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古先秦] 春秋我為王 作者:七月新番 (已完成)

 
飛雪月 2015-8-16 02:55:40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1233 1556508
V123210 發表於 2016-12-23 17:30
第1073章 江淮藩籬

    徐州相王,趙無恤料定自大的夫差肯定想不出這主意,這一招不知是他哪位臣子出的計策,著實陰毒。就趙無恤所知,後世好幾位霸主都在這招麵前栽了跟頭。

    比如魏惠王時魏國空前強大,打得周邊鄰國紛紛討饒,於是秦國商鞅便故意逢迎,讓魏惠王誌得意滿,不顧魏國嚴峻的戰略形勢,召集泗上小國,自立為王,開了戰國諸侯稱王的先河。於是魏國捅了馬蜂窩,不到十年,就從霸主的位置上跌落下來,魏惠王晚年隻能淒慘地對孟子說:“晉國(魏國),天下莫強焉,子之所知也。及寡人之身,東敗於齊,長子死焉;西喪地於秦七百裏;南辱於楚。寡人恥之……”

    隨後魏惠王又把相同的招數用在打敗了他的齊威王身上,與田嬰齊在徐州相王,一向英明的齊威王飄飄然,然而卻惹得楚威王大怒,發兵伐齊,齊國一路敗退,隻得求和……

    幾十年後,齊威王的孫子齊閔王又重複了祖父的故事,與秦國相互承認為“東西二帝”,自然也引了一堆仇恨,加上悍然滅亡宋國,就導致了後來的五國伐齊,齊軍大敗,齊國七十二城僅剩兩座,齊王身死,為天下笑……

    子夏深知稱王對於一位即將稱霸中原的諸侯而言誘惑極大,但趙無恤卻和他們不一樣,他雖然對周天子一點尊敬都談不上,起家以來也踐踏了不知多少周禮,但唯獨這條底線從未突破,因為他深知“廣積糧,緩稱王”的好處。

    故而對“彭城相王”的邀請,趙無恤不為所動,吳越和楚國的稱王,雖然乍一看很霸道,實際上也隻是關上門自己玩罷了,趙無恤的目標,是在整個華夏圈子裏獨一無二的王,天子!而不是一個蠻夷之君的虛名,再說了,誰樂意與夫差平分秋色?

    但他也沒斷然拒絕,而是將計就計。吳國人打算借和談伺機從水路撤離,趙無恤也與他們虛以委蛇,同時派遣虞喜和趙廣德率部襲擊了吳軍的後方……

    此時此刻,無恤再度審視地圖,既然郯國歸附,邳國也攻下,趙軍已經扼住了泗水的咽喉!

    首先是郯國,其處於山東與江淮之間,東向大海、南麵徐國、北控諸夷,地理位置非常特殊,早在西周時就是一個重要的軍事據點,周昭王曾從這裏進攻徐國,楚莊王也曾派兵從這裏討伐莒國。到了近百年來,郯國更是吳國人北上爭奪魯泗的跳板。也是吳國的主力都集中到宋國來了,這才給了趙軍可乘之機,一舉拿下郯國。

    至於邳國,這是一個姒姓小邦,是薛國的親族,原本是一國,後來經過遷徙一分為二。邳國國力比郯國略強,但是已經吳化,對吳國死心塌地,更有兩千吳兵駐守。無奈守軍壓根沒料到,趙軍虞喜部,鄒國趙廣德竟然會在趙無恤授意下,繞道東魯突然襲來,隻花了兩天時間邳國便宣告滅亡。

    比起郯國來,邳國更是一個兵家必爭之地。

    爭奪邳國的計策,也是孫武的建議,他讓伍封轉述趙無恤:“為將者用兵有三患,不知軍之不可以進而謂之進,不知軍之不可以退而謂之退,這就是所謂的縻軍,吳軍不顧後方冒進彭城,已經是一支縻軍,君侯大可在徐泗之間將其殲滅。”

    “泗上北接中原,南通吳國,正是魯、宋、吳、東夷之要衝,君侯與夫差南北爭雄,必先爭泗上。而若要爭奪泗上,邳國又是重中之重,此地扼守沂水、泗水交彙,乃舟車之會。對於北方而言,是進取南方的必經之地,對於南方而言,此處又是江淮的藩籬咽喉。君侯若能從魯國襲擊邳城,奪取此地,不但可以讓宋國的吳軍退無可退,更能進一步南下淮北、淮南。”

    孫武在吳國多年,多吳國境內的山川形勢爛熟於心,他縱使人在千裏之外,卻也能準確地指出吳國的七寸在哪,要如何打才能讓夫差痛不欲生,而且每一條戰略之後必有後招,一環扣一環,其勢不可抵擋,真不愧是“兵形勢家”。

    趙無恤對孫武的建議十分讚同,邳國在後世被叫做“下邳”,但凡中國的分裂時期,這裏都是各方勢力必爭之地。最著名的是三國時期,這裏發生了下邳之戰,曹操呂布劉邦以彭城小沛下邳為戰場,和今日趙宋吳三方角力十分相似。最後曹操得之,借此控扼東南,壓得淮南袁術抬不起頭來。

    到了南北朝時,南方的劉裕掃平南燕,也是從江南帥舟師

    從淮水進入泗水,至下邳,留下船艦,以步卒進攻山東。整個過程裏大軍南來北往,下邳實在是輜重和兵力的調撥中心。

    七月下旬,“徐州相王”和虛假和談被摒棄後,趙軍再度向吳國露出了獠牙,從始至終,趙無恤就沒有跟夫差坐下來談判的意思。

    占領邳國後,吳國南北通航的道路登時被切斷,形勢已經對趙軍十分有利了。

    如今吳軍所在的彭城,已被趙軍從西、北、東三麵包圍,其中東麵邳國有虞喜、趙廣德部步騎七八千,北麵沛邑有冉求兩萬人,西麵趙無恤親帥趙、宋七萬聯兵臨蕭邑。

    趙無恤與他的幕僚們認為,留給吳國的選擇不多,要麼集中主力與趙軍決戰,要麼坐待這個大包圍圈越來越緊,寄希望於守城。再或者,放棄彭城向東突圍,重新奪回邳國,可一旦趙軍緊隨其後,吳軍就要麵臨前後夾擊的危險,或許那邳城之下,就是吳軍覆滅之地。

    優勢已如此巨大,但趙無恤仍嫌不夠,七月二十七日,在經過數日鏖戰,趙軍終於攻克蕭邑後,他從被俘虜的吳人裏挑出一百人,將他們放了回去,並讓這些人向吳國大軍散播一個消息:吳城已經被越國攻陷,吳國太子死了,吳中也被越人屠戮一空!

    吳軍的實力不是秦、齊能比的,趙無恤也沒想跟夫差硬碰硬。旁敲側擊,製造包圍讓吳軍受挫,用流言蜚語來打草驚蛇,在吳人沒有戰心的情況下,逼迫夫差向東撤退,再在追擊中打擊其有生力量,最終在邳城下將吳軍殲滅,這才是最佳的戰術……”流言蜚語將在吳軍內部傳播開來,我倒要看看,橫行南方的百戰之師,能在這種情形下撐多久而不撤退?“

    ……

    夫差坐在大帳內,煩惱地揉著自己的太陽穴,自打年輕時掌兵以來,他還從未有過如此被動的局麵。

    營帳的一角被掀開,王孫駱走了進來,小聲說道:“大王。”

    “外邊情形如何?”

    王孫駱麵色愁苦:“大王,外麵已是軍心大亂,人人都在擔憂家中情形,而群舒、徐等附從兵也有了騷動。昨夜還發生了營嘯,兵卒在黑暗中互相殘殺,所幸控製及時,沒有太多人傷亡……”

    夫差登時大怒,拍案道:“將那些被趙軍放歸的人統統斬首,營中有敢於騷動者就地格殺,必須迅速整頓軍紀,好隨寡人去襲擊趙軍,與其決戰!”

    “此一時彼一時,之前我軍士氣尚高,決一死戰勝負當在五五之分。但如今趙軍已破蕭邑,此時西去與其決戰,根本起不到出其不意的效果,還容易被沛邑方向的偏師襲擊,更何況……”

    王孫駱下拜稽首,哽咽著說道:“何況吳人已經沒有戰心了。”

    不管流言是不是真的,現在的情形是,越國勾踐已經反叛,並攻入了吳國腹地。吳國人的心都是肉做的,誰會不擔心家人的安危?這種情況下,已經沒人願意跟著夫差在異國他鄉拚死作戰了。輸了就萬事俱空,就算是贏了,搶了再多東西回去,麵對被燒成白地的家,麵對不知所蹤的家人,他們這次出征的意義何在呢?

    王孫駱坦言,執拗的吳人已經不願意再去與趙軍作戰,他們心裏現在隻有一件事:回家!

    “唉……”夫差仰天長歎:“寡人這是欲戰不能啊……”

    他也暗暗後悔,可惜當初輕信小人,沒有聽伍子胥之言。現如今伍子胥的預言全部成真,夫差孜孜以求的霸業已成泡影,縱然他不願,卻不得不接受現實。

    夫差糾結了許久,才恨恨地說道:“也罷也罷,雖然趙軍三麵合圍,但仍有空隙,寡人不日將帥師突圍,水陸並進,先奪回邳國,獲得船隻,再走水路南歸吳中。”

    因為彭城在泗水之南,而趙軍主力、偏師都在泗之北,大軍渡河極其緩慢,這就給吳軍從泗水南岸撤離贏得了時間。

    “不可。”王孫駱卻道:“彭城的船隻隻夠乘坐數千人,而趙軍固守邳國,若是大軍無法在數日內攻克邳國,等後方趙軍主力趕到,我軍將被兩麵夾擊,何況我聽聞斥候回報,趙軍已經將邳國的船隻焚燒一空,並沉船堵塞河道,縱使我軍破城,水路也難以通行。”

    夫差恨得咬牙:“趙無恤何其奸猾,縱然水路不通,但陸路上,邳國仍是歸國最快的路徑,除了強攻之外吾等還有得選麼?”

    王孫駱笑道:“有,還有另一處地方,雖然過去大軍通行不多,卻也是歸國的一條捷徑,而且能避免趙軍合擊……”

    ……

    七月的最後一天,得知吳軍騷動後,趙無恤認為散播流言已經起到一定作用,便下達了進攻的命令。數萬大軍自蕭邑渡過泗水,準備進圍彭城,然而就在這時,他得到了前方的情報:吳軍昨日開始從彭城匆匆撤離了……

    然而吳軍的舉動卻也偏離了趙無恤的預想,他們並不是往東,而是徑直向南!

    “向南?”趙無恤眉頭大皺,這倒是之前沒有料到的,他立刻讓人展開地圖查看,很快,在旁作為向導的伍封就確定了吳軍可能撤去的方向。

    “睢水!符離塞!”

V123210 發表於 2016-12-23 23:52
第1074章 追亡逐北

    趙侯元年(公元前488年)秋八月一日,濉水以北五十裏處,一場一邊倒的戰鬥正在接近尾聲。

    作戰的雙方分別是趙軍前鋒田賁、趙葭部和宋公糾、皇瑗統帥的數千宋人。

    原來,在吳王夫差驚聞國內生變,沒了戰心,倉促撤退之時,彭城的主事者皇瑗也知道沒了吳國支持,彭城被趙軍攻克隻是時間問題,遂說服宋公糾跟著夫差一起逃走。

    宋公糾沒什麼見識,唯皇瑗之意是從,他同意撤離彭城,徹底依附吳國,畢竟一個流亡的國君,也好過被南子弑殺吧。消息傳出後,聚集在他們身邊的宋國貴族也慌作一團,叫嚷著要“護翼君側”,一同南下。

    近十年來,在商丘極其興盛的“天道教”本質上與一百年後在宋國流行的墨家沒什麼不同。其核心思想是首先是“明鬼”,辨明鬼神的存在,鬼神能揚善懲惡。其次是“天誌”,教義裏創造了“天道”這一概念,認為天是有意誌的最高主宰,天的意誌是興利除害,一切鬼神,都是天道的化身。

    除此之外,便是陰陽、兼愛、節用、節葬、非樂、尚賢、尚同幾樣了,隻不過尚同被更改成了宋國人要在玄王和玄子的帶領下實現大同……

    總體而言,這些教義的思想是偏向中下層小工商業者和農夫的,上山下鄉傳播教義的巫祝能夠將他們擰成一團。但這些思想對貴族卻有極大的打擊:節用、節葬、非樂限製了他們的奢侈生活,尚賢更是否定了他們生來就可以統治百姓的權力。隨著天道教的影響力越來越大,引起了許多宋國公族的恐慌,所以才有皇氏和大多數宋國貴族支持宋公,打算驅逐南子,奪回政權的舉動。

    可人算不如天算,這場內戰就要以他們的慘敗而告終了,在宋國,政變失敗可不像魯國那樣脈脈溫情,從華向之亂開始,每次內戰後都伴隨著滅族和屠殺,知趣的宋國貴族,已經準備好跑路了。

