會友的雅趣,又可以送些小禮物給猜出燈謎的客人,以吸引遊人。

  張問本身就是個文人,最感興趣的,自然就是燈謎了。他正左右尋找,準備找一家上點格調的,進去猜上一猜,滿足一下成就感。就在這時,張問等人走到了一處民宅外邊,只見燈影錯落,人聲鼎沸。張問近門遠望,只見堂前有一個年約十八九的少婦端坐在湘妃竹椅上,兩旁簷下各懸許多精雕花燈,燈籠下懸著紅紙書就的謎題,還用紅繩系著筆墨文寶、羅帕香扇,想必是用做答中謎題的贈禮。而院子裡還擺著許多出售的精緻花燈,那才是賺錢的東西。

  張問見狀心裡一喜,這處院子清幽雅致,可見主人也是個通文識墨的人,而且主持燈會的人是個紅顏佳人,各種條件都適合張問的口味。他當下就停下腳步,說道:“好酒藏深巷,這樣的地方,才有上好的花燈,咱們進去看看吧。”

  秦玉蓮也看見了院子裡面的漂亮女子,似笑非笑地看著張問道:“醉翁之意不在酒啊。”秦玉蓮倒是沒有張盈善妒,而且她現在和張問還沒有挑明那層關係,但是這並不妨礙她挖苦張問一句。

  張問厚著臉皮嘿嘿笑了笑,並不遮掩,又瞧了一眼院子裡那女子。那女子坐姿十分別致,別致就是不和平常百姓官宦家的女子一樣,特別之處是她那隨意一坐,脖子挺得很直,好似專門苦練過這種表現修長玉脖的功夫一般。張問只看了兩眼,就感覺這個女子不是平常家的女子,而且他很好奇,那女子看樣子有十八九歲了,肯定早已嫁人,何以還會獨自抛頭露面?

  女子旁邊圍繞著一群人,都是些老少男人,恐怕和張問一樣,沖著美女去的。那些公子爺們,有的一臉正氣在裝屄,有的卻一臉孟浪之色,眼珠子不住地在那女子身上瞅來瞅去,如十年沒見過女子的色中惡狼一般。

  張問信步走進院子,先和秦玉蓮等人一起混在人中間,去看擺放出售的花燈。其實張問對花燈壓根沒有什麼興趣,只是想就近了看看坐在竹椅上的那個女子。

  在明亮的花燈光線下,瞅近了一看,卻是看得仔細。那女子生得美豔,身材飽滿、珠圓玉潤,飽滿得略嫌發胖,不過肌膚水嫩白裡透紅,微胖的身材看起來就不臃腫,反而讓人覺得很健康。

  院子裡的婢女見到新來了幾個人,就上來招呼,張問聞聲轉過身來應答。那婢女看清了張問的臉,頓時愣了一愣,就聽得張問笑道:“很英俊是嗎?”

  秦玉蓮聽到張問恬不知恥的話,忍不住掩嘴而笑,一隻大手頓時又遮住了半張臉。那婢女卻一本正經地點點頭,隨即抽身離開。

  旁邊一個穿綠綢長衫的公子哥打量了一番張問,說道:“看兄台俊朗不俗,倒是可以去那邊猜兩幅燈謎,表現一下才學,興許能見著裡邊的絕世佳人。外邊這位,留給咱們好了。”

  張問好奇地看一眼北邊的堂屋,說道:“敢情還有更好的,掩藏在屋裡呢?”

  公子哥笑道:“可不是,說不準她正在窗後瞧著咱們這些人。兄台你看,那簷下的同道,是不是有些共通之處呀?”

  張問聽罷看向屋簷下正在苦思燈謎的人,見個個都長得俊俏,特別是臉上的神情,果然有相似之處,就說道:“您這麼一說,我看真看出來,那些人,都是一副目不斜視的君子模樣,那叫一個浩然正氣啊。”

  公子哥嘿嘿一笑:“要真是浩然正氣,就不會到這裡逗引美嬌娘了。不過這也說明了一個點,屋裡那位佳人的口味顯然是比院子裡這位要高上一點,不僅選長相,還得選品次。”

  張問聞言作了一揖,指著周圍一臉孟浪色急表情的同道們笑道:“在我看來,咱們這邊的人,倒是要率直一些。”張問和這綠袍公子哥都穿長袍、自喻文人,孟浪規孟浪,這交往禮儀卻是荒疏不得,綠袍公子哥也急忙回了一禮。

  至於為了爭女人,弄得面紅耳赤卻是不必要;來這裡的人,恐怕都有些身家,並不缺女人,不過是消遣消遣而已。

  方才招呼張問那婢女已走到坐在竹椅上的女子旁邊,在女子旁邊低聲說了一句什麼,那女子頓時向張問這邊看過來。不一會,婢女又走到張問這邊,說道:“我家主人有請這位公子一敘,不知是否方便?”

  “方便,怎麼不方便,敢情咱們來這裡不就是為了這個麼。”張問說了一句,旁邊的人聞言呵呵一陣哄笑。張問讓秦玉蓮等人繼續看她們的花燈,又對眾人作了一揖,便跟著那婢女走到坐在竹椅上的女子旁邊。

  張問正要作禮,只聽女子說道:“公子不必多禮,請坐。方才小奴說這位公子多有才學,妾身這廂有幾個燈謎,公子如有雅興,就猜上一兩個如何?”

  張問心道有沒有才學臉上寫著麼,恐怕你也和老子一樣,都是沖著臭皮囊來的。嘴上卻說道:“小生恭敬不如從命,讓姑娘見笑了。”

  那女子見到張問,臉蛋兒在燈下印出了兩朵紅暈,神情之間圖現嬌羞,拿眼偷看張問時,眉目傳情。院子裡的眾人見到那女子的神色,一邊豔羨張問,一邊陸續離開了,都沒戲,呆著也是無趣;倒是那屋簷下搔首弄姿、時而來兩句詩文的公子們,還在垂涎著屋子裡的佳人,想看看究竟是怎麼一副模樣。

  坐在湘妃竹椅上的飽滿女子,隨手用削蔥般白嫩的手指拈起一個燈籠,遞給婢女,讓婢女送過來。女子說道:“公子就猜猜這個吧。”

  張問接過花燈,看了一眼用紅線系在下方的羅帕,這彩頭倒也香豔。他翻看了一下紅紙上寫著的燈謎,只見上面寫著:看不了,聽不了、昏迷了、糊塗了;射一首絕句。張問一看樂了,這燈謎他猜過,當即就說道:“山外青山樓外樓(看不了),西湖歌舞幾時休(聽不了);暖風熏得遊人醉(昏迷了),直把杭州作汴州(糊塗了)。是也不是?”

  女子含笑點頭:“公子才思敏捷,令人佩服。這首詩原本是憂國憂民之作,但我大明卻和宋朝不同,不僅故土萬里,還開疆擴土、俯視萬邦,這樣的詩在此時就只能做燈謎了。”

  張問聽這女人出口大氣,倒是有些驚訝,更是對這女子的身份產生了強烈的好奇心理,可就是不知道什麼身份符合她的形象。聽罷女人對這首詩的解說,張問忍不住看了一眼天空,歎道:“晴天裡暗藏著暴風雪啊。”

  有些議論國事的言語,張問不便明說,就這麼一句隱射一下而已。女子聽罷面有驚訝之色,恐怕也對張問的身份有了些好奇,忍不住說道:“公子外表俊朗,卻沒有富家子弟的脂粉之氣,隱隱透出一股殺氣……”

  就在這時,只聽得婢女呼了一聲:“呀,下雪了。”

  張問笑道:“看來我那句話是真猜著了。”

  竹椅上的女子站起來,作了一個萬福,就對眾人說道:“下雪了,院裡的燈沾了雪花,被熱氣一烤,就要浸濕了。今晚就到這裡吧,擾了各位的雅興,妾身在此賠禮。”

  幾個婢女忙著將院子裡的花燈收進屋中,公子少爺們興猶未盡地悻悻離開了。而女子卻留下了張問,並說言談投機,請到堂中說話。

  張問轉身對秦玉蓮等人說道:“天色不早了,你們先回去吧,玄月留下就行了。曹安,你送秦姑娘先回家去。”

  秦玉蓮面有不快,張問卻不管她。他這幾日都沒碰女人,這時遇見個風流的良家女子,正在興頭上,哪裡有心思去管秦玉蓮,再說自己就這麼副德行,正好讓她看個清楚。

  那飽滿女子將張問和玄月帶入堂屋,這是個普通得近乎簡陋的民宅。要說這外邊的院子太簡陋,那也好說,因為很多富戶都很低調,並不願意顯擺,所以第一進院子佈置得簡陋並不說明什麼;但是堂屋裡的擺設就顯得太簡陋了,更離譜的是,角落裡還放著一個獨輪車的壞輪子。

  張問又打量了一番那個女子,見其身作羅裙,腰帶玉飾,膚色白嫩得一塵不染,怎麼看怎麼像是一個錦衣玉食的人,卻是和這院子格格不入。恐怕這院子並不是她的家,張問作出這樣的判斷。

  女子叫人上茶招待張問和玄月,然後施禮道:“妾身去去就來,二位請先品茶。”說罷從堂屋後門走了進去。

  玄月看了一眼面前的茶杯,對張問輕輕搖搖頭。張問會意,總得說來這家子問題不大,但防人之心不可無,他也不想吃喝這陌生人的東西。

  少頃,女子從堂後進來,說道:“我家主人請公子賞臉入內一見。”張問頓時想起了先前外邊的人說的絕世佳人,心裡也很是期待,便未拒絕。

  玄月正欲跟著張問一起進去,但那女子卻說道:“我家主人不方便,只想見這位公子,請姑娘留步。”張問回頭道:“在這裡等我,沒啥事。”

  張問遂與那女子步入後院,走進北面的一間女房。張問進得屋子,裡面照樣佈置得很簡陋,倒是西南角的木床上,鋪著新稠被,掛著綾羅幔維,顯得十分突兀。

  屋子裡燒著兩個無煙火盆,連一鼎香爐也無,北邊的軟榻上坐著一個女人。張問打量了一番那女人,是個三十來歲的豔婦,體態均勻豐滿,白裡透紅的鵝蛋臉上,一對單眼皮讓她看起來更加妖豔。豔婦很是無禮,見著男人,也不站起來行禮,依舊歪在那軟榻上,給人的感覺就是好像張問有事求她,她坐在那裡裝屄一般。神色之間也極其膽大、傲慢,斜著眼睛在張問身上瞄來瞄去。

  張問見是個比自己還大好幾歲的女人,而且感覺詭異,心下就沒好感,而且很失落,敢情大夥期待一見的所謂佳人,就是這個婦人?張問沉住氣,卻是看這豔婦要說什麼。這時那豔婦總算開口了:“模樣兒倒是不錯,卻是不知那活兒爭氣不爭氣。”

  張問一聽頓時頭大,這口氣聽起來怎麼像是男人逛青樓選姑娘時的感覺?他頓覺無趣,就想轉身便走。

  在院子裡主持燈會的女子彎著腰,一副恭敬的樣子,一改剛才有品有味的口吻,言語俗氣道:“夫人叫人試試便知了,要是不合心意,咱們再選一個。”
穆離鳶 發表於 2015-2-9 04:27
第四卷 眾裡尋它千百度 第〇六章 客氏

  先前坐在院子裡的湘妃竹椅上的飽滿女子說,夫人叫人試試他的活兒、不就知道中用不中用了。張問聽罷她一改口氣,忍不住看向那女子;女子觸到張問的目光,她的眼睛裡閃過一絲複雜游離的神色。

  張問心道:在威壓和權柄下,任何美好的心思、雍容的氣質、優雅的格調,都是一坨黃燦燦的冒著熱氣的狗始。他頓時很厭惡這裡,轉身欲走。突然眼前就出現了一塊白布,那塊白布一下子就蒙在了張問的嘴鼻上,他聞到一股鬧楊花、巴亞、蒙香、鹵砂、山葛花等藥物的混合味道。

  張問以前做官的時候為了把官做好,各種雜學都有所涉獵。有一次聽說有用蒙汗藥迷倒人之後違法的案例,專門研究過蒙汗藥。這時他一聞到這股味道,立刻明白這是蒙汗藥,他的心裡一涼,不知道這些人要對自己做什麼,當下急忙屏住呼吸。饒是如此,吸入的一點藥物已經把他熏得暈乎乎地,身上軟得厲害、話也說不出來;還好吸入的藥物不多,他還保持著意識,知道自己身在何處。

  捂住張問的嘴的過了一會,就放開了他,張問渾身無力,立時就軟倒在地上。只聽得一個陰陽怪氣的人妖聲音道:“稟老祖太太聖夫人千歲,外邊還有一個女人,是不是要先除掉?”

  張問聽到“老祖太太聖夫人千歲”,很快想到了“奉聖夫人”客氏,也就是皇帝朱由校的奶媽。莫非那豔婦就是客氏?

  客氏本名客巴巴,這名字太俗,她後來又改了一個名字叫客印月。當時朱由校的生母王選侍沒有奶水,朱由校誰的奶都不吃,只哇哇大哭,偏偏一含到客氏的乳,就不哭了。這倒是奇怪,好像冥冥之中有甚安排一樣。

  這時客氏說道:“劉朝,你做事動點腦子行不?上回叫你去南海子弄死王安,你居然直接將人勒死,這會兒外朝那幫老頭都沖著咱們來了。”

  那被稱為劉朝的太監就是捂住張問嘴的人,雙下巴,很富態。劉朝急忙伏倒在地“咚咚”直磕頭:“奴婢罪該萬死,奴婢本想餓死那廝,讓他死得好看一些。但奴婢生怕讓聖夫人等得太久,辜負了聖夫人的隆恩,這才出此下策。”

  “好了,你有這份心思就好。外邊那人先別急著動她。看看這小生中用不中用,要是不中用,就留一條性命,一起放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劉朝拜道:“聖夫人宅心仁厚,奴婢謹遵聖夫人的意思。奴婢這就找個丫頭試試。”

  張問聽罷手心裡全是汗水,他完全沒預料到一時的消遣,竟闖入了虎穴,這生死完全操於他人之手。他急忙定住心神,穩住下面的杵兒,萬不可顯山露水,不然得遭人先叉後殺。

  客氏說道:“不用找別人,就讓楊選侍去試就好。”

  楊選侍就是先前坐在院子裡那湘妃竹椅上的飽滿女子,聽到客氏的話,臉色頓時煞白,結巴道:“聖夫人,這……這恐怕……”

  客氏神情一冷,盯著楊選侍道:“怎麼?敢情楊選侍冰清玉潔,獨有我是那種人?”

  楊選侍急忙跪倒,哭喪著臉道:“聖夫人堪稱聖母……只是奴家自選入宮中,尚未在皇上的寢宮侍寢,這要是身子破了,萬一被人覺察出來,奴家死無葬身之地啊。聖夫人念在奴家忠心耿耿的份上,就饒過奴家這一回吧。”

  劉朝冷冷道:“你既然是聖夫人的人,宮裡邊誰敢查你?除非你有二心!”

