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古先秦] 春秋我為王 作者:七月新番 (已完成)

 
飛雪月 2015-8-16 02:55:40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1233 1556518
Babcorn 發表於 2016-12-5 16:39
第1033章 列為諸侯(上)

     「趙氏欲為諸侯!?」

    一石激起千層浪,整個殿堂頓時安靜下來,所有人都表示了不同程度的驚詫。

    天子建國,諸侯立家,這是在周代建立一個邦國的必要條件,因為名不正則言不順,言不順則事不成。雖然周室衰微,可終究是天下共主,故而一個新的國家若要合法誕生,首先就必須經過天子的同意,然後才能授土授民,策為諸侯!

    類似的事情,周朝初期幾乎每年都會冊封一些諸侯出去,但問題在於,如今的成周暮氣沉沉,是這天下間最保守,最古板,最害怕新事物的地方。大夫甘氏曾任用外來的士,結果被親族們憤恨殺死,王子朝曾銳意改革中興周室,卻被保守勢力趕走,最後不得好死。如今的周天子更是個沒主意的,他害怕變化,只想蜷縮在祖制的蝸牛殼裡做鴕鳥。

    所以鄭魯衛三家諸侯朝周,並在殿堂上公然為異姓趙氏請封,可把大周天王嚇壞了。

    想要允許吧,這與周室近世的規矩不符,想要拒絕吧,又害怕趙氏的報復。

    一時難以決策,天子只好使出拖字訣,

    「此事當從長計議,叔父無事,歸寧館舍,靜候佳音!」

    按照規矩,第一次朝見這就算完了,三位諸侯話已帶到,再拜稽首而出。

    天子也忙不迭地扶著冠冕離開,他必須回去冷靜一下,等單、劉等公商量出結果了再與他溝通。

    天子和三位諸侯一走,整個殿堂就恢復了往日的噪雜無序,大夫們鬧哄哄地各抒己見。

    「二三子肅靜!」劉承竭力讓他們靜下來,說道:「趙卿剛剛給了王室兩份大禮,其一是被鄭國奪走的六座城邑,二是三位諸侯時隔百餘年後的聯袂朝見,王室之尊得以維繫,實賴趙卿之力也。」

    但守舊的成周大夫們還是沒搞清楚現狀,有人嘀咕道:「雖說趙氏有功,但當年管夷吾也有大功於天子、諸夏,可管子至多是得以位列國、高之下,獲得一些殊榮,如此而已,何曾有過覬覦諸侯之位的野心。」

    「卓拔卿大夫為諸侯,此事自秦襄公受封后再未有過,與祖制不符,不可輕啟惡端,以免天下卿大夫爭相效仿啊。」

    劉承對這些不能成事的成周大夫們是徹底絕望了,趙氏的軍隊就在成周邊上虎視眈眈呢,這時候敢拒絕趙無恤之願,只怕場面會難看很多。他看向單平,這件事,其實只要他們二人說服天子即可,劉承希望能有其他人能為這件事分擔責任,畢竟讓一個異姓升為諸侯,事後恐怕會被成周的大夫們記恨唾罵。

    單平卻沒有回答,他的目光看向殿門,一個深衣廣袖的使者正慢慢邁進來。

    是趙無恤御用的行人楚隆,他方才在殿尾旁觀了整個朝見,以及王室猶豫搪塞的鬧劇。

    楚隆風度翩翩,禮儀得當,讓人如沐春風,然而他一張口,說出的話卻是赤裸裸的威脅。

    「上卿讓三位諸侯轉述的話,他們可能有些沒說清楚的地方。」

    見眾人凝神細聽,楚隆整了整衣袖,淡淡說道:「當年楚國第一次討伐隨國時,楚子熊通讓隨侯給天子傳話說:『我蠻夷也,今諸侯皆為叛相侵,或相殺。我有敝甲,欲以觀中國之政,請王室尊吾號。』楚國想要王室加其爵號,從最低位的子國提升為侯國、公國。」

    「當然,天子和周的卿大夫都知道爵號是不可輕易更改的,誰也不敢開此先例,便讓隨侯帶回否定的答覆。熊通便大怒說:我的先祖鬻熊曾經擔任文王的老師,成王封我先公熊繹以子男之田居楚,如今南方蠻夷各族都敬服楚國,楚有如此大功,天子卻吝嗇一個名號?好!王不加位,我自尊耳!於是自封為楚武王……」

    說完,楚隆又一拱手,轉身離開了大殿,只剩下一眾公卿大夫噤若寒蟬……

    「王不加位,我自尊耳……」單平咀嚼著這句話,琢磨著其中意味。

    趙無恤給足了王室面子,又是送還失地,又是讓三諸侯朝周,倘若這樣周王都要拒絕他的願望的話,接下來將降臨的,恐怕是一場疾風暴雨吧……

    和兩百年前,被視為蠻夷的楚人在江漢自立為王不同,若趙氏一怒之下,公然脫離周朝這腐朽的秩序,只怕整個中原都將天翻地覆!在場的公卿大夫的宅邸家廟,也不知還能存否,周天子的冠冕,也不知還能保得住麼。

    單平和劉承對視一眼,不再理會像是蔫了腦袋的大夫們,急匆匆朝天子寢宮走去……

    冬至日,下午黃昏時分,天子同意了鄭、魯、衛三君和單、劉二公之請,准允趙氏列為諸侯!

    這個你好我也好的讓步讓成周不少人鬆了口氣,不過新的問題也接踵而至:但凡諸侯,必有實封,趙氏的封國應該在哪?而趙卿的爵位又應該是何等級別?

    爵位問題,有的是時間讓熟悉爵等禮制的士大夫們慢慢研究,對於封地問題,趙氏早就有瞭解決的辦法,就在冬至次日,一份來自晉國的上書準時傳到周天子面前……

    ……

    這份上書,是晉國那繼位不到一年的幼弱國君親筆所書,可上面的東西,一看就不是區區少年能說得出來的。

    全文先說了說唐叔虞封於夏墟,建立晉國的歷史,以追述的方式懺悔晉國曲沃一系的得國不正,這種隱患一直潛藏在晉的國運之下,獻公、文公的時候還沒什麼,到近世終於爆發出來,以至於晉平公之後出現了「晉道陵遲,為日已久,平公、頃公、昭公之後,世失其序。」的情況。

    等到晉殤公時,更是「奸卿亂政,強族虎爭,縣邑分裂,冀州鼎沸,蝮蛇塞路,天災人禍橫行於太行內外……」

    說到這裡,年輕的晉侯忌已是泣淚交加,不能再言,總之一句話,晉國的朝廷已經維繫不下去了。

    然而就在這危難之際,晉國的救世主出現了……

    書中用極其誇張和溢美的詞彙形容道:「當斯之時,尺土非復晉有,一夫豈復晉民?幸賴趙武子起兵於河內,舉義旗,清君側之小人,使得奸臣側目,不敢行不軌之事。武子不幸憫難,趙卿無恤纘承前緒,德膺符運。其奮揚神武,犁掃范、中行、知氏殘黨,清定區夏。又遠赴代土,收復蠻夷……「之後更是有連敗秦、齊、鄭的反撲,碾碎了魏氏的叛亂的功績,真是」布德優遠,聲教被四方」。

    據晉侯忌證實,趙氏的德行不但得到了百姓們的支持,甚至連天神也有了反應,七月份,正值趙無恤三十歲生辰的時候,有玄鳥鳴於殷墟,在鹿台遺址上來回飛繞,久久不願離去。

    隨後,趙氏的臣子石乞便在朝歌鹿台廢墟附近掘出兩口鼎來,清洗後請史官鑑定,分別是惡來之鼎和季勝之鼎,都是他們的父親飛廉鑄造。

    一時間,這成了嬴姓將有復興的證據,想當年嬴姓本為殷商諸侯,牧野一戰後方淪為附庸,其後秦襄公列為諸侯,然而如今秦依然是趙氏小宗,小宗為諸侯而大宗為卿,豈有此等道理?

    於是以此為依據,晉侯忌在書中稽首再拜言,請求天子順應神命民心,讓趙氏列為諸侯,至於封土……

    他表示,若非趙氏,晉國已是寸土不存,能恢復到數千里疆域,實賴趙卿之力,可以這麼說,現在的晉國,每一寸土地都是趙無恤打下來的。

    在上書的最末尾,晉侯忌嘶聲力竭地請求道:

    「今小子德行不足,幼弱無能,不能守土安民,與其尸位素餐,不如避位讓賢。小子甘願回歸祖地曲沃,僅居一城,晉之疆土,盡歸趙氏。請趙卿列為諸侯後,代晉治民……太行東西,大河內外,冀州之曆數實在趙氏,此亦唐叔虞、文公、悼公之願也!還望天王允之!」
Babcorn 發表於 2016-12-5 16:39
第1034章 列為諸侯(下)

     「晉侯願意將整個晉國拱手讓出,作為趙氏列為諸侯的封土……」

    看著這份帛書,周天子和劉單二公心情很是複雜。

    當年周桓公曾經說過:「我周之東遷,晉鄭焉依,鄭先君武公與晉文侯戮力同心,股肱周室,夾輔平王……」

    可以說,周室能在東方立足,很大程度上是靠了晉、鄭作為兩大支柱才得以實現的,後來周鄭翻臉,周天子就只剩下強大的晉國可以依靠了。

    王子帶召引戎人侵犯周都,周襄王出奔,眼看成周王城將淪為荊棘之地,多虧晉文公帥師勤王,俘獲王子帶並殺之,延續了二十多年的王子帶之亂終於平息。

    更嚴重的還有王子朝之亂,若非晉國派卿士帥師援助,只怕現在佔據成周,戴著天子冠冕的應該是王子帶。大亂之後周室淪為廢墟,財政困難,晉國也盡力組織了幾次盟會,號召天下諸侯有錢出錢有力出力,至少不要讓王室顏面掃地。

    雖說這是踐土之盟裡規定霸主應該履行的義務,雖說晉國的卿大夫們也沒少欺辱王室,強佔領地,但周天子對晉國還是有幾分感激之情的,也希望這種關係能一直維持下去——與當年對齊桓公的防備和掣肘不同,晉乃姬姓,又無取代周室之心,是值得依賴的強援。

    然而時至今日,周室還在苟延殘喘,晉國卻將不復存在了……

    趙無恤對晉侯忌的處置是讓他獻出國土,再趕回曲沃老家,僻居一邑,雖然保留了名號和社稷,但這與亡國有什麼不同?

    故而天子與劉單二公百感交集,卻無法改變這個事實,王室已經是泥菩薩過河自身難保,只能按照趙氏的意思去做,期盼趙卿事後能繼續承擔起晉國的角色,扶持周室,維持秩序……

    如此期望著,趙氏列為諸侯一事也進入了下一個階段:商定國號、爵位。

    這件事,雖然王室很想像周初分封諸侯時一樣大包大攬,決定了再一股腦交給所封諸侯,必須無條件接受,然而一個可悲的現實是,對此王室根本插不了手,一切都得身在溫縣的趙卿本人說了算……

    ……

    十一月底,河內郡又下起了小雪,如同柳絮一般飄滿大河沿岸。

    隨著韓氏拱手讓出州、野王等地,河內郡已經完全連成了一片,從鄴城去往溫地的交通也方便了許多,所以這個冬天,趙無恤基本是攜妻子在溫縣渡過的。

    這裡有趙氏祖廟,可以親自祭拜清掃,也可以第一時間與河對岸的周室溝通,逼他們答應趙無恤想要的東西。

    這一日,小雪初霽,溫縣的一處梅林——因為季嬴曾長期在此居住,她喜愛花木,所以趙氏之宮不止有桃花,也有其餘樹木花種。梅樹不多,只有岸邊稀稀疏疏百數從,此時白雪壓枝下,鮮紅的梅花在枝頭迎著嚴寒含苞待放,讓人望之精神一振。

    梅林邊的小亭,有侍者四五人,圍成一圈伺候,案几兩邊坐著一老一壯兩人,穿著厚實的皮毛裘服,坐在亭子裡飲酒觀梅。

    天氣寒冷,趙無恤也不由緊了緊衣襟,呼出一口白氣道:「冬日烈烈,飄風發發。民莫不穀,我獨何害?山有嘉卉,侯栗侯梅。廢為殘賊,莫知其尤……雖說潤雪兆豐年,明年的春小麥應該能有好收成,但這場雪也讓河東賑濟愈加困難,除了糧食外,還需要提供大量冬衣,好在我有計然先生量入為出,籌備款項,不然就成取地害民了。」

