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架空歷史] 烏紗 作者:西風緊(已完結)

 
穆離鳶 2015-2-9 03:04:24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397 121497



【小說書名】:烏紗

【小說作者】:西風緊

【作者簡介】:起點中文網,簽約作家。

【其他作品】:《天可汗》《平安傳》《十國千嬌》

【內容簡介】:

  宦海沉浮,談笑間不過半尺烏紗;

  金銀億兩,抵不過笑靨如花。

  翻開,一幅大明朝的山水人物畫卷就在眼前,如身臨其境;機杼聲聲,絲竹管弦,嬌娃輕唱,如在耳際。

  沉思,暗藏殺機,盛衰難料;江山零落,誰人參破玄機,一手把玩日月,盡在烏紗!

本帖最後由 穆離鳶 於 2015-7-25 00:14 編輯

Adel sitzt Gemüt,nicht im Geblüt(德語)
【高貴不存在於血脈,而源於心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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穆離鳶 發表於 2015-2-9 03:05


第一卷 乘醉聽風雨 第〇一章 廷杖

  大明萬曆四十五年八月,紫禁城的午門,重簷廡殿頂上的琉璃瓦,在烈日的暴曬下直要冒出青煙來,空氣中連一絲風也沒有,整個天地就像一個大火爐。到現在,已經有三個多月沒有下過一滴雨了。

  磚地上,正站著一群身穿青色官袍的東林派系官員。左邊還有一排太監,右邊是配著繡春刀的錦衣衛,後邊站著許多穿短褲拿木棍的獄吏。

  張問肚皮上的補子是鸂鶒,穿的是青袍,周圍的年輕言官衣服顏色都是青色,他混在這裡面感覺很安全。

  這時一個身穿蟒袍頭戴剛叉帽的太監從甬道走了出來,走到北邊的墩台下面,冷冷地掃視了一遍面前的官員。過了一會,太監又抬起頭,用手掌遮在額頭上,眯著眼睛看了一眼當空的太陽,摸出一塊手帕擦了一下沒有鬍鬚的松下巴。

  周圍沒有風,也沒有聲音,年輕的官員們看著太監做著那些瑣碎的動作,他們的表情莫名變得緊張。

  蟒袍太監踱了幾步,終於走到最前面的一個官員面前,尖聲問道:“韓況,咱家再問你一遍,這天兒為什麼不下雨?”

  韓況國字臉,一臉正氣,揚了揚頭說道:“礦監稅使橫行,民不聊生;小人霸佔廟堂,勾結權貴,乘京察之機,驅逐中正。上幹天怒,降旱警示……”

  “哼!”蟒袍太監面有怒色,看著韓況道:“是誰教你這麼說的?是誰指示你們來的?”

  韓況板著臉,一字一頓地說道:“我是大明的官員,說自己的話,盡自己本分,用得著人教!?”

  韓況昂首挺胸大義凜然,筆直地站立,一身浩然正氣,連張問都覺得他的身影高大起來,甚至,差點被他的正直感動。如果不知道韓況的底細的話。

  “好、好。”蟒袍太監又摸出手帕輕輕揩著下巴,“……廷杖吧。”

  獄吏立刻撲上來,將韓況摁倒在地,用麻布把他從肩膀以下綁住,又把他雙足用繩索綁住,由人四方牽拽握定,只露出臀部和腿部,準備廷杖。

  錦衣衛校尉拿著棍子走上前來,看了一眼蟒袍太監的兩雙靴尖,靴尖向外成八字形,便揮起棍子,“啪啪啪”在韓況的屁股上打了三下,白生生的光屁股很快打紅。

  太監的雙腳為外八字形,就是留條活路。韓況畢竟是都察院的人,打死了不太好。

  錦衣衛打了三棍,後面的獄吏沖上來繼續打,立刻血肉翻飛,慘不忍睹。韓況頭面撞地,塵土塞滿口中,鬍鬚全被磨脫,一臉痛苦,咬著牙竟然沒有哀號出來,不得不說他是條硬漢子。

  那些年輕的言官見罷眼前的慘烈,皆盡失色,但一個個都強作無畏。畢竟被打一頓就能獲得正直敢言的政治名聲,甚至名垂青史,總是一條捷徑。

  汗水順著張問的臉頰滴到磚地上,不是嚇的,是天氣太熱了。他自己都很奇怪,此刻面前血肉橫飛,心裡竟然一點恐懼都沒有。

  來之前他喝了很多水,不然這麼熱的天,逼尿是件很困難的事。

  這時候,周圍的官員突然皺眉看向張問和他身下的灰白磚地。一股尿順著張問的長袍下擺流到灰白的乾燥磚地上,磚地的顏色頓時變深。

  在太陽的暴曬下,尿騷味開始彌散。

  張問臉色蒼白,他仿佛感覺有一萬雙鄙視的眼睛盯著自己“失禁”,就像裸體站在鬧市中一般。

  在這一刻,恍惚中他仿佛回到了過去,仿佛眼睜睜看見表妹小綰被一幫男人撕扯著衣服,她也是這樣的羞憤吧?

  她絕望,她喊著張問的名字,她哭喊,她是那樣的無助,才會縱身跳進枯井……香消玉碎。

  張問提著刀要去殺了李氏全家,結果被人打了一頓扔出來。你算個什麼東西!

  上告無門,張問覺得當官的力量才夠強大。無數個寂寞的不眠之夜後,他十八歲就中了進士。

  做了官,才發現李氏不僅僅是大商賈,遠遠比張問想像得要強大。張問認為李氏等幾個家族或與許多朝廷官員利益相連休戚相關,或有子弟在朝為官,下邊還有一些商賈(一般同時又是地主)依附,那些商賈又各自有關係,樹大根深。

  至少這個一身正氣的韓況,張問能夠確認,和那些人是一夥的。這次午門死諫,就是韓況帶的頭,因為礦監稅使嚴重危害了商賈們的利益,恰逢天旱,他們正好借天說話,聲討稅使。這兩邊一邊故作正直清高,一邊故作大公無私,張問卻清楚他們葫蘆裡賣的什麼藥。

  張問做了官不僅沒能報仇,反而讓李家的人有了戒心。也許張問連自己怎麼死的都不會知道,他們罵一句你算個什麼東西,根本不是說大話,在那一刻,張問覺得自己太幼稚了……

  “二祖宗當心,可別踩著髒東西。”一個陰陽怪氣的聲音打斷了張問的思緒。

  蟒袍太監用手帕捂住嘴咳嗽了兩聲,走了過來,旁邊拿著拂塵的小太監急忙扶住蟒袍太監。

  蟒袍太監說道:“張問……”

  只說了兩個字,張問一下就軟倒在地上,臉色蒼白,手腳發顫。

  蟒袍太監忍不住笑了,“咱家又沒說要打你,你就能嚇成這樣……”

  張問一臉驚恐,說不出一句話來。

  “你回家去吧,跟著他們瞎起哄幹什麼?想升官也不是這麼法子。”蟒袍太監冷笑著說。

  旁邊的官員怒氣衝衝地罵道:“沒出息的東西!”“貪生怕死!現世寶!”

  張問戰戰兢兢從地上爬了起來,低著頭,在惡毒的咒駡中離開午門,剛走沒幾步,就摔了一跤,摔了四仰八叉。眾太監等人終於忍不住,爆發出一陣哄笑。

  他急忙狼狽地爬了起來,一陣疾走,順著端門、承天門出了紫禁城。城門外面,幾個人正在給剛才被打的韓況灌尿,據說灌尿就能讓被廷杖後的人醒過來。

  一個小夥子見著張問,屁顛屁顛地奔了過來,撲通一聲趴到地上,哭訴道:“東家,您可出來了,小的找了郎中,還有童子尿……東家,他們沒打您麼?”

  張問徑直上了轎子,免得被這幫下人聞出異味,再被當場鄙視一遍。

  “趕緊的,抬我回去。”

  這個跟班叫來福,是李氏的人,張問正是因為偶然得知了來福的底細,才確定李氏對自己有戒心。

  “起轎!”前邊的轎夫一聲吆喝,四個人四平八穩地抬起轎子。

  張問坐在轎子裡,閉上眼睛,腦中又出現了那些帶著嘲弄輕蔑表情的臉……

  如果沒有猜錯的話,他很快就會被下放到地方去做知縣或縣丞之類的小官,東林黨的大佬們自然不會再讓他占著朝廷言官的位置,一個道德敗壞的理由,他就可以捲舖蓋滾蛋。這樣一來,就可以從這趟渾水裡出去了。

  李氏的人會不會因此把自己從隱患名單裡消去?張問搖搖頭,覺得還完全不夠。

  過了一會,他撩開轎簾,看了一眼外面的情景,街面上十分繁華,白牆青瓦,青石地面,雕樓畫棟,庭院深深,又有各種擺攤賣小吃、飾品、衣服、蔬菜的,熱鬧非凡。

  這太平熱鬧的景象,讓他的心情仿佛也跟著愉快起來。

  轎子轉進青石胡同,走到家門口,管家曹安已等在外面,低聲問來福:“少爺傷勢如何?”

  來福的聲音道:“幸虧他們沒打著東家。”

  曹安疑惑的聲音:“哦……”

  曹安是張問的先父留下來的老奴。

  張問從轎子裡走出來,一句話不說,直接進了院門。

  “有勞大夥了,拿去喝碗茶。”曹安摸出銅錢。

  其中一個轎夫接了銅錢,說道:“好勒,以後有買賣,東家叫人到胡同口子上言語一聲就成。”

  這些轎夫都不是張問的人,養不起,張問平日去衙門都是走路。他這些年讀書,然後做了個無權無勢的京官,坐吃山空,將家裡的財產敗個精光。

  現在家裡一共就四個人,張問和他的後娘吳氏,一個跟班,一個老奴。

  走進門,二進的四合院顯得有些空曠,一派家道中落的景象。

  後娘吳氏正欣喜地看著張問,“大郎,快從這火上跨過去,去去晦氣。”

  吳氏穿著一身舊儒裙,瓜子臉,下巴尖尖的。她才二十幾歲,當初嫁給張問他爹的時候,還是個小女孩。聽說那年吳氏的家鄉大旱,爆發饑荒,百姓易子而食,鄰家正要煮她的時候,先父的一個朋友路過,就用一斗米換了她。

  現在張家就剩張問一個男丁,吳氏不由得十分緊張,生怕張問有個三長兩短,失去了依靠,這會兒見著張問沒事,自己走進來,吳氏喜形於色,高興地說道:“大郎,快去洗個澡,晚上咱們吃燉肉。”

  邊上站著的來福頓時就喜笑顏開。曹安笑道:“小鬼,看把你樂得,還不快去劈柴?不然可沒你的份。”

  “哎!”來福屁顛屁顛地向柴房走去,他看起來是個多麼天真多麼容易滿足的小廝。

  吳氏轉身走進廚房,這時曹安低聲道:“今兒上午來福買柴出去的時候,去了沈家的錢莊。”

  “沈家……”

  曹安提醒道:“紹興府。”

  張問馬上確認了以前的猜測,就算沒有今天這件事,同樣也會被貶出京師。

  畢竟言官被殺影響較大,先貶出去,貶到他們的地盤,在浙江殺個把人,和捏死一隻螞蟻差不多,死了也就死了。

  今天在午門,張問已經盡了最後的努力。張問希望,他們不會急著殺一個如此懦弱的人……畢竟一個進士當眾失禁不容易,主動放棄皇帝都不殺言官的護身符更不容易。


穆離鳶 發表於 2015-2-9 03:06

第一卷 乘醉聽風雨 第〇二章 賣笑

  張問坐在窗前,看著窗臺發呆。很久以前那裡放著一盆臘梅。

  她說:好美啊!