    隻有固執的司馬子牛堅決不離開,他聲稱要為子姓宋國守住最後一片國土,帶領一師向氏族兵留守彭城。除了他外,忠於國君和皇氏的宋國貴族都選擇跟著吳軍一起奔逃,他們的族人、部曲加在一起,共計五六千人。

    七月底,彭城以南的道路上,附庸於貴族們的氓隸手中推著小車,上麵堆滿了瓦罐、米糧,其他大的行李,則用馬車或是牛車拉著,金銀珠寶,青銅禮器都在裏麵。

    正是因為這些宋國貴族攜帶了大量財貨輜重,拖累了全軍的腳步,夫差便毫不客氣地將他們拋棄,徑自帶著腳程快的吳軍先行走了。雖然皇瑗心急如焚地不斷催促,但無濟於事,在離開彭城的第三天,這群吊車尾終於被趙軍的前鋒給追上了。

    戰鬥是突然發生的,趙軍騎兵從後方追來,田賁所率的悍卒更是勢不可擋,宋人倉促結成的陣線頓時被衝擊得千瘡百孔。

    勝負很快就分出,當浩浩蕩蕩的趙軍主力數萬大軍抵達時,再沒有任何一個宋人能保有戰鬥的意誌。宋國貴族的家兵們開始潰敗,他們丟棄了甲杖和旗幟,三五成群地向後方抱頭鼠竄。這副兵敗如山倒的情形酷似一年前在吳國支援下,彭城軍在蕭邑擊敗商丘軍的場景,隻不過勝敗雙方恰好掉了個兒。

    往南的路上煙塵彌漫,到處都是丟盔卸甲逃命的宋人,而趙軍則不慌不忙地追殺,恰如同草原上的獵人從容追逐著慌張逃竄的畜群。偶爾有宋人想要聚集起來,趙葭等人統領的突騎就會毫不猶豫地向前,將他們狠狠地衝散。

    戰鬥在辰時完全結束,許多投降的俘虜被勒令聚集在一處窪地,一名兵卒或許是想解手,鬼鬼祟祟地往窪地外側的灌木叢走去,立刻就被發現了。手持長矛的商丘士卒大聲喝罵,那彭城人在槍尖麵前步步後退,不停解釋著什麼,臉上露出尷尬而討好的笑容。雖然不久之前尚在手持武器廝殺,但此刻看來,他們也不過是些麵貌木然的工匠和農夫而已,跟趙軍裏夾雜的商丘宋兵沒什麼區別,隻是一邊是為了南子和樂氏而戰,另一邊則是被宋公和皇氏裹挾。

    除此之外,還有大批趙軍以十人二十人規模的小隊分布在這片山嶺間的狹窄平野上打掃戰場,抓獲那些東躲西藏的宋國貴族。

    當趙無恤的車駕抵達時,田賁和趙葭回來向他報告了戰況,同時也將兩名垂頭喪氣的宋國貴族押解上來,正是宋國名義上的君主糾,以及宋國的大司寇皇瑗。

    ……

    大軍停歇的地方是一片點綴著灰白蘑菇和樹樁的草地。

    被按到趙無恤麵前跪下後,皇瑗抬起頭,看著君侯打扮的趙無恤和他身邊一身甲胄的樂氏家主樂茷,不由慘笑道:“趙侯終於能遂了心意,將子姓宋國變成嬴姓宋國了!”

    趙無恤麵無表情:“司寇怕是糊塗了,寡人不知道你在說什麼。”

    “明明上帝,臨下之光,南子說天道無所不知無所不曉,若是他知道了汝等的苟且之事,不知會做出何等懲罰?莫非趙侯真以為南子能上達天聽?操縱昊天的意誌?人在做,天在看,休要以為天下人都瞎了眼!”

    “一派胡言。”趙無恤一揮手,就要讓人將皇瑗拉下去,殺了滅口。

    皇瑗仍然不甘心,大聲說道:“君侯現在是得誌了,可曾想過,有朝一日南子會脫離控製?她連親父都能謀殺,連親叔都能栽贓加害,趙侯以為,自己真能駕馭住她?泰誓曰:牝雞司晨,婦言是用。或許日後顛覆汝趙國社稷的,正是此女!”

    趙無恤冷笑道:“寡人從不做無把握之事,無須大司寇擔心了,死到臨頭還要離間趙宋關係,真是費盡心機,子葉!”

    “侄兒在!”一旁侍候的宋國大司城樂茷正聽得發怔,覺得自己似乎聽到了什麼了不得的東西。這件事情雖然很多人都有猜測,可敢當著趙侯的麵說出來,皇瑗必死無疑了,這時候突然聽到趙無恤叫他,頓時一個激靈。

    卻聽趙無恤對他道:“樂氏皇氏同屬於戴族,汝乃戴族宗主,皇瑗叛國叛族,按照樂氏家法,理應處死!”

    “唯!”樂茷應諾,正要指點旁邊的樂氏司馬陳定國去尋幾個劊子手來行家法,卻被趙無恤糾正道:”寡人要你親自動手!”

    “這……舅父,我……”樂茷頓時顫抖了起來,這個年僅十六歲的少年是樂氏的新家主,理當領兵出征,但因為年紀幼弱,內戰期間他一直呆在商丘。趙無恤這次來前線特地將他帶上了,隻為訓練下自己的妻侄,讓他有一個卿士應有的英武,以及機智和狠辣……

    他拍著樂茷的肩膀:“寡人十六歲時,已經捐甲率軍在魯泗與群盜作戰,與齊人角力了。你已行冠,必須見一見血,親手殺死叛族之人,樹立樂氏家主的威望!”

    在趙無恤看來,至少此子不像他那死鬼父親一樣,是不可雕的朽木。而未來的宋國,他也不希望南子隻手擎天,真如皇瑗所說的的,脫離了自己的控製,繼續扶持樂氏,與南子形成異論相攪,讓兩者彼此牽製,這就是未來十年趙無恤打算對宋國實行的政策……
V123210 發表於 2016-12-24 08:15
第1075章 離離原上草

    “寡人十六歲時,已經捐甲率軍在魯泗與群盜作戰,與齊人角力了。你已行冠,必須見一見血,親手殺死叛族之人,樹立樂氏家主威望!”

    想著趙無恤的叮囑,樂茷努力止住自己的顫抖,接過家司馬陳定國手裏的利劍,站到了被五花大綁的皇瑗麵前……

    “不錯,我已成年,是宋國真正的執政,不再是孺子……”

    皇瑗的甲胄上滿是泥土,花白的發髻上還沾著草葉,沒了平日裏卿士的威儀。

    但是皇瑗依舊僵硬地抬起頭,凝視著樂茷的眼睛。

    “茷,是你。”看清楚來者後,他咧開嘴笑了。

    “大司寇……”樂茷不敢正視皇瑗,樂氏與皇氏同屬於宋戴公之後,他們的關係可以追溯到兩百年前。

    人之將死,其言也善,皇瑗似是有很多話想對樂茷說,他歎了口氣道:“宋戴公的血脈不止流在你身上,也流在我身上。樂氏與皇氏,是血肉難分的親族,一直關係密切。我年輕時跟在你祖父身邊學詩、書和頌,也同汝父親一同在內戰裏與樂大心、五公子為敵。汝父病危,還將汝托付給了我。”皇瑗一聲長歎:”老夫最沒想到的是,今日會死在你的手裏。”

    樂茷無言以對,他小時候也多次去皇氏府邸拜見過這位長輩,算起來還得叫皇瑗一聲伯父呢。猶豫的時候,他回頭看了看,趙侯正對他鼓勵地點了點頭。比起皇瑗口中的血脈之親,樂茷還是覺得趙氏更像自家親戚,兩百多年了,皇氏和樂氏的血緣已經淡得跟水一樣,反倒是趙侯夫人樂靈子,才是自己的親姑母,而且在樂氏危難時能伸出援手。親自去勃然興起的趙國走了一趟郈,樂茷更下定了要好好追隨趙侯的決心。

    於是他收起了那一點對皇瑗的愧疚,故作惱怒地說道:“大司寇既然明知皇氏與樂氏是親族,為何還要謀害我父,想要奪取樂氏的執政之位!最後還叛離了商丘!縱然你我是宗親,也救不了你的命!我今日,就要學石蠟的大義滅親!”

    皇瑗見樂茷如此天真,不由大笑起來:“說得好,大義滅親,老朽進攻樂氏又何嚐不是大義滅親?符合禮法的宋國國君如同傀儡,南子卻竊取了權柄,大興巫教,更與趙無恤生下孽種,妄圖取代國君,顛覆子姓社稷。老朽身為宋國公族,豈能坐視不理?如今吾等戰敗了,忠臣反而被誣陷為叛賊。茷,睜開你的眼,好好看看,究竟誰才是國之大奸?”

    樂茷雖然年輕,但也知道有的事情裝糊塗比較好,何況與他的祖父父親不同,在他成長的年代裏,宋國已經不再是“事其君”的傳統國度了,他被教導除了要忠於樂氏自己外,隻需要謹遵趙國的姑母和姑父吩咐即可……

    忠君?那個毫無氣度的宋公糾,就算是幼弱的樂茷,也生不出朝拜的心思。

    當然,他對南子和那所謂的“玄子”子商,也沒有一點崇敬之感,反倒有一種說不出來的警惕……

    這不是細想這些事情的時候,樂茷聽到身後的家司馬在咳嗽催促他,若再不動手,隻怕姑父會等得不耐煩吧。

    他不由分說,讓人將皇瑗按在一根樹樁上,對他輕聲說道:“大司寇,你死之後,我會以卿士之禮葬之,並善待皇氏一族……”

    雖然身為卿大夫本不應受刑,但從公子陽生被腰斬開始,這世道早就變了,宋國的貴族群體自這場大亂以後也幾乎全滅。皇瑗起碼保留了一個卿士的尊嚴,他沒有反抗,也沒有畏懼,將頭放在樹樁上,側著臉看樂茷舉起了沉重的鐵劍。

    “大司寇可還有什麼話要說?”

    “我戴族原本枝繁葉茂,現如今卻隻剩下樂氏一支獨存,如今宋道淩遲,天下動蕩,汝要當心南子,當心趙國,休要讓戴族亡了!”

    “小子謹記長者之言!”

    皇瑗閉上了眼:“沒了,給我一個痛快罷……”

    事到臨頭,樂茷不再顫抖,他回憶著家司馬教他的武藝,雙手舉起鐵劍,一劍揮下,沉重而精確,一擊致命,沒有讓皇瑗受苦。

    但或許是皇瑗的骨頭太硬,他連斬了三次才將頭顱與軀體分開,此時,死人和活人都渾身浴血。樂茷厭惡地甩開劍,提著皇瑗的首級,無言地走到趙無恤前,下拜道:“姑父,皇瑗已授首!”

    “好侄兒。”

    趙無恤滿意地點了點頭,將樂茷親手扶起,他依然在顫抖,今天的事情他別無選擇,但從現在開始,他便從一個童子成了冠者,成了卿士,成了可以托付重任的人。

    當年的趙無恤,何嚐不是從樂祁的屍體裏品味到了這時代的殘酷呢?

    ……

    皇瑗的首級將被傳遞回彭城,去威脅那裏負隅頑抗的死硬分子投降,他的屍身則被樂氏好好收斂起來,準備帶回宋國安葬。

    整個鮮血淋漓的過程,宋公糾都親眼目睹,當皇瑗那無頭的屍體從他麵前被抬過時,宋公一下子崩潰了,癱倒在地,沒了這位肱股老臣指點,他就六神無主。

    他下拜乞求趙侯饒恕,說之前是自己糊塗,被皇瑗和司馬子牛所惑,今後願意乖乖做趙國的傀儡。或者廢黜他也行,隻要給他一個小邑,能讓他在後半生醉生夢死即可。

    如此醜態,不但趙國眾臣心生鄙夷,連樂茷也看不下去了。

    可恨之人必有可憐之處,宋公糾本來是旁支公孫,年幼時稀裏糊塗被南子扶上君位,十多年年一直屈居宮中,半點權力的樂趣都沒嚐到,現如今再次稀裏糊塗地被卷入內戰,被自己的國人擯棄,堂堂宋公成了階下囚。

    於是樂茷便詢問趙無恤要如此處置這位落難君主。

    此人曾想謀害自己的子嗣,趙無恤對他一點憐憫都沒有,便淡淡地說道:“畢竟曾經是一國之君,縱然要廢黜,也得給他一點體麵,隻怕宋公也沒有膽量自盡,給他一杯鴆酒,留個全屍罷……”

    並不是他刻意折辱皇瑗和宋公,隻是在權力的遊戲中,不當贏家,就隻有死路一條,沒有中間地帶!