    「主君治下,總比晉侯、魏氏治下要好過。」董安於頭上的銀發比地上的雪還要白幾分,體態也比幾年前衰老許多,他在太原呆了十多年,將苦寒之地開發成了北國中原,在新一代的人才逐漸長成後,趙無恤終於讓他從太原郡守的任上退下來,這位對趙氏忠心耿耿的老臣,應該有一個體面而舒適的晚年。

    再說了,光大趙氏,列為諸侯,也是這位老者期盼多年的夙願,趙無恤希望能與他攜手見證這一幕。

    感慨完落雪冬梅,二人的談話開始進入正題。

    「國號將是『趙國』。」趙無恤開門見山。

    「如此再好不過。」董安於十分欣慰,作為三朝老臣,他對這個族名有極深的情感。

    而且趙字的含義也不差,董安於對此也有研究,他說道:「趙,有疾行,超騰之義。少昊之時以鳥名官,其下各族也以鳥為族徽,玄鳥氏,司分者也,伯趙氏,司至者也,趙氏之先,應該是玄鳥氏,在少昊的邦國裡擔任司分職位……字中的『肖』應是表示玄鳥,並供奉於右邊的神案上,左邊是疾行的人形,以示氏族職能,畢竟無論是費昌、中衍,還是季勝、趙造父,都是替殷周帝王駕車的御者……」

    趙無恤頷首,周代的國名,或以封地,或以族名,「趙」都符合規格,何況這個字擁有久遠的歷史和含義,所以他決定沿用下去。

    加上他雖然名為「代晉」,實際上晉國只是沒了實體,社稷名號依然將在曲沃小城延續下去,把晉的名號拿過來放在自己頭上,名不正言不順,也像個見不得人的賊子似的。

    「我不是賊子,我是鵲佔鳩巢的大盜。」趙無恤大笑起來,董安於也笑了,二人笑聲迴蕩在梅花林間。

    「趙國……趙國……」笑夠了之後,董安於唸著未來的國號,一時間這位老臣激動莫名。

    他顫顫巍巍地朝著宗廟的方面下拜道:「先君武子,您看到了麼?趙氏大起大落,從諸侯淪為御者附庸,到被封於趙城,為大夫,其後花了數百年,終於做到大國上卿的位置,現如今,趙氏又將列為諸侯,建立趙國,子孫如此光大門楣,趙氏列祖列宗可以安息瞑目了!」

    有風從河上吹拂而過,捲起殘雪與紅梅,讓溫縣上空的厚厚雲層裂開了一個縫隙,有陽光灑下,彷彿是趙鞅在開懷大笑……

    ……

    趙無恤拍板定下了國號的同時,溫縣的廳堂內,他的一眾家臣也在各抒己見,商量爵位問題。

    隨著趙氏列為諸侯板上釘釘,家臣們也將水漲船高,加官進爵,所以他們都十分歡喜,趙氏內部反對的聲音是微弱的。

    不過就算在支持者裡,也分歧巨大,光是爵位問題,他們已經吵了好幾天了,主要是在爭論趙國究竟當為公還是該為侯。

    「天下諸侯五等爵,公、侯、伯、子、男,公最貴,主君當為公!」這是勸趙無恤做諸侯的急先鋒石乞在說話,這次事件他可以說居功至偉,先是主導銅鞮宮變,殺了晉國太子,嚇得晉侯午自盡,讓晉國公室衰弱到極點,隨即又去朝歌偽造祥瑞,掘出兩個鼎作為趙氏應該和秦一起列為住後的證據,現如今,他又力主趙氏應該稱公。

    子夏以及熟悉禮制的孔門弟子宰予等則對這個不懂規矩的楚國蠻子嗤之以鼻:「天子三公稱公,王者之後稱公,其餘大國稱侯,畿內屬邦稱伯,蠻夷之君稱子,小國采、衛之君稱男,一切都有定數,豈可亂來?」

    按照周禮,公是尊稱,非至貴者不能加也。當年宗周的核心區域在鎬、洛之間,是為王畿,畿內土地封給同姓親貴,這些人同時也仕王為卿士,於是便能稱公——比方說周公、召公、畢公、虢公、虞公等。還有就是繼前朝王者之後的「二王三恪」,最有名的是殷裔宋公,此外還有夏裔杞公(姒姓),前者的爵號一直延續至今,後者則因為用夷禮被削除。

    當然,更多諸侯則被封於畿外的遙遠疆土,起「屏蔽王室」的作用,這些諸侯因為多為軍事封建,如同天子斥候,所以被稱為「侯」,但當其死後也可追稱為「公」,以示優容。所以春秋時代的諸侯,不管國家大小、爵位高低,死後往往全都稱公,比方說齊桓公、晉文公、魯桓公等。

    公侯的爵號最高,其下才是伯。與霸主的稱號「伯長」不同,是畿內封邦的一種,西周時封過曹、吳、鄭等為伯,後來吳國曹國鄭國都遷往王畿之外,但依然延續伯的名號。秦也算是一個畿內封伯,不過隨著王室東遷,才逐漸發展成西土大國,此外東周還有原伯、毛伯等畿內伯,伯比公侯要低級。

    至於子國,一般用於與諸夏有區別的蠻夷之國,楚子,邾子,莒子等,男國十分少見,僅有許國、宿國等寥寥幾個,現在都已消亡殆盡……

    在子夏和孔門弟子們看來,趙氏要想真正列為諸侯,不應該像蠻夷一樣想要什麼封號就伸手索要,而是應該按照一定規矩,否則就跟鄉下來的暴發戶似的,惹人嗤笑。

    趙無恤思慮再三,最終接納了子夏等人的意見。

    「趙國當為侯國,侯衛北疆,雄鎮雍冀,為王室屏蔽戎狄之侵!」

    不過當其夫人樂靈子問起時,趙無恤才吐露了實情:

    「趙公沒有趙侯順口,再說了……」

    他不以為然地一笑:「不管公還是侯,都是暫時的爵號而已,何必太過在意?」

    比起這些名號,趙無恤真正在意的,還是晉國另一位卿士對他列為諸侯的態度,是拒不臣服,讓趙無恤落了面子,惹來征伐,還是乖乖俯首,換取更多好處,韓氏的生死存亡,都在韓虎一念之間!
Babcorn 發表於 2016-12-5 16:39
第1035章 大開明堂受朝賀(上)

     「趙氏已公然篡奪晉國疆土,欲為諸侯,我韓氏乃公族小宗,亦是晉國最後的卿,是向趙稱臣,還是舉兵反抗?二三子怎麼看?」

    河外虢城,韓氏的新大本營,一場氣氛沉重的公議正在進行,韓虎一身常服,掃視堂下眾家臣、小宗,卻無一人出聲,大家都垂首看著下面,似乎是今天菱形花紋的地毯比往日更美。

    最後還是他的堂弟韓斌輕咳一聲道:「主君,韓氏雖有兩軍之眾,但這天寒地凍,集結不易。何況函谷桃林扼守要道,有趙氏五千守卒虎視眈眈,與虢城一河相隔的河東,也有數千人駐守魏地。如今國內公族盡滅,晉國的忠臣絕跡,國外秦鄭咸服,天子也順從了趙氏的慾望,韓氏若起兵,實在是孤掌難鳴啊……」

    「然,何況州、野王、上黨、平陽的一些民眾還在趙氏手中,本來說好明年轉交給韓氏的,現在若韓氏與趙氏翻臉,那些百姓就永遠無法復歸韓氏了……」

    眾人連連附和,總之就是一句話,以一韓而敵大趙,恐不如。

    韓虎嘆了口氣,揮了揮手讓眾人退下,他自己步入堂後,韓虎的第一謀臣段規已經在裡面傾聽多時了。

    趙氏將韓氏打發到河外一事,段規背了大鍋,事後主動卸下了家老一職,只跟在韓虎身邊做參贊,不過韓虎知道段規委屈,凡事依然會與他商量。

    現在韓虎陰著臉進來對段規說道:「先生所料無差,眾臣果然都反對與趙氏為敵。」

    這是顯而易見的,趙韓力量差距太大,雖然韓虎心裡嚥不下這口氣,也不想對趙無恤稱臣,但卻無可奈何。

    「其實想想趙氏的條件,也不算太差,趙無恤承諾,只要韓氏能願意做趙國之臣,將作為趙國唯一的上卿,繼續享有世卿世祿的殊榮,並且永鎮三川之地,可以駕車進入鄴宮,朝堂上不必下拜。除此之外,趙氏世世代代都會與韓氏聯姻,主君之女,便是下一代趙君的夫人……」

    「哪怕是無上殊榮,也依舊是要向他稱臣。」韓虎十分煩躁,彼時在新絳泮宮裡初見時,趙無恤只是區區一個庶子,遠不如他,現如今卻將列為諸侯,一飛衝天了……

    一家之主和一國之君,絕對是兩個完全不同的級別。

    「趙無恤不是還給了主君一封密信麼,不知裡面又提了什麼條件……」

    沒錯,除此之外,趙無恤還有一個條件,只對韓虎吐訴的建議。

    也正是因為這個約定,韓虎才能稍微平息自己的嫉妒和不甘,認真考慮臣服於趙這件事。

    「趙無恤承諾,假以時日,他也會給韓氏賺取一個諸侯之位……」韓虎眼中閃爍著異樣的火苗,但隨即熄滅。

    「可終究不是現在……」

    段規勸誡道:「如今正是趙無恤逞志於成周,凌暴諸侯之時,天下嫉恨他的人何其多也,主君何不繼續順應趙無恤的慾望,為韓氏贏得休養壯大的機會。往後若趙無恤能信守承諾,讓韓氏也列為諸侯,則再好不過,若他再次背信棄義,韓兵處於其胸腹之間,絕不會善罷甘休,到時候臣等哪怕赴湯蹈火,也要為主君贏回該得的東西!」

    「不錯,大抵能下人者,方能上人;能忍人者,斯能勝人。當年韓獻子不也曾做過趙盾義子,將他當做主君一般侍奉麼……」韓虎一抬頭,下定了決心:「我會派人去鄴城,向趙侯朝賀,表明韓氏臣服之意!」

    ……

    「今年天氣異樣,連楚地也比往年冷了幾分,孔子還好麼?」

    王孫圉挪動了一下棋盤上的棋子,抬眼看著對面的顏回。

    粗布葛巾,有些發舊的羊皮襖子,雖然楚國葉公提供了孔子師徒一行食宿,但顏回依舊簡樸異常。

    在離開魯國十年後,孔門算是在這宛葉紮了根,結束了顛沛流離的生活後,設壇講學也重新做了起來,不少陳、蔡、楚、周、鄭的子弟聞名而來,其中以陳國人子張最為有才幹。

    不過孔子畢竟年紀大了,很多事情都讓弟子代勞。作為孔子最得意的門生,顏回不單承擔了很多課程,還要在孔丘不方面會客的時候出來接待,此子雖然出身貧寒,卻讓人感覺他才是真正的貴族,禮儀談吐得當,讓人如沐春風。

    他感謝了王孫圉的關切,說道:「夫子一向堅韌,何況魯國泰山山麓的雪,只怕比宛葉的雨要冷上幾分,微感小恙,並無大礙。」

    「我說的可不止是天氣……」王孫圉又挪動了一下棋子,笑道:「不知貴師徒是否得知最近從成周傳出的大新聞?」

    顏回眼神微動:「莫非是鄭魯衛三君朝周,趙氏欲為諸侯一事?」

    「正是。」王孫圉說道:「前幾日,天子終於下詔,詔曰,『予一人聞,先王並建明德,胙之以土,分之以民,崇其寵章,備其禮物,所以藩韂王室,左右厥世也。今趙氏有大功於周,不可不予嘉獎,以慰濟濟多士之心,使單公持節入鄴,明歲春元月一日策為諸侯……』」

    作為楚國令尹子西千挑萬選的聘問行人,王孫圉記憶非凡,能將那複雜綿長的詔書一字不差背出來。

    他說道:「趙國的建立,趙卿列為諸侯已是確鑿無疑的事情,不知孔子對此作何評價?」

    一時間,顏回緘默不言。

    對孔子而言,沒有什麼比眼睜睜地看著所支持嚮往的周禮秩序被一次又一次侵犯打碎,踐踏在地更難受的了。幾年前,夫子聽說趙無恤讓自己的堂弟取代衛卿、邾卿,將兩國變成了傀儡,當時直接就氣得吃不下飯,又聽說公西赤、宰予等人還在為趙氏搖旗吶喊,更是痛斥:「非吾徒也,小子鳴鼓而攻之可也!」

    所以這一次趙無恤欲為諸侯,弟子們都很擔心夫子會氣壞身體,然而令他們詫異的是,夫子只是愣了愣,停了筷箸,默默地回到寢室,繼續寫他的《春秋》,從始至終沒有斥罵一言。

    弟子們紛紛議論,說夫子是不是到了耳順之年後,沒有在魯國時候的嫉惡如仇了。

    但顏回卻能看出來,夫子很傷心,傷心得生病了,至今臥床不起……

    對於趙無恤,孔子已經很久沒有加以評價了,他真的是看走了眼,這位出身尊貴的高婿,如今竟成了這世間周禮秩序最大的破壞者,或亡卿大夫之家,或顛覆諸侯社稷,在很久之前,趙氏內的官制、禮樂便已面目全非,迥異於其他諸侯。

    雕漆開,原憲等人議論紛紛,認為趙氏在做大不違之事,罪該萬死,他們相信一定會有諸侯站出來反對,舉兵討伐趙無恤,然後天下群起響應的……

    然而什麼都沒發生。

    趙氏之勢已成,當世之人,無人能阻止趙無恤這亂臣賊子竊國為諸侯,他們師徒曾寄予厚望的明君楚昭王已死,如今掌權的的令尹和司馬甚至要派王孫圉去鄴城朝賀。

    孔門內部一時間彷彿像是天要塌下來一般,也只有子路默默地練劍,顏回則在送走王孫圉後樂觀地想:一旦趙正式列為諸侯,那將是一個全新的國度吧?