  張問有時候覺得自己很快就能見到小綰了,死亡是一種氣息,殺氣是一種思維,你想著它,思考它,就會知道它有多遠。

  不知過了多久,一陣冷風灌進屋子,蠟燭滅了,張問渾身一冷,急忙站了起來,四處尋找,急道:“小綰,是你麼?”

  抬頭看時,天已大明。

  張問什麼也沒找到,能看到的,只是收拾得整整齊齊一塵不染的房間,他好像又看見一個窈窕的女孩,拿著布一邊收拾房間,一邊擺放著被張問翻亂的書架。

  她回過頭,嫣然一笑:“你們這些公子爺呀,如果沒有我們,房間指不定亂成什麼樣呢?”

  她的音容笑貌清晰地浮現在張問的腦際。張問的耳邊仿佛又響起了她清脆的聲音……

  “討厭,你那手那麼冷,亂摸什麼?”

  “上邪!我欲與君相知,長命無絕衰。山無陵,江水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與君絕……”

  “你呀,就會花言巧語!子曰:巧言亂德。”

  “嘻嘻,咯咯……”

  ……

  張問沖出房間,仰頭大張著嘴,但是他竟然連喊一聲都不能。雨點落到唇邊,他伸出舌頭一舔,原來和自己的心一樣苦。

  許久,他才慢騰騰地走進房裡,再次靜坐了許久。人,不能這樣死!

  張問提起筆,寫了一個“李”字,用冰冷的眼神盯著那個字。

  他站起身,“刷”地一聲從案上拔出長劍,“砰!”一劍狠狠刺了下去,劍鋒透過紙背,插進木頭。

  手一滑,張問看著劍刃割破自己的手掌,一股鮮血沿著劍鋒流到那寫著“李”字的紙上。

  鮮血讓他心裡好受了許多,他握緊手掌止血,默默用紙擦淨劍鋒,放回了劍銷。又點燃蠟燭,將紙燒掉。

  早飯之後,張問找來曹安和來福,說道:“昨天出了點事……”

  曹安很配合地問道:“少爺,出了什麼事?”

  張問的眼神裡閃過一絲尷尬,覥顏道:“這個……我覺得可能在這京師呆不長了,遲早是下去做知縣,得弄點銀子給吏部的人送去,能去個好些的地方,總比戍邊好。”

  曹安道:“少爺,府上沒有多少銀子了。城西那塊地,上月也按照少爺的意思賣了。”

  “我知道。”張問將手掌放在額頭上,皺眉作沉思狀,過了一會,說道,“我聽說京師有錢莊要放債給京官,還不用抵押財物,是真的麼?”

  曹安頓了頓,說道:“老奴也知道有這種事,可利息……”

  “這個不是問題,只要能去個好些的地方,不是年年鬧饑荒的地兒,銀子總是能還上的。”

  張問的眼睛餘光裡注意著來福的表情,見來福張了張嘴,張問心道:別急,這會兒還不是時候,你現在推薦沈氏錢莊,不是露馬腳了嗎,你一個跟班能和錢莊有關係?

  果然來福沒有說話。

  張問又道:“你們兩個,拿著我的名帖,到京師各處錢莊問問,願意借錢的,問明白利息,回來告訴我。”

  “是,東家。”

  曹安和來福拿著名帖出去,到了晚間才回來。曹安拿了一個本子回來,將所有問過的錢莊利息都詳細記錄。

  而來福號稱不識字,當然不能記錄,他洋洋得意地說道:“小的挨個詢問,只在心裡記住利息最低的錢莊。”

  張問看了一眼曹安,拍了拍桌子上的本子,笑道:“你這識字的,還沒不識字的辦事利索。”

  曹安愕然道:“也沒個帳,這小鬼會不會收了別人家的好處?”

  來福急道:“曹叔,您可別把屎尿盆子沒頭沒腦地往人家頭上扣!”

  張問笑道:“好了,好了,別爭,以後到了地方,只有你們兩個才是我從京師帶去的人,明白?”

  來福感動道:“東家,有您這句話,小的就是做牛做馬也心甘情願啊。”

  張問打了個哈欠說道:“這京師水太渾,也好,到安靜的地方享享福去,也好讓你們有油水置辦點家當不是。你們都把利息最低的比較一下,哪家最低,就去哪家借銀子吧。”

  結果當然是沈氏錢莊,張問很自然地叫曹安第二天去和錢莊談借貸事宜,借了二千兩銀子(一兩銀子可以買三四百斤米),張問用這些銀子打點了吏部的人。

  這時,張問總算松了一口氣。

  因為沈氏雖然依附李家,但沒有白拿二千兩銀子打水漂的道理。可見李家見張問如此膽小,根基又淺,沒有過多放在心上,於是將張問這個小隱患,移交給地方上的紹興府大地主沈氏處理了。

  很快吏部就有了消息,有人彈劾張問道德敗壞,列舉了許多無中生有的小事,張問便從六品被貶到七品,下放浙江省某縣做知縣,張問去領了上任公文。

  吏部下達兩份公文,一份給張問,一份傳到兩浙承宣佈政司,布政司再下公文到紹興府,紹興府再下公文到上虞縣,一層層下達。大明王朝就是靠各級文官維持帝國的統治和國家的運轉。

  一般情況下,這些公文不會出錯,因為有“照刷文卷”和“磨勘卷宗”兩套監督體系。如果公文出了紕漏,是重罪,輕則被打幾十棍降級,重則斬首。如《大明律》規定:凡照刷有司有印信衙門文卷,遲一宗、二宗,吏典笞一十;三宗至五宗,笞二十;每五宗加一等,罪止笞四十。

  張問要去上任的官,是浙江紹興府上虞縣知縣一職。原來的知縣病死了,空缺了職位。而張問這樣的年輕人,又是進士出身,是擔任地方首長的絕佳人選。

  幾十年前高拱在內閣的時候,訂立了一條法律:年滿五十歲的人,不得擔任地方長官。

  因為老頭子們年紀大了,想搞政績爬上去歲數也不允許,一當長官,除了貪污弄錢,基本沒有其他追求。

  張問領到公文,哼著小曲,對著曹安和來福指手畫腳,“這院子別租出去了,那些個粗手粗腳的,不知會把我的院子弄成什麼樣。”

  “是,東家。”

  “曹安,一會叫來福出去買把牢些的鎖。”

  張問的感受就像青樓裡賣笑的伶人,強作歡顏,討人開心。他心裡暗暗地想,等時機成熟了,非得把這來福除去不可。

  正在這時,來福屁顛屁顛地跑進來,“東家,東家,門口有人求見。”

  張問心道:沈家的人也該來了。

  “沒有名帖麼?”張問說道。

  來福哈腰道:“他們說是錢莊的人。”

  “哦。”張問臉上不快道,“帶進來吧。”

  來人有兩個,一個老頭子;後面跟著一個女人,戴著斗笠,斗笠上還垂著黑紗,看不見臉。

  老頭是個瘦幹的老頭,穿著一身灰布長袍,留著山羊胡,兩腮深陷,昏暗的眼睛看人的時候,偶爾會露出精光。

  女子一身玄衣,頭戴斗笠,不是大俠打扮是什麼?女俠沒有帶劍,因為大明律,除了軍隊和官方的捕快等人,只有有功名的人才能仗劍而行。張問可以帶劍,這大俠卻不能,不然在街上直接被五城兵馬司的人抓了。

  老頭拱手道:“鄙人姓黃,名仁直,沈老爺的朋友,見過張大人。”

  張問臉色尷尬道:“才借沒幾天,你們來是……我馬上要去浙江做知縣了。”

  他強調是浙江。

  “張大人不介意的話,咱們可否借一步說話?”

  “好,二位請。”

  於是三人就進了北邊的客廳,來福上了茶,走出房間將門帶上。那戴斗笠的女子站起身,走到門口又將門打開,自己站在門口。

  二人分賓主入座,張問端起茶杯道:“黃先生請。”

  黃仁直這才喝了一口茶,說道:“老夫以後就是張大人的幕友了,還望張大人多多指教才是。”

  張問故作愕然道:“黃……先生,要跟著我去浙江?”

  黃仁直點點頭。

  他用不可抗拒的口氣說老夫就是你的幕友了,後面的意思就是:因為你欠咱們的錢,老夫得跟著你,有了油水要還錢。

  張問又指著門口那玄衣女俠,說道:“她呢,她幹嘛的?”

  黃仁直道:“大人可以叫她笛姑,她是來保護大人的。”

  “笛姑,那她會吹笛子了?會吹簫麼……哦,那個、她做保鏢領錢麼?我堂堂大明官員,有公差保護,她保護什麼?”

  黃仁直淡淡地說道:“有人要殺大人。大人死了,那二千兩銀子老夫怎麼向東家交差?”

  “殺我?”張問一臉吃驚道,“東林的人要殺我?可……這也犯不著刺殺吧,殺官形同造反!”

  黃仁直搖搖頭道:“是浙黨的人。”

  “不會吧!為什麼?”張問差點驚得將手裡的茶杯掉到地上,其實他已猜到原因。

穆離鳶 發表於 2015-2-9 03:07


第一卷 乘醉聽風雨 第〇三章 手槍

  黃仁直一副榮辱不驚的樣子,用淡淡的口氣說道:“大人也知道,今年丁巳京察,浙党一心要徹底清除朝廷的東林言官,兩邊水火不容。如果張大人被刺,嫌疑最大的就是東林,東林定會被懷疑是為了剷除叛徒而刺殺朝廷命官。那時候浙黨便借機發難,把東林搞臭。張大人明白了?”

  張問早已猜到原因,只是驚歎他們的觸角伸得好長,對浙黨內部的密事也能得到消息。他想罷忙作恍然大悟狀,又緊張地看著門口站的那女俠笛姑,問道:“她能行嗎,萬一她先被殺了,我不會武功,黃先生會?”

  黃仁直還是淡淡地說話,胸有成竹,“張大人放心,他們刺殺朝廷命官……張大人這樣的朝廷命官……左右只有幾個人,總不會調一隊兵馬圍剿大人吧?”

  “唉,只好聽天由命了。”張問歎了一聲,故作無奈地說道。

  “張大人儘快把這裡的事辦了,好動身赴任。大人放心,您怎麼當官老夫不會管,只要大人有了銀子記得還錢就是。”

  張問忙道:“我從未到地方做過官,有些不明白的,還請黃先生指點。不然要是被罷了官,你們的銀子也沒地方收不是。”

  黃仁直點點頭:“這個自然,只要是老夫知道的,定會知無不言。”

  張問笑道:“好說,好說。”

  因為他們是去浙江,有京杭運河,所以走水路。一行六人上的是一條官商船,一切花費記公家頭上,張問是去赴任,正宗公幹。

  這艘官船是明朝的大船了,長九丈,兩桅,滿載排水四百料,高大有船樓。張問達乃是朝廷命官,住樓上的船艙。

  木頭船艙裡陳設不俗,雕窗前面垂下的竹簾,窗前古色古香的木桌木椅,都給人淡雅的感覺。

  張問旁邊坐著那個女俠笛姑,斗笠已經取了,臉上戴著一副硬布面具,一句話不說,讓張問有些好奇,這人為什麼不以真面示人?