  楊選侍聽罷劉朝說自己有二心,臉上頓時出現了恐懼之色,急忙將腦袋不住搖晃,哭道:“奴家就是吃了豹子膽,也萬不敢對聖夫人有二心……”楊選侍眼睛閃出絕望和無助之色,帶著眼淚頹然地說道,“好吧,聖夫人只要用得上奴家,奴家萬死不辭。奴家遵命,以表對聖夫人的忠心。”

  客氏懶懶的坐在軟榻上,說道:“嗯,那就試試看,希望這小生是中用的主。小皇上的玩意,實在是沒什麼勁味。”

  楊選侍便和劉朝一起將張問抬到了床上,剝了他的衣物。張問心裡默念著《金剛經》,以定心神,但是腦子卻全是那楊選侍的飽滿嫩白影子。一聯想到楊選侍的清白身子將和自己做那事,張問便控制不住在腦中浮現出她的優雅坐姿、一塵不染的脫俗肌膚、秋波一般傳情的秀目,這些東西,無一不在毒害著張問的身心。

  張問身上的針織之物紛紛離開了他的身體,忽然“啪”地一聲,一塊玉牌掉到地上。張問心裡頓時咯噔一聲:那玉牌上有他的名字。

  劉朝拾起玉牌一看,神情一變,躬身遞到客氏面前,說道:“聖夫人,這人是朝中大臣。”

  客氏“哦?”了一聲,看了一眼衣衫不整躺在床上的張問,接過玉牌仔細查看,也有些驚訝道:“中順大夫張問?可是在清河堡之戰中大敗建虜鐵騎的張問?”

  劉朝道:“回聖夫人,禦史裡,只有那麼個張問,正是那人。他可是皇爺常掛在嘴邊的大臣,要是死了,可是件麻煩事。”

  客氏若有所思地點點頭,她不怕東林黨,因為皇帝也不喜歡東林黨;但是她對於皇帝的人,卻有些顧忌,因為客氏明白,她的一切,都是因為得到皇帝的寵信才得來的。

  客氏看著張問道:“你弄的那藥,能迷多久?”

  劉朝道:“只要不給淋冷水,暈個兩三時辰沒問題。”客氏道:“那管那麼多幹甚,咱們知道他,他不知道咱們。該幹嘛就幹嘛去。”

  楊選侍聽到兩人說的話,看著面前昏迷不醒的男人,輕咬了一下嘴唇,神情變得有些複雜起來,也不知道她在想什麼。楊選侍在宮裡邊也常常聽見張問的名字,對他幹的好事壞事都有所耳聞。

  楊選侍用削蔥一般的手指從張問的臉上撫摸而過,眼睛裡竟有了些許愛憐。她的手指被張問嘴上的淺鬍鬚紮得癢絲絲的,她的眼睛裡出現了一絲溫暖的笑意,充滿母性的笑意。楊選侍看著眼前這張好看的臉,睡得如此沉靜,她心裡很溫暖,而且對這個男人內心裡的東西充滿了好奇的探究欲。

  這時劉朝的聲音打斷了楊選侍的白日夢:“趕緊的,試試張問中用不中用。”

  楊選侍對這樣庸俗的話感到噁心、厭惡,但是口上卻恭敬地說道:“是。”她俯下身,手指撫摸到張問的結實胸膛上。張問頓時聞到一股心曠神怡的清香,身體再不受控制,杵兒已經挺立得如一根燒紅的鐵棍。

  楊選侍不敢顧著自己想要的方式,便默不作聲地提臀要坐上去,完成自己“試驗”的任務。她還是處子之身,給張問印象最深的,是她滴在張問眼角上的冰涼眼淚。那晶瑩剔透的仙露,讓張問感覺自己都被洗滌乾淨了、純淨了,好像那眼淚是從自己內心裡流出來的,帶著美好的夢想。

  在那疼痛的、快樂的迷糊中,楊選侍已不知自己身在何處。她醒著卻做了一個美好的夢,她夢見了修竹幽境、敞榭高臺、白鶴仙鼎。在那樣美好的夢境中,張問的眼睛裡全是柔情、全是楊選侍,他凝視楊選侍的眼睛裡全是柔情;他化身成了一個受萬人敬仰的英雄、又化身成了一個識得憐香風月的倜儻雅士,才高八斗,出口成章……張問在她的夢中,成了她心目中最完美的男人;在夢境中,一切都那麼美好,沒有醜惡、沒有爾虞我詐、沒有殘忍的酷刑、沒有卑鄙的手段、沒有權沒有利,張問的動作輕柔而溫暖,除了仁愛、還是仁愛,和她做著最銷魂最快樂的事兒。

  楊選侍在迷糊中的夢境,自然表現在臉上,所以她一邊上下運動的時候,閉著的眼睛,臉上的神情全是極樂和幸福。坐在旁邊觀看的客氏見狀早已忍耐不住,說道:“楊選侍,成了,不用再試。”

  一句冷冷的話將楊選侍從夢境中拉回了現實。楊選侍睜開眼睛,很意識到了自己的處境,先不緊不慢地說了一聲“是”,然後才從張問的身上離開。在那一刻,張問的心中頓時像空了一般少了什麼東西;張問剛才也感受到了楊選侍的快樂。

  楊選侍默默地挪到床角,下了床穿衣服,而那客氏已經火熱著一雙眼睛,吞著口水,迫不及待地撕扯著自己的衣服,沖上了床。她的貪婪與瘋狂,讓張問受夠了罪,肩膀上全是血淋淋的抓痕。

  太監見到如此折騰法,床都快搖散架了,急忙用拿了藥物給張問施藥,張問照樣屏住呼吸躲過了暗算。

  客氏抓起一團布,卻是一隻足衣(襪子),咬在嘴裡,像野獸一般地悶哼,她瞪大了眼睛,但眼睛裡又十分無神。客氏身上佈滿了細汗,身上的血管都突了起來,她那副模樣,和生孩子的時候相比,也差不多了。

  床邊上的楊選侍默不作聲,悄然拿起一塊帶著新鮮血液的手帕,背著身體塞進了張問的長袍袖袋裡。

  不知過了多久,溫暖的屋子裡彌漫一股濃烈的腥味。張問雙腿發軟,渾身一點力氣也沒有,身體好像已經被抽空了一般。那客氏自己也遭受不住了,還不斷揉搓著張問的杵兒,嘖嘖說道:“這傢伙面上是個文官,骨子裡還真是硬朗。”抓住張問那玩意的手念念不舍,半天不願意放開。

  客氏終於穿好衣物,帶著幾個人離開了房間。楊選侍走在最後,出門的時候,還不忘回頭多看了一眼。

  張問渾身疼痛,只感覺被折騰得虛弱無力,也怕那客氏沒有走遠,回頭再起殺心,休息了許久,沒有再聽見聲音,這才從床上爬起來。張問心有餘悸,不過並沒有懊悔之心;倒不是因為搞了美女覺得值,而是因為這種事實在不容易發生。誰知道偏偏就遇上了,所以懊悔是沒有必要的。

  這時門“嘎吱”一響,張問心裡又是咯噔一聲,看向門口時,進來的是玄月,這才放下心來。玄月不知道這裡邊發生了什麼事,一走進門,就聞到一個銀糜的腥味,眉頭一皺,只以為張問在這裡享受玩樂。她左右看了看,只剩下張問臉色蒼白地歪在床上,玄月就說道:“東家,她們都走了,咱們要離開嗎?”

  張問沉住氣,心道剛才那兩個女人都是宮裡邊的人,要是醜聞洩漏出去,皇帝不殺人才怪。既然玄月不清楚內幕,張問也不和她說太多。他不動聲色地站了起來,頓時一陣天旋地轉,眼前就像蒙著一層霧一般。

  兩人回到青石胡同的家中,張問屏退左右,坐在燈下尋思今日發生的事。那奉聖夫人以為張問已經暈過去了,並不知道她的身份,暫時應該沒什麼事。張問仔細想了一遍,這才略略放下心來,舒了一口氣,暗自罵了那銀婦客氏好幾遍,方才解恨;倒是那個楊選侍,很是銷魂。

  張問無意中發現袖袋裡多了件東西,掏出來一看,是一塊帶血的綾羅手帕。張問湊到燈下仔細一看,上邊繡著楊選侍的名字:楊淑貞。很普通的一個名字。但是這塊手帕是宮中之物,卻是個禍根,張問不假猶豫就將手帕丟進了火盆中。

  而此時宮中的楊淑貞卻在做著白日夢,想像著張問看到那塊手帕的時候,他滿是柔情、飽受相思之苦;朝中四品御史大夫,肯定是進士,楊淑貞自然知道,所以她甚至還做夢,張問滿腹文采,寫了許多華麗、感人、癡情的詩文來思念自己。

  屋子外面掛著紅燈籠,屋子裡面的燈已經吹滅了,只有黯淡的光線。門窗、槅扇、天花沒有上漆,保持著木材本色,內牆糊以白紙,裝飾物也素樸淡雅,加上室內的紅木家具和陳設,色調平和寧靜。楊淑貞坐在床邊上,呆呆地想著自己的事,而且捂住嘴發出低低的淺笑。

  她很寂寞。不過因為現在客氏得了勢,她又是客氏推薦入宮的人,這屋子在白天很是熱鬧,許多嬪妃宮女都會很熱情地招呼、或者過來坐坐。但是熱鬧並不代表不寂寞,有時候人多的地方,反而更覺得寂寞。

  又或許她在什麼時候失勢了,那這裡就不僅寂寞,而且冷清了。

  楊淑貞一個人坐了許久,幸福地笑了一陣,終於回過神。她睜大了美目感受著周圍黯淡的光線,歎了一聲氣,又失落而惆悵起來,一滴眼淚從光滑的臉頰上滑落。在這深宮中、恐怕相思比夢還長;饒是望穿秋水,還是永世不能相見。

  她一會笑一會哭,哭過之後,又笑。雖然相思苦痛,也無法再見面,不過心裡邊總算有了東西,不似以前那般空落落的,孤寂得讓人發狂了。

  她的手腕上有許多小傷疤,是她以前用簪子自個紮的,因為太孤寂了,就像死了一般,她想有點感受的時候,就紮一下,就能有存在感了。現在卻不再需要那枚簪子,只要一想張問,楊淑貞心裡就像被紮了,又像被灌了蜜。刺痛、甜蜜、癢絲絲的。

  女人的感受實在是豐富,相比之下,張問就簡單許多,他早已躺到床上蒙頭大睡。身體實在是遭了不少罪,乏得要命。

  張問第二天起床,已經到了中午。他趕緊爬了起來,洗漱吃飯,然後找來曹安詢問了一下說書先生唐三爺的情況。曹安說已經安排到茶館,並安排了人關注情況。

  問完話,張問又走到書房,喚來丫鬟若花,叫她磨墨,然後寫一份奏摺遞上去,提醒一下皇帝和司禮監的人,老子已經回來幾天了。也不知怎的,皇帝一直沒有下任何召見的旨意,卻不知用意何在。

  張問感到這京官當得十分無趣、無聊,有種混吃等死的感覺。遼東雖然大勝,但是喪師十幾萬,直接觸發了東林和舊三黨(齊楚浙黨,簡稱浙黨)之間的黨爭,雙方鬥得厲害,可這些事好像和張問這個當事人沒什麼關係一般。

  要害部門已經完全被東林把持,浙黨好像沒有任何機會,但是他們依然在想盡一切辦法反抗、翻盤。最近司禮監被魏忠賢等人把持,王體乾、魏忠賢身為內相,權力極大,有和外廷抗衡的資本,原來的三黨官員有投靠魏忠賢的跡象。

  東林也注意到了浙党成員向魏忠賢靠攏的可能,但是他們並沒有因此要求妥協,反而趁機大肆污蔑打壓,並將浙黨進一步醜化,冠以閹黨、妖黨等名稱。醜化政敵,塑造自己的崇高形象,一直是東林官員的看家本領。

  不得不說,這是東林的失誤,他們這樣幹完全是在逼迫浙党官員投靠魏忠賢;在東林把持了要害部門之後,瘋狂攻擊浙黨,浙党官員除此一路,別無出路。

  張問本來打算從中漁利,拉攏一些浙党官員,培植自己的黨羽,不過看眼前這個緊張勁,浙党投張問沒有安全感,還是投魏忠賢乾脆一些。張問的底子還是太薄了。

  這個時候,張問有些頹喪,覺得這京官當著沒多大的意思。他準備先設法洗清自己的罪責、爭點功勞;也攀一下魏忠賢的關係,多少有點保障、免得被人在京師裡用讒言暗算;然後想辦法出去當地方大員比較有意思一些。

  張問想到的地方還是浙江,那裡富裕,還可以順帶看看有身孕的沈碧瑤、尋尋自己的老婆。

  這回要是真能夠去浙江,肯定和上回不一樣。上回是七品小知縣,這回已經經歷了擁立大功、遼東大功,再出去,那就是大員了。
穆離鳶 發表於 2015-2-9 04:28

第四卷 眾裡尋它千百度 第〇七章 目的

  張問在中燈節那天、被客氏用蒙汗藥迷軟之後銀辱了,他的身體遭受了非人的折磨,不過第二天就恢復了。他那幾乎毫無感覺的內心,並沒有留下陰影;在本來就黑暗的地方,是很難留下陰影的。

  中燈節的第二天,張問寫了一本奏摺,想在朝廷裡表現一下存在感;他很想得到朱由檢的召見,解脫懸在頭上的重責,並想讓自己的功勞得到承認。

  那本奏摺無甚實質內容,所以很順利地就通過了通政司,到達了司禮監王體乾、魏忠賢手裡。

  魏忠賢不識字,王體乾就讀了一遍。王體乾雖然是司禮監掌印,比魏忠賢還大一級,但是他對魏忠賢的態度很恭敬。因為魏忠賢和客氏的關係很好,和皇帝也更親近,這些王體乾都是明白的。

  二人相對而坐,魏忠賢身材高大,有一張長馬臉,喜歡半眯著眼睛故作高深裝屄,實際上他就一文盲;而王體乾卻精通文墨,但是身材短小,長相沒什麼氣勢。於是兩人在一起,魏忠賢看起來倒像比王體乾高一級。

  王體乾讀完奏摺,恭敬地問道:“魏公,這摺子沒說啥內容,要拿給皇爺看嗎?”

  魏忠賢眯著眼睛用緩慢的口氣,長聲么么地說道:“大臣上的摺子,自然是要讓皇爺知道的……”

  王體乾低聲提醒道:“張問是皇后娘娘的姐夫。”

  魏忠賢的小眼睛掃視了一遍王體乾,聽罷他的話,想起了前不久發生的事。那天朱由校去坤甯宮,見皇后張嫣正在宮中看書,朱由校就問張嫣看的什麼書,張嫣翻開封面說是《趙高傳》。宮中人多嘴雜,這事兒魏忠賢很快就知道了。雖說魏忠賢是文盲,但也知道趙高是何許人。他明白過來,皇后是在給朱由校吹枕邊風,欲對自己不利。魏忠賢有些納悶,張嫣就是一個十幾歲的小女孩,如何會想著和自己對著幹的?

  魏忠賢認為張嫣根本不可能有複雜的心思,估計她連誰忠誰奸都分不清楚,於是他就認為是有人指示張嫣這麼說的。王體乾引據了一些歷史上的典故,認為外戚張問是幕後操作者。魏忠賢於是對張問有了防範之心。

  這時候王體乾又提到張問是皇后的姐夫,魏忠賢頓時會意過來,便說道:“奏摺給咱家,咱家自有主張。”

  魏忠賢說罷就拿著奏摺去了養心殿,問了一聲門口的太監,朱由校果然在裡面搗鼓他親自設計製造的“銅缸噴泉”。魏忠賢當即就走進養心殿,只見朱由校正專心致志地忙活,一邊看案上的圖紙,一邊用折尺在比劃著一個銅缸。

  魏忠賢躬身走到朱由校面前,雙手拿著奏摺、拜倒道:“皇爺,禦史張問上摺子了。”

  朱由校正在興頭上,但是一聽到張問,也不禁問道:“張問?他說什麼了?”

  朱由校這些日子有時也在尋思張問的事兒。他考慮了各方面之後,決定暫不摻和,因為他也搞不清楚遼東喪師十幾萬的責任,究竟有沒有張問的份。張問要是不摻和軍事,是如何在清河堡帶領大軍打敗建虜的?萬一張問真的有責任,朕保了他,不是讓東林都沖著朕來了?

