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古先秦] 春秋我為王 作者:七月新番 (已完成)

 
飛雪月 2015-8-16 02:55:40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1233 155648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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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93章 天子致胙(下)

    ……

    且不說趙侯不按常理出牌,沒有下拜受賜,讓劉公定在原地許久尷尬不已,隻說受胙之後,天子所賜的漆盒被恭恭敬敬地迎往城內的趙氏宗廟,等待趙氏眾人祭拜分食。

    聽聞此消息後,孔姣也帶著女兒,乘著步輦,往家廟走去,當聽聞天子賜胙於夫君時,她還是有幾分激動的。

    在孔姣的印象中,小時候別說諸侯分給祭肉,就算是國君賞賜一條再普通不過的鯉魚,她父親孔丘也會高興得手舞足蹈。

    祭肉,不僅僅是權力和地位的象征,更是一種認可,所以孔子對此是十分渴望的,然而他作為一名窮士,早年絕無可能受此待遇,在中都為邑吏時,連祭肉的邊角都輪不上。直到被魯定公賞賜,得以進入曲阜為禮官,才有機會見證祭祀的過程,同時作為分割祭肉的“宰”,將一個不起眼的部位分給自己。

    孔姣尤其記得,那一年冬天,父親神情激動地捧著祭肉回家,將已經放置了兩日,看上去有些不新鮮的膰肉供奉在堂屋裏,帶著兄長和她再三祭拜都不舍得吃。

    而父親的出走,也跟祭肉有脫不開的關係。就在趙無恤列為卿族的那一年,他獲得了魯定公最好的分胙,然而作為墮四都事件的失敗者,孔子卻失去了職位,而在郊褅中,或許是不敢得罪趙無恤,或者說魯定公惱怒孔子捅了馬蜂窩,竟然沒有賜祭肉給他,這兒是孔丘心灰意冷,毅然踏上流亡之路的原因之一。

    那還隻是諸侯的分胙,就讓孔子如此重視,至於天子的賜胙,那更是孔家不敢想象的榮耀。

    然而現如今,孔姣的夫君,獲得了這種殊榮,一時間,孔姣也與有榮焉。

    在宗廟外,她與從其他宮室裏過來的樂氏、季嬴、伯羋等人彙合,然而等她們在寧監的指引下,牽著兒女步入溫廟時,卻聽到趙無恤已經在廟內對著太子耳提麵命了。

    “天子分封諸侯,會用五色土築壇,一方一色,分封某方的諸侯,就用白茅包取某方的土,連同祭肉授給他,這就叫做胙土分茅……”

    “父親,趙國也是這麼被分封的?”太子懵懂地問道。

    “然,不過去年的祭肉隻是普通的,其意義沒有今年賜文武胙這麼重大。”

    這大概是在告知他天子賜胙所蘊含的意義?這也算太子教育的一部分,自從分封太子後,趙無恤對趙恒的培養就更加在意了幾分。

    孰料,一隻腳剛踏入門檻,孔姣卻聽趙無恤又道:“其實也不必奉之如神,撇去那點天子加持的光環,解下包裝在外的禮盒和綢緞後,不過就是一塊過期的冷肉罷了,味道大概也不容恭維……”

    孔姣目瞪口呆,很失禮地停在了門檻處,直到旁邊的樂靈子喚了她數聲,才醒悟歸來,垂首默默走入廟中……

    “隻是一塊過期的冷肉而已?”但直到整個儀式結束,她耳邊都一直回蕩著趙無恤這句話,很有道理,但是,她父親孜孜以求一輩子的東西,在夫君眼中,就這麼不值一提?

    ……

    孔姣自小在父親熏陶下養成的禮法觀念又遭到了重擊,不過對趙無恤而言,天子賜胙,的確不是什麼了不得的東西,他甚至沒有奢求,而是周王巴巴地派人送來的。

    賜胙的本質,是一種天子對諸侯的恩賜,銳對象是異姓諸侯,更是天子將其視為姬姓一家人的象征,是諸侯地位的體現。而受胙,也是諸侯對當下周禮秩序的一種臣服。

    但在趙無恤看來,雖然周朝對華夏文明的發展做出了巨大的貢獻,從禮儀、文化上奠定了後世的基礎,但時過境遷,周武王和周公的時代已經過去了,趙無恤對周天子已經沒了半分恭謹的心思,對現下的周禮秩序,他也並無孔子那般全盤繼承,拚命維護的打算。

    既然禮崩樂壞,那就索性崩壞得更加迅速一點吧,這是時代的陣痛,隻有舊的腐朽樓閣倒下,高樓大廈才能在其廢墟上重建。

    趙無恤,是打算另起爐灶的。

    所以他才有站著受胙的舉動,如今吳國已經一敗塗地,夫差甚至可憐巴巴地派伯嚭來請求用銅錫換回吳國俘虜,好繼續與楚、越作戰。趙無恤打算慢慢分期歸還,吊著吳王的命,讓他和楚國越國互掐。

    既然這位”姬姓伯父“都如此狼狽了,那天下間,還有誰能為姬周天子張目呢?

    沒了,現在的周王,就跟戰國時陪著笑臉,兩次向秦孝公、秦惠文王分胙時一樣,不管是誰的大腿,先抱上再說。

    換而言之,現在是周室求著趙國庇護,而不是趙國求著周室給予承認,就像列為諸侯時,趙無恤讓楚隆對劉公單公說的:”汝不尊我,我自加尊!“

    不過對這破敗的危樓,也不能推得太狠,若是光毀滅不建設,大廈倒下後可是要壓死不少人的,更何況每一根被白蟻噬咬一空的梁柱旁,還有許多衛道者希望能加以治療挽救,溫水煮青蛙,讓周德慢慢消散,是最穩妥的法子。

    比起分胙,趙無恤更在意的是,這一次,他還得到了天子賜予的弓矢和斧鉞。

    周禮有明確的規定:“征伐之事,隻能由天子來決定,公卿或者諸侯若要代君征討其餘諸侯國如臣弑君、子弑父等不臣之舉,就必須先得到授權,也就是“諸侯賜弓矢然後征,賜鈇鉞然後殺。”

    曆史上,作為東方諸侯之長的衛康叔、齊太公、魯伯禽等都得到過類似的賞賜,給予他們征伐鄰國,維持東方秩序的責任,到了霸權時代,得到弓矢和斧鉞,更是霸國的特權。

    所以從未得到過的秦穆公、宋襄公,實在是難以被人認同為“五霸”之一。

    這一次,迫於趙國戰勝吳國的威勢,周王也拿不出別的東西來籠絡,不得不加以賞賜,並言:“俾專征伐,不用命者戮之!”

    放目望去,四麵均已臣服,中原僅剩下一個“不用命者”了,那就是齊國,隻要消滅了當權的陳氏,趙無恤胸中規劃已久的華夏新秩序才能完全建立。

    撫摸著手邊的彤弓和玉鉞,趙無恤露出了得誌的笑。

    醒掌天下權,他算是做到了。

    至於醉臥美人膝麼……

    “君上。”天已近晚,寧監恭敬地來詢問趙無恤,今夜要去哪歇息。

    “薜荔宮整修好了麼?”薜荔倒不是新蓋的宮殿,而是趙無恤選了長秋宮附近一處單獨的院落,命之為“薜荔”。

    寧監心中有數,說道:“已經整修完畢,膳食、炭火、女婢等一應俱全,越八子也已經入住。”

    天子、諸侯之妻妾,一般分為夫人、美人、良人、八子、七子、長使、少使等不同等級。樂靈子和季嬴是夫人,生下了兒子的伯羋是美人,未能產子的孔姣是良人,至於剛被趙侯納為妾室,還沒有承君恩露的西施,還隻是一個小小的七子。

    “善。”趙無恤將案幾上的卷宗一推,笑道:“臘月天寒地凍,越七子乃南人,隻怕住不慣,今夜寡人便過去看看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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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94章 過河!過河!