    子貢在寫給顏回的信中,曾經暢想過未來「趙國」的模樣:君明臣賢,國富兵強,人民安康,既尊禮樂又重法度,既維持傳統又有層出不窮的新事物誕生,老有所養,少有所教,維持天下秩序,使得四夷臣服……

    但顏回不相信小康之世會這麼輕易地建立起來,繁華背後,總有罪惡,鼎盛的背後,也有數不清的隱患。

    但他還是心存期待,和遵循周禮作為一生信念的夫子不同,顏回的思想,更加開明清澈一些,他從不固持自己的異義,能採納他人的意見,無論什麼話聽來都不違於心、不逆於耳。

    少不得孔子也曾說他:「年三十便已耳順……」

    顏回一笑而過,他能感受到,這十幾年裡的變化,比殷周之變還要劇烈,其精彩程度,兩隻眼睛都看不過來。現在只希望夫子能早日放下心結,以隨心所欲卻不踰矩的心態,重新審視這個亙古未有之大變局!

    ……

    另一邊,王孫圉拜訪完孔門後,回到了葉縣的館舍,他的車隊已經準備妥當,隨時可以出發。

    這次出使北方,本來是想與趙氏正式接觸,緩和因為楚昭王伐陸渾而導致的趙楚矛盾。結果王孫圉剛到宛地,卻驚聞鄭、魯、衛三諸侯朝周,並請求天子策趙氏為諸侯……

    一時間,天下都為趙無恤的大手筆而震驚,楚國人也不例外,王孫圉只能停下,等待國內商量好對策。

    王孫圉不知道,就在他離開郢都的時候,正好另一位流落在外的楚國王孫逃了回來,子西欣然接納了他,王孫勝也投桃報李,把趙氏的虛實盡數告知楚人。

    於是令尹子西和司馬子期得出了這樣的結論:「趙氏若為諸侯,其勢更勝於文公、悼公時的晉國,故不可不與趙交好。何況,楚國最大的外患是吳國,如今趙吳在宋國交惡,若能讓趙吳相攻,實乃楚國大利!」

    於是王孫圉被升了官職,一口氣提到了上大夫,身份也從簡單的行人變成了朝賀使者。

    使團離開館舍後到了葉縣的北門處,葉公子高在城門邊為王孫圉送行。

    葉公沈諸梁一身常服,親自過來為王孫圉執轡,王孫連稱不敢,葉公則道:」子交手兮北行,送大夫兮南浦……這是當年弭兵之會前,先王送令尹子木出國時對他說的話,今日子牧北上聘問趙氏,其意義不亞於宋之盟啊……「

    王孫圉感受到了身上的責任之重,承諾必將不辱使命,讓楚國與新興的」趙國「順利接洽交好。

    「還有一事。」

    葉公再度拉住了王孫圉的手,輕聲對他說道:「之前沒來得及告知子牧,此次楚國使團北上,可否在車隊裡夾帶幾輛從車?」

    「啊?」

    一般而言,出使外國也是貴族們做生意的好機會,因為使團是不必納稅的,就算夾帶嚴禁出口的東西,也不會有人檢查。所以每逢楚國出使晉國,總有一些貴戚之家派人帶著楚國特產加入車隊,不過以葉公的身份和地位,管控方城以北的邊防和關隘,想要走私點貨物還不是易如反掌,何必求到他這裡來?此事必有蹊蹺!

    王孫圉有些困惑,順著葉公的手看去,卻見城門邊上,數輛風塵僕僕的馬車已等候多時,但是沒有打表明身份的旗幟,一位穿戴楚地衣冠的俊朗大夫踱步過來,朝他們行禮:

    「越大夫范蠡,代寡君問候葉公、王孫,楚越乃姻親盟邦,蠡也早就耳聞王孫的博古通今,若能與王孫偕行北上,消解旅途苦悶,蠡感激不盡!」

    范蠡身後安車為輕風拂動,掀起了車簾一角,隔著帷幕,隱約能看到一窈窕女子,捧心靜坐……
Babcorn 發表於 2016-12-5 16:39
第1036章 大開明堂受朝賀(中)

     十二月初,秦國渭南。

    公子刺從睡夢中被一陣搖晃喚醒,但他沒有睜開雙眼,只是懶懶地應了一聲,翻過身還想繼續睡。

    外面早已是千里冰封萬里雪飄,唯獨渭南行宮裡還溫暖如初,他以為今天和往常一樣,可以賴到天色大亮,而母親也會憐惜地讓他繼續縮在被窩裡,縱然生氣,只需要一個鬼臉,母親便能再度綻放微笑。

    然而今天不太一樣。

    「刺,刺,快些起來,該上路了……」耳邊再度傳來母親略顯急促的聲音,公子刺強撐著抬起眼皮,在朦朧的燈光中,看到了母親被淚水打濕的臉龐,又觸到了她因為害怕而變得冰冷的手。

    「母親……」溫潤的小手摸著母親的面龐,公子刺有些不知所措,他以為是自己讓母親傷心了。

    趙秦和約已經簽訂小半年了,其中一條是要遣送質子入趙,從入冬開始,夫人便帶著秦伯的獨子公子刺來渭南居住,等待最佳時機。

    公子刺以為自己惹母親生氣了,便不敢再撒嬌,點點頭,乖順地由傅姆們伺候穿衣。母親則親自為他紮了個總角的發鬟,戴上金手鐲,在裳上繫上一塊小玉環,隨即擦乾眼淚,牽著他的手,一塊走出房間。

    外面依然被夜色瀰漫,冷得人不想下腳,庭院裡影影綽綽地站著許多人,想來已等候多時了。

    「夫人,公子……」當為首的人迎過來後,公子刺認出來了,他好像是父親朝堂上那個顫顫巍巍的白鬍子老頭,公子刺喜歡喚他「白頭翁」,母親則拍了他一下,讓他叫「大庶長」。

    「大庶長。」公子刺很聽母親的話,他乖乖行禮,大庶長子蒲頓時露出了慈祥而疲憊的笑:「辛苦公子了,吾等這便上路吧。」

    一駕四匹馬拉著的安車已經在等待他們,因為秦國交付了大量馬匹作為戰爭賠償的緣故,一時間,國內甚至連公子出行都湊不齊四匹顏色一致的馬。

    對此大庶長解釋道:「岐山和隴山腳下的小馬駒需要時間長大,公子入趙可以為吾等贏得時間。」

    「誰又能給他時間,刺他才七歲……」秦伯夫人又哭了,梨花帶雨,公子刺懵懵懂懂地伸出手去擦拭母親的淚,卻被她反抱在懷裡大哭起來,大庶長只好嘆口氣,不再說話。

    馬車的終點是渭水河畔的小碼頭,碼頭裡停泊著一艘式樣古樸的大船,船長十丈寬約五丈甲板之上共有兩層。這艘船本來是秦國在渭水最大的戰船,戰後也作為賠償給了趙氏,如今是趙氏渭水舟師的旗艦。

    見一行人過來,站在船下呵氣的趙氏官吏連忙過來寒暄,為首的中年大夫是馮翊郡守闞止,他的隨從是趙無恤的新寵劉德。

    公子刺有一點怕生,躲在母親背後看著大庶長與他們交談,他能看出大庶長的笑容有些生硬,等談完了,大庶長轉過身朝他招了招手。

    「公子,請過來。」

    公子刺抬起頭,詢問地看了母親一眼,他母親的淚又湧出來了,但還是朝他點點頭,仍由他過去,與那兩個趙氏的大夫見了面,他們對他恭恭敬敬,一路開導,帶著他走到船隻樓梯下。

    「請秦國公子登船。」

    到這時,公子刺才覺得不對勁,他拚命回過頭,看向母親的方向,奮力張開雙臂,呼喊母親。

    秦伯夫人忍不住了,撲過來將公子刺抱住,淚水滴在他稚嫩的小肩膀上。

    「夫人……」舐犢情深,此乃人之常情,過了良久,等母子二人都止住了淚,大庶長等人過來想要勸誡。

    不等他說話,秦伯夫人已經咬了咬牙,狠狠心將公子刺交到傅姆手中。

    「刺,離了母親,也要傅姆的話。」

    公子刺縱然不斷哭喊打鬧,但無濟於事,他最後還是被帶到船上,趙氏已與秦國平分渭水,踏上這條船,他就算得上離開了秦的國土。

    被抱著站在船邊,隨著船速越來越急,大庶長、母親都越來越遠。突然之間秦伯夫人撩起裙裳跑了起來,追到他們所在的區域,途中幾度差點摔倒在雪地裡,都倔強地起來,高高舉起手,將懷中那鑲金的手爐塞給船上的人。

    「此去鄴城路途遙遠,休要讓他受涼!」她幾乎是在用嘶聲力竭的聲音呼喊。

    但公子刺卻想起了這些天母親一直在耳邊輕聲囑咐他的話:「刺,你以後不再是秦刺,而是趙刺了,可哪怕你去到鄴城,也休要忘了母親,休要忘了秦才是汝的母國!」

    公子刺早就哭幹了眼淚,只能抱著還帶有母親餘溫的手爐,茫然地被大船帶著向東駛去,心裡是他這年紀還不能理解的撕心裂肺。而他對這趟旅途的記憶,也始於渭水之畔,母親站在雪地之中,淚光盈盈柔腸寸斷的送別景象……

    ……

    「渭水到風陵渡一線尚能行船,等下了船,還要走上大半個月。途中有趙軍護送,還配備了精通小兒科的靈鵲醫者,公子的安全沒什麼問題。明年元月一日前,應當能順利抵達鄴城。」

    秦伯夫人沒有理會子蒲的寬慰,冷哼一聲拂袖而去,這個驕傲的秦地女子剛剛送走了自己七歲大的骨肉,為秦國做出了巨大的犧牲,但也對子蒲充滿憤怒,回去以後少不了要在秦伯面前好好數落數落他。

    「唉,是老朽無能,以至於要用秦國的未來君主去向趙氏換取和平。」

    送走公子刺後,秦國大庶長子蒲又看了看對岸,這幾個月來他不知眺望了多少遍。那片涇渭之間的肥美土地啊,從古至今都是雍州的一部分,如今卻被趙氏割走,變成了他們的郡縣,雖然號稱只佔據十年以觀後效,可子蒲心裡卻沒底。

    十年,他都不知道自己的壽命是否還能再有十年,有些事情,縱使現在辦不到,也必須做好準備,不能坐以待斃!