    宋公糾十二年秋,隨著一盞鴆酒灌下肚,屬於糾的紀年結束了,宋國也就此告別了動蕩的年代,開始了名為“子商元年“的新時期……

    趙無恤的腳步卻並未就此停下,就在他讓人搜捕逃竄的宋國貴族時,趙氏的數千騎兵仍在向南追擊,希望能追上並留住夫差的吳國大軍。

    ……

    一日後,符離。

    “離離原上草,一歲一枯榮。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

    趙無恤前世小時候一直以為這首唐人白居易的《古原草》說的是北國草原,後來才知道,其實是淮北的一處地方:符離。

    “九夷之地,方圓千裏,有符離之塞。”這處位於淮北九夷之地的小邑之所以叫做符離,是因附近產符離草,也就是莞草而得名。此刻趙無恤站在戎車上放目望去,卻見寬廣空曠的草場在丘陵下方延展開來,隨著秋天到來,草葉幹枯泛黃,這裏已經變成了一片青銅色,風起雲湧,長長的草葉擺動一如波浪。

    這裏本應該是一處充滿詩情畫意的地方,隻可惜趙無恤今日前來,不是為了郊遊狩獵,而是追殲敵軍。

    說起來,雖然春秋之時並沒有得到重視,但符離在曆史上一直兵家必爭之地,劉邦與項羽在這裏進行了濉水之戰,漢軍被楚軍殺得大敗;宋金對峙時期,符離也是主要戰場之一,隆興和議正是由於宋軍在符離大敗才不得已請平。總之,這裏和下邳相似,也是南來北往的一處要地,符離南下不遠,是著名的大澤鄉,東南邊則是靈璧,再渡淮河,就進入了吳國腹地,夫差選擇這裏撤退,避開了下邳,又防止沛邑趙軍加入追擊,也是一招妙棋。

    當然,前提是夫差要跑得掉。

    吳國人跣足,腳程卻比穿鞋的宋國人快,從彭城到符離一百二十裏路,他們隻花了兩天。趙軍的騎兵連夜追擊,但因為沿途進攻宋公和皇氏耽擱了一會,所以直到今日中午才堪堪趕上吳軍,雖然立刻投入了進攻試圖阻止他們南渡,但效果並不顯著。

    此時此刻,趙無恤遠遠望見,三萬吳軍正位於這片古原之上,麵向波光粼粼的濉河,而且已經渡過去了大半!
V123210 發表於 2016-12-25 22:30
第1076章 一歲一枯榮

    濉水之畔,吳王的大纛高聳入雲,粗壯的軀杆堅挺有力,頂端巨大的鳥篆文“句吳”二字肅殺又威嚴,隨風飄蕩之中,盡顯睨視天下的衝天霸氣。

    夫差立於大纛之下,全身緊裹在一套漆得玄黑的犀皮甲中,一整塊厚實的犀甲覆在胸前,兩肩之上,紅色的大氅被風吹起,悠悠飄揚,更襯托出吳王的英武不凡。滿是老繭的右手緊握令旗,左手輕搭在腰間純鈞寶劍之上,那閃亮的劍刃透出粼粼寒芒。

    吳王臉上沒有絲毫表情,那如岩石般堅硬的線條就如同他的性格一般剛強而暴戾,或許是連月征戰,他的眼窩略微有些凹進去,顯得有些深邃和疲倦,此刻這對虎目正緊盯在不遠處的濉水,久久不願移動。

    濉水中,盡是正在渡河的吳兵。

    吳國雖然號稱兵甲十萬,實際上遠沒有那麼多。夫差北上時帶了五萬人,在泗上被殲滅一萬,在邳城又被殲滅兩千,加上從彭城撤退時一路上拉下的,或者是自行脫離大部隊的群舒、徐地兵卒,如今僅剩下的三萬多吳人。

    濉水是吳國和宋國的國界,過了河就是淮北,並不大的符離塞扼守此地,裏麵有數百人駐紮,因為濉水較淺,江南之人又精通水性,所以連浮橋都沒有搭,也不用渡船,眾人直接脫了甲胄往齊肩深的水裏一紮,就往對岸遊去。

    所以這一會,整個濉水裏盡是赤條條黑黝黝的吳人,唯一沒有卸甲的,就是仍在北岸的夫差,以及簇擁在他身邊的三千犀甲衛士了。

    “大王,各軍旅皆已找到地點下水,大王也渡河吧。”眼看大軍渡得差不多了,太宰伯嚭戰戰兢兢地來勸說夫差渡河。

    夫差嫌棄地看了伯嚭一眼,若非還要仰仗他處理國政,完成撤軍事宜,夫差早就殺了這佞臣,此刻伯嚭來勸,他巋然不動,說道:“在最後一個吳人渡河前,寡人都會站在此處。”

    吳王夫差本來就是依靠軍功得到吳國人認可的,他在這段撤離路上的果斷和堅定,是吳軍沒有崩潰變亂的重要原因。

    伯嚭不敢再言,夫差不過河,他也不敢過,隻好怯怯地站在一旁,心急如焚。他心裏隱隱擔憂,雖然拋下了宋國人在後麵阻礙趙軍,但以趙軍騎兵的腳程,也應該快到了吧……

    果然,不多時,在遠處的斥候便匆匆來報,說是看到大片煙塵朝這邊撲來。

    一刻之後,趙軍到了。

    除卻吳人渡河的劃水聲外,空氣中有多了一種聲音,那便是隆隆的馬蹄聲,很快,一支風塵仆仆的騎兵抵達了濉水。

    一裏外的古原草場上出現了一列黑影,是騎兵,兩千匹戰馬趕了幾十裏路,但在主人的駕馭下卻沒有絲毫躁動聲息。

    ……

    看著這些全身籠罩在黑胄黑甲之中,就連前排的百餘匹戰馬也罩上了馬甲的騎卒,不管是岸上還是水裏的吳人都感覺到了一股來自背後的殺氣。

    在北方這段日子裏,擅長步戰的吳國人可算是見識到了趙國騎兵的威力,他們的來去如風,他們衝鋒時能摧毀世間一切的淩厲霸氣。

    伯嚭不由自主的吞咽下一口口水,伸出舌頭滋潤了一下因為幹涸而開開裂的嘴唇,想以此來驅散籠罩在他頭頂的壓抑和緩解心中的緊張,但趙國騎兵那股濃濃的氣勢依舊能讓人窒息。僅憑這兩千騎兵,就已把吳國人心中的防禦撕開了一個大口子,讓還停留在岸上的人渾身都開始顫栗。

    “大王,請速速渡河!”伯嚭再勸夫差,然而夫差卻目不轉睛地盯著古原上的宋國追兵咬牙切齒。雖然吳軍僅剩三萬多,但追來的趙軍和商丘宋軍也不過五六萬,吳人完全有一戰之力,當年麵對十倍於己的楚軍,他們也大獲全勝了!

    但如今的情勢對吳軍極其不利。

    現在吳國人正處於半渡的狀態,以趙軍那實用性的戰術,肯定不會像宋襄公一樣等他們渡完才發動進攻。

    半渡而擊,這是吳軍的厄運,也是對方的機會,夫差需要考慮的,是如何不讓吳軍遭到突擊,全軍覆沒於此。

    “請大王渡河!”這會非但伯嚭在勸,負責夫差身邊宿衛的大將專鯽也過來請求吳王速速離開。

    夫差眼中充滿不甘,他指著那批騎兵道:”趙無恤的玄鳥大纛就在後麵!“

    王對侯,這是夫差十多年來渴求已久的時刻,然而在正式交鋒前,他就在戰略上被趙無恤擊敗了。

    眼見夫差又起了性子,專鯽跪下苦苦相勸:”我軍若戰則不利,大王若能南歸,滅越破楚,十年生聚,定能再度興兵北上,報今日之恨!”

    “寡人此生還能再渡濉水麼?”夫差苦笑,他也深知這會若與趙軍強行交戰,隻會自取其辱,於是他無奈地擺了擺手,讓留在北岸的人立刻渡河。

    但趙軍顯然不想放他們離開,一裏外,那支趙騎已經休息夠了,他們結成了淩厲的雁形攻擊陣勢,開始緩緩朝岸邊靠近,試圖進攻吳軍,阻止他們渡河。

    “大王放心地去,臣願留下斷後!”

    在夫差和伯嚭登上竹筏後,專鯽重重地推了一下,讓小筏往河中央駛去,他卻在岸上,與身旁的三千犀甲衛士齊齊朝夫差下拜,高呼:“恭送大王!”

    “伯魚!”夫差在竹筏上憤怒地大呼,這些犀甲衛士是他手裏的精銳,隨他征楚,伐越,北上,誰料今日卻必須由他們斷後阻止趙軍半渡而擊,雖然夫差沉迷於奢侈的生活,已經很久沒有與士卒同甘共苦,吳人也對他慢慢疏遠,但這批甲士卻依舊對他忠心耿耿……

    這代價,實在太大了。

    “二三子,活著回來,歸於吳國!”心裏在流血,夫差於竹筏上朝三千斷後甲士重重一拜,這一拜裏有感激,更有愧疚……

    ……

    “魂歸吳國倒還差不多,對岸就是吳土,倒是不遠。”麵對君主的呼喚,專鯽哈哈大笑,吳人輕死易發,他與身邊這三千甲士,早已有了為君而死的決心。

    轉過身,摸著腰間的魚腸短劍,專鯽掃視著眾人說道:“大王身邊的犀甲衛士,皆是是從軍將之家子弟裏精挑細選出來的。從先王時創建,至今已三十年了,期間伴隨先王和大王伐楚,破越,曆經大小數十戰,吾等的目的,就是保全大王,讓吳國的主心骨不受損傷。為此,一批又一批犀甲衛士死了,死在柏舉,死在郢都,死在攜李,死在會稽……但每死一人,便會從各家子弟裏挑選一名英勇尚武者補入,故而一直能維持三千之數,恰恰如同這莞草每年枯萎又每年新生秋枯春榮,歲歲循環,生生不息……”

    三千張紋著猙獰繡青的麵孔靜靜地看著專鯽,卻見他慷慨說完這番話後,拔劍站到了方陣的最前列,劍尖指著一裏外開始朝這邊小跑的趙軍騎兵,大聲說道:

    “今日,輪到吾等為王而死了!”

    “死於此!”三千把武器齊齊拔出,高舉向天空。

    專鯽很滿意:“二三子聽我號令,布陣!”

    吳國人的英勇和悍不畏死是遠超中原之人的,孫武到來後,又教給了他們另一件事,“凡治眾如治寡,分數是也;鬥眾如鬥寡,形名是也”這意思就是治理大軍團就象治理小部隊一樣有效,是依靠合理的組織、結構、編製;指揮大軍團作戰就象指揮小部隊作戰一樣到位,是依靠明確、高效的信號指揮係統。戰場之上,隻有組織起來的士兵才是軍隊,隻有組成戰陣的步兵才能發揮出最大的戰鬥力,才能戰勝不可一世的貴族武車士,同理,也唯有密集的方陣,才能抵抗縱橫北方鮮有對手的趙國鐵騎!

    “二三子!肩並肩靠攏,戈矛舉起,長戈在前,長矛次之,弓弩居後,腳下踩穩,布四武衝陣!”

    “二三子!隨我喊……句吳!”

    專鯽在軍旅裏浸二十年,知道要如何才能調動這批死士的情緒,他喊著,用足了全身力氣喊著,仿佛能用這聲音激起吳甲的全部鬥誌;仿佛能用這聲音給趕了兩天兩夜路,已經筋疲力盡的袍澤們注入無盡的氣力!

    “句吳!句吳!”

    犀甲衛士放聲怒吼,這聲音刺破了濉河的嘩啦水聲,傳到了對岸,讓剛剛踏上吳國土地的夫差熱淚盈眶,這聲音也一直席卷到了兩裏之外,趙侯無恤所在的趙國中軍處。

    雖然聽不懂那些吳語說的是什麼,但看著那些不要命的吳國人的架勢,也能猜出個大概。坐於戎車上,趙無恤眼中流露出一絲讚歎和惋惜,但口中的話卻冰冷無比。

    在他的道路上,順者昌,逆者亡,任何阻礙者都會被無情地消滅,不管他們是高尚、英勇、無畏,還是陰險、狡黠、圓滑。

    趙無恤的手拎起了鼓椎,說道:“傳令,進攻,將彼輩踏為肉泥!”
V123210 發表於 2016-12-26 20:21
第1077章 野火燒不盡

    “啊嗚嗚嗚嗚……”沉悶的號角聲再次響起,這是趙軍騎兵進攻的信號……

    濉河北岸,三千吳甲的呼吸,都不自覺的加快了幾分,雖然他們已經做好了戰死的心理準備,可當真正麵對敵人時,仍然止不住一陣心悸。

    昂首望去,他們便能看見千步之外,無數頂黑色尖胄在臨近正午的陽光底下起伏波動,彙成了一股洪流,猛地向這邊壓來。馬蹄踐踏著地麵,發出了隆隆的轟響,好似山洪暴發,雪山崩裂一般。

    專鯽站在兩排弓手之前,望著如怒濤一般奔騰而來的趙國騎兵,瞳孔微微縮緊,心跳猛然加速!因為有一半騎兵去突襲邳國,所以今日追至的並不多,但僅僅是兩千騎的衝鋒就有如此氣勢,若專鯽麾下的不是吳軍中最為精銳驍勇的犀甲衛士,隻怕他們甚至都沒勇氣握緊戈矛,站在這裏。

    “結陣,舉戈矛!”

