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古先秦] 春秋我為王 作者:七月新番 (已完成)

 
飛雪月 2015-8-16 02:55:40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1233 15565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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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43章 元年(第四卷完)

     除夕除夕,意味著辭去舊歲,迎來新年。

    這一年,隨著晉侯忌落魄地遷離銅鞮,回去曲沃老家,守著那一畝三分地繼續做他的「晉君」,冀州大地徹底易主,晉國被趙國所取代。

    趙國的都城設在鄴城,城中有長樂未央二宮,其中長樂宮是寢宮,裡面包括了日居殿、溫室殿及長信、長秋等宮室。趙侯夫人樂靈子住在長信宮,與之相對的,便是徐嬴夫人居所:長秋宮。

    今天是趙侯接受天子策命,受土受民的大好日子,天亮後會有許多繁雜的典禮儀式,長秋宮裡幾乎徹夜未眠地在做準備,被稱為」徐夫人「的季嬴也忙活到很晚才休息。雞鳴剛過,她便又起來了,在宮女協助下打扮好自己,接著便要為女兒整理好著裝。

    和卿大夫之家不同,諸侯的女兒便是萬眾矚目的公女了,更何況蓁還被許給了韓氏的嫡子,今天可能是兩個孩子初次見面的日子,季嬴不能不加以重視。

    蓁才四歲,比起鬧得長樂宮雞飛狗跳的趙佳而言可安分多了,可以想見長大後肯定是位頗似季嬴的小淑女,只是因為渴睡不斷打哈欠,嘴裡的牙掉了小半,一張嘴露出粉嫩的牙床,惹人疼愛。

    聽到腳步聲從身後進來時,季嬴正在給蓁梳理髮鬟,都不用回頭,她便知道是誰來了。

    「夫人如何知道是我?」趙無恤的腳步聲夾雜在一大群跟班魯,他很好奇季嬴是怎麼分辨出來的。

    「窗外有一百個人走過,妾也能分辨出君侯的足音……」因為其他九十九人都是踏在地上,唯獨丈夫&弟弟的腳步,踏在她心上。

    季嬴笑著把女兒打發出去,她知道丈夫在這麼重要的日子便一早過來,肯定是是有話要對她說。

    隨著列為諸侯,趙無恤的宮闈也逐漸建設起來了,其實早在之前,外人便暗暗揣測,隨著宋國大司城樂子明病死,樂氏繼承人幼弱,商丘權柄掌握在南子手裡,如此可能會導致樂靈子的地位隨之下降,而頗受趙無恤寵愛的季嬴很可能會取而代之,成為趙侯夫人。

    然而他們的猜想落空了,雖然季嬴頗得趙氏老臣、舊部擁戴,但樂靈子卻牢牢佔據著鄴城百姓的心。無論是以白衣靈鵲的身份出去延醫施藥,還是資助小兒醫、帶下醫,在民間廣泛傳播育兒經,都讓她得到了極大的民望,在百姓眼裡,她是當之無愧的「國母」。

    更何況,趙氏的嫡子也趙恆也已初長成,年滿五歲的他被許多人看好,所以樂靈子的地位未有任何動搖,依然與趙無恤攜手入主長樂未央,牢牢佔據了最重要的長信宮。

    但季嬴也不算委屈,她被封為「徐夫人」,地位僅次於樂氏。

    不過麻煩事也接踵而至,隨著列為諸侯,趙無恤晚上去哪位夫人的宮室裡睡覺,已經從家事上升到國事了……

    昨日是夏曆的除夕夜,趙無恤為了打消那些流言蜚語,特意留在長信宮中過夜,今天一早,在樂靈子盛裝打扮的當口,他便移駕長秋宮。

    「君侯來的這麼急,莫非是因為昨日遣來的那位『西子』?」季嬴為趙無恤整理著裝,一邊促狹地開著玩笑。

    「夫人見著她了?」

    「見著了。」季嬴回想昨日乍一見西子的情形,那少女的容顏體態,連她也驚豔到了。

    「夫君就這麼捨得將她交給妾,在這長秋宮裡做區區奴婢女御?」

    趙無恤不以為然:「她本是徐國遺民之後,歸入徐國公女的宮裡,不是很適合麼?」

    「暴殄天物,妾這小小長秋宮,只怕關不住這只南國的金絲鵲。」

    趙無恤反應過來了,笑道:「聽夫人此言,好像是希望將她推給我似的。」

    「夫君現在是諸侯了,諸侯一娶九女,宮闈中應當有夫人,有世婦,有妻,有妾……」

    趙無恤擺手道:「夫人是知道的,我素來不好色,希望後宮能清淨一些,趙國雖然順利建立了,但如今是大爭之世,諸侯不進則退,朝堂上的事已經讓我很勞心,哪有功夫再大建後宮,在女色上耗費宵旰之勞,這些事情,等往後再說罷。」

    他感嘆道:「我現在最可怕的敵人,不是夫差,不是楚國,甚至都不是這世間的舊禮殘餘,而是名為慾望的東西……女色這東西如狼似虎,能消磨英雄鬥志,讓人變得如醉如痴。我既不希望像有極好基礎的夏桀、商紂一樣敗了家業,讓女子白白擔負牝雞司晨的惡名;也不希望如齊桓公晚年一般,因慾望變得不理朝政,終於走向身死國裂的道路。」

    趙無恤吐露的都是真心話,季嬴默默地聽著,她頗有些心疼地給無恤揉著肩膀,說道:「但諸侯該有的體面還是要有的,君侯宮內,原本僅有靈子、妾身、姣三人而已,如今薇攜子歸來,操兒漸漸長大,她便不用再去魯國照顧了,長樂宮裡也應該有她一個位置……除此之外,還有宋國的大巫南子……」

    「咳。」趙無恤正在喝熱茶,差點被嗆到,他將此事一筆帶過:「總之,此女是越國君臣費盡心機塞給我的,其心難測,讓她在此收收心也好……」

    季嬴嘆了口氣:「妾真是羨慕她。」

    「羨慕什麼?」趙無恤扭頭問道。

    「羨慕她的美貌勝過了我,羨慕她如此年輕,才是二八年華……「

    「她應該羨慕夫人,羨慕你不必遠赴他鄉,受國人愛戴,有一位愛你的夫君。」

    「而且很快就會湊齊一雙兒女。」趙無恤靠著季嬴的微微隆起的小腹,舒適地閉上了眼,朝事繁重,只有在這長秋宮裡,他才能卸下君侯的冠冕,做一個普通的丈夫,甚至都不用自稱「孤」「寡人」。

    「或許還是女兒。」季嬴倒是沒那麼篤定,眉頭微皺,除卻趙氏老臣、舊部在力挺她宮中地位外,更有一批希望復國的徐國遺老遺少,把期望寄託在她早日生下一位公子上,只可惜去年他們被夫差鎮壓了一通,如今又偃旗息鼓了。

    「你我都還年輕,不急。」趙無恤安慰著她,他與季嬴都才年過三十,正值壯年。

    不過隨著趙吳矛盾擺上檯面,菏水工程在慢慢向前延伸,明年抵禦吳國北上的戰爭也迫在眉睫了。若能戰勝夫差,徐地自然要納入趙氏的控制中。對這塊飛地,類似衛、魯、邾那樣扶持傀儡,設置附庸是比較好的統治模式。趙無恤已經決定了,若季嬴能生下男孩,便讓他做新徐國的國君,這將是趙氏第二位諸侯……

    這邊,趙無恤一邊打著吳國國土的主意,一邊準備建國慶典,千里相隔的南方,夫差也在看著中原野心勃勃的同時,在國內辦了一場喪事……

    ……

    吳國始祖,據說是太伯與其弟仲雍,他們均為周太王之子,於是吳國的宗廟除了太伯、仲雍外,最遠就只追溯到太王。

    吳王夫差九年,夏曆元月一日,江南吳城,太王之廟,一片素白黑縞,這裡在舉辦一場喪事。

    如此隆重的喪禮,除了吳王闔閭戰死的那次外,在吳國便再也沒見到過了,不明所以的人還當是吳國哪位大臣或者吳王的寵妃死了,但等湊近之後才發現不是這麼回事。

    吳國的臣僚幾乎全部站在廟外,神情肅穆,持劍靜立在兩旁,廟宇正中的吳王夫差更是頭戴孝布,身披絲麻,眼中帶著悲憤和仇恨。

    原來,這是為晉國舉行的國喪。

    或許是消息千里回傳出現了錯漏,或許是夫差故意曲解了真相,在吳國人耳中,北方的劇變變成了:「晉臣趙無恤弒其君,如今晉國已亡,被所謂趙國取而代之了!」

    吳國當年被「棄在海濱」,與中原斷了交流,還是晉國首先派遣使者來拉他們入夥,吳國這才能與中原互通有無,逐漸強盛。對於晉國,吳人還是有幾分感情的,如今晉國已經「亡」了,對他們而言的確像是死了兄弟一般。

    凡是諸侯的喪事,異姓的在城外哭吊,同姓的在宗廟哭吊,同宗的在祖廟哭吊,同族的在祢廟哭吊,吳國與晉國同屬於太王之後,算是同宗,於是夫差才會來太王之廟舉行哀悼儀式。

    入太王之廟裡一陣哭訴後,夫差出來掃視眾人,讓太宰伯嚭對眾人宣讀了一份檄文:

    「嬴姓乃東方牧馬夷人之後,與禽獸為伍。最初在夏為御者,鳴條之戰,費昌背棄其主叛歸商湯,至於商末,飛廉惡來助紂為虐,於牧野列陣,與天兵為敵,為武王所戮。幸而周公寬厚,嬴姓遺醜得以存活,逐至西陲為周室守邊,造父有寵於穆天子,僥倖封於趙城,為趙氏。當是時,趙氏不過一區區大夫。」

    「至平王東遷,趙氏再度背棄王室遁入晉國,幸而晉文公扶持,趙衰得以列為卿族,然彼輩狼子野心,趙盾弒其君,專晉權;趙嬰齊穢亂下宮,趙氏孤兒亦其孽種;趙鞅首禍,叛君自立,致使晉國大亂,百姓流離失所……」

    「鞅之子無恤,乃狄婢之子,近狎邪僻,殘害忠良,娶姊屠兄,人神之所同嫉,天地之所不容!其入魯為大夫,虺蜴為心,豺狼成性,傾覆三桓之家,踐踏周公之廟。惜哉中原無人,竟使豎子成名,姬姓盟邦如魯、衛、曹等,均為趙氏所竊。無恤仍貪心不足,窺竊唐叔虞之廟,弒其君二,弒太子一,屠戮公室,冀州血流成河,天災人禍畢至……無恤不知悔改,更逼迫諸姬,為其請封,儼然竊取七鼎,列為諸侯,此乃姬姓之恥,夫差之恥也!」

    「哀乎晉國,竟為宵小所竊。」群臣也同樣表示了哀悼。

    夫差又道:「晉乃諸姬霸主,晉國既亡,吳國乃姬姓之長,理當繼承晉國扶持天子,征討不臣之任!」

    他拔出長劍,直指北方:「即日起,吳國與趙氏不共戴天。「

    「大王!大王不可!」就在群臣應諾的時候,太王之廟外卻響起了一個不偕之音,眾人一看,卻是白發蒼蒼,風塵僕僕的伍子胥,他剛剛督造完邗溝工程,回來交差,剛進城便遇到了這一幕,連忙入內,想要阻止吳王。

    夫差本來豪情萬丈,如今被人打斷後十分不快,瞪著伍子胥道:「伍子有何話要說?」

    伍子胥勸諫道:「老臣依然是那些話,越國是吳國的心腹之患,現在大王卻偏偏相信勾踐謊言,又貪圖北伐中原的虛名。然而,吳國即使能夠攻佔宋、魯,在趙氏援軍抵達的時候也難以守住,就算守住了,南人不服北方水土,難以久居,這就好比得到了一塊石田,既不能耕,又不能種,毫無用處,毫無意義!」

    他苦口婆心地勸誡道:「《盤庚之誥》說過:『有叛逆不順從的,就把他們徹底消滅掉,讓他們斷子絕孫,決不許他們在這塊土地種下禍根。』這正是殷商能夠興盛起來的原因,也是有窮氏滅夏,終究卻讓少康復國的教訓。還望大王能放下趙氏而先攻滅越國,若不這樣去做,往後必將悔恨,那就來不及了……」

    夫差不聽,說道:「越國乃小患,何況勾踐已經表示臣服,不單每年都派萬餘勞力為我修築宮室、運河,還願派遣三千兵卒隨我北上,何必憂慮。趙氏則不同,與吳國乃是國仇!」

    說完,他便不理會伍子胥,撕下了喪服,露出了裡面的犀甲,下詔道:「如今邗溝已成,寡人不日將北伐中原,為晉國報仇,恢復姬姓天下!」

    「屆時苦於趙氏暴政的中原諸侯一定會群起響應!大王取威制敵以成霸業,在此舉矣!」伯嚭複述夫差之言,得意洋洋地看著伍子胥。這位老對手英明一世,可惜他終究不知道,大王想要的究竟是什麼,是像秦穆公那樣在蠻夷裡小霸就滿足了?不,他想要的,是讓整個天下都矚目的大霸!

