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古先秦] 春秋我為王 作者:七月新番 (已完成)

 
飛雪月 2015-8-16 02:55:40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1233 1556512
Babcorn 發表於 2016-12-12 10:19
第1053章 麟之趾

     晨風清涼,暫時吹走了天氣的悶熱,未央宮含元殿外,紮著總角發鬟,穿著一身繡滿玄鳥雲圖案新衣的趙恆置身於近侍中間,滿心焦慮又興奮難耐。

    這一年,趙恆六歲。

    殿門外的大鼎燃燒著香料,盔明甲亮的羽林衛們直挺背脊,昂然持戟站立,微風吹過,他們頭頂飄揚著趙國的旗幟,上面畫著炎日玄鳥。

    一切都那麼莊重,一切都那樣肅穆,這是繼趙國建立後,趙恆參與的又一次典禮。雖然不懂這意味著什麼,但他隱約能感覺到,這次他要出席的儀式,是很重要的,而且似乎是以他為主角……

    他想起那天晚上,他正在入睡,母親突然走進他的寢室,抱著他失聲哭泣。趙恆被驚醒後為母親拭去眼淚,不知所措,母親卻笑著說這是高興的淚。

    」高興也會流淚?「趙恆不解,還沒來得及想清楚這個問題,便被一群宮女包圍,又是給他量身體,又是給他張羅新衣,等新衣制好,儀式便接踵而至了。

    如今,他已經站在這裡,宮內宮外,無數雙眼睛在看著他,善意,惡意,或者情緒複雜。

    在這些目光的聚焦下,趙恆沒有示弱,他努力站直身體,想表現出六歲孩童所沒有的成熟氣度,彷彿眼前一切早已司空見慣。

    可實際上,他手渾身都起了雞皮疙瘩。孩童是敏感的,雖然之前已經演練過許多遍,可事到臨頭,趙恆仍然會生出一絲懼意,想要掉頭逃離,跑回長信宮,拽著母親的衣角尋求幫助。

    「公子。」就在他有些茫然無措的時候,一個溫和的聲音響了起來,一位身穿絳色朝服的官吏在他面前蹲了下來:」公子稍後便隨我入內,不要回頭。「

    是謁者令子夏,他是趙恆父親身邊的近臣,趙恆對他並不陌生,他溫和的目光也讓人心生安定。

    於是趙恆捏了捏小拳頭,身後那些目光仍在,但其中似乎多了母親那期許的眸子,讓趙恆能戰勝害怕的情緒,努力跟上子夏的步伐努,在儀仗護衛下向前走去,沒有東張西望,更沒有回頭。

    謁者令子夏要負責今日對趙恆的引導,他用很慢的步伐緩緩向前走,既要確保自己走的路線是筆直的,餘光還得放在身後的公子恆身上,指引他前行,防止他磕絆。

    殿外的百餘步一切順利,然而就在抵達殿門處時,趙恆面前出現了一道門檻。

    宮中禮官很早就對趙恆說過:「公子公孫、卿大夫、士出入君門,不踐閾。」意思是進入君主的宮殿時,應該從門中央所豎的一根門檻旁側身而過,不要用腳踩在上面。

    門檻的作用是內外的界限,同時,它也是主人的身份高低的一種體現,作為諸侯宮室正殿,含元殿的門檻對於六歲孩童而言,有點過高了……

    子夏又偏過頭看,想要鼓勵趙恆前行,然而他不知道的是,對於趙恆而言,最可怕的不是這道門檻,而是門檻之後的情形……

    他放眼望去,殿內,全是高大的身軀,臃腫的朝服,晃動的玉珮,還有一雙雙眼睛。

    相邦董安於那老態龍鍾的眼睛,悍將田賁審視的眼睛,秦國公子刺充滿豔羨的眼睛……這些更多更近的眼睛都直視著趙恆,似乎是期盼已久,現在只想將他從裡到外看個通透……

    趙恆腳步再度一滯,遲疑不敢進,直到他看到了父親的眼睛。

    趙無恤坐在大殿另一端的君榻上,滿頭黝黑長發盤成精緻的發髻,由君侯的冠冕固定,今日他的黑色眼瞳肅穆無比,怎麼看也不像是那個會在雪夜爐前,懷抱趙恆,娓娓細述《夸父逐日》《亡羊補牢》等寓言故事的人。他已經摘下慈父的容顏,戴上趙國君主的面具。

    但透過那一層玉旒,趙恆仍能感到,父親是期盼他能繼續往前走的,在威嚴的目光下,包含著勉勵、鼓勵……

    」勿要讓汝父失望。「這是母親對他耳提面命過無數遍的,於是趙恆一個激靈,掀起深衣,側身舉步邁過,雖然略顯笨拙地,卻絲毫不拖泥帶水!

    ……

    看著趙恆無驚無險地邁過殿門檻,小小身影緩緩朝這邊走來,來到他的御座前,北向下拜,舉止毫無差錯,趙無恤長長鬆了一口氣。

    別看他一臉莊重,可實際上他和趙恆一樣緊張,看兒子走過的這短短百餘步,竟絲毫不比他煞費苦心一步步奪取諸侯之位輕鬆。

    但無恤心裡也有欣慰,兒子總算沒讓他失望,這或許也是他離開母親懷抱,從稚子變為堂堂趙國公子的關鍵一步,邁過之後,便是豁然開朗!

    趙無恤露出了笑容,示意趙恆上前。

    等兒子來到身邊後,趙無恤再度仔細地看了看他,畢竟是樂靈子這種大家閨秀教導出來的,不但容貌上有幾分母親的秀氣,衣著髮式一絲不苟,舉止得體,只是眼神裡還有一絲絲的委屈,他畢竟只是個六歲孩童。

    正在這時,殿內的樂官也開始奏樂,叮叮咚咚地敲起了編鐘,音樂有著輕快喜慶的旋律,樂辭曰:

    「麟之趾,振振公子,于嗟麟兮。

    麟之定,振振公姓,于嗟麟兮。

    麟之角,振振公族,于嗟麟兮!」

    一時間,殿內鐘罄齊鳴,琴瑟悠悠,一首《周南.麟之趾》演奏完畢,頓時引起了眾臣的喝彩,他們交相稱讚,隨後同時朝高坐君榻的趙侯無恤祝賀道:「君上之公子亦如麒麟,威儀赫赫!」

    「善!」趙無恤也拉著趙恆,欣慰地指著他對眾朝臣說道:」此乃寡人麟兒,振振公子,必興趙邦!「

    ……

    實際上,趙無恤做出今天的選擇,是經過了深思熟慮的。

    枝繁葉茂、子嗣滿堂,這是中國人一貫不變的價值取向,民間是為了傳承血脈,養兒防老,王侯卿大夫之家則是為了讓宗族延續,邦邑財產有人繼承。

    可兒子太多了,也不一定完全是好事,讓哪個兒子繼承家業,往往會成為上一輩人的大煩惱。

    人的壽命是有限的,趙無恤身為人父,打拚了十多年後,打下了大片江山,也少不了要考慮這個問題。

    他現在一共三個兒子,在宋國的「子商」是私生子,只能以「玄鳥墜卵,無孕而生」的說辭存在下去,再加上他尚在襁褓,基本上與趙國的繼承沒有瓜葛。至於其餘二人,分別是長子趙操,以及嫡子趙恆。

    縱觀之前的歷史,商代的繼承製度是父死子繼,輔之以兄終弟及。直到西周初年,周公制禮作樂,嫡長子繼承製才被嚴格地執行下去。

    於是不論天子、諸侯、卿大夫、士四個貴族等級,繼承財產和職位者,必須是嫡妻長子;如果嫡妻無子,則立庶妻中地位最尊的貴妾之子,這就是所謂的「立嫡以長不以賢,立子以貴不以長」。這種繼承製度與商制相比,有效地避免了兄弟鬩牆引發的禍亂,從而維護了君權的威嚴和邦國的穩定。

    可以說,嫡長子繼承製度,是周朝宗法體系能夠維繫至今的關鍵所在。自此以後,除去魯國偶爾會有「一繼一續」,宋國時不時出現「兄終弟及」外,各國都按照這種基本法來傳承。到了一百年前,齊桓公召集諸侯在葵丘會盟時,還訂立盟約說:」誅不孝,無易樹子,無以妾為妻……「意思就是不要更換正室夫人,不要更立非嫡長子為繼承人。

    可是齊桓公本人卻沒有遵守這個盟約,他的夫人有王姬、徐嬴和蔡姬三人,都未生子。另有「如夫人」者六人卻每人都有一個兒子,按照無嫡立長的原則,齊桓公已立公子昭為太子,可之後又反悔,寵愛衛姬,答應了立她的兒子無詭為太子。

    這種對繼承人曖昧不明的態度,直接導致了齊桓公生病時,國內五公子反對公子昭繼位,相互攻殺,史稱「五子亂齊」。這些不肖子孫打得狗腦子都出來了,連齊桓公死了都沒空給他收屍,等內戰結束,蛆蟲都已經吃飽喝足從門戶裡爬出來了……

    與之相似的,還有晉獻公廢太子申生而改立庶子,導致了晉國連續內亂,若非出了重耳這個霸主之姿,也許已經被秦楚踩在腳下肆意欺凌了。

    趙無恤不打算重蹈那兩位自以為「英睿」的國君的覆轍。

    「我可不想做齊桓公,還有晉獻公……更不想做歷史上的趙襄子。」

    歷史的迷霧遮掩住了真相,所以趙無恤也不知道,歷史上的趙襄子究竟是何原因,竟放棄了自己的五個親生兒子,偏偏對兄長伯魯之子趙周青眼有加。趙襄子在三家分晉後,把趙周封在代地,稱之為「代成君」,一副分國給他的架勢。

    在趙周早逝後,趙襄子竟還不罷休,又立伯魯之孫趙浣為趙家的繼承人。這一而再再而三,不但他的五個兒子十分不滿,連趙鞅的幼子趙嘉也有想法了。趙襄子死後,弟弟趙嘉就驅逐趙浣,自立為國君,被稱為趙桓子。桓子繼位十餘年後也死了,趙氏族人說:「趙桓子做國君本來就不是趙襄子的主意。」於是大家一起殺死了趙桓子的兒子,再迎回趙浣,擁立為國君,這就是趙獻子。

    所以趙國王室,其實跟趙襄子沒啥關係……

    原本三家分晉時,以趙氏最強,魏韓都要仰其鼻息,然而經過趙氏這一來一回十幾年的動亂後,魏氏的魏文侯便率先完成改革,迎頭趕上。魏國取代趙國成了三晉之首,以至於戰國初期,趙一直是魏的小弟,國勢也衰微不振。

    趙襄子到底是怎麼想的,趙無恤不得而知,但他結合前世今生,覺得對儲君之位曖昧不明,前後反覆,是為君者的大忌,因為對女人的偏愛愛屋及烏,更易儲位置,就更是把國事和閨房情趣弄混淆了。

    於是趙無恤決定,早立太子。休要讓國內儲君之位空懸,讓朝臣心中不安,勿讓別有用心者生出不該有的念想。

    再說了,雖然歷史上趙襄子這副身體還有四五十年好活,現在若從壯年就善於調養,不要沉溺女人和酒色,只怕能活更久。但就像趙無恤對樂靈子說的,出征在外,誰也說不準會發生什麼,楚昭王就是個很好的例子,管你有多大的雄心壯志,也敵不過小小心疾。

    作為一個謹慎的人,趙無恤總是喜歡把事情準備周全再去邁下一步,萬一有意外,他可不希望自己打下的碩大家業,會像亞歷山大大帝那樣,身死地分。

    若按照正統的理論來看,趙操年紀雖大,但他母親是伯羋,是妾室,趙恆雖然年紀略小,卻是正兒八經的嫡子。

    但趙無恤不會單純按照禮法來做事,他還要考慮到兩個兒子的能力和未來發展。

    「阿滿……」想到這個兒子,趙無恤無奈地搖了搖頭,眼中有一絲歉意。

    作為無恤的長子,趙操剛出生的那幾年獨享了父愛。直到六卿之亂,趙鞅死去,趙無恤必須坐鎮河北,無法兼顧魯地,於是就讓年幼的趙操去魯國做「正卿」,以安魯士之心。這之後七年過去了,父子二人見面的次數一隻手數的過來,上次相見,還是元月他來祝賀父親列為諸侯。

    趙操已經是十餘歲的小少年,身材瘦高,趙無恤都快認不出他是自己兒子了。因為長期分離,此子與趙無恤的關係有些生分,在缺少父愛的情況下,又造成了怯怯的性格,並且因為體格較弱,也對弓馬之事無甚興趣。

    但更讓趙無恤不喜的,是他過於仁厚實誠了。

    一月份時,趙無恤讓趙操來面前問對,便發現他對禮、樂、詩都掌握得不錯,但的言談裡有許多「柔仁好儒」的成分,當時便斥責道:「趙氏乃皋陶之後,自有制度,本以禮法雜之,奈何純任德教!?」

    ……

    PS:百科將趙襄子卒年定在公元前425年,這一年份是根據《史記.趙世家》裡趙襄子在位年份推算的,然而在此之前,史記卻將趙簡子死去的時間延後了18年(左傳載趙鞅前476年死,史記卻錯記為前458年)。

    如此一來,史記裡說「襄子立三十三年卒」,便應該是公元前443年,這才是趙襄子準確的卒年。趙桓子奪位也應該是這一年,可以作為佐證的是《竹書紀年》:「晉敬公立十又一年,趙桓子會[諸]侯之大夫,以與越令尹宋盟於」,晉敬公十一年,是前441年,可知趙襄子這時候已死。

    所以小說裡,趙無恤的生卒設定為:公元前519年—公元前443年。

    以上參考錢穆《先秦諸子系年考辨》三三、趙簡子卒年考,今晚只有一個大章。
Babcorn 發表於 2016-12-12 10:19
第1054章 趙國太子

     「若是按照周禮那一套,你現在應該退讓魯國大將軍之位,把權柄統統交還給魯侯和三桓後人,孤也應該取消侯號,將土地獻給晉侯和天子。魯士雖然有頗具才幹者,但也有些人是俗儒,不知時宜,喜歡是古非今,使君主眩於名實,忘掉自己的邦國立國之基何在,你年紀尚小,應該多跟張子學習治國之道,而不是被魯人的禮樂迷惑。」

    那次問對把趙操嚇得不輕,同時也十分委屈,他只是十一歲的孩子,少不更事,同時也十分疑惑,父親不是讓他要融入魯人之中麼?為何卻變了說法?