  笛姑以一個很舒服的姿勢歪在椅子上,很鬆懈的樣子,如果不是那面具上有兩個窟窿,睜著的眼睛露了出來,甚至讓人覺得她已經歪在椅子上睡著了。

  張問心道:看樣子此人還有些身手。

  因為張問明白,笛姑此時的鬆懈,是為了在安全的時候保持體力和精力。

  “我說女俠……那個笛姑,你幹嗎老弄些玩意把臉遮住?”張問面帶著輕浮浪蕩的笑容問道。

  笛姑一雙眼睛裡露出懶洋洋的神色,很無聊地這裡看一眼,那裡看一眼,就像個沒人陪的二奶,可張問和她說話陪她解悶了,她卻一副根本沒聽見的模樣。

  張問又道:“你可是冷美人……可你臉上蒙層玩意,再怎麼冷,別人也不知道你是佳人不是。”

  笛姑看了一眼張問,沒有任何表情,如果不是眼睛十分明亮,肯定給人空洞的感覺。

  笛姑還是不搭理他,張問依然笑臉說道:“按這船的航速,咱們要在這裡呆些日子了,沒有一個月,半個月總有吧。大夥走到一起了,說說話兒有什麼關係?”

  這時笛姑總算說了一句話:“請大人不要穿官服,換常服。”

  聲音很溫柔,軟軟的沒有什麼氣力的樣子。

  “你總算是說話了,我還以為你是啞巴。”張問達沒好氣地說。

  笛姑又慵懶地說道:“我只是提醒大人,大人隨意。”

  “得,看你還真當回事兒了,我估摸著吧,咱們就是沒事瞎操心。”張問嘴裡這麼說,但還是進去換了一身布袍,畢竟那笛姑說的不無道理。

  張問換了衣服,再次問道:“你為什麼不讓人看你的臉?”

  笛姑總算懶洋洋地又說了一句話:“大人真的想知道嗎?”

  “為什麼不讓人看你的臉?”

  笛姑道:“通緝公文上有我的畫像。”

  “什麼?”張問的屁股挪了挪,“你……你是江洋大盜?”

  笛姑搖搖頭:“大人最好不要說出去,說出去我也有辦法跑,我跑了,大人恐怕有些危險。”

  張問吸了口氣道:“我說什麼,你是不是被通緝關我什麼事……對了,我是朝廷命官,那個……”

  笛姑道:“大人不必解釋了,這會兒大人知道我是通緝要犯,總是心安一些了吧?”

  “我知道你是要犯,為什麼還要心安?”

  “大人一路上不是一直擔心我只會花拳繡腿嗎,一個隻會花拳繡腿的人,被通緝了,還能不被抓住?”

  張問笑道:“哈哈,笛姑真是冰雪聰明……不對,我什麼時候說你是花拳繡腿?”

  笛姑的眼睛露出一絲笑意,張問繼續輕浮孟浪地說道:“我喜歡和愛笑的人一起,不過這不愛笑的人笑起來……”

  笛姑對張問輕佻的話不怒反樂,說道:“褒姒如果常常笑,她的笑就值不起烽火戲諸侯那樣的高價了。”

  這時候風浪的嘩嘩聲音中,響起一陣琴聲,張問側耳一聽,清脆婉約,十分好聽,讓人聯想到一個白衣嬌娃坐在古箏後面的場面。

  門外有人說話。

  一個聲音道:“定是妙春姑娘在彈琴了。”

  另一個聲音道:“嘖嘖,真他娘的好聽啊。”

  “琴好聽,只是水中望月。不如咱們瞧瞧去,聽說王公子上次只看了妙春姑娘一眼,就得相思病死了,唉,紅顏禍水啊。”

  “咦,那窗子開著,走,趕緊的,一會關上就沒機會了。”

  然後就沒了聲音。

  張問和笛姑對望一眼,張問道:“不會是想把我勾引出去,好行刺吧?”

  笛姑沒有說話。

  過得一會,張問一副色急的樣子,站起身踱了幾步,喊道:“來福,來福……”

  來福屁顛屁顛地跑了進來,說道:“東家、東家,您有什麼事兒吩咐小的?”

  “去看看,那彈琴的人長什麼樣,回來告訴我。”

  “小的這就去。”來福跑了出去。

  張問又看了一眼旁邊的笛姑,笛姑已經恢復了先前那樣的慵懶,舒服地坐在椅子上,似發呆眼睛又在轉溜,完全不管張問幹什麼。

  過得一會,跟班來福跑了回來,哭喪著臉。

  “怎麼了?沒看見?”

  來福道:“那門窗全部關著,小的就用指頭沾了口水去撮窗紙,哪知道廊道裡掃地的雜役不問青紅皂白就扇了小的一巴掌,小的罵關你屁事,結果那雜役……”

  “得了,得了!”張問道,“沒看見就算了,以為我稀罕似的。”

  這時來福回頭看見門口正在掃廊道的一個短衣奴僕,便立刻指著那奴僕說道:“就是他!”

  來福走到門口,指著那人的鼻子罵道,“你還挺能,敢打老子。”

  張問說道:“來福,休得生事,到下邊去。”

  “是,東家。”來福狠狠地瞪了那奴僕一眼,才走了出去。

  “這沒長腦子的,把老子的臉都丟完了。”張問不爽地嘀咕了一句。

  這時,一個端著茶盤的女子突然走到門口,張問抬頭一看,心裡頓時一緊。那女子十分怪異,穿著交領短上衣,衣帶卻沒系,衣服松松地搭在身上,裡面什麼都沒穿,一對麵團似的奶子若隱若現,正隨著步伐像果凍一般上下顫抖……

  張問看了一眼那女子拖著茶盤的手,是右手。一般端茶盤,都是左手托住盤底,右手方便端盤裡的茶杯,而她卻是右手託盤底,莫非右手藏在下面,握著利器?

  “站住!誰叫你送茶來的?”張問呵道。

  女子的腳步並沒有停下,猶自一步步緩緩走了過來。

  這會兒喊人也來不及了,一喊估計那女子就會撲過來。張問心裡一緊,緩緩站起身來。他的瞳孔收縮,感覺到性命受到威脅,也顧不上裝傻,看向旁邊的笛姑,低聲冷冷地說道:“注意門口那奴僕!”

  笛姑緩緩從懷裡摸出一把烏黑的“短火銃”,又小心地將一根黑鐵管安到火銃前端,“喀嚓”一聲,在火銃後邊掰了一下。

  那火銃沒有火繩,模樣奇怪,但張問已顧不得去管它是怎麼開火的,他盯著越來越近的端茶女子,將手伸向桌子上的茶杯。

穆離鳶 發表於 2015-2-9 03:08
第一卷 乘醉聽風雨 第〇四章 笛姑

  那茶女越來越近,張問看了一眼桌子上的茶杯,一把抓了起來,向那女子擲了過去。

  “嘡!”女子頭一偏,那茶杯就砸在牆上,她的右肩一動,丟下手裡的茶盤,托著茶盤的右手握著一把短刀,人便沖了過來。

  說是遲那是快,笛姑抬起手裡的“短統”,對準了門外掃地的奴僕!與此同時,人已向張問這邊撲來。

  “砰!”一聲微弱的槍響,笛姑在空中開火,那奴僕應聲倒地。

  這時端茶女子的拿著短刀正刺向張問,張問急忙後退,“哐”地一聲,將椅子撞翻在地。

  笛姑開火瞬間之後,人已跳到張問旁邊,左手多了一把匕首,“嘡”地一聲,準確無誤地將襲擊張問的短刀格開。

  “砰!”又是一聲槍響,茶女右肩中彈,飆出一股鮮血,手裡的短刀飛了出去。

  那“短統”只有一根槍管,如何不上彈藥就能發第二次,張問不明白,也不及細想。

  幾乎是同時,笛姑用左手裡的薄匕首,對著茶女的腹部一刀削了過去。

  那茶女反應也相當迅速,細腰柔軟,仰面反彎腰,意圖躲過笛姑的攻擊。

  茶女向後仰去,上半身和地面水平,前胸向上,沒系腰帶的衣服滑開,坦胸露乳,一對挺拔的倒碗乳房完全露了出來。

  笛姑手裡的鋒利薄刃從茶女胸前滑過。“嗤!”地一聲響,張問就看見半塊乳房飛了出去。

  那塊肉上的乳頭,就像帽頂上的小布紐扣。

  茶女的一個乳房被削掉一半,胸上的傷口先是淡紅的一個平面,就像削了一刀的蘿蔔,然後瞬間又滲血變紅,鮮血染了一胸。

  “啊!”茶女發出一聲撕聲裂肺的慘叫,仰著的身體向地上倒下。

  笛姑立刻跳將過去,用槍口準備那茶女。

  地上的茶女一腳撩陰,向笛姑襠下踢去。笛姑將刀子向下一插,正好插進茶女的腳背,插了個對穿。

  茶女一聲慘叫,眼睛裡閃過絕望的目光。她倒在地上,不動了。

  笛姑看了一眼那茶女鼻孔和嘴裡流出的黑血,說道:“咬毒自殺了。”

  張問呼出一口氣,急忙作出心驚膽顫的模樣,一屁股坐回去,他收緊後背的肌肉,因為知道椅子剛才已經翻了。

  “哐!”張問不出意外地摔了個四仰八叉,急忙爬了起來,一臉驚恐。

  笛姑冷笑道:“大人裝得倒是很快嘛。”

  “什麼?”張問一臉茫然地說。

  笛姑不再說話,走到後窗旁邊,拉開竹簾,回頭說道:“大人後會有期,官兵來了,幫忙善後。”

  說罷從懷裡掏出一根帶鐵鉤的細繩,掛在窗臺上。

  張問見罷,急忙說道:“你要走?如果他們又派人殺我,該怎麼辦?”

  笛姑回頭道:“大人放心,我不會說出去,您就別裝了。”

  說罷麻利地從窗子上翻了出去。

  從打鬥開始到地上躺下兩具屍體,幾乎是瞬間發生的事。聽到異常響動,首先跑過來看的,是住在隔壁船艙的黃仁直和吳氏。

  黃仁直還好,一看地上兩具陌生人的屍體躺在血泊之中,不見了笛姑,而張問好好地坐在椅子上目瞪口呆,黃仁直就知道刺殺事件已經演完。

  刺殺事件一完,就沒張問什麼事了,接下來上場的,該是朝廷那兩黨相互撕咬。

  同時過來的,還有吳氏,吳氏見著地上的屍體,嚇得可不輕,尖叫了一聲,就大喊:“大郎,大郎……”

  張問道:“後娘我在這裡,沒事。”

  吳氏就像一個孩子撿回了自己最心愛的玩具一般眼淚直蹦,奔過來在張問身上到處亂摸。

  接著一群軍士才沖將上來,端著火銃大喊大叫。

  張問忙攤開手,慌慌張張地說道:“別……別,自己人!”