  每當想起東林黨,朱由校就有種被人拿著胡蘿蔔抵著菊花的感覺。他害怕羞辱、謾駡、攻擊,所以不願意明裡和東林黨對著幹,這樣會直接被罵成昏君暴君,而且會在青史上流傳萬代。於是在朱由校的縱容下,閹党逐漸形成,可以制衡甚至打壓東林黨。朱由校對目前的狀況很滿意,朕就是一個人畜無害的皇帝。

  所以朱由校更不願意為了張問,就把自己陷進去和東林鬥。朱由校心道:張問,朕這麼快速地提拔你,你就去和東林鬥上一回合吧,以報聖恩啊。

  朱由校一邊尋思,一邊擺弄著他的銅缸,連頭也不回,好像已經忘記了魏忠賢的存在。

  魏忠賢見狀輕聲道:“皇爺,有許多大臣為張問的事兒上過摺子了,司禮監該怎麼批紅呢?”

  朱由校哦了一聲,回過頭道:“我都知道了,你們就看著辦吧。”魏忠賢聽罷心裡一喜,他等的就是這句話,每當一遇到政事,朱由校一般都會這麼說。

  魏忠賢得意地想:張問呀張問,你想陰老子,看誰陰誰呢。

  很快司禮監按照皇帝“你們看著辦”的聖旨,下旨著錦衣衛、三法司共同審查張問的罪責。張問知道這個結果十分鬱悶,錦衣衛還好說,他也沒得罪過錦衣衛;可是三法司不得把自己往死裡整?三法司包括都察院、大理寺、刑部,目前三個衙門全是東林黨的人,張問想想就直冒冷汗。

  過完年,各個衙門都開印辦公,張問頻頻往都察院跑,他是都察院的人,到都察院走動可以實時瞭解一些信息。他想弄明白,宮裡面是怎麼一回事,怎地都不管老子的死活了?

  張問終於聽到了“皇后讀《趙高傳》”的事。那件事不知怎的傳到了外廷,大臣們傳得很響,特別是東林黨的人,將這件作為典型來塑造魏忠賢的形象。因為這件事,東林官員再次對張問表示了好感,有拉攏的跡象。前不久還是敵人,這會又要拉攏了,所以朝廷上實在不存在永遠的敵人。

  這次左光鬥沒有親自出馬,而是讓他的門生蘇城出馬,蘇城和張問也有些私交,以前一起吃過“佛跳牆”。

  都察院裡到處都貼著以清廉高尚為主題的字畫,環境很是清正;裡面的人,無論是官吏、還是皂胥,舉止都很得體。蘇城也不例外,他穿得整整齊齊,一塵不染,極具風度,向張問作揖寒暄。

  蘇城對皇后張嫣的大義之舉表示十分敬佩,並冠以母儀天下、識大體懂禮樂等讚美,意思就是張問作為皇后的姐夫,也不能不知廉恥和魏閹混在一起,加入東林黨才是康莊大道。

  張問心下十分鬱悶,他是知道張嫣的,她是個善良的小姑娘,哪裡有那心機去勸誡皇帝、和魏忠賢作對?他實在鬧不明白這裡面是怎麼一回事,他只明白張嫣給自己填了堵,沒事去得罪魏忠賢幹甚。這下可好,皇帝那邊的路子被堵了,難道只能投靠東林黨?

  說實話張問一點都不想加入東林黨。原因有二:一則是張問認為閹党的大後臺不是魏忠賢,而是皇帝,和閹黨為敵就是和皇帝為敵;二則站位和陣營經常變動,容易給人牆頭草,靠不住的印象。

  張問想起那個被關在詔獄裡近四十年的錢若賡,心裡就打冷顫,死也不願意做東林黨。

  蘇城見張問遲遲不表態,就低聲說道:“恩師左大人說了,張大人有大義之心,只要迷途知返,一心向著朝廷社稷,以前的事就大事化小,小事化無。張大人在遼東的功勞苦勞,閣老們一定為張大人盡力爭取。”

  蘇城好像生怕張問不明白似的,說得非常直白。張問沉吟道:“一逸的好意,我心領了。不管怎樣,你我私底下還是朋友不是嗎?”

  “唉……”蘇城聞言歎了一聲氣,很不理解地看了一眼張問,說道,“既然張大人把下官當朋友,何不一起同心共事,協力以盡朝事?”他壓低聲音道,“現在魏閹對皇后深恨,張大人又是皇后的親戚,恐魏閹對大人不利。大人既是閹党的敵人,就是咱們的朋友,為何要把自己夾在中間左右不是?”

  張問默然,沒有答應蘇城的拉攏。原因很簡單,只要不得罪皇帝,犯了再大的罪,皇帝都會看在親戚的份上留張問的性命;但是一旦和東林攪在一塊,和皇帝對立,極可能就會在閹黨東林黨的相互傾軋中命喪黃泉。

  張問覺得小命才是最重要的東西,但是他不便名言,只默然不語。

  蘇城見勸不了張問,也就作罷。這時有另外兩個大臣從走廊上路過,張問和蘇城都作揖見禮。那兩個官員都是東林黨人,蘇城和他們很熟,就寒暄起來。

  不知怎的,聊天的話題又扯到了閹黨上面,只聽一個官員笑道:“聽人說呀,不論犯了什麼事,只要喊魏忠賢一聲祖宗、或者一聲爺爺就能免罪,哈哈,喊爸爸還得看官職,不是誰想喊就能喊的。”

  說罷三人一陣哄笑。蘇城附和道:“不知兩位大人聽說了沒有,浙直總督崔呈秀,將會替任兵部尚書張鶴鳴辭職之後留下的空缺。可不清楚那崔呈秀喊了魏忠賢幾聲爸爸。”

  “哈哈……”

  張問心道崔呈秀怎麼也是二品大員,蘇城一個六品小官,竟然在公眾場地直呼其名,禮崩樂壞,罪在黨爭。

  蘇城說罷頗有深意地看了張問一眼,好像在說:希望張問不要做毫無廉恥的閹黨,汙了皇后的美名。

  張問對打成一片其樂融融的東林黨人堆喪失了興趣,當下就拱手告辭。他慢騰騰地回到家,臉色不太好,家裡的人都小心翼翼,說話也很低聲,生怕惹惱了張問。

  立了戰功得不到獎賞、反而可能被治罪,這種事無論張問怎麼想,都十分不爽,很是鬧心。他吃了晚飯,坐在內院的東廂裡,對著燭火發了好一陣呆。

  按理張問是一家之主,應該住北邊的上房。但是以前張問的父親在世時,張問一直住的是東廂這間房,成了習慣,之後就沒有搬過;其實是在這間房裡,發生過許多讓張問永生難忘的小事。

  他心情傷感而頹喪地坐了許久,抬頭看窗外的時候,夜幕已經落下,屋簷下還掛著年節時候的紅燈籠,看起來很是喜慶。

  張問毫無睡意,就站起身,拉開房門,在院子裡散步。他走出內院的洞門,門口站著兩個女侍衛,見著張問,都躬身向張問施禮。張問也不理會,自顧踱步,他在尋思破解這個局的最好辦法,卻無法參透,只得暫且放下。

  這時張問發現秦玉蓮住的屋子裡還亮著燈,窗戶也半開著,就信步走到窗下,向裡面看了一眼。只見她正對著那盞琉璃燈發呆,琉璃燈就是中燈節的時候張問花了五百兩銀子給她的買的。

  張問瞧著秦玉蓮那癡迷的神情,心下歎了一聲,就輕喊了一句:“玉蓮。”秦玉蓮回過神來,回頭看了一眼窗戶,見是張問,就急忙站起身打開房門,說道:“張大人還沒睡呢。”

  “那盞燈真的有那麼好看嗎?”張問指著案上的琉璃燈道。

  秦玉蓮快樂地笑道:“裡面的魚也好看,是一對……就像鴛鴦似的。”

  張問將手放到額頭上,說道:“鴛鴦是鳥類,能和魚像得了?”

  “我說它們像,它們就像。”秦玉蓮毫不講理地說了一聲,拉了一張椅子,“大人請坐。”

  張問全憑理性分析得出秦玉蓮對自己的感情,他很想感受一下,但是心裡啥感覺都沒有,不由得歎了一口氣。

  秦玉蓮聽到張問那聲帶著傷感失落的歎氣,忍不住問道:“張大人何故歎氣?”

  張問作出一副裝屄的神態,傷感地說道:“我很想感受到愛,但是卻什麼感覺都沒有。”

  秦玉蓮愣了愣,歪頭尋思了一會,說道:“人怎麼會沒有感覺?比如遇見一個人,他的相貌、舉止、言談很合自己的心意,就會產生愛慕之情……”秦玉蓮說道這裡臉上一紅,繼續道,“比如張大人在上燈節的時候,看見那座院子裡的女子,就去猜燈謎、想接近她,這不就是愛慕之情了嗎?”

  張問搖搖頭,很坦誠地說道:“當時我只想到床。”說罷看向秦玉蓮那高聳的酥胸。秦玉蓮皮膚不太白,大手大腳的長得有點粗枝大葉,但是她渾身泛出的活力,無疑具有自然的誘惑力。

  秦玉蓮見罷張問的眼神,不禁抬起右手,握住自己的左臂膀子,輕描淡寫地用手臂遮住胸部。張問見罷她的動作,頓覺有趣可愛,心情好了不少。

  秦玉蓮聽到張問說他心中無愛、只有欲望,皺眉問道:“大人既然毫無感覺,那為何……為何對人很好?”她的目光轉向案上的那盞五百兩銀子的花燈。

  張問便把目光從秦玉蓮的胸前移開,說道:“我現在感覺不到,但是以前能感覺到,所以我知道愛應該是一件很珍貴的東西。”他其實很想找個人傾訴,但是又不知從何說起、不知別人聽不聽的懂,於是只得作罷。

  他從窗戶裡看出去,院子裡漆黑一片。但是他知道那裡有一口枯井,現在已經用石板蓋上了,他的表妹小綰就是死在那口井裡面。

  張問的臉上看不出什麼表情,他默然無語,心裡沒啥感覺,傷心、心痛等等都離他遠去了。

  秦玉蓮見張問煞白的一張臉,很深沉的樣子,就忍不住問道:“張大人是不是有輔佐明君、澄清海內的大抱負?”

  秦玉蓮聽戲文裡,說到名垂青史的人物,比如諸葛孔明那些人,都是以輔佐明君成就功業為己任;所以秦玉蓮認為張問也是這樣的抱負。

  卻不料張問說道:“沒有。”

  秦玉蓮不解地說道:“可玉蓮總覺得張大人是要做大事的人,大人何以……”

  張問又想起那本《大明日記》上記錄的大明終被蠻夷統治的事,他就說道:“海內無法澄清……如果硬說有什麼政治抱負的話,我想看到漢家禮樂長遠流傳;想讓這個世道,不再是權最大、而是理最大。”

  後面那一條,是因為小綰張問才加上去的。如果理最大,小綰有什麼道理被人強奪逼死?但是,現實是權勢比理大,所以小綰死得很合理。

  張問道:“可是,我找不到實現這兩個抱負的方法,所以就無從做起,只能明哲保身,費盡心思,只為了權勢利祿。”

  秦玉蓮聽罷一笑,紅紅的瓜子臉蛋上露出兩個酒窩,說道:“大人一定能找到辦法的。玉蓮知道張大人是最厲害的。”

  張問看了秦玉蓮的胸部一眼,心道:我和她說這些有什麼用,反正她又不懂。

  張問的政治理想、也就是目的,到現在他已經有了一個大概的方向,就是剛才他無意間說出來的兩條:一是光大華夏文明,避免被蠻夷統治;二是實現理比權大的社會體制。

  但是他無法找到方法。別說是實現長遠政治抱負的方法,就連怎麼渡過眼前難關的方法他都沒有找到。

  張問從秦玉蓮房裡出來,尋到那口枯井,坐在上面的石板上,仰頭看著滿天的星星。井上的石板冰冷,就像周圍的空氣一樣冷。

  他胡思亂想了一陣,關於理和權的飄渺問題,又回到眼前的事。顯然現在權比理大,所以在遼東的功過事實並不重要,重要的是朝中誰能為自己說話?朝中目前大致有東林黨和閹黨兩個派系,東林黨張問不願意加入,就剩下閹黨,偏生得罪了魏忠賢,這不是左右無路了麼?

  就在這時,張問突然想起,客氏和魏忠賢不就是一個鼻孔出氣的人?
穆離鳶 發表於 2015-2-9 04:29
第四卷 眾裡尋它千百度 第〇八章 花燈

  沒有在冬天一動不動地坐過整個晚上的人,不會知道冬天的夜晚有多寒冷。張問就一動不動地在井蓋石板上坐了整個晚上,直到公雞打鳴的時候,他才覺察過來,頓時覺得渾身冰涼刺骨,他現在只想到溫暖的被窩,就像一個餓了三天三夜的只想到食物。

  整個晚上,他在半醒半夢之間,恍惚、失神。他想了很多事,有往事的甜蜜、也有沉重。想得最多的,還是政治理想,或者說是夢想、目的。他現在確實需要一個夢想;榮華富貴都已經嘗到了、欲望也感受了,只剩一顆麻木的心、又不甘心混日子,他要一個支撐點。

  其實他更願意回憶過去和小綰的日子,只是有些東西,一旦過去,就只剩下回憶。

  他的內心很寂寞、很孤單,這種孤單讓他精神恍惚、幾欲瘋狂,甚至畸形。他找不到出口,所以需要一件東西沉迷,沉迷在裡面,很美、很虛幻。這樣一件可以刺激起麻木之心的東西,除了夢想,還能有什麼呢?理想主義者,常常就是在精神的折磨中誕生的。

  張問默默站起身,徑直從內院的月洞門進去,門口站著剛個穿著黑色武服的侍衛。張問從門裡進去時,對那兩個侍衛說道:“叫人看看我房裡的火盆熄了沒有,熄了的話叫人升火。”

  侍衛拱手道:“是,東家。”她們也是在這裡站了半個晚上,不過可以左右走動,卻比一動不動坐著要耐凍一些。

  張問進了內院,就在這時,淡妝正巧到門口,門口的侍衛就說道:“淡妝姐姐,東家要找人加火盆,你進去看看吧。”

  淡妝是從沈碧瑤那邊過來的婢女,她的眉毛很濃、睫毛很長,頭髮的青絲也很濃密,毛髮很發達的樣子;皮膚緊致,泛著朝陽的流光,身體看起來很健康。淡妝聽到女侍衛的話,就點點頭嗯了一聲,走進院子去幹活兒。

  這時她聽見後面那兩個女侍衛的聲音,只聽其中一個道:“東家在井蓋上坐一晚上了,這會兒總算是知道天冷。”

  另一個道:“東家為什麼會在井蓋上坐一晚上?”

  剛才那個聲音又道:“聽曹管家說,東家的表妹就死在裡面。”

  “你可別嚇我,咱們這個月都是值夜班的。”

  “有什麼好嚇人,你不覺得東家其實很癡情麼?”

  淡妝聽著她們的話,心裡怔了怔。她原本對以前張問毫無徵兆就奪走了她的貞操有些怨恨,這會卻有種說不出來的感覺……其實她們都不能理解張問。

  淡妝走到東廂房,見張問正坐在火盆旁邊烤火,裡面還有火星子,淡妝就急忙拿了鏟子加炭。兩人一句話都沒有說,張問身上發抖,他的手伸在火盆上方,正低頭想著什麼事。

  過了許久,張問突然抬起頭來,嚇了淡妝一跳。她就像一隻受了驚嚇的兔子一般,把木炭撒得滿地都是,她想道歉、以為張問會責駡她,但是張問好像根本就沒有看見,只說道:“若花,你去把曹安叫過來。”

  “是。”淡妝應了一聲,又忍不住道,“東家,奴婢是淡妝。”

  這種感覺讓淡妝心裡很堵,她更願意張問責駡她。

  張問這才看了一眼淡妝,說道:“你去叫曹安。”他的精神有些恍惚。

  淡妝走出房門,過了一會兒,曹安就進來,躬身道:“少爺叫老奴有何吩咐?”