    趙侯三年五月初五(公元前486年),趙國河間郡平原縣。

    河間原本是一片鹽鹵之地,商周以來沒什麼大的文明遺跡,晉齊燕三國的勢力也並未進入此處。春秋時期,僅有長狄鄋瞞氏在此遊耕放牧,直到晉國和齊國人口蕃息,兩國的統治者開始對這一地區展開了爭奪。

    最終的結果,是繼承了晉國的趙國控製了此處,設置河間郡,收納戰爭難民和內郡移民,同時在各處小丘分封爵位為“公大夫”者作為鄉君,讓鄉君們在這裏建立些小邑,軍事拓殖,斬荊棘、辟土地。幾年下來,數座鄉小邑便可合為一縣,建立統治,平原縣就是其中之一,而這個縣的第二任縣令,名叫荀瑁。

    作為趙國的東部邊縣,平原一直有兩千駐軍,荀瑁雖然是縣令,卻也知道點兵事。然而就在在這一年春耕結束後,他卻接到了郡城巨鹿一道密令,讓他協助鄴城使者、前鋒,修整道路,準備迎接大軍到來!

    仲夏的時候,大軍來了。

    孫武子在鄴城已經呆了好幾個年頭,在舊作《孫子兵法》的基礎上,又針對趙軍的情況,進行了不少補注,將不少模糊不清的東西細節化了。

    比如在他為趙軍編篡的作戰條例裏,就建議大軍出征時,要把作戰的軍隊分成四支,大軍、分卒、興軍、踵軍。

    大軍是主力部隊,人數動輒三萬、五萬。分卒負責部署在大軍左右,占領有利地形,戰鬥勝利時追擊敵人,進軍不利時幫助大軍斷後。踵軍和興軍則先於大軍出發,離大軍百裏,掃清前路,同時鋪路架橋,為後續部隊做好戰備。

    先來的,正是踵軍和興軍,各有一師之眾,由相邦董安於之子董褐統領,他們登時接管了平原縣的防務和道路。

    過了數日後,真正的趙軍主力才算進入平原。

    大軍是從西邊兩百裏外的巨鹿城來的,平原縣令荀瑁等人在外相迎,展目遠望,隻見行軍隊伍足有數裏之長,煙塵彌漫,軍容甚盛。一時間官道上全部被旌旗占據,若是眼尖的人,便能看見中軍處豎立著代表趙國公室的炎日玄鳥大纛,以及天子特賜,代表征伐之權的“交龍之旂”,想必趙侯本人就在其下。

    除此之外,更有數不盡的通帛之旜,熊虎之旗,鳥隼之旟,龜蛇之旐……三軍該有的旗幟,一麵不少,旗幟之下則是車騎並行,戈矛如林。

    最前方,一大群騎士策馬揚威,尤其是那千餘“突騎”,他們穿著紅色的皮鎧,披著絳色的戰袍,手持長達丈餘的鐵矛,佩戴黑色刀鞘的直刃環首刀,有的還在鞍上掛著臂張弩,騎的都是高頭大馬,戰馬披掛著馬鎧。

    雖然趙氏推廣騎兵已經十多年,但多半是僅有鞍韉的輕騎,馬鎧這種東西很少見。由於受限於馬種和馬匹的承重,突騎戰馬披掛的雖非是整套的馬鎧,僅僅是由麵簾、頸甲、裝在前胸的“當胸”三個部分組成的半馬鎧。但這也已是平原縣兵前所未見的,他們站在荀瑁背後,看著那些做工精致的馬鎧稀罕不已。

    荀瑁是荀氏的家主,他的荀邑在趙魏之爭裏最終站到了趙氏一邊,得以保全宗族,趙國廢邑置縣時,荀瑁也知趣地獻出了家邑,願意被納入趙國的統治製度之下,順理成章地做了吏,被派到平原來當縣令。

    除了眼前的突騎外,他猶記得,當初追擊秦軍和魏軍時,田賁所帥的前鋒裏,正有一支披掛鐵甲的兵卒,給他留下了深刻印象,不知今日能見到否?

    不過他找了好一會,卻沒有看到陽光下錚亮的鐵甲,不由有些失望。

    其實,鐵甲軍已經從他麵前走過了,和兩年前符離之戰裏僅有一千的鐵甲不同,現在鐵甲兵已經擴張到了兩千五百人,足以組成一個龐大的方陣了。隻是因為行軍趕路的緣故,鐵甲兵均未披掛鐵甲,隻是著輕甲,人人持戟帶刀,但光是從那毫不遲疑的步伐裏,便可以想見他們戰時的風采。

    除了突騎和鐵甲兵外,更有帶弓矢的輕騎八千,持劍盾披甲胄的徒卒也層層疊疊看不到盡頭。荀瑁暗自一算,總數恐怕在五萬之上,比平原整個縣的人口還要多!

    荀瑁還不知道,除了這五萬多人外,大河之陰還有許多部隊,從衛國、夷儀進發進攻高唐的、從曲阜出發進攻長城的,從莒國出發的……此番趙國伐齊出動了十萬大軍,加上衛、魯之兵,至少十五萬。

    雖然不清楚全局,但光是看眼前的軍容之盛,荀瑁也不由暗自咋舌道:“這氣勢,君上怕是要一戰滅齊啊!”

    ……

    荀瑁猜測的不錯,位於玄鳥大旗下的趙無恤,的確有在這一年徹底終結趙齊之戰的企圖。

    回想起來,距離趙吳泗上之爭、天子致胙已經過去了一年半,隨著吳國在魯泗大敗,一向喜歡嫁禍的齊國果然心生畏懼,從前線縮了回去。

    趙侯二年時(公元前487年),趙無恤打算繼續逼壓齊國,但因為長年征戰未能休憩,趙國一些地區出現了饑荒,在計然的勸阻下,趙無恤決定暫時休兵,讓趙軍主力就地屯墾,抓緊時間春耕秋收,囤積糧食。

    然而趙國困難,齊國又是修長城,又是麵臨趙及其盟國的軍事包圍、經濟封鎖,何嚐又不困難?國外的外交被動,導致了國內陳氏貴族與鮑氏貴族矛盾的白熱化。齊國次卿鮑牧不滿陳氏擅權,便打算秘密發動政變,犧牲陳氏與趙國實現和解。

    然而鮑牧跟陳氏父子完全不是一個等級的,去年十月份,政變還沒發動,鮑氏的府邸便被陳恒包圍。

    但鮑氏實力不弱,尤其家兵十分勇悍,陳氏的兵卒久攻府邸不下,陳乞便讓陳恒出麵與鮑牧講和,同意讓他帶著所有的家兵、宗族,以及一半的家產離開臨淄。

    然而鮑牧又一次被陳氏父子所欺,離開了府邸的庇護,鮑氏之兵根本擋不住陳氏的進攻,鮑牧被捆綁起來,殺於稷門之外,鮑牧的兒子鮑息在進軍臨淄的途中也被陳氏擊潰,隻身逃亡趙國,請求趙侯相助。

    鮑氏雖滅,但陳氏的舉動也引發了一批親鮑氏的大夫背叛,一時間齊國處處烽煙。趙國也乘機出兵,趙無恤先派遣魯國冉求部攻克了夷儀要塞,同時讓虎會對莒國發起反攻,從東西兩麵包抄齊國,讓齊人疲於應付。

    陳氏隻能放棄夷儀和莒國,將防線退到大河、泰山、長城一線,同時利用寒冬阻止趙軍的進攻。

    因為冬天的緣故,趙國沒有繼續貿然深入齊國,但從今年開始,隨著趙無恤宣布正式出兵伐齊,陳氏對齊國的統治也岌岌可危起來……

    ……

    五月上旬,趙國主力已經陸續集結於平原縣,而在河對岸,趙伊、陽虎所帥的分卒兩萬人也已經從夷儀進軍高唐,占領了平原對岸,為大軍渡河騰出了空間。

    五月十日這一天,一道長長的浮橋已經由輜重營裏的工兵配合趙國大河舟師搭建完畢,各營正在各自的營壘裏依次等待通過。趙無恤則在平原縣令荀瑁等人陪同下巡視這片被稱為“平原津”的地方。