    眼看騎兵將席卷而至,專鯽也握緊了一把吳戈,呐喊著下達軍令。

    作為吳軍中的精銳,犀甲衛士是專職的戰士,他們所受的訓練和經曆的戰陣遠不是那些平日在水田漁船上忙碌的征召兵卒能比的。眼看騎兵轟然而至,他們沒有畏懼,而是齊聲呐喊起來,相互聚攏,凝聚成了青銅叢林一般的堅陣,無數把長戈從大陣前排伸出,在陽光底下泛出了陣陣寒芒!”弓矢……發!“

    戈矛之後,還有強弓!無數張強弓張開,”繃“的一陣響動,羽箭好似飛蝗一樣劃空而去,直奔那些正試圖掠陣的騎兵!

    趙軍戰馬的馬速已經衝開了,而且還是列陣衝擊,這一批數百人的馬隊組成了個鋒矢的形狀,準備將這些負隅頑抗的吳軍刺個對穿,用馬蹄將膽敢擋在君侯大旗下的蠻夷踩成肉泥。誰知卻低估了這些吳國人的勇氣和戰鬥力,不少騎兵迎頭撞上了密如飛蝗的箭簇。

    鋒利的羽箭紛紛穿透了趙國騎兵身上厚厚的皮甲,不過翻身落馬的卻沒有幾個!雖然天下甲胄以吳楚水犀之甲最佳,但趙軍的皮甲也是用牛皮精心打造的。因為平準官壟斷了北方皮毛的貿易,選料是最上乘的,而且在趙無恤大力對騎兵砸錢的情況下,一些騎將皮甲之內還有厚厚的絲綢內衣,形成了多重複合防護。強弩之末不能穿縞,即便是吳軍的羽箭能將甲穿透,弓力已經消耗殆盡,很難再對甲胄之內的軀體造成致命損傷。

    “戈矛,刺!”

    開弓射落兩騎後,專鯽再次下達命令,一杆杆長矛猛然向前,準備迎接下一刻的劇烈碰撞。

    然而眼見吳人沒有因為衝擊而慌亂,這批本意就是試探的趙騎頓時降低了馬速,開始向兩邊繞去,打馬回轉。

    “繃繃繃……”又是一陣弓弦響動,吳軍的弓箭手抓住了這個機會,在趙騎掉頭的時候射出了第二波羽箭!這一回,從馬上跌落下來的騎兵明顯多了不少。

    趙騎已經放棄了這次衝擊,風也似的散開退去,並沒有強行和吳人糾纏肉搏,他們中有不少人是中箭帶傷而返,在原地還留下了十餘具倒臥的人馬屍體。

    “頂住了!”專鯽大大鬆了口氣,敵軍騎兵的第一陣衝擊沒有成功,知難而退。

    但這並不意味著他們能頂住下一次。

    ……

    看著派去試探的三百騎兵折返回來,少了十餘騎,還有不少人受傷,騎兵校尉趙葭的臉色不豫。君上的大軍還在二裏之外,他很想在他們趕到前擊潰這些吳人,屆時大軍便可渡河追擊吳王主力,於是趙葭下令進攻,誰料卻遇到了極為難纏的敵人。

    以趙葭的經驗來說,百騎走千人,千騎破萬人,在這平坦的古原草場上,騎兵應當占盡優勢才對,他相信哪怕吳國人的意誌堅韌如鐵,隻要兩千騎兵輪番騷擾衝擊,他們遲早會崩潰!

    然而在孫武多年訓練下,吳人的步卒方陣比起秦、齊諸侯都要嚴密,而且這批三千人的甲士裝備精良,穿著厚厚的犀皮甲,人人帶劍,還拿著上好的吳國金戈,弓箭也盡是強弓。

    這說明,這些人是吳國裏的精銳,不可輕敵啊。

    謹慎起見,趙葭決定放棄單打獨鬥,再等上一等,等到中軍步卒來到,再配合他們以眾淩少。

    但是每個兵種都有自己的驕傲,騎兵是趙軍的王牌,趙葭更被趙無恤稱讚為”千裏駒“,他縱然要知難而退,也不能什麼都不做,坐視夫差在他眼皮底下成功撤退。

    於是趙葭讓那三百騎兵退回來,下令道:”分為數隊,一千人在其周圍遊弋滋擾,另一千人在左右翼待命,若敵人冒進,便將其攔腰截斷!”

    趙國突騎乃是靠衝陣破敵,一衝不破,如風而散,遠處騷擾,亂敵陣型,結陣再衝!而不是古板的一味衝擊,如今既然敵人陣整,那就不應該冒險,而是要誘使他們犯錯,環騎疏哨,時發一矢,使敵勞動。

    趙騎如此做,果然讓吳國人難受了。

    雖然吳軍穿著厚厚的犀皮甲,更有頭頂的盾牌抵擋,那些輕飄飄的騎弓對他們無法造成太大損害,可專鯽卻知道,敵人越是冷靜,他們的處境就越是艱難。

    懷著必死決心的這三千吳甲並不畏懼敵人衝到跟前與他們交戰,反正都是個死,死前拖個人墊背是最好的。然而狡猾的趙騎卻不給他們這個機會,隻是遠遠射箭,一旦吳人試圖去進攻就如風般撤到遠處。

    不是專鯽不想掩殺上去,而是指揮這支騎兵的趙將部署在兩翼的騎兵一直蠢蠢欲動,等著他們陣型散開呢!吳人現在能憑借的就是自己的方陣,若是一亂,趙騎隻消一個衝鋒,就能破了沒有了長戈大盾遮護的吳人軍陣!在戰場上散亂開來追敵的吳甲,更是禁不住騎兵的一衝。

    “縱然吾等不給敵軍機會,隻要拖到趙侯主力抵達,吾等終究會被屠殺盡。”專鯽微微搖頭,濃眉已經擰成了一團,他們不怕死,怕的隻是沒有為大王爭取足夠的時間,沒有殺死足夠的敵軍。

    就在這時,震天的鼓聲突然席卷而來,專鯽愕然抬頭望去,一麵玄鳥大旗正在從古原上向下行來,在它周圍,數萬趙軍兵卒正列陣而進,趙無恤這是準備用絕對優勢的兵力將岸邊這三千吳甲碾成粉末……

    “屆時吾等一刻都撐不住……“專鯽歎了口氣,風從後麵吹來,吹得他胄頂的纓搖動不已。

    等等,風?

    專鯽突然大喜,這風雖然不大,遠沒到飛沙走石讓敵軍眯眼睛的程度,但卻是一直在吹,吹得腳下古原上的枯黃草葉輕輕擺動……

    他摸向了腰間的燧石袋,裂開嘴大笑起來,笑容中帶著一絲瘋狂。

    身旁的吳甲都詫異地回頭看專鯽,不知道主帥在高興什麼。

    直到笑夠了,專鯽取出了腰間的燧石,大聲問道:”二三子,汝等可願為大王蹈火?“

    ……

    “真不愧是夫差的犀甲衛士……”

    趙葭指揮兩千騎兵不斷掠陣射箭滋擾,但吳國人很有耐心,仿佛是在學習河中的烏龜,竟一直躲在大盾後麵無動於衷,偶爾有毛躁的受不了挑釁衝出來,也很快就被勒令回到他該在的位置上。對方一點機會都不給,趙葭在無奈之於,也不由讚歎一番,這的確是趙軍從未遇到過的堅韌對手。

    實在不行,隻能等著大軍抵達,包圍起來萬箭射之,等敵人傷亡慘重時再掩殺上去,將其屠戮殆盡,趙葭也不遺憾,騎兵真正的大用處,依然是渡河追擊夫差。”吳國人在做什麼?“

    誰料就在身後大軍將要抵達的時候,不多時,吳人突然放棄固守,他們變了陣,一部分人持盾向前,另一部分人則小跑著往兩邊奔去。”敵軍潰了?“趙葭還來不及欣喜,卻見那些散開來的吳人手裏,竟然持著冒煙的火把!”不好!“伸手感受了一下風向,趙葭臉色大變,急令道:”吳人要放火,遊弋的騎從速速壓上去,阻止他們!“

    ……

    在孫武的兵法裏,天氣、地形、山川、草木,萬物皆可作為戰爭的輔助,而其中,尤其以水、火最為好用。

    在吳國時,他曾教過專諸之子專鯽”火攻“篇,當時專鯽聽得瞌睡連天,等他真正踏上戰場後,才發現受益匪淺。

    此時此刻專鯽手裏拿著的,是用戈頭纏著衣服,以燧石點燃的火把!

    孫子說:火攻有五種目標:一是焚燒敵軍的人馬,二是焚燒敵軍的糧草積聚,三是焚燒敵軍的輜重,四是焚燒敵軍的倉庫,五是焚燒敵軍的運輸設施。如今專鯽打算做的,就是”火人“。

    發火還要選擇有利的時候,所謂有利的時候,指的是天氣幹燥,風向適合。

    如今正是八月中秋,草木漸漸幹枯發黃,整個古原上皆是一片青銅色,而風向也是朝北吹的,當專鯽手中的火把沾到枯黃的草葉時,幾乎是立刻就著了火,

    細小的火苗在水分稀缺的幹草上竄來竄去,有如動作迅捷的紅老鼠。小火苗漸漸變大,隨即向周圍擴散。火焰時而盤旋,時而扭動,彼此竟相追逐,被風一吹後,便向北麵蔓延開去,很快就變成了熊熊大火。

    孫子的火攻兵法,主旨是一個攻字,但專鯽幾日讓眾人放火,卻是為了一個守字。

    對麵一直在遊弋的趙軍騎兵似乎察覺了吳人的打算,他們猛地衝過來,試圖阻止,一些跑到遠處放火的吳甲被騎矛捅了個對穿,或者被環首刀砍了腦袋。但是離河岸稍近的地方,火隨風起,已經成勢。數百趙騎試圖衝過來將吳國人趕下河,奈何在灼熱的火牆麵前,馬兒眼中露出了驚懼,止住了馬蹄,不敢越雷池一步。

    戰馬雖然被馴化,但終究是獸,是獸就肯定會怕火,而且起火的地方已經熱得令人難以忍受……”火烈具阜!“看著退卻的戰馬和鞍上氣急敗壞的騎兵,專鯽在站在漫漫煙塵中哈哈大笑,帶著一絲得意和瘋狂。

    故而當趙無恤的大軍抵達時,擋在他們麵前的,已不止三千吳甲,更有已成燎原之勢的熊熊烈火……

    ……”這把火放的……“

    在趙無恤眼裏,古原草場現在已經成了一座煉獄,不斷擴散的火焰宛如一群咆哮的凶獸。它們吐出長長的火舌,高達半丈,瘋狂地尋找一切能夠吞噬的東西,枯草、灌木、樹林。甚至有吳人自己不小心陷入火力,火焰很快將他們團團圍住,衣服甲胄都著了火,刹那間,他們仿佛穿著翻飛的火衣,身上冒出縷縷灰煙,慘叫不絕於耳。

    隨著火勢的蔓延,煙霧也愈加濃密,被風一吹向北刮來,騎兵的因為馬兒不敢衝入火場,隻能一邊咳嗽,一邊紛紛後退。

    “君上,臣無能,未能阻止夫差渡河……”趙葭也過來向他彙報。

    趙無恤搖了搖頭:”不怪你,也虧了天時地利,加上吳國人同歸於盡的心思,竟然敢用火來阻止我軍。”

    眼見那烈焰高升,揮動著巨大而火紅的翅膀,鼓起煉獄的強風,將趙無恤所在中軍的旗幟也吹得啪噠作響,所幸風速不算大,火勢沒有急速蔓延到整個古原上。

    但古原的草場畢竟很寬闊,無恤讓人去大軍前方挖掘一條隔離帶的同時,也估量了一下火焰的規模,歎息道:“此火隻怕還得燒上一時半會,讓大軍小心躲避,休要被卷入火中去。”

    不但是馬,人也對火焰有一種天然的畏懼,不敢靠的太近,但若是就這麼眼睜睜地看著敵軍斷後死士揚長而去,隻怕太傷士氣……

    趙無恤的虎目掃過來中軍等候命令的眾將,淡淡說道:“其實此火看似劇烈,實則隻是一道火牆,枯草比不了山林,穿過了火牆,便是燒焦的白地,所懼者,不過是一時灼痛。“

    他突然歎了口氣:”孫子有言,視卒如嬰兒,故可以與之赴深溪;視卒如愛子,故可與之俱死。夫差濫殺忠臣,為人貪婪好利,卻仍有許多壯士為他斷後效死,不惜引火**。寡人自問一向善待眾將,視兵卒如親子,於軍旅之中,也與將士同食同衣,不知軍中可有願意為寡人赴湯蹈火者?“”臣願往!“”臣也願往!”