    如今陳恆已經回齊國做準備,吳軍北上已成定局,還敢出來阻止此事的伍子胥,將徹底被夫差嫌棄,喪失王的信任,就意味著喪失了權力。

    伍子胥眼見無法阻止夫差,頗有些失魂落魄地退了出來,在一片歡呼中回到家裡,兒子出來迎他,他便一把抓住伍封。

    「父親,這是?」

    伍子胥對兒子低聲說道:「我屢次勸諫大王,但大王始終不肯聽從我的話,一旦大王執意北伐,吾等很快就要看到吳國的滅亡了。」

    似乎是預見到了那情形,他慘然道:「我伍子胥身受先王重恩,生死已經交付吳國,縱然吳國覆滅,我也要守到最後,你卻不同,你還年輕,與吳國一起滅亡毫無意義……」

    他下定了決心:「你速速離開吳國,北上趙地,去投奔汝師長卿,為伍氏留下一絲血脈!」

    ……

    攜同正室夫人樂靈子步入未央宮含元殿時,趙無恤似是心有所動,停住了腳步,轉頭看向南方。

    「夫君,怎麼了?」樂靈子看著丈夫冠冕下側臉端正的輪廓,柔聲問道,趙國冠冕是「乗殷之輅,服周之冕」,融合了殷周的章服制度,此時樂靈子盛裝打扮,身穿絳色深衣,頭戴鳳冠,玉帶束著蜂腰,身上滿是金、玉構成的飾品,一走動,便是一陣悅耳的鸞佩將將。

    趙無恤則是冠遠遊冠,穿著玄端禮服,他的眼睛很亮,清澈的雙眸迎接著她的目。為君侯者,需要的不僅是家的港灣,也需要一位為他料理後宮,施恩於臣民的夫人,在這方面,樂靈子做的堪稱完美。

    他心中湧現一絲感激,握著她的手,說道:「孤只是在想,從趙氏庶子一直走到諸侯之位,這一路實在是有些艱難,幸好,還有你們陪在寡人身邊。」

    說道這,趙無恤也回頭看了一眼跟在身後的季嬴和一眾兒女,季嬴同樣還以微笑,趙佳今天也難得像個小淑女一般,乖巧地不撒潑胡鬧。

    「若說過去一切,都是在為今日列為諸侯拚搏,那夫君已然得志,今年又想做什麼呢?」在一雙殿前瑞獸注視下,拾階而上的樂靈子突然問道。

    趙無恤輕輕一笑:「去歲發生了許多事,魏氏之頭已懸趙闕之上;秦國自稱小宗,納質入臣;鄭伯乞降,懇求保全宗廟社稷;代與上郡蠻夷羈縻為犬馬,燕與中山俯首稱藩;魯宋泗上,更如同我的後院菜園一般……父親一直期盼的晉國復霸,被我用這種方式實現,一統中原的大趙之國,即將成型……」

    「但這還不夠!」

    宮門慢慢打開,寬闊的含元殿前,七座大鼎已燒至沸騰,裡面的祭品已經烹熟,散發出陣陣香味。殿內,但見兩排群臣、使者下拜行禮,趙無恤看到了董安於、郵無正努力抑制的激動神情,太史墨的意味深長,也看到了穆夏、虞喜等陪伴他出生入死多年的將吏與有榮焉,田賁更是熱淚盈眶,一臉笑一邊哭。

    至於諸侯使者,年幼的秦國的公子刺一臉懵懂,中山、燕國使者滿眼羨慕,韓氏的段規努力堆笑,卻掩不住眼裡的擔憂。趙伊、趙廣德等宗室洋洋得意,趙葭則謙虛拘謹。

    他似乎還看到了趙鞅高居台上,臉上是老懷欣慰;看到了盜跖箕坐在殿內,玩世不恭的模樣,笑問趙侯推翻了舊邦後,真的能開啟一個少有所教,老有所依,天下人不必凍餓死於溝壑的新時代麼?

    他甚至還在大殿的一角,看到了孔丘白髮垂鬟,就這麼靜靜地看著無恤,目光中既有譴責,也有審視和疑惑。

    這一刻,趙無恤受到了天下矚目,無論那些人到場與否。

    在一片朝賀聲中,趙無恤彷彿是對樂靈子,又彷彿是對自己,對那些不在場的人輕聲說道:「齊家,治國,平天下,繼三代之業,開萬世太平,當年中都竹林裡所言之志,今日依然算數。」

    「放近了說,制霸中原,天子致伯,這是身為諸侯者應有的志向,但世間仍有不服我的邦國。」

    趙無恤的目光變得狠辣:「開春後,寡人將帥師討伐彭城、臨淄,擒宋糾、齊孺子、陳氏問罪於殿前!倘若吳國夫差想要來阻止的話,便讓中原變成吳人的噩夢吧!」

    「夫君的志向遠大,小童會一直伴君走下去。」樂靈子含情脈脈,隨即端正容顏,也握緊了趙無恤的手,隨著朝堂大開,趙侯夫婦將接受群臣和使者們的朝賀,同時宣佈趙國正式建立!

    這是趙侯無恤元年春,元月一日!(公元前488年)

    歷史,翻過了新的一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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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44章 怒海爭鋒(上)

     趙侯無恤元年三月十二日(公元前488年),琅琊近海一片平靜,宛如一面碧藍色的鏡子。

    正午時分,這片寧靜被打破了,數十艘大小不一的趙國戰船離開港口,逆著潮汐向外海行進。

    徐承正是這支「琅琊水師」的統帥,自從七年前莒國歸附趙氏,齊國的流亡卿族國、高、晏等進駐其北部,琅琊則成了趙氏的一塊飛地。趙無恤派卜祝在這裡曬海鹽,修港灣,試圖將琅琊打造成北方第一大海港。與此同時,也把水戰經驗豐富的徐承調到這裡,讓他白手起家,為趙氏建立一支海上艦隊……

    一眨眼六七年時間過去了,趙無恤已經列為諸侯,儼然以北方霸主自居,在徐承訓練下,琅琊水師也初見雛形。趙無恤將琅琊鹽稅全部用來打造水師,所以資金還算充裕,幾千名當地人被徵用,琅琊山的巨木被砍伐殆盡,風乾後鋸成不同形制,用來製作船隻的龍骨、甲板、桅杆。

    船隊的旗艦是一艘巨大的樓船,樓船是一種具有多層建築和攻防設施的大型戰船,外觀似樓,故曰樓船。此船名為「玄鳥」,有四層,高八丈,通體漆成可怖的黑色,白帆上甚至紋飾著一隻展翅欲飛的玄鳥。它不僅外觀巍峨威武,而且船上列勁弩,樹旗幟,戒備森嚴,攻守得力,宛如水上堡壘。只可惜航速較慢,只能行駛在船隊中後方位置,起到指揮和制高點的作用。

    除了「玄鳥」外,更有其餘五艘樓船,用少昊氏鳥名官裡的「五雉」命名,分別是:鷷雉、雋雉、翟雉、鵗雉、翬雉。此外更有大翼、中翼、小翼十餘艘,艨艟十餘艘,加上由當地漁船改造而成的小船數十。整支船隊加起來也算是「百舸爭流」,擠得琅琊港滿滿噹噹,一齊出海演練時蔚為壯觀。

    但與鄰近的齊國比起來,琅琊水師這點數量根本不算什麼。

    齊國,是傳統的海上大國,早在齊桓公之時,齊國的艦船便開始在近海捕魚,數百年的發展,讓齊人的航海技術首屈一指。齊平公(齊景公)就很喜歡乘著大船在海邊遊玩,捕獲海中大魚,據說甚至有齊人能遠渡到少海(渤海)對面的燕國去。

    相應的,齊人也建立了一支龐大的船隊,濟水舟師、大河舟師、少海舟師,大小船隻加起來怕有三四百艘之多,遠勝琅琊水師。

    平日裡訓練時,徐承的假想敵就是齊國舟師。去年齊國加入連橫,與趙為敵時,他也曾派遣艦船沿海北上,去刺探齊國情形,但陳氏也在東萊駐紮了一支船隊,琅琊舟師受其阻攔,始終無法繞過東萊半島進入少海。

    礙於艦船數量稀少,海上作戰經驗不足,徐承沒敢貿然入侵齊國海域,而是採取了較為保守的守勢,等待趙國大肆伐齊時,他再海陸並進,達成趙無恤所希望的戰略。

    誰料齊國人卻先下手為強了。

    今年二月底,隨著春耕接近尾聲,已經和平了大半年的中原再次被戰爭陰雲所籠罩,趙國在調兵南下,吳國也在調兵北上,宋、魯、泗上和齊國將成為主戰場。

    在陸地上,齊軍是龜縮防守的,他們躲在夷儀要塞和齊長城後不敢露頭,可是在海上,齊船卻開始頻繁出現在琅琊外海。

    兩天前,徐承派出去巡視的船隊遭遇了三四艘齊船,都是較為輕快的小翼,它們一見琅琊舟師便分頭逃竄,最後還是被捕獲了一艘,嚴刑拷打後,徐承得知了齊國在東萊集結各地舟師,將南下侵犯琅琊的消息……

    「齊國舟師數量眾多,只怕無法戰勝啊……」有人憂心忡忡,過去與齊人的零星交戰,也是勝少負多,畢竟琅琊水師的水手主要是莒國漁民和大野澤水匪,對於如何在海上上作戰,遠沒有齊國人擅長。

    「養兵千日,用兵一時。」徐承卻力主出擊,在齊人沒來得及封鎖琅琊前,在外海將他們擊敗,雖然過去的交戰琅琊水師不如齊船,但隨著水手漸漸熟悉海上生活,這種劣勢被一點一點搬過來,更何況,水師的船上還裝備了一些齊國沒有的新式武器,徐承相信,只要戰術得當,便能以少勝多!

    更主要的是,他不能再等下去了……

    徐承是徐國公族之後,徐國亡於吳後,他曾屈辱地在吳國水師裡服役,後來才輾轉投奔趙氏。徐嬴夫人就是這些徐國遺民最後的希望,按照她與趙侯大婚時,趙侯對徐承的承諾,等打敗齊、吳後,將讓徐復國!

    但徐承知道,就算徐國復甦,其在趙氏中原體系裡佔的比重,也是由他們這些徐國遺族為趙氏所立功勛決定的!

    躲在港口裡「以逸待勞」可能更保險,但一旦錯過這次機會,本來就飽受詬病,被認為是「浪費錢帛」的琅琊舟師處境將更為艱難,一旦趙侯對徐承失望,徐國究竟還能不能復國,就變成一個疑問了。

    所以徐承必須立大功以借重!而眼下,就是個難得的機遇。

    於是三月十二日,乘著海面上颳起南風,徐承毅然帥琅琊水師出港,去阻擊正在沿海岸線南下的齊國水軍。

    徐承站在樓船「玄鳥」號上,胄上鳥羽隨風飄揚。

    外海不比港灣,波濤洶湧,浪花滔天,變換無常的風將風帆吹得咯啦作響,想要嫻熟使用是很困難的。不過這支船隊雖然已經離開港灣很遠,卻仍然能在風波中保持戰列,徐承為此感到欣慰,多日訓練,加上六艘巨艦的優勢,讓琅琊水師有了與齊人一戰之力。

    在他們離開港口半個時辰後,前方充當斥候的小翼點燃了示警的濃煙……

    他們即將與齊國舟師遭遇!

    南風勁吹,風帆鼓起,隆隆的戰號穿越海面,嘯叫嘶啞深沉,猶如海中巨獸的呼喚,船船相傳,號角和旗幟,這是水師傳遞消息的手段。

    船速在慢慢減慢,方便在遇敵後調整陣型,過了不到半刻後,徐承通過手中的「千里鏡」,也看到了遠在海平線上的敵船……

    因為逆風而行,齊船沒有張開帆,而是靠著槳葉緩緩前行,但哪怕是這樣,它們也已經佔據了徐承的整個視野,從東到西,整個蔚藍色海面上,都是齊船的影子!

    徐承放下千里鏡,倒吸了一口涼氣:「齊船怕是有兩百艘之多,而且近在眼前……」

    齊國這是將老底都拉出來了,只為畢其功於一役,誓要將在家門口占了許多年的琅琊舟師徹底殲滅,控制海域。

    「收帆,」徐承急促地命令道,「降桅,槳手就位。」船員們匆忙跑上各自的崗位,樓船甲板上一片忙碌。

    徐承手心已經開始冒汗:「這片海上,誰主沉浮,就看這一戰了!」

    ……

    與此同時,在琅琊水師北面十里外,齊國舟師也發現了他們的蹤跡。

    「趙船!」瞭望台上,船員大聲示警,隨即鼓聲在各條艦船間轟鳴,齊國舟師的數量是琅琊水師的三倍,溝通交流也要困難上三倍。

    「下槳!」齊國船隊的統帥陳恆大聲發號施令,「成列!」他所在的大翼上,一百片槳葉同時入水,槳官轟隆擊鼓,鼓聲猶如碩大而和緩的心跳,每敲一下,槳動一分,百人猶如一體,整齊劃一。

    迎著拂面的海風,陳恆面色凝重。

    他是位很謹慎的統帥,先挑選數艘快船深入琅琊近海,仔細審察,刺探虛實,而非輕率地猛撲而進。

    但他沒料到的是,數量不到百艘的琅琊水師竟然敢主動出擊,選擇這處外海作為戰場與他們遭遇,更糟糕的是,現在好死不死竟颳起了南風……

    怒海爭鋒,上風者佔優,這是常識。

    現在敵船順風而來,齊軍避無可避,只能硬著頭皮接戰。

    隨著陳恆的號令,綿延數里的齊船紛紛展開木翅膀,數百艘艦船速度一致,葉刃攪拌深藍的海水。

    立於船頭,陳恆能聽見齊國士兵們隔海遙呼,彼此鼓勵。自東萊出發以來,他們一直悶在艙內,無所事事,早已迫不及待,渴望戰鬥,並且堅信勝利。

    這是海濱漁民們獨有的信心,就像是堅韌的礁石一般,任海浪衝擊也屹立不倒。

    陳恆也露出了志在必得的笑:「齊軍在陸地上雖然屢敗於趙,但在海裡,吾等才是真正的霸主!今日,我便要讓趙軍水師知道,陸上的小蛇入了海,始終敵不過深海蛟龍!」

    隨著兩支龐大船隊的慢慢接近,東方世界有史以來的第一場海戰即將打響……
Babcorn 發表於 2016-12-5 16:41
第1045章 怒海爭鋒(下)

     「保持陣列!」陳恆高聲嘶喊,讓傳令之人用鼓聲和旗號傳遞他的命令。

    隨著兩支艦隊越來越近,海上眾聲喧囂,充斥著吼叫、呼喊,號角、鼓點的顫音,除此之外,還有成千的木槳起落擊水的聲響。

    雖然風向對他們不利,但陳恆對這一戰有很大的信心。他認為,主動出擊是敵軍統帥的巨大失誤,若是在狹窄的琅琊內海裡,齊國人船再多再好都無用武之地,一次頂多擺開二十艘,惟恐槳葉交割,互相牴觸。

    可在這外海之上,由於船隻總數足足是趙船的三倍,陳恆在遠遠發現敵人後,便直接將艦隊編成十道戰列,各由二十艘戰艦組成。和陸地上的戰爭一樣,海上爭鋒也是需要策略和陣型的,齊國人深蘊此道,陳恆打算讓齊船依靠數量優勢,從兩翼合圍,將敵軍擠向中央,全部消滅。

    現下是南風,但由於艦隊換帆用槳,所以行動沒受什麼影響,以陳恆所在的旗艦為中心,左翼右翼的船隊都已經展開,各船甲板上排滿弓手,雖然海風會讓弓箭的準頭大大降低,但若能接舷射箭,也能讓敵人無法從甲板上抬頭。

    齊國的船隻雖多,但多半是較為輕巧的大翼、中翼、小翼,大翼長十丈、寬一丈半,可以載官兵和槳手90多人。船中兵器有弓弩數十,箭3000餘支。這三翼是屬於快速攻擊的戰船,船體修長,在海中依靠槳力疾行如飛,是依靠敏捷取勝的船種。

    反觀另一邊,陳恆已經看到了趙氏船隊裡那六艘龐然大物了,樓船,雖然齊國也有,但基本只作為齊侯遊玩時用的坐駕,因為這種船隻實在是太過笨重了,就算順著風,帆槳並用,也只能搖搖擺擺地在洋面挪動,而且在劇烈的海風中,還容易失去平衡。