  張問沉吟了片刻,說道:“曹安,你去辦三件事。買一千兩銀子的玉器、古玩;買一盞精緻、昂貴些的花燈;把這些東西寫上禮單,言明古玩給魏忠賢、花燈給奉聖夫人,給東廠胡同口的魏府送去。”

  曹安躬身問道:“魏府是魏忠賢的府上麼?”這樣的事曹安不能光憑猜測,得問仔細了。張問點點頭道:“嗯,別太顯眼了,徑直過去。魏忠賢住的地方你是知道的吧?東安門北角,東廠胡同和翠花胡同之間。”

  曹安領了命,也不問為什麼,便出去辦事去了。張問則自顧烤火,他尋思著魏忠賢應該會收下這些禮物。如果魏忠賢把張問當作敵人的話,敵人示弱,當然應該接受並鼓勵,只要有第一次示弱,就有第二次,這對魏忠賢有好處;又或許魏忠賢壓根沒那麼明智聰明,只是貪財罷了,他本來就是個貪財的主。

  至於那盞花燈能不能到客氏的手裡,張問不敢肯定,可能會被貪婪的魏忠賢貪下也說不定。但是也很可能會到客氏手裡,因為魏忠賢需要客氏這個內應,客氏和朱由校感情深厚,對魏忠賢的用處很大,魏忠賢犯不著貪下客氏的禮物。

  不出張問所料,曹安很快就回來說事情都已辦好,魏府的人收下了東西。

  到了傍晚,張問吃過晚飯,就收拾了一番,穿了布衣,只帶了玄月一人乘馬車出了家門。他們在街上轉了兩圈之後,張問命人將馬車趕到東安門外的一條小胡同裡。上回燈節的時候,張問就是在這條胡同的院子裡被客氏那個賤婆娘給迷暈的。

  張問送給客氏的禮物不是別的,就是一隻花燈。他希望客氏能有點悟性,知道張問這是什麼意思。張問對於客氏會不會來,不敢肯定:一則不知道客氏收到花燈沒有,收到了能不能悟到張問的意思,悟到了敢不敢為了銀欲冒險;二則在客氏的想法裡,張問並不知道當時是她。

  張問也考慮到客氏得知自己明白她幹的事之後會殺人滅口,但左右一想,客氏沒有必要。因為這種事洩漏出去對張問沒有好處,反而有殺身之禍。再說,凡事哪有不冒險的?

  他心裡對客氏很是厭惡,但是他作為一個沒有愛的人,恨啊厭惡啊之類的東西,忍忍也就不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了。

  這是一處幽靜的胡同,積雪底下露出的青石,讓它顯得更加僻靜;這兩天沒有下雪,石板上的積雪卻沒有被踩成冰末,積雪上只有一些腳印,說明這條胡同來往的人並不多。

  張問看了一眼玄月,說道:“你別進胡同了,就在周圍等我。”張問認為獨自一個人去比較好,免得客氏害怕自己的手下洩漏醜事。

  玄月不放心,忍不住想勸誡:“東家……”張問擺擺手,打斷了她的話道:“不用擔心,按我說的做。”

  張問獨自走進胡同,循著記憶中的地方,走到一處民宅的大門口,走上門前、借著微弱的光線看見門上了鎖,院子裡也沒有燈光。周圍很安靜,偶爾有寒風吹一陣,讓人身上一冷。

  剛過完年,門上卻沒有貼新的門神、對聯,看來這戶人家早已不住這裡了。張問轉身欲走,不知道哪裡出了問題,反正客氏沒有來。就在這時,他看見胡同門口出現了三個人影,就裝作路過打醬油慢騰騰地走。

  胡同兩邊的房子大多都是背對著胡同,兩邊只有牆壁,燈光很少,光線很暗。張問和那幾個人擦身而過時,突然有人說道:“張……公子?”

  聲音尖尖的像個人妖,但是張問認為應該是太監。張問道:“正是在下。”

  說話的那人是個雙下巴的富態太監,聽罷張問的回答,又走近打量了一眼,說道:“張問請屋裡坐,咱……們這就去請我家主人。你們兩個,帶張公子進去好生侍候。”

  另外兩個太監躬身應了,接過從富態太監手裡遞來的鑰匙,帶著張問返回那棟民宅。

  幾個人進了院子,其中一個太監關了大門,守在門口;另一個太監提著一個包裹,帶著張問進堂屋。堂屋裡丟著一些燈節時候剩下的花燈,都是些不值錢的。那個太監取了一個燈籠,拿了一個火摺子“呼呼”吹了一陣,點燃燈籠,對張問說道:“您請坐會兒,咱家進去收拾收拾屋子。”

  張問突然問道:“你知道我是誰嗎?”那太監說道:“不清楚,您也別說,咱家不想知道太多。”張問聽罷,這才略微放心了一些。

  太監說完就提著燈籠進內院去了,讓張問坐在堂屋中候著,屋中只亮著一盞花燈。屋裡沒有生火,很冷,讓那盞花燈的亮光也看起來就像冷光一般。外面漆黑,只有這麼一盞燈,冷清的環境,有點陰森。

  恍惚中,張問如到了有鬼魅出入的幽宅,但是他的心裡沒有恐懼,好似這個世界上再沒有能讓恐懼的東西;他最近的精神狀態越來越不好,常常有些恍惚,甚至有的時候要下意識去想,才知道身在何地。

  張問主動去勾搭客氏,這對一個進士來說,本身就是一件難以接受的事;但是他也沒有多少不自在,他只覺得勾搭客氏,對自己最有利。

  過了許久,堂屋外面的院子裡亮起了燈,張問向外面看一眼,見那裡人影晃動,大概是客氏來了。這個饑渴的虎狼婆娘,欲望支配著她的行為。客氏並沒有進堂屋,而是從靠著圍牆的洞門徑直進了內院。

  半炷香功夫之後,才有一個提著燈籠的太監走進堂屋,這些太監都穿著布衣,梳著髮髻,只是嘴上不會有鬍鬚。太監對張問說道:“您請到內院。”張問聽罷站起身,跟著打著燈籠的太監從後門進了內院。

  還是上回那間北面的女房,太監為張問打開房門;等張問進去,他們便遠遠地退在一邊。屋子裡點了好幾根紅蠟燭,除張問之外有兩個人,客氏和楊選侍。客氏照樣是坐在軟榻上,楊選侍侍立在一旁。

  楊選侍看到張問,神情頓時一變,她的眼睛裡情緒複雜。原本看見了她朝思暮想、望穿秋水的人,楊選侍應該高興才對,但是她又有明顯的失落。她夢中的男人,應該是完美的、不為權貴折腰才對。雖然楊選侍自己也對客氏奴顏屈膝,但是她不想張問也這樣。

  可見,現實和夢想存在著極大的差異,很多夢想中的人都只存在於幻想中,楊選侍心中的張問也不例外。

  這時張問執禮道:“拜見夫人。”他覺得還是隱晦些比較好,所以沒有稱奉聖夫人之類的。

  張問看了一眼楊選侍,她還是那個樣子,珠圓玉潤,如白玉一般的脖頸修長挺得很直。張問想起那塊被自己燒掉的帶著處子之血的手帕,遂沒有搭理她,不知道說什麼。

  客氏神色興奮、毫無顧忌地打量著張問,她紅熱的眼神,好像要把張問吞下一般。客氏笑道:“好、好,一表人才……”她的目光盯著張問的腰間,喉嚨動了動,吞了一口口水,急切地站了起來,回頭道,“你快過來。”

  二人遂到床上,直接做那苟且之事。張問存心要讓客氏欲仙、欲死,便使出渾身解數,直搞得客氏丟魂識魄不知身在何處。她的叫聲帶著哭腔,滿口不堪入耳之語,張問也不管許多,只埋頭苦幹。

  柔韌的緞子被面居然也被客氏撕破。剛剛開春的天氣,猶自寒冷,但二人渾身都是汗水。張問喘著粗氣,身上的肌肉暴漲,頭上直冒熱氣,汗水直滴,任那客氏到後面不住討饒,張問卻不作理會。最後客氏忍受不住,虛脫昏迷,張問這才罷休。因為張問不想讓客氏懷上,此時那乳白的污穢之物已將客氏的頭髮、單眼皮的妖豔臉部弄得一片狼藉。

  辦完事,張問默然從床上下來,穿好小衣、襖子、長袍,見那楊選侍還在旁邊,張問就問道:“有梳子麼,把我的頭髮梳一下。”

  “有,張大人請到這邊坐下。”楊選侍面無表情地翻出一把木梳,給張問梳頭、梳成髮髻。

  張問在銅鏡裡看了一下,便站起身來。楊選侍急忙說道:“你……你要走了麼?”

  張問看向床上昏睡的客氏,心道老子的正事還沒辦,就說道:“我還有一點事要對夫人說,等她醒了再走。”

  “哦。”楊選侍張了張嘴,卻不知道說什麼。她在這些日子,日日夜夜想的都是張問,好像有千言萬語要對他說,但是見了面卻什麼話也沒有……也許是她太寂寞了,一切要說的柔情蜜語,都是自娛自樂罷了。但是楊選侍很想聽張問說話,這時見他默然無語,她就沒話找話地說道:“你……有什麼話給聖夫人說,對我說也是一樣。”

  張問聽罷突然意識到,這個楊選侍好像是客氏的心腹,否則客氏幹這種密事、是不會帶著楊選侍的。他略一尋思,覺得這楊選侍好像對自己有點意思,正好可以一併拉攏,在宮中形成勾連之勢,對自己卻是大大的有利。

  想罷,張問便說道:“皇后讀《趙高傳》的事兒,楊選侍應該知道吧?”

  楊選侍點點頭道:“大夥暗裡都在說,我聽人說起過。”

  張問想了想,說道:“皇后絕非機深之人,此事是有人陷害,望聖夫人和魏公公勿要上她人的當。”

  楊選侍睜大了美目,有些吃驚道:“陷害?”張問便解釋道:“皇上寵愛皇后,冷落了其他嬪妃,定是有人心懷嫉妒,從旁慫恿陷害。比如拿一本《趙高傳》在合適的時機送到皇后寢宮,皇后沒有防範,隨意翻看之時,皇上便到了寢宮,問之,皇后未意識到其中關聯,隨口據實而答《趙高傳》。這樣的事傳出來,魏公公便以為是皇后在讒言皇上。”

  趙高傳事件,實際上是怎麼一回事,張問也不清楚;後宮內院,他從哪裡得到內情?不過這件事既不是他在幕後指使,也不相信皇后有那樣的心機;張問據此猜測,可能最大的,是後宮嬪妃之間的勾心鬥角。所以才推理出這麼一個解釋。

  果然楊選侍聽了張問的解釋,也深表贊同,她身在後宮,當然看過不少明白這樣的勾心鬥角,認為張問說的不無道理。

  這時客氏休息了一陣,抽搐等症狀慢慢消失,被二人的說話聲吵醒了。張問又將剛才對楊選侍說的話對客氏複述了一遍。

  客氏聽罷說道:“你如何得知這樣的內情?”

  張問道:“是我猜測。但是聖夫人想想看,皇后是怎麼樣的人,怎能瞞過聖夫人的眼睛?這事也絕非我在後邊指使,宮裡上上下下都是聖夫人和魏公公的人,我一個外廷的官員,根本就無法和皇后聯繫上,怎麼能夠指使皇后?宮裡邊的事,除了嬪妃從中作梗,還有誰找這樣的事兒做?”

  客氏聽罷點點頭,覺得張問說的很有道理。這時張問又急忙寐著良心滿口謊言道:“自從燈節那天遇到聖夫人……”張問說話的時候,見客氏正低頭沉思,便將目光移向楊選侍,好像在說:其實我心裡裝的是你。

  楊選侍觸到張問的目光,臉上頓時一紅,心裡一甜,客氏這樣的婆娘怎會抓住張問的心?他說的定然是自己了。

  只聽張問繼續說道:“……那天遇到聖夫人之後,我就日思夜想,腦子裡全是您的影子;聖夫人的高貴、美貌、嫵媚,無一不讓我茶飯不思。我只想與聖夫人長相廝守,體會這人間極樂,這才甘願冒著身敗名裂的危險、忍不住贈以花燈,聊表相思之情……”

  客氏聽罷高興地笑道:“你這張嘴說的話真是噁心人。”
穆離鳶 發表於 2015-2-9 04:30
第四卷 眾裡尋它千百度 第〇九章 準備

  張問見了客氏之後,就一直閑在家裡。

  按照規矩,受到彈劾和審查的官員,需要回避主審部門;司禮監傳出來的旨意裡,負責審查張問的是三司法,其中就包括都察院,而張問是都察院的官員,所以不必再去都察院辦公,只需要在家裡呆著等待結果。於是張問成天就呆在家裡,沒有什麼正事。人生就像文具盒,沒事的時候張問總是在裝屄,不過他本來就是一個裝屄的人,所以並不自覺。

  積雪已經融化了,二月的春風依然寒冷,院子裡多多少少已露出一些綠意。張問無所事事,正拿著一本書翻看,時不時面有鬱色地看向窗外。他的坐姿很瀟灑,這麼一副模樣,無疑又在裝屄了。可惜旁邊磨墨的是他的丫鬟若花,很純粹的一個醜八怪,於是他再怎麼裝、似乎都沒有意義。

  就在這時,毛髮發達的美女、淡妝走到屋門口,“嘎吱”輕輕推開房門,說道:“院外有個人求見東家,門房聽他說,東家一定會見他。奴婢不敢怠慢,這才進來通報。”

  張問放下手裡的線裝《麻衣》,問道:“有名帖麼?”淡妝道:“沒有……不過曹管家見了他,說可能是宮裡邊的人。”

  張問聽罷可能是太監,就急忙站起身,摸了摸頭髮,說道,“把那塊青色程子巾給我戴上,帶我去見他。”

  張問略微收拾一番,走到院子門口,門房打開邊上的角門,張問一撩長衣下擺,跨出門來,見一個身著布衣的胖子正背對著大門,在巷子裡無聊地踱步。那胖子聽見門響,就轉過身來,張問這才見到胖子的臉,雙下巴、圓臉,白麵無須。張問頓時覺得很熟悉,想了想,終於想起來,這人就是客氏身邊的太監劉朝。張問第一次和客氏做那苟且之事時,被人用帶蒙汗藥的毛巾捂住嘴,動手的人就是這劉朝。

  “張……老表,別來無恙。”劉朝作揖寒暄了一句。張問忙回拜問禮,將人帶進院子,引入前院客廳。

  二人坐定之後,張問屏退左右,連茶壺也叫人放下,自己添茶。這時他才說道:“劉公親自前來,可是有什麼要緊事?”

  張問有此一問,是因為在這皇城腳下,密探極多;密探不僅錦衣衛東廠才有,都察院、大理寺等部院都有密探,在皇城尤其多。大白天的,一個內監大宦官直接到官員家裡相見,是有些張揚。

  劉朝道:“是聖夫人派咱家過來的,以後張大人就是咱們的人了,讓他們知道也不礙事。”

  張問聽罷“咱們的人”,忙說道:“這麼說,《趙高傳》那事兒,聖夫人已經查明了?”