    話音剛沒,幾乎每個部隊的將領都爭先恐後地請戰,要做突入火場的前鋒。

    有這股精神氣就行,趙無恤滿意地點了點頭,看了眾人一眼後,點了一人的名字。

    “漆萬。”

    容貌忠厚的宋國人漆萬立刻出列:”臣在!“”吳人自持甲陣精良,步戰無敵,今日便由你去將其擊敗,入火場,戰強敵,可有問題?“”敢不為君上赴死!”漆萬話不多,領命之後立刻前往自己的方陣,等待他的是一群坐於地上靜待的甲士。

    漆萬掃視眼前的一千人,他們人數雖少,卻都包裹在黝黑的甲胄裏,整齊地戴著頭盔,身上披著沉重的鐵紮甲,手中不是長矛,而是一麵圓盾和一把三尺多長的環首刀。

    這是趙武卒裏一個特殊的兵種,在經過十年發展後,趙氏的鐵甲製造技術已經較為成熟,效率也高了不少,在戰爭的間隙裏,從鄴城邯鄲等地的鐵工坊源源不斷地產出,讓裝備鐵甲的趙軍從三百增加到了一千人。

    趙無恤將他們集中起來,交給漆萬統帥,而這支軍隊的名字,便是鐵甲軍!

    鐵甲軍身披鐵劄甲,個個身體健壯,站起來以後,如同一座座山峰,他們能將趙武卒重步兵的“不動如山”發揮到最大,而且衝擊起敵陣來如同巨獸踐踏,其勢不亞於騎兵。

    “養兵千日用兵一時。”漆萬說話速度很慢,好讓所有將士都能聽到。

    “今日有一個機會,一個作為前鋒,為君上開路的機會。火勢看似大,實則隻是一道窄窄的牆,蹈火不會死,但需要足夠的膽量,君上說了,鐵甲軍,便是趙軍之膽!””願為君上效死!“一個個身穿鐵甲的趙武卒昂起了胸膛,為此感到驕傲。

    漆萬滿意地點了點頭,說道:”吳國的甲士就在前方,在大火之後,彼輩自詡為步戰無敵,今日吾等就要讓天下人知道,步戰無敵的,不再是吳甲,而是趙軍,是鐵甲軍!“

    他高高舉起拳頭,帶著頭,大聲喊出了鐵甲軍的口號,趙無恤親自為他們挑選的口號。

    “鐵甲!”

    一千人將士齊聲呐喊,聲勢蓋過了風中的烈焰。

    “鐵甲!依然在!”
V123210 發表於 2016-12-26 20:22
第1078章 鐵甲依然在!

    專鯽的本意,是等火蔓延出去阻止趙軍後,他與餘下的犀甲衛士便下到濉河裏。一來能躲開烈火,二能乘隙渡河去對岸,他當然不是要逃跑,而是要在對岸重新結陣,再阻擋趙軍幾個時辰。

    吳國人的驍勇不亞於秦人,可作戰的靈活善變卻勝過秦軍幾分,這也是他們能在短短數十年內迅速崛起,橫行江淮的原因。

    然而專鯽萬萬沒有料到,對麵竟然還有一支不畏赴湯蹈火的軍隊……

    在火焰焚燒草木的劈劈啪啪聲裏,一聲聲高昂的鼓聲猛地敲擊起來,節奏先是緩和隨後是劇烈,這氣勢似乎將烈焰的火舌都壓低了幾分。正在火牆後的集合兵卒的專鯽猛然回頭,朝著聲音傳來的正前方望去,接著他的眼神一下變得僵直。

    在火牆最為薄弱的一處,一堵如同城牆的陣列頂著火舌灼燒衝了進來。他們手持打濕的大氅或一筐筐土壤,將攔在前方的火焰盡數撲滅,好讓後麵的人順利進來。偶爾有人身上沾著火也不驚慌,他們在進來前用水打濕了自己,至多被灼傷一點皮毛。

    很快,密密麻麻的甲士火牆的缺口處湧入,隨即,他們就在仍在冒煙的白地上排出一個嚴整如林的步陣。如果仔細觀看,就會發現這些步兵隻是最前排的人手持長矛,後麵的人則舉著圓盾,持著環首刀,不過更值得注意的是他們身上的甲衣,黑漆漆的,不似皮革,被陽光和火光一照後,反射著金屬的光澤。

    這群人就這麼直愣愣地衝入了火場裏,站在了吳甲的麵前,沉默而殺氣逼人。

    “重新結陣!”專鯽知道自己這會是跑不掉了,但眼前這批趙卒是步兵,而且僅有千餘人,不到他們的一半,吳甲完全可以將他們重新推回火場裏,再行撤離。

    他們在聚攏,敵人也沒有歇著,伴隨著腰鼓敲動,那一左一右兩個龐大的步兵方陣開始朝河岸緩緩走來。在吳國人眼裏,趙卒個個人高馬大,身長七八尺,與南方個頭稍矮小靈活的吳甲形成了鮮明對比,或許是甲胄太過笨重,他們每走一步路,感覺大地都在緩緩地顫動……

    專鯽的麵色越來越凝重,陣勝在整,不在快,別看趙軍笨重,可他們的步伐幾乎是整齊劃一的,可知這是一支精兵,經過無數次訓練,見識過無數次戰陣。他們的緩緩靠近,已經給原地以逸待勞的吳國人帶來了巨大的窒息感,給人的感覺就是一堵牆、一座山在緩緩壓來過來似的,更糟糕的是,他們還避無可避,這與之前跟騎兵的交鋒完全是不同的體驗。

    專鯽舉起了手,剛才還沒把弓扔掉的數百吳甲張開了硬弓,他們很冷靜,在敵軍進入百步內後才鬆手放矢,拋射羽箭。

    叮叮當當的一陣脆響,從天而降的箭雨落在了趙陣前排,或許是因為盾牌的格擋,竟似沒有造成太大的傷害,對方陣列一點不慌,一點不亂。

    專鯽一愣,連忙喝令道:“再射!”

    “繃繃繃繃……”連續的弓弦彈射聲響起,吳國人盡力開弓,飛矢如蝗,在敵人軍陣前掃過。

    然而近千支箭射過去,卻隻看見數十個身軀倒伏下去。餘下的戰士卻毫不理會不斷落下的箭雨,仍然齊步向前,好似一座移動到鋼鐵叢林。

    “怎麼回事?”吳人已經有些驚惶地麵麵相覷。

    這一回,吳人齊射的威力並沒有比之前弱,然而專鯽卻愕然發現,不少箭簇明明沒有被盾牌擋住,射在了敵人身上,卻輕輕彈開了,隻是濺起些火星……

    他注意到,一個由他親自瞄準的目標中了不止一箭,然而那些羽箭隻是插進了那趙卒盔甲的縫隙裏,掛在了他的身上,那人卻沒有什麼疼痛的感覺,依然走著整齊劃一的腳步。

    看著不閃不避,冒著箭矢逼近過來的趙卒,終於讓這群不怕死的吳人感到了一絲恐懼和緊張。

    “敵軍甲胄有異樣……”但專鯽來不及想辦法了,敵軍已經逼近到三十步外,開始了衝鋒!

    “二三子!隨我結陣向前!”專鯽隻能硬著頭皮拔劍,聲嘶力竭的大吼,揮動手中的長劍,讓弓手退下,驅使著由盾兵和戈矛兵組成的橫陣向前。

    此刻如果站在高處俯瞰,就能發現,在被烈焰燒得一片焦黑的白地之上,兩堵由披甲武士組成的移動城牆,正快速地靠近。二十步,十步……他們已經能清晰地聞到對方口鼻裏呼出來的臭氣,看到對方罩在胄裏的容貌的神情,或瘋狂,或畏懼,或戰栗……

    “轟”的一聲巨響,趙軍的鐵甲兵,吳國的犀甲衛士,北方和南方兩支步戰無敵的佼佼者,終於碰撞到了一起!

    ……

    “轟隆!”

    兩支由重甲步兵組成的軍陣撞在一起,這一刻宛如共工怒觸了不周山,天搖地晃。

    和碰撞同時發生的,還有慘重的傷亡。趙武卒的環首刀斬下,吳國人的戈矛刺出,雙方在用性命搏殺,垂死的慘叫和瘋狂的呐喊同時響起,讓專鯽那顆本已視死如歸的心又沉下去幾分。

    打不動,不僅是方才射箭對敵人的殺傷微乎其微,當兩軍短兵相接時,一向擅長陣戰的犀甲衛士們卻絕望地發現,過去對付楚國人越國人皮甲時無堅不摧的吳國金戈今日卻折戟沉沙了。戈矛觸到趙卒甲衣的時候,就像砍在一塊石頭上一般,震得吳卒手心發麻,對方卻沒有受重傷,而是再度舉刀將吳卒斬殺,環首刀帶起片片血光。

    “是鐵甲……”

    麵前又一個吳卒衝上去送死後,專鯽堪堪退後一步,他的心已經沉下來了,這些趙軍穿著的,似乎是曾在去年趙與秦魏交兵時使用過的鐵甲,當時不過寥寥百人,如今卻已經擴大到了一千人,組成一支無敵的方陣。

    也是犀甲衛士不幸,打遍南方無敵手,偏偏遇上了這樣的克星。

    相較於鐵甲而言,水犀之甲雖然貴重,防護效果也極佳,可在鍛造的鐵質武器攻擊下,仍然十分脆弱,一次砍不開,那就砍十次,犀甲總是會在環首刀崩裂前被劈開。再說犀甲是一整塊的,也就能防護胸腹和背部,其餘地方如手、腳,被環首刀一碰,頓時血肉橫飛。

    臨戰合刃之急者三:一曰得地形,二曰卒服習,三曰器用利。如今地形是從緩坡衝擊河岸,兵卒又千錘百煉,甲胄武器也比敵軍更堅實鋒利。這使得忠勇強悍的趙武卒士氣更加高昂,雖然吳人是他們的兩倍,但憑借著不可抵擋的氣勢,他們卻將對方壓著打,用自己的戰刀肆意砍殺著吳兵,攪亂他們的戰陣。

    突如其來的衝擊確實給了吳人重重一擊,讓他們遭受了不小的打擊,隻能依靠個人勇武來維持不敗。

    專鯽是專諸的兒子,自小便練就了一身高超的武藝,此刻被逼到絕境,他猶如狂龍出海,奮力廝殺。棗紅的臉上沾滿敵卒身體之中噴湧而出的鮮血,一眼看去,顯得極為猙獰恐怖。血戰之中,他根本沒有機會去拭去湧進眼中的鮮血,隻能瞪大雙眼,揮舞著手中的長短二劍橫砍豎劈,不斷的配合著身旁的袍澤抵擋敵軍衝擊。正麵刺不進去敵人的甲,他就尋找沒有鐵甲保護的地方:手腕腳腕、脖頸、縫隙、耳鼻,總之把自己的身本事全部都使了出來。

    在專鯽的感召下,許多吳兵有樣學樣,他們以三人為組,五人為陣,長戈、短劍、盾牌能攻能守。最讓人驚愕的這些個陣中,居然還有吳兵彎弓搭箭以一支支冷箭來為遠處的袍澤提供支援,在這種十步以內的距離,就算是鐵劄甲也不好防住利箭。在經過最初的慌亂和死傷之後,憑借著小型戰陣的配合以及高超的個人武藝,一路敗退的吳人似是穩住了陣腳,遏製了趙武卒的衝擊勢頭。

    隻可惜,個人的勇武在這種重步兵方陣較量時起到的作用微乎其微,很大程度上,這就是個比氣力的遊戲,你推我攮,看誰先輸。從交戰到現在才過去了一刻,但趙兵精製的環首刀形成了巨大的殺傷力,皮革終究不及镔鐵,他們身上的犀皮甲沒了昔日的作用,數百名吳甲死傷慘重,對方卻僅有不到百人倒下。

    不管側翼的戰場吳人如何頑強,隻說正麵,在趙武卒的不斷推攮下,原有的陣列被撕開了一個巨大的口子,失去戰陣掩護的落單吳兵被卷入鐵刀之下,幾乎死傷殆盡,而吳人的陣型也被徹底撕裂為兩半,首尾不能呼應……

    吳軍兩部各自為戰的情況下,趙軍的優勢越來越明顯,而且專鯽發現,一旦站住陣腳,就再也難以將他們打退,真應了“不動如山”的稱譽。

    眼見著形勢越來越危急,專鯽卻又聽到火場外麵傳來了一陣怒吼!

    一麵旗幟穿火牆而過,出現在了戰陣後方。這次上來的是一群身穿輕甲甚至一絲不掛的悍卒,前排的戰士,人人手持紅色的盾牌和閃著寒光的刀劍,後排則手持短矛手戟,他們頭頂是幾麵火紅的軍旗,三朵明黃色的火焰繡紋在上方跳動。

    這是趙軍的突擊部隊,號稱“侵略如火”的田賁部悍卒!

    田賁一人當先,高舉武器,大聲喊道:“為君上赴湯蹈火的,不止是鐵甲!”