    然而還不等齊人取笑趙人不會海戰時,前方已經清空視野的樓船,卻響起一陣清脆的響聲,有什麼東西從樓船的船頭射出,破空而來,落在一艘齊國中翼的側方,濺起了大片水花……

    一時間,喧囂的齊船水手統統噤聲,陳恆也詫異地看著那片波瀾,倒吸了一口涼氣道:「趙軍在船上安了砲?」

    ……

    「哈哈哈!」看著一艘齊人的大翼來不及進入弓箭射程,就被樓船尾部的弩砲轟中,船舷頓時被砸得凹陷下去,大片木屑在浪花裡飛濺,徐承得意得哈哈大笑。

    玄鳥號有兩百支槳,甲板兩邊佈滿操作蹶張弩的士兵,船頭和船尾各放置一架弩砲,用來投擲石彈。它的其餘五艘姊妹也一樣,她們簡直武裝到了牙齒,像六座移動的堡壘,令人望而生畏,只可惜太過笨重,難以敏捷行動。

    但這些樓船也是徐承自信能戰勝齊國船隊的依仗,多虧了弩砲,蹶張弩等利器的發明和運用,琅琊水師剛建立幾年,便在遠射能力上遠超敵人。一寸長一寸強,徐承的建軍思路便是利用樓船上所載的遠射武器,打得齊人抬不起頭來。

    此時此刻,樓船甲板上一片忙碌,水兵們或開始給蹶張弩上弦,或調整船首的弩砲,準備瞄準試圖靠近的齊船再射一發。

    與六艘高大的樓船相比,齊國的船隻就像是一條條海上的小蜈蚣,長長的槳葉是其得以在海面上行動的腳,他們的攻擊手段無非是弓箭,所以都妄圖靠近百步之內,只可惜趙氏的六艘樓船都有其餘小船保護,阻止齊船近身,就算能靠近,區區弓箭也不是蹶張弩的對手。

    加上徐承處於上風,整個船隊逆著海岸線斜行,充分利用了風力,讓陳恆試圖利用船隻數量將趙船擊沉的打算落空,反倒是齊人這邊已經被擊沉擊傷十餘艘,慌亂之下,陣型也開始變得亂七八糟。

    戰役一開始,優勢便開始朝琅琊水師一邊滑落。

    現在陳恆只覺得,自己貿然帥舟師南下簡直是蠢透了,幸好他為這場戰役做的準備,遠不止這些……

    眼看號稱「海中蛟龍」的齊國舟師就要在家門口的這片海域裡折戟沉沙,而琅琊水師的六艘樓船將順風胖揍齊人,成為新的海上霸王,可就在這時,被徐承安排在艦隊後方的幾艘警戒船隻,卻突然金聲大作,並在甲板上點燃了狼糞……

    狼煙被海風吹拂,斜斜飄向空中,又很快消散了,徐承回頭看著那些煙絮,面色凝重。

    這是後方出現敵人的信號……

    下一刻,南方的海平線上出現了一大片帆影。

    徐承舉起千里鏡看去,發現其中最大的一艘也是醒目的樓船,它有厚重的木板防護,風帆在南風吹拂下鼓鼓的。至於在樓船前乘風破浪的,則是一些狹長的船隻,無一例外在船首都擁有尖銳的青銅撞角,船體上蒙著黑色的生牛皮,它們槳帆並用,順風下速度奇快,就這麼不閃不避地朝琅琊水師撲來……

    「是艅艎和艨艟……」徐承難以置信,他的手在顫抖,「是吳國人的舟師!」

    ……

    鼓點敲出戰鬥的節奏,數十艘艨艟向前衝去,擁有青銅撞角的船頭劈開洶湧的藍色海面。前方那艘笨重的趙氏樓船正在拐彎,試圖避開它們,船槳拍打大海,玄鳥旗迎風飄蕩,船頭和船尾是還有遠射用的弩砲,在艨艟靠近的過程中一直試圖對他們發射石彈,但縱然有船被擊中擊沉,其餘也毫不猶豫地繼續破浪衝擊。

    只因為它們是「朦沖」,只為衝擊敵艦而存在,撞擊敵船,接弦而戰,這也是吳國水師統帥王孫駱最喜歡的戰法。

    公正地講,王孫駱一直覺得,這次吳國舟師受齊人之邀,跨越千里海岸線的北征,實在是有些不必要。在他看來,佔據琅琊的趙氏舟師不過數十艘船,齊人出動百餘戰艦,完全能將他們殺得片板不留。

    但吳王之命不可違,王孫駱只能帶著吳國舟師從朱方港出發。途中,海風一直不善,啟航當天,兩艘小船在大江入海口觸礁沉沒,真是個不祥的開始。隨後在淮夷又沉了一艘大翼,接近鐘吾海岸線的時候,艦隊遇大風侵襲,隊列潰散,有的船甚至被吹到外海。還好那邊是吳國控制的區域,他們在鐘吾沿海重整完畢,終於趕在約定日期前抵達了琅琊,這片陌生的海域還沒有被黃河侵染,依然是碧水藍天。

    南方諸侯國從海路遠征北方,這在此前是從來沒有過的壯舉,而且等進入戰場後,王孫駱愕然發現,他的到來還是很有必要的。

    他看到了什麼?數量整整是琅琊水師三倍的齊國舟師,竟然在被趙人追著打?

    王孫駱不憂反喜,當即下令艦隊加速前進,從背面闖入戰場,直撲琅琊水師的樓船而去!

    琅琊水師試圖阻止吳人靠近,但那些礙事的小船,被靠前的中翼、小翼糾纏住了,加上吳國舟師來勢洶洶,速度極快,樓船來不及召集其他船隻保護,頓時被艨艟撞了個正著……

    嘭!撞擊力道之猛,讓兩艘船都發出了劇烈的震動和搖晃,乃至準備接舷戰的半數吳國水兵都跌倒了,趙兵也齊刷刷倒了一片。但樓船的船槳也噼噼啪啪地折斷,這在王孫駱耳中猶如美妙的樂章,這意味著,樓船已經被艨艟纏上,無處可逃了。

    「衝過去,接弦而戰!」王孫駱高舉吳劍,咆哮著呼喊,更多的艨艟不顧自己那些因碰撞而整條船翻了過來的同袍,繼續像捕食巨鯨的鯊魚一般,猛地撞向樓船,擁有金屬撞角的船首深深扎入其船體。吳國的勇士們也用劍敲擊著盾牌,手腳並用地攀爬上趙國樓船,與水手們短兵相接。

    當距離被拉近後,趙船上的弩砲、蹶張弩都派不上用場了,琅琊水師的水兵只能拿起身邊的武器,想要將入侵的吳人趕下海,但吳人近戰何等驍勇,他們從四面八方攀爬上來,怒吼一聲便加入戰團,短兵相接,鮮血飛濺,不斷有屍體四仰八叉地跌倒在甲板上,或掉下已經被染紅的大海。

    一時間,整個琅琊外海變成了三支艦隊的混戰,優劣形勢徒然逆轉……

    ……

    「我的雋雉、我的翟雉!」

    玄鳥號因為被其餘小船層層保護,避免了吳國艨艟的第一次撞擊,但陣列卻完全散掉了,直接被吳船一截為二,首尾不能相應。

    於是徐承一邊要應付齊國船隻的反攻,一邊只能眼睜睜地看著他的幾艘樓船被吳國人登了上去。

    巨大的樓船甲板上,雙方士兵扭打廝殺成一團,一時間,到處是刀光劍影,血光迸濺。戰場上,戰鼓聲、號角聲,將士的喊殺聲、以及受傷士兵的慘號聲交織在一起,響徹雲霄!

    琅琊水師在修習水戰和遠射上下了很大功夫,但一旦被近身,面對驍勇的吳國甲士,縱然英勇迎戰,卻有些抵擋不住。終於,趙卒在吳人如潮水般的進攻面前退卻了,有些人試圖逃到甲板底下,其他人呼喊求饒。

    但徐承也看到「翟雉」號上,有一大群人聚集在桅杆旁繼續抵抗,他們肩並肩圍成一圈,迎擊吳人密密麻麻的劍矢,越來越多的人倒下了,甲板變得滑膩膩的,左右躺滿一堆堆死屍和瀕死的人。在無計可施的最後,他們只能舉火點燃了船隻……

    徐承所在的玄鳥號,以及另外一艘樓船帶著十餘小船僥倖地駛離了這片混亂的戰場,但徐承知道,這場海戰,他敗了……

    這時候已經是傍晚時分,琅琊外海上一片混亂,其中兩艘琅琊樓船都著火了,還有一艘被吳國人佔領控制,更多的小船被齊船和吳船包圍在中間,無法突圍。船隻相互碰撞,有些在燃燒,有些在下沉,有些被撞得支離破碎,船殼之間的水面猶如一鼎沸騰的湯水,點綴了無數屍體、斷槳和扒在殘骸上的人。

    」完了,全完了,我辜負了君上的期望,害了舟師的將士……「徐承頓足捶胸,羞憤之至,幾欲跑到船邊投海自盡。

    船上的水師將吏連忙拉住了他,用「寡不敵眾,無可奈何,軍將當留有用之身,以將功贖罪……」好歹勸住徐承後,順著晚風,這支殘餘的船隊匆匆遠離戰場,朝琅琊港口逃去……

    對於當日之事,史書有載:「趙侯無恤元年春,徐承帥舟師於琅琊遇齊舟師,戰正酣,趙將勝,吳人至矣……徐承大敗,齊、吳遂圍琅琊……」

    ps:(十年春)徐承帥舟師,將自海入齊,齊人敗之,吳師乃還。《左傳.哀公十年》,琅琊海戰是中國有載於史的第一場海戰,小說裡因為歷史的改變,齊吳由敵對變為同盟,交戰由兩方變為三方,時間提前三年
Babcorn 發表於 2016-12-7 11:07
第1046章 王師北定中原日


    三月底的江南,鶯飛草長,吳城胥溪、五湖邊上楊柳垂垂,然而不論城內城外,已是一片大戰來臨前的肅殺。

    今年開春以來,吳國高舉扶持諸姬的大旗,與新興的趙國的魯宋泗上劍拔弩張,吳國半數大軍已悉數北調,據說夫差也打算在不久之後揮師親征……

    唯一還如往常般安靜的,只怕就剩下城中梅街楝樹弄,伍子胥所居小廬了。

    已經從相邦職位上卸任的伍子胥二月份完成邗溝的開鑿後,便被剝奪了一切職務,賦閒在家。他這會穿著一身楚式常服,坐在廳室裡,正在與好友被離投壺消遣時間。

    被離年近六旬,乃是伍子胥老交情,當年伍員帶著王孫勝流亡入吳,一度窮困潦倒,無奈之下只能吳市內跣足涂面,手執斑竹簫一管,吹曲乞食。

    當時在為吳國公子光尋找人才的被離正在做吳市小吏,他第一時間便發現了伍子胥異於常人之處,再三追問下得知其身份,這才把他引薦給公子光。

    可以這麼說,被離是伍員的舉主,他能做下助吳王闔閭破楚強吳的壯舉,多虧了被離在吳市裡慧眼識珠。

    不僅如此,被離看人也極準,楚國伯氏被滅族一案後,伯嚭來吳國投奔。伍子胥與伯嚭雖無私交,但是因為遭遇相似,同病相憐,就將他舉薦給吳王闔閭。當時陪宴在場的被離只看了一眼,就對伯嚭很不放心,認為此子舉止鷹視虎步,本性貪佞,不得志時還好,日後若掌握權力,必定會專功而擅殺,恐怕連日後連伍子胥斗會受到牽累。

    當時伍子胥不以為然,卻沒有料到被離的話會在日後應驗,正是當年窮途末路的伯嚭,時過三十年後,真就為了寶物、權力、美人而在吳王面前大加諂媚,放勾踐歸山,甚至將伍子胥排擠出朝堂……

    所以好顏面的伍子胥一直以來都有些不敢去見被離,直到對她極為瞭解的被離自己找上門來邀他飲酒。飲酒怎麼能沒有賭注,於是二人投壺戲耍,被離精於此道,幾乎百發百中,然而伍員卻心不在焉,所投出的箭矢十投九空。

    「啪!」這不,他又是一箭投歪,掉到了壺外面去了。

    「唉。」伍子胥嘆了口氣,錘了錘老腿打算去撿箭,不料被離已經先站起來,拾起箭對他笑道:「子胥今日神思不屬,莫非是因為封回了申邑,你膝下無子女相伴,故而嘆氣?」

    伍子胥嗤之以鼻:「伍員雖不才,豈是那種會因為小兒女不孝順就難過的人?」

    「的確不是。」被離繞了一圈,又回頭道:「不然的話,便是在為吳國舟師越海北伐之事而擔憂?」

    不必再問,從伍子胥皺起的眉來看,被離便知道自己說對了。

    原來,去年秋冬時,吳國和齊國便達成了一個「同盟」,旨在對抗漸有橫掃中原之勢的趙氏——到了今年開春,趙國正式建立,更是讓齊國忌憚不已。夫差也在陳恆說動下,準備大舉北上,與趙無恤對抗,做姬姓諸侯的救世主。

    在商量作戰方案時,齊國人提出了一條:趙國幾年前強佔了莒國琅琊,並在那裡建立了一支水師。琅琊阻斷東海,讓齊國、吳國的交通必須繞一個大圈子,若能擊敗琅琊水師,並奪回莒國,那齊國吳國便能順利會師,同時威脅魯國東鄙的安全,由此減輕齊國西部的壓力。

    夫差允之,因為吳國人濱海而居,對大海並不陌生,當年伐越時,吳國舟師就從海上進攻過外越地區,俘獲眾多。

    於是王孫駱被夫差點中,讓他帥舟師北上,與齊人約定好三月十二日會於琅琊海上。王孫駱其實並不是一個主戰派,他與伍子胥素有交情,在北伐還是滅越上,站在先滅越一邊。只是君命不可不從,王孫駱再不願,也只能硬著頭皮去打贏這一仗。

    故而被離以為,伍子胥這是在擔憂王孫駱的安危。

    他安慰道:「吳國舟師有大舟艅艎,更有三翼、艨艟百餘,縱橫南方江河從沒遇到過敵手,就連擅長水戰的楚國人也被吾等打得節節敗退。王孫駱乃先君長孫,年少有為,執掌水師,七年前的伐越之役,他便帥船隊從海路深入越地。此次北上雖然有千里之遙,但一路上海岸都由吳國控制,齊人也熟悉琅琊水文,兩國合一,戰勝趙國水師應當不難。畢竟趙無恤雖以陸兵之強聞名,在水上卻不見有多少戰績,如何在海上與齊、吳角力?」