    按照和約,秦國在渭南地區的駐軍不得超過萬人,所以防禦極其鬆散,但當子蒲的車駛離城邑和主幹道,進入藍田後,卻別有一番天地。

    古稱上等美玉為「球」,次玉為「藍」,這裡因盛產次玉,故名藍田。藍田地處秦嶺北麓,地形複雜,山林密佈,在上洛被韓氏控制後,這裡儼然成了秦國的東南大門。灞水從這裡潺潺流過,現在已接近冰封,水邊的林子裡,有一個隱秘的營地……

    子蒲的到來打破了這裡的靜謐,守備森嚴的秦國兵卒向他行禮,等子蒲深入到裡面後,更是看到一大群士兵在堅持訓練。

    士兵披著厚厚的皮甲,在雪地裡繞著圈跑步,每人負重數十斤,而一位獨眼的將吏正在呵斥催促他們加快步伐。

    聽到背後沙沙腳步,那將吏回過頭,竟是戰爭裡不知所蹤的魏氏黨羽呂行!在攻破魏邑後,趙氏未能找到他,原來是跑到了郊野上躲藏,最後輾轉來到了秦國,他的右眼已經廢了,蒙著黑布,雖然是死目,裡面卻閃爍著名為仇恨的光芒。

    呂行見子蒲來了,並未讓士卒們停止,他自己也僅是朝來者微微行禮:「大庶長。」

    子蒲點了點頭,又看了看場中光景,問道:「這就是趙武卒訓練之法?」

    「然,本來還要訓練弩技,但雪天容易傷弩。」

    原來,自從六月份戰敗之後,這位秦國大庶長痛定思痛,做的第一項決定,就是秦國從上到下,都要效仿趙氏進行改革,如聚小邑為縣,全國共得二十一個縣,藍田便是其中之一。

    此外,還要推行法制,開阡陌,分大宗族為小家小戶,民間有父子繼續同居一室者,要加以重罰!開始修訂《秦律》,效仿趙氏建立法制,軍中推行軍功授田,但凡那些讓趙氏強大的東西,秦國都要虛心學習,但凡是那些拖累秦國戰敗的,都需要革除。

    軍事改革也勢在必行,子蒲的思路是開始全面改戰車為騎兵,同時步卒也不能拉下,他之所以收留呂行,是因為魏氏曾效仿趙氏建軍,在河西之戰裡讓秦人吃了不少苦頭,若秦人也能掌握那種戰法的話,也許就不會被趙氏打得那麼淒慘了……

    「魏氏已亡,秦國與汝皆以趙氏為仇讎,助我以趙氏之法練出一支精銳之士!魏氏便有復仇的機會!」

    子蒲知道,他的一些列急促改革,已經觸犯了大批秦國貴族,甚至連秦伯也對他極為不滿,但他並不在乎。

    他完全可以在戰敗的恥辱中卸任下台,在羞愧中度過餘生。

    可卻選擇了完全不同的道路,那就是燃燒自己的餘生殘軀,讓秦國獲得涅槃重生的機會!

    驕傲的秦人,絕不會心甘情願地給趙為奴為婢!
Babcorn 發表於 2016-12-5 16:39
第1037章 大開明堂受朝賀(下)

     趙氏的大船「渭陽」號在渭水上走了整整一天。

    這艘中翼在過去幾個月裡已經被改造了一番,底艙是船工的居所,一層住的是侍衛武士,二層才是幾位主官的住所,秦國公子的寢室被夾在中間,外面十二個時辰都有侍衛看護。

    外面天氣寒冷,加上公子刺有點怕生,進了船艙就不再出來,只是隱隱能聽到嚶嚶的哭泣,慢慢聲音變弱,化作輕輕的鼾聲。

    兩位趙氏官長也在背著手觀望兩岸景色,同時也在談論這位質子。

    「昔日貴公子,明日階下囚,這秦國公子小小年紀便要受這羈旅之苦,子軻,你也是秦人,你怎麼看?」闞止身居高位,言語裡多了幾份自信的傲然。

    年輕的劉德連忙說道:「小人乃趙國馮翊郡人,不是秦人。」

    闞止見他嚇成這樣,大笑道:「要等明年元月一日,趙國才算正式建立,你初入趙氏,可能無法理會吾等的心情。從君上在魯國建立基業,到現如今威服中原,列為諸侯,十多年來的辛苦籌劃,總算是有了回報。」

    他又遺憾地嘆息道:「可惜我要鎮守馮翊郡,無法親自去觀摩此等盛況。」

    「君上一定不會忘了郡守的功績。」劉德雖然才加入趙氏幕僚不到半年,卻因為他嘴甜懂事,又十分瞭解秦國事務,遂被趙無恤看重,經常使喚他跑腿,若不出意外的話,未來恐會是趙侯身邊的新紅人。

    但現在的話,他只是一個跑腿小廝,許多高層的事情都不得知曉,此刻既然提及,便試探地問闞止道:「小子聽聞,君上正式建國後,將更易制度,不知未來趙國的六卿會是哪些人?」

    「六卿雖然尚在,可與晉國六卿完全不同了。」闞止啞然失笑,「趙國只會有一個掛名的上卿,那就是永鎮三川的韓子寅,但他又不會擔任任何中樞實職。國內軍政,將由五位亞卿承擔,分別是相邦、大理、大司馬、計相、宗正,自此以後,政、軍、財、法將分離開來。」

    闞止雖然對位列百官之首的卿一級別十分眼熱,但他也知道,以自己的年紀和資歷,是暫時無法企及的。趙國相邦自然是老臣董安於,也有人猜測,等董子告老後,在魯國掌權的張孟談會被調回來接任。大司馬則是郵無正,但兵權實際上控制在趙君手中。管理財政的計相不必說,計然是也。法律專家鄧析任大理,可見趙侯對律法重視到了何種程度,至於宗正,趙氏家族裡最年長的史趙將擔任此職,不過這也是最沒有實權的一個。

    至於闞止等稍年輕一些的,頂多能做一郡之長,按照「宰輔必發於州部」的原則,想要再往中央爬,先在地方上做出一番成績來罷!

    不過闞止並沒有喪失信心,因為他相信自己的能力,且趙國六卿除了韓氏外,都不再是世卿世祿,而是隨時可以替換。

    何況趙無恤也在醞釀更多的改革,比如改易爵位,比如在策侯建元後,給諸多功臣的封賞,這其中自然少不了闞止。

    受到劉德的吹捧,闞止心裡舒服了一些,拍了拍他,勉勵道:「趙氏為官不論出身,唯才是依,子軻也要多努力……」

    劉德唯唯諾諾,不知不覺,百里山河轉瞬而過,天色近晚,「渭陽」號也駛入了風陵渡口,按照行政劃分,這裡已經屬於河東郡的範圍,趙律規定,郡縣長官無故不得越境溝通,闞止也就送到這裡,讓劉德和百餘趙卒繼續護送秦國公子入鄴……

    遠看一行人在河東地方官迎接下遠去,船上的闞止又嘆了口氣。

    「屆時鄴城一定是明堂大開,君上高坐君榻,享受諸侯朝賀,只可惜,我看不到這一幕……」

    ……

    人生第一次長途旅行的秦國公子刺暈船了,在傅姆懷裡吐得七葷八素,好不容易大船靠岸,本以為可以歇一口氣,誰料旅途才剛剛開始。

    好在河東官吏考慮周到,給秦國質子配置了一輛四輪大車,白色羽絨做成的轎簾,裡面還燒著暖爐,鵝毛填充的絲質枕頭墊著公子刺的臉蛋,毛皮鑲嵌的壁牆在頭上匯成拱頂,瑟瑟的寒風中車內卻溫暖宜人。但不管整修得多麼平整,路面總會有顛簸,虧得四輪車子十分穩健,只是輕輕搖晃著,令人安慰的晃動讓公子刺感覺自己彷彿還呆在母親臂彎裡。

    一隊騾子跟在他們後面,馱著秦國獻上的禮物和河東官吏認為足夠養活秦國質子的食物。比起秦國那不太講究的宮廷食譜,趙氏的各種面制甜食顯然更合公子刺的胃口,不考慮外面的天氣的話,一切都還算不錯。

    沿途下車小解時,公子刺只感覺寒風幾乎要凍掉自己的小雞,抬頭望去,整個河東平原一片白雪皚皚。不過他們運氣不錯,在翻越太行山時,天氣開始轉晴,雖然積雪給車子前進造成了很大困擾,好在沿途每隔二十里便有一處亭驛,裹得嚴嚴實實的亭長和亭卒們帶著一群衣衫襤褸的氓隸過來幫忙推車搭橋,在無數雙手的推攮下,車隊得以繼續前行。

    不過公子刺忘不了那些在寒風中凍得滿臉發紅的氓隸,他們神情苦悶,頭髮長期沒有清洗都板結了,在這大冬天裡依然散發著一股哄臭。最讓他驚懼的是,有一次竟有人乘隙靠近,跪在他面前陶陶大哭,聲稱自己是秦國兵卒,希望秦國公子能把自己帶走,帶回家去……

    那個人很快就被趙氏的亭卒拖了下去,趙氏官吏過來出言安慰,這場驚嚇也並未延緩他們的速度。

    公子刺不知道的是,他們所走的這條釜口道,過去車不併軌,馬步並鞍。多虧了戰敗後數萬秦、鄭俘虜沒日沒夜的勞作,才拓寬成現在的模樣,因為勞作強度太大,幾乎每前進百步,都有一個俘虜喪命。這條連接鄴城與河東,跨越太行山的道路因為是橫向的,故被稱為」橫道「,據說趙無恤還有意再修一條從河內一直延伸到柏人「直道」。

    十二月下旬,換了一輛雙輪車後,他們終於翻越了層巒疊嶂的太行山,進入河北平原。

    鄴城,已然在望了。

    ……

    公子刺是在雍都出生、長大的,在他眼裡,雍就是世界上最大的城市。

    直到車隊抵達鄴城郊外,掀開車簾,他看到眼前是一片繁榮的景象。

    結冰的漳水河畔,農田被皚皚白雪覆蓋,阡陌整齊劃一,一個又一個裡閭相連,一直延伸到天邊,人口的密集遠勝岐陽。筆直的大道在此交匯,被灑了一層黑色的炭渣防滑,道路上車來車往,繁榮的市場點綴其間,哪怕昨夜剛剛降下大雪,也無法冷卻商賈們的熱情。

    「人口近十萬,富麗甲天下……公子,歡迎來到鄴城。」曾經的秦國人劉德已經完全把自己當成了趙的一員,驕傲地給公子刺介紹鄴城,冀州最璀璨的明珠,未來趙國的都城。

    「若是在晴天入城,會比現在更多幾分熱鬧與喧囂。」一邊說著,劉德一邊和從鄴城出來迎接的鴻臚寺官員接洽,他本人便是在鴻臚寺任職的,這是專門負責外交事務的官署,相當於昔日的行人署。

    今天是十二月二十八,秦國質子正好趕在明年元月一日的策命典禮前抵達,讓鴻臚寺的主管公西赤鬆了一口氣,這些天總有外國使節絡繹不絕地趕來,可把他們忙活壞了。

    前來朝賀聘問的外賓,一律都要接到內郭的館舍好好保護起來,所以一行人開始橫穿鄴城,朝內城走去。

    所謂「大都無防」,其中很大一個原因是城市太大,並且時刻都在擴張,城牆很難圍起來,鄴城這種新興城市更是如此,今年修了城牆,明年城牆外又會增加許多街巷,對防禦不利,於是索性把防禦交給都城周邊的附屬要塞,只在內城修牆。

    當穿過車水馬龍的鄴城大道,遠遠看到白雪中屹立的赤黃色城牆時,所有初到鄴地的秦人都張大了嘴。

    這是他們從未見識過的雄偉城池,高達五丈的高牆又用磚包了幾層,不但使城牆更加堅固,比起夯土牆也美觀了不少,何況魯班的設計也考慮到了外觀的美感,此刻陽光一照,整個城池彷彿是金色的……

    趙國的新城已經不考慮是否踰越了諸侯規格了,趙無恤一改剛搬到此處時的簡樸,對魯班的要求便是:要把鄴城建成獨一無二的雄城,冀州的中心,天下的中心!

    「金城千里,天府之國。」來自秦川的劉德不由生嘆,這是對鄴城,對河北最恰當的評價,此處真是霸業肇興之地。

    公子刺也坐在車簾邊抬頭仰望,仰之彌高,連脖子都酸了。這就是他未來十年甚至二十年要生活的城市麼?

    也不知這面城牆後,會是怎樣的光景,又能帶給他怎樣的震撼?