    當這群悍卒嗷嗷叫著,如浪潮般從後方朝已被撕裂為兩半的吳陣衝殺過來時,專鯽絕望地閉上了眼,他知道,這場火焰裏的戰鬥,已經宣告結束了……

V123210 發表於 2016-12-26 20:25
第1079章 有殺生以成仁

    草原上的火燒不了太大,隻是撲滅困難些,趙軍挖開的防護帶順利阻止了火線,大軍的車馬輜重受損不算嚴重。但之前一片詩情畫意的古原草場已經麵目全非,放眼望去周圍盡是焦黑的草炭,許多地方還冒著煙,發光的餘燼自煙幕中升起,朝天空飄去,仿若千百隻新生的螢火蟲……

    當火焰終於熄滅,地麵稍稍冷卻之後,時間已近傍晚,殘陽如血,濉水裏也盡是血淋淋的屍體。

    趙無恤的車駕停留在一片灰燼之中,他正在聽漆萬和田賁彙報交戰情況和雙方的傷亡。

    “鐵甲軍傷亡兩百餘,悍卒傷亡五百餘,吳人三千人幾乎全部戰死,僅剩百餘人因傷被俘……”

    趙無恤有些無奈,這支犀甲衛士果然是吳軍中精銳的精銳,在兵甲不利,人數劣勢的情況下還能對趙軍兩大王牌造成如此巨大的殺傷,若是兩軍堂堂正正對陣於平原之上,不知道還會給趙軍製造多大的損失呢。

    難怪孫子說,不戰而屈人之兵,善者之善也。這場趙吳之間的角力,除了棠之戰和符離之戰外,在戰術層麵上沒有太多碰撞。趙無恤更多是從戰略上牽扯吳國的戰線,加上其後方生變,吳人歸心似箭,夫差也沒了戰心,趙軍這才能一路追亡逐北,打順風仗。

    如今回頭看看,他的選擇是對的,吳人之勇,不可小覷。

    趙無恤讓二將下去統計斬獲,收斂死者,安撫傷者,同時也叫人將被俘虜的吳將專鯽帶上來。

    當渾身浴血的專鯽被帶到後,趙無恤下馬車孰視之,卻見專鯽滿臉都是血漿和泥巴、灰燼,整個將他的眼睛糊住,幾乎辨不出樣貌來。趙無恤喚來靈鵲醫者,讓他們用清水洗去專鯽臉上的汙垢,他這才能重見天日。

    “趙無恤?”昂起頭,專鯽認出了麵前諸侯打扮的中年人。

    旁邊的羽林侍衛伍林斥罵他大膽,趙無恤卻不以為忤,感慨道:“伯魚,吾等已經十多年未見了吧?”

    二人初識,是在曹國的宴會上,那時候專鯽是吳國使者儀仗裏的一員,範氏派人行刺趙無恤,還是專鯽幫他擊退了刺客。二人當夜把酒言歡,雖然有語言障礙,但趙無恤對這位專諸之子並無惡感。之後在宋國,趙無恤又見了他一麵,不過那時候專鯽已經是夫差的親衛,已經不能再與他交杯接盞了。

    如今一晃十二年過去了,第三次相會,二人卻已經一為君,一為臣,一個為了霸業,一個為了忠君,兵戎相向,再難和平。

    這不是敘舊的好時間好地點,趙無恤也不囉嗦,單刀直入地問道:“夫差何在?”

    “大王已渡河脫身而去,不勞趙侯掛念……”

    因為失血過多,專鯽耷拉著腦袋,沒了作戰時的驍勇,但想到他的君王順利脫身,他便十分高興,裂開嘴嘿嘿直笑。

    “趙侯還是北返的好,今日之事你也見到了,吳國如同吾等一樣悍不畏死者尚有數萬,趙軍若是執意與吳國為難,恐怕受的損失要比今日多十倍百倍!”

    趙無恤卻笑了起來,對專鯽說道:“吳國縱然有勇士無數,孤卻隻佩服二人,如今伍子已遭夫差殺害,伯魚也落敗被俘,誰還能阻止寡人?”

    對於伍子胥的死,專鯽也心有慚愧,當年他父親專諸就是伍子胥引薦給吳王闔閭的,兩家交情莫逆,當然這並不影響他對於夫差的忠心。但趙無恤拿他與子胥相提並論,專鯽像是聽到一個大笑話,頓時笑出聲來,笑得傷口陣陣發痛。

    “趙侯果然是北人,不曉南方之事,專鯽在吳國,隻是一個小人物,大王身邊有王孫駱,水戰無敵,隨軍參讚,又有胥門巢,鎮守兩淮,中流砥柱。這次吳國北上,使出的實力連一半都不到!奉勸趙侯一句,勿要南下,南下必敗!”

    “是麼?現在可是夫差狼狽北顧。”趙無恤就這麼盯著專鯽看,看得他心虛,看得他憤怒地偏過頭去。

    隻有與許久未見的人重逢時,趙無恤才能深刻地感受到時間的變遷,世道的更易,見專鯽如此忠誠,就算被俘了也不忘舊主母邦,他不由生出了一絲招攬之心,便問道:“寡人有一事不明,孔子說過,君君臣臣父父子子,若國君不聽忠言,濫殺忠臣,則臣也不必效忠,可以自行離去。伯魚也是一偉丈夫,為何在夫差倒行逆施之後,依然如此忠勇,不惜為他而死?”

    專鯽一愣,隨即理所當然地說道:“君,尊也,吾身為小臣,自當事之,無論君作了何事,這份君臣之義是不會變的。就像先王讓吾父借獻魚之機刺殺王僚,吾父明知此去必死,卻依舊毅然行刺。之後先王將我視為己出,讓我陪伴太子學兵戈,上戰陣,三十年來我一直在大王身邊,深知大王的才姿,一定能成就大事。雖然如今被奸臣所惑,又遇到趙侯這樣一個對手,霸業受阻,但大王依舊是大王,君依舊是君,若能以我之一死換取大王恢複勵精圖治,保住先王之業,鯽死而無憾……”

    他的眼睛雖然有不少血汙灰燼,卻是清明的,每一句話,都發自肺腑。這一席話後,不僅趙無恤默然,旁邊的趙國眾將也對專鯽這個階下囚肅然起敬。

    過了半響,因為失血太多,又說了太多話,幾欲眩暈的專鯽無力地懇求道:“言盡於此,趙侯若是念在多年前你我曾在一席同飲的份上,便殺了我,何必再辱?”

    無恤歎息道:“豈敢折辱壯士?”

    專鯽大喜:“善,若趙侯肯成全我,可否答應我一件事?”

    “但說無妨。”

    “鯽曾承諾要阻止趙侯到明晨,如今失諾被俘,無顏再活於世,吳士輕死易發,若不能盡君命,則必要自殺以謝邦國。鯽願死,殘存的百餘吳甲亦願死,此不情之請,還望趙侯能夠成全!”

    言罷,專鯽重重下拜,額頭叩在滿地灰燼上……

    趙無恤沒有立刻回答,過了很久,他才重重點了頭:“如子所願!”

    ……

    濉河向東南方奔流,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

    殘陽如血,在屍橫遍野、殘煙縷縷的北岸,一群或瘸著腿,或少了胳膊的吳人相互攙扶著,一字排開。三千犀甲衛士,苦戰之後隻剩下一百八十三人存活。此時此刻他們的甲胄已經被收繳,人人隻著單衣,或袒胸露,露出了身上的青色紋身。

    他們後麵,有趙軍弓弩手半開弓弦,警惕地注視著眾人,一些將吏對自家君主允了這些吳國人有些擔憂,但並不影響他們對那些吳國人投以尊敬的目光。

    趙無恤則沒有說話,隻是背著手,和眾將一起站在車下靜靜看著這一幕。

    看著他們自殺……

    在後世人眼裏,這是不可理喻的,生命多可貴啊,麵對自殺者,應該好言相勸,讓他們放棄輕生。

    換了剛來春秋時,趙無恤也會十分驚詫,這些吳國人為什麼要用這麼極端的方式做這種事?為什麼沒人製止他?其實在春秋文化的背景下,自殺不是越軌的行為,社會準則規定了何時應當自殺以及用什麼方式自殺,這些吳國人隻是遵守了這些古老的準則而矣。

    中國人並非爭強好勝的民族,但失敗的屈辱感卻浸透於先民們的骨嶽血淵之中。古者,凡因怯陣戰敗而死的人,死後要“投諸塋外以罰之”,加以羞辱。平時,敗軍之將不得參加演武大會,人們常常會因為失敗而羞愧得無地自容。宮廷爭鬥、宦海沉浮、戰場角逐、日常生活的衝突,使得一批人因了失敗的羞辱感而抉擇了自殺……

    當年,楚國令尹子玉在城濮之戰大敗而回,楚成王心中憤懣,派人去對他說:“你若活著回來,有何麵目見申、息兩地父老?”驕傲的子玉羞愧難當,在連穀自殺身亡以謝國人。除此之外,齊國崔杼與慶封爭權,敗而自縊。魯國人臧堅被齊人所獲,羞及“拜命之辱”,遂用“以抉其傷而死”這種剛烈的方式自殺。

    他們覺得唯有自殺一途才能維護名譽、恢複人格尊嚴,所以才義無反顧地抉擇死亡。

    “謝趙君成全吾等!”

    思緒回轉時,卻見專鯽手把魚腸劍,帶著一百八十三名吳卒先回首朝趙無恤下拜,感謝他的成全之意,雖然大半的人說的是趙無恤聽不懂的吳語,但其中的感激之意,不用轉譯就能明白,雖然是敵人,但他們也是熱血的漢子。

    隨即,專鯽又與眾人相互攙扶著麵朝南方,麵朝吳國的方向,再拜稽首,這才摸出了趙軍歸還他們的短劍……

    常言道:丈夫一怒拔劍而起,在自殺上亦是如此。劍是君子之器,常常成為勇者的象征,自刎被視為英雄氣概的壯舉,吳越之士尤其喜愛佩劍。吳越攜李之戰中,越王勾踐使死士“三行造訪吳師,呼,自剄”,即屬於此。

    而今天,卻輪到吳人自剄了……

    一百八十三人在專鯽的帶領下,將短劍的鋒刃一邊對準了自己,大聲說道:“二君交鋒,臣等斷後,戰敗受俘,不敢逃刑,敢歸死!”

    言罷,一百八十三人均屬劍於頸,或脖頸下俯伏劍而死,或頸上仰絕亢而死……

    血濺三尺,一時間濉水又被熱血染紅,吳人有的當場死去,有的運氣不好沒有立死。比如專鯽,他用了更殘忍的剖腹自屠出腸,魚腸劍深深紮入腹部,整個胸腹血流如注。

    此情此景,看得數萬趙軍目瞪口呆,田賁等性情剛烈者皆瞋目,之前與吳人生死相搏的漆萬怒發衝冠,而趙葭等則不由慨歎,為吳國人惋惜。

    趙無恤看不下去了,他讓人去給未能立刻死去的吳人一個了斷,包括專鯽。

    當田賁親自請命過去,將劍送入專鯽的心髒後,專鯽的眼神漸漸凝固,他的表情是痛苦的,但目光卻是釋然的……

    無恤想道:他是不是覺得,他已經贖清了自己的罪責,諒解自己的過失,避免遭受恥辱,報答了自己的君王,同時表明自己希望他能迷途知返,再興吳國的心意吧?

    望著專鯽和眾吳人的屍身,趙無恤歎了口氣,春秋之世,吳越之士,為了一句承諾,一個認可,便能將生死托付,雖九死而不悔,這樣的人,縱然是敵人,他又如何不能肅然起敬,不能加以成全呢?

    雖然尊重了這些吳人的選擇,但不知為何,趙無恤感覺口很幹,心裏更是有一種說不出的憤怒和悲涼,它在內心不斷膨脹,想要尋找一個釋放的出口,這種感覺,回到春秋後他曾經多次感受過。

    那是在太行羊腸阪風雪夜刺,樂祁重傷,卻視死為樂途的時候;是在夾穀之會,孔丘如螳臂當車般,驅車阻攔齊魯兩軍交戰的時候;是在六卿之亂,伍井為了給韓軍斷後,戰死於台穀小城的時候;是在豫讓毀容吞炭,蟄伏於安邑行刺魏伯的時候;是在秦趙交鋒,秦國兵卒縱然知道自己必敗,卻仍然高呼著“豈曰無衣,與子同袍”衝擊趙軍方陣的時候……

    這些人,他們用飛蛾撲火的姿態實踐著道義上的最高原則,以追求精神上的永生,這就是春秋時代獨有的人格精神,已經超越了國別,家族,成了士與國人自我尊嚴意識的卓然不屈。

    這就是先秦士風,陽剛而壯烈,一如論語所言:“有殺身以成仁,無求生以害仁!”

    “壯哉,仰天呼氣兮成白虹!”趙無恤脫口而出。

    他又道:“惜哉,壯士一去兮不複返……”

    趙無恤為專鯽這三千甲士,一百八十三名烈士的歸宿慨歎惋惜,出於趙國官府對忠義的提倡,他會將此事大加宣揚。但他內心深處,卻又為他們不值,為他們的境遇感到憤怒!

    “讓麾下忠臣如此遭罪,是身為君王的失敗。今日三千吳甲死於此地,非寡人所殺,今日一百八十三人自殺,實非自殺,而是昏君夫差殺之!”

    趙無恤傳令道:“讓輜重營留下收斂眾人屍身,就地厚葬,與趙卒烈士同等規格。其餘大軍連夜渡河,步卒進攻吳國淮北地,騎兵徹夜追擊!”