    伍子胥苦笑道:「我擔心的不是王孫吃敗仗,我擔心的是王孫若勝,對吳國反倒不好。」

    被離大奇:「不憂敗而憂勝,子胥何意?」

    伍子胥道:「吳國與楚、越交戰時,舟師乃勝負的關鍵,但北上與趙國相爭,多了舟師不多,少了舟師不少,無論勝負,於全局都無足輕重,最終的決戰依舊要在陸地上展開。但王孫若敗,大王一定會對北方戰事心虛,到時候我再勸諫一番,或許能讓他幡然醒悟,先將後方的越國攻滅,如此一來,吳國雖然難以問鼎中原,卻可以雄霸南方,保有先王基業,世世代代延續下去。可若是王孫與齊人大勝……」

    說到這裡,伍子胥面色凝重,起身北望道:「若王孫大勝,只怕大王會更加驕傲,覺得北上爭霸可行,愈發堅定了與趙無恤決戰的念頭。到時候勾踐一定會在後方舉事,此乃趨其小喜,而近其大憂也,到時候,只怕吳國將有亡國之虞。」

    被離善於相人,對國事卻沒這麼敏感,伍子胥這麼一說,他才感覺到事態的嚴重性,急問道:「在子胥看來,吳國北上,當真毫無勝算?」

    「至多三成,不能再多。」伍子胥篤定地說道:「吳國國力不如趙,其一,吳雖有百萬之民,號稱十萬之兵,實際上卻僅相當於趙國四郡之地,雖然趙氏同樣年年征戰,財政困難得春耕後才敢徵召出兵,但吳國更糟,大王連年修築宮室、運河,民生凋敝,人心思安。「

    」其二,縱然邗溝修通,但就我所知,趙國也在濟水與泗水之間修了一條運河,其調兵南下比吳國調兵北上更快!其三,趙無恤之勢已成,魯、衛、鄒等猶如趙國郡縣,在別人家裡交戰,於吳軍不利,雖然他列為諸侯讓天子和諸姬顫慄,必有心存不滿者,但吳國也有楚、越這樣的心腹大患啊,若是在趙吳交戰正酣之際後方起火,吳國將不戰自敗!」

    說完理由後,伍子胥嘆息道:「故而雖然對不起王孫駱,卻只能祈求他小敗一場,退回吳國,讓大王能清醒清醒了。」

    「原來如此。」被離聽後也冷汗直冒,或許,這就是智者老聃所謂的「福兮禍所伏禍兮福所倚」吧。

    然而未等二人就此事深入聊下去,卻聽到外面一陣歡騰,彷彿整個吳城都在慶賀什麼,一陣接一陣的「萬勝」「萬歲」傳入梅裡。

    伍子胥和被離對視一眼,連忙朝外走去,問從外面回來的舍人道:「發生了何事?」

    舍人不明所以,滿臉喜色地說道:「恭賀家主,吳國舟師於琅琊海上大敗趙人!」

    ……

    「水師北上旗開得勝,此乃大王之威,吳國之福!」

    「如此一來,趙無恤應當知曉吳軍的厲害,大王的無敵了!」

    「捷報傳回,吳城內外無不歡欣鼓舞,人人都精神勃發,希望隨大王北上建功立業!」

    「哈哈哈,此亦二三子之功也!」

    姑蘇之台上,但聞一片阿諛奉承之聲,夫差在伯嚭等人的逢迎下,喜不勝收,卻強自按捺喜悅道:「此次海上小勝只是開始。」

    是夜,夫差遂在姑蘇之台上大擺筵席,慶賀此役。與此同時,與」琅琊海戰」相關的情報還在不斷傳回來,細節慢慢在夫差案前鋪展開來。

    身材胖大的伯嚭極其勤快,他像個倡優一般跑出跑進,過了一會捧著一份捷報入內,恭賀道:「大王,大喜,大喜!」

    夫差晃著犀角杯笑問:「又有何喜?」

    伯嚭道:「原來,此戰齊人本來將敗,幸好王孫駱及時帥吳船趕到,才將趙人擊敗。事後陳子常千恩萬謝,正式代表其君其父,與王孫駱在船上籤訂盟約。他與王孫將繼續圍困琅琊,爭取早日讓莒國擺脫趙無恤控制,同時齊軍也將進攻魯國北鄙,齊國執政陳乞說,希望早日與大王會師泗上,到時候,齊國願奉大王為霸主!」

    「霸主……」夫差貪婪地舔了舔唇:「此話當真?」

    「白帛黑字,千真萬確!」伯嚭也收了陳恆不少好處,此刻處處為齊國說話。

    「齊國在齊桓公時曾經是霸國,故而其子孫素來驕傲,從不輕易服人,甚至對極盛時的晉國,也不假顏色,晉侯也不敢像驅使別國一樣使喚齊國。如今齊國願意奉大王為霸主,中原諸侯一定會緊隨其後!等到戰勝趙無恤後,連天子也將為大王的偉業欣喜,派卿士尊稱大王一聲『伯父』,設壇致伯,五伯九侯,吳實征之!」

    「五伯九侯,吳實征之……」夫差為這景象迷醉了,心癢難耐,只想立刻就揮師北上,會獵中原,與趙無恤爭奪這霸主之位,這才是大丈夫該做的事情,屈居於江南窮鄉僻壤,和越國人打來打去有什麼意義?

    至於齊國在「海上之盟」的另一條承諾,他就不太在意了。

    「此外,齊國還將獻上姜姓公女,為大王后宮添色……」

    「添色?」夫差不屑一顧,「世上最美的佳人,不就在寡人宮裡麼?」

    一高興,夫差甚至讓新寵妾鄭旦露面,跳了一曲美妙的舞曲,鄭旦如羽人下凡,旋舞間香汗淋漓,引起陣陣讚歎,看得伯嚭小眼睛都陷進肉裡去了。

    摟著鄭旦的肩膀,夫差自誇道:「王孫駱之父,吾兄太子波曾娶齊國公女為妻,號稱碩人,乃諸姜最美者也,然而我看她除了身姿高大外,與寡人愛妾比起來,可是差得遠了!」

    群臣唯唯稱諾,伯嚭也奉承道:「大王之貴族乃天上仙子,人間誰人還能比得上她?」

    這是實話,鄭旦無論容貌還是身姿,都比勾踐范蠡送給伯嚭那十多個美女強多了,她們加起來,也不若鄭旦一半好,但伯嚭縱然貪財好色,卻也知道,夫差的女人,不是他能染指的,只能壓下嫉意,說些讓夫差高興的話……

    卻是夫差懷裡,被誇得滿臉通紅的鄭旦突然笑道:「大王,其實還有比下妾更美的人兒。」

    這下輪到夫差愕然了,他有些不信地問道:「何人能勝過愛妃?」

    鄭旦垂首道:「下妾在鄭國時,鄰鄉有女名西子,容貌舉止舞蹈都勝過妾一籌,妾縱然不願承認,但此時卻句句屬實……」

    夫差頓時來了興趣,開始問那「西子」是何模樣。

    「其貌,恍若天仙,螓首蛾眉,能使水中魚兒迷醉沉底;其身姿,素手纖纖,增半分嫌腴,減半分則瘦;其舞,婀娜迷人,一雙笑靨回首,可使全鄉之人呆立半響……總之勝過下妾無數……」

    夫差沉默半響,與坐在君榻上如履薄冰,努力控制自己「慾望」的趙無恤不同,他有這時代為君王者常有的貪得無厭,不論是宮室、權力、面子、美食、美女,都希望擁有更好的,最好的!

    所以他曾貪南子之色,有了鄭旦後也對她唸唸不忘,同時也對新的美色來者不拒,多多益善。

    他當即便急促地問道:「西子現在何處?」

    鄭旦這時候卻來了一出欲擒故縱,故作嫉妒難過,掩嘴道:「西子若來,大王就不愛妾了,下妾本不該說的……」

    夫差管不了那麼多了,扶著鄭旦的肩膀,再度追問道:「她現在何處?」

    鄭旦肩膀被夫差鐵掌捏疼了,只能含著淚酸溜溜地說道:「也是不巧,西子在下妾被越人尋到,送來進獻予大王之前,便被到處為趙侯尋覓美女的趙國使者抓走了,此時此刻,只怕已在鄴城趙宮,趙侯之榻上……」

    鄭旦面色不快,可說完此話後,她卻是心裡一鬆。至此,她已經完成了入越的使命,越國也應該能放過她的家人了,只是誇西子之美她心裡不情不願,這般慫恿,也有些對不起寵愛自己的吳王。

    只不過,她還是不夠瞭解夫差。

    「又是趙無恤,真是豈有此理!」吳王卻沒了往日憐惜她的樣子,開始歇斯底里起來。

    像是壓垮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又像是在烈火裡滴落的一滴油脂,夫差心中大怒,掀翻了案几,踢倒了銅鼎,嚇得群臣下拜請罪,鄭旦也連連後退。

    隨即,他突然傲然挺立,大聲宣佈道:「寡人心意已決!」

    所有人都在仰視傾聽。

    「越國勾踐已入吳宮為奴為婢,楚軍丟盔棄甲,聞寡人之名而生懼,陳蔡諸侯先後納土內附。先君期盼的南方大霸,大吳之國,即將成型……」

    「但這還不夠!」

    「寡人的眼睛裡,現在只有中原!」

    夫差拔劍目視殿內眾人:「如今邗溝已通,舟車已備,寡人將親自出征魯泗,帥師伐國,與趙無恤分個勝負!」

    夫差捏緊了手中的純鈞寶劍,心中暗暗念道:「十一年前未來得及分出的勝負!以及當下江山美人的勝負!」夫差一直對十一年前他還是太子時,與趙無恤爭宋失利耿耿於懷,此番北上,也算是新仇舊恨一起算了。

    吳王一怒,伏屍百萬,流血千里!

    「大王必勝!吳國必勝!」伯嚭等近臣再度頌揚:「王師北定中原之日,便是趙無恤束手就擒之時!」

    「大王!」

    誰料在這夫差雄心萬丈的時刻,和往常一樣,一個不和諧的聲音再度響起。

    夫差和殿內眾人朝殿外看去,伯嚭的小眼睛頓時眯了起來,露出一絲冷笑,而而夫差則是滿臉掃興,眼中儘是嫌棄與厭惡。

    那位宴會未受邀請的不速之客卻又來了。

    白髮蒼蒼伍子胥使盡渾身氣力,一把推開試圖攔住他的吳國宮甲,踉踉蹌蹌地邁入大殿,也不管周圍人對他使的眼色,下拜三稽首,隨即昂首道:「大王此時北伐,吳國必亡!」
Babcorn 發表於 2016-12-7 11:07
第1047章 家祭無忘告乃翁

     「伍員……」

    看到殿前之人時,夫差臉上露出了極大的不快。

    從他繼位之初開始,伍子胥,這個先王時代的託孤老臣就一直在他耳邊叨叨。在破越報仇之前,夫差還硬著頭皮聽之任之,因為不但伍子胥能力極強,能幫他把國政處理的妥妥噹噹,國內諸如被離、公孫聖等先王舊臣,都是「伍子胥之黨」,他還要靠這些人控制吳國軍政呢。

    可等夫差破越敗楚後,便覺得自己翅膀已經硬了,這些曾經嘔心瀝血助他掌權的老臣,頓時成了絆手絆腳的阻礙。

    作為新王,夫差很想走出他父親吳王闔閭的影子,建立屬於自己的班底,打造一個只屬於自己的吳國,而不是按著老臣們的計畫揉捏。乘著戰勝之威,被離、公孫聖,一個又一個老臣被剝奪了實權告老,而伯嚭等對夫差命令唯唯諾諾的新貴則登上高位,一個新的朝堂格局正在形成。

    幾年下來,伍子胥的「黨羽」卸任一空,連他自己也丟掉了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相邦之位,被趕去修運河。

    從此,吳國進入了夫差獨斷專行的時代。

    然而當聰明人紛紛閉嘴的時候,執拗的伍子胥卻一而再再而三地冒出來,打破夫差的雄心壯志。就像是一個半大孩童在洋洋得意地向周圍人誇耀自己時,突然竄出來一個叔伯,一句話戳破他不可一世背後的脆弱,還想揪著他的耳朵讓他回家,實在是太丟面子了。

    所以伍子胥,已然成了夫差最為厭惡痛恨的人,此刻見伍員又來打攪自己的壯行宴會,還嚷嚷著什麼」吳國將亡「,頓時老大不快,板著臉問道:」大夫此言何意?還要用越乃吳國腹心之患,必先滅越而後北伐的老話來說動寡人麼?要知道,此戰越君主動請求派遣三千越人隨我北上,以為助力。勾踐之忠心可見一斑,若伍子還要誹謗他,那就不必再說了。「

    伍子胥嘆了口氣,說道:」臣此來,說的是天命。「

    夫差皺起了眉:」天命?「

    伍子胥道:」臣曾跟公孫聖學過《易》,知金匱之術,今年三四月間,時令為辛亥平旦,大王若帥師北上,前雖小勝,後必大敗。天地行殃,吳國禍不久矣……「

    在說理說不清的時候,伍子胥也只能拿出了當年遊說吳王闔閭的老把戲,開始說之以天命,希望能讓夫差警醒。

    然而此言卻讓夫差大怒,伯嚭看著吳王臉色陰沉得像是要滴出水來,頓時明白了其心意,便跳出了斥責道:

    「荒謬,荒謬之極!因為先王之德,大王之誠,達於上帝。於是天帝賜下的徵兆,吳國的舟師已在琅琊大敗趙軍,不日將登岸奪回莒國,這意味著天命在姬,將勝嬴姓。然而大夫年紀昏耄而不自安,自從西破楚國後,於國家再無尺寸之功,卻見不得吳國的好,前些年多次派死士刺殺越君,如今更是公然以妖言惑眾,想要阻止大王出兵,汝是何居心?」

    伯嚭句句誅心,伍子胥一向以忠臣自居,何曾受過這等冤枉,頓時也捋起袖子,將佩劍拔出來一半,直指伯嚭道:「鼠輩,若非老夫庇護,你連吳國都進不來,如今卻顛倒黑白,我先殺了你以正朝堂!」

    說完伍子胥便要擲劍擊伯嚭,身材胖大的伯嚭哪裡是他對手,連忙躲到柱子後面,大喊道:「大王救我,大王救我!」

    「朝堂之上如此失禮,到底是寡人是吳王,還是你才是吳王?」夫差曾極度依賴伍子胥,讓他擁有帶劍上殿的特權,如今卻大為後悔,立刻下殿阻止,讓侍衛收了伍子胥的劍,讓他不得放肆。

    「大王。」伍子胥苦口婆心地說道:「先王能聽得進勸諫,故而能大敗楚國,揚名江淮。如今大王卻剛愎自用,老臣肺腑之言,大王屢次視若無物,卻聽信小人阿諛奉承之詞……「他的眼睛掃向伯嚭。

    」偏信妖媚惑主之言。」他還朝躲在夫差背後的鄭旦怒目而視。

    「如今大王一意孤行想要北伐,以為自己成就的是霸主之事?錯,大錯特錯,中原是一條不歸路,若大王聽老臣一言,與趙氏和解,先守住江南淮土,吳國還能延續下去,若不然,吳國或許要像晉國太史墨說的一樣,過不了十年就要滅亡了!「

    一席話擲地有聲,但夫差這時候哪裡聽得進伍子胥的話?他見伯嚭等人嚇得訥訥不敢言,寵妾鄭旦也花容失色,戰戰兢兢地躲在自己懷中,一股青少年青春期特有的叛逆感從心裡升騰起來。

    他大手一揮,毫不客氣地說道:「不必再說了,寡人今日算是看清楚了,大夫阻止寡人北伐中原,不過是想要牢牢將寡人壓在宮中,無法在天下人面前立威,你好專權擅威,獨傾吳國,行周公之事罷!