    趙操不知道的是,此一時彼一時,趙無恤將他放到魯國的時候,必須借重魯地的力量打贏內戰,抵禦齊國。所以大量卓拔任用魯士,用於排斥魯國貴族勢力,對顏闔、孔門弟子等魯地名望較重者十分優待。可現如今,趙國已立,趙氏的核心已經轉移回冀州,對趙無恤而言,魯國諸士的價值已經沒那麼大的,他們的意見,聽或不聽在兩可之間。

    誰料,這些人真是潤物細無聲,自家兒子不知不覺間竟然被他們渲染。事後趙無恤也自責,把趙操放在曲阜那種周禮殘餘極重的地方,雖然有張孟談為師,可身邊也有許多孔門弟子,少不得會有人向他灌輸些孔子的施政理念,以及對仁德禮樂的推崇……

    無恤痛定思痛,打算等這次戰爭結束後,北方大勢將定,魯國已經沒有必要分一個兒子看著了。到時候,他要在趙操保留魯國卿位的前提下召回鄴城,讓他在身邊多聽聽多學學,甚至入臨漳學宮歷練一番,多接觸些不同的學說,希望能把這股歪風扭轉過來。

    但趙操已經十一歲了,理念能被更正,性格卻有點難,趙無恤覺得他若為國君,略嫌質樸天真了,很容易為臣子所欺騙。

    所以總體來看,比起趙操的過於仁厚怯怯,趙恆更加秀內惠中一些,他被樂靈子教育得十分乖順,可內裡卻也有自己的一些想法和韌勁,從今日上殿就能看得出來,趙無恤對此子的未來更看好,也更方面將他帶在身邊從小培養。

    當然,還要考慮到兩個兒子的母族。

    正所謂子以母貴,在母家方面,自然是趙恆完勝。樂靈子出身宋國卿族,樂氏之勢半宋國,是趙無恤扶持的對象,雖然現在繼承人幼弱,但樂靈子已經完全脫離了純粹依靠母家和出身的境界了,她是鄴城人眼裡的妙手聖醫生,擁有極高的民望,這也會給趙恆不少加分。

    綜合以上種種,趙無恤便做出了決定,這才有了今日的冊封典禮……

    他起身,拉著趙恆,對殿內群臣宣佈道:「今日,寡人將冊公子恆為趙國太子!」

    大事已定,隨後進行的典禮只是追加的過程了,趙無恤雖然厭煩繁緝的禮儀,但在冊立太子上卻十分認真,因為冊立的是未來的君位繼承人,是一國之儲君,任何怠慢都會讓人咀嚼出其他意味來,兩位公子雖然年幼,可他們背後,也有各自的支持者。

    在這繁複的儀式裡,趙恆就有些暈頭轉向了,相邦董安於站在他的西北,向東侍立,宣讀趙無恤冊立太子的策書。

    「自古帝王繼天立極、撫御邦國,必建立元儲,以固國本,綿社稷無疆之休……寡人有嫡子恆,日表英奇,天資粹美。今謹告天地、宗廟、社稷。於元年四月五日,授恆以冊寶。立為趙國太子。正位東宮、以重百世之統、以系國人之心……」

    宣讀完畢後,趙無恤讓謁者令手持太子印緩,神情莊重地交給趙恆捧著。至此,冊立太子的儀式進入高潮,董安於、郵無正、計然、鄧析、史趙五位重臣正步升階,上殿恭賀,齊呼君侯得此良嗣,乃趙國之福……

    群臣拜賀之下,趙無恤心中卻有更多的想法:「我壓根就不指望自己的兒子強於我,甚至於,我都不需要一個開拓之君,只需要一個能守成的中庸之主。但前提是,他要繼承我的理念,不要讓國家脫離正軌,阿滿太沒有自己的主見了,若是繼位,他只怕會是漢惠帝、漢元帝之流……」

    而趙恆,趙無恤握住了兒子的小手,他眼中迷茫多於興奮,雖然未來不可預測,但無恤還是希望,他能成為漢文帝那樣內聖外王的守成之君!

    ……

    冊立太子,自然要在民間來一出大赦,趙侯下令,先前有作姦犯科而服刑的人,他們的家人可以通過為趙軍運送輜重糧草,為其減輕罪過。至於那些在禁酒期間私藏酒水或販賣私酒的貴族、商賈,也可以用大量錢糧來贖罪。

    一方面是與國同慶,另一方面也是為戰爭籌備最後的糧草,但計然算了算,把各地常平倉裡的糧食算上仍然有些缺口,除非去到泗上,讓魯國、曹國運糧,或者在宋地就地取食。

    「宋國去年亂了一整年,春耕秋收都被耽誤了,現在哪有什麼餘糧……」

    無奈之下,趙無恤只能將出征日期推遲到五月夏收之後,另一方面又削減出徵人數,同時開始賣國債……

    國債,也就是國家憑藉其信用,或自願或強迫向私人借款,中國最早的「國債」,還得再過兩百年,由末代周天子周赧王首創。周赧王聽信楚國說客之言,打算用天子的名義召集六國出兵伐秦,抵禦其東進,他讓西周公拼湊6000士兵,由於沒有軍費,只好向周地的富商地主借錢,最後合縱不了了之,借的錢卻很快就花完,債主紛紛上門討債,堂堂周王只好隱藏在宮中的一座高台上。這才有了「債台高築」這個成語。

    「希望我不要落到那個下場……」簽署向國內貴族、軍功地主們借債的詔令後,趙無恤無奈地嘆了口氣。

    好在董安於、郵無正和計然都能理解這種權宜之計,鄧析也為國債出列了具體的歸還程序,加上趙國強盛,雖然對外撕毀了無數次盟約,對內的信譽卻還不錯,帶著一榮俱榮一損俱損的心理,家中有餘錢餘糧的勳貴們很樂意獻糧。

    如此一來,戰爭籌糧漸漸充足,只能雨季停歇,大軍便能南下。

    出征前一天,趙無恤選擇去長秋宮過夜。

    ……

    他的後宮雖然還算和平,但也並非一團和睦,樂靈子是正室夫人,而季嬴最受寵愛,地位僅次於她。至於另外兩位媵妾,孔姣因為是樂氏的媵,和她站在一條船上,一月份剛從魯國歸來的伯羋則與季嬴親近。如此一來,長信長秋二宮一東一西,遙相對峙,雖然平日禮數有加,兩邊也時常往來,但在外人眼裡,趙侯對兩位夫人的重視和寵愛,就像一桿天平一樣,此高彼低的。

    其實趙無恤心裡,這齊人之福也不好享,若是沒有情感倒是算了,有情感夾雜其中,就得考慮平衡問題了。

    這不,在立趙恆為太子後,他便時常在季嬴的長秋宮歇息,除了想讓季嬴理解外,也因為她懷胎七月,需要撫慰。

    見趙無恤一下朝就過來,季嬴自然是歡喜的,她挺著大肚子不好走動,就讓侍女服侍趙無恤換了常服,又令人備了他所喜的膳食,在等待用饗的時間裡,趙無恤攙著季嬴,在花園裡散步。

    「少許走動對母子都好。」

    雖然是老夫老妻了,但想到又要給「阿弟」生兒育女,季嬴還是靦腆地一笑:「夫君怎知是個兒子?」

    「醫扁鵲親自給你診脈,這次應該錯不了。」趙無恤拍著她的手安慰道:「我不會虧待了他,此番出征,正是要為他打下片封國,作為降生的禮物。」

    「夫君若能平安歸來,便是最好的禮物。」季嬴有些無奈,從小到大,她已經習慣了等待,和那時候看著父親遠征一樣,大軍出征,歸期不知,無恤歸來時,也許孩子都能四處亂爬了。

    至於腹中孩子的未來,季嬴很知足,也信任無恤的承諾。

    長秋宮依然給人一種家的感覺,宮室裡最用心的地方就是鹿苑和花圃,這裡苔蘚成斑,藤蘿掩映,其中微露羊腸小徑。

    走到這裡,趙無恤不由腳步一停,看著庭前出神。

    季嬴順著他的目光看去,卻是順著小徑往前,只見佳木蔥蘢,奇花炳灼,一條清澈的溪流,從花木深處曲折瀉於石隙之下。溪水邊,一位穿著宮裝的少女正蹲在溪邊打水澆花。

    她膚白似雪,一點不像南方豔陽下的姑娘。身形窈窕,如同初生的花蕾一樣溫柔悅目,一邊哼唱著越地的歌謠,聲音低低的,似春雨潤物,無聲而沁人,聽了她的歌,溪水裡的魚兒也要沉底,見了他的容顏,園圃裡的明豔鮮花也忍不住羞愧地閉合起來。

    連自稱」不好女色「的趙無恤也忍不住矚目,季嬴見狀,心中不免微有酸意,稍微用勁,捏了下趙無恤的手。

    趙無恤回過頭來,哈哈一笑:「夫人宮裡的花又多了不少。」

    「只怕夫君之意不在花啊……」季嬴轉念一想,隨即指著那少女道:「夫君還記得麼,這是你送來讓妾調教的越地美人西子,妾身體不便,今夜是否要喚她侍寢?」
Babcorn 發表於 2016-12-12 10:20
第1055章 西施(上)

     「以色相魅惑趙侯,博得其歡心,於枕邊哭訴吳國惡行,使其親越厭吳……」

    想起離開會稽時自己被賦予的使命,西子便感覺恍若隔世,這次入趙之旅,和她想像中的很不一樣。

    趙侯無恤是個對慾望極其克制的人,他沒有像勾踐、范蠡等人一樣被西子的容貌所迷惑,更未急不可耐地讓她侍寢嘗鮮,而是毫不在意地一揮手,將西子發配到長秋宮「以備箕帚之用」。

    西子就這麼糊裡糊塗地來到了這個被園圃和鹿苑包圍的宮殿,見到了她的新主人,徐嬴夫人。

    對於西子這樣的庶民女子而言,諸侯夫人是高高在上的,西子在越國時入宮學習禮儀,也見過越王夫人。那位夫人在吳國為奴婢三年受盡苦楚,甚至被夫差喚去侍寢過。受此奇恥大辱後,越王夫人也與勾踐一樣變得敏感而神經質,看到西子等人,眼中滿是冰冷和妒意……

    但徐嬴夫人卻不一樣,她穿著紅色的冬裝雍容而華美,是正兒八經的中原貴婦,對西子的容顏雖然驚嘆了一番,也沒有表現出任何嫉妒,和顏悅色地讓她起身,與她交談。問她從何而來,祖上在徐國任何職位,何時流落到越國,今年幾歲了,家中可有親人……

    就在這閒聊中,西子總算放鬆了下來,聊了一會後,女御告知了徐嬴夫人趙無恤的安排,徐嬴夫人笑罵了一句:「這等妙齡美人備箕帚之用,也就君侯能做出來,真是暴殄天物。」

    她有些憐惜地看著西子:「往後,你就現在園圃裡侍候吧,正好君上為我尋來了南方楚越之地的薜荔、荼蘼,這些花木北方少見,虞人不知其習性,你既然是從越國來的,當知曉一二。」

    因為事情的發展與西子的想像不太一樣,她腦子裡一團亂糟糟的,現在只能下意識地應諾。

    於是她便在長秋宮內做了一名高級宮女,冬去春來,白雪消融,萬物復甦,鹿角掉落又長出,柳樹的嫩芽抽了條,花蕾一點點在枝頭綻放,而西子也將溪水邊的南方花木照料得妥妥帖帖……

    慢慢地,她也習慣了趙宮裡的生活,和炎熱潮濕的越地相比,這裡更為乾燥寒冷,比起會稽的高腳竹樓構成的「宮室」,這裡宮室巍峨,門禁嚴格,她壓根不知道長秋宮外是何情形。

    好在西子此行的目標趙侯無恤極其寵愛徐嬴夫人,多則四五天,少則兩三日,必定會來長秋宮過夜,次日清晨方歸。

    「這也許是我的機會……」越人重諾,既然使命未完成,西子就必須不斷嘗試。時間緊迫,於她們一家有恩的越國日日夜夜受著吳國的苛政,越國的王和百姓都盼望著能復仇雪恥,所以她也不能干坐在這長秋宮裡虛度終日。

    遠離越國,同來的越女也被分散安置在其他宮室,孤身一人,在這裡,她只能靠自己……

    西子開始有意無意地與同處一室的宮女們寒暄,打聽趙侯的往來規則,所經路徑——她在會稽時專門學過北方話,雖然很難去掉越地女子那聽上去軟綿綿的口音,但交流並無障礙。

    在好言好語博得旁人信任,得知趙無恤行經路徑後,又一日,西子擅自離開了她的職守,打扮好自己的容貌,一早便侯在過道旁的花木從裡。只等趙侯車駕經過,她就假裝路過,出去讓他見到——就算趙侯對自己不感興趣,西子也必須嘗試,必須讓趙侯看到她,想起她……

    然後召見她,臨幸她,寵愛她,縱然她內心一百個不情願……西子咬了咬牙,這就是她背負的命運。

    她是個柔弱的女子,來趙國的路上,她數番想過退,想過逃,想過離開,甚至將希望寄託在范蠡身上。可范蠡終究棄她而去,如今,她已經沒有退路,只能把完成使命作為她存身於世的唯一寄託。

    至於對范蠡的那一點私情,既然對於他而言,志向和承諾比她重要,那段似有似無的情,也漸漸淡了……

    左等右等,終於,她看到在宮內寺人管寧監(寧致遠!)引導下,趙侯的車駕在慢慢駛過來……

    西子眼中閃過一絲興奮之情,向前踏上一步,張口欲言。

    然而下一刻,她卻從背後伸出的手拉住了。

    一回頭,一位面相凶惡的傅姆對她怒目而視,身後則是那幾名與她同居一室的宮女,低聲訓斥她道:

    「賤婢,不想活了?竟敢來勾引君上!」

    ……

    次日趙侯離開長秋宮後,在柴房裡被關了一夜,受盡宮婢們冷言冷語諷刺的西子才被帶到徐嬴夫人面前。

    雖然身上衣著普通,還有被撕扯的褶皺,卻並不妨礙西子明豔不可方物。

    徐嬴夫人面沉如水,當面問她:「西子,這數月裡你做的很不錯,將花圃照料得井井有條,我正打算將你升為近侍女御,你卻擅離職守,跑到御道上窺伺國君車駕,是何居心?」

    「賤婢該死!」西子五體投地。

    她知道,自己的生死都在徐嬴夫人手裡,但如今什麼說辭都沒用了,她已經來宮裡幾個月,迷路無從說起,擅離職守也是罪加一等,更何況,身後早有人盯著她,她的一舉一動,徐嬴夫人想必一清二楚。

    西子從那位教她們房中之術,以及宮闈禮儀的楚宮白髮宮女處,聽說過諸侯後宮秘聞。那些楚平王的夫人們為了爭寵,真是用盡了手段,或讓其他夫人滑胎流產,或不惜裡趕盡殺絕。至於自己宮裡的女婢,若有人產生非分之想,膽敢勾引君侯的,直接縊殺以儆傚尤!