    孩童總是對新事物充滿好奇的,在旅途的消磨下,離開故鄉,離開母親的悲傷已經略為淡去,他那顆小小的心臟,已經不知不覺充滿了期待。

    還不等他們從緩緩開啟的城門洞下通過,公子刺便聽到頭頂傳來一陣少女的吆喝。

    「喂!」

    他再抬頭,卻看到一群人高馬大的趙軍侍衛滿臉慌張,被他們護在中間的,是一位紮著發鬟,紫衣金飾的貴族少女,她正努力踮著腳,試圖爬上比她還高的城垛。

    公子刺何曾見過這等人物,不由驚呆了,卻見那少女也不用旁人幫助,自己跳上了城垛。

    她叉著腰,居高臨下,雖然才十歲不到,卻像極了一位睥睨眾生的女將軍,伸手指著城下的公子刺道:「我聽兄長說,從秦國來了個質子,喚作趙刺,便是你了?」
Babcorn 發表於 2016-12-5 16:39
第1038章 長樂未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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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趙氏遷入鄴城時沒有大興土木,直到今年列為諸侯的大局已定,才開始加緊修築宮殿,因為趙氏的臣子們都認為宮室」非壯麗無以重威」,縱然財政困難,也必須把君上的寢宮和朝堂給補上。

    於是魯班親自規劃了兩座宮殿,分別名為「長樂宮」和「未央宮」,取自當時「千秋萬歲,長樂未央」的吉祥話語。其中未央是朝會用的大殿堂,重在威儀。長樂是寢宮,更為生活化一些,亭台樓榭,山水滄池,布列其中,其規模雖然比起虒祁、銅鞮略為不如,但式樣的新穎和舒適卻更勝幾分。

    長樂宮中也有讓趙無恤辦公的偏殿,名為「日居」,取自《邶風.日居》,「日居月諸,照臨下土」,總之任何一座宮殿的名字,都擁有其獨特的含義,顯得古風十足。

    十二月二十八這天,日居殿內,趙無恤坐於君榻上,雖然正式的典禮在夏曆元月一日才舉行,但他已經開始稱孤道寡,冠冕衣服也換上了諸侯的式樣。不過他現在卻沒有諸侯該有的高高在上、深不可測,而是像一個尋常家庭的父兄般,對一個立在殿內的小女孩訓斥道:

    「胡鬧,簡直是胡鬧!城牆高十丈,若是腳下打滑失足落下,你現在已是粉身碎骨了!」

    女孩十歲左右,發鬟被風吹得有些凌亂,白狐裘內是紫衣金飾,此刻正撅著嘴背著手站在趙侯面前。

    一般女孩這時候會哭哭鼻子,鑽到父兄懷裡撒撒嬌,然而趙佳卻還有些不服氣,倔強地說道:「我身輕如燕,絕不會失足,此事本來就沒什麼大不了,都是那些羽林侍衛告狀……」

    「休要怨別人,你可知道,我雖不責打你,但侍衛卻是要連帶受罰的,你每一次犯錯,侍衛便要被鞭打幾下,日積月累,跟在你身邊保護的誰不是一身傷痕?」

    趙佳這下知道自己不佔理,她臉皮厚,又仗著兄長寵愛,自己受罰無所謂,身邊人受責備卻會很傷心,頓時垂首認錯道:「佳錯了,還望兄長不要責罰侍衛們。」

    「在你真心認錯改過之前,身邊人的受罰便不會停止。」趙無恤嘆了口氣,十分無奈,也有些欣慰,其實只要本心不壞,年幼調皮也沒什麼大不了的。

    在國內大夫貴族面前,趙無恤是對他們生死予取予奪的可怕君主;對國外諸侯而言,他是貪得無厭的霸道強鄰;對他的兒子們而言,他是令人畏懼的父親。可唯獨對這個調皮的小妹,趙無恤偏偏就無計可施。

    許多次在她惹禍調皮的時候,無恤都氣得想要舉起竹棍,扒下她裙裳狠狠打一頓屁股讓她知道教訓。可每每舉起手來,看著她那雙頗似父親趙鞅的倔強目光,心卻又軟了下來,怒火煙消雲散,最後只是將高高舉起的手在她頭頂輕輕拍了幾下。

    長兄如父,鄴城趙宮內的人都知道,趙侯疼愛這個小妹更勝他的子女幾分。

    於是也滋生了她的嬌慣和放肆,漸漸癒演愈烈,四處飛鷹走犬,在宮室裡盪鞦韆已是常事,如今更是跑到城牆上撒歡……

    這種危及她生命安全的事情,趙無恤就不能容忍了。

    「佳這不是想見遠房堂弟心切麼……「見兄長真動了怒,趙佳便換上帶著酒窩的笑,開始坐到趙無恤懷裡,攬著他的脖子撒嬌。

    看著小妹臉上的酒窩,趙侯的怒氣消散了,直到這時,他才正眼看了看一同被領進來的秦國質子,恢復了威儀的聲音問道:「汝便是秦國公子刺?」

    「小子正是……趙刺。」公子刺才七歲半,眼前趙無恤與趙佳兄妹情深的場景,讓他又想起了母親的懷抱,鼻子一酸差點哭了出來。好在這一個月的羈旅成長了許多,勉強忍住淚花,努力按照雍城大鄭宮裡的規矩給趙無恤行禮。

    在秦國見過他的鴻臚寺也在趙侯耳邊證實,這的確是秦伯的嫡長子,對此趙無恤很滿意,雖然還不能放心,但這是秦國屈服的標誌。

    「按照渭水之約,我……寡人與秦伯以兄弟相稱,你應該是孤的子侄輩才對。」

    趙無恤拍著趙佳笑道:「他應當稱你一聲姑母。」

    「姑母?」趙佳眼睛頓時就亮了,抬起尖下巴對公子刺道:「快叫我姑母!」

    「姑母……」公子刺小聲喊了一下,趙佳便歡喜得不行,手舞足蹈,跑過來繞著他看了又看,最後拉著他的手道:「佳又多了一個侄兒,你以後便跟著我了。」

    這讓公子刺臉都紅了,他從小在雍城,從沒跟這麼漂亮的同齡人接觸過,雖然少女的手並非柔夷,而是極為有力……

    看著趙佳一副將公子刺」罩著你「的神態,趙無恤哭笑不得,其實非但是這外來的質子,就算是他的兒子趙恆,以及趙氏的長孫趙周,在長樂宮裡都是跟在趙佳身後亂跑的小跟班……

    這樣下去是不是不太好?唐朝公主幹政之患,是否要提前防範一下?趙無恤也有過這樣的顧慮,他打算在自己列為諸侯後,也要讓夫人們在宮中立立規矩,請一些傅姆給未來趙國的公女、公子們上一上禮儀課,諸侯之家跟尋常百姓家畢竟是不同的。

    但在此之前,就讓她們盡情享受童年吧……趙佳正在和七葷八素的公子刺商量等會是去玩雪還是冰嬉,無恤笑了笑,不想剝奪獨屬於孩子們的快樂。

    不過對於公子刺的處置,還是要謹慎的,考慮到趙氏強行將秦變成了小宗,公子刺改稱趙刺,也算趙氏宗親的一員。於是他便囑咐宮人在長樂宮附近為趙刺安排一個居所,配備一些照料起居成長的人員,待遇一如趙國公子,平日允許他進出長樂宮。

    在勒令趙佳不得欺辱公子刺後,無恤將這兩個孩子打發了出去,正了正衣冠,繼續開始辦公。

    一個國家建立的前夜總是忙碌的,無論是軍、政、財、法、禮,都要考慮許多事情:舊的制度要廢棄,新的制度將確立,還要安排對臣下的封賞。

    不過眼下最為迫在眉睫的就是兩件事:其一是建國典禮的演習,二是大開明堂,廣迎賓客……

    就在秦國公子刺入鄴的次日,來自楚國的使節團也駛過了漳河橋,進入鄴城,行人王子圉當日就被迎入內城,趙無恤在未央宮中接待了他。

    ……

    和一副古典園林范的長樂宮不同,未央宮繼承了商周以來宮殿的規整大氣,連接鄴城南北二門的筆直中軸線正好從這裡穿過。

    未央宮的大殿名為「含元殿」,左邊的偏殿為「宣仁殿」,右邊為「宣德殿」,對外來使節的接見,一般在「宣德殿」舉行。

    儘管趙無恤本人是排斥使用太監的,但為了避免人言可畏,長樂宮裡還是使用了銅鞮、虒祁二宮中淘汰的的小寺人。與其一牆相隔的未央宮則不禁男子出入,基本使用豎人,只因趙無恤不想大規模閹割少年。

    在豎人的指引下,楚國使者王孫圉步入宣德殿。

    王孫圉一路上沒少觀察,他發現不論是未央宮,還是這宣德殿,其威儀都不亞於楚國郢都宮室。

    宣德殿前,中央為有蛟龍浮雕的斜坡,用於得到特許的人乘車而上,左右為潔白的石台階,供一般臣僚使者拾級而上。

    王孫圉登上台階,一抬頭,但見大殿礎石之上聳立著高大木柱,屋簷上對峙著一雙彩繪的玄鳥,展翅欲飛,其下木蘭為棟椽,杏木作樑柱。青石板的地面延伸在整個視野內,數十名持戟的羽林侍衛站立於此,個個都燕頷虎頭,魁梧雄健,穿披鐵甲,手持長戟,威風赫赫。

    經過層層防衛後,便是寬敞的殿門,門扉上有漆染的花紋,門面上裝飾著鎏金的銅獸首。

    進入殿內後,迴廊欄杆上雕刻著清秀典雅的圖案,窗戶上鑲嵌著趙氏獨有的「玻璃」,採光極佳,這倒是在其他諸侯的宮殿裡見不到的奇景。

    「久聞趙氏國力強盛,能在與諸侯大戰之後,便建起這樣一座宮殿,而民間卻還沒有凋敝之色,這趙國,真是可怕啊……」

    「楚國使者到!」

    「請入內!」

    隨著引導者的兩聲長呼通報,王孫圉收回自己的驚異,將佩劍卸在劍架上,褪下鞋履,只著足衣,趨行入殿。等走了十數步後,他直視前方,卻見殿內君榻上坐了一人,身著諸侯規格的常服和冠冕,衣黑綬赤,配玉玦,腰帶干將寶劍,也在看著他,大概就是趙侯無恤。

    「楚國外臣王孫圉,代寡君問趙侯安好,恭賀趙國之立!」

    以外臣見諸侯的禮儀拜見後,王孫圉高高舉起國書,子夏將其接過交給趙無恤過目。

    雖然楚國稱王,但過去與晉外交時,一貫只稱「君」,以免兩國在稱謂上尷尬,這封帛書裡也一樣。信中說,楚君對趙能列為諸侯充滿欣喜,希望能延續楚晉之間互派行人常駐的傳統。這番作態,明顯是想與新興的趙國做朋友。

    「楚國國君、令尹之願,亦寡人之願也……」經過多日練習,趙無恤依舊習慣了稱孤道寡。

    兩邊又是一陣寒暄,趙無恤還表達了對楚昭王薨奄的沉痛心情,對他率師伐趙陸渾隻字不提。雖然從他這裡叛逃的王孫勝很有可能跑去楚國,但與楚國化干戈為玉帛,對趙國而言有利而無害。

    隨後王孫圉又從袖中抽出這次北上所帶的禮物名單,希望趙侯笑納。

    無恤粗略地看了看,無非是楚國特產的苞茅、犀角犀皮、象牙、梓木、銅錫之類。掃了一眼後,他忽然想起一件事來,便笑道:「久聞楚國多寶,敢問王孫一事,和氏之璧猶在乎?」
Babcorn 發表於 2016-12-5 16:40
第1039章 和氏璧

     PS:晚上還有一章,求月票

    和氏璧,是一個在當世流傳甚廣的傳說:兩百多年前,楚國人卞和在荊山中獲得了一塊不起眼的璧,將它奉獻給了當世的楚君蚡冒,聲稱是美玉。蚡冒讓攻玉之人鑑別它,攻玉之人卻說:「這是石頭。」蚡冒認為卞和在說謊,便一怒之下砍去了他的左足。

    等到蚡冒死去,雄才大略的楚武王即位,卞和又一瘸一拐地把璧獻給他。武王同樣讓讓攻玉之人鑑別,依然認為這是普通的石頭,於是卞和再度被砍去了右足。

    又過了許多年,楚武王死於征途,楚文王即位,沒了雙腿的老人卞和抱著他的「玉璧」在丹陽哭泣,三天三夜還不停歇,眼淚流乾,從眼眶中滴落的是血。宅心仁厚的楚文王聽說此事後,派人問他:「楚國受到刖刑之人何其多也,汝為何如此悲傷?」卞和則說:「小人不是因為受刖刑才傷心,是因為如此罕見的寶玉卻被世人看作石頭,小人的一片忠貞被當成謊言,寒素清白被冤枉成濁泥,何其哀也?」

    楚文王十分憐惜卞和,於是派攻玉之人剖開這塊璧,才發現在粗糙的外表下,果然是一塊璀璨奪目的寶玉,於便命名為「和氏璧」,從此藏於深宮,作為楚國之寶。

    當是時,若要論天下美玉,周有砥厄,宋有結綠,晉有垂棘,楚有和璞。這些都是舉世罕有的重寶,和璞也就是和氏璧,所謂的「結綠」,則是宋國樂氏世代流傳的「不貪之玉」,當年樂祁認為比起兒子來說,女兒和女婿更能託付大事,便將結綠傳給樂靈子保管;而垂棘,就是當年晉獻公聽荀息建議假虞伐虢時,用來賄賂虞公的寶物,本來一直藏於晉國宮廷,晉殤公和太子死於銅鞮宮變後,晉國名存實亡,這在府庫裡蒙塵已久的美玉也落到了趙無恤手中。

    故而趙無恤的「趙侯之印」,樂靈子的「趙侯夫人之印」,便是用垂棘璧和結綠璧製作而成的,這足以讓其餘諸侯豔羨無比,可在趙無恤心裡,它們的份量加起來,仍不如和氏璧重……

    和氏璧之所以聞名天下,兩千多年後還讓人津津樂道,不僅因為它的瑰麗華美,更因為那些個膾炙人口的故事:價值連城,完璧歸趙,傳國玉璽……

    凝結了這些故事的和氏璧,才算一塊完璧,才算「無價之寶」。

    在趙無恤心裡,還是頗想將此玉弄到手把玩把玩的,所以他才有此一問。

    然而說者無意,聽者有心,在王孫圉看來,趙無恤言語之中,對他們楚國的國寶和氏璧頗有覬覦之心啊……

    王孫圉頓時心中一緊,寶物是小,國家榮辱是大,趙氏已有輕楚之心,值此之時,絕不能讓他認為楚國低趙一頭,可以像秦、鄭那樣肆意訛詐!