    “這平原津,算是大河下遊最後一個大渡口了罷?”趙無恤對在此地為縣令數年的荀瑁問道。

    “唯,在趙國手中的渡口唯有平原津最靠下遊,不過在齊國那邊,還有無棣可以北渡大河,當年齊桓公北伐山戎、斬孤竹,正是從無棣北上的。”

    “縱然不是最後一個,倒也無妨,燕國答應會出兵兵臨無棣渡口,封堵齊國北境。”

    言罷,趙無恤繼續駐馬望去,卻見仲夏陽光燦爛,大河洶湧,滾滾東去,但相比於其他河岸,這裏的水流較為平緩,兩岸的距離也沒那麼遠。

    這平原津,也就是後世山東德州、平原一帶,此處控齊國之肩背,為河朔之咽喉,古黃河上的重要渡口之一。在曆史上,齊、趙往往爭衡於此。到了後來,秦始皇巡視琅琊返回,正是通過平原津去河北的。又過了十多年,楚漢之爭時,大將韓信正是由此渡河,進攻田儋,橫掃齊地。

    那些都是後話,足以顯示出平原津的重要程度,不過站在此地,趙無恤想到的,卻是一甲子前的一位晉國卿士。”荀縣令,寡人記得你是荀息之後,荀氏家主?””唯……臣正是荀氏後裔。”曾幾何時,荀瑁對於自己的姓氏血統是極其驕傲的,但隨著中行和知氏的倒台,與他們同宗的荀氏也風雨飄搖,幸好趙國沒有因為族氏而將他們荀氏族人的前程扼殺,讓他送了口氣,但此刻趙無恤詢問,荀瑁依然有些戰戰兢兢,生怕惹禍。

    “勿要懼怕,中行寅、知躒、知瑤雖然有罪,但並不影響荀、中行、知的祖先有恩於冀州百姓,也與寡人曾祖父相善。”

    他說道:“比如說,中行獻子,便是值得褒獎的執政重臣,要知道,五十多年前,他正是逝世於此,臨死之前念念不忘的一件事,便是伐齊……“

    荀瑁自然清楚,趙侯所說中行獻子伐齊之事,是晉平公時代發生的事情。

    中行獻子,也就是中行偃,是一個權臣,曾經與欒書同謀弑殺了晉厲公,或許是他晚年時會不自覺地反複梳理自己的一生,或許年老後人的精氣衰退,容易被幻覺、夢境所困擾,當時他一直夢到晉厲公的鬼魂徘徊,心緒不寧之下,便打算為晉國做些事情,來彌補當年的犯上之舉。

    公元前555年,齊國叛晉,晉國上卿中行偃便會合宋、魯、衛、鄭、曹、莒、邾、滕、薛、杞、小邾諸國國君,率領大軍從平原津渡河,討伐齊國。

    在等待大軍渡河的間隙,反正也沒事做,趙無恤便讓左史丘明過來,敘述當時情形。

    左丘明畢恭畢敬地對趙侯行禮,也不用史,隻需要憑著他那驚人的記憶,便能複述出那段曆史。”當年十月下旬,天寒地凍的時節,雙方在平陰交戰,晉軍大勝,齊軍大潰,齊靈公也狼狽而逃。戰爭已經取得了出人意料的戰果,但還沒有獲得最後的勝利,中行獻子打算擴大戰果,徹底製服齊人,於是晉軍與諸侯聯軍便在齊國境內大肆略地。中行獻子、範宣子率領中軍攻克京茲;魏莊子、欒懷子率領下軍攻克邿;隻有趙文子、韓宣子的上軍圍攻盧,或許因為二人均不知兵,未能攻克……“

    說到這裏,荀瑁有些戰戰兢兢地看了下趙侯,卻見趙無恤對左丘明述及他的祖先並沒有生氣,而是有些無奈地笑了一下,趙文子文質彬彬,的確不怎麼擅長攻城略地。

    左丘明沒有停頓,繼續說道:”之後便是合圍臨淄,聯軍進發至齊都臨淄外圍,大肆砍伐樹木,軍放火焚燒雍門及臨淄西麵、南麵的外城,以羞辱齊人,迫使其投降。“”然而齊國卻堅持了下來,並利用寒冬大大延緩晉國的攻勢,在圍城月餘不見城內有投降跡象後,諸侯和晉國的諸位大夫都受不了長時間曝軍在外,紛紛退兵。“”此次出兵未能徹底製服齊國,一是因為齊國的堅持,二是因為楚國趁機偷襲鄭國,但最重要的原因,恐怕還是中行獻子的身體撐不住了。“”當時,中行獻子頭部生了惡瘡,大軍剛返回大河,即告病危,在指定中行吳為中行氏繼承人後便卒了……“

    趙無恤歎了口氣,荀瑁也麵帶悲傷,畢竟這是他家親族的往事。”範宣子為中行穆子入殮,但死屍仍不肯閉眼,而且牙關緊咬,無法放入含玉。範宣子不知何故,輿洗後之手撫屍身。曰:’主(屬下對上級稱謂)死之後,吾等豈敢不如同侍奉您一樣對待中行吳!?‘“”然而屍身沒有反應。,依然不能瞑目,旁邊的欒懷子說:‘元帥莫不是因為沒有徹底完成伐齊使命而不甘心?’於是,範宣子再次撫屍說道:‘主死後,若吾等不能繼續討伐齊國,有河為證!’果然,屍體終於闔眼、鬆齒,把玉含入口中……”

    等左丘明將這段往事說完,告辭離去後,趙無恤才沉默良久,拊掌讚道:“中行獻子真是大丈夫啊,對國事的擔憂勝過了家事,隻可惜中行寅等人未能繼承這種傳統,否則,寡人又何必行代晉之事?”

    荀瑁不敢說話,也知道這時候已經沒他說話的份了。

    趙無恤已經順著這段往事,將周圍眾將士的注意力集中到他的身上,他大聲說道:“這之後,晉國便開始衰退,再也未能討伐齊國,打到臨淄過,中行獻子的遺願,竟然成了絕唱,何其哀也?”

    他解下腰間帶上用朱色絲線係在一起的兩對玉,站在大河邊禱告道:“中行獻子英靈在上,齊國陳氏,竊奪國政,逼壓公族國、高,驅逐名臣之後鮑、晏,企退憑借地勢險要,依仗人多勢眾,背棄諸夏,勾結蠻夷,欺淩、虐待人民。今小子無恤,將率諸侯前往討伐,願能勝而建功,滅絕陳氏,擒拿齊侯問罪,使得中行獻子伐齊之願實現,亦不使神明蒙羞。否則,無恤絕不敢再渡河歸來,此情此請,懇請天神明裁!”

    說罷,趙無恤就將那璧玉沉於水中,劍指前方,高呼道:“過河!”

    “過河!過河!”平原津口,大河之上,五萬趙兵齊聲高呼,他們將渡過大河,掀開征伐齊國的序幕。

    曆史上,此事正處於陳氏專權,竊奪齊國的關鍵時刻,喪鍾為齊國薑姓公族而鳴。

    而今時今日,喪鍾,亦將為陳氏父子而鳴!
V123210 發表於 2017-1-3 23:46
第1095章 無題

    被壓在榻上時,西子整個身體都繃緊了,緊閉著的眼睛睫毛難以抑製地顫抖著,手腳也一片冰涼,心髒劇烈跳動幾乎要脫腔而出。

    畢竟從小到大,她從來沒有如此之近地接觸到一個男人的身體,更別說是在衣衫盡解的狀態下。一想到馬上要麵臨的一切,隻令她感到前所未有的緊張,與前所未有的恐懼。

    但趙侯沒有急切,沒有粗暴,而是輕輕地吻著她的脖頸和唇,安撫著她受驚小鹿般的情緒。他在朝堂上的威嚴赫赫的君侯,在戰陣沙場上是運籌帷幄的元帥,而在床榻上,他則是一位善於安撫處子的情人,也是最善於挑起女子情欲的高手。

    當耳垂也被吮吸時,西子的身子也軟了,再也無力反抗,無論在會稽時被楚國老宮女教導再多的交合之術,都隻是理論,小小處子如何敵得過身經百戰的成年男子?