    等待自己的,是否也是這樣的命運?也罷也罷,反正自從被范蠡捨棄,使命又諸般不順後,她已經心力交瘁,越國是回不去了,若能痛快一死也好。

    然而徐嬴夫人看著她,卻並未如西子想像中的那般妒意大起,也沒有讓旁人為難懲處她,而是喚她來到身旁坐下。

    「你從江南之地千里迢迢來到趙國,自然不是為了做一個澆花宮女的,博得君侯歡心,為母國贏得盟友,應該就是你的目的吧?」

    「夫人,賤婢死罪……賤婢正是為此才被送到趙國的。」

    西子立刻淚眼婆沙,相當於默認了這種說法,這並不過分,她必須依靠自己的演技才能渡過這一劫。

    只要不把種大夫在她離開前,最後對她囑咐的話暴露即可。

    「若吳亡越興,還望西子能在宮中牽住趙侯的心,讓他沉迷枕席,荒廢朝政……」

    孰料,徐嬴夫人先是定定地看著她,像是要看穿她最隱晦曲折的心思,最後化作了釋然和憐惜。

    「越國的事情,我也曾聽君上說起過,為國獻身,何罪可言?你我同樣是亡國之餘的苦命人,卻在這鄴城裡相遇,冥冥之中或許自有天意。」

    她給西子賜座,隨即拉著她的手對旁邊的眾宮女說道:「我與君侯成婚時雖然是以諸侯之女的儀式嫁的,卻沒有媵妾相伴。西子乃徐國遺族,往後,她便相當於我的媵了!」

    西子就這麼糊裡糊塗地成了季嬴的「媵」,雖然沒有正式給她名分,但自此以後在宮裡無人不敬她。

    她對此十分不解,只能歸結於徐嬴夫人的善意和對她的垂憐,一時間心裡百感交集,又是感激,又是覺得愧對了她的好意。

    然而更讓她猝不及防的事情接踵而至,這一夜,西子剛從溪水邊照料完花回來,季嬴便讓傅姆告知她,速速沐浴更衣,準備侍寢君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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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56章 西施(下)

    宮室深深,當門扉從外麵被合上後,已經梳妝打扮好的西子隻覺得心跳得快要蹦出胸口了。

    趙侯無恤正站在偏殿廳堂內,逗弄籠子裏的一隻來自南方的羅鸗鳥,西子理了理思路,鼓足勇氣上前一步,柔聲喚道:“君上……”

    趙無恤回過頭,看到一位天姿國色少女跪拜在麵前,清雅的打扮,肩膀瘦小,惹人憐惜。

    她弱弱地說道:“妾乃於越粗俗女子,入趙時不知禮數,冒犯了君上,在來長秋宮為奴婢數月,多虧夫人調教,略知禮儀,今日夫人遣妾來此侍候,君上若是不嫌妾容貌不堪入目……”

    西子說第一句的時候,聲音猶自顫抖,但這一句出口以後,不知為何,卻是越說越是流利,說到最後一句的時候,便不由得露出在會稽時練習已久的嫵媚笑容來:“妾願陪添枕席,博君歡愉……”

    然而趙無恤卻還是初見西子時那種曉有興趣的神情,凝視著她的眼睛。

    實際上西子已經緊張到雙手顫抖,但卻努力保持著那嫵媚的笑容,極力掩住眼裏那絲惶恐和懼意,帶著盈盈期盼迎上他的眼眸。

    趙侯的表情在她醉人的笑容中慢慢融化,露出一絲微笑來,頷首道:“西子之美,魚見之深入,鳥見之高飛,寡人又不是泥人,怎麼會嫌棄呢?”

    被如此稱讚,西子不知是喜是憂,卻聽趙無恤又說道:“當年吳國公子季劄出使魯國,聽諸侯禮樂,便能從詩裏看到列國風情。舞樂不分家,既然今日閑暇,你再為孤跳一曲舞吧,也讓孤在出征前,憧憬一下南國風光……”

    ……

    越地文明不夠興盛,反倒是從楚國傳入了不少東西,比如越國的執政,也被稱之為令尹,會稽的宮人,也多引入楚人,這其中自然也少不了許多舞人。西子膚白腰細,楚舞之中翹袖折腰的嫵媚,跳起來是其餘女子望塵莫及的,而楚舞裏揉入了越地的歌謠,由她軟綿綿的聲音唱出來,別有一番趣味。

    “今夕何夕兮,搴舟中流。

    今日何日兮,得與君侯同舟。

    蒙羞被好兮,不訾詬恥。

    心幾煩而不絕兮,得知君侯。”

    她似乎化身船娘,蕩著小舟,半羞半露,柔情似水,越語噥噥,嬌柔乖順,頗能激起男性本能的愛護,隻想登上船隻,與她蒙上被子親熱一番。

    長秋宮的偏室似乎變成了江南水鄉,莽原荒林裏暗藏著的竹樓人家。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悅君兮君不知……”

    然而唱到這裏,西子卻莫名的遲疑,舞姿略亂,長袖擊中壁頂,她咬了咬牙,索性盤旋著飛舞,順勢跌入趙侯的懷抱之中。

    這樣一位可人兒投懷送抱,豈能不接著?

    果然,趙無恤接住了她,一時間如同軟玉入懷,他攬著她的腰,扶起了西子,表情很是和氣,但他口中說出的話,卻令西子心膽俱碎。

    他問:“鄭旦在吳宮裏,給夫差跳的也是這樣的舞麼?”

    ……

    恍若九天驚雷,當頭劈下,西子聽了此言,整個人都僵住了,好一會兒才慢慢地醒轉過來,頓時身子不能自控地顫抖起來,臉色慘白,汗透重衣。

    “妾,不知道君上在說什麼……”

    趙無恤淡淡地說道:“諸暨苧蘿山,村西浣紗女,越君勾踐圖謀複國,以趙侯、吳子好色,乃用範蠡之謀,遍訪美色,得西子、鄭旦,飾以羅榖,教以容步,習於土城,臨於都巷。三年學服,乃分別獻於趙侯無恤、吳子夫差,以求趙吳構難,越國亦能結交強援,順勢複國……我雖然身處北方,卻並非耳聾目睽,有些事情想查,還是查得到的。”

    說完以後,趙無恤神情安詳地看著西子,西子近乎絕望地抬頭,看到趙侯麵無表情,在她心裏,此人的可怕程度又多了幾分,比陰鬱的越王勾踐更令人畏懼。若他對自己有意,為何要將自己放置在長秋宮不聞不問?若是他對自己無意,為何要將自己的過往查得這麼清楚,甚至連隻有寥寥數人知曉的美人計細節也說得大體不差……

    他到底想做什麼?

    西子豈能知道,曆史上的自己名聲極盛,與其說趙無恤是對這個人感興趣,不如說是對她的名號感興趣。

    至於剛才說的話,大半是趙無恤根據前世對西子的記載隨口一提的,可在西子聽來,卻是震撼莫名。

    她放開抓住趙無恤衣服的手,一步步退後,五體投地,絕望地道:“君侯既然已知妾底細,亦知越國之謀,是殺是剮,悉聽尊便……是妾欺君,妾願領罪,但越國此舉亦無可奈何,還望君侯能履行承諾,助越複國!”

    她說完閉上了眼睛,像是認命了一般,來到趙宮之後,西子才深刻地感覺到,她在會稽那三年所學,與打小在無數謊言和陰謀中浸淫過的君侯和夫人們來說,實在是太嫩了。

    趙無恤卻笑了起來,走到西子麵前道:“在你眼中,寡人就如此殘暴,如此陰毒嗎?我不是吳王闔閭,不必用美人頭顱來為霸業鋪路,如此佳人藏於深宮,還是要活的才好。”

    西子詫異地看著趙無恤,他伸手將她拉了起來:“你身為越人,為報效越君於施氏一族恩情而毅然入會稽,是為孝;受越國重托,遠赴北方異國,是為勇;孤身一人,舉步維艱,卻仍然不忘承諾,屢屢嚐試,是為信;能夠靠自己的容貌舞姿讓寡人意動,是為智。有仁信勇智,雖為女子,卻勝過許多男兒無數。若越人都能像你一般,我便不奇怪勾踐能夠複國了。”

    西子有些反應不過來,吃驚得說話都有些結巴了:“君侯……君侯……不怪罪妾欺君?”

    趙無恤不以為然:“為人君者,蔭德於人者也;為人臣者,仰生於上者也。就算是為君者,又豈能期望一廂情願的忠貞?故而君使臣以德,臣待君以忠;夫待妾以恩,妾待夫以貞。寡人不曾蔭德於你,又怎麼能苛責你懷有心計?”

    “寡人知道你亦是無奈之舉,隻是世間之事,最好直道而行,賣弄心計若為人看穿,反而適得其反。”

    西子怔在當場,兩行清淚流了出來,這種感覺,就好像是在趙無恤麵前,她百般掩飾的所有偽裝忽然崩塌,自己被剝得不著寸縷,暴露在冷冰冰的空氣裏,在趙無恤不加掩飾的矚目下,羞怒而倔強。誰料這時,肩頭卻多了一件他親自披上的衣服一般……此種感覺,百味交雜。

    就在這時,外麵傳來了一聲打更的聲音,不知不覺,一更天已至,夜色已深……

    西子擦了眼淚,知道該來的還是要來,便顫顫巍巍地起身:“時候不早了,妾侍奉君侯入寢……”

    “算了。”趙無恤卻擺了擺手,一副意興闌珊的樣子。

    “舞也看過了,話也說盡了,你心中放不下對越國的承諾,何必勉強堆笑,曲意逢迎。”

    他繼續轉身過去,逗弄那隻關在籠子裏的羅鸗鳥,似乎它比西子更加有趣:“越國送來的美人寡人收下了,至於什麼時候品嚐,那便是我的事。且留下一個念想吧,待寡人討平吳國,完成了與越國的約定,到時候你使命完成,或許便能安心待在趙宮,在寡人麵前能夠更自在些、更從容些……你先下去罷。”

    西子已經不知道自己現在是什麼感覺了,如蒙大赦,卻又悵然若失……

    她乖順地下拜告辭,在快走到廳堂門口時,卻聽趙侯又喚了她。

    “西子!”

    “妾在……君侯有何吩咐?”西子暗罵自己,為何明明被趙侯玩弄於股掌之上,心裏卻有種淡淡的期待感?在自己的目的被完全看穿後,她已經沒了引誘趙無恤的念頭,隻想趕緊調頭逃離這個充滿危險氣息的男人,可一聽到呼喚,腳步卻像是被黏住了一般,心裏砰砰直跳。

    此人之命,她無從抗拒,隻能順從。

    “你改一個名罷。”

    “啊?”

    趙侯總是讓人捉摸不透,西子驚詫:“改名?”

    “對,你出自施氏,便叫西施吧。”

    西子歪著腦袋,不知所謂:“可是,這不合女子取名之製……”

    “趙宮裏,我便是規矩,抬舉誰,貶斥誰,都在一言之間,改個名算什麼。”趙無恤一笑:“越國的西子已是過往,從今以後,你就是趙宮的越美人西施!”

    ……

    西施離開後,室內隻剩下趙無恤一人。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悅君兮君不知……”

    她以為,他聽不出來她今夜最後一句飽含的絕望麼?看來她還是沒把範蠡完全忘掉,這個姑娘,還得繼續調教啊……

    他現在是君侯,也是男人,對他來說,後宮女子唾手可得,可是趙無恤也有著某種隱秘的潔癖和驕傲,畢竟已經不是前世的初哥了,對女人,他挑得很。

    西施,這個看似柔弱的南方少女,的確可令男人心動,連趙無恤也無法無視。既然越人拱手將她送來,趙無恤也就順手接納,但說實話,沒了曆史傳說本身施加的種種光環,現在的西施於他而言,隻是一個更漂亮些的女子,如此而已。

    初見時,趙無恤除了欣賞之外,內心也洞察一切。這個越國少女心係使命,縱然心有不願,卻依然向他送上最嫵媚的微笑,兩次向他獻舞,試圖引誘他上鉤。

    但效果卻沒她想象的那麼大,這樣的舞蹈,趙無恤見過更火爆的。

    十年前,趙無恤看過南子在祭祀中的祭舞,她化身神女,與神靈應和,與天地共鳴。她高歌時,人群齊和;她低吟時,人群斂息;她狂舞時,人群激動;她收斂時,人群拜服。從她身上,趙無恤看到了諸侯公女的高貴,看到了人神一體的聖潔,以及內在暗藏的風騷,過目難忘。她盡情揮舞著長袖,如神祇般野性奔騰,引起他身為男人、身為雄性的征服之欲。

    和季嬴濃烈的親情不同,和與樂靈子的相濡以沫不同,趙無恤對南子的*像是吸毒一般上癮,比鯊魚對鮮血的渴望還重。他們的戰場在床榻,也在朝堂,在天下,他們相抗衡相挑逗,如同叢林中的雌雄雙豹,一奔一逐,男人若追逐不上她奔跑的速度,就休想和她***對那個女人而言,配偶必須比她更強勢,才能讓她甘心承歡身下。

    與之相比,西子的引誘,就略顯稚嫩了,遠不及趙無恤在麵對南子時被挑起的炙熱*。

    當然,趙無恤承認,翩翩起舞,越語噥噥,的確令人沉醉,在軟玉入懷時,自己還是心動了。隻是他的心裏分量最重的還是齊家治國平天下,開萬世太平,若是沒有更多的羈絆,這一點點心動,不會成為他在心頭記掛太久的東西。

    順其自然、水到渠成的方式得到她,趙無恤也不會排斥。若是不成,亦不會霸王硬上弓。

    “那樣多沒意思。”趙無恤打開了籠子,放出了那隻羽毛鮮豔的羅鸗,它已經被趙無恤喂食好幾個月了,有食有水,在溫暖的室內也無懼外麵與南方差異極大的天氣。

    “剛來時,你還各種掙紮,撲騰翅膀,甚至還敢啄我,眼裏盡是哀傷,畢竟身不由己被人送來取悅於我,沒了自由,更與心有所屬的伴侶分離,是你最大的痛苦。”

    趙無恤抬起手,讓羅鸗麵朝門口。

    “可現如今,你還想飛麼?”