  這時候走進來一個穿綢衣長袍的老頭,軍士們都讓開道路。大概是樓船管代一類的人物。張問當即放下手,憤怒道:“你們居然在船上私藏刺客,刺殺朝廷命官,想造反嗎?”

  老頭瞪眼道:“這船上的船員何止百人,刺客混進船中,我們事先並不知道,怎麼會私藏刺客?有司一定徹查此事,張大人少安毋躁。”

  張問憤憤道:“太無法無天了,連朝廷命官都敢殺,還有什麼不敢做的?”

  “張大人請移步,我們只要將此地圍住,等船靠岸讓有司勘察便行。”

  船在一個碼頭靠岸,有官員帶人上船勘察記錄現場,從屍體身上搜出武器,判定是刺客。這樣的人,死了也就死了,身上的遺物留下來做證物,屍體弄下船停幾天,如果沒人認領就埋了了事。死無對證,誰是幕後就有得爭了。

  勘察案發現場的官員問張問:“張大人遇刺之時,當時有幾人在場?”

  張問想了想回答道:“本官正在艙中喝茶,一開始是一個人,後來事情發生時,是四個人。”

  旁邊坐著一個書吏,正在奮筆疾書。

  官員又問:“哪四個人?”

  張問道:“本官當時正坐在椅子上;一個女刺客,就是死了那個女的;門口那裝成掃地的刺客;還有一個蒙面人。”

  官員道:“請張大人細述遇刺過程。”

  “當時我正想著茶杯裡的茶,為什麼那麼香,好像是龍井,龍井怎麼泡也是有講究的,我正在心裡想這泡茶的過程……”

  “請張大人說主要的事。”

  張問愕然道:“你不是叫我細述嗎?”

  書吏問道:“大人,剛才的話要記錄麼?”

  官員回頭道:“如實記錄在案……張大人,大概說一下。”

  張問道:“他們兩個刺客要刺殺老子,反被蒙面人殺了,就這樣。”

  官員想了想,問道:“張大人上船登記時,隨從是六個人,現在只剩五個人,還有一個人哪裡去了?”

  張問心道:這官兒還查得挺仔細,你也沒弄明白,誰殺老子現在還查得清楚麼?你要是查清楚了,別人浙黨怎麼去搞東林?

  張問想了想,說道:“還有一個就是那搞死刺客的蒙面人,是我請的鏢手,我想著這千里赴任,萬一遇到打劫的怎麼辦,不料卻遇到了刺客。”

  官員問道:“那蒙面人,就是張大人的鏢手,現在在何處?”

  “不知道,人家武林高手可是怕麻煩,幫了忙就走了。”

  官員想了想,說道:“大人既然雇人,總不會雇來歷不明的人吧?”

  張問道:“她有少林寺的信物,說是少林寺的,名叫劍姑。本官見她表演了武藝,一掌劈死了一頭豬,身手了得,就雇了,也不知道是不是少林寺的,大人可以去少林寺查證一下。”

  “少林寺……有女的?”官員疑惑地回頭對書吏道,“記下少林寺。”

  張問很配合同僚的工作,配合完就從衙門裡邊出來了。官府主要是調查誰是刺客的幕後……反正不是他張問自己要殺自己。

  張問另外上了一艘能報銷花費的船,繼續趕路。一行人沿著京杭運河到了杭州,幾番輾轉,從曹娥江取水道向上虞縣進發。

  他們坐的是一隻小船,張問看著沿途的江南風景,心情也好了許多。船艙外面,下著淅淅瀝瀝的小雨,如煙如霧,江南煙雨,大概就是這個模樣吧。

  張問看了一眼旁邊津津有味看風景的黃仁直,說道:“一葉孤帆,揚風江面,此情此景,夫複何求?”

  黃仁直聽罷呵呵一笑。

  張問又說道:“黃先生,你說那些刺客,為什麼不晚上來行刺?”

  黃仁直道:“晚上睡覺,艙門閂住。刺客破門窗而入,容易驚動大人的隨從,又看不甚清楚,反而不易成功。白天兩個刺客突然出現,大人防不勝防。女刺客吸引我們的注意,後面裝成奴僕的刺客意欲用飛鏢刺殺大人,如果不是遇到笛姑,恐怕……”

  張問又問道:“笛姑是如何看破門口那奴僕的?”

  黃仁直想了想,搖搖頭道:“老夫當時不在場,不清楚。”

  張問做出一副相思的模樣,念念不舍地問道:“笛姑何時再來?”

  黃仁直看了一眼張問:“緣聚緣滅,原本就不是人所能料。”

  “哦。”
穆離鳶 發表於 2015-2-9 03:09
第一卷 乘醉聽風雨 第〇五章 上虞

  小船到了上虞,從水門入城,張問見著城中一派江南水鄉的景象,又有拱橋畫棟,人聲鼎沸,熱鬧異常,河面上各色各樣的小船往來不息,運貨運人,又有風流才子佳人在花船上飲酒作詩。張問當下心情也輕快了許多。

  船靠在一個碼頭上,張問換好官袍,剛下船來,就看見碼頭上站滿了衙役,幾個官兒正等在那裡呢。一定是上虞境內的驛站通知了縣衙,這些八九品的佐官才知道張問什麼時候到。

  張問端正了一下頭上的烏紗帽,下船走過去,周圍是衙役、馬匹、轎子、傘扇牌子等儀仗,這當官當真要有派頭才有威儀。

  迎接隊伍中,最前面的是三個穿綠色官袍的人,肚皮上畫著黃鸝或鵪鶉或練鵲,都是些爛鳥,張問肚皮上是鸂鶒,又高明了一些。

  最前面挺著個酒肚,又圓又大,補子是黃鸝,酒肚率先彎腰拱手道:“下官上虞縣丞,梁馬,恭迎堂尊。”

  後邊的是一個大胖子,補子鵪鶉,也緊接著彎腰道:“下官上虞縣主簿,管之安,恭迎堂尊。”

  三人最後邊的,是個高瘦的人,面露青光,臉長如馬,第一眼看見定會讓人驚歎:大白天的怎麼來個白無常。那白無常也拱手道:“下官上虞縣典史,龔文,拜見堂尊。”

  張問笑道:“好、好,以後咱們還應攜手共進才是。”

  “是,是,堂尊說得是。”幾個人躬身附和。

  “走吧,回縣衙。”

  張問在下屬的帶引下,上了一頂四人抬的素雲頭青帶青幔官轎,吳氏也上了後面的轎子,黃仁直等人騎馬或走路,各官員也騎馬。

  整個排場,以官轎為中心,周圍有一把大青扇,一頂藍傘蓋,四面青旗,兩根桐棍,兩根皮塑。前邊有幾塊大木牌,依次是一塊“上虞知縣”,兩塊“肅靜”,兩塊“回避”。

  跟班弓手快手左右護衛,總共不下百十號人,前邊敲著銅鑼開道,好不威風。

  人馬沿著一條沿江的街道向西走,這江就是曹娥江,東西流向。跟在轎子旁邊的一個後生見張問撩開轎簾在看風景,就說道:“堂尊,這條街叫沿江坊。”

  張問點點頭。後生又趁機說道:“小的是大人的皂衣班頭高升。”

  “呵呵,高升,不錯,不錯。”張問鼓勵了一句。

  一行人馬順著沿江坊走到一處拱橋,然後向北轉,過拱橋。高升又解釋道:“堂尊,這道石橋叫文昌橋,是上虞縣的鄉紳們出資修建,積德以祈求上天保佑士子金榜題名。過了橋這條街叫平安坊,往北走到街頭,再往右轉,就是縣衙街了,衙門就在縣衙街中間。”

  沿江坊東西延伸,平安坊南北延伸,走到平安坊北頭,是一個丁字路口,向右一轉,東西延伸的街道就是縣衙街了。走到街中間,隊伍又轉向北面,轉進一道牌樓。張問看過去,見那牌樓有兩層屋頂,兩邊有斜撐的戧柱,門上有塊牌匾:忠廉坊。

  進了牌樓,有一道照壁,照壁上貼滿了各種公告。照壁後邊刻著一個怪獸,形狀有一點象麒麟,它的周圍有不少金銀財寶,可它還是張開大嘴,企圖吞吃天上的一輪紅日。過了照壁,就是高大的圍牆,三間黑漆漆的大門,正在照壁後面。每間各安兩扇黑漆門扇,總共有六扇門。人說官府是六扇門,就是這樣來的。

  進了六扇門,就是進縣衙大門了。裡面房屋密佈,門庭眾多,可就是陳舊不堪,這裡面的房子,還趕不上外面那些民房。進入儀門,便是縣衙的一進院落,是縣衙大堂和六房所在。

  這時候張問下轎,轎夫把轎子抬走,而抬著吳氏的轎子一直向裡面走,直接抬進內宅。

  院中有一座小亭,亭中有塊石碑,上刻:“公生明”三字。石碑後面還有字,當然不是“母生暗”,而是“爾俸爾祿,民膏民脂;下民易虐,上天難欺”。石碑下有甬道向北,到達月臺,臺上即是縣衙的核心建築:大堂。

  張問率領各官吏向大堂走去,走進大堂,正北面的暖閣裡有張桌案,上面掛著一塊牌匾:公明廉威。堂下左右站著門子,大堂右側還有道門,門上方寫著“贊政亭”。

  張問當下就整了整衣冠,走上暖閣,坐上了公座。

  縣丞梁馬,就是挺著酒肚那官兒,雙手捧著一個大印走到案桌旁,說道:“這是上虞縣縣印,請堂尊掌印。”

  張問接過上圓下方的縣印,動作輕佻,饒有興致地翻過來一看,印底鐫刻著幾個字:上虞縣印。

  梁馬又交上來兩個本子,說道:“這是下官代掌縣衙時的錢糧馬匹帳目,請堂尊過目。”

  張問隨手一翻,就丟到一邊,打著官腔說道:“啊……帳目放這裡,一會兒本官先仔細看看再說。”

  這時那大胖子,主簿管之安也拿了一個本子上來,說道:“這是本縣近期緝捕關押的要犯盜賊名單卷宗。”

  那馬臉典史龔文同樣交了報告,說是來往的公文條目,無一遲延。

  張問一併收了,說道:“各司其職,很好,很好,要繼續保持。等我看完……如果確如所說,定要嘉獎,啊……本官初到,今天有點累了,明日照例辦公,散了,各幹各的去。”

  張問拿了東西,便站起身來,三個官兒肅立執禮告散。邊上有皂衣打梆點,長官要進穿堂,告訴閒雜人等回避。

  張問出了暖閣,進了麒麟門,又是一處庭院,跟著自己的高升說道:“這是二堂退思堂。”

  “帶我去住的地方。”張問道。

  於是高升和另外三個跟班,帶著張問達向裡邊走,第三進院子北面,邊上有一個月洞門。

  “堂尊,這裡就是您住的地方,裡邊有堂尊的內眷,按規矩小的這些人不能進去,您有什麼事,叫人打點通知外面的人就行。”