    接下來的一切都如夢如幻,先是像一場可怕噩夢:那是一箭穿心般劇痛,隻讓她痛不欲生,下意識地拚命掙紮;但轉眼間又變成了一場美夢:正如詩言,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西子被趙侯的臂膀擁於懷中,全身仿佛泡入溫泉般歡暢。最後的過程則是劇烈的,如山林崩,似洪水泄,西子感覺自己被一股洪流席卷著衝向了不可知的彼岸,久久未能停歇……

    猛地睜開眼睛,西子從夢中驚醒過來,卻發現本應該在床榻上留下了點點落紅卻無影無蹤。

    她鬆了一口氣,原來這是一場夢,她又夢到一年多前那個夜晚了,當時是趙侯元年冬末(前488年),現在卻是趙侯三年仲夏(前486年)。

    然而雖然過去多時,但西子一直記得很清楚,因為那是趙侯首次臨幸她,當時不僅是床榻上的朵朵紅梅,她還失態地在枕席間落下了許多眼淚。

    但眼淚瞬息便消失不見,這是她自己的選擇,落子無悔,作為越國送來獻給趙侯的禮物,這是她的使命,也是她的命運。

    不過到此為止,有施氏一族欠越王的債,算是還清了吧?而她的使命,也算告一段落了吧?

    起來用薜荔宮清涼的水激了激臉,西子讓自己不要再去想那些事,外麵的天空已是魚肚白,她必須起身梳妝,今日還有事要去做呢。

    然而在趙侯為宮中每位夫人、美人、良人、八子都置辦了的”玻璃鏡“前,一邊由侍女梳著黑油油的頭發,一麵看著水邊和銅鑒裏都照不到的嬌嫩麵容,西子又陷入了思索中。

    ……

    在越國,有這麼一個說法,每個女人心中都裝著兩個男人。

    第一個男人是用來懷念的。

    當女人還是少女的時候,在懵懂未知的年齡,在那個少年不識愁滋味,生命如薜荔花一般綻放的季節,她會一不小心喜歡上某一個她認為很優秀的男子。

    但因為受限於身份,少女會維持著矜持和羞澀,難以將此情訴之以口,隻能是”心悅君兮君不知“。每次隻要能遠遠看到那男子,能和他奢侈地說上幾句話,她就會無比愉悅。男子的博文廣記,男子的忠貞謙守,溫和多才時常會讓女孩著迷。

    然而現實卻是殘酷的,男子所做的一切,不過是為了將少女送去取悅另一個男人。當知曉這一點後,少女的心已經死了一半,而在男子終究無法舍棄其餘東西,隨她一起亡命天涯,少女的心便完全死了。之後,他們肩負著不同的責任徹底離散,開始各自進入不同的人生人生軌跡,兩條線或許曾靠的很近,終究沒有相交……

    但無論如何,初戀是一輩子讓人都無法忘記的,因為它刻骨銘心,二人“發於情,止於禮”,偶爾的懷念是美好的,它會為現在的平靜生活帶來絲絲漣漪,但終究會越來越淡。

    現如今西子成了趙侯的媵侍,先被封為越七子,有過幾次侍寢後升為八子,從此之後,她隻能將範蠡深深地藏在心底,從此以後不能再提、不能再念,甚至不能再想。

    第二個男人是用來成婚,是女人的夫,是女人的天。

    在越國諸暨苧蘿山時,村西少女西子是天真率性的,她或者在山裏攜帶籃子采摘蒼耳,或者在水邊光著腳丫浣紗,她就這樣全然無畏地快樂著、成長著,不必擔憂突如其來的災難和傷害。

    然而自打被選中進入會稽接受各種訓練,知道世間種種勾心鬥角,奇謀詭詐後,西子已經忘記應該如何率性而活了,她必須戴上虛假的麵具取悅別人,為越國牟利,步步為營、如履薄冰。長期以往,她都不知道自己是誰了,甚至連暗暗眷戀的君子範蠡也沒給她過安全感,反倒是將她往火坑裏推。

    本以為可以與範蠡比翼雙飛,可範蠡卻中途棄她而去,西子如驚弓之鳥,卻因為擔負著一個國家的重任,隻能獨自飛翔,飛入寒冷的趙宮,被關進籠子裏,做一隻金絲雀。

    然而她萬萬沒想到,在這裏,她卻找到了自己的巢。是趙侯為她撐起一方天空,在初次臨幸西子後,他也改變了對她不冷不淡的態度,時常來薜荔留宿,給予她撫慰,讓她不再孤苦掙紮,驚惶流離,慢慢地,西子竟開始依賴趙侯的羽翼了。

    她似乎明白了,聰慧雍容如徐嬴夫人、樂靈子夫人,為何會甘願對趙侯傾心,不在乎是否會與其他女人共享一夫。趙侯無恤,雖然其容貌不算俊朗,甚至可以說是平凡,但他卻有著令人心折的魅力,哪怕他不是國君也一樣……

    他睿智,睿智到可以看穿數千年曆史的塵埃;同樣,他也溫柔,溫柔到不視女子為奴婢用具,而是給予很大的尊重,這是西子在之前任何男人身上都看不到的亮點。

    未遇見趙侯之前,西子認為世上最珍貴的,是男女之間的白水鑒心,清澈若溪。結識趙侯之後,才知道這世上,還有一種高岸深穀的情懷,那便是虎視天下,輕撫薔薇……

    哪怕現在趙侯出征,遠在千裏之外,但他一手打造的邦國,依然能給西子一種安全感。

    愣神結束時,西子才發現一頭秀發已經被梳理整齊,並戴上了一枚花狀的玉飾。

    “換一個簡單的。”西子不再是身份卑微的“箕帚之用”,而是身份高不可攀的越八子,在指使奴婢時,也不由帶上了幾分上位者的威嚴。

    然而在長樂宮裏,西子依然是最底層的侍妾,樂氏夫人,徐嬴夫人,伯羋美人,孔良人,不管是誰都比她等級高,作為趙侯的新寵,要在這複雜的後宮生存下去,西子就不得不多長一個心眼,連佩戴的飾品,也要注意不能超過生性簡樸的樂氏夫人,趙侯不在的時候,她幾乎掌握了後宮的生殺大權,雖然夫人一向和藹,西子又有徐嬴夫人庇護,但依舊不能不處處小心。

    於是乎,今日要前去協同眾夫人姐妹一起為出征齊國的趙侯祈福,西子又不由衷心盼望,趙侯早日結束征齊歸來了。

    快一年多了,西子再也沒有夢到過範蠡,她不知道從今以後,還會不會再夢到他。反倒是趙侯入夢的次數越來越多,她隱約感覺到,範蠡的殘影,已經快被趙無恤徹底擠出了她的心房了……

    ……

    俗言道日久情深,這邊西施開始對趙侯初懷思念,而趙無恤本人,卻沒有時間留戀這份兒女情長,他已經渡過和大河,五萬大軍與兩萬分卒彙合,正在高唐城下秣馬厲兵,準備攻下這座齊國陳氏的大本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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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96章 濟北

    高唐是齊國的西部萬戶大邑,南臨去年已經被趙軍占領夷儀、聊城,西臨晉國河間之地,是齊國在濟北地區的中心,更是陳氏的老巢。

    五十年前,齊侯杵臼因為陳氏驅逐慶封,又驅逐了欒、高二卿立功,便把莒地旁邊的城邑賜給陳桓子無宇。老謀深算的陳無宇先是假意辭謝,又買通齊侯之母穆孟姬,為他請求更好的高唐,之後陳氏將家族主邑遷徙到這裏,開始“昌大”。

    趙侯三年五月下旬,七萬多趙、衛聯軍已經將高唐城圍困得連一隻耗子都逃不出去,一邊讓兵卒試探性攻城,趙無恤一麵也與陽虎、趙伊等眾將吏在軍營裏商議這次攻齊的戰略部署。

    “齊國從太公時候起,便是一個大國,方圓兩千裏,東至於海,西至於河,南至於穆陵,北至於無棣,可以說是一處四塞之地。然而若要論其形勝,不及秦國、周室之險阻;語其封疆,仍然不及楚國、吳國之廣袤。然而能成為趙國大患者,莫過於齊國!”