    此言既出,伍子胥驚呆了,有些不可思議地說道:「大王你說什麼?」

    夫差已經不管不顧了:「寡人早就忍你多時了,因你在先王時也立有一些功勞,所以沒忍心將你正法,如今你已年老昏聵,不如卸任退出朝堂,回封地隱居,不要阻止寡人的霸業,也給君臣都留一個體面……「

    鳥盡弓藏,兔死狗烹?

    雖然伍子胥不知道這句話,但心裡的感觸差不多就是這意思。為吳國盡忠職守的三十年浮現眼前,尤其是在吳王闔閭死後,他所做的事情,幾乎沒有一絲的為了自己,而是為了這個國家啊!

    現如今,他卻遭到了君主最惡劣的背叛。

    伍子胥氣得發抖,伸出手指著夫差,似乎是想要如當年鞭撻楚平王屍身一般破口大罵,最後又無力地垂了下來,仰天長嘆道:」遭此默默,忠臣掩口,讒夫在側;政敗道壞,諂諛無極;邪說偽辭,以曲為直,舍讒攻忠,將滅吳國:宗廟既夷,社稷不食,城郭丘墟,殿生荊棘……」

    他心如死灰,下拜涕淚道:「大王勉之,臣請辭矣!」

    說完,他也不等夫差准允,轉身離去,姑蘇的月光如鏡,無論忠奸都在裡面照得分明,燈光璀璨的姑蘇之台上,伍子胥的影子拉得老長老長,顯得孤寂無比。

    這一刻,他成了吳國唯一的孤膽忠臣……

    ……

    」宗廟既夷,社稷不食,城郭丘墟,殿生荊棘……一派胡言,一派胡言,伍員真是越來越放肆了!「一場好好的筵席,一段激勵人心的出征誓言就這麼被攪局了,夫差心裡像是吃了一隻蒼蠅般噁心,坐在杯盤狼藉的殿內越想越氣。

    」大王……「伍子胥的政敵太宰伯嚭乘機上前,添油加醋地說道:」子胥為人強硬凶惡,毫無情義,猜忌而狠毒,年輕時便能拋棄父兄出奔。我最瞭解此人不過,他的仇怨能燒乾雲夢澤的水,焚盡章華台的金石,若不加以警惕,只怕要釀成大禍。」

    夫差凜然:「此言何意?「

    」年初時大王為晉國哀悼,要出兵討伐中原,子胥便認為不可,以種種理由阻攔。後來大王發兵從海路北上並取得了琅琊大捷,消息傳回,子胥卻因自己計謀沒被採用感到羞恥,在他心裡,只怕是希望用吳國的失敗來證明自己的計謀比大王高明罷。所以今日才會來姑蘇之台,強行諫阻,妄圖詆毀大王的霸業。現在大王英明,看穿其詭計,將他逐出朝堂,實在是大快人心。但伍員在吳國多年,黨羽甚多,與大夫、將吏的關係盤根錯節,若他圖謀不軌,大王不可不防。「

    伍子胥畢竟是他的「亞父」,也是擁立重臣,夫差有些猶豫:「圖謀不軌?伍員雖然固執,但不失忠心,當不至於此罷。」

    伯嚭道:「有一件事,臣不知當講不當講。「

    夫差大手一揮:」說!「

    伯嚭湊到他耳邊,小聲說道:」不瞞大王,伍員認為是先王的謀臣,是讓吳國興起必不可少的人物,現在不被信用,時常鬱鬱不樂,產生了怨望,所以臣一直對伍員不放心,便派人暗中探查,得知他在年初的時候,將兒子遣送回封地去了……「

    夫差不解:」讓伍封回封地守財,有何不妥?「

    伯嚭冷笑道:」名為回封地,實則是去了北方,去了趙國!「

    」什麼!「趙國,趙無恤,現在成了夫差的逆鱗,他頓時拍案而起,讓伯嚭把話說清楚。

    」臣說的話句句屬實,大王可以傳喚大夫逢同等詢問,伍子胥因為對大王心生怨望,就把兒子託付給出逃到趙國的孫武處,同時也為他與趙侯無恤聯絡,裡應外合。「

    他冷冷地說道:「為人臣子,在國內不得意,就在外依靠其他諸侯,如此看來,伍員阻止大王北上,只怕是趙侯的意思,有這樣大奸似忠的大夫掣肘,大王的霸業何時才能實現?還望大王早圖之,不要讓伍員再出賣吳國情報為他兒子換取前程了……」

    夫差依然有些不信,但傳喚負責吳城守備的大夫逢同來一問,才知道他的確派人跟蹤過伍封,他在一月份時出城後,沒有回申邑,而是隱姓埋名北上陳蔡,輾轉去了趙國……

    「老賊欺我!老賊欺我!「夫差這下是真的抓狂了,拔出腰間隨身攜帶的屬鏤寶劍就在殿內的胡亂劈斬,直到刺死了一個宮人,鮮血淋漓才清醒過來。

    他瞪著通紅的眼睛,呼著氣對伯嚭說道:」縱然汝不說這些,孤也早就懷疑伍員了……「

    君王,是容不得背叛者的。

    吳王越想越氣,最後直接讓逢同上來,將還沾著血的屬鏤寶劍遞給他。

    逢同戰戰兢兢地接過,卻聽吳王夫差道:」汝帶人去梅裡伍宅,將此劍賜給伍員,傳孤懿旨……「

    白髮老翁那故作忠貞的模樣再度浮現眼前,在吳王闔閭死後,他儼然是夫差的另一位」父親「,但凡為子者,總有那麼一絲弒父自立的心態,夫差盯著散發出歹毒反光的屬鏤劍,咬緊牙關,從嘴裡擠出幾個字:」就說,汝以此死!「

    ……

    第二天清晨,天氣出奇的詭異,一點都沒有季春的溫暖,天空灰暗,乍暖還寒,南風與北風相遇於姑蘇,隨後化為綿長而持續的梅雨。

    逢同站在伍宅屋簷下,眼睛一眨不眨地看著十餘步外,徒跣褰裳,端坐亭中的伍子胥。

    作為伯嚭的同謀,逢同參與了對伍子胥的一切搆陷和禍害,此時此刻,這個籠罩在他們頭頂二十年的政敵終於被大王擯棄,即將踏上生命的終點,逢同在長出一口氣之餘,也不免產生了一絲哀憐之情。

    畢竟除了被雄心壯志蒙暈腦袋的夫差之外,在吳國誰都能看出來,伍子胥對吳王的忠誠,所以,只要伍子胥不反抗,他們也得給這位老臣一點點體面。

    當接到」汝以此死「旨意後,伍子胥是痛心疾首的,他仰望陰雨綿綿的天空嘆息說:「唉!夫差啊夫差,我曾為吳國設謀破楚,南服勁越,威加諸侯,讓先王稱霸江淮。而你還沒確定為太子時,諸公子爭立,是我在先王面前冒死相爭,才讓你被立為王嗣。你繼位時還答應若能報父仇,就與我分國,我卻對此一笑而過,不指望任何回報,只望你能繼承先王之業,守住吳國。可現如今,你竟聽信諂媚小人的壞話,來殺害長輩,真是……真是……」

    隨後他又對趕來的被離苦笑道:「果然如你所料,大王還是容不下我,不聽我言,反賜我劍。「

    被離也曾暗暗勸他:「我聽聞楚國有歌,滄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纓;滄浪之水濁兮,可以濯吾足。子胥何必自殺,不如率領舍人門客,殺出吳城,逃亡而去,保全性命。」

    「我乃吳臣,生為吳鬼,縱然流亡,又能去哪呢?」

    被離又勸說道:」封已至趙國,子胥不如也去投趙侯?「

    」封有封的命,員有員的命。」白髮老頭倔強地舉起屬鏤:」我的命,是它。「

    在拒絕被離的建議後,伍子胥便一直坐在亭內凝視著手裡的屬鏤劍,對它那鋒利的劍刃和做工精妙的獨角鹿劍柄讚不絕口。

    」我本以為自己會如同父兄一般,死於戮殺和車裂之下,卻做夢都不會想到,取我性命的,會是這樣一把小劍。當年夏桀殺關龍逢,商紂殺王子比干,如今大王誅殺老臣,只怕也要被比作桀紂之流了。伍員今日一死倒沒什麼,只可惜吳國宮闕過不了多久就要化作廢墟,姑蘇之台上長滿蔓草……「

    此言一出,在他面前跪了一地的舍人統統失聲哭泣,被離也掩面拭淚,為伍子胥的境遇不值。

    伍子胥何嘗不氣?在吳國三十年後,他已經完全不把自己當做楚人,而視這個新興的邦國為自己的故鄉了。對夫差,也含辛茹苦地扶持他登位,助他破越報仇,誰料卻遭到了最可恥的背叛。

    小人在堂,忠言逆耳,舉世皆濁我獨清,眾人皆醉我獨醒。

    雖然心疼吳國即將到來的衰亡,但伍子胥對夫差的情分,也已經完全盡了。他不恨吳國,卻恨夫差,恨那些小人,他從來就不是一個寬容的人,以直報怨,以怨抱怨,一貫是他的人生準則。

    若換了十年二十年前,或許又是一出引弓接矢,夜過昭關,最後成功報復夫差的驚世壯舉,世人之言,青史之筆?伍子胥不在乎,他在乎的只是胸中之氣是否舒暢,在乎的是大丈夫能不能讓世人敬畏。

    只可惜,他年已六旬,為吳國的興衰心力交瘁,再也沒有氣力做那些事情了。

    伍子胥自哀完了,大笑一陣後對被離、舍人們說道」:死者長已矣,生者當如斯,我死後,汝等一定要在我的墳墓上種植梓樹,讓它長大能夠做棺材。再挖出我的眼珠,一左一右懸掛在吳國都城的北門和南門城樓上。」

    他慨然起身,走入雨中,仰面朝天,讓雨水與他悲憤的淚水交織在一起。

    「縱然到時候我的雙目已經腐爛枯朽,也要告訴我的兒子伍封,在吳國滅亡的那一天,不要忘了舉行家祭,好讓乃翁知道,吳國到底是亡於趙侯之師,還是亡於越寇的偷襲!「

    言畢,他哈哈大笑,遂自剄而死!

    屬鏤鋒利,破皮見血……

    屍體重重倒地,血水染紅了水窪。

    」恭送家主!「被離和舍人們哭著撲過去,圍著他的屍體,在雨中伏拜送別。

    」恭送伍子!「甚至連逢離的手下們也忍不住落淚,朝伍子胥的屍身下拜稽首。

    姑蘇之台上,正在行雲雨之事的夫差猛地地推開了鄭旦,無言地走到宮室外,在大雨下渾身發抖,他的雙拳緊緊握攏,臉龐則有雨水如注流下,面糾結,似悔似懼。

    而太宰伯嚭則與同謀們把酒言歡,歡慶這場十餘年的政爭終於分出了勝負……

    只有天地無言,大雨如注,一直下個不停,彷彿是在為伍子胥的死而哭泣……

    ……

    四五月間,雨水在季風的吹拂下由南向北蔓延,一直飄到了趙國在東方的新城大梁處。趙侯無恤剛剛帥兵抵達此地,就得知了吳王夫差殺伍子胥已,隨後又帥大軍北上宋地的消息……

    PS:1.前文說被離已死是錯誤的,吳越春秋載被離直到夫差北伐時仍然在世,人物太多容易出現紕漏,前後矛盾時一般以後文為準

    2.逢同在《吳越春秋》裡是越國五大夫之一,《越絕書》裡是伯嚭同黨,劇情需要,取後者。
Babcorn 發表於 2016-12-8 09:15
第1048章 勞民傷財

     「國雖大,好戰必亡,孤如今算是明白司馬穰苴此言的深意了。」

    花開兩朵各表一枝,時間回到幾個月前,巍峨的鄴城未央宮含元殿,趙侯無恤頗有些苦惱地撫了撫額上的遠遊冠,比起卿大夫簡單的一塊板子而言,君侯的冠冕多了許多裝飾、玉旒,在標誌著權力擴大的同時,也意味著責任多了不少。

    「不當家不知柴米貴啊……」當真正列為諸侯,統治著從涇渭到河間、代北到中原的廣大區域時,趙無恤才深刻體會到了什麼叫取國難,守國更難。

    趙國是在晉國的軀殼裡直接誕生的,國內許多地方已經被趙氏統治過年,算不上「百廢待興」,但仍有許多新的行政機構需要設立,每一項封疆大吏的人事任命都需要慎重考慮,整個國家的規劃也需要無恤操心,光是錢糧一項,就讓堂堂趙侯愁壞了。

    一月初,剛結束建國典禮的第二天,趙無恤還沒從新身份裡適應過來,被稱之為「計相」的趙國太府令計然就來到他面前拜見,嚴肅地說道:

    「君上,臣有事要奏!」

    「太府請講!」

    趙無恤也是有些怕計然了,每次他覲見,都會在財政上叫苦一番,勉強笑著賜座後,計然果然從袖子裡拿出一疊厚厚的賬薄道:「此乃過去九年的上計賬薄……」

    「從君上正式執掌趙氏開始,一直到列為諸侯,期間九年,無歲不戰,無歲不征。敗齊兵,滅知氏,遷晉侯於銅鞮,建鄴城,大移民。其後滅代國,出兵河間、河西、成皋。又興學宮,造溝渠,羈縻上郡白翟、建琅琊水師,戰河東、破秦兵、伐鄭國,朝天子,修築未央、長樂二宮,策侯典禮也耗費了不少錢帛……」