    麵對黑黝黝的外部世界,已經習慣了寵溺的羅鸗怯怯不敢飛離,停在趙無恤的指尖繼續梳理自己豔麗的羽毛。

    曆史上的西施是悲劇的,本是山村裏無憂無慮的少女,卻因為容貌出眾,被當做工具,卷入吳越爭霸,她在背負上使命的那一刻起,便再難自由飛離開了。侍奉夫差,卻又要毀滅夫差,而在戰爭塵埃落定後,等待美人的也不是越人英雄般的禮遇,而是冷漠的畏懼,把她當成禍國之女。

    她的命運,最後絕不是和範蠡“遊於五湖”那般美好,而是墨子所言的“西子之沉,其美也。”

    生於深山,死於大江,鴟夷皮裹身,為魚鱉所食,紅粉化作骷髏……

    悲劇,就是將美好的事物毀滅給你看,不管吳越相爭的戰鼓敲的多麼動人心魄,對於西施而言,這就是一個徹頭徹尾的悲劇。

    現如今,她有了不一樣的選擇,入趙宮,呆在趙無恤眼皮底下,在這裏,沒有美人離殤……

    趙無恤不敢說宮中是她最好的歸宿,但至少不會比曆史上更差。現在是大爭之世,戰亂四起,哪兒都不是安全的地方,她一個孤身女子,有傾國容顏,貿然放她離開,反倒是害了她。她還這麼年輕,這麼有青春活力,她不應該流離失所,承受壓抑、恐懼和無奈。

    至於成全西施與範蠡雙宿雙飛什麼的……且不說範郎將事業和君恩看得更重要,更要緊的是,趙無恤雖然有疾,卻沒有給自己頭頂染綠色的習慣。

    也許是高處不勝寒,也許是普通的女色已經無法滿足君侯的大欲,在成為一國之君後,自己內心深處似乎解鎖了什麼奇怪的東西……

    人心是最幽暗難測的東西,但用不同的手段去征服人心、改變人心、束縛人心甚至釋放人心,這才是世間最有意思的遊戲啊……

    “也是讓自己別被朝政國事逼瘋的一種調劑吧。”

    趙無恤自嘲地笑了笑,撫了撫羅鸗鳥後,將它繼續關回籠子。

    他現在考慮的是,等征吳破齊歸來,休養生息幾年後,要不要在漳水河畔修一座銅雀台?

    ……

    這一夜,被強行改名為“西施”的少女百感交集,悵然無眠,她就像剛入籠的鳥兒一般,被投喂時仍有種種不適。

    而長秋宮的主宮室內,長秋宮的女主人季嬴也難以入睡。

    季嬴有自己的打算,無恤正值壯年,現在不管諸侯還是外麵的卿大夫,都恨不得把家裏的女兒妹妹往長樂宮裏塞,可以想見,未來趙侯的後宮會越來越龐大,這是難以避免的……

    她年紀漸漸大了,三十出頭的女人,容色難免會有衰減,雖然知道趙無恤對她的情感並非單純的*,而是濃厚的親情,但有些事情,季嬴還是會考慮的。

    貴女出嫁,為什麼要以姐妹為媵——就是為了在懷孕的時候,有人代替她服侍夫君,代她處理內政事務。

    季嬴沒有媵,這是天然的劣勢,不過趙無恤送來她宮裏的西子卻是一個好的人選,首先她無依無靠,就季嬴暗地觀察,此女雖然有自己的心思,但本性不壞,若施加援手,她必然感恩戴德。其次,她還是徐國遺民之後,且不管這是真是假,有這層身份在,此女就與她這個“徐國公女”有天然的關聯,日後若能得寵,也是一榮俱榮一損俱損,卻無法奪走她的地位,這一點,季嬴還是有自信的。

    最後,也是最重要的,季嬴已經看出來了,趙無恤口頭說不要,可心裏其實是對這個西子很有興趣的……

    她對阿弟太熟悉了,他在長秋宮裏有意無意地詢問,他攜手季嬴散步時平淡無常地眺望,都證明他沒有忘記西子,雖然季嬴不知道,趙無恤惦記的不僅是西子的容貌,更多的是她“西施”的這層身份。

    這一日趙無恤出征在即來看望季嬴,也是冥冥中自有天意,過去幾個月裏未曾碰麵,今日卻偶遇西子。季嬴見狀,索性順水推舟,將趙無恤往前推了一把。

    與其等貓兒饞得受不了時偷腥,還不如將魚送到他嘴邊,給他一個台階下,也算是阿姊對阿弟的一種憐惜吧。

    當然,事後她也暗悔,也曾罵自己為何要這麼大度,同時也惱火趙無恤猶豫之後竟然答應了下來……

    這會她輾轉反側難以入眠,便開始“靜言思之,躬自悼矣”。

    “淇則有岸,隰則有泮。總角之宴,言笑晏晏。信誓旦旦,不思其反。果不其然,士皆是喜新厭舊……”

    季嬴就這麼含著淚,酸溜溜地臥在榻上。隻可惜女之耽兮,不可說也。

    誰料外麵的女婢傳來一聲驚喜的低呼,隨即門扉被打開了,有人在門邊笨拙地脫了鞋履,隻著足衣,躡手躡腳地朝臥榻走來生怕驚醒了季嬴。

    季嬴哪能聽不出來這是誰的腳步,心裏很是歡喜,卻故意閉目裝睡,別過臉去不理那人。

    榻很寬,但那人依然小心翼翼地在邊上就寢,沒有貼身過來,也沒有扯被子,隻是和衣而睡,似乎是生怕吵醒季嬴,還有她腹中的孩子。

    就這麼僵持了一會,看他如此溫柔,一如往常,季嬴的心便軟了,冷冷地說道:“夫君這麼快便完事了?”換了二人親熱時,情意濃烈時,可是要折騰半晚上的。

    趙無恤也不作答,在旁邊笑了一會,說道:“我讓她回去了。”

    季嬴這下就詫異了,趙無恤不是那種坐懷不亂的人啊,她回過頭來問道:“為何……唔……”

    還不等追問,她的櫻唇便被趙無恤封住了。

    過了良久,二人的唇依依不舍地分開後,趙無恤才撫著她的腹部,凝視她的眼睛笑道:“諸侯權勢極大,國內國外美人無數,任我擷取,或許她們有千種風情,但都難以入我心扉。無恤可以有佳麗無數,但阿姊卻唯獨一人啊……”

    ……

    這一夜無比漫長,又無比短暫,直到雲板敲了三下,兩人才沉沉睡去。

    淩晨,宮女內侍們按時備好洗沐之物,寧監也在屏風外低聲道:

    “君侯,時辰到了!”

    趙無恤不言,起身穿衣戴冠,鄴城外還有一整支的大軍在等著他,午時一刻,大軍將開拔南征。

    季嬴也默默地看著眾人服侍趙無恤披掛上盔明甲亮的戎裝。

    正如詩言:雄雉於飛,泄泄其羽。我之懷矣,自詒伊阻。雄雉於飛,下上其音。展矣君子,實勞我心。

    她仿佛看到一隻英姿勃發的雄鷹正欲鼓翼飛行,自己想要阻止,卻又無從阻止,之後幾個月裏,她必然是如望夫石般朝思暮想,憂心愁苦。日月如梭,青春行將遠逝,思念的人卻不見蹤影,閨怨的婦人也禁不住慨歎:“道之雲遠,曷雲能來?”夫君什麼時候能夠回來呢?

    但季嬴心中縱有千言萬語,最後隻化作一句話,一句承諾:“妾待子歸!”

    趙無恤則看著玻璃鏡裏的自己精神煥發,齊家治國之後,自然是要掃平天下了。

    他也回頭對季嬴笑道:“下次歸來,我便會攜你們母子同遊徐州!讓世人知道,嬴雖舊姓,其命維新!”
V123210 發表於 2016-12-13 14:42
第1057章 《南征記》譯者序

    《南征記》譯者序:

    《南征記》,又名《征吳錄》,原作者柳下越,字子騫,兗州山陽郡巨野縣人。其父柳下蹠乃魯國人,曾在大野澤為盜,被趙無恤擊敗後收編,官至魯國左軍將,在曆次戰爭中為趙氏屢立奇功,也做下過“洛北屠俘”這種“人神共憤”之事。基於以上種種,有人說他是“英豪”,說他是“史上第一位農民起義者”,也有人說他是“屠夫”,蔑稱其為“盜蹠”。其所做之事是功大於過還是過大於功暫且不論,柳下蹠於趙國建立前夕,沿崤函古道入桃林塞進攻秦國時遇伏中箭而亡,如同驚鴻掠影,結束了他頗具爭議性的一生。

    據《史記柳下蹠柳下越列傳》,以及現存的柳下家族譜牒記載,柳下蹠戰死時,其長子柳下越僅有十七歲,正在臨漳學宮求學。臨漳學宮是趙國的官辦大學,也是世界上第一所真正意義上的大學,但最初時學宮並沒有後來諸子薈萃、百家爭鳴的盛況,僅有少數學派,各個學科也在起步階段。

    柳下越少年時並沒有展現出過人的天分,靠著父親的威名才得以加入學宮,從臨漳學宮的檔案可知,他是一個偏科的學生,對禮、樂、詩、書等均無興趣,常言”小子無他誌略,唯想效虞龍城、趙子葦立功異域,以獲封君,安能久事筆硯間乎?“當時名聲大躁的騎兵將領虞喜和趙葭給他很大的影響,其中趙葭還是柳子越在學宮時交往甚密的好友,在趙葭從軍後,常與他書信來往。

    父親的功勳,好友的激勵,以及當時崇尚“軍功授爵”的大環境,使得柳下越沒有成為一個學宮先生,而是選擇了投筆從戎。與詩書相對,柳下越的騎術、禦術、劍術、弓箭都很不錯,尤其值得稱道的是,他在方輿地理的學習上十分出眾,並對”大九州學說“有濃厚興趣。

    在柳下蹠戰死後,柳下越選擇離開學宮,迎接父親屍骨回鄉,將其安葬在大野澤東山島上。兩千年滄海桑田,隨著黃河濟水改道,大野澤也漸漸湮沒消失,過去的東平島現在是一片內陸窪地,柳下蹠之墓也難覓其蹤。

    總之,基於柳下蹠對禮樂孝道的鄙視,柳下越也遵守其遺言,隻守了一個月的孝期,便毅然加入趙軍。

    隻可惜他已經錯過了河東的大戰,以及後續的伐秦之戰,在之後的伐鄭之戰裏趙軍勢如破竹,沒有遇到硬仗,被安置在中軍的柳下越也沒有任何出彩的表現,隻是這次初次出征,讓他得以見識到鄭、宗之間的山川地理,擴寬的見識。

    在趙國建立後,頒布了十二等爵,作為汗馬功臣,柳下蹠被追封為“公大夫”,按照《軍爵律》裏爵位降級傳襲的規定,柳下越蔭父功,減一等成了“官大夫”。

    官大夫屬於十二等爵中的第九級,是一個高等爵位,可以擁有戶稅。也是命運捉弄,柳下越的本意是沙場立功,得以封爵,誰料還沒有立下任何功勞,僅憑父親的功勳便獲得如此高位,心中不免忐忑。同時也會受到功勳群臣的質疑,據《史記虞穆田伍列傳》記載,與他同等爵位的田賁甚至當著眾朝臣的麵說他是”虎父犬子“。

    在這種情形下,柳下越所受壓力之大可想而知,很希望有機會證明自己。

    他的機會很快就來了,趙元年,趙國和吳國的在魯宋泗上的矛盾加劇,最終演變為戰爭。當時的趙侯無恤決定親征,柳下越也踴躍請纓,獲準在騎兵裏做一名副將,從君出征。

    春秋末年的趙吳之戰,是奠定定鼎格局,乃至於我們現在曆史的一次大戰。可惜從史書記載我們可以知道,柳下越在這場大戰裏依然沒有什麼亮眼的功勞,悻悻而歸,但他卻給後世留下了一段彌足珍貴的戰爭紀實,那就是《南征記》。

    柳下蹠雖然在後世戲劇、影像裏常以據嘯山林的大俠形象出現,但實際上,他出身於魯國貴族展氏,少年時也受過良好的教育,甚至能在辯論上將當世的名士孔子說得啞口無言。在其父影響下,柳下越從小便識字,在進入學宮後雖然在詩書禮樂上成績不佳,但與當時的”史家小說家”兩派士人接觸,耳渲目染之下,文字功底不差,加上他素來喜歡記錄沿途山川地理的習慣,便促生了這一本僅有數萬字的隨軍筆記。

    值得一提的是,史學界一直有一種“文體備於春秋之末”說,也就是說,後世的紀傳體史書、小說、筆記、辭賦、詩詞、戲曲,乃至於散文、筆記,都是在春秋之末這不到五十年時間裏井噴出現的。其中緣由,一是因為天下趨於一統,臨漳學宮建立後,華夏士人有了一個廣泛交流的平台,夏商周三代文化得到了總結和發揮,催生了新的思想和文體;其二,紙張的發明,毛筆的改進,乃至於雕版印刷術的麵世,使得書寫不再是一種昂貴的貴族特權,在紙張這一載體上呈現的內容,也不再是甲骨文、金文的寥寥數筆,或是竹簡帛書上的惜墨如金。

    而筆記這一體裁的開創者,恰恰是柳下越的《南征記》,在他五十年後的《史記藝文誌》也把他當作為“小說家”中的一員。

    綜上所述,《南征記》是以筆記的形式按時間順序書寫的,雖然文字略顯粗糙,修辭稚嫩,遠不及《史記》在敘述這場戰爭時的用詞華麗,恢弘壯闊,也不及左史丘明在《左氏春秋》裏的嚴謹深入。但勝在作者是這場“春秋霸業終結之戰”的親曆者,在許多細節上,是史記和左史無法企及的。

    當然,從我們後人的眼光來看,更主要的是,《南征記》作為柳下越一手持劍,一手持筆的處女作,是他後來創作更偉大作品的台階。而這場戰爭裏柳下越的所見、所聞、所感、所思,也是促使他數年後做下更偉大事業的動力來源。

    雖然年代久遠,但《南征記》的手抄稿一直流傳,柳下氏家族也有較完整的底本,現存的鄴城書局影印本《南征記》就是以這本手抄底本為基礎,並參較了其餘大約六七種流傳的版本,對照《史記柳下越列傳》等相關史料,相互校訂而成。

    如前所述,史學界對《南征記》的研究已經十分深入,但並不為大眾所知。將這本兩千多年前的古書翻譯成貼近大眾的白話文,讓更多人從另一個層麵去了解那個恢弘的時代,那段波瀾壯闊的曆史,了解華夏民族的偉大開拓者柳下越的早年經曆和心境,是十分必要的。

    我們在翻譯本書時,將盡量尊重原文,但在語句邏輯和修辭上會盡量通俗易懂。但出於對曆史原貌的尊重,當時的人名稱呼、地名等,均按保持書中原文。比如趙無恤,當時隻是諸侯,譯文便不用後世追加的種種尊稱頭銜,而是沿用書中柳下越對他的稱呼“公君上”等,因有疑惑,特此說明。

    最後,在《南征記》白話文譯本成書出版之際,筆者仍然要感謝鄴城書局的各位領導的支持,以及柳下家族後人的協助,是你們一如既往的理解,才有本書的誕生!