    於是王孫圉一笑,說道:「和氏璧當然還在楚宮之中,但對於楚國而言,卻從來沒把它視為寶物過。」

    「噢?王孫請說說看。」趙無恤頓時來了興趣,他正襟危坐,開始覺得這個楚國貴族並不簡單。

    王孫圉一拱手,開始侃侃而談:「楚國視為寶物的,是一位叫觀射父的大夫,觀射父不但精通卜辭,善於取悅於天地鬼神,順著他們的好惡,讓神靈們對楚國沒有怨氣。而且擅長辭令,出使諸侯國時舉止得當,不會讓敝國成為笑柄,此乃文寶。」

    「楚國還有葉公沈諸梁,他繼承了其父沈尹戎的忠貞,吸取了前代人讓國家衰敗的教訓。在葉地養兵息民,修建東西二陂,治水開田,頗具治績,使得方城內外一片富足。民富而知禮,知禮而能報國,如今葉公每月都會召集宛葉民眾,演練荊屍之陣,有他守衛方城,楚國北境可以無憂,此乃武寶。」

    「此外,楚國還有一片雲夢大澤,它連接著大江,方圓數百里,這裡盛產金、木、竹、箭,寶龜、珍珠、犀角、象牙、皮革、羽毛,這些特產可以用來供給兵賦,強國富民;也能作為禮物,讓外臣攜帶進獻給北方大國,此乃地寶……凡此種種,才能算作是楚國的瑰寶。至於那和氏璧,不過是先王的玩物罷了,算得上什麼寶物?趙侯若是想要和氏璧,楚國大可送來,因為楚雖身處蠻夷,但楚國的新君,是不會沉迷於這種叮噹作響、徒有其表的美玉的!」

    一席話不卑不亢,讓人不由正色敬佩。

    「哈哈哈。」趙無恤大笑起來,拱手還禮道:「王孫真是伶牙俐齒啊,慚愧,方才是寡人失禮了。」

    見趙無恤輕楚之心已去,王孫圉心裡也有淡淡的自得,楚昭王雖死,但他們楚國,依然是天下前三甲的大國,不容輕辱。

    不料趙侯話音一轉,說道:「孤也曾聽說過,國寶只有三種,賢明之人能夠輔佐君王治國安邦,國家就把他們當作寶物;山林湖澤足以提供財貨用品,百姓所需,國家就把它們當作寶物;金龜珠玉等物,可以用來取悅神明,使得邦國沒有水旱災害,國家便將它們當做寶物……如此說來,楚國有寶,趙也不少。」

    「在外,孤有大司馬郵無正,使守東方,則齊人不敢西漁於河;有龍城飛將虞喜,使其鎮守北方,則胡人不敢南下牧馬,戎狄不敢彎弓而抱怨;更有張孟談,使其守魯,則東夷不敢為寇,泗上十二諸侯皆來朝聘。」

    「至於內部,寡人有相邦董子,國之柱石;有大理鄧析,嚴明律令;有計相計然,量入為出;有國老史墨,精通典史;有祭酒萇弘,經天緯地;更有臨漳學宮,縱然是一塊頑石進去,幾年之後也會變成鑲金的瑪瑙……」

    「有這些賢才為寶,光耀足以照萬里山河,的確比和氏璧只能照亮腳下數尺土地要強多了……」

    王孫圉誇耀楚國之寶,趙無恤則針鋒相對,大讚趙國之寶,他的麾下群賢雲集,人才輩出,若光論這個,的確比楚國強多了,話語裡更有炫耀武力的意味,讓王孫圉也不由心驚。

    這是一南一北兩個大國間的交鋒,唇槍舌劍間,高低立判,楚國有求於趙,就不得不稍微低下自己那高貴的頭顱。

    將王孫圉的勁頭壓回去後,趙無恤才道:「當然,趙國初興,最需要的寶物其實是來自鄰邦的友誼,等王孫歸去時,孤會派遣一使節隨行,常駐楚國,也方便兩國溝通。要知道,趙與楚的敵人是相同的,那便是貪得無厭,覬覦鄰邦國土的吳國夫差!」

    這無疑是給了王孫圉一個台階下,維護國家尊嚴固然重要,但達成令尹和葉公的囑咐才是最主要使命,他連忙道:「誠如趙侯所言,吳國是楚趙共同的敵人。」

    聊了一會,交換了一下對局勢的意見後,也到了告退的時候了,但王孫圉卻仍然有未盡之言。

    「王孫可還有什麼事?」趙無恤問道。

    「方才趙侯提及計然,可是曾在宛葉做過葉公賓客的辛文子先生?」

    「正是,辛先生乃宋國人,先入楚國,卻鬱鬱不得志,而後入趙,才被我引為國器。真是寶玉常有,而卞和不常有啊……哈哈,這也是趙國之寶多於楚國之寶的緣故吧,王孫可是後悔了?晚矣,晚矣。」

    王孫圉一笑:「辛先生已是趙國重臣,楚國南方偏僻之地,怎麼還容得下他?外臣只是想起一件事來,辛文子先生有一弟子名為範蠡,也是楚人,後來輾轉去了越國,聽說趙侯曾多次招攬過他?」

    趙無恤不動聲色,想了想道:「似有此事。「

    王孫圉拊掌道:「不瞞趙侯,如今越國被吳國所敗,淪為夫差附庸,聽聞趙侯立國,越君勾踐心中欣喜,卻不敢公然來朝賀。於是便通過楚國,讓外臣在車隊中夾帶越國使者前來覲見,其正使,便是范蠡范少伯!此子千里入朝,用心良苦,趙侯可願見他一面?」
Babcorn 發表於 2016-12-5 16:40
第1040章 山有木兮木有枝

     雖然范蠡憑藉著文種和葉公的老關係,搭上了楚國使節團的順風車,還憑藉自己的才幹見識贏得王孫圉傾心結交,但當范蠡抵達鄴城後,他的使命卻進行得不太順利。

    在王孫圉代他表明來意後,范蠡卻未能立刻得到接見。

    或許是之前他多次婉拒趙侯之邀,讓趙無恤感覺拂了面子,或許是已經明白范蠡是為什麼會來到鄴城,故意想晾晾他。聽說范蠡到來,趙侯只是噢了一聲,沒有表現出太多的迫切感。

    范蠡不得已,只好再度找到他的老師計然,正式請求覲見趙侯。計然如今是趙氏六卿之一的「計相」,掌管財政大權,在他的斡旋下,未央宮外等待接見的諸多使節裡,才有了范蠡一席之地。

    這幾日的未央宮,門檻都快被從四面八方趕來的使者踏平了。按照流程,楚國之後,趙無恤還要接見魯國來的親兒子趙操,宋國的大司城樂茷,這兩位是趙氏至親,也是明年與吳國齊國角力的主戰場,不能不見。

    後面則是大半年來一直在掐架的中山和燕國,需要好好申飭一番,同時用「寡人欲助中山君列為諸侯,由天子封為子爵,讓中山國脫離戎狄之列,躋身華夏」的誘餌讓中山繼續做趙氏的馬仔,同時敲打燕國,讓他們離齊國遠一些。至於加塞進來的越國使節,被排到了最末尾,只比泗上小邦和周邊蠻夷靠前,由此也足以看出趙侯心中,對趙國外交輕重緩急的排序。

    按照趙氏禮官的說法,誰讓越國人不走流程呢?既然如此,那就慢慢候著吧。對此范蠡也無可奈何,越國是吳國附庸,豈敢公然朝見趙侯?如今是他們有求於人,便只能在外默默等待了。

    這一等就是兩天,直到十二月三十一日近晚時分,范蠡才得以攜帶禮物,進入未央宮。

    未央宮的宏偉讓人震撼,跟剛接管家業時不同,現在的趙無恤舉辦典禮力求一個體面,所以宮中裝飾雖算不上奢侈,但也不便宜。

    重堂邃宇,層樓疏閣,連棟結階,許多豎寺和宮女在雪中忙碌著明日的建國典禮。看著這在鵝毛大雪下煥發新生的趙國宮室,范蠡滿腦子裡想著的,卻還是遙遠南方,他的君主勾踐正在過的苦日子。

    自打三年前勾踐順利脫身回國後,就像是變了個人似的,他怕自己受不了誘惑,貪圖舒適的生活,消磨了報仇的志氣,晚上就枕著兵器,睡在稻草堆上。還在自己的屋裡掛了一隻苦膽,每頓飯前都要嘗嘗苦味,提醒自己:不能忘了在吳國的苦難!

    那為奴為婢的淒慘啊,那替吳王夫差嘗糞的恥辱啊,一想到那幾年,勾踐就夜不能寐,還會有乾嘔的症狀。

    平日裡,他也不居宮室,而是身著粗布,頓頓粗飯糲食,每逢春耕秋收,還要赤著腳下到水田中跟百姓一起勞作。越王夫人則帶領婦女養蠶織布,發展生產。

    除此之外,在文種的建議下,勾踐還效仿了趙氏興國的一些舉措。

    越國的土地其實是很肥沃的,加上氣候適宜,只要灑下種子,栽下稻秧,便很容易獲得豐收,也難怪到了後世,有「蘇杭熟,天下足」之稱,但最大的缺點,就是人煙稀少。

    歸國後的第二年,勾踐對全體越人宣佈休養生息:「今寡人不能,將帥二三子夫婦以蕃!」

    在法令中,勾踐規定在越國,壯年男子不許娶老年婦女,老年男子不能娶年輕妻子;姑娘十七歲不出嫁,其父母有罪,男子二十歲不娶,其父母要判刑。孕婦臨產,要及時向官府報告,由官府派去醫生照顧生產。生男孩,賞酒兩壺,狗一條;生女孩,賞酒兩壺,豬一頭;如果一胎生了三個孩子,官府派給奶媽,一胎生兩個孩子者,由官府提供口糧……

    以上都是有利於人口繁衍的法令,於是越人大喜,被勾踐的這些舉動感動,對他喪師亡國的抱怨也慢慢消失了。這些年於越人受的種種苦難,都化作了對吳國的仇恨。越人雖少,卻人人奮發圖強,希望早日滅吳雪恥。

    然而勾踐很清楚,越國傾全國之力,也只能湊出萬餘人來,如何與稱霸江淮的吳國對抗?於是他又採用范蠡的建議,以重金賄賂吳國太宰,讓他在朝廷裡為越國說話;贈送木料和工匠,耗費吳國人力物力興建姑蘇之台;同時散佈謠言,離間吳王與伍子胥的關係。