    這還是在趙氏不斷從附庸國吸血,並且衛渠等大型工程讓外國來承擔的情況下,否則趙國財政將更加困難。

    說完後,計然一攤手:「雖然通過皮毛牲畜、銅鐵造紙制瓷乃至於曬鹽之法都能為趙國獲得不少收入,但入不敷出,每年所得只夠支出,庫藏的五銖錢幾乎所剩無幾,差點就不夠建國之後給諸將吏兵卒的賞賜。錢不多,糧也不多,雖然前幾年常平倉裡存了不少,但長期以來賑濟各郡災民和軍糧輜重,坐吃山空,糧倉也已快見底了。今年的量入為出,臣是萬萬做不出來了!」

    這意思再明白不過,臣知道君上滿心壯志,可如今府庫實在是沒錢了,到底該怎麼做,您拿個主意吧。

    計然這一總結,趙無恤才恍然發現,這十年不到的時間裡,他居然做了這麼多事情!說起來趙氏的財政算是比較良性的,除了一直在創辦的諸多產業外,最初還能靠從魯國三桓,晉國范、中行、知氏、邯鄲那裡抄來的余財過日子,可到了近年來財政便有些吃緊了。

    事到如今,趙無恤也變不出錢糧來,只好拆東牆補西牆,問道:「秦國和鄭國作為戰敗賠款交割的糧食呢?」

    計然又遞上來一張賬薄:「雖然加起來也有幾十萬石,但只夠給各郡臣吏發放俸祿,給在戰事裡喪生的兵卒家眷送去補償。」

    趙無恤也是無奈了。

    他當然清楚趙國財政岌岌可危,但列為諸侯勢在必行,鄴城要招徠賓客,不知有多少諸侯看著,必須有應有的體面,所以未央長樂兩座宮室勒緊褲腰帶也得建,典禮也不能寒酸。可這富麗堂皇背後,誰又能知道,趙無恤和他的夫人們穿在裡面的單衣都快打補丁了,他上朝走路都不敢邁大步。

    做君侯到這種程度,也是更古未聞了,殷周以來諸侯裡國境最大,統治人口最多的趙侯,竟然也是衣食住行最寒酸的一位,說出去肯定會被不顧民生大造樓台,享樂優先於一切的夫差笑話吧。

    在這種情況下,趙無恤本心是很想讓國家休息幾年的,只可惜天不遂人願。

    宋國的內戰還未結束,彭城和商丘在芒碭山一帶對峙,南子的求援一個月來好幾次,宋國是趙國所構建中原新秩序的屏障,絕對不能放棄。

    此外,齊國陳氏依然在四處牽頭想要組織第三次反趙同盟,吳國夫差更是躍躍欲試,想要北上爭霸。雖然這些敵人也修長城的修長城,造運河的造運河,但說實話,他們過去幾年的動作都沒有趙氏頻繁,齊國更是不聲不響地休養了近十年,沒了齊景公的橫徵暴斂後,國力還有些復振。雖然趙無恤對陳氏這塊牛皮糖厭惡至極,但卻不能不承認,陳乞陳恆父子的確有些治國的本事。

    十年下來,趙無恤已經從一個挑戰者的身份,變成新秩序的守護者,面對新的挑戰,他不能不作出反應。

    但要打仗,就要有兵,要發兵,就要有錢糧。趙無恤算是明白後世萬曆皇帝、崇禎皇帝為什麼那麼摳門了,幾乎到了見錢眼開的程度。此時此刻,趙無恤也恨不得以「吳餉「」齊餉」的名義強行徵收重稅。

    但他也知道,那樣做相當於殺雞取卵,錢可以慢慢攢,糧食可以慢慢籌,但貿然增稅只會激起民眾的不滿,也會讓苦於天災人禍,已經只剩下一口氣的河東、上黨等地百姓沒了活路。要知道,武卒在募齊三軍後,便不再擴充,從長遠來看,趙國征伐天下的主力,依然是從各地民眾裡徵召來的農兵。

    農是國之基石,不能損傷,那應該從何處開源呢?

    趙無恤撫摸著他的玉印沉吟了起來,曠日持久的征戰殺伐,畢竟勞民傷財。如今趙國的情況,和漢武帝時大破匈奴後錢糧不夠,國內經濟困難頗為相似,若不能解決此次危機,別說什麼南征宋地,擒拿宋齊之君,讓夫差灰溜溜滾回江南,趙國是否能延續下去都是個問題。

    一念至此,他不由目視計然,其實漢武帝時用桑弘羊進行的一系列財政改革,其源頭正是管仲、計然和戰國諸子的經濟思想。

    無恤靈機一動,問計然道:「太府,最近大理寺那邊出了這樣一個案子,你可曾聽說了?」
Babcorn 發表於 2016-12-9 12:35
第1049章 」禁酒時代「

     大理寺,是趙國的法律機構,得名於曾經擔任過「理官」的嬴姓祖先皋陶,他是趙國在維持禮制的同時,大力提倡「法治」的傳統依據。擔任大理的是鄭國人鄧析,又被稱為「大理寺卿」,他每天過手的案子數以十計,其下屬的各片區理官更是要負責數不清的訴訟小案,計然又不負責法律,豈能知道趙侯說的是哪一件案子?

    卻聽趙無恤說道:「計相應當記得,因為天災人禍,國內糧食吃緊的緣故,寡人在去年出台了一項法規,效仿夏禹和周公旦,除了官方宴饗外,嚴禁國內釀酒、賣酒……」

    中國的酒傳說源遠流長,有說是黃帝時期的杜康所釀造,此說太過久遠無從考證。到了夏代,相傳大禹之時,有匠人儀狄造酒,作為貢品獻上,夏禹品嚐後感覺此物滋味十分美妙,便當成水一般一口接著一口地喝,不知不覺喝醉了。等他清醒後卻勃然變色,讓人將所有的酒都扔掉,並預言道:「後世必有以酒亡國者!」

    果不其然,後世夏桀、商紂的亡國滅邦都與酒精有脫不開的關係。或許是太過迷醉昏聵,或許是長期浸泡在青銅酒器裡的綠酒包含了大量重金屬,讓他們的身體垮掉,精神也陷入了癲狂。

    總之酒這東西,少飲能讓人愉快,但是心中的慾壑一開,便萬難填充,古人開始意識到,對這種東西,必須加以遏止。

    於是殷周革命之際,周公旦就在《尚書‧酒誥》中留下了中國歷史上第一份禁酒令。周公反感商紂王時期那種「庶群自酒,腥聞在上」的頹廢社會風氣,有鑑於其亡國的教訓,規定民間無故不得「群飲」,違者則「盡執拘」,平時則只許在特定禮儀場合,在遵守飲酒之德的情況才可暢飲。

    這條誥令雖然沒多久就廢棄了,但其精神不斷得到重申。進入春秋之後,諸侯國也時常有禁酒之事,不過除了避免群飲亂德,酒醉誤事外,更多還是由於實用性的目的:節約糧食。

    先秦時期,中國果酒不太發達,酒一般而言都是用五穀釀造,需要消耗大批糧食,而頻繁的戰亂和自然災害會使糧食大幅歉收,這就常常出現民間飯都吃不上了,貴族卻還在大肆釀酒飲樂的情形。

    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這無疑是趙無恤不想看到的,於是去年,他下令國內不許造酒販酒,並讓鄧析出台法令:「三人以上,無故群飲,罰錢三百」!

    趙國在還沒建立前,已經儼然進入了一個「禁酒時代」。

    對此,趙無恤一開始是自我感覺不錯的,不單因為同時代的晏嬰等人多次站出來提倡飲酒要節制,最好是禁止酒類釀造販賣,更因為歷史上的趙襄子,也是個出了名的酒鬼。

    無恤記得自己曾看到過一篇小寓言,說是趙襄子在戰勝知伯後志得意滿,徹夜飲酒狂歡,五天五夜沒有停止,還恬不知恥地對侍從炫耀說:「孤真是非同常人啊!喝了五天五夜的酒,卻一點醉的感覺都沒有!」最後還是近侍優莫說他:「主君再努力一吧,就能趕上飲酒七日七夜不止的商紂了。」這才把趙襄子嚇醒。

    如今趙無恤在民間禁酒,官方也減少對酒的需求,一方面能節約糧食用於戰爭,另一方面也能與歷史上的「他」有所不同,是一種自我肯定。

    然而在實行快一年後,趙無恤赫然發現,這條禁令根本就沒什麼卵用……

    雖然街市上的酒肆是消失了,但只要微服到市場周圍看看,便能發現,光是鄴城周邊的鄉邑、裡聚,就有數百個私人釀酒坊如同雨後春筍般出現,雖然都是藏在家裡的小坊,所釀之酒不多,但合在一起就是一股洪流。

    想到這裡,趙無恤便無奈地對計然說道:「從禁酒令下達以來,市場上的酒就從來沒斷絕過,就在年前,鄴城令派人去周圍鄉里中暗訪,便順藤摸瓜找到了幾個大酒坊,都是周邊豪長資助的,甚至還有官吏牽連其中,而私下飲酒者也層出不窮。」多的不說,不少在戰爭期間立下軍功的將士就曾在禁酒期間於鄴城家中大醉,外出嬉鬧,被執金吾抓了。

    「雖然大理寺已經審理此案,沒收釀酒器具,對群飲者罰錢,並將知法犯法,勾結私酒坊的官吏一律廢黜不再任用。但都城腳下如此,郡縣上更不必說。」

    計然認可地點了點頭,如今這項禁令已經完全流於形勢了,這一法令制定的出發點是因為認定「節約糧食」,但實施的結果卻事與願違。

    禁酒之後,因為販賣私酒的利潤很高,地方豪長、富商爭相釀酒,糧食非但沒有節省,反而耗費得更多,甚至催生了郡縣上的有組織犯罪。其中以東陽、河內等富庶地區更甚,寄託於邊關幾而不征,魯衛那邊也有私酒流入

    在吃了這次虧後,無恤也明白過來,在華夏這樣一個追求現世福祉的社會中,無論出於道德、政治甚至是人命關天的理由,再嚴厲的禁酒令也不可能持久。後世的禁酒者如商鞅、漢文帝、曹操、劉備等,無一不以失敗告終,不得不向現實讓步。

    因為民眾飲酒的需求是根本壓制不住的,春秋之際飲酒之風盛行,已成為人們日常生活的一個重要組成部分。逢年過節,只要家境不太困難,勞累了一年的人們都希望能喝點小酒,手舞足蹈一番,至於釀造這口酒的糧食會不會是百里外飢民活命的口糧,飲用者並不在意。在亂世裡,飲酒還尤其能安撫人心。醉翁之意不在酒,而在怯於禍患,只能借酒醉忘掉現實……

    在這種情況下,酒自然就禁而不止了。

    於是趙無恤對計然說道:「故而寡人覺得,既然酒難以禁止,其實可以換一種辦法,既能遏制私釀的風氣,還能讓府庫增加收入。」

    計然是財政經濟上的行家裡手,立刻會意,笑道:「君上莫非是要在趙國實行半禁半馳,民間禁止釀造,只由官府實行酒類專賣?」

    ……

    趙侯無恤元年一月,為了順應舉國同慶的氣氛,趙無恤通過大理寺宣佈:解除去年頒布的禁酒令!

    一時間,民間各處富戶、中人之家交相舉杯慶賀,大夫和官僚、軍吏們也在對這項舉措拍手叫好之餘,也大大方方地抬出了家裡地窖中藏了很久的酒水,準備開懷痛飲。

    然而他們高興得太早,這條政令還有後半截:「即日起,趙國實行酒榷!」民間禁飲法令解除,但禁釀之令仍在,私自釀酒的罪責更是加了一等,而官府將對酒類實行專營,以獨佔釀酒和銷售的利潤。

    對此,左史丘明的記載尤為精到:「自此,名禁而實許之酤,意在榷錢,而不在酒矣。」也就是說,名義上禁釀,其實又只許官府經營,目的是在從中抽稅,而不是禁酒本身了。

    上頭嚴令之下,地方上也不再睜一隻眼閉一隻眼,而是雷厲風行地查出早就盯上的各處私釀,或收編或搗毀。一時間鄴城及各郡縣周圍的大釀造坊都清掃一空,隨之而來的,是酒肆重新開張,但擺上案几的,都是打上了官府專賣標示的新酒。

    對此,參與了私酒釀造販賣,現在又被抄家的貴族、豪長、官吏,投機商人們自然叫苦不堪,可酒水的消費者們對此還是持歡迎態度的。雖然官府專賣的酒比起私釀貴了一些,可勝在質量,尤其是那些外界不知其製法的烈酒、清酒,更能賣出天價。

    這些酒榷收入對於入不敷出的趙國財政而言,猶如一劑強心針。酒榷政策實行後,僅僅是通過釀酒銷售,太府即可以獲得百分之二十的盈利。如果再加上高額的釀造利潤——官府的作坊每生產一千鐘釀酒,至少可得到二十萬錢的盈利,其收入無疑是一筆很大的數字,確實能夠解決財政上的匱乏。

    二三月份時,在「寓禁於征」裡嘗到了甜頭的趙國太府,又連續出台了幾項專賣政策。

    首先是重申了趙國幣制,以黃金和五銖錢為唯二指定流通貨幣,廢棄刀幣、布幣等幣種,嚴禁郡縣和民間鑄錢。這次幣制改革基本解決了私鑄銅錢、幣制混亂的問題,穩定了市場和流通。更重要的是,自此以後,不但是趙國九郡,連魯、衛也被剝奪了鑄幣的權力,轉由太府下轄的「鄴城三官」(鐘官、技巧、辨銅三官),分別負責鼓鑄、刻范和原料。趙無恤這是狠下心來要狠狠吃一筆鑄幣稅了!