    “唯!”目睹吳人的壯烈死狀後,趙軍眾將也是豪爽男兒,無不怒發衝冠,也順著趙無恤的話,將憤怒轉移到夫差那裏去了。

    他們不知道的是,自家君侯心裏想的還有另一件事,那就是通過這些吳人的悲壯的死,趙無恤開始對吳國力量重新審視。

    無恤認為,短期內征服吳國,統治吳人,看來是不可能的,這個邦國國民的輕死易發讓人敬佩而又畏懼。若能擊殺夫差,則吳國再也翻不了天,隻能苟延殘喘,若不能,也要盡量削弱他們的有生力量!

    “寡人就算追到淮河,也必得夫差而殺之!寡人不欲罪江淮壯士、百姓,唯問罪於夫差!”
V123210 發表於 2016-12-27 23:27
第1080章 江東子弟多才俊

    八月十二日,淮南,鍾離邑。

    鍾離本是淮夷的一支,春秋之際夾在吳楚兩個大國之間,經常成為戰場,歸屬不定,直到魯昭公二十四年,吳國最終滅掉了鍾離國,把這裏變成了這裏的城邑,作為鎮戍淮南的一個軍事要塞。

    吳王夫差北伐期間,淮南作為吳軍的後方,也留守了一定軍隊,由大將胥門巢戍守,這一日,胥門巢便於鍾離城門外,迎接夫差的大軍歸來……

    才看到吳軍前鋒,胥門巢心中便咯噔一下,五月份北上時吳軍銳氣十足,現在才過去三個月,卻一個個垂頭喪氣,甲胄不整,兵器丟失,旗幟也歪歪斜斜,哪裏還有一支百戰之師的風範?

    而且胥門巢粗略估算了一下,人數也不對,當初五萬吳軍北上,回來的,卻僅有兩萬人……胥門巢便知道這些天來自北方的消息都是真的,吳軍的確是在魯宋吃了敗仗。

    終於,在敗兵陸續抵達後,胥門巢迎來了自家君王。

    夫差沒有騎馬也沒有乘車,而是與普通兵卒一起走路,王者的氣概和威儀全沒了,須發淩亂,雙目無神,也不知道在想些什麼。直到胥門巢上前再拜呼喚他,夫差才清醒過來。

    向四周看了看,知道是回到淮南了,夫差籲了一口氣,這三個月的經曆,恍若隔世啊。

    當初他帶著一顆爭霸的心執意北上,不顧伍子胥等人阻攔,甚至不惜殺了他排除障礙,就像一個一心建功立業的愣頭青,夫差在魯宋認清了現實,吳國雖然已經很強大了,但比起北方的趙國而言,依然要略次一些,除了琅琊海戰外,幾場陸戰都沒占到什麼便宜,最後不得不主動撤軍。

    離開彭城時,吳軍尚有四萬人,可噩夢卻是從撤退路上才開始的,趙軍的騎兵速度極快,不斷地黏上來襲擾,靠了用隨行的宋國君臣做墊背,吳人才能順利抵達符離塞,但也是在這裏,夫差遭受到了這輩子最沉痛的一次損失,他兒時的玩伴,年長後的忠臣專鯽請命斷後,用自己的性命換取夫差順利渡河,撤入吳國境內。

    但趙無恤卻依舊沒有善罷甘休,他連夜派兵渡過濉水,繼續追擊吳人,終於在靈璧,騎兵追上了吳軍那散亂的後陣,一陣衝擊下,隊形潰散,那一戰夫差起碼丟了五千人,到了垓下這個地方時,腳程快的數千趙卒也追上來了。夫差畏懼趙國大軍在後麵,不敢戀戰,又是一場追殲戰,他又丟了五千人,加上在渡過淮河時流散的,夫差隻帶了兩萬不到的殘兵敗將回來,比起北上時,竟已折損大半,更別說最為精銳的犀甲衛士全軍覆沒。

    狼狽地進入鍾離後,從彭城到淮南四百裏路,足足逃了十多天的吳人終於得以喘息了。

    夫差卻連口水都來不及喝,就立刻要胥門巢向他報告吳國近況。

    ……

    “大王在淮南留兵萬餘,令臣戍守,但從六月份下旬開始,楚國那邊便出動了三萬人,由王孫勝率領進攻群舒,臣兵微將少,無從阻擋,群舒各邑已失陷大半,如今王孫勝正欲北上進逼夷虎……”

    夫差卻一拂手:“寡人不想聽淮南如何,要知道的是吳中如何,姑蘇如何?先前趙無恤派人於我軍中散播謠言,說吳城已被勾踐攻下,太子也死了,是真是假!?”

    “必為虛言。”胥門巢不假思索道:“臣最後一次與吳城溝通是在半個月前,從太子的帛書中得知,勾踐雖已占據三江五湖,但吳城依然在太子堅守之下,而且越人兵少,根本不足以占領整個吳國!”

    “善,大善,天不亡吳國!”這是數月以來夫差得知的第一個好消息,都城就是國家的心髒,領土沒了可以再征服,兵卒沒了可以再生聚,隻要吳城還在一天,吳國就不會倒下!

    胥門巢知道大王歸國心切,等他高興勁過了,才道:”吳城雖在,但是……據臣所知,越國大夫範蠡、泄庸二人率舟師屯海通江,斷絕了淮南前往吳中的水路,淮南舟師先前被楚國司馬子期在彭蠡澤攻擊焚毀,故淮南雖有萬餘兵卒,卻無法渡江回援都城,隻能坐視越人橫斷大江……“

    這就是太子友困守孤城無人援助的原因,夫差大罵勾踐奸猾,範蠡狡詐,但他同時也表示無妨。

    “吳國的舟師主力先前去了北方,在琅琊大敗趙人,之後盤桓數月,協助齊人攻莒。就在寡人從彭城離開時,副將逢同統帥的舟師,也已從琅琊南下,吾等抵達大江時,舟師也應當歸來了,對上楚、越舟師,亦有一戰之力!”

    吳國陸戰雖然一敗塗地,可舟戰上卻從來沒虛過誰,胥門巢大喜:“大王何時繼續南下?”

    “在鍾離休憩一日,即刻南下!”夫差歸心似箭,對於北方卻已經有幾分膽寒,一路上他都在倉皇北顧。

    他下令道:“淮南吳師,半數隨寡人南下,半數隨胥門將軍。趙軍騎兵已在淮北遊弋,趙無恤也將抵達淮河,鍾離與吳城太過遼遠,楚趙二軍若至,想必無法守住,將軍不如率軍去善道、卑梁,守住邗溝即可。其餘地方,如夷虎、群舒,乃至於陳蔡,鍾離,皆可放棄!”

    話音剛末,胥門巢卻大驚,連忙勸阻道:“臣知道大王是想集中兵力奪回吳中,但是鍾離萬萬不能放棄!”

    夫差是個剛愎自用的人,做事喜歡按著自己的計劃,對別人忤逆自己極其受不了,胥門巢否定他的戰略,夫差本欲大怒,但忽然想到自己不聽季劄、伍子胥、被離之言落得的慘狀,連身邊的專鯽也英勇戰死,便忽然間沒了爭強好勝的心力。

    每個男人都有自己成年的時候,但並不都是2歲行冠之時,趙無恤的成長,是在他目睹樂祁遇刺身死的時候;勾踐的成長,是會稽之恥;夫差的成長,不是攜李之戰,不是當上吳王,而是伍子胥的死,是這次北上的失敗,是專鯽的斷後戰死,這次刻骨銘心的教訓,足以扭轉一些他的暴戾性格……

    於是夫差歎息一聲,耐下性子來問胥門巢為何說不能放棄鍾離。

    “大王。”胥門巢說道:“鍾離這地方府西連陳、蔡,東道徐、泗,為江南之門戶。二十年前,吳國正是因為奪取了鍾離,這才能西伐強楚,北圖中原。雖然現在大王霸業受阻,但鍾離也不容丟失,因為此地據淮河之中,形勢便利,阻水帶山,戰守有資。若吳國失鍾離,則必失淮南,失淮南,則江邊卑外,將無以抗衡趙、楚!若僅剩吳中百裏之地,恐怕連越國都敵不過!”

    這話不中聽,卻有理有據,夫差皺眉:“但趙楚勢大,鍾離僅僅有一座塗山,一條淮河作為屏障,如何抵擋?”

    “此言差矣,趙國楚國雖然一同進攻吳國,但彼輩不是盟友,前年趙無恤還與楚國交兵,使得楚昭王死於軍中,這率兵進攻群舒的王孫勝,更是從趙國叛逃出來的!趙楚必然會在淮上生隙,淮南之地偏遠,莽林江湖遍布,趙軍沒有舟師,騎兵又無從發揮作用,淮南得之不能守,棄之與楚國,則會讓楚國強大,臣料想,趙侯一定不會主動進攻鍾離,甚至會阻止楚國東進……”

    “善!大善!”夫差茅塞頓開,十多年前,吳國最勇猛的將領是夫概,最深明戰略的是孫武,兩方麵胥門巢都不如他們。然而當夫概和孫武相繼“背叛”吳國後,胥門巢這位年過半百的老將卻站了出來,試圖力挽危局。於是夫差當麵朝胥門巢施禮道:“人言楚材吳用,實則吳中也多壯士智者,寡人雖然沒了伍子,沒了孫子,但卻仍有將軍,有王孫駱,有太子!吳國不會亡!”

    胥門巢連忙還禮:“大王隻要拿出三年報越時的勇睿來,定能滅亡勾踐,再興吳國!”

    夫差當即發誓道:“夫差必不忘此恥,吳中自有寡人去收複,若將軍覺得鍾離可守的話,淮南,便交付予將軍了!”

    ……

    翌日,在夫差帥軍離開鍾離,前往長江烏江渡後不久,趙無恤那浩浩蕩蕩的大軍,也抵達了淮河,鍾離邑的對岸……

    看著對麵城邑依舊旌旗不倒,一副嚴防密守的架勢,無恤頗為遺憾地感慨道:“追了四百裏,可惜還是讓夫差跑了……”

    對此,趙無恤心中有一些隱憂,吳國畢竟是有百年底蘊的大國,從專鯽等人毅然赴死一事,讓他驚覺江東子弟多才俊,那夫差南渡後,有沒有可能卷土重來呢?

V123210 發表於 2016-12-27 23:28
第1081章 肯為君王卷土來?

    並非是趙無恤不想追殲夫差,而是在進入淮北後,大軍已經完全進入敵國疆域,人生地不熟。雖然這一年來也有不少細作描繪了地圖送回趙國,但因為沒有精準的繪圖工具,更沒有細細考察,地圖上的道路走勢與實際情況相差太多,以至於趙軍騎兵幾次走錯了道。而大軍追擊就更難了,這時代山野從莽遍布,他們一旦誤入沼澤樹林,就很容易延誤戰機。

    所以大軍前進速度很慢,加上害怕吳國人來一出伏擊,非得走一步看三步。就這麼追追停停,以至於趙軍主力一直拉在後麵,僅有趙葭和田賁的前鋒在靈璧和垓下追上吳軍後隊兩次,擊殺衝散了敵軍萬餘人。

    等到了淮河,連日趕路的趙軍也已經疲憊不堪,已無從渡河阻止夫差逃竄了。

    在淮河邊躊躇了半日後,趙軍的旗幟徐徐退去,似是放棄了。見此情形,鍾離邑的吳將胥門巢頓時鬆了口氣。

    然而胥門巢雖然說對了趙無恤不會對夫差趕盡殺絕,但他卻也料錯了一件事。

    那就是趙無恤比他更認識到了鍾離邑的重要性,並且對此地誌在必得!

    出於麻痹對手,趙軍在淮河邊稍作停留後,便做出北返的姿態回去了,然而讓胥門巢沒有想到的是,趙軍主力卻繞道西邊幾十裏外的州屈,在沙洲上搭建浮橋,悄然渡淮,接著在敵軍剛發現時,便猛地朝鍾離方向發動了進攻。

    趙軍來勢洶洶,江北雖然仍有吳軍萬餘,但卻分散在夷虎、群舒、邗溝等處,鍾離守軍不過數千,還被夫差帶走了一部分糧食,此時遇到十倍趙軍進攻,胥門巢頓時沒了戰心,隻得棄城向東南方向撤退,畢竟不是每支吳軍都能像犀甲衛士那般悍不畏死,願意放棄生命保衛疆土和尊嚴。

    八月十八日夜,趙軍不戰而占領鍾離。

    當駕車步入鍾離邑時,無恤發現這裏幾乎已成為一座空城,駐軍和居民都逃竄一空。但趙無恤無所謂,他更看重的,是這裏的戰略價值。

    和胥門巢所說的一樣,鍾離這地方後世被稱為“鳳陽”,雖然窮了點,但也是一處要地,西連陳、蔡,東道徐、泗,為江南之門戶。趙無恤既然擔憂夫差會不會卷土重來,索性渡淮占領了這裏,沒了鍾離,江北便再無屏障,淮不能守,則江亦不能守。趙軍若是想進攻吳國,隨時可以集結軍隊來此,而吳國若是想反攻淮北,一舉一動卻都在鍾離的眼皮子底下。

    但大軍在此休憩時,田賁等好勇鬥狠之人卻提議說,不如一路打到大江,甚至渡江直逼吳國都城,與越國共滅吳國!