    但這還不夠,越王又讓范蠡親自在民間尋找美女,送入吳宮,以迷惑夫差,同時也可以送去北方,為越國結交強援……

    范蠡先從鄭地女閭裡找到了一位名為「鄭旦」的少女,雖然年紀不大,但其容貌美豔,而且頗有舞蹈天分,於是便被范蠡買下。

    但鄭旦並不是他最中意的作品。

    范蠡側過身看向身後,她依舊緊緊跟著他,或許是因為寒冷,或許是因為忐忑,一隻手還輕輕拽著他的衣角,對此,范蠡露出了一絲無奈的笑。

    「西子,注意些禮數,吾等就快到了。」

    ……

    越國的居民多為土著的於越人,但也有例外,比如諸暨苧蘿山,便是幾十年前一支徐國遺民逃難到此,受越國庇護繁衍生息下來的,過去就一直在為越國宮廷提供美女。

    范蠡尋到這裡後,選了適齡的女童十餘人,悉數帶回會稽調教。美玉總是會發光,鋒利的錐子總是會脫穎而出,他很快就從這十餘人裡相中了一人,一個浣紗人家的女兒,子姓施氏,因家住村西,故名「西子」。

    她天生麗質,漸漸長大後更是清塵脫俗,美麗不可方物,用旁人對她的形容,就是容貌美到能讓河裡的魚兒迷醉得沉入水底……

    和再好的美玉也需要雕琢一樣,在閱女無數的范蠡心中,真正的美人必須具備三個條件,一是美貌,二是善歌舞,三是體態。

    鄭旦和西子雖然有美貌,但其餘方面都還不夠格。

    於是這十多位少女在會稽一呆就是三年,期間范蠡又千方百計找來楚宮宮女,教她們歌舞、步履、禮儀等,當然,對於重點培養的鄭旦和西子,還不止這些,還得教會她們如何在宮中與其他女子競爭,甚至是防身暗殺之術……

    美麗的蝴蝶,翅膀上或許就沾著劇毒!翩翩起舞間,或許就能要人性命。

    三年時光飛逝,在范蠡從更靠南的地方完成築城練兵回到會稽時,這些少女已經可以出師了。

    是夜,在悠揚的樂曲中,眾女翩躚起舞,婀娜迷人,但當鄭旦登場時,眾女都被她的風姿掩蓋下去了,宛如眾星捧月。

    然而當西子身穿款款深衣,踩著木屐緩步走出時,月亮和群星都慚然失色,只能退避到一邊……

    范蠡也一時失神,徹底被西子迷倒,他的腦海中只剩下了當年趙無恤在宋宮裡賦的一首詩:一笑傾人城,再笑傾人國……

    她非但舞姿如天人下凡,舉手投足也已經由一位浣紗人家的爛漫少女,成長為修養有素的美人,每一個動作都不刻意,卻頗能顯示出體態婀娜之美,極為撩人心癢,待人接物,也十分得體,卻又讓人忍不住心生親近之感。

    縱然鄭旦不服,但不得不說,她仍然不如西子遠矣……

    若非范蠡意志堅定,也差點深陷入中不能自拔。

    最終,范蠡決定,將鄭旦送到吳國姑蘇之台,去討好夫差,讓他放鬆對越國的警惕。數月後,再將西子送往北方趙無恤處,為越國贏得一個強援。

    「二女分別送往兩國,可有緣由?」文種當時就提出了疑問。

    「西子之美勝過鄭旦,若鄭旦不小心在夫差面前吐露此事,以夫差的性格,只怕會立刻興兵北上吧……」范蠡無辜地笑了,越國派人北上討好趙氏,若能保密則儘量保密,若不能,那就要將這件事本身也利用上,就說是趙無恤強行索要更美的西子,將夫差的怒火引向趙,這樣越國便有可乘之機……

    這並非是簡單的美人計,而是一個連環計,贏得趙侯的友誼,又在趙吳矛盾裡添一把火……

    若單純靠那寥寥數十萬的越人,越國的復興太艱難了,想在有生之年幫君主實現夙願,一雪前恥,范蠡只能寄希望於外力。

    想到這裡,范蠡抬起頭來,發現在豎人指引下,他們已經從未央宮側面繞過來,抵達長樂宮日居殿外,因為是秘密接見,所以選在了這裡。

    司儀讓他們稍等,在這間隙裡,范蠡再度回首,看了看自己帶來的女子,自己的得意之作。

    南方人是扛不住凍的,更沒見過雪了,范蠡身後,少女披著厚厚的紅皮襖子,裡面是齊足的淡紫色深衣羅裙,但這無法掩飾她窈窕的身姿,面上披著面紗,卻遮不住傾城傾國的容顏。此刻,她正充滿好奇地看著從天而降的雪花發呆,白雪落在她髮梢上,和她的臉蛋一樣白皙,白皙裡還有幾分被凍出來的粉紅,像是提前開放的嫩桃花。因為靠的近,從她櫻唇裡呼出的熱氣,就吹在范蠡的脖頸上……

    范蠡再次看呆了。

    雖然他的老師計然在洞悉他的打算後,搖了搖頭道:「少伯,趙侯不是一般的君主,更不是你以為的那種人。」

    沒用的,范蠡想道,不管是怎樣的人,梟雄也好,聖賢也好,就算是傳聞裡坐懷不亂的柳下惠,只要是男人,只要還知道美為何物,就肯定會被他身邊這女子迷倒。

    勾踐那種只以復仇和雪恥為目的的豪傑君王,在乍一見西子時,也幾乎忘掉了他的志向,要把西子收入宮闈了……

    只差一點,范蠡就無法帶著她北來,只差一點,范蠡也差點沒忍住,半道帶著她遠走江湖了。他這一生經歷過許多女人,或抵死纏綿,或野合淫奔,或露水鴛鴦,但從未有過像這樣的感受,僅僅是相敬如賓,無肌膚之親,便能如此愛她。

    因為她是西子,有沉魚之姿,是人間少見的絕妙佳人?

    或許是察覺到范蠡在看她,少女也轉頭望來,黝黑的睫毛凝結著冰霜,一雙天真爛漫的大眼睛裡是謎一般的霧氣。

    范蠡幾乎失神,接著發現他與少女在二目相對,便又立刻挪開了眼睛。不知為何心中湧現一陣痛楚,因為稍後,他就得將她拱手送上,送給趙侯……

    他深吸一口冷氣,強迫自己冷靜下來,繼續向前走去。

    殊不知,少女眼中,還有一絲淡淡的失望。

    路在前方已是盡頭,巍峨的日居殿已到,一對鎮宅的瑞獸凶神惡煞地看著她,她再也不能若無其事地拉著范蠡的衣角了,在這異國他鄉里唯一能帶給她一絲安全感的東西。

    輕輕收回柔夷,將凍得微紅的手縮進袖管裡,西子似是認命地垂首,用細不可聞的聲音嘆息道: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悅君兮君不知……」
Babcorn 發表於 2016-12-5 16:40
第1041章 心悅君兮君不知

     提著裙襬,沿著有螭龍紋浮雕的台階而上,西子緊跟著范蠡來到了長樂宮日居殿外。雖然只是座日常辦公的小殿,遠不能與未央宮的三座正殿相提並論,但在越人看來,這裡已經極有排場,勝過會稽城中越宮的竹樓高腳屋無數。

    但這些東西卻又無時無刻提醒西子,她已經步入了一個完全陌生的國度,懷揣使命,一言一行都必須謹慎才行。

    她家曾是子施氏的貴族,徐國滅亡後流亡到越國尋求庇護,至今已經過了兩代,完全視自己為越國人了。江南溫潤的水土養育出柔情似水的俏佳人,卻是養在深山無人識,直到范蠡出現,才帶她離開諸暨苧蘿山,來到外面,知道了寧靜山村生活之外,還有如此繁複的邦國和奢靡的生活。

    對於西子而言,范蠡不僅是提攜她,讓她張開眼睛正視廣闊世界的老師,更是她短暫生命裡第一個闖入心扉的男子。范蠡乃楚國名士,身材高大,容貌俊朗,年紀也才四十不到,他既博學多聞,又擅長言談,是少女心儀的對象。非但西子,還有鄭旦,以及一起被接到會稽接受訓練的姐妹們,無不將范蠡當做自己的夢中情人。

    甚至連越王勾踐與之相比,也大為不如,畢竟勾踐相貌是「長頸鳥喙」,加上一心復仇,面相陰鬱可怕,西子在他那不加掩飾的目光面前也畏懼得不行,比起入越宮服侍勾踐,若能與范蠡遠走他鄉或許更好一些。

    可惜她們訓練繁重,范蠡也時常離開會稽去各地練兵、築城,使得懷春的少女們也沒機會一吐真心。何況等待她們的,是無比殘酷的命運:用自己的身體,去為越國換取機遇。

    越人守信重諾,有施氏全族全靠越王庇護才能生存下來,西子背負著「報恩」的心態,毅然踏上了北上之路,只是當她發現是范蠡送她來趙國時,卻又感到了一絲命運的無常與絕望。

    一路上,范蠡恪守於禮節,束縛於志向,與西子保持著距離。而西子坐在馬車上,只有望著他寬厚的背影,才能忘掉離開故土的痛楚,好幾次情緒湧上來時想要一訴衷腸,終究欲言又止,只能嘆息一聲: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悅君兮君不知……」

    踏入日居殿後,她便再也沒功夫想那些事情了,穿著黑色禮服的女御們來搜西子的身,當面紗被解下後,她們一個個嘴巴都張成了O型,即便以中原人的審美來看,西子也是絕色佳人……

    「請越使入內!」在搜身之後,隨著贊者指引,范蠡解下所佩長劍,攜西子進入殿中。

    時近傍晚,殿內燭光通明,趙侯無恤身著玄衣纁裳,頭戴冕旒,高坐在台上,等待范蠡的拜見。因為距離較遠,看不清他的樣貌,不過在西子一路的想像中,這位從趙氏庶子躋身於諸侯之列的君主,應該是和勾踐差不多的人物。她接下來就必須使盡渾身解數來勾引他,想到這裡,西子便心生忐忑。

    伴君如伴虎,她總覺得,這些草菅人命的王侯梟傑,是人世間最可怕的人。

    「揖!」贊者大聲說道。

    於是西子眼中的偉丈夫范蠡,便只能下拜作揖,以屈服的姿態朝趙侯行了大禮,他那高高的冠都快垂到地面了,不管在少女們面前如何風度翩翩,在這廟堂之上,終究是弱者。

    趙侯也起身朝范蠡一揖,隨即用一種意味不明的語氣笑道:「寡人派人請了數次,少伯都以各種理由推辭,今日終於肯來了?」

    似調笑,似寒暄,似慍怒,在少女多疑的心裡,能從這簡簡單單的一句話裡聽出無數種可能,君心難測,她只能攢著心,看范蠡如今應付。

    范蠡淡然一笑:「趙侯抬愛,外臣惶恐,然外臣之師辛先生之才百倍於我,有先生在趙,趙國可霸北方,范蠡來了也是拾其牙慧,做不到更好。與其養著我這無用之人,趙侯還不如另尋高明。」

    「辛先生曾對我說過,楚國有兩位大才范蠡、文種,得一人可興國,得二人可稱霸一方。越君得汝二人,卻落得個國破身囚,幾乎喪命於吳的下場,如今更是只能做吳國的附庸,這究竟是辛先生所言不實呢?還是越國不適合少伯輔佐呢?」

    「秦穆公有崤函之恥,最後也能稱霸西戎,寡君是為了越國百姓,才忍辱負重的,刑天舞干戚,其猛志常在,范蠡相信,只要越國不亡,便有翻盤的機會。」

    范蠡再拜道:「但夫差兵力強盛,越君想要靠自己的力量復仇雪恥太過艱難,不知道趙侯願不願意給越國一個機會?」

    趙無恤輕敲案几:「趙國能有什麼好處?」

    「當年晉楚對峙於中原,都奈何不了對方,於是巫臣請求出使吳國,教吳國人駕駛戰車,整治兵甲,於是吳國襲擾楚國後方,使得楚軍疲於奔命,於是晉國才能戰勝楚國,制霸中國……如今的形勢類似,夫差與趙侯爭於魯宋泗上,待兩軍列陣之時,若越國能在其後方襲擊姑蘇,吳人一定會陣腳大亂,到時候趙攻吳淮北,楚國攻吳群舒,越攻其江南,吳國可亡也!」

    「此計雖好,可寡人怎麼覺得,少伯是想要將趙吳二國推到風口浪尖,而楚越坐山觀虎鬥,等到趙吳都疲倦之時,從中受利啊……」對於范蠡想要做什麼,趙無恤似乎心知肚明。

    「越國與吳國的仇恨不共戴天,只要趙侯大軍伐吳,越國可以立刻在後方舉事!「范蠡現在最怕的就是趙與吳打不起來,他從袖中抽出帛書道:」為了表示越國的誠意,寡君讓蠡獻上禮物……」