  劉朝呵呵一笑,故意賣關子,在張問心急的時候端起茶杯喝茶。等他放下茶杯,又慢騰騰地從袖子裡掏出一塊手帕擦了擦嘴,動作十分娘。劉朝做完這一系列動作,這才點點頭道:“聖夫人說,張大人真是神機妙算。咱們查明之後,發現果然是那宮裡的嬪妃在後面搞鬼,聖夫人已經讓她付出了代價。今日咱家過來,就是專程告訴張大人,以前的事兒都是誤會。”

  張問心裡一陣輕鬆,笑道:“聖夫人明察秋毫,下官佩服之至、感激之至。”

  劉朝說的那個搞鬼的嬪妃付出了代價,被如何對待了?這些張問卻沒有必要過問。

  劉朝又道:“皇后娘娘那裡……”

  張問一拍大腿,哦了一聲,說道:“劉公說得對,下官應該多勸勸皇后娘娘,這上下內外才能和氣吉祥不是。只是下官卻難得見上皇后娘娘一面,沒有機會。”

  “這個不要緊。”劉朝笑道,“楊選侍和皇后娘娘相處得不錯,張大人要是有什麼話,給聖夫人或咱家帶個話,讓楊選侍給娘娘說一聲便是了。”

  兩人言談得很和諧,末了張問還叫曹安拿了一大筆銀子重重賄賂劉朝。這內宮裡的關係,總算是有些暢通了。

  送走了劉朝,正值黃仁直和沈敬到張問家裡拜會。最近張問沒有公事,比較清閒,兩個幕僚也不是天天都來,不過隔三岔五的還是要來拜會一回,相互交換信息。張問想著這種站陣營的大事,有必要對兩個重要的幕僚通氣,便將劉朝拉攏、自己準備幹閹黨的事對他們說了;但是和客氏溝通這件事張問卻是沒有說。

  黃仁直和沈敬都對張問的決定不太支持,黃仁直將其中的利弊說得最為直接:幹閹黨,得到的只是眼前利益,對政治聲譽有害無益,長遠來說並非良策。

  沈敬卻沒黃仁直的立場這麼明確,他認為張問既然是皇后的親戚,自然要充分利用內宮的關係,和司禮監站一起,對張問對皇后都有好處。

  張問左右尋思了一陣,拿定主意道:“現在我已經拒絕了左光鬥的示好,而和劉朝有了私下往來,木已成舟,就不用左右搖擺了。”張問早就下決定不願幹東林黨,今天和黃仁直沈敬說話,表面是商量,實際上就是想通個氣而已。

  張問既已如此說,黃仁直沉默了一陣,就說道,“既然大人已準備站在魏忠賢那邊,老夫有個建議。趁二月十五廷議之前,大人要設法和魏忠賢取得聯繫,在廷議的時候保大人一馬,大人才能擺脫遼東重責。”

  二月十五的廷議是原來司禮監和內閣定下的,主要是廷議遼東諸官僚將帥的功過問題。廷議有功的人就升官獎賞;有罪就罰奉、降級、革職查辦。

  “黃先生所言即是。”張問說罷對門外高喊兩聲曹安。不一會,曹安就奔到門口,躬身道:“少爺有何吩咐?”

  “家裡還有多少存銀?”張問問道。

  曹安看了一眼在座的黃仁直和沈敬,這兩個算是張問的心腹,他便直說道:“去年七月到今年正月,少爺一直未有官餉進賬;從遼東來回、加上家裡半年的開銷,已花去幾千兩銀子,目前還剩八千六百餘兩。京師周圍都是皇莊或公侯勳親的田地,老奴就沒有再置辦田產;少爺也沒有投資商鋪的意向。所以家資都以現銀存放在幾個錢莊。”

  張問聽罷說道:“提出八千兩預備著,我有用處。”

  曹安忍不住勸道:“少爺,家裡有幾十號人,開銷不小,衙門又常年拖欠官餉,沒有進賬。若都用出去了,這……家裡恐怕有些困難。”曹安作為管家,知道柴米貴,眼看這少爺脾性從來不改,只知道花錢,一般不會去考慮怎麼賺錢,曹安犯愁,忍不住勸了一句。

  張問當了幾年的官,官職總的來說是在升,但是多數時間沒有弄到銀子。這大半年的開銷和剩下的銀子,還是在上虞當知縣的時候從底下的官員身上敲詐來的。

  不料張問卻滿不在乎地說道:“銀子總會有的,你照我說的辦便是。萬一家裡花銷不夠,到沈氏錢莊去借點。”張問心道沈碧瑤肚子裡有老子的娃,她家富可敵國,還愁個屁的銀子,以後有權了罩著她家就是了。

  曹安聽罷,只得應了出門。

  張問辦了一些雜事,然後就吃晚飯,一天時間就這麼過去了大半。這會兒他在盤算著找個機會用重金賄賂一下魏忠賢,好在廷議的時候有個替自己說話的人;廷議之時,張問作為當事人,是不能參加的,所以沒法自辯,總得找個能說話的人,他既已打算加入閹黨,當然就要走魏忠賢的路子。

  內院東廂張問住的屋子,比較寬敞,用簾子隔開成兩半。簾子外邊的半間,放著香爐、床等物,作為張問睡覺休息使用;外邊常常被張問當書房用。

  張問吃了晚飯,就坐在東廂房裡看看書,玩玩丹青,順便想想怎麼賄賂魏忠賢、怎麼擺脫罪責這些事。不用去衙門上班,他的空閑時間倒是很多。

  旁邊“滋滋……”的聲音,是丫鬟在磨墨。張問尋思了一陣,廷議啥事,最終也得在皇上、司禮監那裡通過才能實施辦理,只要司禮監護著老子,還怕個鳥蛋。想罷張問就將那疊從遼東將士那裡得來的證詞扔到一邊,不去想它了。他看著面前的白宣紙,就像練練他的畫技。

  張問最善畫的,自然是人物,他回頭看了一眼磨墨的丫鬟,是若花,看見她那張乾巴巴的臉和頭上泛黃的如稻草一般的頭髮,張問頓時就沒有畫畫的心情。

  就在這時,淡妝輕輕推開房門,張問見罷她那緊致光滑白皙的肌膚,當下一喜,心道:正說要練練畫技,這不就是個美女麼?卻不料淡妝說道:“東家,門外有人求見。”

  張問不耐煩地說道:“我回京師後一直就賦閑,又沒什麼公務,哪來那麼多閒雜人等,曹安是幹什麼的?”

  淡妝聽罷怯生生地說道:“是個女的。”

  “女的?”張問左右尋思一遍,外邊的女人他也沒怎麼接觸,莫非是宮裡邊的?張問便問道:“啥樣子,有沒有說什麼身份?”

  淡妝搖搖頭,道:“又是一個沒有拿名帖的,戴著帷帽看不見臉,不過看穿著是個年輕女子。”張問聽罷便說道:“叫人帶進來,這天都黑了,找我定有要事。”

  等了不一會,淡妝又回來了,旁邊還有玄月,和另一個戴帷帽的女人。淡妝站在門口說:“東家,客人到了。”

  張問回頭對若花說道:“你出去泡一壺茶過來。”

  這時淡妝將來人帶進屋,那人將帷帽掀開,張問一看是楊選侍,心下頓時就是一緊,這楊選侍怎麼晚上跑到老子家裡來了?張問急忙對門外的人說道:“我認識的人……玄月,你去看看院子附近有沒有可疑的人。”淡妝和玄月聽罷,這才退下。

  張問面有急色地問道:“楊……姑娘,你怎麼到這裡來了?”

  楊選侍看著張問想說什麼,卻又紅著臉低下頭說道:“我知道不該到張大人家裡來……”

  張問看了看門外,有些擔憂,但楊選侍是客氏的心腹,張問也得留幾分面子,他先沉住氣問道:“楊姑娘請先坐下說話……你是如何出來的?”

  楊選侍聽罷向後看了看,便拉過一把椅子坐了下來。她還是老樣子,坐姿很優雅,脖子白皙端正,身材豐滿,珠圓玉潤。楊選侍猶豫了片刻,才說道:“我想辦法偷跑出來的。”

  她說的聲音很低,如一顆珍珠輕輕掉在地上,但是對張問來說,卻是讓人吃驚地回答:偷跑出來的。

  張問照樣沉住氣,努力保持著舒服隨意的坐姿,裝屄道:“這樣的話,可是有一點點危險,萬一被別人知道了,我們倆都脫不了干係。”

  楊選侍鰓上有兩朵紅暈,如桃花一般好看,她彎了彎腰,說道:“對不起,給張大人添麻煩了。”她也不知道為什麼每次見到張問,都只能說出這些不相干的話。

  張問繼續裝屄道:“沒有、沒有,倒也沒有多嚴重。宮裡邊有聖夫人管著,外邊的人又不認識你……再說就算被人懷疑,也不敢明目張膽到我家裡來搜;誰沒事敢往皇上臉上抹黑呢?”

  楊選侍抬起眼,見張問從容不迫,心道她夢中的男人雖然不是那麼完美、也要投靠權貴,但仍然是一個有膽量的男人。想到這裡,楊選侍臉上不覺又是一紅。

  兩人閒聊了一陣,只聽得門外玄月的聲音道:“東家,屬下派人在周圍打探了一遍,沒有發現可疑的蹤跡。”

  張問揚聲道:“好,我知道了。”他說罷,心裡頓時放下心來,給皇帝戴綠帽也不要怕,只要膽大心細就成了。張問想到給皇帝戴綠帽這一節,心裡竟有些興奮起來。張問的心理顯然是有點變態;又或許是麻木得太久,很期待任何刺激的東西。

  張問看著楊選侍,就有點不想移開。雖然張問很好色,但是能讓他覺得看不夠的女人,這世間上卻是少見,現在面前就有一個;而且一想到她是皇帝的女人,又平添了幾分興趣。

  要說楊選侍有多嫵媚,卻是談不上,甚至並沒有讓張問產生直接弄到床上去的衝動;但是她那圓潤的身體卻給人一塵不染的感覺,肌膚緊致、白嫩、健康,連一點瑕疵都沒有,鵝蛋型的臉蛋也是精緻端莊,額頭上方的發角一絲不亂。

  張問見罷楊選侍的美好,一時卻沒有了淫樂之心,只想看看她全身是怎樣的好看,最好能保存下來,比如畫下來。那晚張問和楊選侍幹那事的時候,因為裝昏迷,張問閉著眼睛,卻沒看見她的身子是怎麼一副模樣。

  張問見楊選侍坐得端莊,言語有禮,一時還不知怎麼開口,他看著桌子上的白宣紙,就說道:“我剛剛正想練畫兒……”

  楊選侍很配合地說道:“那我沒有打攪大人的雅興吧?”

  “沒有、沒有。”張問拿眼看著楊選侍道,“我正想畫仕女圖,要不楊姑娘讓我給你畫張肖像?”

  楊選侍心裡一樂,總算是可以一起做點有意思的事了,不用這樣呆坐著說廢話,便不假思索地答應了下來。卻聽張問又說道:“我畫仕女,一般是不讓穿著衣服的。穿著衣服,只能畫到一張臉;大部分地方,都是畫衣服去了,卻不是畫人。”

  “既然如此,那……”楊選侍耳根都泛起了血色。

  張問聽罷,急忙搬出他的那套書房寶貝,做些調色之類的準備工作。他這次想動筆,卻不是肉體欲望,是真的想畫一張上好的畫出來。要知道,楊選侍這樣的女人,不是想遇就能遇得見的。張問往回尋思了一遍,張盈、玄月、加上皇后,還有他這一屋子的女人,單說外表都沒法和楊選侍比;唯有那沈碧瑤有過之而無不及,可惜是個身殘,張問去年被沈碧瑤強叉的時候也沒看見她的身子,當時沈碧瑤穿著衣服。

  想到這裡,張問一邊忙活,一邊不禁喃喃道:“要說我從幾歲起就有先生指點這丹青之術,功底還是扎實,可從來沒畫出一幅稱得上傳世之作的畫,就是因為沒遇上楊姑娘這樣的可畫之人。”

  楊選侍聽到張問稱讚她的美貌,心裡已經十分甜蜜。在皇宮大內裡,你就是長得如天仙下凡,沒合皇帝的口味,也是白搭,長相除了拿來自怨自艾傷春傷秋、啥用都沒有。

  她一臉嬌羞地寬衣解帶。就在張問看得目不轉睛時,門外的若花端著茶盤向這邊走了過來。因為張問先前打發若花出去的藉口,是叫她去沏茶。

  淡妝也還在門外的屋簷下,見到若花過來,心道:這個傻子,叫去沏茶還真去沏茶。淡妝本想提醒一句若花,別攪了東家的好事,但轉念一想:正好讓她去惹得東家不高興,好讓東家將她從內院趕到前院去幹活,若花走了,自己不是能呆在東家身邊侍候了?

  張問回到京師後,確實是沒怎麼搭理淡妝,心裡邊壓根就沒她的位置,淡妝只好自己想辦法了。

  淡妝想到這裡,便默不作聲,反而退的遠遠的,準備看好戲。
穆離鳶 發表於 2015-2-9 04:31
第四卷 眾裡尋它千百度 第一〇章 廚娘

  暖和的屋子裡,燭火通紅。楊選侍端坐在椅子上,側對著張問,大腿正好遮住恥骨下方、那有許多毛髮的不雅之處。張問正專心致志地揮墨、心無旁騖。卻不料這時門“嘎吱”一聲被人推開,讓張問略一分神,頓時在宣紙上弄上了一個墨點。

  推門的人是張問的近侍若花、那個醜陋的瘦弱丫頭,她說道:“東家要的茶沏好了……”這時她驀然看見屋子裡還坐著個一絲不掛的女子。在燈光下泛著光澤的完美肌膚讓若花的眼睛一花,她沒有準備、心裡一急,“哐當”一聲把茶壺掉到了地上,頓時騰起一股熱氣,若花反應倒是快,急忙跳開了。楊選侍見有外人進來,急忙拉了一件衣服蒙在身上。

  張問見罷皺了眉頭,心道:這個丫頭做事倒是勤快,可腦子也太笨了,叫她出去沏茶,還真去沏茶。他沉住氣,問道:“燙著沒有?”

  若花聽罷一陣感動,搖搖頭紅著臉道:“沒有、沒有,奴婢……奴婢這就收拾。”

  張問冷冷道:“不用了,呆會兒讓淡妝來收拾。今天你可以休息了,明天去曹安那裡,讓曹安在外院給你安排個輕巧些的活兒。”

  若花聽罷心裡一陣失落。顯然做張問的內侍,地位要高得多、錢也多,若花滿臉委屈,但沒有辦法,只得說道:“是,奴婢謝謝東家。”

  門外的淡妝聽到裡面說話的內容,心裡十分高興,急忙回避。不一會就見若花從裡面出來,一個人咕嚕著念叨什麼,向南邊去了。

  若花走到一間後罩房門口,這間房是她睡覺的地方。不過明兒她要去外院幹活,得從這裡搬出去。就在這時,突然聽到一個聲音道:“東家房裡的燈不還亮著嗎,若花姐姐這就回來了,怎麼不去服侍東家?”

  若花聽到聲音,沒有看見人,先是被嚇了一跳,繼而聽出聲音熟悉,這才呼出一口氣來。等若花的眼睛適應了黯淡的光線,才看看清楚,原來是李廚娘。若花聽李廚娘問起,又覺得委屈,聲音有些哽咽道:“東家不讓我侍候他了,叫我明兒去前院幹活。”

  “你是不是做錯什麼了?”李廚娘用關心的口吻問道。她大約十六七歲的樣子,胖胖的臉,身材矮胖。

  若花道:“我看見房裡有個女子沒有穿衣服,沒注意就嚇一條、把茶壺給打翻了,東家一定嫌我笨手笨腳。”

  李廚娘沒好氣地說道:“那種時候你怎麼去沏茶?東家不是嫌你手笨,是嫌你腦子笨。那個女的是哪裡來的,知道嗎?”