  “哦,好。”張問拿著幾個本子就走進去。

  他看了一眼自己住的地方,比前邊的庭院還小一些,也是陳舊不堪。中間有江南庭院特有的天井,天井中間有個亭子。

  院子左右有廊屋相連,張問從廊屋走到北面,北面有三間女房。他見吳氏正灰頭土臉地收拾房間,便問道:“後娘,來福跑哪去了?叫他來幹這些活啊。”

  吳氏放下掃帚,說道:“門子說內宅裡有知縣女眷,按規矩皂衣和奴僕不能進來,把來福安排到外面的屋子去了。”

  北面有三間女房,左邊那間充作書房,中間一間是吳氏住,因為她是張問的後娘,理應尊敬,張問自己就住右邊那間。

  他走進自己的房間,是一間大屋子,外面有案桌等物,裡邊同樣有個暖閣,用屏風遮著,睡覺就在暖閣裡邊。

  在路上輾轉了一個多月,確實有些累了,他洗了個澡,吃飯,休息。

  晚上的縣衙陰森森的,外面黑漆漆一片。聲音倒是有,很有節奏感,時時能聽見敲梆,一個時辰有五次。但沒有其他聲音,這報時的聲音感覺十分詭異。

  張問就這樣在縣衙裡過了一晚上。

  第二天一早,張問起床洗漱吃飯,然後穿好官服打開院門,準備開始正式做知縣。皂衣見張問走出內宅,敲了三聲梆。跟班班頭高升走了過來,說道:“堂尊,今兒是八月十九,逢三六九日,衙門已經放出放告牌,放告狀之人遞狀紙,只等聽審日堂尊便可依次受理案情。”

  “好,那先去簽押房吧。”張問說了一句,跟著的皂衣照例敲綁告誡閒雜人等回避。

  到了簽押房,張問又叫來黃仁直輔佐指點。

  主簿管之安等三個官兒依次進來簽押蓋印,派遣衙役出去公幹。等人都出去時,黃仁直低聲道:“按照慣例,長官初到地方,下邊的人都應該給份子。這些人是裝著不懂。”

  張問一副什麼都不懂的樣子問道:“什麼是份子?”

  “就是恭喜長官上任,給銀子禮金。”

  張問道:“也許是他們還沒摸清我是不是清官,怕送來銀子碰一鼻子灰。”

  黃仁直搖搖頭:“不管是不是清官,起碼要主動表示那意思吧。老夫瞧著,這上虞縣很久沒有知縣,下邊的人都鐵桶一般,恐怕張大人這知縣不太好當。”

  張問便虛心問道:“那按黃先生的意思,他們會怎麼樣?”

  黃仁直摸著鬍子道:“倒不會怎麼樣,但份子都不給,其他的油水恐怕沒大人的份。老夫覺得,他們肯定是知道張大人得罪了上邊的人,才沒把大人放在眼裡……張大人要還債,不知道何年何月去了。”

  這時候,門口有人影晃動,張問和黃仁直就停止了談話。

  進來的是主簿管之安,他晃著一身肥肉走到堂下,說道:“稟堂尊,上城廂那個盜賊,今早被公差逮住了,堂尊是否審訊?”

  張問一臉茫然,轉頭問黃仁直:“怎麼審訊盜賊?”

  黃仁直道:“就可在此預審。”

  張問便向堂下說道:“搶了誰家?先把苦主帶來。”

  過了許久,衙役就帶進來一個中年漢子,漢子見堂上坐著戴烏紗帽的官,急忙跪倒在地。

  這時一個書吏走了進來,坐在邊上,提起毛筆準備記錄供詞。
穆離鳶 發表於 2015-2-9 03:10
第一卷 乘醉聽風雨 第〇六章 大犬

  “堂下之人,姓甚名甚,家住何處,從實報來。”張問打著官腔說道。

  那跪著的老百姓戰戰兢兢地說道:“草民李珂,上虞縣上城廂人氏。”

  “將當日所發生之事,細述一遍。”

  “那天是七月十五,因為是鬼節,草民就記得很清楚,那青皮草民也認識,是本廂黃家的青皮,吃喝嫖賭惡習一身,多次向草民借銀,草民怎麼會借銀給這樣的青皮?不料那青皮趁著節氣,就從大門進來,見東西就拿……”

  問完苦主,張問叫他看供詞,看完按手印畫押,然後就放了。

  審完苦主,就審罪犯。張問又喊道:“來人,將盜賊押上堂來。”

  過了一會,管主簿就帶人將一個戴著枷鎖的青年押了上來。衙役喝道:“跪下!”

  罪犯跪倒在地上。

  張問按部就班地問了姓名,籍貫,罪犯自己說了,和苦主說的沒有差別,那麼人是沒有抓錯。

  張問便說道:“上城廂李珂狀告你明火執仗搶劫李家,你可認罪?”

  “大人,草民冤枉啊!”盜賊大呼道。

  張問怔了怔,轉頭低聲問黃仁直:“這種情況按常例該怎麼處理?”

  黃仁直道:“打一頓關起來,叫衙役去收集證據,然後叫苦主當面對質。”

  “沒有證據呢?”

  “用刑,不招的話,大人按照他們對質的話,自己判斷,隨便判一個了事。”

  張問聽罷點點頭,不假思索便說道:“來人……”

  這時那罪犯以為要用刑了,大聲討饒道:“青天大老爺,草民真的不是搶劫,草民只是偷了一點東西,草民招了……”

  張問道:“先前苦主明明說你從大門大搖大擺進去搶,偷竊有這樣明目張膽的嗎?”

  這時候記錄案情的書吏道:“大人,供詞是從犬門入。”

  罪犯大聲道:“是吧,草民從狗洞鑽進去偷的。”

  張問怔了怔,回憶了一遍,那苦主不是明明說從大門進去的嗎?他沉住氣一細想,頓時明白了此中玄妙。“犬”和“大”只差一點,但罪行卻相差甚遠,鑽狗洞偷竊和明火執仗搶劫,其罪不在一個級別。

  定是這書吏收了那罪犯家的錢,才故意在供詞上做手腳。這樣的伎倆,張問轉瞬之間就猜得一清二楚。他的眼睛裡泛出一絲冷光,此等小書吏,明目張膽在知縣手下耍手段,讓張問心裡不快。

  不過他很快收住這種被輕視的不快。現在沈家一定在監視自己的一舉一動……這件小事,倒是可以用上一用。

  張問想罷,故作一臉怒色道:“本官明明聽見是從大門入,你偏要寫從犬門入。玩忽職守,該當何罪?”

  書吏嚇了一跳,看向管主簿。張問見罷書吏的目光,轉頭盯著管主簿道:“審案的時候你也聽見了,是犬還是大?”

  堂中片刻的安靜。管主簿道:“既然書吏都這樣記錄的,堂尊何必……”

  “本官現在問你,你聽到的是犬還是大?”張問聲色俱厲地說道。

  管主簿沉默了片刻,道:“下官聽到的是犬。”

  “很好。”張問冷冷道,“來人,把盜賊先行關押,待大堂審理。”

  眾人退下時,書吏留了下來,走到張問面前,摸出一塊銀子來,說道:“堂尊,屬下該死,屬下本說案子完了才給堂尊那一份……”

  張問拿起一本帳簿丟在銀子上面遮住,看著屋頂道:“銀子我留著,你下去吧。”這種銀子不拿白不拿,誰也不會認帳。

  書吏低聲下氣地說道:“求堂尊網開一面,屬下懂規矩了。”

  “先下去候著。”

  書吏走後,黃仁直喃喃道:“老夫提醒張大人一句,大人要是想用這件事來達到敲山震虎的目的,恐怕……”

  張問疑惑道:“那書吏就是管主簿的人,貪贓枉法,我作為知縣,一句話就開了他,不正給管主簿一個下馬威麼?”

  黃仁直搖搖頭道:“大人這樣做,就是破壞規矩了。”

  “哦?什麼規矩?”

  黃仁直道:“書吏只有伙食補貼,沒有俸祿,他剛才把大寫成犬,以此謀利,結果不過是減輕了罪犯的罪刑,並不算過分,勉強可以算作陋規,大人因此就讓他走人,下邊的人不會心服。”

  黃仁直說的一點都不錯,張問是自己故意跳進一個兩難的境地。這個時候,如果不讓步,開了那書吏,大夥就會覺得知縣不想給人活路,初來乍到便失人心絕非好事;如果就這樣算了,高下已分,那不是明擺著大夥不必買知縣的賬麼?

  張問看向黃仁直,皺眉苦惱道:“黃先生覺得應該怎麼辦才好?”

  黃仁直摸著鬍子,歎了一口氣道:“左右兩難。剛才大人就該裝糊塗,結果看破了,反倒真的糊塗了……現在,大人自己琢磨琢磨。”

  到了下午,便要升大堂正審。大堂衙役擂響堂鼓,排列大堂兩側的皂隸拉長了調子齊聲高喊:“升……堂……哦……”

  張問就在這氣勢的烘托下,踱進大堂,進暖閣,在公座上入座,堂鼓和喊叫聲這才停止。

  一切都按部就班,各司其職,兢兢業業。不過大夥心裡都想著上午預審的那件案子,拭目以待知縣怎麼收場。肅立一旁的大胖子管主簿,心裡當然也緊張。最緊張的還是坐在角落裡提筆準備記錄審案過程的那刑房書吏,畢竟事關飯碗。

  這時張問說道:“來人,帶罪犯上堂。”

  不一會,那姓黃的罪犯就被人帶到了大堂上,張問一拍驚堂木,聲色俱厲道:“黃大石,本官問你,今年七月十五,你在何處?”黃大石說在偷東西,從狗洞進去,偷了東西,被人發現,然後逃之夭夭,苦主王珂上告到縣衙,然後被公差逮住。

  黃大石說完之後,大堂上一片安靜,眾人都拭目以待。這時候張問要想戳穿刑房書吏很簡單,叫苦主上來再說一遍就是。刑房書吏可以說是筆誤,但也是玩忽職守,直接開除,知縣有那個權力,桌面上也說得通。

  當然,張問要是退一步,直接判黃大石盜竊罪,也沒問題,苦主自己簽的供詞,說別人盜竊,還有什麼話說。

  原本是很好判的案件,這裡面卻關係微妙。

  “嘩!”張問抓起桌案上的竹簽。黃大石見罷嚇了一大跳,那竹簽丟一根就是打五板子,抓一把簽丟下來屁股不得爛了?不料張問從一把裡抽出四根來,丟到堂下,呵道:“不用刑,你是不說老實話了。”

  皂隸便沖上去,將黃大石按翻在地。旁邊的役頭拾起竹簽,四根原本一眼就看明瞭的,役頭還是認真地數了一遍,對拿板子的皂隸說道:“二十大板,用力了打。”

  堂下傳來劈劈啪啪的板子聲,張問旁邊的黃仁直低聲道:“用力了打就是給了錢,用心打才沒給錢。”

  張問點點頭,看了一眼黃仁直。打完,張問達又問道:“方才所說可是實話?”