    禮單被送上,趙無恤只是隨便翻了翻,見裡面除卻金玉珠寶之類,還有一些越地的寶劍等物,看來越國人對於他的喜好是下過一番功夫的。

    於是無恤笑道:「越國的禮物可送了不止一家啊,孤聽說越君送了許多工匠和木料去吳國,讓夫差修築姑蘇之台,弄得民間疲憊,怨聲載道,真是高明,這是少伯的主意麼?」

    范蠡臉色一滯,趙無恤似乎已經看穿他和文種的疲吳之計。

    可事到如今,他只能繼續演下去:「趙侯說笑了,越國會稽山巨木甚多,只可惜越地與鄴城萬里相隔,風馬牛不相及,否則外臣肯定會拉一批過來為趙侯修築宮殿……不過除卻這些禮物外,還有一樣,希望趙侯過目……」

    范蠡身後,一襲倩影從殿尾趨行走來。

    是一女子。

    趙無恤眯著眼睛望去,嘴角露出了一絲意味深長的笑:「美人?」

    「然,越地美人,寡君不敢稽留,謹使臣蠡獻上。趙侯不以其鄙陋寢容,願納以供箕帚之用……」

    將心儀之人拱手送給另一個男人,世上最痛苦的事情莫過於此,但范蠡縱然痛徹心扉,卻只能強撐起笑容,示意西子上前。

    燭光中,少女披在外面的紅色裘服落下,露出一襲紫色深衣,卻見她身材嬌小,卻玲瓏有致,肩膀瘦削,顯得脖頸修長,惹人憐惜。面紗也已除去,露出一副沉魚落雁之容,伏拜在地,如雲彩般的頭髮垂落下來,她用清婉的輕柔稽首道:「下妾西子,拜見君侯……」
Babcorn 發表於 2016-12-5 16:40
第1042章 君莫舞

     「錚錚嗒嗒」。

    這是木屐與地板碰撞的聲響。

    日居殿中所有的人,范蠡、女御、寺人、贊者,統統都屏住了呼吸,他們的目光一眨不眨,看著美人起舞。

    西子最擅長的是越地獨有的「響屐舞」,但見她長袖纖腰,裙系小鈴,腳踏木屐,在殿內旋回舞蹈,婀娜奔放,情隨舞起,那麼的韻味十足,那麼的輕盈嫵媚,那麼的神采飛揚。

    此情此景,西子好似下凡的羽人,如夢如幻如仙,這日居殿似已非塵世。

    只可惜,她今日之舞,是為引誘趙侯而舞,不是為了范蠡。

    隨著西子舞蹈漸入佳境,范蠡不由想起了一首詩:

    子之湯兮,宛丘之上兮。洵有情兮,而無望兮。

    坎其擊鼓,宛丘之下。無冬無夏,值其鷺羽。

    (《陳風‧宛丘》)

    台上,女子優美地跳著,台下,痴情的男子默默地望著,但她終究無法屬於他,無奈之情不由自主地流露出來……

    范蠡輕嘆一聲,努力將目光從西子處抽離,轉向趙侯,他本希望趙侯能像夫差初見鄭旦時,便被其容貌體態所迷惑,卻無奈地發現,趙無恤面色晦暗,並無見色心喜之意……

    努力跳完最後一段,西子的額頭已經冒出了香汗,結束這一曲舞蹈,再度拜謝時,綢衣貼身,更顯出幾分魅惑。

    但趙無恤沒有急色地跑下來攙扶,只是輕輕揚了揚指頭:「此舞精妙,賜酒。」

    女御端著倒滿的玉爵過來,西子接過後先是抿了一口,比起南方的稻米酒而言,北方的粟米酒味道更重,散發出濃烈的醇香,讓她舌頭像是著了火似的……

    但即便如此,也得閉著眼睛喝下去,一滴不能剩下。

    「這是君侯恩,就算是毒酒,也得往下喝!」教她們宮廷禮儀的楚國宮人曾這樣說過。

    恰在此時,台上的趙侯卻說了一句意味深長的話:

    「君莫舞……君不見,妲己褒姒皆塵土!」

    啪嗒,西子心中一顫,酒盞失手落地!

    ……

    日居殿內,比方才眾人沉迷於西子舞蹈時,還要更靜謐幾分……

    聽趙無恤提及妲己褒姒,將西子與這兩個亡國禍水相提並論,范蠡心裡一緊,「難道趙侯看穿了越國的美人計?」他心中想道,但已經來不及了,西子已失手將杯盞落地,酒水也撒了一地。

    「下妾該死。」還不等范蠡做出反應,西子已經匍匐在地,俯首告罪。

    「趙國天寒地凍,比不了南方溫潤,下妾一路北來手腳冰涼,故一時失手,請君侯責罰……」

    此女不但容貌過人,還有靈機應變的本事,這也是范蠡相中她擔此大任的原因。

    「或許是你不該來北方,而應該去吳國。」趙無恤眼中多了幾分興趣,但他這話卻讓西子更加疑慮重重,她只感覺,自己背負的使命彷彿早就被趙侯看穿,他只是曉有興致地看她拙劣表演一般。

    趙無恤讓西子起身後又道:「這位美人果然不俗,可見越君誠意,趙國可以與越國簽訂密約,助越君擺脫吳國附庸的地位。」

    范蠡連忙道謝,不料趙無恤卻擺了擺手。

    「此外還有一事,寡人聽聞越國有這樣傳說,說越君祖先乃是夏禹?」

    「似有此事……」這其實是個誤會,去到越國的楚人常把當地的會稽山當成夏禹曾東巡的會稽山,其實天差地別。」夏桀之居,左河濟,右泰華,伊闕在其南,羊腸在其北」,這是許多人都知道的事情,夏的國土就在中原一畝三分地,怎麼可能跑到幾千里外的江南去?

    夏禹所至的會稽,應當在魯國泰山附近,與越地無涉。不過在以訛傳訛下,在楚國就有了「越國乃夏禹之後」的傳聞,其實於越人是正兒八經的當地土著,因為沒有史書傳統,也搞不懂自己到底是哪來的。

    范蠡對這件事的真偽十分清楚,所以並沒有關注,越王一家對此也不甚在意。

    趙無恤卻是在意的。

    「趙國與越國簽訂密約共同伐吳國的條件是,越君要在會稽山上修大禹陵,以夏禹為祖,四季供奉,不得怠慢!此外越國至今依舊被中原視為蠻夷之地,開化程度連吳國都不如,往後縱然一雪前恥,斷髮文身之人,又如何躋身諸侯?寡人也希望能派一些士人去越國,推廣衣冠之禮,讓中原聲教遠播江南。」

    這是范蠡從未聽聞的結盟條件,這趙侯不為女子所惑,又提出了這麼古怪的要求,果然如他老師計然所言,絕非常人啊。

    不過范蠡的聰明腦瓜一思索,也琢磨出一點東西來。趙侯果然有稱霸的企圖麼?此舉是要將「蠻夷」的越國納入諸夏之中,造成一種四夷歸化,遠人徠朝的景象?

    或者,他想的還要更遠一些?范蠡細思恐極,突然覺得或許吳國在北邊作為越國的屏障,其實也挺好的……

    不過他若想完成使命,就必須答應趙無恤的要求,越人對祖先其實沒那麼看重,而且越國上層也喜歡效仿中原禮制,勾踐為了興國,肯定會滿口答應下來,范蠡便在這先代他同意了。

    商定此事後,心裡一顆大石頭便落地了,這場出使有許多出乎他意料的地方,原本是主角的西子已經退到一邊,反倒是范蠡更受重視一些。

    在這場接見的末尾,趙無恤嘆息道:「此女雖美,不過越國之人物,寡人最想得到的還不是她。」

    西子的耳朵不由自主地豎了起來,范蠡也一凜:「不知是何人?」

    趙無恤指著范蠡道:「自然是你,范少伯!」

    「趙侯……」范蠡都有些感動了,但還是下拜道:「趙多范蠡,只是錦上添花,越無范蠡,則有亡國之虞,越君待范蠡有知遇之恩,范蠡不能忘本……」

    趙無恤對勾踐收買人心的伎倆有些佩服,但更詫異的是范蠡這種面對更好前程還能堅持留在越國的行為。從歷史上他助越破吳後功成身退就能看出,范蠡不是那種愚忠之人,更明白勾踐可同辛苦卻不可共富貴,他之所以堅持留越,多次拒絕趙無恤之邀,或許是身為「士」的執拗吧。

    若那些傳說所言不虛,為了志向,他甚至不惜拋下情愛,前世今生,整整兩次。究竟是對是錯,世人無從評價,其中冷暖,更是只有當事人才知道。

    「少伯連續拒絕我兩次了,寡人最後問你一遍,你此番來趙,除了表明心意外,真的就沒有其他所求了麼?」

    他是看著西子對范蠡發問的,范蠡自然知道趙無恤意有所指,那分明是在說「若有所求,你只需下拜求我即可!」他需要的是他的臣服,主動的臣服!

    但范蠡畢竟是范蠡,縱然心中顫抖,縱然萬般不捨,但還是咬了咬牙道:「范蠡只為公事,並無私心。」

    這句話,讓一直旁聽的西子心如死灰,頭低低垂了下來,忍著眼淚不要往下落。

    他已經做出了選擇。

    「好,好,好。」趙無恤則連說三個好字,再也沒了挽留的意圖,他朝范蠡揮了揮手:「既然如此,那寡人也不強留,少伯請回吧,將趙國的要求轉告給越君吧,就說我期待早日與他會獵於吳……」

    「至於越君所送美人……」趙無恤起身,踱步下殿,走到范蠡身邊,側過臉審視他的表情,君侯的成全之意不是什麼時候都有的,現在就算范蠡反悔跪下求他,也為時過晚了。

    既然好人做不成,那只好做棒打鴛鴦的壞人了,趙無恤拍了拍范蠡的肩膀,笑道:「這美人,孤便笑納了!」

    ……

    范蠡邁著沉重的腳步離開了日居殿,無關人員也知趣地退下,殿內只剩下幾名近侍和趙侯、西子了。

    「抬起頭來。」

    「他棄我而去了,留我一人在此處……」西子心中默默念道,她嚥下絕望的淚,斷情的苦,努力抬頭,對君侯綻放笑容。

    但她眼中的待宰小鹿般的顫慄,卻是很難掩飾住的。當然,西子很清楚,軟弱無力也是女人的一種武器,若是換了其他男人,或許能騙得他們憐惜,靠女色輕易迷惑過去,可面前的趙侯,這是位謎一般的大人物,洞若觀火,似乎將她的使命,連同她對范蠡那一絲兒女之情統統看在眼裡。

    此時此刻,趙侯居高臨下地審視著她,看她眉眼,看她的唇線,欣賞她的婀娜身姿。

    她也得以一睹他的近容,三旬左右的中年男子,身材高大,精神十足,只可惜其貌不揚,若論俊朗遠不如范蠡。

    但因為他手握重權,比起范蠡多了幾分霸道和自信,對女人而言,這兩樣東西比皮囊更具吸引力,雖然西子現在還不太懂。

    「真美,如雲如荼。」趙侯終於捨得發出讚歎了,不知為何,西子心裡有一種如釋重負之感,又有幾分自得,畢竟很少有男人在她的容顏面前不敗下陣來。

    一個對女色有興趣的君侯,似乎就沒那麼可怕了。

    西子的使命,就是在趙侯宮中博取他的寵愛,尋找機會為越國說些好話,最好迷得他如痴如醉。

    所以就算趙侯要在這裡對她公然施暴,她也得笑著承受。在會稽,她不僅學了舞蹈禮儀,還有專人傳授房中術,雖然沒嘗試過,但曲意逢迎,西子覺得自己還是能做到的……

    然而趙無恤卻沒有對她動手動腳,而是轉過身喃喃自語道:「只可惜啊,雖則如雲,匪我思存……」

    西子頓時愣在了原地,她在會稽三年也學過《詩》,自然知道這是何意。

    「聽說你是徐國遺族之後?」問題接踵而至。

    「唯……」顧不上細細思索,西子連忙應下。

    「巧了。」趙無恤頗覺有趣地笑了笑,對旁邊的女御說道:「今日乃除夕之夜,孤還要去樂氏夫人那邊,汝等先將此女送到徐嬴夫人宮中,就說是越君送來的徐國遺民,讓她留在宮裡以備箕帚之用!」

    PS:越人以夏禹為祖先為攀附一說,見王明珂《華夏邊緣:歷史記憶與族群認同》。夏禹所至會稽山在山東一說,參考林華東《紹興會稽與禹無涉——兼論於越源流》。其實早在漢代,會稽人王充在實地考察所謂會稽禹穴後,就在《論衡‧書虛篇》中提出質疑:「舜至蒼梧,禹至會稽,非其實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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