  “不知道,好像今晚上才進府裡來的。”

  李廚娘沉聲道:“沒聽見東家稱呼她什麼嗎?”

  若花想了想,說道:“東家叫她楊姑娘,不過我剛要進去沏茶那會,又聽東家叫楊選侍。”

  “楊選侍?!”李廚娘的嘴張成一個哦字型,急忙伸手按住嘴唇,也不再說話,轉身就往洞門那邊走。

  李廚娘低著頭疾步走了一陣,突然見屋簷下站著一個人,抬頭看時,見是玄月,玄月旁邊還有兩個玄衣侍衛,大晚上的依然戴著帷帽、看不見臉。李廚娘神色慌張,卻強笑道:“玄月姐姐還沒休息呢?”

  “哪裡去?”玄月的聲音冰冷得如刀鋒,帶著殺氣。

  “如廁。”

  “抓起來,把嘴堵上。”玄月只問了一句,就下令抓人,壓根不需要說明理由。旁邊的兩個玄衣女人聽罷跳將過去,先拿著一塊黑布塞進李廚娘的嘴裡,然後就將其綁了起來。

  兩個玄衣女子押著李廚娘跟在玄月後面,玄月走到若花的房門口,敲了敲門,聽得裡面若花的聲音道:“誰?”

  “是我。”玄月道。

  裡面細細索索響了一陣,然後門開了,若花的頭髮已散在肩膀上,顯然已經準備睡了。她看著玄月,眼神天真地說道:“玄月姐姐,這麼晚了,您有什麼找我?”轉而看見玄月身後被綁了堵著嘴的李廚娘,若花不解地問道:“李廚娘怎麼了?”

  玄月看著若花的眼睛,沉默了片刻,才說道:“若花,你知道自己是怎麼死的嗎?”

  若花的眼神很無辜,搖搖頭,她不明白玄月怎麼問些莫名其妙的話。只聽玄月說道:“笨死的。來,把這瓶藥吃了,沒什麼痛苦。”

  若花這才明白過來、玄月要殺她,她驚恐道:“玄月姐姐……你,你要做什麼?”見玄月一臉殺氣,若花抓起門就想將玄月關在外邊。玄月一腳踏進門裡,一手推住門,頓時門板紋絲不動。玄月從容走進屋裡,將手裡的瓶子遞過去,說道:“聽話,喝了它,就沒有痛苦了。”

  “我不……”若花揚手想把那瓶子打翻,但是玄月輕輕一縮手,她就打了個空。若花意識到玄月是動真的,嚇得後退了幾步,踢在一根小板凳上,頓時仰面摔了個四仰八叉,她坐起來,眼淚嘩嘩直流:“玄月姐姐,我做錯了什麼?你饒了我吧,我不想死……我才十四歲,我還沒嫁漢子,我要生小孩子……”

  玄月將瓶子遞給旁邊的女子,那女子便跳將上去,捏住若花的嘴,將瓶子裡的東西倒進去。若花拼命掙扎,奈何玄月手下的“玄衣衛”都是篩選過的會兩下子的人,又每日訓練,若花長得瘦弱,手無縛雞之力,掙扎不過,被人把藥硬灌進了食道,還被嗆了一口,“咳咳”直咳嗽。

  玄月見若花喝下去了,就對那灌藥的女子說道:“你看著她,等死透了,弄到東邊的偏院裡燒掉,明兒白天才燒,不顯眼。”

  那女子拱手道:“是。”

  這時門外又來了另一個黑衣女子,拱手道:“玄月姐,東西已經準備好了。”幾個人遂帶著那被綁住的李廚娘出了房門,沿著屋簷向東走去。東面的圍牆上也有個洞門,原本上了鎖,這時已經被打開,門口侍立著兩個帶腰刀的黑衣女子。

  玄月等人進得洞門,到了偏院。院子裡光線很暗,只有天上的上弦月投下幽幽淒慘的清光,樹影黑棟,看起來陰沉沉的煞是恐怖。在黑乎乎的樹影裡,有一棟房子,裡面亮著幽冷的燈光。一行人進了那棟房子,只見屋中間放著一個大缸,大缸裡裝了半缸子水,下面還架著柴火。

  “把她的衣服給我拔了。”玄月冷冷說道,又看向李廚娘道,“誰派你來的?想清楚了就點點頭。”

  大缸中,只見黑漆漆的長物正在遊動,如水蛇一般十分恐怖,都是些黃鱔。黃鱔們被困在水缸裡到處亂遊,但是膳身滑膩,爬不上來。

  屋裡的幾個女人都知道玄月要怎麼處罰這個奸細,這樣的手段已不是第一次,所以很熟練地將李廚娘的衣服脫光,手腳一起綁了,將其丟進水缸中。李廚娘立刻被冰冷的水凍得嘴唇發烏,身上起了雞皮疙瘩;缸中遊動的滑膩長條,讓她既噁心又恐懼,李廚娘不斷掙扎,搖著腦子“嗚嗚”悶聲悲鳴。

  這時一個女人將水缸下的柴火點燃,開始對水缸加熱。過了一會,水裡的溫度開始不斷攀升,那些黃鱔到處亂鑽,爬得李廚娘渾身都是,身上有洞得地方都被黃鱔鑽進去。隨著水溫升高,黃鱔忍耐不住,在李廚娘身上亂咬,她身上被咬得鮮血淋漓,水都被染成了淡紅。幾個女子夾住李廚娘的胳膊,按住她的腦袋,不讓她掙扎,李廚娘亂蹬亂撐,眼睛裡全是驚恐。

  屋子外面冷風慘慘,裡面有女人的悶聲哭喊,猶如鬼魅一般。幾個玄衣女子都默然觀看,說不出一句話來。

  黃鱔就如水蛇一般的形狀,許多女人都怕蛇,李廚娘也不例外,痛苦和恐懼、噁心一起折磨著她的身心,她終於忍受不住,像雞啄米一般拼命點頭。

  玄月見狀,說道:“把她嘴上的東西拔開。”

  李廚娘可以說話之後,不住討饒:“我招了,快把這些東西弄走,我招……”

  “誰指示你來的?”

  李廚娘哭喪著臉道:“好像是都察院裡邊的人,是誰我也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我只不過拿了一錠銀子,您就大恩大德放我一馬吧,我知罪了。”

  玄月對旁邊的女子遞了個神色,那女子便從柴火裡抽出一把燒紅的鐵鉗出來,李廚娘一看頓時臉色像紙一般白,她還沒來得及尖叫,嘴就被人捂住,然後聽見“茲”地一聲,胸前的一粒紐扣被火鉗夾住,空氣中頓時騰起一股燒豬毛一樣的糊焦味。

  李廚娘暈了過去。兩個女子將她從缸裡提將出來,扔到地上。只見她身上傷痕如鱗,腿間的兩個洞被黃鱔鑽得滿滿的,還有一些黃鱔只鑽進去了半截,另外半截吊在腿上,看起來十分恐怖詭異。

  這時一個提著水桶的人,將水“嘩”地一聲倒在李廚娘的身上,李廚娘幽幽醒了過來,已被折磨得半死不活、不斷呻吟。她剛醒過來,又看見了一根燒紅的鐵鉗,頓時大呼道:“饒命、饒命啊,我只知道是都察院的人,真的不知道是誰啊……”

  “你是怎麼和上峰聯繫的?”玄月冷冷問道。

  李廚娘哭喪著說道:“他們認識我,我只要去棋盤街的袁記雜貨鋪走走,自然就有人找我。”

  玄月沉默了片刻,說道:“她沒有用了,和若花一起化掉。”

  旁邊的女子拱手道:“是。”

  玄月轉身欲走,又回頭道:“東家待你們一向不薄,凡事都好說,但是忠心有問題,就對不起了。”

  門口和屋裡的女子煞白著臉道:“屬下等明白。”

  玄月忙乎了一陣,又回到內院,走到張問的門前,她也不急著敲門,只站著聽一陣裡面的說話聲。

  只聽得張問的聲音道:“好的畫需要時間醞釀,今晚時間太短……此副依然不是很好,但比起以前作的,卻是要好上許多。”

  楊選侍的聲音道:“張大人造詣非淺,此畫神形具備,功底扎實,不過缺乏一種東西。”

  “哦?請楊姑娘指教,缺少什麼東西?”

  楊選侍道:“或神女無恙,或狐仙鬼魅,都能表達一種情緒。恕妾身直言,大人雖畫技超群,卻只是畫了一副肖像。”

  張問突然呵呵一笑:“沒想到今日聞道……不枉今夜,在下佩服佩服。”

  然後就聽見楊選侍驚歎道:“大人怎麼燒了?”

  張問笑道:“以前我畫女子,多出於好色之心,或只是想表現女子的美貌,卻忽略了內在,故二十年所有畫品,皆是凡品、俗品……”

  玄月聽到這裡,這才走到門口,輕輕敲了敲門,說道:“東家,玄月有事稟報。”

  先前若花攪了張問的心情,張問就把門閂住了,這時他便來開門。玄月向屋裡看了一眼,張問會意,回頭說道:“楊姑娘稍候。”

  張問走出門來,玄月才低聲說道:“家裡有都察院的奸細,假扮成廚娘,已被我處理了。恐還有其他奸細,玄月想把一些來路靠不住的人全部送出去,東家以為如何?”

  “都察院的密探?”張問沉吟片刻,冷冷道,“你看著辦,現在這個時候要謹慎一些,別把真憑實據落到別人手裡。”

  玄月拱手道:“是。”

  張問看了看天色,說道:“等會你親自把楊姑娘護送回去。卯時之前有禦膳房的太監出來辦事,你按照楊姑娘說的辦就是了。”

  “是。”

  張問說罷回身進屋,收住面上的殺氣和鬱色,微笑著說道:“人生難得一知己,在下有楊姑娘這樣一個紅顏知己,實乃人生一大快事。”

  楊選侍輕咬了一下嘴唇,面有戚戚之色,低聲道:“卻不知何時再能相見。”

  張問忙道:“楊姑娘切不可再輕易冒險,兩情若在長久時,又豈在朝朝暮暮。皇后娘娘那裡,還請楊姑娘多多照顧,關係處好了,以後皇后娘娘要回娘家省親,就可以讓娘娘帶上楊姑娘,我們不是又能見面了?”

  張問心道:楊選侍是客氏的心腹,只要她和皇后相處得好,以後皇后的日子定會好過一些。張問作為皇后張嫣的親戚,一榮俱榮、一損俱損,雖然很難說上一句話,但是關係在那裡擺著,牽連甚大。

  楊選侍喃喃道:“要是我有一個家,能有這麼一個小院子,和心愛的人長相廝守,該是多好的事……”

  張問聽罷楊選侍真摯的感情流露,頓時心裡發怔,從那俗事權謀之中回過神來。他猶豫了一會兒,說道:“這是不可能的事,楊姑娘趁早打消這個念頭,我們倆的事,就當是逢場作戲、尋歡作樂,最好不過……楊姑娘可以把我當成一個朋友,有什麼需要我做的事,我可以盡力聲援效勞。”

  “你……”楊選侍看著張問的臉,見他的劍眉間隱隱有了肅殺之意,楊選侍怔怔道,“你是真心對我麼?”

  張問沉聲道:“不是,我沒法真心對任何女人。但是楊姑娘清麗脫俗,美貌玉潤,又深得雅趣,我把你當成紅顏知己是可以的。”

  “哦。”楊選侍的目光黯淡下來,仿佛老了兩歲,“我想回去了,就此告辭吧。”

  欺騙感情,利用楊選侍,對張問有不小的好處,他被誘惑著,最後還是作罷,喃喃沉吟道:“我知道愛應該是一件很珍貴的東西。”隨即站起身說道:“我送送你。”

  兩人出得門來,走向外院。方出洞門,楊選侍突然回頭眨巴著美目問道:“張大人是如何知道那是很珍貴的東西?”

  驀然之間,張問又看見了院子裡那塊慘白的井蓋石頭,心裡一陣傷感,遂拉住楊選侍的手,一邊走向枯井一邊說道:“我給你講個故事。”

  院子裡的草木,在張問發達之後,被修剪整理過,這冷清的祖宅也因為張問的勢力提升,變得熱鬧起來,不過這淒清的夜晚,它照樣寂寞著。

  張問將埋藏在心底、快要發黴的陳年往事,一件件細述著。那些憂傷的回憶,通過波瀾不驚的語言從張問嘴裡流淌出來,照樣讓張問沉迷,仿佛就發生在昨日。楊選侍已是淚眼婆娑,濕了衣襟。

  張問用簡潔的語調說了一遍,心裡頓時好受了許多,傾訴對於人確是有好處的。楊選侍一字不漏地聽完,摸著枯井上的石頭說道:“小綰,如果你泉下有知,就放過張大人吧。”

  張問聽罷笑了笑,他對鬼神這類東西壓根就不信,一切問題都出自自己,或者環境。如果換一個時代,張問或許還能成為一個畫家、藝術家,但是現在去搞那一套,顯然不合時宜。

  現在宮裡被客氏魏忠賢一黨把持,送走了楊選侍,張問本以為就沒什麼事了。卻不料未到中午,門口就出了事。

  外面鬧哄哄一片,家裡的侍衛家丁都操起兵器嚴陣以待。張問忙尋來曹安,問出了什麼事。曹安道:“有一家子跑到門口鬧事,說咱們害死了他們家的小女。”

  “他們的小女叫啥名字,可是府上的奴婢?”張問道。

  “姓李,小名胖妞、沒有大名,是個廚娘。確是在我們府上,但是這會兒卻找不到了。”

  張問想了片刻,說道:“去把玄月給我找來。”他猜測這個李廚娘就是昨晚玄月說的奸細,但是不明白的是:玄月做事一向細心,已經半天了,怎麼沒把奸細的家人處置妥當?
穆離鳶 發表於 2015-2-9 04:32
第四卷 眾裡尋它千百度 第一一章 閹黨

  天氣晴朗,剛吃過午飯,張問家門口就有一群鬧事的百姓,當事者稱是來找他們家女兒李廚娘的。張問府上確實有這麼一個廚娘,但是昨晚已被玄月給殺掉了。

  張問叫人去喚玄月。不一會玄月就來到前院,在張問前面拱手喊了聲東家。玄月的身高比普通女子要高上半個頭,穿著黑色的緊身武服,雖然初春的天氣依舊寒冷,穿的衣服很厚,但是依然掩蓋不了她的凹凸有致的身姿,特別是豐滿的胸部。

  “那個廚娘的家人,怎麼找到這裡來了?”張問問道。

  玄月道:“府裡買進李廚娘的時候,屬下就查過她的底細,父母雙亡、沒有兄弟姊妹,自小被賣入一家青樓,在廚房裡做工。不曾聽說她有什麼親戚、更別說父母了。”

  “哦。”張問低頭沉思,來回踱了幾步。這時玄月又說道:“是否要屬下將那些鬧事的人趕走?”