V123210 發表於 2016-12-13 17:46
第1058章 好高騖遠

    (咳,發現古人筆記不好編,裝逼失敗,還是好好寫正常章節吧)

    “公元年,夏五月初五,立夏日,軍出鄴城”

    “五月十日,至棘津,飲馬大河”

    大軍渡河是極其漫長的,這也給人一點難得的閑暇時間,柳下越坐在自己的帳篷裏,手持細細的兔毫毛筆,小心翼翼在薑黃色的紙張上記述下這些天的行程、沿途見聞、山川形勢,正打算將其吹幹後疊好,卻不防外麵有人不經通報便掀帳而入。

    “子騫!”

    柳下越連忙將自己的筆記隨意揉成一團塞到行軍毯子下麵,一頭,卻是一位模樣英武,身材瘦高的將吏,卻是他的好友兼上司,騎兵校尉趙葭。

    “不是說好投筆從戎麼,哈哈,又在寫什麼?”

    趙葭進來時,正好看到柳下越將東**起來的這一幕。

    柳下越連忙搖頭:“沒什麼。”

    趙葭知道這位學宮裏相識的好友近來壓力極大,先是父親戰死,隨後又猝然得到了一個“官大夫”的爵位,他迫切在戰爭裏證明自己有這個資格,而非“虎父犬子”。

    但趙葭不好意思直說,雖然柳下越勤勞苦練,個人武藝不錯,在地圖上指點起山川時也振振有詞。但他卻沒有其父柳下蹠的個人魅力,以及領兵作戰的才能,別說與他“官大夫”爵位對應的師帥,柳下越現在做趙葭的副將,帶一個旅都有點吃力,畢竟這才是他參加的第二場戰爭。

    於是閑暇之餘,在隨身攜帶的小本子上寫寫畫畫,就成了柳下越緩解壓力的一種習慣。

    趙葭也不說破,拍了拍他的肩膀道:“一個人悶在營帳裏作甚,快些出來,去外邊看看風景,在河邊吃些酒”他連忙止住話頭,笑道:“不對,軍中沒有酒的,隻是吃點肉,喝點醡漿而已。”

    趙國在民間禁酒令雖然鬆弛,但軍中酗酒可是大罪。

    柳下越不好推辭,便跟著趙葭出了營帳。

    一路上,二人有一句沒一句地說著話,與繼承了母親,一個大野澤普通漁婦樣貌,長相普通的柳下越不同,趙葭模樣英武。他出身尊貴,是趙侯的堂弟,和柳下越一樣出身學宮,這樣一位隻需要隨便在軍裏混混資曆便能一路升遷的勳貴子弟,卻願意從基層做起,當一個小卒長。去年征秦,他帶著百騎馳騁數百裏,在雍都附近的岐山之北發檄文示威,大壯趙軍士氣,也嚇得秦人連忙乞降。

    現如今,他已讓自己的名聲叫天下人所知,也頗受趙侯賞識,稱之為“吾家之千裏駒”。

    想到這裏,柳下越歎了口氣,他同樣有誌於軍旅,如今的路看上去比趙葭順利,年紀輕輕已爵列官大夫,可其實才是荊棘重重啊。這高高的爵位,父親的威名,朝野的嫉妒、羨慕、審視,種種目光讓他舉步維艱,有時候他甚至想辭去一切爵位,從基層打拚。

    不過他作為柳下蹠的獨子,趙侯肯定不會允許這種讓外人覺得“使功臣子弟寒心”的做法的,柳下越隻能爭取在這次戰爭裏證明自己!

    不多時,他們便到了河邊。五月初陽光燦爛,卻見大河洶湧,滾滾東去,一道長長的浮橋已經由輜重營裏的工兵配合趙國大河舟師搭建完畢。各營正在各自的營壘裏依次等待通過,等輪到他們的部隊時,隻怕要到明早了。

    “別看兩岸鋪天蓋地,其實才三萬餘人。”趙葭眺望了一會後說道。

    “三萬餘人便如此之多,那河東之戰時雙方十多萬人的會戰,那得多大啊。”柳下越一直為自己錯過了風陵渡之戰而深深遺憾。

    這次戰爭和去年不太一樣,去年是在冀州內部打,路途較近,所以趙氏幾乎拚上了全部家當,把一切能召集的兵員都召集了。可這一次則是勞師遠征,戰場遠在宋魯泗上,他們現在才走了五分之一的路程。

    千裏饋糧,士有饑色,與之相對,趙國也沒法像上次一樣,一口氣出動“十萬之師”了。

    現在的趙國有一都九郡,除了三個軍的武卒(分別駐太行東西、魯),理論上每個郡在戰時都能征召一軍,趙國的總兵力有十七萬左右,這次南征,因為糧食隻是勉強夠用,於是趙侯隻帶了一軍武卒和一軍鄴城兵,一軍騎兵作為中軍,從鄴城開拔。外加河內軍作為左軍,上黨軍作為右軍,左右兩軍直接從滎口坐船,沿著濟水東行,與中軍約好在大梁附近彙合。總兵力不過6萬,等到了泗上,加上宋魯的兵力,才可能接近十萬。

    至於河東、太原等地,因為在對秦戰爭裏出了大力,兵民疲乏,外加路途遙遠,趙無恤便沒有征召,讓他們休養休養,作為後備部隊等待調遣。

    而東陽、河間二郡兵卒,或要防禦中山、燕國,或要隨大司馬郵無正配合魯、衛軍隊威脅齊國側翼,做出進攻姿態,讓齊國人無暇與吳軍彙合。

    於是便有了今日中軍等待渡河的情形。

    在河邊繞了一圈,他們便覺得炎熱難耐,到騎兵駐牧的地點後,趙葭又尋了同師的幾名旅帥過來喝點漿水消暑,一邊也商議等會的過河順序。

    聊著聊著,話題就變歪了。

    “去年代郡、上郡騎兵在延安彙合時,延河之畔有幾萬馬奔騰,何等壯觀?可惜連年鏖戰,從河東打到秦國,又從秦國打到鄭國,馬兒或是病死,或是羸瘦不堪騎乘,如今趙國所剩馬匹卻隻能湊出來三個師來,許多騎兵還無馬可騎,不得不組了一個‘下馬騎兵’,至於其餘人,當初一人雙馬甚至三馬南下,卻隻得走路代郡、上郡,真是”

    這邊楊氏的旅帥唾沫飛濺地說完,另一頭一位張氏的旅帥也接話道:“帶再多的馬有何用,如今人吃的軍糧才勉強夠,再多幾千匹馬,你我都得餓肚子了!”

    他們在那吵著,柳下越就在旁邊默默聽著,默默記著,馬匹太過羸弱,馬的飼料也不夠養活它們,這一直是阻礙趙國擴大騎兵的難題。若是在塞外草場上倒是好解決,可將代郡上郡的騎兵內調,就會出現戰馬水土不服病死的情況,也會與內郡兵卒爭糧。光是靠青草可滿足不了戰馬那龐大的胃口,戰前非得菽豆、麥麵才行,不然就會掉膘。

    等他再過神來,發現話題又歪了,趙葭正在與旁人爭論世間哪種馬最好。

    “自然是代馬!”來自代郡的楊旅帥堅信自己的夥伴是最棒的。

    “雍州馬也不差。”張旅帥撇了撇嘴,他長期在河西、上郡停駐。

    他們爭執不下,便看向了師帥趙葭,想讓他來分個高下。

    趙葭一笑:“我倒是覺得南方的驌驦馬也挺好,雖然個子不如代馬高,但是耐力更好,在丘陵地帶也能如履平地,若是去南方作戰,代馬和雍州馬均不如驌驦。”

    “不行不行,驌驦馬少啊!更何況,若是與草原上的戎狄相遇,馬兒個頭更高便更占優勢,騎著驌驦馬去,隻怕會被彎刀砍了頭顱。”

    這下變成三個人的爭執了,最後還是柳下越輕咳一聲說道:“其實這天下間最好的馬,可能不在中夏,甚至不在九州之內。”

    三人同時盯著他,楊、張二位是難以置信,趙葭則是若有所思,用鼓勵的眼神看著柳下越,請他繼續說下去。

    柳下越道:“那種馬,叫做天馬。”

    楊張二人則有些疑惑:“天馬?”

    “不錯,天山之馬,故稱之為天馬。”柳下越眼中露出了一絲憧憬,對他們說道:“我在學宮時,曾看過一本名為穆天子傳的藏書,上麵說天下不止九州,九州之外更有九州,隻是雍州以西的地方,與中原往來甚少。但九百年前,周穆王曾經讓趙造父駕駛八駿去過。本來八駿便是中原最好的馬,可到了天山西王母國後,造父卻看到了更好的馬,次馬身材高大,體格健壯,其蹄如爪,不但能日行千裏,夜行八百,流下的還不是汗,而是血!”

    “血?”這就更讓人匪夷所思了。

    “於是造父稱其為汗血寶馬,又稱天馬,周穆王歸來時曾經向西女王討要,卻被拒絕。西王母國的人說,這種馬其實不產自天山,而在天山以西,越過崇山峻嶺的極西之地”

    楊張二人以詢問的眼神看向趙葭,他們是軍中武夫,但趙葭卻是在學宮呆過的,又是趙氏近親,應該知道。

    趙葭點了點頭:“不錯,那本書我也翻過,的確是這麼說的。”

    其實以他的聰明,也知道那本穆天子傳其實是君上在建立學宮後才編篡的,雖然加入了趙氏口口相傳的傳說,但裏麵大部分內容,實際上是趙侯親自拍板寫上去的。至於是真是假,無人能知。因為趙葭對趙無恤的瘋狂崇拜,他隻能歸咎於君上開了天智,前知一千年,後知五百年,真可謂是趙氏之福啊

    不管怎麼說,得到趙葭的肯定後,張楊二人有些信了,他們讚道:“嘖,若是真有此馬,拿來與作為坐騎,豈不是妙極。”

    “若是能與代馬、雍州馬、驌驦馬雜處下馬駒,隻怕又是新的良馬。”趙國的騎邑不單是訓練作戰,他們也一直在做牲畜雜交的實驗,隻是除了騾子漸漸普及外,效果並不大。

    說到這裏,柳下越已經說開了,他興奮地說道:“穆天子傳裏還說,其實那極西之地,不止有天馬,還有一種草木,叫做苜蓿,開紫花,落地生芽,很快便能長成,天馬就是吃了這種草,才如此健壯的。若是能像管仲從山戎處引入戎菽一樣,將苜蓿引入中原,戰馬草料的問題也能迎刃而解了!”

    然而趙葭卻給他潑了一捧涼水:“子騫,雖然我相信書中所載是真的,但趙國之西,尚有秦國、義渠、烏氏、西羌、隅支,層層阻隔,我光是從涇水跑到岐山,就幾乎喪命。至於再往西,沿途究竟是何情形,書中也隻是輕描淡寫。九百年了,那些邦國可能早已湮滅,道路也長滿荒草,否則為何這麼多年來,都沒有人能夠重複吾祖造父的壯舉,去昆侖,去天山看一看?連天山都去不到,那更是遠在萬裏之外的極西之地就更沒法到了,又如何將天馬、苜蓿帶來呢”

    柳下越一愣,隨即不服氣地說道:“就算是層層阻隔,自然會有人去鑿空的,就好比當年吳國和晉國之間相互不知音信,巫臣卻想方設法繞路過去,子葦如何知道日後趙國不能和西王母國再通往來?更何況水往低流,人往高走麼,學更多的知識,讓天下人開拓更多的眼界,看更高的天空,這不就是學宮的理念麼?”

    趙葭不以為然地歎了口氣,他雖然銳意進取,卻也是個務實的人,永遠隻盯著眼前的目標,他擺了擺手,停下了這個話題:“那也是許多年之後的事情,現如今,還是先勝過吳國再提其他罷,時候不早了,二三子也下去準備準備,帥部過河。”

    臨走時,他還善意地對柳下越說道:“子騫,我知道你誌存高遠,但吾等為將者,還是要務實一些,不能好高騖遠啊,看得太高太遠,往往會連腳下的路都走不好,摔了跟頭,征鄭時的事,你忘了麼?”

    柳下越悻悻而歸,到營帳後,從行軍毯下拿出了他的那用膠粘在一起的小本子,看著自己所記述的南征記,正打算將今日之事也記述上去,提起筆後,卻又歎了口氣。

    在去年征鄭之戰時,因為他行軍調度有誤,惹得田賁破口大罵,說他父親柳下蹠是雄鷹,而他柳下越,卻隻是一隻小雞

    鷹飛於天,而雞棲於塒,若是把一隻雞放到鷹巢,讓它在高峰上看到遠景卻沒有居於高峰的力量,不是跌落而死就是在風中恐懼痛苦在田賁,在趙葭眼裏,他柳下越,就是這樣的吧。沒有雄鷹之才,卻憑借父親的死得到了雄鷹的位置,不思索自己能做什麼,卻盲目地浪費寶貴的時間,去憧憬自己一生都到不了的地方。而他,便應該聽他們的話,好好縮在高高的鷹巢內,享受這地位,不要試圖展翅高飛。

    但想到父親曾經對他許下要“同遊五湖四海,見他人之所未見,至他人之所不能至”的承諾,柳下越便渾身顫抖,孤獨地站在營帳中,捏著他的行軍筆記,低聲說道:“汝等怎麼知道我就是雞呢,難道我不可以是鷹嗎!”