    趙無恤提綱挈領,先給齊國下了這麼一個定義,隨即目視帳內眾將,看看他們有何見地。

    騎兵將領虞喜道:“齊國之於趙國,犬牙相錯,僅有一河之隔,若是趙國嚴防密守還好,但若是國內空虛,齊國出動一支精兵渡河破河間,再入東陽,不出十日,便能抵達鄴城外圍……”

    “說的沒錯,故而過去十年裏,寡人發兵征討秦國、吳國,都必須用魯國的兵力來牽製齊國,但齊國實力在陳氏統治下不斷恢複,不可再等,此番伐齊,必須徹底解決這一肘腋之患!”

    但正如後世楚漢之爭時酈食其說過的一句話:齊負海岱,阻河濟,雖數十萬師,未可歲月破也。

    齊國雖然被趙氏削弱了數次,又內鬥嚴重,但仍然有口數兩百餘萬,兵卒數萬,想要一戰滅亡,談何容易?

    但在趙無恤看來,這也並非沒有可能。

    “齊國雖然號稱四塞,可其實,卻也處處是漏洞,海岱的地勢偏淺迫狹,雖然西峙泰山,卻仍然沒有足夠的崇山峻嶺與中原隔絕,雖然東環大海,西臨河濟,但這些依然不是無法渡過的弱水三千。河間、東陽扼其項,而魯國、泗上犄其足,如今地利的優勢都已被我軍控製,齊國何足畏懼?”

    眼下,趙軍首先要攻克的是高唐,這裏就是齊國的北門戶,也一處重要的南北孔道,居中原衡衢,乃趙軍進入齊國的糧食轉運中樞,若想破齊,必先爭奪此地。

    “倍則攻之,十則圍之,寡人帥七萬大軍圍困高唐,城內的百姓已經在陳氏的威逼下盡數向東撤走,城內僅剩下不足三千的守卒,日夜攻打,指日可破。”這時代的城牆,還沒有能在“少梁砲”等魯班製作的攻城器械麵前堅持數月不破的,趙無恤關心的,是後麵的計劃。

    “整個濟北地平土沃,無大川名山之阻,在步卒停頓於高唐的同時,騎兵已經分別向四周百裏外殺去,消滅可能會抵抗的齊人。高唐一破,則齊人在濟水以北無險要可守。”

    追溯曆史,趙無恤和他手下的將領們便能發現,從鞍之戰到平陰之戰,晉國與齊國的交鋒總是在濟水之南進行的,這濟水之北,齊國從來沒有死守過。

    所以唯一的天然障礙,還是在被稱之為“清河”的濟水處。

    一直駐守衛國,負責監視齊國的趙伊也說道:“齊國陳氏可用之兵不過五萬,似乎知道在濟北與君上交戰必敗,他們幾乎從一開始便做出了退守濟水一線的打算,濟水為池,長城為塞,加上趙國沒有水軍,無法從海上包抄,齊國似乎可以暫時無虞了。”

    趙無恤頷首,陳氏那邊也沒少派遣使者過來,說願意歸還夷儀,甚至可以割讓高唐所在的濟北,以換取一份和約,但趙無恤對於這個惡心了他近二十年的敵人,一點都不鬆口,一副必滅齊國的架勢,畢竟前年征服的徐、泗太過地廣人稀,無法吸引軍功貴族們大規模移民過。而齊國卻近在咫尺,肥沃的土地也讓趙人垂涎三尺,趙國在休養生息一年多後,急需新的戰爭讓“軍功授爵”這架機器重新開動起來。

    整個五月下旬,已經許久未動真格的趙軍猛攻高唐,到六月初時高唐陷落。

    除了高唐外,旁邊的晏邑已經在齊國流亡大夫晏圉策動下起兵反抗陳氏,迎接趙軍到來,而其餘的麥丘、犁丘雖然有城邑,卻不足以阻擋大軍前進,它們或被攻陷,或者望風投降,齊國人的作戰意誌,跟秦、吳完全沒得比。

    與此同時,是大量被陳氏統治舒服慣了他濟北齊人出於恐慌,開始大肆向濟南逃竄,雖然趙國騎兵堵截住了一部分,但大多數人都選擇繼續相信陳氏會庇護他們,由此可見陳氏在齊國的確恨得人心。

    濟南,也就是濟水之南,這裏現在被稱之為“曆下”,地理上南阻泰山,北襟勃海,專魚鹽之利,位於午道之中,實在是齊國內部的一處肘腋重地。一旦曆下保住,則齊國就算濟北被攻陷也沒什麼大不了的,但若像鞍之戰、平陰之戰那樣曆下失守,齊國就有危險了。

    總之趙軍若不能奪取濟南、曆下,進攻齊國都城臨淄就無從談起了,而齊國的主力三四萬人,也正在曆下、平陰等地駐防,防備趙軍渡水進攻。

    是故接下來,趙軍將領的商議主要集中在奪取濟北後,如何進一步攻略濟南上。

    趙無恤卻自有打算,召開軍議時,他說道:“老規矩,實則虛之,虛則實之,大軍休憩數日後兵臨濟水,做出渡河姿態,但在另一邊,寡人卻還有一支奇兵……”

    無恤手指往地圖東麵一指,說道:“首先對濟南地發動進攻的方向,當在泰山長城一線!”

    ……

    “好家夥,這長城究竟有多長啊?”

    駐馬之時,鄒國相邦趙廣德眺望齊長城,唏噓不已,因為從他這個位置看去,隻見它建築在起伏連綿的泰沂山係之中,雖沿線有平穀之地,但多為山嶺,或版築夯土,或磚石對壘而成的長城依山就勢而築,其建築雖不高大,但連在一起,就像一條石蛇般沿著山勢盤旋延伸,的確蔚為壯觀。

    在十五年前齊侯杵臼死後,陳氏依靠得民心擷取了政權,因為趙氏忙於歸國結束內戰,他們才勉強穩住陣腳,卻也害怕趙氏緩過神來繼續進攻,於是陳乞陳恒父子便想了一個主意:他們在齊魯邊境開始增修長城,經過十多年經營,這便有了趙廣德眼前的“天險”。

    “原本齊國的防矩就斷斷續續有數百裏,如今陳氏花費十餘年時間打造出了這條齊長城,從平陰附近的防門向東延伸,過石門、夾穀、穆陵關,直至即墨海濱,東西近千裏。”

    兩鬢斑白的大將虎會縱馬從後方走來,曾經的他,是趙鞅忠臣的衛士,在投入趙無恤麾下近二十年時間裏,則從一個小小卒長變成了威震魯國的左司馬,剿滅群盜、抵禦齊國,都有他的功勞。

    “這得花費多少民脂民膏,以及百姓血汗啊。”趙廣德不由咋舌。

    雖說從齊桓公死後,齊國就開始在南部邊境修長城,預防晉、楚的進攻,到現在已有百年之久,陳氏不過是將其最終完工。但如此浩大的工程,趙廣德自問是辦不到的,他替趙無恤控製三邾,在鄒國實行跟趙、魯一樣的“車同軌、書同文”政策,也發展了經濟,但以鄒地的區區二十萬人口,連百裏都造不出來,由此可見齊國是瘦死的駱駝比馬大,國力之雄厚實在可怖。

    不過虎會卻對眼前的險隘巨防嗤之以鼻:“耗費了如此多的心血人力又有何用?鄒相,你當知曉,這長城,其實是是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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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97章 萬裏長城萬裏空

    “長城是空的!?”趙廣德為之震驚。

    他不僅因為這句話而震動,更因為以虎會平日裏大咧咧的性情和見識胸襟,能夠有如此見識。

    虎會倒是不敢將這句話據為己有,他笑道:“吾也是借用了君上的話,此乃年初時君上召集吾等去衛議時說的。”

    趙廣德恍然大悟,那時候他還帶著鄒國的兵在鍾吾圍剿淮夷盜匪,所以沒能在場,既然是趙無恤說的,那不管是如何匪夷所思,他都會信之不疑,這是趙侯花了二十年時間在趙氏內部建立的無上權威。

    原來,在那次濮陽軍議上,當有將吏擔憂齊國有長城之固時,趙無恤卻不以為然,直接就冷笑道:“長城?那是空的!”