  “慢著。”張問抬起頭來,“幕後的那些人沒拿到我的真憑實據,沒什麼大事,不必緊張。我猜測、定是東林存心找麻煩,製造輿情、給人添堵……順天府尹倪文煥以前是浙黨的人,現在東林執政都快半年了,他還坐在順天府的椅子上,恐怕是投了魏忠賢。你派人拿我的帖子去應天府,知會一聲,讓他簽押一隊皂役來,把門口那自稱李廚娘父母的人拿了拷問便是。”

  “是,東家。”

  張問處理完這事,便回身走進堂中,又叫人喚曹安過來。外邊那些鬧事的人,雖說沒什麼要緊,但是張問已經嗅到了彈劾自己的信號。朝廷裡搞人那一套玩法,幾十年都沒變過,無非就是找個由頭,讓小官打頭陣彈劾官員,先扣一通說不清楚的屎盆子,然後再扯到其他事上去。

  張問和劉朝接觸、拒絕左光鬥的拉攏,已經讓東林明白,張問一門心思要幹閹黨,所以東林就開始趁早準備打壓張問。張問細想了一遍其中關係,對東林接下來的招式已然猜到了幾分。

  一般情況下,被東林黨盯上絕不會輕鬆,什麼亂倫、狎妓、搶佔民田、霸佔民女之類的事,不管有沒有,只要存在可能,就會一股腦兒給扣在頭上。然後就製造輿情,把敵人弄成一個十惡不赦的小人。

  所以幹閹黨確實不是那麼痛快,名聲上肯定要受損。你生氣也罷、惱怒也好,都無濟於事,他們會像滿頭的蒼蠅一樣“嗡嗡……”圍著你,把你弄得渾身不舒坦。最好別去管,才是明智之舉。張問細想了一下應對之策,想出的辦法就是不搭理他東林,只顧著幹一件事就是:攀上魏忠賢。成了閹黨,怎麼對付東林就不用張問過多操心了。

  張問打定主意要幹閹黨,按照他的預測,東林大員扛不住皇權,大員們都得倒黴,張問犯不著自己往刑場上送。

  這時曹安走進了張問所在的前院客廳,張問命他寫個禮單,將銀子準備好。銀子自然是去賄賂魏忠賢的,張問也顧不得許多,準備大白天就去見魏忠賢。反正東林也要彈劾,就讓他們彈劾好了,老子就是去賄賂,但是沒有證據、他們還能帶著人去東廠街搜查魏府?

  準備妥當,張問就帶著曹安和一眾跟班和侍衛,坐嬌出門。前院的角門剛一打開,張問就聽見外面有嘈雜聲,然後轎子停了下來。應天府的皂隸還沒有來,這些鬧事的百姓也沒有散開。

  張問在轎子裡聽到曹安的呵斥:“大膽刁民,散開!”

  “咱們要見胖妞,賠我家小女來。”

  曹安道:“人既已賣入,豈是你想見就見的?”

  張問挑開轎簾,從裡面走下來,旁邊的侍衛都躬身執禮。眾鬧事者見張問穿著紅色官袍,這可是大員,鬧事者本能性地有些畏懼,看著張問安靜下來。

  “你們到這裡鬧事,收了別人多少銀子?”張問冷冷道。

  前面一個穿著草鞋的老頭說道:“我只來找小女胖妞。”

  張問看向那老頭,劍眉之間的肅殺之意讓那老頭倒退了兩步。只聽張問說道:“別忘了這裡是什麼地兒,誰是你的女兒,誰不是你的女兒,戶冊都有據可查。你想清楚了,為了那點銀子搭上性命,究竟值不值得。”

  趁眾人怔怔害怕的當口,張問已上了轎,轎夫抬著轎子長揚而去。那些鬧事者沒怎麼樣,但仍然圍在門口不散。只能等應天府的捕快來拿人了。

  一隊人馬護著張問的轎子出得胡同,向東而行。東廠胡同就在東安門外,東廠和錦衣衛的衙門都設在這條街。魏忠賢的住宅就在東廠胡同口,靠近翠花胡同的地方。這棟院子是新建起來的,看樣子其耗費起碼是幾萬兩銀子,並且還有擴建的餘地。可見魏忠賢自朱由校登基之後,收了許多賄賂,不到一年時間就肥了。

  如果是那些肥得流油的大臣,關係太深,皇帝想宰不容易,不慎就會動搖統治;但是魏忠賢這樣的宦官,要是沒有皇帝的寵信,什麼也不是,要宰的話較容易。

  魏府前的門樓氣勢不凡,有四根大柱子撐著,門口還放著兩尊石獅子。張問叫人遞上帖子,不一會門開了,就有一個五大三粗的大漢迎出來。只見那大漢臉寬,酒糟鼻,滿臉的紅疙瘩,面赤如剛喝醉了酒一般,觀其面貌,就像一個殺豬的屠夫,身上卻穿著綠綢寬衣,實在有點不倫不類。

  大漢長相粗獷,但是禮數倒也拿捏的得體,見面就熱情地作揖見禮。酒糟鼻寒暄了兩句,說道:“我家主人一早去宮裡侍候皇上,這會兒該回來吃午飯了,不過還得等一小會兒。皇上一忙起來,常常廢寢忘食,午飯有時也顧不上吃。僕是魏府的管家,魏爵,失禮之處請多多海涵,張大人,裡面請。”

  張問對曹安遞了個眼色,曹安會意,準備尋個機會打點一下這個魏忠賢的管家。張問隨即笑道:“那就叨擾了。後邊有箱子東西,先抬進府中吧。”

  魏爵拿眼看了一眼那口箱子,由兩個人抬著,看樣子很是沉重。如果是黃貨,今兒這筆進賬可是十分可觀。

  魏爵遂說道:“那先抬進來替張大人放著,請。”魏爵是知道張問的,聽魏忠賢說張問會投過來。既然如此,就沒什麼好推辭的,送什麼東西,一概笑納。

  張問被請到前院待客廳坐下,喝了一會兒茶,果然魏忠賢就回來了,管家對魏忠賢的行蹤倒是摸得很准。魏忠賢從門口跨進來,隨同的魏爵忙彎下腰給他撩了一把長袍下擺。

  “皇爺一早起來就玩傀儡戲,好不容易才盡了興。”魏忠賢進來時氣喘吁吁的,坐到椅子上,端起茶杯、將杯蓋往幾上一扔,就咕嚕咕嚕猛灌起茶。

  張問早已站起身來,揖道:“下官拜見魏公公。”

  魏忠賢聽張問稱他“魏公公”,有些不快,心道投過來還扭扭捏捏的作甚,別人不叫咱家爺爺爸爸,起碼也得稱一聲千歲。不過方才魏忠賢聽管家說張問送過來一箱子黃金,他也就不想計較張問的稱呼問題,呵呵一笑,指著椅子道:“坐,坐下說話。”

  張問聞言並未坐下,而是從袖子裡摸出一張禮單,走過去放到魏忠賢旁邊的幾上,說道:“下官一點心意,不成敬意,請魏公笑納。”

  魏忠賢翻開禮單一看,這張問倒是直接,乾脆真金白銀送八千兩銀子過來。魏忠賢今日有此收穫心情非常好,笑得合不攏嘴,嘴上說道:“張問啊,你無緣無故的給我送這麼一份大禮,卻是何為呀?”

  張問沉住氣,拋卻不利情緒、比如鄙視魏閹之類的雜念,躬身道:“東林黨顛倒黑白、培植黨羽、賞罰不明,下官是多謝魏忠賢主持公道。”

  這時魏爵上來添茶,剛才他得到了曹安給的好處,聽到張問的話,覺得無功不受祿,就在魏忠賢面前低聲說道:“聽說東林黨的左光鬥用世襲爵位為籌碼拉攏張大人,張大人卻沒有答應,可見張大人是真心向著咱們呢。”

  魏忠賢聽罷看向張問笑道:“你也別不好意思說,外邊多少人都叫咱們閹黨。你何以不跟東林,要跟咱家?”

  “外邊傳言並足信,就像昨天,下官府上有個丫鬟失蹤了,立刻就有都人自稱是那丫鬟的父母,到下官舍上鬧事,這定然是東林黨在背後指使的事兒。東林一貫都是抓住一切機會、往反對他們的人頭上扣屎盆子。”

  魏忠賢對這種八卦小事好似很有興致,忙問道:“後來呢?”

  張問道:“後來下官得知,那丫鬟從小就父母雙亡,哪裡來的父母,就去應天府報官。應天府尹倪大人原本並不認識下官,但是聽說下官要投魏公,就幫忙把鬧事的人驅散了。”

  “哈哈……”

  張問繼續道:“于公於私,下官都打心底敬佩魏公。於公,東林黨一味黨同伐異,忘本忘記皇上,還標榜大義,心無忠心何來大義?獨有魏公,主持大局,收攏人心,是利國利民的大好事……”張問說到這裡,怎麼也想不出什麼利國利民的事兒來,於是他急忙轉向私事,“於私,皇上向著咱們這邊,東林再怎麼蹦躂,大事還得皇上拿主意,他們眼裡沒有皇上,也蹦不了幾日。下官跟魏公,對前程有利無害,只要下官有機會收拾那幫自肥忘本的人,就能把他們收刮的油水都榨出來……”

  張問投靠魏忠賢,認為要把合作利用關係弄牢靠,就要說個互利的理由出來。這會已經把相互的好處都嚴明了:一是自己的好處,就是想讓魏忠賢保自己,給官給權;二是魏忠賢的好處:老子弄到銀子了,自然會源源不斷地孝敬上來。

  果然魏忠賢聽明白之後,心中大快,想起今日張問一出手就是八千兩銀子,可是個捨得掏銀子的人,得讓他有機會撈,才是開源之道。

  魏忠賢拍拍胸脯道:“張問你放心,十五日那天不是有廷議嗎,咱家一定替你說話。”

  張問趁機將懷裡的那疊證詞掏出來,遞上去,說道:“這是下官從遼東官兵那裡得來的證詞,蘇子河之戰杜松喪師六萬,完全是杜松輕敵冒進的責任,下官壓根就沒插手,有證詞為證。”

  魏忠賢拿起那疊紙,可惜拿反了。現在帝國的最高權力掌握在兩個文盲手裡,一個朱由校還好,多少識得幾個字,魏忠賢幾乎是一個字不識。長著一張馬臉的魏忠賢看了一眼那疊紙,就丟到一邊,說道:“這東西咱家幫你送到錦衣衛提督田爾耕那裡去,讓他查清楚,定然用得上。”

  張問又說道:“清河堡之戰的功勞……”

  張問心道,老子提著腦袋得來的大功勞,這麼就給袁應泰占去了?

  魏忠賢犯愁道:“咱家可以保你無罪,東林彈劾你,可沒有字面證據,只要皇上不信,就治不了你的罪;但是清河堡之戰的事兒……司禮監裡已收到了遼東巡撫衙門的備份底稿,證據確鑿,這時候要把功勞硬往你身上套,卻是有點難了,就是皇上也沒辦法。”

  張問道:“這個下官也聽說了,只要魏公在皇上面前說兩句好話,讓下官面呈皇上,讓皇上明白事實,下官也不枉血裡火裡走一遭,還有遼東那些有功的將領,也應得到升遷。”

  “成,你下去候著吧,等皇爺高興的時候,咱家給你說說。對了,你愛幹什麼官兒?”

  張問聽出的意思是“你擅長在什麼職務上撈錢”,他忙揖道:“聽說浙江巡撫一職至今還空缺著……”

  魏忠賢想了想,這張問開口就要去浙江,是打定主要撈錢了,當即笑道:“崔呈秀前不久剛調任兵部尚書,浙江那片的總督巡撫都空缺著,還真是缺人。朝廷前不久才廷議裁撤蘇州的總督衙門,不然可以給弄個比巡撫還大一些的浙直總督……成!你現在是四品禦史,就算清河堡之戰的最大功勞是他袁應泰的,你沒有功勞也有苦勞,升兩級,掛個三品左副都禦史的官銜,就任浙江巡撫是可以的。”

  總督巡撫並不是封疆大吏,是京官;總督巡撫無定制,各地有時候撤、有時候補,都是京官掛名節制軍政,加強中央集權。

  張問心裡一喜,拜謝道:“下官叩謝魏公厚恩。”

  魏忠賢又道:“你把心放寬,回去候著等好消息,這事兒包在咱家身上,對了,浙江鎮守太監孫隆,和咱家關係也不錯,到時候咱家給他傳一封信劄去,保准你在那位置上坐著舒坦。”

  張問聽罷心下一寬,這才拜謝了魏忠賢回家。

  沒兩天,朝廷裡開始用各種理由彈劾張問,但是在皇帝面前說得上話的,就是魏忠賢等太監和客氏,彈劾沒起多少作用。

  到了二月十二日,朱由校不知該玩什麼,最近喜歡傀儡戲也有些膩歪了,想起了張問,便下旨召張問進宮面聖。

  張問接到口諭,當下就感歎:皇帝身邊有人好辦事啊。他急忙穿戴整齊,穿上嶄新的四品紅官袍,打著扇牌,很高調地坐嬌去紫禁城。

  平時官員上朝,或者受皇帝召見,都是從東安門進去。張問這次也不例外,他乘轎通過棋盤街,很快就到達了東安門前,然後下轎步行過去。

  東安門為七間三門黃琉璃單簷歇山頂,在平坦的大地上,那極具古典風格的三個大門樓四平八穩地坐落在那裡,平地生出一股子王八之氣。張問從側門進去,就看到了玉河,玉河上面有一座漢白玉石拱橋“望恩橋”。霸氣華麗的明式建築、加上這河、這橋,清晨的薄霧未散,整個猶如天上的宮闕一般。

  張問看到這些,想著自己要去浙江,竟有些捨不得離開京師了。當此全世界,沒有哪個地方有現在這樣的王霸之氣,讓人產生這樣開闊的胸懷。

  過了玉河上的望恩橋,河西又有一座門樓,是歇山過梁式三座方門,此乃東安裡門,因是紫禁城宮牆的入口,又叫牆門。

  張問走到牆門門口,遭淨軍(沒有命根的軍隊)軍士詢問,張問答是皇帝召見。這時,就見個一個白麵胖子走到了門口,原來是太監劉朝,劉朝正是淨軍統領。劉朝道:“張大人,咱家等你有一會兒。”

  攔住張問的兩個軍士這才讓開道,張問走進門裡,拜了一拜,趁劉朝扶起自己時,將一錠黃燦燦的金子塞進了劉朝的衣袖,沉甸甸得極有質感。

  “呵呵……咱家帶張大人去見皇爺。”劉朝帶著張問向西走,後面還有兩個太監跟得遠遠的。劉朝低聲問道:“聖夫人問你,你要去浙江做官?”

  張問心裡一愣,心道那餓貨莫非是被叉上了癮,不想讓老子出去?