  黃大石哎喲呻吟道:“草民句句屬實啊。”

  黃大石有恃無恐,咬定是偷竊。過了片刻,張問一臉無可奈何,只得說道:“帶下去,擇日再審,退堂。”

  衙役又擂響堂鼓四通,大堂中的人散夥。

  張問退到簽押房,坐在暖閣裡喝茶,黃仁直也坐在旁邊喝茶裝作看帳目,他是不是真在看公文張問達就不知道了。

  衙門裡整天都在有板有眼地瞧著鐘鼓梆點,張問裝模作樣冥思苦想的間隙,就問黃仁直那些梆點三聲五聲的是什麼意思,黃仁直不緊不慢地一一解釋。

  比如有的是巡邏的人發出的信號,監房內一人提鑼,監獄內院一人提鈴,監獄外牆一人用梆,每走十步擊打一次,發一次信號,次序是先鑼、後鈴、再梆,周而復始,不許斷續,亦不許鈴梆亂響。有的是表示一句話,比如點七下是說“為君難為臣不易”七個字,五個點“臣事君以忠”,如此等等板眼。

  張問又問道:“這縣衙為何這麼破爛?”

  黃仁直道:“公費修繕,上邊的人會覺得是靡費稅銀;私費修繕,這縣衙是公家的,多麼肉疼的事。”

  “哦……”張問恍然大悟地點點頭。

  然後黃仁直繼續看公文,張問達繼續喝茶想事兒。過得許久,張問無聊得緊,便一拍大腿,突然覺得自己想明白了,便對門外喊道:“來人,叫刑房書吏進來。”

  就是那把大字寫成犬字的書吏,很快走進了簽押房。書吏進來之後,張問說道:“把門關上。”

  書吏只得轉身將簽押房的門關上。

  黃仁直也不知道張問要搞什麼,仍然坐著看官報公文。

  “來,這裡坐。”張問指著暖閣裡的一把椅子。

  書吏疑惑地說道:“堂尊叫屬下何事?”

  張問看了一眼關閉的房門,說道:“這會兒叫你進來,你又把門關上了。”

  書吏愕然道:“不是堂尊叫屬下關上的嗎?”

  “是啊,是本官叫你關的。”張問道,“你知道咱們要說什麼嗎?”

  書吏搖搖頭。

  張問道:“你不知道,外面的人……比如管主簿這些人,怕也不知道吧?”

  書吏愕然,發了一陣呆,又回頭看了一眼那門,是堂尊讓關的,這會兒他也不敢去開了,又回過頭來說道:“堂尊……您這是……”

  “本官要將你革職,你怕了,就叛了管主簿,投靠本官,是不是這樣?”

  書吏摸了一把額頭,皺眉一臉哭相道:“屬下……不懂堂尊什麼意思。”

  這時旁邊的黃仁直突然笑出聲來,摸著山羊胡道:“妙!妙!”
穆離鳶 發表於 2015-2-9 03:10
第一卷 乘醉聽風雨 第〇七章 風月

  張問對刑房書吏笑道:“本官現在要你叛了管主簿,投靠本官,揭發他貪贓枉法的罪行。”

  書吏愕然,想了想說道:“是屬下自己不慎將大字寫成了犬字,和管主簿無干啊。”

  “我說你咋還沒明白。好吧,你仗義,不說是管主簿指使你幹的,可本官一句話就能開除你,他能護得住你?”

  書吏一急說道:“堂尊也給人條活路不是。屬下這職位給了一千兩銀子……要是被罷了,銀子不是打水漂了麼?”

  “一千兩?”張問吃驚道,“你給誰了?”

  “前任刑房書吏啊。”

  這時旁邊的黃仁直說道:“書吏油水很多,按規矩新任的書吏要給前任銀子買缺,老夫沒想到這上虞縣的書吏買缺,竟也高達一千兩。”

  張問轉頭看著書吏說道:“本官要是罷了你,刑房書吏的買缺銀子怕是沒你的份了,那買缺銀子給誰?”

  書吏忙道:“堂尊可要給屬下一條活路啊,屬下全家老小都靠著屬下拿銀子回去買米買柴……堂尊……”

  “你要是被罷了,下任的買缺銀子給誰?”張問又問了一遍。

  黃仁直不緊不慢地說道:“這種情況一般是知縣和主簿平分,不過這會兒張大人和管主簿說不到一塊,這最後誰做刑房書吏,拍板的是大人,大人可以一個人拿了。”

  書吏意識到罷了自己的職,知縣獲利很大,急忙討饒,說道:“堂尊,您要真這麼殺雞取卵,大夥兒可都不服,堂尊……”

  張問笑了笑,說道:“行了,今天就到這裡吧。”

  書吏忐忑不安地跪拜告辭後,張問又問黃仁直:“黃先生覺得這招管用麼?”

  黃仁直淡然道:“大人怎麼當官,老夫不便干涉,大人只管把銀子還清就行了。”

  張問品味著黃仁直這句話,自然深悟玄機。書吏不會束手就範,正如自己故意跳進兩難境地,為了表演得真切沒有束手就範一樣,還和這些跳樑小丑鬥得正歡。

  這會兒鐘聲響起來,黃仁直拱手道:“鐘響劃酉,老夫告辭。”

  不一會,各官員和各房書吏到簽押房交待文書工作,張問便說散堂。

  張問坐了一會,便叫人喚來來福。來福屁顛屁顛跑了過來,說道:“東家、東家,有什麼事吩咐小的?”

  張問從案上拿了一張白紙,放進一個信封,封好,說道:“刑房書吏住哪裡,你找認識的人問明白,把這封信送過去。”

  來福接過信,說道:“小的這就去辦。”

  “事辦砸了,今天大堂上打板子你也看見了吧?”

  來福急忙將信封放進衣服裡邊,說道:“小的明白。”

  張問心道:一會管主簿去問書吏,知縣的人送什麼來了,書吏拿張白紙出來,他管主簿能信?他們又會玩什麼板眼出來,張問倒是有些好奇。

  張問走出簽押房,高升等幾個跟班就跟了上來敲榜打點。一行人走到內宅門口,張問回頭道:“你們幾個去換身便裝,弄頂平常轎子到門口等我,本官要微服私訪,看看百姓民生。”

  “是,堂尊。”

  張問也進去換了身平常衣服,取了銀子,走出內宅,便上了轎子,走出縣衙後,轉了一條街,便叫轎夫先把轎子抬回去,他問高升道:“你知道刑房書吏住哪裡吧?”

  “小的知道。”

  “帶本官過去。”

  一行五個人轉過幾條巷子,在一處院子門口停下,高升說道:“堂尊,馮貴(刑房書吏)就住在這裡面。”

  “叫門。”

  高升便走上去抓住門環啪啪敲了幾聲,門房將角門打開,問道:“幾位是……”

  高升回頭看著張問,張問摸出一張牌票,說道:“叫他看明白了,叫馮貴出來。”

  門房拿到牌子一看,是縣衙知縣寫的朱砂牌票,蓋著縣印。忙說道:“幾位公差,快裡邊請。”

  張問道:“不用了,咱們就在這裡等,叫馮貴換身平常衣服出來。”

  不一會那書吏馮貴就屁顛屁顛地跑了出來,跪倒道:“屬下不知堂尊駕臨,有失遠迎,有失遠迎,堂尊快裡邊請。”

  “起來吧,不在縣衙,咱們不用這麼多禮。”張問笑道,“本官今兒傍晚想看看上虞城的民情,你就陪本官走走,吃頓便飯如何?”

  “這……”

  張問向裡邊看了一眼,“怎麼?管主簿也在?叫他一起來吧,那個、交流交流感情,方能攜手共進啊。”

  “不、不是,這會都散堂了,管主簿怎麼會在小的家呢?”馮貴急忙說道。

  “那走吧。就咱們幾個,一會別叫堂尊,不然還叫什麼微服私訪,啊?”

  馮貴一臉的不爽,看他那樣子,恐怕管主簿真去了他家責問,馮貴就是長了一百張嘴,得要管主簿信他才行啊。

  馮貴早在心裡大罵張問,這時他的臉上突然浮出一絲怪異的笑意。張問將他一瞬間的表情看在眼裡,心說看來你是有主意了,也好,陪你玩玩,也讓沈家的人知道老子有多傻多無害。

  上虞縣城的傍晚,熱鬧非凡,街面上掛著燈籠,熙熙攘攘,正是店鋪一天中生意最好的時候。

  張問見罷問旁邊的刑房書吏馮貴:“晚上有宵禁麼?”

  馮貴道:“《大明律》:晚上一更三點之後、至次日清晨五更三點之前,在州縣城內,如非公務急速、疾病、生產、死喪,犯禁處笞二十,拘捕處杖一百;打傷人、折傷一指或傷一目以上處絞;打死人的處斬……不過咱們江南這一帶,一般三更之後才宵禁,這鋪面生意太好了。”

  “呵呵,你的書背得挺好。”

  知縣在上虞縣擁有最高權力,但下邊的人知道張問得罪了上邊的人,都以為現任知縣當不了多久就要下課。而管主簿那些人,沒有舉人進士身份,再升官無望,一直盤踞在上虞縣衙,他們才是上虞縣的地頭蛇,所以沒人不敢不買帳。

  既然這樣,那管主簿還會懷疑馮貴背叛嗎?

  “堂尊……那個公子爺,要不咱們去喝點酒?”馮貴說道。

  張問笑道:“好,我看你是開竅了。”和他一起喝酒,這關係就更緊密了,起碼周圍人是這樣看。

  馮貴指著街邊的一處門樓,說道:“那裡怎麼樣?”

  張問順著馮貴指的地方看過去,見那門樓上掛著紅燈籠,人來人往好不熱鬧,樓上有塊牌匾:風月樓。

  “這不是妓院嗎?”張問達愕然道。

  馮貴笑道:“喝酒自然喝花酒才有意思。”

  張問道:“近年布政司有禁止官員狎妓的法令麼?”

  “沒有……妓院分幾種,京師有教坊,郡縣有樂戶,官妓之外曰私娼。皆納稅銀,曰:脂粉錢。納了脂粉錢的不犯法,有私妓暗地裡幹沒有納銀,便是犯法,如窯子。風月樓這樣的地兒,去也無妨。”

  張問忍不住問道:“窯子是怎麼樣的?”

  “外城小民度日艱難者,往往勾引丐女數人,私設娼窩,謂之窯子。”馮貴道,“室中天窗洞開,擇向路邊屋壁作小洞二三,丐女修容貌,裸體居其中,口吟小詞,並作種種淫穢之態。屋外浮梁子弟,過其處,就小洞窺視,情不自禁,則叩門而入,丐女隊裸而前,擇其可者投錢七文,便攜手登床,曆一時而出。”

  “哦,是這樣。”張問笑了笑,“……既然布政司沒有相關法令,那走吧。”

  馮貴陪笑道:“墨雅士如得花柳病,那是臉上有光,好友常寫詩祝賀呢。”

  張問笑道:“那嫖妓還是一樁雅事呀。”

  一行人便走向風月樓,高升說道:“小的們不能和堂尊同桌,我們去對面那茶館等著堂尊。”

  張問便摸出一塊碎銀子,丟給高升:“那你們自己找樂子。”

  高升接到銀子,臉上一喜,說道:“謝堂尊想著小的們。”

  張問和馮貴剛走到門口,一個塗著厚脂粉的女人便扭腰擺腚地走過來,看了一眼張問和馮貴,笑道:“喲,兩位公子,長得可真俊俏哩,要姑娘陪麼?”