    趙無恤當場闡述了他的理念:“古時候,天子守在四夷;天子卑,守在諸侯。諸侯守在四鄰;諸侯卑,守在四境。當年齊桓公建立霸業時,齊國的北方,由燕國來守備,為此桓公不惜替燕國討伐山戎,斬孤竹而還。齊國的南方,由魯國、徐國來守備,為此齊國多次調解魯國的內鬥,除掉了奸臣慶父,穩定魯國政局,並派遣兵卒去徐地戍守,防禦楚國的進攻。在西方,齊國則以周、邢、衛為屏障,扶持天子,存邢救衛。可以說,齊桓公和管子的國防,不僅是齊國,更擴大到了整個中原、四夷之地。”

    “而現如今,齊國正處於卑微衰亡的階段,其防線從四鄰縮到了四境,所以才會在邊疆大肆修牆。”

    對齊國的長城防禦持否定態度後,趙無恤又進一步指出了長城的弊端:“齊人修築長城本是為了禦敵,尤其是防止趙氏騎兵輕易過境,過去十餘年間趙國沒有大肆攻齊,他們還以為是長城真起了效用。殊不知,長城的修築,本身就是個錯誤。”

    在趙無恤看來,修築齊長城,隻不過是陳氏父子沒有辦法的辦法,畢竟齊國三麵都被趙國及其盟邦包圍,齊國人極度缺乏安全感,急需一堵牆垣來安定人心。修長城抵禦外患是一個怪圈,幾乎達到了惡性循環的程度,齊國修長城下的工夫越大,齊人對趙軍入侵的擔心就越強烈,國家的錢財耗費也就越多,部隊的戰鬥力反而更弱。齊國和陳氏沒有哪一年不為修長城耗費巨資,但長城的功效與價值卻並不能體現出來,反倒因為消極防禦,錯失了一個又一個反攻的機會,等到秦、鄭、魏、吳一個個倒下,就輪到齊國承受進攻了。

    反倒是沒有長城的海上,齊國舟師主動出擊,給了趙氏沉痛一擊,導致趙國琅琊水師全軍覆沒,船隻全部燒毀,隻有部分船員在徐承率領下退守琅琊山,保住了性命。

    所以趙無恤對齊長城的評價是極低的:“殆所謂運府庫之財,以填廬山之壑,百勞而無一益,在飲鴆止渴也!”

    在一席話讓眾將吏陷入思索後,趙無恤又進一步闡述了趙氏的防禦觀。

    當時,他抬首問道:“史官何在?”

    左丘明立刻應諾。

    “記下寡人今天說的話,一個字也不要漏!”

    “在寡人眼中,長城,尤其是純粹用於防禦的長城,就是個無用之物,頂多是個擺設!”

    虎會等人凝神細聽,卻不知道趙無恤心裏,想到的卻是之後的兩千年曆史。

    長城啊長城,從春秋戰國開始首創,到秦始皇將北方長城連成一片開始,它就成了一個文明的代名詞,然而曆朝曆代修繕長城不斷,胡馬入塞也不斷,明朝用了百年之功、百萬人之力維修長城,卻毅然沒有擋住滿清入關、江山易主。

    反倒是滿清不修繕長城,康熙時,邊防總兵蔡元向朝廷報告說長城有許多部分倒塌,要求進行補修。康熙很不以為然,他說秦築長城以來,漢、唐、宋曆代經常修繕,但從來都沒有因此而免除邊患。明末清太祖大兵長驅直入,諸路瓦解,皆莫能當,可見守國之道,不在修城而在修民。於是清代初期積極向外拓張,滅衛拉特蒙古,吞並西域,自此北方反倒沒有大的邊患。

    百世英雄百世夢,萬裏長城萬裏空。縱覽古今,讓趙無恤有了超脫時代的眼光,他負手站於輿圖前,輕輕淺淺一點,在否定齊國長城意義的同時,也擲地有聲地說道:

    “固國之道,惟在修甲兵,安民心,甲兵犀利則四夷畏懼,民心悅則邦國自固,此所謂眾誌成城者是也。寡人在此放言,趙國決不修長城,乃使四鄰、四夷為我長城也!”

    在趙無恤心裏,即便日後領土擴張,要修,他也會修將外疆圈進國土的邊牆,而不是消極防禦的長城!

    ……

    此時此刻,在虎會將當日情形複述一遍後,趙廣德也聽得激動莫名。

    “秦國為西城,燕代為北城,鄭宋為南城,東海為東池!趙國的邊疆,是一個活動的邊疆,而不是一條花費民脂民膏修築的脆弱邊牆……”

    這段由趙侯所說的慷慨激昂的話語,直讓廣德熱淚盈眶,連聲讚歎道:“這才是大國諸侯該有的大氣魄啊!齊國陳氏父子與君上相比,格局太小了。”

    的確,平安無事時,長城看上去很讓人安心,然而一旦趙軍進攻,因為長城防線過於漫長,僵化消極的城牆很難抵得住敵人的突然來襲,其弱點顯而易見。加上各個地方的駐軍和城牆高度厚度不一,趙軍完全有十幾種法子可以繞開長城的幾處要塞,強行破開一個口子,其步卒便可一擁而入,長城根本就沒法擋住趙軍的兵鋒。

    虎會笑道:“然也,齊國已經被包圍,縱然大肆征兵,每裏長城還能超過五十人來守?縱然見到敵軍點燃烽燧,也止不住千裏之堤毀於蟻,扒掉一段,或者用少梁砲強行砸開一段,便能長驅直入!”

    若是沒有足夠的兵卒調動防禦,長城就好比當年阻止盜寇入室搶掠的矮牆一樣不值一提。

    “話雖如此,但穆陵關、馬陘、防門等地有重兵把守,吾等應該從何處進攻?”趙廣德問道,他帥著一萬鄒國兵卒來支援,但鄒兵比較軟弱,剿剿淮夷還行,用來攻堅就有些困難的,這次的進攻主力,依然是虎會所帥的一萬多魯國右軍。

    “陽地。”虎會已經琢磨了好幾個月進軍路徑了,他自信滿滿地說道:”所謂陽地,就是泰山以南,汶水以北的地方,介齊魯之間,為中樞之地。魯國控製了郈,而齊國控製了陽橋。吾等根本不必管所謂的千裏長城,隻要集中兵力攻破陽橋,由此縱橫四出,便可以進入濟南,不求能擊潰曆下三萬齊軍,隻求攪亂其部署防禦,讓君上在濟北的大軍能夠渡河而來!”

    ……

    從五月下旬開始,齊國的形勢越發嚴峻起來,不僅趙軍主力席卷濟北,兵臨曆下,與陳恒所帥的三萬齊軍和三萬臨時征召的民夫對峙。同時魯國方向,兩萬魯軍也開始在齊國長城沿線進行襲擾。

    最初,虎會和趙廣德兵分四路,以夾穀、艾陵一帶為主攻方向,分別破關口而入。然而卻不攻城池,隻在各村堡劫掠。六月初,二百來個騎兵在艾陵附近掠獲婦女小孩千餘人,經過艾陵城下,望見城上自己的親人,互相悲啼,城上齊軍卻不敢發一矢,任魯兵從容過去。身在曆下的陳恒聽到此事後,卻還沉得住氣,讓各地的齊國駐軍必不能貿然出擊讓趙軍得到機會,而是要瞅準趙軍主力的動向。

    齊國的兵力不足,防禦線太過漫長,內部的種種分裂,讓魯兵如入無人之境,在泰山南北之間往來穿梭,正如趙無恤所預料的,齊國的長城,完全沒法成為一條可以設防的鞏固防線。

    就在齊國人以為趙魯軍隊的主攻方向將是艾陵、夾穀一帶時,六月中旬,虎會卻突然率領一萬魯軍,從防門附近的陽橋毀長城而入!