    他倔強地抬起頭:“我相信,他日必有人能鑿空極西之地,若別人不去,那便我去吧!”

    趙無恤本人並不知道,他幾年前在棋盤邊角的一招閑子,竟然已經引得柳下越心生豪情壯誌,他依然坐鎮中軍,催促大軍速速過河。

    花了兩天時間渡過大河後,因為鄭國北部已經割讓給趙國,設置了幾個縣,由河內郡管理,沿途糧草都有保證,行軍的速度徒然變快。到五月十六日時,中軍抵達了宋國邊境,一座名為”黃池“的小邑,在這裏,中軍與從濟水坐船過來的河內、上黨兩軍彙合。

    與此同時,無恤也得到了來自南方的消息:吳王夫差已殺子胥!鑿邗溝於江淮之間,誓師北伐,欲與趙無恤交鋒於泗上!
Babcorn 發表於 2016-12-14 23:42
第1059章 倒行逆施

     黃池原本是個小地方,但因為濟水流經,是東來西往的必經之路,所以就成了一處水陸衝要。

    趙侯無恤元年夏五月中旬,從北方渡河而來的趙國中軍近四萬人,以及從滎經由濟水乘船而來的河內、上黨兩軍兩萬餘人,便在此彙集。

    為了方便調度,宋國已將黃池讓予趙國,這裡暫時歸大梁縣管轄。

    趙無恤帶著羽林軍剛進駐黃池邑,大梁令言偃便匆匆趕來,向他報告了南方吳國的最新近況。

    「吳王夫差已殺子胥!」

    得知此消息時,趙無恤只想哈哈大笑,若說他對吳國還有忌憚,大部分是來自伍子胥的,當年伍子胥出使齊國,隨便幾句話就給趙無恤造成了不小的麻煩。後來伍子胥認為越國威脅更大,極力勸阻夫差北伐,若夫差真能聽他的,趙國還有些奈何吳國不得,畢竟歷史上勞師遠征,深入南方江淮之地,因為水土不服、自傲冒進而大敗,毀了自己一世英名的豪雄不在少數。

    但若夫差為爭一時之勇,來北方與趙無恤會戰的話,他反倒是求之不得。

    現在夫差果然如歷史上那樣殺了伍子胥,趙無恤對吳國唯一的忌憚也就沒了。

    但是在言偃面前,趙無恤還是收斂情緒,心懷惋惜地嘆息道:「悲乎伍子,夫差真是倒行逆施,自毀柱樑啊……」

    言偃雖然是吳人,但對吳國王室沒什麼忠誠可言,他來中原已經十多年了,已經將自己當成了趙氏臣僚的一員。但他在吳國時,通過延陵季子,也與伍子胥有一面之緣,對那位白髮蒼蒼,充滿傳奇的吳王純臣,雖然生不出親近之感,卻也敬佩有加。

    如今驟然聽說他因進諫惹怒吳王而慘遭殺戮,頓時心生不平。

    「君上說的不錯,夫差的確是倒行逆施!」接下來,言偃滿臉悲憤的將夫差的作為說了一遍。

    原來,伍子胥飲劍自殺死前告訴他的舍人說:「我死了以後,把我的眼珠摘下來,分別懸掛在都城北門和南門之上,我要親眼看看吳國的滅亡,究竟是趙軍先來破城,還是越寇搶先入侵!」這些話在太宰伯嚭的添油加醋下,還是被吳王夫差知道了,他大為憤怒,竟不准舍人安葬伍子胥,而將老者的屍體裝在用鴟夷皮革做的袋子裡,讓它在長江中漂浮……

    「夫差還說,魚鱉食汝肉,汝骨變形灰,如何能見吳國霸業?伍子屍身在大江裡隨流揚波,依潮來往,蕩激崩岸……此外與伍子相善的被離大夫,也被他不由分說施以髡,如此,國內再無人敢勸阻夫差北伐……」

    說到這裡,言偃再也忍受不了了,下拜道:「伍子盡忠職守,誰料夫差殘暴不仁,不但不聽諫言,反而殺害伍子,下臣雖為趙臣,遠隔千里亦感得齒寒,更為伍子不值。夫差雖號稱姬姓之裔,實則已完全淪為紋身蠻夷,其心如長蛇大豚,貪得無厭,欲侵吞華夏,將暴政施加於中原,還望君上能討之!「

    自己討伐吳國的大義又多了一個,趙無恤自然欣然應諾,他立刻在黃池詔令三軍,為伍子胥發喪,哀悼這位「忠貞如日月」的大夫。

    趙無恤還親自書寫了一篇祭文:「忠不必用兮,賢不必以。伍子逢殃兮,比干菹醢……」他將伍子胥比擬作商紂王時的忠臣比干,將他的歷史地位拔高到了無與倫比的高度。

    同時也宣佈道:「伍子知事君盡忠,而不知逆君致禍。夫差雖為姬姓,卻不用夏禮,殘暴不仁,效仿蠻夷之行,濫殺忠臣,信任奸佞。寡人亦以蠻夷醜類視之!中國不振旅,而蠻夷入寇,此役不但是趙國與吳國的交鋒,更是中原文明之邦抵禦句吳南蠻入侵之戰!」

    隨即,六萬大軍兵分兩路,五萬人繼續從陸路前往商丘,另外一萬則沿著濟水繼續東行,通過子貢剛開鑿好不久的「菏水」去泗上的滕國、薛國一帶。

    五月底,趙無恤帥軍抵達商丘,見到了剛滿歲不久的子商,以及商丘現在實際的掌權者南子。

    ……

    抵達商丘的第一天,晚間時分,趙無恤身著常服,進了宋宮。

    常言道妻不如妾妾不如偷,小別勝過新婚,對於南子,趙無恤是不需要過於遮掩,甚至不需要憐惜的。被南子的親信引到一處宮室中後,飢渴已久的軀體相擁,巫袍被不由分說地飛快扯掉,露出如玉如脂的肌膚,隨即帛帶也解離,雲衫褪下,珠履飛出,弁冠掉落……

    床榻上,枕席間,平日都高高在上不可一世的梟雄與女主在赤體搏殺,在較量,在融合……

    南子的牙深深咬進了趙無恤的肩膀裡,如此才能讓自己止住狂呼的衝動,但她喜歡這種感覺,就好像她年幼時,父親帶著她出去行獵,在馬車上聽到那遠遠的一聲虎嘯,雖然她還不曾見著老虎,卻已經讓她恐懼到了極點,讓她只想逃開。然而最刺激的東西莫過於恐懼和害怕,她的好勝之心被激發,躍躍欲試,想要靠近過去,觸摸虎鬚,騎到他身上,試圖駕馭這頭猛虎。

    於趙無恤而言,南子是個難得的對手,他要回應她的挑逗和挑戰,如同一個獵人,果斷地搜尋,並捕獵茂密森林中的雪白雌虎。他又像一位將軍,運籌帷幄,衝擊於戰陣之中,一矛接一矛地地刺殺,或是一沖到底,卻又折返回來,再度衝擊……

    精疲力盡之時,勝負已分,南子便只能改變策略,做出一副匍匐屈膝的姿態,用柔情萬種的輕絲縛虎總比擒虎容易,她是那種只屈從於強者的女人,若是無法凌駕於他之上,被他按住嬌軀肆意蹂躪也不遺憾。

    數番來回,酣暢淋漓,又一陣抵死纏綿之後,趙無恤放過了南子,仰面朝天。

    直到這時,他才重新觀察了所處的這出宮室,似曾相識。

    「黃堂殿,妾與君初次相見的地方。」這處被廢棄已久的宮室早已不是一片殘破,而是被重新裝潢了起來,格外舒適華貴,正好作為南子和趙無恤的愛巢。

    南子披著紗坐在榻上,似是回憶地說道:」當時,我還諷刺君,說君只是個被逐卿子,如同喪家之犬,手下不過有數百之眾,就算給你十年,在兵車千乘的列國之間又能怎樣,還能獨立為諸侯不成?「

    她回首孰視趙無恤,笑容嫣然:「如今十餘年過去了,君果然列為諸侯,此等壯舉,遠勝齊桓、晉文早年。」

    「我到是覺得這一步步走來,順理成章。」趙無恤不言語,就這麼看著她,等待後文。

    果然,南子又復嘆氣道:「只可惜,妾依然被困於桎梏之中……」

    「哦,宋國聖巫,天下最有權勢的女子,什麼能困住你?」

    「一個詛咒。」南子指著頭頂,神秘地說道。

    「宋國彷彿被誰咒了,從三十多年前的華向之亂開始,就進入了一個循環,每過十幾二十年就會亂上一遭。十多年前的五公子之亂,若非君相助,南子早已化作枯骨,現如今宋國又亂,公孫糾不顧我立他為君的恩情,竟欲加害於我,被識破後逃到了彭城,皇瑗、司馬子牛等亂賊還引來了吳人,一心想要我母子的命……」說到這裡,南子咬牙切齒。

    「那這個桎梏,要如何解開呢?」

    南子又復靠近趙無恤懷裡,柔聲說道:「我認為,宋不可一日無君,但不能再扶持公子公孫,重複亂相了,我欲讓子商為宋公!」

    」他是我的兒子,我自然希望他身居高位,以後作為我統合淮泗的助力。「趙無恤撫著南子:「但宋人真的信了你的說辭麼?」

    「謊話重複一千遍就能變成真的。」南子一口咬定,子商是她以處子之身,夢吞玄鳥之卵降生的,又造了種種預兆和祥瑞出來,現在信奉天道教的宋人已經深信不疑,但也有一些人不以為然,選擇投靠彭城的正統宋公,這也是近一年來宋國局勢如此焦灼的原因之一。

    「齊國公子小白、公子糾之爭,誰是正統繼承者,最後還是看誰先射死誰。晉獻公諸子之爭,最後也是看誰能帶著更強的外援殺回國……合不合禮法、規矩,終究要看誰在戰場上勝了。」

    趙無恤笑了笑,開始穿戴衣裳,對南子說道:「只要你能讓宋人盡力協助,我便能討平彭城,驅逐吳人,廢黜公孫糾!」

    ……

    「這些烏合之眾能打仗?」

    儘管來之前有所耳聞,但趙葭真正見到了還是會覺得不可思議,商丘的郊外有近萬人露營,城內中還有數千人,炊煙繚繞,粗布帳篷和泥巴廢料搭建的簡陋小屋充斥在城垣之外。他們甚至在毫社附近鋪了鋪蓋卷,人山人海,只為見到大巫和玄子一面。

    此時此刻,看著這數不清的穿褐色粗布衣服、骯髒不堪的人們,趙葭嗤之以鼻,他認為這些宋人根本無法形成戰力。

    「子葦可不要小看了這些百姓。」他的副將柳下越說道:「當年君上在魯國西鄙,正是靠著收編了一大批同樣無衣無褐的野人氓隸,將他們編入卒伍,才能將三桓擊敗的。」

    與出身高貴的趙葭不同,作為柳下跖的兒子,柳下越的母親是一個普通大野澤漁女。他對他們帶著深深的同情,當年他父親麾下,正是這樣一群人。

    「這不一樣。」趙葭卻對這些人帶有濃重的懷疑。

    「彼輩太過癲狂,唯大巫與玄子為尊,為了響應大巫號召,竟拋棄故土,從彭城一帶逃到商丘。」

    「癲狂才好,如今趙國支持的是商丘而非彭城,之前正是這群人依靠簡陋武器,在芒碭山擋住了吳軍前鋒,保住了宋國。」

    「正是他們不假思索的悍不畏死,才讓我膽寒,若趙國不加遏制,他日必釀成大患!」趙葭雖然對趙侯極其崇拜,但惟獨在這件事上,他覺得趙侯扶持南子,創立天道教,有些貿然和莽撞了。

    柳下越倒覺得不必太過擔心,在毫社的宣傳下,這些宋人對趙軍十分友善,甚至還有流行崇拜趙侯,大軍入城時,就有人匍匐在城門口高呼他「玄王!」眼裡洋溢著崇敬和歡喜。

    但在戰場上,柳下越也不想看到這群人站在他的側翼。

    「可至少能在戰時作為民夫讓他們運送糧草啊。」

    與之前的歷次戰爭相比,此次出征最大的區別是,趙無恤讓梁、宋一帶的工匠作坊日夜趕製了近萬輛魯班新近發明的「木牛流馬」。

    雖然名字叫的很神秘,其實就是獨輪車,行駛時「轆轤轆轤」響個不停,故俗稱轆轤車。這種與笨重的雙輪輜車大為不同的小車,卻有讓人難以想像的功效,在狹窄的路上運行,其運輸量比人力負荷、畜力馱載大過數倍。既可以在道路上飛快推著前行,又方便在崎嶇小路和山巒丘陵中行走,運用在軍隊中,實在是一件運輸糧食的利器!柳下越在見識過幾次後,也不由讚歎魯班的巧奪天工。

    此次隨趙無恤出征的多為戰兵,運輸輜重的活計,就要落到城外這些宋人了。

    「吾等的口糧還要靠他們推到前線,子葦就不要太過憂慮了。」

    趙葭也知道現在想這件事太早,只是那些宋人信徒對毫社頂禮膜拜的模樣一直在他心裡放不下,只能嘆了口氣,讓柳下越約束手下,謹慎與這些宋人接觸交談,他自己則往大營而去,作為一師之帥,他有資格參與到戰略會議。

    不過等他抵達城外趙侯主帳,通報入內後,卻發現這裡的氣氛似乎有點不太一樣……

    ……

    趙侯一臉沉重,兩側的將吏也面色嚴肅,而他們矚目的焦點,則在營帳中央,一位十七八歲的少年,身披麻衣,頭纏孝布,衣裳上滿是塵土,看樣子是從很遠處趕來的,更詭異的是,他竟立在帳內抽泣不止,涕淚滿衣襟,卻無人訓斥他失儀……

    「將主,此乃何人?」趙葭挪了進去,悄悄問他的上司虞喜。

    「伍封,伍子胥之子。」虞喜回答簡略,但趙葭已然明白了一切,轉而用一種同情的眼神看著這少年,聽說有一個年輕人兩個月前千里迢迢從吳國跑到趙國,投奔在鄴城做趙國上賓的孫武,有負責監視群臣的黑衣侍衛猜測是伍子胥之子,但孫武不提,趙侯也對此不聞不問,直到今天,他終於站出來表明身份了麼?