    與之同時進行的,便是更加霸道的改革:鹽鐵專營。

    「鹽專營」,即趙國官府明確規定不論是太原的大鹵澤、河東的安邑池,乃至於各地煮出來的土鹽,統統屬於國有,販賣私鹽乃是死罪!在生產上實行官督民產,規定百姓在特定時間、特定地域煮鹽,交付郡縣的均輸官、平準官統一收購、統一運輸、統一銷售。

    其實食鹽由國家專營,並非是秦漢才有的東西,而是管仲的創舉。

    按照管仲「官山海」的理論,計然給趙無恤算了筆賬:「一個具有千乘兵車的大國,100萬的總人口,每人每月徵收3錢,一個月也就300萬錢;但只要每升鹽加價1錢,按照戶籍實行計口售鹽,每月即可多得300萬錢,已等於每月3錢高額丁稅帶來的收入,就算打個折換算成糧食,也是一筆了不得的數量了……」

    「鐵專營」與此類似,作為一種新興的產業,官府壟斷了境內大大小小的鐵礦,從開採、運輸、鑄造、售賣都排斥私人商販參與。使得這種趙國利器不會輕易流往境外,又能保證市場的壟斷,讓鐵價維持在和青銅差不多的價格。

    簡單的橫徵暴斂容易激起民變,但」鹽鐵專營「表面上並沒有直接徵稅,不會引起人民的任何抱怨,達到「見予之形,不見奪之理」,是很高明的國家財政方式。

    這些都是趙無恤和計然一起合計的,計然的經濟思想雖然重農,卻不排斥其他產業,他曾向趙無恤明確指出「富國非一道,無末業則本業何出?」

    在計然看來,農業並非財富的唯一來路,工商業尤其商業同樣是富國強兵的源泉,如今在農業上暫時玩不出花的時候,趙國便從工商上找到了出路,達到了不加農稅口稅而府庫錢糧增加的目標。

    雖然以趙無恤對歷史上「官營」,以及後世國企的一貫尿性瞭解,他自然也知道,在市場壟斷和監督難以落實到基層的情況下,這三種專營不可避免會產生種種弊端。可如今府庫枯竭近在眼前,就算是飲鴆止渴,他也只能執行下去,弊端之類的,只能期待在實踐的過程中慢慢細化規範,加以更改了。

    有了這鹽、鐵、酒專營三管齊下的收入,計然今年的」量入為出「終於能順利地做下去了,但雖然開了源,在支出上,依然得好好合計一番,咎待解決的,就是對趙國建立過程裡,有功將士臣僚的封賞了……在這方面,計然就插不上話了。

    好在早在建國之前,趙無恤已經和董安於、郵無正兩位商量好了舉措。

    二三月份,在有功將士的期盼下,與當世制度大為不同的趙國《軍爵律》開始頒布實行……
Babcorn 發表於 2016-12-9 12:35
第1050章 軍功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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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官大夫是第幾級爵位來著?」

    剛下朝,田賁就揪著相鄰的虞喜呱噪。田賁在受爵時太過興奮,那些拗口的新爵位名字他壓根就沒記住,這會只能四下找人詢問。

    「注意些禮數……」虞喜嫌棄地揮開他的大手,說道:」趙國功爵十二等,官大夫乃是第九級。「

    」官大夫……「田賁喜笑顏開,聽著似乎是個不小的官,他又問虞喜道:」那你是什麼?「

    虞喜淡淡一笑,昂起頭來,露出了自己的金帶青綬:「公大夫,第十級。」

    田賁臉色一板:」比我高還是比我低?「

    」十與九誰大?「

    田賁略一思索:」自然是十。「

    」那我便比汝高一等了。」

    田賁悵然若失,其實他曾經馳援魯國、強渡龍門、奇襲新絳,追擊秦軍,所立功勞其實並不亞於虞喜。只是他也有不少過失,一度還被降職到基層做卒伍,現在能混上一個官大夫,已經是趙無恤格外抬愛了,所以田賁也沒有抱怨,反而有幾分感動,只是穆夏虞喜兩位老夥計都比他高,他卻只能和漆萬、郵成等後來者混在一起,不免有些不忿。

    「往者不可諫,來者猶可追,勉之,勉之。」

    虞喜笑眯眯地拍了拍田賁的肩膀,一副「汝繼續努力」的神態,隨後便拉了拉腰間帛帶,邁著跟禮官學過的朝臣步伐往外走去了,他本是趙氏馬廄裡的一個小小圉奴,經過十餘年出生入死,屢立奇功,如今卻位列趙國功臣前十,儼然躋身頂尖貴族之列,虞喜自然有資格驕傲。

    面對他的衣冠和綬帶,爵位比他小的朝臣們無比露出了敬佩的神情,恭送他離開,因為放眼未央宮含元殿,能得到「公大夫」這一爵位的實在不多。

    在頒布的《軍爵律》中,趙國的武功爵一共十二等,從低到高分別是:一級公士,二級造士,三級良士,四級戎士,五級國士,六級不更,七級秉鐸,八級執戎,九級官大夫,十級公大夫,十一級執圭,十二級元戎。

    考慮到趙無恤自己都只是諸侯,自然不會照搬秦漢二十等爵,鬧出「關內侯、徹侯「之類鬧出笑話來,至於」左庶長、大庶長「等名稱,更不能向現如今向趙氏匍匐自稱小宗的秦國效仿,於是索性根據晉國自己的特點,弄出了一個」十二等爵「來。

    《軍爵律》在賞賜爵秩的原則上有較嚴格的限制,」官爵之遷與軍功相稱」。舉個例子,剛剛年滿十七歲,傅籍入伍的庶民是普通的」戍伍「,通過作戰,斬首或者擒拿生俘,立功後由基層的軍法官登記在冊,戰後核實,便可以按照功勛多少」率受上爵「。

    一個首級或生俘,可以從戍伍升為公士,也就是最低級的爵位,之後所需首級或生俘數量遞增,從公士升造士,要兩個首級;造士升良士,三個首級;良士升戎士,五個首級;戎士升國士,十個首級;從國士升不更,便要二十個首級了……

    當然,當爵位逐漸升高,在軍中的職位也會水漲船高,戎士、國士等,已經相當於統領百人的卒長級別,所在的卒要殺傷俘虜二十人,雖然有難度,卻也有機會。

    前六級,相當於沒有改革之前的士,後六級,則是卿大夫級別,立功的標準也不再是簡單的斬首和俘虜,而是要考量在戰役乃至於戰爭裡是否盡到了責任,起到了戰勝敵人的關鍵作用了。

    所以虞喜才能在三十餘歲便升到第十級的」公大夫「,因為他的騎兵屢次起到了勝負手的作用。

    他和穆夏、田賁、漆萬等人的出身相當於對趙國全民宣佈:凡立有軍功者,不問出身門第、階級和階層,都可以享受爵祿!趙無恤甚至規定:「趙氏宗室非有軍功論,不得為高爵」,這是取消宗室貴族所享有的世襲特權,他們不能再像過去那樣僅憑血緣關係,就可以獲得高官厚祿和爵位封邑。

    這是否意味著趙國徹底與「世卿世祿」決裂了呢?不一定,因為軍功爵是可以傳子的,如果父親戰死疆場,他的功勞可以記在兒子頭上,兒子若能作戰英勇,就可以守住爵位,但若坐吃山空,三代以後爵除!

    這是促使趙國百姓前赴後繼參與戰爭的刺激,因為作戰時斬殺的敵人首級越多,立下的功勞越大,獲得的爵位越高,獲得的待遇也越高。

    在軍中,爵位高低不同,每頓吃的飯菜甚至都不一樣,每年所領的軍餉俸祿也不盡相同。

    比如戍伍是沒有報酬的,甲冑以外的衣服要自帶,只能吃最基本的口糧,作戰就算死了,也是為國家盡的義務,除了不多的撫卹外,家人很難得到其他補償。可一旦升級為公士,待遇就不一樣了,最吸引人的,就是「軍爵受田」。

    一般的百姓,一個成年男子受田百畝,用來養活一個五口之家,隨著軍功爵的增加,公士可以受田1頃半,良士2頃,並且可以擁有氓隸來幫忙耕種,依次遞增,到了執圭、元戎,所受田地已經多達上百頃,可以說是富比半縣的大地主了,不過到了那種程度,土地房宅的多少已經入不了他們的眼了。

    《軍爵律》裡還規定,爵位高者賞賜重,爵位低者賞賜輕,對軍官的獎賞高於士兵。以第九級爵位「官大夫」為分界,官大夫以下立了功,不過是加賜幾千錢、幾個奴隸而已。但像田賁、虞喜這些高級將領,在意的是立功之後,隨之而來的「賜稅、賜邑「,也就是加賜食戶,甚至得到領邑,成為封君……

    春秋畢竟是」封建時代「,封土為主君是每個人的願望,雖然在執掌魯國時,趙無恤靠張孟談以身作則和」富貴不還鄉如錦衣夜行「遏制住了手下人獲得封地的慾望,可在回到晉國後,已經陸續將一些邊地的鄉邑封給了手下人,如今只是把這些封賞規範化,法律化而已。

    其中,官大夫食稅三百到五百不等,公大夫食亭裡,執圭食鄉邑,元戎食縣……

    官大夫還是封幾百稅戶,可到了公大夫,已經是直接食地了,所以又被稱為「裡大夫「,執圭則俗稱「鄉君」,元戎是「縣君」。

    邁步走出未央宮含元殿,得到了一座鄴城附近裡閭的「封地」,被眾人豔羨的虞喜雙目中,露出的更多的憧憬。

    趙國的十一級、十二級爵,現在只有數人,分別是董安於、郵無正等重臣,他們各自得到了一個鄉,乃至於一個縣的封賞!畢竟從趙氏到趙國建立的過程裡,兩位老臣付出了數十年心血,奠定了這個新國家的基礎。

    虞喜缺席了對秦國、鄭國的戰爭,否則他也能位列上圭的。

    這是趙無恤避免手下功高不賞的手腕,但虞喜依然期望自己能在未來的戰爭裡立下更多功勞,像郵無正、董安於一樣手持玉珪,穿戴卿士的冠冕,站在朝堂前列,更有一座可以世代相傳的縣邑,上萬百姓等著他去治理……

    」大丈夫無他志略,猶當立功異域,馳騁中原,以取封君!「

    從這一天起,立功封為縣君,與國同休,不單是虞喜的志向,也是趙國有志於功名者共同的志向,雖然趙無恤已經在《軍爵律》裡直接說了:「所賜之縣僅限代郡、上郡、河間、左馮翊,內郡一律不得封君!」

    而在有人介於國庫空虛,試探性地請求,是否要實行」納粟拜爵」時,趙侯更是斷然拒絕。

    他說了一段話,一段出於孔子之口,但趙無恤希望子子孫孫在封爵策勛時永遠遵從的話:

    「唯名與器,不可以賈人!」
Babcorn 發表於 2016-12-12 10:19
第1051章 擒賊先擒王

     納粟拜爵,最初是猗頓提出來的。

    春秋戰國之際,本就是工商食官走到盡頭的時期,齊國鄭國商業日益繁榮,城市貿易與日俱增,趙國也鼓勵工商業發展,十年之間,數不清的小工商業者在各地出現,雖然富比邦國的大商人受到了壓制,但仍然有許多人依靠經商致富。

    這些人雖然有錢,但社會地位並不高,因為《田律》對土地買賣和兼併的限制,也無法大量購置土地轉變為大地主。他們迫切希望能夠在新興的趙國佔有一席之地,而商人出身的平準官猗頓就代表了這些人的利益。

    猗頓認為,之前趙氏就在實行商人多交粟帛可以免除徭役的政策,如今趙國初立,面臨國庫缺糧缺錢,不如更進一步,實行納粟拜爵,讓商賈們將錢糧交付國家,換取爵位。

    不少朝臣為此心動,也有不少君子嗤之以鼻,趙無恤思慮再三否決了這條建議。雖然他也知道,納粟拜爵的政策秦漢都實行過,漢武帝時期為解決財政危機還採取過「募民買復」、「入羊為郎」的措施,增加了國家糧庫的儲存。

    但長遠看來,這依然是一種殺雞取卵的行為,納粟拜爵其實就是變相的賣官鬻爵,秦漢軍功爵之敗壞,發端於此!之後愈演愈烈,到了東漢更是一發不可收拾,不但軍功爵已經完全流於形式,連三公都可以明碼標價地叫賣了。

    所以趙無恤決定不開此惡例,不能讓剛頒布的軍功爵變成用錢糧就能購買的白菜。

    他毅然宣佈道:「功名只向馬上取!唯名與器,不可以賈人!」

    一時間,納粟拜爵之說便漸漸沒人提及了,在戰爭裡得到了爵位的將吏們也鬆了口氣,若是那些在他們眼裡奸猾的商賈納些錢糧就能與他們同躋一堂,那這功爵的份量就大大降低。

    說這句話的時候,趙無恤是打算等到秋高馬肥,糧食堆滿倉稟後再出征泗上的,他讓河間、衛國、商丘、魯國等地保持防禦狀態,只派遣少量部隊過境騷擾敵國春耕即可。

    然而樹欲寧而風不止,三月底,有消息從東方傳來:琅琊水師被齊吳舟師擊敗了,一時間,滿朝震動……

    ……

    「自君上執掌趙氏起,十年來從未有此大敗!」

    未央宮含元殿上,朝臣們一早就議論紛紛,所有話題都集中在琅琊海戰上。的確,趙國建立的過程裡,趙軍雖然無歲不戰,但大仗基本都贏下了,偶爾有小敗,如田賁攻秦冒進被擊退,也無礙大局。

    然而這次卻不一樣,幾年前趙無恤力排眾議,用琅琊鹽稅以重金打造了琅琊水師,擁有在海上看似無敵的巨大樓船,他親自命名其為「玄鳥」號。然而被寄予厚望的徐承卻在家門口一敗塗地,船隻損失大半,只能退回港口龜縮,向國內告急。

    好在玄鳥號沒被擊沉,不然國內少不了會有人認為「此戰不祥」,勸阻趙無恤與吳齊開戰了。

    「徐承喪師,此乃趙國之恥!」

    總體看來,朝中還是以主戰派居多的,只是百戰百勝慣了的趙國朝臣將吏們一時間接受不了這次戰敗,紛紛提出,要嚴懲徐承。

    琅琊水師可以說是趙無恤一意孤行建立的,如今趙國立國後第一戰就敗了,實在是有些丟面子,但身為君侯者,就算是錯了也不能輕易承認,何況趙無恤認為自己的未雨綢繆是正確的,只是因為執行、時機等種種因素導致了失敗。

    在自述裡,徐承承認了是他貿然出擊導致了被齊吳舟師夾擊,他這次注定要背鍋。但以一支新興水師大戰兩個水上強國,還能惜敗而退,已經實屬不易了,他有罪,但罪不至死,趙無恤可不想做殺了蔡瑁後發現水師無人可用的曹孟德……

    見有人甚至提出應該殺徐承以儆傚尤時,他有些不快地說道:「如今就算殺了徐承,琅琊之敗也不能改變,要緊的是趙國當如何應對。更何況,徐承退守琅琊孤城,左右無援,寡人縱然要殺他,也得先解除敵軍包圍才行。」

    現在的情況是,琅琊舟師已經退回港口,依靠投石機等岸防器械阻止敵船登岸。琅琊防守嚴密,齊國吳國的船隻在海戰裡也有損傷,船上也沒有運太多兵卒,故而在簽訂一份《海上之盟》後,沒有強攻琅琊,而是在莒國其餘海岸登陸,其意圖是配合東萊齊軍,反攻莒國!