    魯國專門做土木工程的工匠本來就多,很多人在戰時被征召入伍,做了專門的工兵,扛著鋤頭、鏟子,在戰兵的掩護下逼近本就不算厚的長城土牆,幾千人頂著盛夏的太陽,熱火朝天地幹了一天後,陽橋附近一處數十步長的邊牆就這麼被徹底拆毀了,比修築時還要快上許多。

    陳恒在長城沿線設了穆陵關、馬陘、防門三處重鎮,做了較為嚴密的部署,重鎮之下又有幾個城塞,一處有警,四方支援。然而整個長城僅有萬餘兵卒和同等數量的民夫守備,且事權不一,無統一號令,反應遲鈍。半個月來被魯軍東襲擾一處,西襲擾一處,根本無法確定防禦重心,所以直到陽橋陷落半日後,防門那邊才做出了反應。

    然而去馳援的數千人又被虎會以圍點打援之戰術擊潰,一時間齊國長城西段已然淪陷。

    隨著萬餘魯軍深入長城,開始站穩腳跟步步前進,身在曆下的陳恒發現,形勢越發嚴峻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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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98章 濟南

    齊國司馬陳恒整甲戴胄,站在曆下城頭,麵北而立,看著潺潺東流的濟水默然不語。他年過三旬,樣貌威武不凡,穿戴深衣廣袖時,陳恒是唇槍舌劍的說客,披掛烏黑的甲胄時,他則是勇武不凡的將軍。胄帽和佩劍隱現寒光,冰冷刺人,但是在這堅固外表之下掩藏的卻是那顆不安的心。

    事實上,自從前年吳國被越國所襲,在宋國戰敗而歸,陳恒便沒有安心過哪怕一天。

    一時間,趙國竟已經掃清了中原,驅逐了強敵,隻剩下齊國在孤守抵抗。

    齊國在十多年前的汶水之戰裏敗得太慘,將近一半的兵卒或戰死或被俘,雖然那些都是陳氏的敵人,但齊國國力和兵力想要短期恢複是不可能的。於是陳氏一直以來都采取聯合其他邦國反對趙氏、趙國,但自己這邊則修建長城消極防禦。

    然而這個戰略在現在看來,基本可以宣告失敗了。

    首先是齊國內部的紛爭,去年鮑氏被陳氏消滅,鮑息逃亡趙國,引發了一係列的震動,導致了夷儀、莒國的陷落,隨著高唐的陷落,濟北無險可守,陳恒隻能將防線退到濟水,因為他手裏僅有三萬兵卒,外加三萬從濟水兩岸征召的丁壯民夫。

    陳恒也試圖利用陳氏在濟北百姓的影響力將征召的民夫訓練成兵卒,但是時間太短了,散亂的人心並不是一下就能聚起來的,漫長無比的防線更是沒法阻擋想要逃離的丁壯。這些民夫,拿著木棍守守河岸還行,要去和趙國精銳交戰,則隻是給對方送戰功而已。

    屋漏偏遭連夜雨,後方也出了問題,僅有一道牆垣的齊長城如同一道漏洞百出的籬笆,魯軍已經攻了進來,開始在泰山一帶攻城略地,攪亂曆下齊軍的側翼。

    這種情況下,陳恒就不得不再分兵五千去配合長城守卒堵上缺口,如此一來,曆下一帶用來防禦趙無恤主力的齊人少了許多,陳恒不得不打起百倍精神,充分利用不多的人力嚴防死守。

    因為濟南一戰,關係到齊國的得失,關係到陳氏的存亡!

    然而就在這時,卻忽然聽見有隆隆的戰鼓之聲傳來!

    原來是濟北的趙軍大營處,隨著趙無恤中軍處升起的玄鳥旗而漸漸響起,數千麵大鼓在濟北岸旁一字排開,戰鼓之聲由緩而急,由弱漸強,漸漸的變得瘋狂起來,在鼓手輪回紛飛地雙臂起落之間,戰鼓之聲越來越強。

    與此同時,不知數量多少的趙兵隨著指揮令旗的揮動,和著整齊的鼓點迸發出強烈有力的怒吼之聲,驚天動地!

    聞聽著對岸突起的戰鼓之聲,駐軍濟南的齊國人不由大駭,陳恒急急下令士卒整軍,以防敵軍來襲,濟水一線的平陰、鞍等地守軍也不例外,他們齊聚南岸,弓上弦、車備駟,隨時準備著應對敵軍的渡河血戰。

    然而,趙軍隻是敲了一陣,就再度偃旗息鼓了……

    陳恒不由恨恨地說道:“趙無恤,這是在故意驚擾我軍,妄圖使得人心不安,使得兵卒不能好好休息啊……”

    從半個月前開始,趙軍幾乎每天都會敲一通鼓,但時間不定,每一次都能讓濟南的齊軍雞飛狗跳上一陣,陳恒雖然知道這是趙無恤故意為之,卻不敢托大,每次都要部署防禦,誰知道趙軍會不會在下次鼓聲裏強行渡河呢?他現在可算感受到了攻擊主動權在敵軍手裏是如何被動了。

    就在這種緊張無比的狀態下,千防萬防,總有疏漏,六月二十五日夜,趙軍已經敲過一通鼓了,到了後半夜濟北也是一片靜謐。在對峙了將近二十天後,連續幾天沒睡覺的陳恒終於撐不住了,他對幾個堂弟和副將千叮萬囑,要他們若趙軍渡河就如此如此後,便在城頭裹著行軍毯子小憩,很快就進入了沉沉的睡夢裏。然而就在這齊人最為疲倦大意的間隙裏,濟水北岸,卻並非看上去那麼安靜……

    ……

    濟水北岸的趙軍大營處,趙無恤全副武裝立於帳門外,由田賁所帥的三千死士身無寸甲,隻著犢鼻褲,帶二尺劍,無懼於大風和駭浪,昂首挺胸地接受趙侯的檢閱和命令。

    為了今日一戰,趙無恤可以說是準備了多時,最初時,趙軍不知濟水深淺,未敢貿然行動,趙無恤知道,狡猾的陳恒就是在等趙軍忍不住出擊渡水的那一刻,齊軍若能半渡而擊,不管趙軍多麼驍勇強大,都有很大可能會敗退回去。所以,他先是讓魯國方麵進犯長城,調動陳恒的防線,同時也在不斷削弱齊人的士氣,擾亂他們的休息,重重手段背後,依然是伺機渡水,給對岸齊人致命一擊。

    在經過二十餘天的對峙後,濟水的深淺趙軍也摸得差不多了,而且還有這樣的規律:凡是齊軍重兵防守的地方,都是河水淺的地方;凡是齊軍防守兵力少的地方,都是河水深的地方。於是趙無恤便決定反其道而行之,在今夜派精兵乘夜從齊軍未曾設兵防守的地方渡河,向濟南發起突然襲擊。

    這樣雖然水深了一些,但隻要第一批人馬渡過去,占住一個橋頭堡,後續部隊便能源源不斷地跟進。

    眾將踴躍應戰,最後趙無恤點了田賁的名,雖然老田經常幹一些衝動之事,但衝鋒陷陣,斬將奪旗,無人能當其右!

    此時此刻,遠望對岸的曆下城,漆黑一片,不見燈火,想必齊國人在趙軍多日敲鼓滋擾後,已經極為疲倦,而這片深水區域,滍水對麵的岸上亦空蕩蕩的,不見一人,正是天賜良機!