    想到伍子胥為父復仇,敗楚破郢,現如今他自己也含冤而死,他的兒子會怎麼做呢?趙葭臉上露出了一絲有趣的意味,但很快就收斂起來了,眼觀鼻鼻觀心,靜待下文。

    卻見那少年抽泣了一會,擦掉了臉上的涕淚,朝高坐主位的趙無恤下拜頓首道:「小子多謝趙君,為皇考發喪哀悼,又將此噩耗告知小子及武子,夫差之殘暴,趙君之仁德,天地可鑑……武子年紀大了難以遠行,便讓小子過來,將他的一些話轉述趙侯。」

    趙無恤下堂將他攙了起來:「忠臣孤子之禮,寡人不敢受,武子有什麼話,你站著說,寡人站著聽。」

    伍封十分感動,他的臉因為激動憤慨而憋得通紅,一時間有些靦腆,垂首道:「武子說,彭城古時乃大彭氏之國,也曾為殷商時一霸,後來大彭之國滅亡,徐偃王又興盛於此。此地,北走齊、魯,西通梁、宋,南抵徐、淮,乃要害地,關乎南北邦國盛衰。」

    「武子還說,欲取彭城,必先取沛邑……「

    孫武讓伍封建議趙無恤,以主力逼壓芒碭山,做出強攻的姿態,卻派遣偏師從滕、薛沿著泗水而下,奪取沛邑這個地方。

    」如此則彭城北部再無屏障,夫差若是不想退兵,便只能在彭城與趙侯決戰了。雖然也有岡巒環合,汴泗交流,但過了芒碭,彭城地勢便一片平闊,利於車騎馳騁,卻不利於步卒固守,趙侯若在此與夫差交鋒,趙國必勝,夫差必敗!」

    「武子的謀略於寡人而言,真是雪中送炭!」

    趙無恤面色嚴肅,心中卻露出了會意的笑,孫武啊孫武,之前在趙與齊、吳衝突時一直緘默不言,一句建議也不捨得說,現如今老友伍子胥含冤而死,兵聖終於也憤怒了麼?

    讓伍封來傳話,一是圓了他為父報仇的心願,其二,也是孫武與吳國,或者說吳王夫差正式決裂的標誌!

    果然,伍封在說完後又重重下拜:「小子不才,空有一身劍術,還望趙侯莫要嫌棄,讓我能加入趙軍卒伍,在戰場上擒殺夫差,為父報仇!」
V123210 發表於 2016-12-17 21:41
第1060章 聲東擊西

    沛,多指水勢湍急,宋國沛邑一如其名,周長不到兩裏的小城東北麵有一道廣闊的水麵穿過,恰值六月雨水泛濫,一眼看過去更是無邊無際,浩浩湯湯。

    城內的大夫名為沛氏,從祖上被宋公封到這裏做邑大夫已經不知道多少年了,這裏土地平闊,又地處泗水衝要,是南北交通的樞紐,但由於遠離宋國的政治中心商丘,所以曆次政變、內亂都沒有波及到此。沛大夫本以為自己能依靠農賦商稅混吃等死,誰料在他晚年的時候宋國卻再生變亂,沛邑一下子變成了兵家必爭之地,作為卿族皇氏的下屬,沛邑顯然得站在彭城一邊。誰料先來的不是鄒魯的敵人,而是南邊來了一群不速之客。

    這一日,沛邑的沛氏府邸,老態龍鍾的沛大夫被一群人押著,他們旁邊則是一個其下烈火熊熊,裏麵開水沸騰的銅鼎……

    “將軍,就算你將我這把老骨頭烹了,鄙邑也實在是湊不出糧了啊!”

    沛大夫幾乎都要給麵前武夫跪下了,本來他的轄區就不大,統領著兩三千戶人家而已,現如今卻要供給一支四五千人的大軍,實在是苦不堪言。

    他麵前那位斷發的披甲將領卻很不耐煩,用吐字不太清晰的中原話說到:“若是烹了你這老朽能喂飽兵卒,我已經將你投入到鼎裏了,汝等這種五鼎之家怎麼會沒有儲糧?速速交出來,否則便殺了汝家男丁,將女眷送入軍中為奴婢。”

    沛大夫知道吳國人雖然凶惡卻沒到敢殺他的程度,便咬牙不說,同時他心裏也暗暗後悔,當初怎麼就腦子一抽,答應了右師皇瑗的征召,投入彭城宋公陣營呢?雖然那些天道教徒讓人擔憂,大巫南子所謂的玄子也讓人難以相信,但若進城的是趙軍而不是吳軍,自己大概就不用遭罪了。

    原來從今年春後,支持彭城宋公的吳國開始發兵北上相助,吳國的建製是四軍製,分為中軍、上軍、下軍、右軍,每軍萬五千人左右。夫差一口氣帶了上中下三軍主力北上,此外還有徐、群舒、越人的附從軍,加起來也有六七萬人,其中有兩師的兵力來到了彭城的北門戶沛邑,負責駐守這裏,防禦來自北方魯國的進攻。

    而統帥這支五千人的將領,正是吳國的一位大夫申叔儀。

    最初時,申叔儀和沛大夫的相處還算和善,按照約定,沛縣每一戶人家要養活一個吳兵,提供其口糧。然而隨著時間的慢慢推移,沛大夫卻發現,申叔儀對沛邑的索求越來越過分,吳兵的軍紀也逐漸渙散,一旦沒有滿足他們的要求,吳人便開始成群結隊地在沛邑周邊劫掠,一點都不在乎這裏友邦土地。

    其實也不能怪申叔儀如此索糧,主要是泗上距離吳國太過遙遠,雖然開通了邗溝,但吳國的稻米跨越千裏送到這裏,已經所剩無幾,更何況國內的情況也不容樂觀,連年的洪澇災禍,沉重的勞役,在料理田間的緊要關頭,青壯年又都被征召來北伐,彭城那邊的主力倒是吃穿不愁,但沛縣等地的駐軍就難以為繼了。

    在這種情況下,過去十多年裏習慣了孫武子“因糧於敵”的吳軍,就開始自己張羅吃的了。當餓肚子時,他們才不管什麼友邦不友邦,盟國不盟國呢,吳國將吏們紛紛拿出了當年在楚國禍害城邑的架勢來,一時間沛邑上到大夫,下到百姓,都受到了強迫和逼壓。

    就算如此,搜刮到的糧食也不夠這數千吳兵吃。

    今日,在又一次勒索沛大夫無果後,吳軍將領申叔儀招來他的子侄親信等商量對策。

    “還能怎麼辦,搶!”

    吳王夫差的戰爭動機是與趙無恤爭奪霸主地位,而吳國大夫、兵卒的戰爭動機則是在富庶之地搶掠一些財物帶回家中去,當年在楚國他們都是這麼幹的,這次能跟隨大王來到更加繁榮的中原地帶,他們更是躍躍欲試。

    在吳軍停駐幾個月後,沛邑是沒有什麼好搶的了,但沛邑周邊,還有趙國陣營的魯、鄒、滕、薛呢!

    因為大軍沒有集齊,過去幾個月裏,趙國與吳國都沒有大動幹戈的意思,但駐紮在沛邑的吳國前鋒也利用自己擅長渡河、舟戰的特點,渡過泗水,深入滕、薛甚至是到了鄒國境內。雖然吳軍的戰鬥力已經不是當年孫武還在時的巔峰時期了,但麵對鄒、滕、薛等國兵卒,依然是勢如破竹,吳軍甚至創造過一百人攆得一千滕、薛兵卒狼狽而逃的壯舉,於是這兩處就成了他們在缺糧時的大糧倉。

    但對於魯國,申叔儀卻有一點忌憚,被趙氏統治十多年後,魯國人已經遠沒有當年那麼羸弱了,什伍製度讓邊境魯國民兵在亭長的帶領下也能跟吳人兜兜圈子,而魯國的正規部隊雖然不如”趙武卒“那般武裝到牙齒,但也能背靠背,豎起矛陣,讓吳國的短兵難以接近,所以來沛邑幾個月了,吳軍對魯地進行了幾次試探性的進攻,卻都效果不大,他們知道自己啃到了硬骨頭,也很快就退回來了。

    然而就在申叔儀摩拳擦掌準備再渡河去滕、薛、鄒三國搶一筆時,卻從後方傳來了吳國夫差的軍令:沛縣駐軍速速配合北方部隊,向魯國發動一次進攻……

    “魯國不好打啊……”欺軟怕硬的申叔儀有點犯愁,然而軍令如山,上一個違抗吳王夫差命令的人,名叫伍子胥,現在他的屍體還在長江裏漂著呢,伍子對吳國立了那麼大的功都是如此下場,誰人還敢忤逆夫差呢?

    沒幾天,從彭城那邊過來了五千人,統帥正是申叔儀的上司,下軍將王子姑曹。

    針對申叔儀的疑問,王子姑曹微微一笑,對他說道:“如今趙侯帥大軍入宋,正與大王和宋公在芒碭山一帶對峙,芒碭山丘陵遍地,適合我吳國步卒作戰,趙侯急於取勝,不顧這一點,日夜派兵卒進攻,卻都被我軍所阻。當然,正麵趙軍勢大,我軍也不好強攻,大王便打算效仿當年破郢之戰,實則虛之,虛而實之,看似要與趙軍在西麵僵持,實則派遣你我從沛邑北上,進攻趙軍運糧的命脈,菏水!”

    菏水在魯國境內,但距離沛邑並不遠,隻是那裏有數千趙兵、魯兵防禦,申叔儀不敢去招惹,雙方一直是井水不犯河水的狀態。

    然而他不得不承認,大王這一計策很妙,一旦打下了棠地,菏水這條連通宋、曹和魯國的運河就斷了,吳軍也能一口氣攻入鄒魯腹地,攪亂趙軍的戰線。

    他連連出口稱讚,但也有疑慮,那就是因為吳軍未敢深入魯地,所以對棠邑、菏水一帶的地形道路不太熟悉。

    “無妨。”王子姑曹似乎早有對策。”有兩個魯國人,可以為吾等帶路。”打了個響指後,便有吳兵帶著兩人入內,一個是衣冠楚楚的大夫,另一個則是須發淩亂的落魄武士,那大夫滿臉堆笑,他的同伴卻大腹便便,醉眼惺忪,入內後也不說話,隻是定定地看著王孫姑曹案前的酒。

    “這是?”申叔儀皺起了眉頭,那位大夫也就罷了,隻是這武士,這樣的人作為向導,靠譜麼?

    王孫姑曹倒是不擔心,他介紹道:”十年前從魯國跑到吳國的叔孫輒,叔孫家族滅亡後最後的遺族,至於這位,則是費宰公山不狃,竊魯大盜趙無恤當年的大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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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61章 鄉音無改鬢毛衰

    “吳王答應,此次若能將趙氏從魯國驅逐,我就可以重新建立叔孫氏的家廟,做家主!”r

    戎車之上,叔孫輒十分興奮,然而坐在同一輛車上公山不狃卻隻是一直小口喝著行軍皮囊裏的酒,不知在想些什麼,對叔孫輒的叨叨不以為然。r

    叔孫輒本來是魯國叔孫氏的一個賤庶子,不受大宗待見,因此投靠了陽虎,在陽虎倒台後又投靠了費邑的公山不狃。十二年前,在孔子主持的“墮四都”行動中,二人乘機攻入曲阜,想要效仿陽虎,擷取魯國政權,然而有這個打算的不止他們二人,還不等費人占領曲阜,他們就被螳螂捕蟬黃雀在後的趙無恤驅逐了。r

    這之後,無處可去的公山不狃和叔孫輒輾轉來到了吳國,這個中原失敗政客的避難所,但他們沒有像伍子胥那樣得到重用,吳王闔閭隨便給了二人幾百畝水田,將他們安置在淮南,不聞不問。直到後來夫差繼位破越,有了北上中原與趙無恤爭霸的興趣後,吳國人這才想起,十年前曾經有兩個魯國人來投奔哩!這才把二人招到吳城,好吃好住招待,詢問有關魯國的情況。r

    叔孫輒苦等了十年,從青年等成了中年,巴不得夫差攻魯,好讓他有回魯國重建叔孫氏的機會,當即便誇誇其談道:“魯人很趙無恤誅滅三桓,竊國魯政,大王以姬姓伯長身份攻魯,一定能如願以償!”r

    和他同病相憐的公山不狃則不然,當吳王夫差問他時,他直言道:“外臣離開十年,那裏已經不是我熟知的魯國了,聽說現在魯國國富民強,遠勝當年。更何況,現在趙侯視魯為附屬,魯乃曹、衛、趙之唇,唇亡齒寒,趙國必將救魯,大王貿然進攻,隻怕討不到什麼便宜……”r

    然而吳王之意已決,不聽公山不狃的勸說,反倒強迫他們二人隨大軍北上,充當向導。r

    六月中旬,正值趙吳主力在宋國對峙之際,一萬吳兵乘著夜色從沛邑出發,劍指魯國。坐在戎車上,望著吳國甲兵那整齊的步伐,叔孫輒沒來由多了一些信心,他一路上不斷暢想勝利之後夫差會給他何等賞賜,同時還問公山不狃道:“事成之後,弗擾想要什麼,費邑麼?”r

    公山不狃又抿了口酒,不冷不熱地回答道:“此役之後,能保住這條性命,我便滿足了。”r

    叔孫輒一愣,問道:“莫非弗擾依然覺得,吳國沒有勝算?”r”魯國已經不是當年的魯國了。“公山不狃看似是個粗鄙的武夫,其實他心細如發,當下指點車路旁的田地說道:“十年前,這一帶是魯國和宋國的交界地帶,仍然是一片荒地和沼澤,現如今卻已經開辟成了大片大片的水田。”r