  馮貴看了一眼那女人,說道:“咱們是找姑娘,可不找你這種貨色,叫老鴇出來。”

  女人臉上一白,但仍然強笑著說:“兩位爺先進來坐,一會就給爺帶中意的姑娘。”

  張問看了一眼馮貴道:“混口飯吃都不容易。”

  兩人進了院門,走過門廳,穿過廊房,便進了一進院子北邊的一個大廳。裡邊鶯鶯燕燕花紅酒綠好不熱鬧,男女綾羅綢緞,奢華無比。

  這時老鴇走了過來,立刻滿臉堆笑道:“喲,馮公子,您可有空來了,小紅姑娘還說您都把她忘了呢……這位爺一表人才,風流倜儻,是馮公子的朋友吧?”

  馮貴看了一眼張問,笑道:“你就別管了,只管招待好這位爺就行,可得叫個好姑娘……那個寒煙姑娘今晚有空吧?”

  老鴇急忙雞啄米地說:“有空有空,喲,我就說這位爺可不是一般的人物。”

  馮貴呵呵笑了笑,對張問說道:“公子爺,小的可要找老相好小紅姑娘去了,公子爺放心,寒煙姑娘包准讓您滿意。”

  張問摸出一塊碎銀子,遞給馮貴道:“今天說好是我請客,這個拿去。”

  馮貴忙擺手道:“小的可不敢要。”張問只好作罷。
穆離鳶 發表於 2015-2-9 03:11
第一卷 乘醉聽風雨 第〇八章 寒煙

  張問摸了摸身上的銀子,還剩七八兩之多,嫖妓肯定是夠了。他跟著老鴇穿過大廳,從北門出去,是第二進院子,周圍都是閣樓。老鴇帶著張問上了閣樓,走到一間房門口,對著裡邊喊道:“女兒,有客人來了,你可得招呼好了。”

  裡面一個軟軟的聲音道:“讓他自個進來吧。”

  老鴇道:“公子爺,寒煙姑娘就在裡邊,讓她好生陪您就是了。”

  張問道:“好,你自便。”說罷伸手推開房門,走了進去,反手閂上房門。

  裡面一塵不染,椅子茶几上的漆擦得是亮堂堂直反光。北邊一道屏風上繡著鴛鴦戲水。

  “暖閣裡邊,公子進來吧。”屏風後面一個聲音道。

  張問走過屏風,便看見一個女子正在桌案旁邊對著銅鏡梳妝,張問心道,這女子可能就是寒煙姑娘了。

  只見那寒煙姑娘肌膚似雪,水靈秀氣,青絲順滑,果真是江南這水土養的水靈姑娘。而且看坐姿就可以看出來,舉止得體,又比大廳里拉客那些姑娘要高明一些。

  她穿了一身儒裙,上襦為交領,長袖短衣。裙子顏色淺淡,裙幅下邊有刺繡紋樣。裙幅八幅,腰間有很多細褶,輒如水紋。

  寒煙回頭看了一眼張問,呵呵一笑:“公子長得倒是挺俊俏。等會兒,馬上就梳好了。”

  張問心道馬上就要幹那事,梳了不是要弄亂,不是白忙活麼。但也沒說話,尋了一把椅子坐上去。

  寒煙這時站了起來,給張問沏茶。

  “妾身會唱小曲,彈箏,吹簫,公子喜歡聽什麼?”

  張問沒有逛過這風月之地,心道我是來嫖妓的,又不是來聽曲兒的,便說道:“我看不如先吹我下邊這根蕭吧。”

  寒煙先是一怔,很快明白了什麼意思,頓時鄙夷地看了一眼張問,說道:“好吧,公子到床上去,把衣服脫了。”

  張問依言坐到床上,開始脫衣服,一邊問道:“幾通?”

  寒煙剛剛脫下儒裙,這時愕然道:“什麼幾通?”

  張問道:“你身上三個洞,有幾個是可以搞的?”

  “焚琴煮鶴……”寒煙嘀咕了一聲,但還是淺淺一笑道,“後邊卻是不行,妾身這身子骨可受不了,其他的,公子想怎麼樣就怎麼樣吧。”

  張問道:“價格呢?”

  “妾身掛牌就是三十兩。”

  “三十兩……”張問吃了一驚,脫衣服的動作也停了下來,“銀子?”

  寒煙點點頭:“妾身還有自知之明,三十兩黃金可還值不起。”

  張問萬萬沒想到嫖妓的價格能這麼貴,本官一年的俸祿才四十五兩,幹一次就三十兩?他怒道:“你還不如去搶!而且你搶劫的還是……”

  寒煙冷冷道:“你情我願的,和打劫有關係嗎?妾身是風月樓的頭牌,就是這個價。”

  “得,你下邊是鑲了金邊的,咱可不當冤大頭。”張問開始穿衣服。

  “公子就想這樣走?”寒煙道。

  張問回頭道:“我連一個指頭都沒碰你,不這樣走,還要怎樣走?”

  寒煙冷冷道:“門口掛的牌子,掛牌就是三十兩。別怪我沒提醒你,我喊一聲,你就會被人抓起來。”

  張問聽罷一想,自己進來幹沒幹誰說得清楚,要是鬧將起來,一會找公差,面子就丟大了。

  寒煙見張問沒有說話,便說道:“我非訛詐之人,也不稀罕訛詐你的銀子,你要是想這樣走,至少要留下二十七兩,那是給樓裡的,我那三兩就算了。”

  張問說道:“這風月樓也太黑了吧,我還不如付三十兩……那個,麻煩你叫人把馮貴喊過來,我沒帶那麼多銀子。”

  寒煙便走出暖閣,打開門,對外面的人說道:“這裡邊的公子要見一個叫馮貴的人,給媽媽說一聲。”

  過了許久,寒煙走回暖閣,說道:“馮貴已經走了。”

  張問聽罷心中大罵:這個馮貴!居然用這招向管主簿表示忠心,找個頭牌想看老子出醜。

  寒煙聽罷,打量了一番張問,說道:“公子儀錶不俗,手指乾淨指甲無泥,看樣子家境還殷實,可以寫個條,差人回家取銀子便可。”

  事已至此,張問只得寫了一張紙條:速回內宅,叫我後娘給三十兩銀子送來。他寫罷說道:“叫人去對門茶館找一個叫高升的人,讓他按紙上的意思辦。”

  寒煙便將紙條遞了出去,回到暖閣,有一搭沒一搭地撥弄著琴弦,等著結果。

  兩人就這麼耗著,寒煙一個人在那撥琴弦自娛自樂,她心裡估摸著張問這般張口就說吹簫的人不懂這東西。

  過了許久,突然外面一陣喧鬧,門外那老鴇喊道:“女兒,快開門……”

  寒煙忙起身打開房門,一群人就湧了進來,張問聽著紛亂的腳步聲不對勁,走出屏風一看,原來是管主簿帶來了一幫子衙役,張問雖已經猜到這麼個場面,但見這麼多公差湧到妓院來,仍然忍不住暗罵你媽的!

  管主簿穿著綠色官袍,一幫衙役也穿著公服,見著張問,紛紛跪下道:“小的們拜見堂尊。”

  張問左右看了看,高升一臉哭相道:“小的不識字,正見著馮書吏,就把紙條給了馮書吏,不想、不想……”

  “都起來吧,趕緊的。”張問紅著臉道。

  管主簿摸出三錠銀子,躬身送到張問面前,說道:“下官不知堂尊來這裡玩沒帶銀子,來遲了一步,請堂尊恕罪。”

  張問接過銀子,說道:“沒你們什麼事了,回去吧。”

  管主簿肩膀一陣聳動,張問知道他在拼命忍住笑。

  “是,下官告辭,兄弟們,撤了。”

  張問將銀子交到老鴇手上,說道:“起來吧,先給你銀子,這會兒也沒你什麼事了。”

  老鴇低聲下氣點頭哈腰地說道:“這……這……奴家要是知道是知縣大人,就是掛在賬上也行啊,奴家……”

  “行了,和你沒什麼關係。”

  老鴇走出去之後,張問將房門關上,回頭看了一眼寒煙道:“銀子結清了,我們可以辦事了吧?”

  寒煙呵呵一笑,“咱們上虞縣的父母官可真是有趣,敢情大人這麼一番折騰還有興致?”

  “三十兩,不能白給。”

  寒煙聽罷便走到床邊上,開始寬衣解帶。這時張問還真沒了興致,心裡裝著事,提不起勁,便說道:“先別急,讓我歇口氣。”

  寒煙便停下手指,重新給張問泡了一壺茶,又去焚香,一個人細細索索地做著一些瑣事。

  她坐到琴前,呆呆地望著窗外,歎了一聲氣,看起來十分落寞。她看了一眼張問,說道:“妾身瞧著,那些官差是故意和大人過不去吧?”

  張問抬起頭道:“可不是,本官剛上任不到一個月,這下邊的人簡直要上屋掀瓦了。”

  “大人看起來不過二十歲,能做上知縣,定是進士出身,前途無量,也不必和這些跳樑小丑一般計較。”

  張問搖搖頭:“你不懂,唉……”

  寒煙無奈地笑了笑,又說道:“妾身知道縣衙大堂有個雅名,叫琴房,大人乃是真正的讀書人,一定懂琴吧?”

  張問道:“生疏了……不過這丹青倒還沒丟下。”

  “大人會丹青?”寒煙臉上露出一絲笑容,“大人善畫山水,花鳥,還是人物?”

  “人物。”

  寒煙想了想,說道:“工筆細緻,寫意傳神,大人的畫是哪一種?”

  張問喝了一口茶道:“姑娘也是內行?”

  “文人雅士喜歡的東西,妾身都略懂一二。”

  張問道:“哦,怪不得是頭牌,打小就學才行吧……這裡有那套東西麼?反正夜還長,我也好久沒動筆了,不知道生疏了沒有,正好給姑娘畫幅肖像。”

  “自然有,琴棋書畫,樣樣都有,大人等會兒,妾身取來。”

  過得一會,寒煙便取來了書房用的東西,張問看了一眼那套考究的物什,笑道:“敢情這三十兩銀子,是這麼花才值。”

  寒煙甜甜地笑了一下。

  張問坐到案前,開始自己調色,將各種工具擺放到順手的位置。

  寒煙看著張問那嫺熟的動作,笑道:“妾身要脫衣服麼?”