    琅琊之敗後,莒國已經是一團亂相:對淪為趙氏傀儡一直不滿的莒子狅在一些大夫的支持下,試圖在莒城起兵迎接齊吳軍隊,結果卻被其餘一些被趙國扶持的大夫,聯合在莒國駐紮的國、高、晏三家擊敗驅逐,莒子逃往莒國北部投靠齊軍,公然與趙國決裂,號召莒國人驅逐侵略者,恢復他們己姓公室的統治。

    至消息傳來時,莒國已經和宋國一樣分裂成兩個部分:西部以莒城為中心的山地丘陵在國、高、晏三家控制下,東部的沿海地區則被齊、吳佔領,只剩下孤城琅琊還在徐承手中,但也被包圍起來,搖搖欲墜。

    含元殿上,一塊巨大的諸侯方輿圖被展開,侍中子夏指著東方對群臣說道:「莒國形勢,其實均等的,國、高、晏三家軍隊有萬五千人之多,過去一直在莒國駐留,以威脅齊國東部。齊、吳和莒子在莒國的兵卒也不會超出兩萬人……只是,琅琊城被從海陸兩面包圍,岌岌可危。」

    於是接下來的議題,便集中到了「是否要讓魯國發兵救琅琊」上了。

    眾說紛辭間,一直以來都負責東方戰事的大司馬郵無正卻道:「臣反對發重兵救莒!」

    此言擲地有聲,趙無恤頷首:「大司馬說說看。」

    眾人紛紛噤聲,凝神細聽。

    趙國只有一位「元戎」,那就是永鎮三川,享受世卿世祿的韓虎,董安於和郵無正則位列「執圭」,擁有可以世代相傳的鄉邑。郵無正身為大司馬,掌管全國兵馬,他的兒子郵成也位列官大夫,在做上郡司馬,前途無量。不算韓氏的話,郵氏和董氏一樣,儼然成了趙國第一批勳貴。但高處不勝寒,郵無正也要努力證明自己配得上這一地位的。

    於是他侃侃而談道:「君上本欲秋收再南下開戰,然而齊吳醜類已經率先開戰,與前年去年的連橫類似,此戰也將綿延數百里,讓東方諸侯全部捲入。然而在臣看來,莒,疥癬之疾也;齊,肘腋之患也;吳,方為心腹大患!」

    「大司馬所言甚是!」趙無恤拊掌稱讚,郵無正的分析,可謂一陣見血,他也是這麼想的,治病,當然是要從最嚴重的治起。

    莒國的動亂一是因為琅琊水師敗了,二是因為齊國挑唆莒子反抗趙國。而齊國則被趙國及其附庸團團包圍,根本無力與趙無恤對抗,讓陳恆抱有幻想的,歸根結底還是吳王夫差妄圖北上爭霸。

    趙吳之戰,才是這場戰爭的關鍵因素,其餘不論是海戰也好,莒齊也好,都只是這場角抵的陪襯罷了。蛇無頭不行,打了蛇頭,這條蛇也就完了。

    「讓東魯運糧入莒,幫國、高、晏三家穩住局勢。此外河間、衛國、魯國合兵威逼齊境,讓齊人無法南下。寡人將親自率兵去宋國,去泗上,與夫差對決,射人先射馬,擒賊先擒王,只要擊敗了吳國,則莒國之亂自然平息,齊國也成了冢中枯骨,亡無待日了!」
Babcorn 發表於 2016-12-12 10:19
第1052章 不讓鬚眉

     大軍出征,路途千里,多則一年,少則數月不能回來,在時間進入四月份後,趙無恤在準備戰爭事宜之餘,也儘量抽出時間陪伴家人。

    這天,他才結束上午的殿議,步入長樂宮溫室殿準備用饗食,就被一個古靈精怪給纏住了。

    「兄長,聽說您又要出征?」

    剛滿十歲的趙佳穿著男童裝束,梳著總角,胸前掛著瑞獸玉牌,穿著一身黃色繡鳥雲紋的衣裳坐在趙無恤的膝邊,不知道的還以為她是個公子。

    一連串的問題從好奇的少女口中問出:「吳國在哪?兄長為何要征伐他們?」

    「千里之外的南方有句吳之國。」趙無恤拗不過她,只能言簡意賅地解釋道:「他們文身斷髮,不知禮儀,多年前侵佔了你徐嬴阿姊的母國,讓她流離失所,如今更妄圖到魯國劫掠,為兄要去將他們趕走。」

    「魯國,是阿滿(趙操)在的地方麼?」趙佳和趙操雖為姑侄,年齡卻相同,小時候兩個小屁孩一直承歡於趙鞅膝前,關係極好,雖然已經分開數年,但趙佳也沒把這個小侄子忘了,逢年過節魯國那邊還會送來給她的禮物,讓她好不歡喜。

    「不錯。」

    「兄長一定能趕走惡人!」

    趙佳捏起了小拳頭,隨後像模像樣地學著宮女的動作,親手倒了一盞酒遞到趙無恤面前,祝賀他出征旗開得勝,惹得趙侯開懷大笑。

    見兄長今日心情不錯,趙佳雙眸閃閃,一雙大眼睛又殷切地看著他,說道:「宗伯說過,趙氏子弟無功勛也不得為封君,吾等長大後,要成為趙國頂樑柱,為兄長分憂解勞……」

    「你這鬼機靈。」趙無恤伸手彈了一下妹妹的額頭,笑罵道:「你是不是又穿著男裝跟著恆、周等人一起聽課了。」

    「還不是老宗伯老眼昏花認不清人,在課堂上,他可是誇我誇得最多。」趙佳吐了吐舌頭,算是承認了。

    趙無恤是很重視趙氏子弟教育的,他讓學識淵博,德高望重的同宗史趙做宗伯,管理日後將越來越多的趙氏子孫,同時也讓他們從小得到很好的教育。

    不過這些教育只面向公子公孫,跟公女沒什麼干係,按照常理,趙佳應該穿著女孩裝扮,梳著發鬟,跟在她母親,或者樂靈子、季嬴身邊,學習女紅針線,應對禮儀,學習如何做一個窈窕淑女。

    可趙佳與趙無恤的女兒們不同,不似女兒,卻像男孩,她打小便活力充沛,如同一匹小馬駒似的到處亂跑。或許是因為玩伴都是男孩的緣故,她也喜歡把自己打扮成一個男孩子,若津娟為她換了女孩的衣衫,她反而不高興要鬧騰。

    時光飛逝,十歲的趙佳成了趙國的「長公女」,她的玩鬧已經不限於爬高上地,除了偷偷混進宗伯的課堂上聽史趙說趙氏祖先的故事外,還從羽林侍衛那裡學會了弓箭。這之後她就每天就拿著小弓,以及去掉矢的羽箭到處亂射,季嬴鹿苑之中的小動物們都遭了殃,或被撥毛,或被射傷,乃至於園中禽獸聽到小公女的笑聲,便狼奔豕突,惶惶不可終日。

    最近在得到一批從秦國南邊南鄭地區送來的矮種小馬後,她更是迷戀上了騎馬,坐在馬鞍上有模有樣,一副巾幗不讓鬚眉的姿態,小小的長樂宮園圃已經滿足不了趙佳奔騰的心了……

    所以此時此刻聽聞南方有戰事,她居然主動請纓道:「兄長,這次出征帶上佳可好?我會騎馬,也會射箭,而且打架比周、刺都要強,可替您當戎右!當騎士!」

    「哈哈哈哈。」這童言無忌,惹得趙無恤哈哈大笑,指著她道:「男子主外,女子主內,你在宮中玩鬧玩鬧也就罷了,戰場上血氣極甚,其骯髒混亂是常人無法想像的,豈是你能去的地方?」

    誰料小趙佳勃然變色,橫眉一抬,不服氣地說道:「誰說女兒家不能上戰場?宗伯說起趙氏祖先在殷商時候的往事時提到過,八百年前,嬴姓的男兒還要跟在婦好的戰車後面,聽她號令衝鋒陷陣呢!」

    「彼一時此一時。」趙無恤知道跟這個年紀的孩子講道理是沒用的,無奈地搖頭想道:「真不愧是武子的女兒,這倔強,跟父親的脾氣像極……」

    他索性敷衍道:「你現在年紀尚小,長的還沒一匹馬高,如何隨我出征?等你及笄了再說,若實在技癢,等我大戰歸來行獵之時,便將你帶上。春蒐夏苗秋獮冬狩,行獵就是練兵,讓你也感受一下戰場氣氛。」

    趙佳沒上當,撅起嘴道:「兄長幾年前說過要帶我去代北看看草原,卻屢屢推遲作廢……」

    小鬼頭太聰明也也不好啊,趙無恤也是無奈,這幾年來他幾乎沒有一個月是安穩的,不是天災就是戰亂,不是遠征就是封侯,足跡也遍佈整個中原,哪有時間帶著小妹去巡狩。

    不過他真的希望,在擊敗吳國後,趙國能有一個安穩的發展時間,自己也能偷得浮生半日閒陪陪妻兒妹妹,不要這麼疲於奔命。

    想到這裡,他舉起一隻手笑道:「我答應你,這次一定會應諾。」

    本來有些失望的趙佳立刻雙眼一亮,伸出小拇指勾住了趙無恤的手,說道:「一言為定!」

    「君無戲言!」

    小手牽著著大手,長兄如父,其樂融融。宮人們看在眼裡,心中亦是十分溫馨,這位小公女雖然調皮,實則心眼很好,從未欺凌過她們,在公女面前,趙侯會完全放下架子,如同一位普通的父兄一般,讓莊嚴的宮闈氣氛為之一鬆。

    不過她們很快就又打起精神來了,因為隨著一聲傳喝,一行儀仗從宮外向內走來,曲柄黃傘下是寬敞的步輦,帷幕飄飄,裡面坐著的人頭戴鸞冠,長裙墜地,透露著一股雍容和威嚴,眾人都知道,這是君夫人到了……

    ……

    趙無恤的君夫人是樂靈子,她今天沒有穿禮服,只是著一身常服,嫩綠的宮裝深衣,如同剛剛逝去的春光一般溫柔悅目,襯托出身形窈窕之餘,也不顯得妖媚。她走近後面對宮女們的朝拜,目光溫和,笑容似春雨潤物,無聲而沁人心。

    可在她靠近的時候,趙佳眼中卻露出了一絲懼意,朝趙無恤身後縮了縮。

    小公女與徐嬴夫人很親切,與其說是情同姐妹,不如說猶如母女,她有事沒事就往長秋宮跑,驚嚇到了鹿苑裡的動物,踩死了各種草木,季嬴雖然心疼,也只是輕輕斥責後,替她拭去衣裳上的泥土和刺球。

    但趙佳卻害怕君夫人,這也是長樂宮裡大家都知道的事情。

    或許是樂靈子執掌趙氏後宮,宮中約束比較嚴格,對趙佳四處胡鬧有些不快,時常傳喚過去加以申飭。加上有一次趙佳鬧騰歡了著涼染上疾病,被樂靈子親自診治後,不由分說灌了幾口苦藥湯,還在屁股上扎針,一向倔強堅強的趙佳最怕這兩樣的,頓時哇哇大哭。

    雖然她的病很快就好了,但從此以後再也不入長信宮門,遠遠看到樂靈子的儀仗也會躲得遠遠的。

    這會見樂靈子來溫室殿與趙侯共同進餐,趙佳便慫了,她沒了剛才的活潑勁,頗有些怯怯地朝靈子行禮後,便向趙無恤告辭,忙不迭地離開了。

    「這宮裡也就夫人能治得了她。」趙無恤倒不覺得有什麼,看著趙佳從趨行到小跑的身影發笑。

    樂靈子卻望著那個男裝的少女微微皺眉,但也沒說什麼。

    趙無恤的午餐並不奢侈,既沒有極盡奢侈味道卻一般的「周八珍」撐檯面,也沒有繁複紛雜的一百道菜供他選擇,不過是一些作為主餐的麵食,以及他偏愛的南方稻米飯。

    至於佐餐的菜餚,有在青銅爐子上滋滋地烤著的嫩肉,旁邊擺著盛肉醬的銅豆和盛水果的銅籩,以及勺匕鉶俎等物,只夠擺滿半個案几。

    趙侯吃飯的時候無關人員退下,樂靈子雖然貴為君夫人,但一直堅持執行妻子的本分,親自服侍丈夫用餐,她將噴香的肉仔細切成塊,調和鮮鹹的肉醬,送到趙無恤面前,舉案齊眉。隨後就含笑看著他細嚼慢嚥,自己只是少少吃上幾口——她依然在為死去的兄長服孝。

    用餐完畢,自有宮女端著銅匜來讓趙侯洗盥。

    直到這時,樂靈子才說道:「夫君心疼佳從小沒了父親,加以寵愛是應該的,但她畢竟是女兒身,如今已經十歲了,再過得幾年也要及笄議親。身為公女,代表的非但是自己,更是趙國公室的體面,該教的東西也應該教教她,不能總是穿著男裝,舞劍開弓,跟男孩廝混在一起,傳出去會惹來流言蜚語……」

    趙無恤沉吟了,這些事情他是知道的,只是無恤的女兒們年紀尚小,也跟她玩不到一塊去,所以她只能與公子們為伴。

    其中,與她最親近的趙操很久以前便去了魯國,樂靈子的兒子趙恆雖然才六歲,卻繼承了母親的聰慧,身邊自有一批宋國樂氏子弟陪伴;趙無恤的侄子趙周雖然很喜歡跟著趙佳,但他的母親韓姬像祥林嫂似的深居簡出,也不許趙周亂跑。如此一來,趙佳的玩伴便只剩下秦國質子,公子刺。

    自打年前公子刺來到趙國為質,便被趙佳當做新跟班,最近不管趙佳做什麼,基本都拉著公子刺。他也成了進出長樂宮最頻繁的一個外人,雖然是個七歲小屁孩沒什麼好防備的,但無恤還是從善如流。

    「公子刺雖然被視為小宗子弟,但宮闈之禁還是要有的,進出長樂宮的次數,是應該減少一些。」

    他對樂靈子笑道:「至於其他的事情,男主外女主內,寡人既然將長樂宮交給夫人來管,如何確立宮廷規矩,如何教育佳,讓她能有個公女的樣,夫人看著辦便是。」

    樂靈子放下心來,卻聽無恤又道:「今日喚夫人來與我共餐,其實是有間事,想要告知於你。」

    「不知夫君有何事?」樂靈子知道趙無恤百忙之中能抽空在溫室殿裡呆這麼久可不容易。

    「孤即將遠征泗上,國中事務,悉數交給相邦董子,他是趙氏三代老臣,忠心耿耿,又精明強幹,有他坐鎮鄴城,孤很放心。」

    他又伸出一根手指:「但惟獨有一件事,寡人雖然坐鎮中軍,有羽林侍衛層層保護十分安全,但有些事情還是要未雨綢繆的,若寡人有什麼三長兩短,可不希望趙國無主,分崩離析……」

    「夫君洪福齊天,一定能平安歸來!」

    樂靈子聽得心裡一顫,連忙伸手止住丈夫這不祥之言,趙無恤卻順勢拉著她的手,將她抱進懷裡,笑道:「儲君之位空懸,國人心中便不能安定。故孤打算在出征之前,冊立恆為趙國太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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