  其實張問也留戀京師,可在這地方幹不了什麼事,只能顧著去黨爭內鬥。現在還好,投奔了閹黨,能得到皇帝和親信宦官的庇護,沒有什麼事兒,張問猜著流血的該是東林黨;可萬一有一天皇帝龍禦歸天,就該閹黨倒黴、為東林抵命了。

  張問想換個地方,尋找出路、長久之計,所以不願意呆在京師,這時見劉朝問起,就說道:“現在我府裡府外都是東林黨的密探,這時候見聖夫人,恐有隱患;浙江到京師,一條船的路程,有機會在京師外邊見面,興許還穩靠一些。”
穆離鳶 發表於 2015-2-9 04:33
第四卷 眾裡尋它千百度 第一二章 烽火

  太監劉朝帶著張問進了東華門,過瞭望恩橋,一直向西走,很快就看到了文華門,文華門內就是文華殿。按理皇帝召見大臣應該在文華殿,張問向文華殿瞧過去,這時劉朝卻說:“不在這兒,皇爺在養心殿。”

  張問一聽有點頭暈,從東華門這邊去養心殿,得穿大半個紫禁城。

  幾個太監一起向北走,走了許久,才走到景運門。一口氣走這麼遠,身體較胖的劉朝已是氣喘吁吁話也說不出來。張問年輕、身體健康,走路倒是沒有問題。他抬頭看了一眼黃色琉璃瓦的門道,心裡有種興奮。因為景運門裡面就是後宮所在,所以景運門又稱為“禁門”,外朝大臣嚴禁擅入,只准至門外臺階二十步以外處停立。朱由校這皇帝當得卻是隨便,直接就叫大臣去裡面見他。

  從景運門進去,一直向西走,經過乾清宮前面的廣場,走一陣,就到了禦膳門前,這裡面才是養心殿了。劉朝喘了會兒氣,說道:“張大人,你在這裡等著,別亂走,咱家進去回稟。”

  張問拱手道:“好。”

  劉朝從門裡進去,過了許久,才走出來,說道:“皇爺叫張大人進去,走吧。”張問聽罷急忙小心翼翼地走進去,不敢東張西望。

  本來張問覺得來養心殿已經很逾制了,卻不料劉朝帶著他穿過前面的敞間,從穿堂小門直接進了後殿。張問越走心裡越是緊張,要知道皇帝可是常常在這養心殿的後殿休息睡覺,也常常有嬪妃在這裡侍寢,東西耳房甚至是後宮嬪妃們等待侍寢的專門值房。後宮裡,只能有皇帝一個成年男子,今日張問卻被弄進了這個地方,不由得愈發忐忑。

  果然更走到題著殿額“涵春室”的宮殿門口,就遇到了一個身作宮裝的嬪妃,身邊還有三四個宮女跟隨。張問看見人影,急忙目不斜視,不敢當眾盯著皇帝的女人看,連那嬪妃的模樣也沒看清楚,只覺得步伐輕盈,很是誘人。張問心道:當皇帝真他釀的好。心裡不覺中生出一股大逆不道的想法來。

  那妃子見到有人過來,就轉頭一看,立刻就被張問穿的紅色官袍吸引,隨即又看到張問人中上的一撇鬍鬚,妃子大吃一驚。

  “他是誰,怎麼進來的?”

  劉朝道:“是禦史張問,皇爺叫奴婢帶進來面聖的。”

  張問聽那妃子聲音如黃鶯出穀一般,忍不住就抬頭看了一眼。妃子見張問生得眉清目秀、明牟皓齒,正看自己,她的小臉頓時一熱,嫣紅一片,直連到耳根子。張問見狀心道,敢情這宮裡的女人都這麼渴呢。妃子意識到自己臉上發燙,恐被人看出彌端,急忙掉頭便走。等張問等人進去之後,那妃子忍耐不住,又回首看了一眼。

  進得門後,張問就看見朱由校正坐在一張案桌前面,正雕著什麼小玩意。朱由校一張煞白的臉、病態的白,穿著一身常服,連帽子都沒戴。張問忙跪拜于地,呼道:“微臣張問,叩見吾皇萬歲萬萬歲。”

  朱由校頭也不回地招了招手,說道:“起來吧。”

  “謝萬歲。”張問應了一聲,這才慢騰騰地爬將起來,垂手躬身立於前邊,心裡打起十二分的小心。其實朱由校不過就是個十幾歲的半大小子,但是他是皇帝,所以大夥沒法把他就不能當一般的小子看待,心裡邊也不能做到。

  朱由校手上沒停下,忙著雕他手裡的木人,等張問站了許久,朱由校才放下刻刀和那塊木頭,看了張問一眼,又忙著擦手擦臉喝茶去了。

  “遼東打仗是什麼樣的,好玩嗎?”

  朱由校說罷這句話,張問一語頓塞,弄不清楚朱由校是因為年齡小沒見識,還是在故意這般說,他才十幾歲,但是張問沒法子把他當十幾歲的小子看。

  就像一個早喪父母的人,偏偏身懷鉅資,隨時得提防別人的窺欲,應該早熟、如履薄冰才對。張問遂躬身小心說道:“回皇上,大部分時候不太好玩。天兒能凍掉耳朵,一打起仗,到處都是死人、孤兒、餓殍。”

  就在這個時候,門外走進來一個人,張問側目看去,見是魏忠賢。魏忠賢彎著背走進來,撲通一聲跪倒在地上,哪裡還有平時的囂張跋赴、順帶裝屄勁?

  “稟皇爺,出大事兒了。”魏忠賢結結巴巴道。

  “出了什麼事兒?”

  魏忠賢哭喪著臉,把一份摺子遞上去,說道:“剛剛司禮監收到邊報,建虜從撫順關毀邊牆入塞,圍攻瀋陽;又以蒙古人為內應打開城門,攻陷了瀋陽。巡撫袁應泰調各路增援,喪師十萬戰敗,自焚身死……”

  張問聽罷默不作聲,意識到遼東流血、定然會觸發党爭,京師也要流血了,得趁早溜出去才對。朱由校已亂了分寸,臉上驚慌失措,他拿起那份摺子打開看了看,罵道:“誰寫的摺子,這種事還要掉書袋,不能寫簡單點嗎?李永貞、李永貞……”

  劉朝忙說道:“皇爺,奴婢馬上去叫他。”

  朱由校看向張問,咳嗽了幾聲,才喘著氣說道:“張問,你、你不是在清河堡把建虜主力給滅了?怎麼才不到幾個月,又打過來了?”

  張問:“……”

  這時魏忠賢咬了咬牙,反正皇爺已經不高興了,不如把壞消息一股腦兒都抖出來,便戰戰兢兢地說道:“還有一份急報、是四川來的,四川永甯大土司奢崇明擁兵十萬,圍攻成都,四川巡撫徐可求率三千官兵拒敵,血戰十日,徐可求以下二十余名官員、三千將士戰死,成都失陷,叛軍殺進青羊宮,蜀王殉國……八百里急報京師,今日才到。”

  朱由校一張臉像白紙一般毫無血色,南北兩面都有兵禍,敗仗連連,他終於意識到這皇位不太牢靠了,手指在微微顫抖,怒道:“四川是怎麼回事,一個省才三千人?”

  魏忠賢道:“川軍主力四萬已經在去年就調入遼東了……皇爺……還有貴州也出事兒了。”

  “一次說完。”

  “貴州水西土司安邦彥叛亂,連下十幾州縣,各地土司紛紛響應,總兵張彥芳以下兩萬人戰死,巡撫李橒、巡按禦史史永安率孤軍死守貴陽,等待朝廷救援……福建大旱、饑民無食,白蓮教趁機起事,擁兵數萬,福建巡撫身死,無人可定。”

  四面烽火,大明朝廷真是黴到了極點,一次性傳來,今年這個天啟元年當真是開了個好頭。可能福建那些地方的事,早就到了京師,但大夥都顧著幹其他事去了、比如黨爭,就沒把白蓮教這些小事傳出來。

  朱由校冷冷說道:“說完了?”

  “就這四份,司禮監都是今兒才收到,昨天都不知道出了這樣的事。”

  魏忠賢說完,伏在地上不敢起來,朱由校也沒說話,坐在那裡把雙腿伸直,怔怔出神。這時司禮監太監李永貞走了進來,跪倒在地上,說道:“奴婢叩見皇爺。諸大臣已經到文淵閣內閣值房裡了,皇爺是否要會見大臣?”

  朱由校劇烈咳嗽著,不鳥李永貞,也沒人敢上去侍候朱由校,讓他一個人在那裡咳個不停。

  “當初是誰推薦的袁應泰?”

  出了這麼大的事,朱由校並沒有像一些人那樣,接受不了乾脆昏死過去,他就是咳嗽,其他表現還算正常,而且很快就找到了側重點。四面都沒好事,朱由校意識到遼東才最嚴重。

  魏忠賢道:“首輔、劉一燝、左光鬥、楊漣等朝中大臣都有推薦。”

  朱由校又看向張問,射來一道寒光,說道:“張問,你給朕說個實話,清河堡之戰是不是袁應泰的佈置?他給你發了命令?”

  張問沉聲道:“當時臣不在巡撫行轅,不知道袁大人是不是發了命令。但是……臣回瀋陽之時,袁大人對臣說了一句話,袁大人說:雖然朝廷會治老夫的罪,但是能保住遼東,老夫已非常欣慰了。”

  朱由校聽罷冷冷地“哼”了一聲,說道:“李永貞,你立刻通知大臣,到左順門候著,在那裡臨時廷議。”

  “奴婢遵旨。”

  朱由校看向張問道:“你也去左順門。來人,朕要更衣。”

  張問謝恩之後,和劉朝一起從養心殿退出來,剛走到門口,卻見有幾扇窗子後面有人,都是女人,好像在偷看張問。張問忙低著頭,疾步走出禦膳門,徑直去左順門參見廷議。

  左順門正對著東華門,在從乾清宮這邊過去,有點遠。等張問到達左順門的時候,裡面已經聚集了一幫大臣,分成了兩堆站、正議論紛紛。首輔葉向高在最前面,內閣諸大臣與一些大員都聚在周圍,左後面,還有一幫子人圍著新任兵部尚書崔呈秀,他們就是:閹黨。

  張問看明白之後,默不作聲走到閹黨那邊的人堆後面站著。崔呈秀儼然成了閹黨外廷文官的領袖人物,正在和眾人說話,看見張問過來,向張問點點頭,繼續說話,張問也急忙作了一揖。應天府尹、畿輔巡按倪文煥上回幫過張問一個小忙,這時候低聲寒暄道:“張大人也來了。”張問也低聲寒暄了一句,算是打個招呼,相互照應。

  過了約半個時辰,聽見有太監喊道:“皇上駕到。”

  兩團人堆作鳥獸散,打散分開各自按位置站列。朱由校著龍袍登上龍榻,等鳴鞭、鴻臚寺官贊入班之後,眾大臣便跪倒在地,行一跪三叩首的朝禮。皇帝說平身,眾人才爬起來。

  鴻臚寺官唱道:“奏事。”

  地下很安靜,大夥好像都在醞釀,這時候朱由校說道:“首輔年歲已高,不宜久站,賜坐。”

  一身浩然正氣的老帥哥葉向高聽罷,是真的感動了,一把鼻涕一把淚地跪下說道:“老臣……老臣對不起皇上。”

  “快起來吧。”

  東林黨的官員見狀,都憤憤然盯著玉塌之側的魏忠賢,好似在說:多麼好的皇帝,全讓這廝給帶壞了,老子們不把你個閹貨弄死,誓不為人!如果眼光可以殺人,魏忠賢已經被殺了不知多少次。

  葉向高醞釀了片刻,正要站起來奏事,朱由校伸手做了個手勢道:“坐下說話,國家危難,首輔要注意身體,聚攏人心眾志成城,方能度此難關。”

  “謝皇上隆恩。”葉向高遂坐下說道,“老臣和內閣諸閣老、朝廷諸大臣商議了一回,擬了一份應急的摺子。”

  “你說說。”朱由校一聽摺子、而且是大學士寫的摺子就頭疼,便讓葉向高當著眾人的面說出來。

  葉向高說道:“四川之事,老臣等票擬了一下……升四川布政使朱燮元為巡撫,調龍安、石柱等兵入援,另調楊愈茂為四川總兵官,率軍入川,並調江西兵馬入川,由朱燮元統一節制調用,平奢崇明之亂賊;升王三善為貴州巡撫,調集各鎮兵馬,並著令副總兵徐時逢、參將范仲仁領兵增援,由王三善統一節制調用;福建兵力空虛,毗鄰浙江,著周起元為升浙直總督,籌備大軍入福建剿邪教、賑饑民;以王化貞為遼東巡撫、熊廷弼為遼東經略……只是軍費方面有些……”

  閹黨這邊的人一聽就不對勁了,怎麼全是東林黨的人或是親東林的人?這時一個穿青色官袍的官員站了出來,張問也不認識是誰,那官員說道:“首輔大人,難道有才能的人都是你們一黨的?袁應泰是你們推薦的,現在怎麼樣了,遼河以東的地方還保得住嗎?”

  葉向高聽罷眉頭緊皺,一張老臉漲得通紅。這是什麼小魚小蝦都敢上竄小跳出來指責首輔,內閣的威信因為黨爭,已大不如以前。要是在嘉靖、隆慶、萬曆早期那會,除非是皇帝司禮監不批紅,內閣的意思那就和聖旨差不多,下面的人誰敢忤逆內閣?

  “你是什麼官職,竟敢責問首輔?!朝廷三申五令嚴禁拉黨結派,你耳朵聾了、還是眼睛瞎了?”大鬍子劉一燝性子急,立刻就跳出來維護內閣,為葉向高接招。

  這種時候,小官既可能會被廷杖或者丟進詔獄,兵部尚書崔呈秀急忙趁皇上還沒有被迫下旨之前,出來說話,一臉和事佬的樣子道:“元輔,您的政略裡一向以收攏人心、消弭黨爭為首要。用人方面,是不是也聽聽其他大臣的舉薦?也好服眾。”

  葉向高冷冷道:“兵禍之地,離京千里之遙,就地提拔大吏,方能不耽誤了正事,哪裡顧得了去想誰是我的人、誰是你的人、誰又是他的人?朱燮元、王三善等人老夫連長什麼樣子都不知道,是誰的人?熊廷弼又是誰的人?王化貞雖在京師與老夫有過交往,但他現在廣寧,就近提拔官員,有何不可?”

  崔呈秀身材矮胖,肚子比較大,一張圓圓的紅臉,聽罷葉向高的話,從容向後邊一個清矍的中年紅袍官兒拜道:“是周起元周大人吧?”

  劉一燝見崔呈秀那副模樣,早就火冒三丈,吼道:“崔呈秀,你休得陰陽怪氣,內閣舉人,是唯才是用,哪裡有你們這般彎彎繞繞?用周起元任浙直總督有何不可?周大人任湖廣道禦史,起元單騎招劇賊,而振恤饑民甚至。居二年,後任陝西巡按使,風采甚著。當此多事之秋,這樣的人才不用,用什麼人,你倒是推舉幾個老夫看看!”

  劉一燝不僅性格急躁,還是大嗓門,一通話下來,吼得左右的人耳膜嗡嗡亂響,頭上的木梁上仿佛都有灰塵掉下來。

  崔呈秀道:“我推舉張問。張問在遼東清河堡,以不足兩萬的兵力,殲滅建虜三萬鐵騎,讓他去平福建白蓮教,有甚問題?”

  劉一燝道:“清河堡之戰是袁應泰布呈方略、劉鋌統率各部的事兒,有底檔可查,什麼時候又關張問的事了?他充其量不過巡按到清河堡,瞎貓碰到了死耗子。”

  張問聽罷心裡一陣不爽,心道:你媽的,你怎麼不去遼東瞎貓碰死耗子一回?還有那個袁應泰,他這麼牛屄,怎麼把瀋陽、遼東、鐵嶺、開原……全部地方都丟得乾乾淨淨?

  但是張問沒有說話,牽扯到自己的官職問題,不興毛遂自薦,否則就要被說成是貪慕權位,瞧人家周起元,也是響屁不放一個,張問也和周起元一樣,默不作聲。

  這時候崔呈秀說道:“劉一燝!你是說話不打草稿啊,姑且咱們就認為、那份由東林一派官員負責的什麼底檔可信,但是上邊的命令,袁應泰明明是下給張問的,張問什麼時候成了打醬油的了?”

  劉一燝怒道:“張問擅自干涉巡撫事,杜松部下六萬條人命怎麼算?”

  “那是杜松輕敵冒進所致,關別人何事?錦衣衛提督田將軍那裡,查尋到了杜松殘部官兵的證詞,你要不要看看?”

  這時候葉向高又說話了,他看了一眼悶聲不語的張問,說道:“別爭了,老夫說過,內閣薦人,只看才能和德行,老夫先前沒有想起張問,現在老夫也舉薦張問主持東南。”

  葉向高一句話出來,包括閹黨的人都比較心服,很多已經委身閹党的官員,都在心裡覺得葉向高雖然是東林黨領袖,卻很有公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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