    對此,趙無恤是斷然否決了的。

    “沒錯,大軍若是在此停留數日便繼續南下,攻略江北諸邑,或許能兵臨大江,甚至可以把夫差的軍隊再擊敗一次,使得越國能順利攻下吳都,加上楚國東進,一年半載後,吳國可滅。可如此做,除了逞一時之快外,於趙國有何好處?”

    渴望建功立業的田賁毫不遲疑地說道:“君上可以占領吳國江北之地!聽說此處方圓千裏,相當於趙國好幾個郡了!”

    趙無恤卻搖頭道:“可吳國江北之民,卻不及趙國半個郡。”

    江北,也就是後世的淮揚地區,這裏地勢平衍,河流眾多,湖塘密布,戰國後期楚國以此為東楚,漢代時淮南國也是一個富庶的王國,到了唐宋以後,江北更成了賦稅重地,魚米之鄉,不是江南,近似江南。

    可是在春秋時期,江北卻與後世大為不同,比如這時代的江北沒有洪澤湖,而是上百個大大小小的湖泊,水網交錯,不利於騎兵行動。因為濕潤溫暖的氣候,這裏河澤水草豐美,平原地帶則草莽從生,低山台地茂林密布,從鍾離邑向外望去,可以看見大片的原始森林,入夜之後虎嘯猿啼,告訴從北方來的眾人,城外,便是域外之地。

    這地方若是好好開發個幾代人,大有可為,可惜短時期內利用價值不大,沒有現成的城邑和百姓可以獲取,遠不如已經有許多熟田和城池的淮北,以及稍南一點的英、六、群舒諸邑構成的淮南。

    所以趙無恤若是帶著數萬大軍不管不顧地去追殺夫差,隻怕還沒到大江,大軍便要半路餓趴下,因為這時代的江北,就算他想要因糧於敵也沒處搶去。

    更何況,對於趙無恤而言,既然吳國勢力已經退出淮北,趙軍也兵臨淮河,那他就得麵臨另一個問題:楚國。

    去年,因為楚昭王的死,楚國東境被吳國狠狠咬了一口,失地數百裏,今年隨著夫差在北方戰敗,楚國也開始了反攻,據說楚國司馬子期帥軍進攻淮上,已包圍陳國。而從趙軍叛逃的王孫勝則搖身一變,成了楚國右司馬,帥軍攻略群舒,眼看就要打到蔡國附近了。

    這時候去追殺吳軍,不是在為楚國人做前驅麼?

    “故江北之地,趙國得之而不能守,棄之而肥楚國,何益之有?”

    至於先前對夫差能否“卷土重來”的擔心,趙無恤不由想起了前世的一首詩。

    “百戰疲勞壯士哀,中原一敗勢難回。

    江東弟子今猶在,肯為君王卷土來?”

    在中原的失敗,已經重創夫差,吳軍輜重全丟,甚至連甲胄兵器也棄得差不多了,就憑這批敗兵回去和勾踐新勝之師較勁,反倒是勾踐勝算大一些。

    就算沒有越國,光是楚國厚積薄發的壓力,也足夠夫差喝一壺的了。

    如此情形,先不用擔心夫差能否卷土重來,而是該思考吳國究竟能在楚越夾擊和內部的民生凋敝下撐幾年不滅亡。

    所以趙無恤否定了田賁等人請求奪取江北,兵臨大江的想法,他親手劃定,這次南征的終點,就是鍾離了!

    “以鍾離為橋頭之塞,留一師兵卒在此屯田,以控扼淮河,自此趙國即可遙遙監視吳國動靜,坐視吳楚越三國交戰,又可阻止楚軍輕取淮南、江北。”

    但這還不夠,趙無恤的手指又滑向了地圖的東邊。

    “除卻留守鍾離者外,大軍分為兩部,三萬人隨我東進,進攻吳國善道邑。”

    善道,是邗溝的北段終點,連接淮泗,是邗溝上極其重要的節點,這裏後世被叫做”盱眙“,和鍾離一東一西,均為淮河流域的重鎮,北方得到可以俯視江南,南方得到可以北伐中原,奪取善道,也就封死了徐地的門戶,趙無恤可以回師全取淮北。

    不謀全局者,不足以謀一域,趙無恤尤不滿足,他的手指又重重點在鍾離西麵百餘裏外。

    “再有一萬人,與趙葭部騎兵一同西進!汝等去蔡國!”

    “蔡國?”趙葭等人不由精神一震。

    “不錯。”趙無恤笑道:“蔡侯與楚國結了死仇,又失了吳國庇護,想必此刻心中一定十分忐忑不安,若是能得到一強鄰伸出援手,蔡國必然歸附!”

V123210 發表於 2016-12-28 17:44
第1082章 孫叔敖舉於海

    楚王章元年八月下旬,一支士氣高昂的軍隊正在淮南群舒攻城略地。

    轟隆,沉重的城門被楚軍猛地撞開,城外頓時爆發了一陣歡呼,吳國在淮南群舒之地最後一個據點“六”也被攻陷了,至此,楚國徹底收複了一年前被夫差占領的東境。

    殺光城內負隅頑抗的吳人後,在楚卒的簇擁下,他們的統帥王孫勝誌得意滿地駕車入城,作為光複者,接受六邑豪長、氏族們的逢迎。

    比起在吳國齊國趙氏時的鬱鬱不得誌,回到楚國的王孫勝可風光多了,乘高**車,架清一色的棗紅馬駟,旌旗鷹揚,身邊還帶著這一年來他親自訓練出來的“楚武卒”一千人。這次奉令尹子西之命來進攻吳國,一來是試驗一下這支新軍的戰鬥力,二來是為王孫勝的義父伍子胥報仇,同時報複在吳國時夫差對他的冷遇;第三則是通過此次出征,好在楚國謀取功業封地。

    王孫勝長期在趙氏為將,以趙氏練兵之法施加到楚國貴族庶子們身上,又給予他們最好的鮫革、犀兕為甲,大戈長戟為兵,結成方陣,效果果然不俗。在一萬楚兵的配合下,加上群舒地區的吳兵並非精銳,故而一路上竟勢如破竹,兩個月不到就席卷淮南群舒。

    這兩淮之地,從夏代起便是淮夷嬴姓諸侯最為集中的地方,不論是群舒,還是英國、六國,都是皋陶的後裔子孫,起初附庸於徐國,徐偃王戰敗,徐國被肢解後才四分五裂,楚國勢力乘機進入這一帶,一百多年前的楚穆王時期,楚國滅六,將這裏變成了城邑,投入了很大精力治理開發,但隨著吳國的崛起,這一帶經常淪為戰場,歸屬不定,如今民生頗為凋敝。

    王孫勝攻陷六邑後,第一件事是嚴肅軍紀,不得冒犯百姓,第二件事則是前往城內的孫叔敖之廟。

    孫叔敖乃楚國公族,羋姓蒍氏,他的祖父蒍呂臣曾官拜楚成王令尹,父親蒍賈任楚國司馬,不過到了孫叔敖成年時,正值楚國君權旁落,楚莊王三年不鳴、三年不飛的時候。蒍賈被權傾一時的大貴族鬥氏所害,家族慘遭滅亡,孫叔敖帶著母親出奔,跑到被楚人稱作海子湖的地方避難。直到數年後楚莊王消滅鬥氏,重掌朝政後,才重新尋找孫叔敖,並讓他承襲父親的爵位,故楚國人常說“孫叔敖舉於海”。

    此人前半生的經曆與王孫勝極其相像,都是堂堂王室後裔淪落流亡,最後被迎回楚國,故他知道六邑有孫叔敖廟後,立刻就來,奉上五穀等祭品加以祭拜。

    當地的豪長討好地介紹說,六邑之所以會有孫叔敖廟,是因為孫叔敖當上了楚國的令尹之後,發動百姓於楚國境內,下膏澤,興水利。在楚莊王十七年左右,親自來到淮南,主持興辦了一處蓄水灌溉工程芍陂,六邑也深受這處工程的恩澤,所以在城內為孫叔敖立了廟,百年來香火不絕。

    王孫勝不由讚道:“真乃賢令尹,施教導民,上下和合,世俗盛美,政緩禁止,吏無奸邪,盜賊不起。莊王能夠問鼎中原,多虧了孫叔敖,真是吾等公子王孫之楷模。”

    王孫勝回到楚國後,力求讓自己融入楚風裏,他本來就天資聰慧,對於楚國的典籍爛熟於心,一年來努力學習楚言,這會說話已經與土生土長的楚人沒什麼區別了,所以才能頗得軍心,也能讓各地楚國貴族心生敬慕。

    而像孫叔敖一樣從破落的公族子弟,成為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令尹、司馬,也是王孫勝現在的誌向。

    數日後,王孫勝率軍從六邑北上時,便經過了芍陂。

    芍陂因水流經過芍亭而得名,王孫勝望眼望去,卻見此地位於大別山的北麓餘脈,東、南、西三麵地勢較高,北麵地勢低窪,向淮河傾斜。聽當地老人說,在芍陂開挖前,每逢夏秋雨季,山洪暴發,形成澇災,雨少時又常常出現旱災,當地人深受其苦。

    但孫叔敖開挖芍陂後,將三麵山地流下來的溪水彙集於低窪的芍陂之中,讓它變成了一個蓄水的人工湖。修建五個水門,以石質閘門控製水量,水漲則開門以疏之,水消則閉門以蓄之,不僅天旱有水灌田,又避免水多洪澇成災。後來楚人又在西南開了一道子午渠,上通淠河,擴大芍陂的灌溉水源,使芍陂達到“灌田萬頃”的規模。

    一時間,淮南便成了楚國的經濟重地,每年都生產出大量的糧食,楚莊王能夠北上爭霸,芍陂出力不少。

    “芍陂真是楚國之寶!”

    雖然王孫勝並不知道,兩百年後,因為他的子孫白起破楚國郢都,迫使楚國向東遷都,先遷到了陳,後來又遷到了壽春,也就是淮上芍陂一帶,靠著這裏開發的良田又維持了五十年國運。但他卻明白芍陂以及淮上對楚國的重要性。

    這裏控扼淮潁,襟帶江沱,農桑發達,良田萬頃,必須將其控製在手裏,才能鞏固楚國東境。

    想到這裏,他又狠狠地對旁邊的副將們說道:“隻可惜,膏腴之地,竟為宵小所竊!”

    眾人都知道,王孫勝的憤怒並不是針對強取豪奪的吳國,而是指數年前才被吳王夫差遷徙到淮上,占據了芍陂北岸州來、壽春等地的蔡國!

    “蔡本為周室叛臣之後,僥幸被封於周南,隨著大楚興起,遂為我國附庸,稱臣納貢,與一封君無二,靈王時曾經滅亡蔡國,平王時本著興滅繼絕的傳統,讓蔡國複國……”

    “誰料,蔡人竟不思悔改!暗生怨望,借口令尹囊瓦欺壓,竟敢背叛楚國,引吳人西進,滅我盟邦,毀我郢都,殺我百姓。之後因昭王仁慈,以德報怨,饒恕了蔡國,然而蔡侯不思悔改,再度勾結吳人,吳子助其遷徙,遂占據了這淮南之地,孫叔敖和楚國百姓嘔心瀝血才建立的芍陂,也被蔡人竊奪,是可忍孰不可忍!”

    激發麾下的憤慨後,王孫下達了一個命令。

    “諸侯皆以為楚國仁厚可欺,故一而再三而三冒犯大國。”

    他高高舉起了銅鉞:“今日王孫勝便要滅蔡國,屠州來,讓天下知道,敢捋虎須者是何下場!”

    吳國中衰,正是狠狠宰割他們的時候,如今群舒已降,而蔡國,將是王孫勝累積功勳的第二塊墊腳石!

    ……

    楚軍的速度很快,八月二十四日剛拿下六邑,八月二十八日便繞過芍陂,兵臨州來城下。

    州來,又稱之為下蔡,因為蔡國之前曾經三度遷徙,最初的國都在汝水北岸,叫做上蔡,第二個國都在汝水中遊,叫做新蔡。州來已經是他們第三個都城,經過幾度遷徙流散,蔡國也越來越衰敗,曾經的五百乘之國,現在僅有十萬國民,勉強能湊出五千兵卒。

    所以麵對萬餘楚軍的進攻,蔡國甚至都沒膽量抵抗,隻是龜縮州來。

    但讓王孫勝感到奇怪的是,蔡侯也沒有派人來求和,這不符合這個小國一貫見風使舵的性格啊?

    王孫勝雖然心中有疑,但還是率軍直逼下蔡,然而就在他們剛剛抵達下蔡郊外的時候,卻見城頭除了蔡國翠綠色的旗幟外,還有一杆炎日玄鳥旗……

    時隔一年多,再度看到這麵旗幟,王孫勝隻覺得腦子裏嗡嗡作響,這麵他曾為之戰鬥過的大旗,竟然陰魂不散地追著他到了淮南。隨即,楚人們便發現,從下蔡城內,一萬兵甲整齊的大軍魚貫而出,更有騎兵護翼兩側,一騎將還從陣中打馬過來,在射程外遙遙呼喚王孫勝道:“許久不見,敢問王孫,楚國的稻米,可是比趙國的粟好吃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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