  張問手裡摸著畫筆,很快找到了狀態,看了一會寒煙,說道:“你這身衣服倒是很有韻味,但是我最擅長的是春宮……這可不好取捨了。”

  寒煙輕咬了一下嘴唇,說道:“那穿一點就行了,妾身裡邊的衣服才是最時興的。”

  “也好。”

  她穿的是儒裙,上襦為交領,長袖短衣,聽了張問的話,便用纖細的手指脫去了上襦。裡面沒有褻衣,也沒有普通女子穿的豔紅肚兜,只有一件綾羅緊身抹胸,裹在胸前。

  張問看了一眼寒煙的胸部,兩點在抹胸料子上印出來凸起的輪廓。寒煙感覺到張問達專心致志的目光,好像要看透所有,看得她身上如被人撫摸一般發熱。她心下泛出一絲自己也不能明白的害臊感覺,小心地褪下了長裙。

  這時她身上只剩抹胸和薄薄的絲質褻褲,便抓住抹胸下邊,正要向上撩起脫去。在這一瞬間,張問看見左邊半點嫣紅的顏色,當即在腦子裡記住。他迅速抓住幾處細節,半點嫣紅、凸起的兩點輪廓、抓住摸胸下擺的纖手、圓潤流線型的髖部。

  “好了,可以穿上衣服,先不要說話。”張問當即下筆如飛。

  蘸墨,蘸水,換筆……動作嫺熟而流暢。足足花了兩炷香功夫,張達才長噓一口氣。
穆離鳶 發表於 2015-2-9 03:12
第一卷 乘醉聽風雨 第〇九章 比較

  “大功告成。”張問抬起頭來,看見寒煙正呆呆地看著自己,便說道,“花的時間有點長,姑娘一定等得很無聊。”

  寒煙回過神來,忙搖搖頭笑道:“大人一本正經認真起來的模樣還真好看哩。”

  “過來看看,像不像。”

  “瞧你這樣,好像比在女人身上還費勁。”寒煙一邊笑著將一塊手帕遞給張問,一邊走了過來。

  寒煙一看頓時發出一聲驚歎:“大人還真是丹青妙手……”

  只見那副還未幹透的畫顏色均勻、筆法細膩,立體感十足,畫中之人,面如桃花,身體曲線圓潤流暢,正是在將抹胸脫去的瞬間動作。真是栩栩如生,躍然紙上,好像真的有一個美貌女子在面前脫那抹胸一般,露出半點嫣紅,恨不得自己動手上去幫她撩開。

  寒煙笑道:“早知大人有這手畫,先前也不用回去取銀子,惹得一幫子小人戲弄大人了。”

  “哦?”張問看了一眼自己那幅畫,“這畫值得起三十兩?”

  寒煙道:“妾身出三十兩買這幅畫。”

  張問忙道:“畫中之人是寒煙姑娘,我也不好收那麼多銀子。這畫就像琴,遇到知音,還在乎那點銀子麼?送你了。”

  寒煙喜道:“謝大人的墨寶。”

  張問想了想又提起筆,在旁邊題了一句詩。寒煙用清脆的聲音念了一遍,嘻嘻掩嘴而笑,抱住他的胳膊:“讓妾身好生服侍大人吧。”

  張問感覺到手臂上傳來的柔軟感覺,吞了一口口水,便丟下筆,一把將其摟入懷中,只聽得一聲銷魂的呻吟,張問將什麼煩惱都拋諸腦外了。

  良久之後,寒煙氣若遊絲地討饒道:“妾身覺得快死了,動不了了,大人、下回吧、大人……”

  “寒煙姑娘真讓人銷魂,我也想下回,可一回就是三十兩……要是都給你了還好,白白便宜了那幫奸商。”

  ……

  第二天照常上班,衙門裡的人見著張問仍然一本正經有板有眼的幹自己的事,打梆的打榜打點的打點,但張問達明白這些人在後面肯定會嚼舌根,將昨晚那事作為笑談。

  張問坐在簽押房,若無其事地看著各房報上來的文書和帳目。到現在為止,張問覺得已經給了沈家一個很好的印象,自己作為隱患的威脅已很小了。他在思考怎麼才能放開手腳辦點事,這麼裝傻混日子當然不是辦法。

  張問一邊想,一邊和旁邊的黃仁直說話,“黃先生,幫忙看仔細一些,有什麼疑點給指點一下。”

  黃仁直摸著鬍子玩兒,優哉遊哉地說:“大人要是事事都仔細看,能看得過來嗎?”

  張問急忙虛心請教:“請黃先生指點迷津。”

  黃仁直道:“公文和帳目出了問題,按大明律,一般是追究吏員責任,大人管那麼多幹什麼?只要抓住三點就行。”

  “哪三點?”

  “一曰課稅,上虞縣乃是中縣,每年按中縣的稅收規格上交六成,上峰便不會責難;二曰刑名,維持本縣平靜無事,別老是讓人越級上告,也不要激起民變叛亂。這兩樣都做到了,上峰如果還在大人的行政方面刁難,那大家都看不下去了。至於一些小節,像這些帳目,都是看看的把戲,沒什麼用,管賬的該拿的都拿了,誰還記錄在案?”

  張問作恍然大悟狀,說道:“那只要不激起民變,完成稅收,怎麼弄錢上面也不會管了?”

  黃仁直道:“只要沒有太明顯的把柄,一般不會管……像大人這樣的,雖然和上邊的人有隙,但他們不會破壞一些規矩,一般就是外察的時候,察到大人發現不是自己人,就寫一篇文章譴責大人道德敗壞,彈劾罷免。”

  張問若有所思地點點頭,又問道:“剛才黃先生說三點,還有一點呢?”

  黃仁直指著面前的一張公文,說道:“就是這個。”

  張問拿過來看了一番,是說紹興知府的什麼親戚過上虞縣境,縣府調撥五十兩銀子到驛站,作為那什麼親戚的路費。

  黃仁直道:“五十兩顯然少了,得五百兩。”

  張問聽罷說道:“管錢糧的是縣丞梁馬,他們是故意整我?”

  黃仁直點點頭道:“恐怕是這樣,而且省了這麼些開支,羨餘的部分,還不是他們拿了。”

  張問頓時面有怒氣。

  黃仁直又道:“刑房書吏那事弄到這個份上,大人昨晚的事搞得人人皆知,引為笑談,勝負已分。大人不要再咬住不放,儘快處理為上。大人不計較,反而讓他們琢磨不透。”

  張問歎了一口氣,躬身拜道:“多謝黃先生指點。”

  黃仁直呵呵一笑,忙起身還禮,說道:“老夫拿了大人給的工錢,所謂食君之祿忠君之事,自然要對得起那銀子。大人不必如此。”

  張問道:“黃先生一席話,那點俸銀是付不起的,所以我要謝先生。”

  黃仁直點點頭,說道:“大人雖是進士出身,但畢竟年輕,能做到現在這樣,已是不易。老夫受了大人這一拜,再說一句話。”

  張問當下就謙虛道:“請黃先生賜教。”

  “今年歲末有禦史前往各地考察地方官員,大人只要過了禦史那一關,起碼這上虞知縣是坐穩了,至少三年不會變動,那時候下邊那些人,自然就歸順了。”黃仁直不緊不慢地說道,“縣印在大人手裡,他們要是不和大人合作,諸事不便。所以大人這時候不是想著怎麼去鬥他們,而是先坐穩了這位置,以長官的權力,還鬥不過他們?”

  張問道:“黃先生真是我的官場老師。”

  “不敢,不敢,大人是十八歲中的進士,令老夫佩服之至,老夫考了幾十年都沒考上舉人……呵呵,讓大人見笑了。”

  張問道:“以黃先生的見識,就算是做總督巡撫的幕友,也是綽綽有餘,不知何以要跟我到這上虞小縣來呢?”

  黃仁直臉上露出滄桑的表情,強笑道:“大人是抬舉老夫了,還是銀子比較實在。”

  張問尷尬道:“等本官有了銀子,一定本利還上。”

  “不急,不急。”

  下午申時有晚堂,張問便下令升大堂,同樣的儀式,同樣的鼓點,同樣唱道:“升……堂……哦……”

  張問走上暖閣,在公坐上入座,皂衣跪拜,然後肅立。

  “來人,帶案犯黃大石上堂。”

  這時候那書吏馮貴立刻緊張起來,實際上馮貴不是真的有恃無恐,他也是在賭,在新知縣和舊主簿之間的選擇。賭就有風險,如果張問的知縣能坐得久,他馮貴肯定討不得好。

  但馮貴選擇了管主簿,因為他覺得這幫人勢力很大,選他們要穩一些,不像新知縣張問,聽說還得罪了上邊的人。

  黃大石戴著鏈條跪在堂下。

  張問對馮貴說道:“念那日苦主的供詞。”

  馮貴當下心裡就一喜,將供詞念了一遍。張問問道:“黃大石,苦主李珂的供詞,你可認罪?”

  那黃大石一直注意著那個“從犬門入”,聽得真切,當即就說道:“草民認罪。”

  “好,拿給他畫押。”

  皂衣拿著供詞下去給他畫押。張問道:“現本官宣判如下,黃大石以盜竊金銀罪,按《大明律》……”張問看向馮貴,馮貴低聲道:“杖二十,枷示三日。”

  張問繼續說道:“杖二十,枷示三日。”

  黃大石急忙磕頭道:“謝大人不殺之恩,謝大人不殺之恩。”

  皂衣將黃大石帶下。

  這時有衙役進來交簽。簽和牌票一樣,都是派遣衙役用的,差點差役時使用籤筒,筒中置簽,上寫各役姓名,差點某役,則抽其名簽給衙役,事完差役將簽交回。

  牌票為紙質,上面用墨筆寫明所辦事情,限定日期,用朱筆簽押,並蓋官印。

  衙役道:“稟堂尊,羅家莊欠納糧稅三年,去年已比較了相應糧長、裡老,小的昨日得了堂尊名簽,已拿了羅家莊家屬,請堂尊示下。”

  昨天黃仁直說對欠糧的一般都這麼幹,張問就發了簽。這會兒他就回頭問黃仁直:“比較是什麼?”

  黃仁直道:“抗稅的,先打糧長,稱為比較糧長,然後再比較裡老,還不交,就比較欠納家屬。”

  張問道:“那就帶上堂來……比較。”

  這時候黃仁直又低聲道:“根本不是家屬,肯定是欠納糧戶雇的乞丐。”

  張問吃驚道:“為什麼不按法律拿家屬?”

  “有親戚在朝中為官。不按規矩比較,其他糧戶會覺得不公平,所以雇了乞丐。”

  “哦……”

  這時候帶上堂來的果然是個穿得破破爛爛的老頭,骨瘦如財,怕就是為了一頓飯來代人挨頓打。

  張問見他可憐,回頭問道:“可以不比較嗎?”

  黃仁直道:“意思一下就行。”

  張問便對邊上的皂衣招了招手,那皂衣走過來,張問說道:“叫人下手儘量輕點,打完給頓飯吃。”

  “小的明白。”

  張問吩咐完,一拍驚堂木:“大膽抗稅之人,給我比較!”

  衙役將那老頭按在地上,用板子啪啪打了十幾下,就是比較完了。

  “帶下堂去。”

  衙役正要去拖那老頭,突然說道:“堂尊,他死了。”

  張問大吃一驚,差點站了起來。後面的黃仁直低聲道:“死了就死了,抬出去給雇主,自己解決。”

  張問歎了一聲氣,說道:“抬出去,送還家屬。”

  過了一會,酉時已到,便擊鼓退堂,張問回到內宅,換了衣服準備出去溜達。吳氏走進張問的房間,說道:“你又要出去麼?”

  張問點點頭。吳氏皺眉,用嚴肅的口氣說道:“大郎,你做了知縣長官,乃是一方百姓的父母官,應該儘量關心百姓疾苦,怎麼去那種地方?”

  張問不覺臉上一紅。

  吳氏道:“你居然被人撞個現成,現在人人皆知,我聽門子說百姓叫你……你知道叫什麼嗎?”

  張問道:“什麼?”

  “昏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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