    叔孫輒一看,的確如此,十年前他和公山不狃經由這一帶南逃,那時候荒郊野嶺的,連也借宿過夜的地方都沒有,現在卻開辟了道路,每隔十裏就有一個亭驛,路旁則阡陌分明,已經漸漸發黃的稻穀布滿田間,遠處村舍裏閭相連,想來平日人口也不少,隻是為了躲避兵災,百姓悉數逃離了。r

    公山不狃道:“最初隨你我逃到吳國的魯人不在少數,畢竟都不清楚趙無恤是否會趕盡殺絕,隻是到了後來,吾等手下的魯人卻陸續回歸故裏,因為趙氏執政開明,雖然肉食者卿大夫遭了秧,但士人和百姓卻比以前過的更好……可見魯國人根本就不盼望回到三桓之時,見到你我和吳國人,也不會攜壺漿以迎,而是視吾等為入侵的賊寇,躲在山林裏向吾等射箭……”r

    說起來公山不狃就感慨良多,魯國的變化實在是太大了,比過去一百年都大。眼見故鄉物去人非,他的鬢角也染上了白霜,唯一不變的,就是魯地那老土卻又讓他感到親切的口音吧……r

    叔孫輒不服氣:“但吳軍強大,這些年弗擾與我在吳國,多次看到吳人大敗楚國、越國,此番更是在海上擊潰了趙國的舟師,士氣大振。就我看來,吳軍橫掃魯宋泗上,隻是時間問題,縱有抵抗也難以抵擋大勢,更何況,還有齊軍從北麵配合。”r

    “齊國人是最不可信的。”公山不狃連連搖頭,齊國和魯國結怨太久,以至於相互之間成見很深。r

    他不否認,夫差這次聲東擊西十分漂亮。讓王孫姑曹率兵進攻棠邑,試圖切斷菏水運河,隨後順勢西進,直搗趙國和其附庸轉運軍糧物資的中心陶丘,如此便能讓趙軍後方陣腳大亂,宋國甚至可以不戰而取,有了宋國為基地,魯國和泗上也能在齊吳的夾攻下奪取。r

    但公山不狃認為,琅琊海戰的大勝,以及吳軍在對上宋、薛、滕、鄒等**隊時的戰無不勝,讓夫差衝昏了頭腦。r

    “吳軍真正的敵人,依然是趙軍和魯軍,當年我也見過冉求、虎會二人,都是大將之才,十年前你我是他們的手下敗將,如今十年過去了,此二人訓練下,魯軍隻怕更強。更何況還有趙軍,趙無恤橫掃中原來看,他的武卒和郡兵必然是一支百戰之師,這場仗,不好打。”r

    話雖如此,但此戰裏他們沒有發言權,隻能默默帶路,不過很快叔孫輒就發現了,公山不狃給吳軍帶的路,竟然繞了個小圈子走寧毋就可以抵達棠邑,公山不狃卻借口寧毋容易被敵人發現,於是從郎邑繞道,這樣卻更將吳軍行蹤暴露在魯國斥候眼下……r

    ……r

    “弗擾這是作甚!難道你忘了吾等是如何被趙無恤逼得遠走他鄉的?”因為是一條繩子上的螞蚱,叔孫輒沒敢當場拆穿,隻是事後壓低聲音質問公山不狃。r

    公山不狃卻道:“我當年被趙無恤所騙,失掉了費邑不假,可換了是我,也不願與別人共享魯國。雖然因為趙無恤的關係,我倉皇出逃,但為君子者,不應以小怨而帥異邦之人來禍害鄉土。”r”更何況我聽說過一句話,以亂攻治者亡,以邪攻正者亡,如今吳國府庫不盈,倉庫空虛,吳王夫差卻不管不顧,征召士民,張軍數萬北上。然而還未交戰大軍便已缺糧,兵卒也因為夫差殺伍子胥,刑被離而心寒,言賞則不與,言罰則不行,賞罰不信,吳國兵卒自然不願為他而死。“r”反觀趙國和魯國,如今趙無恤公布法令而實行賞罰,有功無功分別對待。於是趙魯的士人百姓聽說打仗,跺腳赤膊,迎著利刃,踏著炭火,上前拚死者比比皆是,加上人口眾多,儲備也比吳國多,縱然吳軍能逞一時之勇,最後也會落得個敗亡的下場。現在的吳國,好似一條亂咬人的瘋狗,將要倒下的大樹,我乃魯人而非吳人,既然已苦苦相勸夫差他卻不聽,那還不如幫他敗亡得更快些!“r

    叔孫輒聽得目瞪口呆,感情公山不狃還有這種心思啊。r

    他愣了半響才結結巴巴地說道:“弗擾……莫非你已通趙?”r

    公山不狃哈哈大笑:“陽虎倒是給我寫過信,大肆吹噓趙國必然稱霸中原,這頭老虎歸順趙氏後卻成了病貓,甘心於當一個郡司馬,當年竊國之賊的豪邁哪去了?我雖然是敗軍之將,喪家之犬,卻還有幾分傲骨,沒興趣效仿他。”r

    “那你為何……”r

    公山不狃歎了口氣:“還不是吳王剛愎自用,如今你我生不由己,被吳人逼著隨軍北上,在吳師大敗覆滅之際,少不了得想點辦法,不要受其牽累,死於亂軍之中……”r

    “當不至於此罷……”叔孫輒尷尬一笑,誰知話音剛末,卻聽到遠處傳來了一陣嘈雜之聲……r

    因為是行軍隊列,所以隊伍拉得老長,聲音正是從前方傳來的。公山不狃和叔孫輒對視一眼,連忙扶著戎車向前看去,卻見旁邊的吳國兵卒也有些茫然無知。r

    過了一會,才有個胄上插著羽毛的吏赤腳跑過來,臉上神色看不出是興奮還是恐懼,他氣喘籲籲地對眾人說道:”前鋒探哨於前方十裏外遭遇敵軍斥候,交戰正酣,王孫有令,敵人大軍將至,二三子速速列陣,準備接戰!”r

    ps:曆史上,公山不狃就堅持“人之行也,不以所惡廢鄉”,其領吳軍攻魯卻故意繞路一事見《左傳哀公八年》,
V123210 發表於 2016-12-18 00:25
第1062章 棠之戰(上)

    “若是遇到吳國主力,魯軍也不過如此啊。”踩在一具魯卒屍體上,吳國大夫申叔儀有些洋洋得意。

    自從北上以來,他一直在撿薛、滕等軟柿子捏,對魯國沒敢太過深入,不過這次隨王孫姑曹進攻棠邑,於沿途遭遇一支兩千餘人的魯卒,才算與魯軍正式交上手了。

    申叔儀麾下的吳國悍卒不僅武藝高強,更是經驗豐富,畢竟有孫武留下的練兵之法,吳軍的訓練十分充足,許多人都不是第一次出國作戰了,在突然遭遇敵人的情況下,他們沒有太過慌亂,而是以申叔儀的旗幟為標示,自發組成作戰隊列並排向前,呼號殺進。或許是因為吳軍人數更多,或許是因為倉促應戰,擋在他們前方的魯兵一時之間變得慌亂起來,吳軍乘機撕開了他們那稀疏、鬆散的戰陣,衝至他們身邊手起劍落,斬殺一盡。

    吳人喜好短兵相接,在這種近身肉搏的戰鬥裏,很少有人能撐下來,魯兵竟然一觸即潰。吳人也殺得興起,便一路瘋狂追擊,甚至連王孫姑曹的鼓聲都不顧(吳人擊鼓則退,鳴金則進)。

    中軍位置處,公山不狃和叔孫輒二人也在麵麵相覷,他們本以為吳人要遭遇一場硬仗,誰料對麵的魯兵竟然這麼不經打,簡直還不如十年前……

    公山不狃似乎明白了什麼,啞然失笑,於是在王孫姑曹詢問他們意見時,公山不狃便一口篤定:“魯人一向暗弱,縱然軍備遠勝當年,可膽子卻沒有變大。”

    可另一麵他卻拉著叔孫輒,讓他不要亂跑,好好呆在中軍附近。

    在略為猶豫片刻後,王孫姑曹讓斥候向道路兩旁散布出去以防不測,隨即也下達了追擊的命令。

    於是一萬吳兵就攆著兩千魯卒跑,雖然吳人多數跣足,但他們在江南深山老林裏都習慣了,腳底已經長滿厚厚的老繭,在這寬闊的平原上,走起路來更是如履平地,反倒越追越近。

    這裏離棠邑已經不遠了,遠遠甚至能看到那不高的城牆,以及城垣外的運河河段上,大批糧食正堆放在碼頭上。看到此景,吳人更是紅了眼,他們不少人一直處於半饑不飽的狀態,隻有戰爭和掠奪才能得到糧食和財物。

    就算放那些魯卒進城邑去也沒什麼,吳軍隻要將運河上的船糧奪下,這次出兵便不算虧,截斷運河後,魯國和曹宋之間最方便的交通就斷了。

    吳兵們很興奮,但申叔儀卻感到一絲不對,為何運河上的船隻糧食都沒有守護?隨著距離棠邑越近,他心中的疑雲越積越多,驀然拉了禦者一下,叫他緊勒馬韁,讓戎車停了下來,幾乎同時,身旁的犀甲親衛也隨之停頓,不解的看著自家大夫。

    下一刻,吳人聽到有鼓聲從棠邑城頭轟隆響起……

    伴隨著那由弱至強,剛勁有力的鼓點之聲,後撤的魯國潰兵驀然便停下了腳步,整齊劃一的掉轉身軀,或許是他們早已對這種情形訓練多時,隻在眨眼之間,他們便從一片散沙重組為密集陣型,緊挨著身旁的袍澤,形成了一個猶若磐石般堅固的孤形戰陣。

    於此同時,棠邑也城門大開,從城內和城牆後不斷湧出兵卒來,足足有幾千人之多,他們站於那支魯兵的左側或右側,間或夾雜有指揮用的戰車,它們龐大的身軀填塞滿了士卒之間最後的一點空隙。於是棠邑麵前這數千魯軍,如同是一塊鐵板一般,凝結成了一個整體,一支支鋒利的長槍豎了起來,隨即放平。

    這和之前的一觸即潰,完全是兩個摸樣……

    “有詐!”

    充當前鋒的申叔儀大感不妙,立刻抬手讓所有兵卒停下,也有人不聽號令繼續往前衝,很快就被魯軍裏的弓弩手射成了篩子。

    “止!變陣!”申叔儀明白自己是中計了,連忙重新下令。

    氣喘籲籲的吳軍步卒還沒有從剛才的瘋跑中緩過神來,前麵一下子停下來,後麵的則不知該如何應對。但是傳令官沒有遲疑,聽到大夫的命令,他便敲響了鳴金,“咚咚……”金聲由緩而疾,從無到有,隻一瞬間便連綿不絕的響徹在棠邑之外。

    尖銳的金聲讓迷惑不解的吳軍士卒豁然驚醒,在砍了吳王闔閭美人頭顱以正行伍的孫武耳提麵命下,吳軍的軍法很嚴,現在孫武雖然不在了,但軍法依然奏效,不從軍令是要被直接處死的。於是吳國兵卒如同條件反射一般開始行動,原本極其分散的追擊隊列仿佛被人打了一拳一般,四麵八方往中間收縮,往申叔儀旗幟處集結。

    但他們之前分的太散,現如今要重新聚集到一起談何容易?數千步卒的集結不是一時半會能完成的。縱然吳軍也是百戰之師,但在申叔儀的親自指揮之下,這段時間之內也隻是讓大軍聚集變成一堆肉團,根本沒有什麼陣形以及隊列可言。

    與此同時,棠邑東西兩麵的樹林裏,一陣號角聲響起,無數驚鳥從林間飛出。

    申叔儀頓時臉色大變。

    前方,是從城內城後不斷填補到棠邑城前的步卒,人數越來越多,已經與追擊的吳軍先鋒持平,而且他們已緩緩朝這邊邁步。

    而左右兩側,吳國兵卒們也漸漸感覺到了大地在顫抖,感受到了那股淩厲的殺氣,匆促的馬蹄勢若狂雷,這是一個騎兵師發動衝鋒時的聲響。”這是魯人的圈套。“

    申叔儀瞪著血紅的雙眼看著極速衝來的敵騎,心中泛起一種無助感。雖然已經十分警覺,但首次與騎兵交鋒的吳國人還是錯估了這支軍隊的機動性,不知何時,趙無恤已經將集中在宋地的騎兵調到了另一處戰場。

    如今留給他們應對的時間太短,吳軍根本就沒法列出密集的戰陣,極速飛奔的戰馬也不容眾人細想,眨眼之間便從天邊席卷而至,帶著無可比擬的霸氣,仿佛來自九天的獵鷹捕食般,斜刺裏一頭紮進了吳軍前鋒還未能完成集結的後陣中……

    人馬相撞發出一陣沉悶的聲音,外圍的吳兵首當其衝,長時間奔跑已經乏力的他們在戰馬瘋狂的衝擊之下,士卒被撞飛,被馬上伸出的長矛刺死,或者被環首刀劃開了喉嚨。這是一場不平等的較量,步戰”無敵“的吳人遭遇了從未見過的兵種和戰術,他們被敵騎一片片收割,隨即便被踏成肉泥,慘不忍睹。”列陣,密集列陣,殺!殺上去!“

    看著一張張熟悉的麵孔露出絕望的表情,羞愧無比的申叔儀大吼一聲,手持吳劍對著瘋狂奔騰的敵軍衝了上去,他知道是自己的冒進追擊給了敵軍機會,讓士卒陷入死地,他要反擊,他想讓自己的士卒活下去。

    而在他的對麵,衝在最前端的騎將柳下越已經踐踏殺死了不少吳人,靠著慣性一直向前衝,不知不覺深入了敵陣。”萬勝!“

    他深吸一口氣,用手盾護住馬頭,夾在胳肢窩下的騎矛猶如鷹喙,衝鋒之餘也拔開了向他刺來的短兵。但是瘋狂的吳兵實在太過彪悍,他們根本就不管自身的安危,一心要跟敵人同歸於盡,柳下越雖然盡力格擋,但是座下戰馬依舊被數件兵器刺透,戰馬發出陣陣哀鳴,發出淒涼的慘叫之聲,隨即四腿一軟,巨大的慣性讓它豎著往前砸去,而柳下越也被甩到了地上……

    一陣天旋地轉,還未來得及起身,三柄劍便向他頭頂揮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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