    趙無恤讓人倒酒給三千死士壯行,雖然是盛夏,但深夜進入水流之中,依然有些冰冷,這烈酒不但可以熱身子,還能壯膽,讓這群死士一個個都變成殺人不眨眼的猛獸。

    田賁帶著三千人摸著黑,往河裏悄悄遊去。也是不巧,此時東南風正盛,戰旗被吹的獵獵作響,也將水麵之上掀起滾滾波濤,浪頭雖然不大,但一個接著一個頗為壯觀,所以死士們前進得好不艱難。

    就在最初十餘人已經爬到河岸上,田賁本人也遊到一半時,卻突然聽到一陣劇烈鼓聲從岸上傳來,並有喊殺聲隨夜風傳到。

    等候在北岸的趙軍一時間大驚,卻見河對岸,本來空無一人的岸上不知從哪裏冒出了幾百個人影,皆奮聲大呼道:“奉司馬之命,在此擊敵!”

    而河岸兩側,也點亮了無數的火把,像是長龍一般朝這邊趕來,似乎有成百上千的人在奉命馳援!

    突然遭逢變故,趙無恤也是微微一驚,這時候若是謹慎,本應該將先遣部隊撤回來,然而看著對岸的架勢,趙無恤也猜出來了幾分。

    這場長達一個月的對峙,是對雙方統帥耐心的考驗,也是一場心理的博弈,按理來說,從淺水處渡河比較容易,所以守卒較多,趙無恤為了反其道行之,便刻意選了深水渡河。然而他的老對手陳恒何其狡詐,他定然是故意在深水處安排較少守卒,實際上卻留了兵埋伏,一旦某處有人渡河,定然點燃火炬,尋求支援。

    濟水邊的道路泥濘難走,支援並不算快,最近的那支火龍也要半刻才能趕到,而田賁及數百死士已經與想要來岸邊將趙卒趕下岸的齊兵交戰,一路向前廝殺,雖然死士們未著寸甲,卻勇猛難當,隻差一點就能將這批齊人殺穿擊潰!

    這同樣是趙軍的機會!

    陳恒有準備,趙無恤何嚐沒有準備呢?就算趙軍渡河失敗,若是能將對岸的齊軍主力吸引到這裏,那他在南北各十裏外準備下的兩支分卒,不就有機會渡水了麼?而且他也相信,若是狹路相逢,無論是士氣還是人數、裝備、訓練,都是趙軍要略勝一籌。

    想到這裏,趙無恤毅然讓人敲響了戰鼓,吹響了進攻的號角,他迎著獵獵大風,奮力的舞動著手中地指揮令旗,對摩拳擦掌、在濟水岸邊鋪列開數裏的三軍將士下達了強渡的命令:“渡河!破齊國、滅陳氏,在此一舉矣!”
V123210 發表於 2017-1-6 00:13
第1099章東方未明

    東方未明,顛倒衣裳。顛之倒之,自公召之……

    東方未晞,顛倒裳衣。顛之倒之,自公令之……

    《齊風.東方未明》

    被同僚推醒時,守門的閽人睡得正死,他嘟囔著罵了兩句,還想像往常一樣翻身繼續睡,卻被臨淄稷門的門吏連踹數腳。

    “都什麼時辰了,還睡!”稷門吏對他的上司陪著笑臉,對閽人們卻凶神惡煞地瞪著眼,閽人這才忙不迭地起來,手忙腳亂地將衣裳顛倒亂穿上。

    “放吊橋,開門!”

    閽人肋骨處被狠狠踢了數腳,現在還疼著,他一邊轉動吊橋的轉盤,一邊目視回頭目視東方,東方未明,臨淄大城一片昏暗。

    “這天還未亮呢……”現在是戰時,臨淄的城防比以往嚴格了許多,然而今日為何這麼早就開門?

    閽人自作主張地湊到城牆邊,往城下一瞧,卻見護城河外,黑壓壓的竟是千餘兵卒,火把映襯下,一張張臉上凝固著黑色的血塊,頭髮鬍鬚也滿是塵土,其中一個見城上有人窺探,還狠狠瞪了他一眼!那些人簇擁在一位黑袍將領身邊,顯然是他豢養的死士。

    閽人大驚,不敢再看,這群人顯然是才剛剛經歷了血戰,跋涉而回,至於他們從何處歸來,難不成是濟南?

    不容閽人多想,稷門已開,在一位黑袍將領的帶領下,千餘殘兵敗將魚貫而入,隨即城門又速速閉合。

    此時此刻,東方,依然未明。

    ……

    那乘車的黑袍將領,正是陳恆。

    原來,五日前在濟南打響的濟水之戰,幾經反复波折,先是陳氏故意在淺水處佈設重兵,深水處故意不設防,引誘趙軍從深水渡河,趙無恤果然中計。

    然而趙軍太過勇悍,不等剛剛從小憩中驚醒的陳恆調集其他位置的兵卒過去支援,田賁和他的數百赤膊死士已經將岸邊守卒擊敗,為趙軍佔據了一個橋頭陣地。

    但他們旋即就被趕來的數千齊軍給攔住,畢竟岸邊泥沼濕滑,難以站穩腳跟,被岸上的齊人用箭一射,沒有甲胄的死士頓時死傷慘重。

    這時候戰端已開,雙方都不再藏匿了,一時間,濟水兩岸均是密密麻麻的火把,北岸的趙軍是火海,南岸的齊軍則是不斷馳援的火蛇,陳恆知道成敗在此一舉,幾乎將歷下的兵卒和民夫統統傾巢而出,他下了軍令,勿必要將趙軍趕下河。

    對於趙軍而言,局勢最初有些不利,因為河道太泥濘,行走不便,無法派太多的人同時過河,除了田賁的三千死士外,先後有近萬人渡河去馳援,但是埋伏在河對岸的陳氏家兵十分凶悍,他們大半披甲,作戰極是悍勇,跟普通的齊人和民夫不可同日而語,竟是寧死不退,所以趙軍三次強渡都未能成功,反倒是對岸的死士越打越少。

    然而齊軍主力在此拖延,卻不防在這片水域的左右各十里外,趙軍的兩支分卒已經順利渡河,軍中分別有國書、高無邳等齊國亡人,對地形地利較為清楚,待天明後,他們便向歷下掩殺過來,配合對岸趙軍主力,試圖包圍齊軍。

    齊人戰至天明雖然成功將田賁及眾死士趕下了河,也阻止了趙無恤南渡,然而已是極為疲倦,被兩支分卒從後方夾擊,頓時陣腳大亂,潰不成軍。

    身在歷下的陳恆見大勢已去,也不做更多抵抗,直接帶著車兵出城東北方向逃竄,一連走了三天三夜,終於回到了臨淄。

    此時此刻,濟南大敗的消息還未傳回臨淄,這裡的大多數人,仍然在睡夢之中,只是父母會夢到自己出征在外的兒孫,妻女會輾轉反側,擔憂為陳氏服役的丈夫父兄,誰料,他們中許多人已經成了濟水河畔的枯骨,運氣好的也被趙軍俘虜……

    當終於步入這座他熟悉無比的城池時,那千餘殘兵敗將想到自己逃出生天,不必葬身濟南,一時間難以抑制自己的情緒,或仰天而哭,或掩面而涕,唯獨老練圓滑的陳恆一言不發,只是默默地向前駛去。

    臨淄是列國中最為繁華的都城之一,包括大城和小城兩部分,小城即為國君居住的宮城,在臨淄的西南方,大城是是官吏、平民及商人居住的郭城,在東北方向,兩城緊密相連。現在陳恆從西南面的稷門進入,便可沿著主幹道進入大城,直達陳氏的府邸。

    在驅逐國、高、晏三氏後,陳氏的主體已經遷徙到了臨淄,陳乞做了執政後,對燕姬和齊侯孺子說:“施行恩德是人們所希望的,由君上來施行;懲罰是人們所厭惡的,請讓臣去執行。”這樣做了五年,齊國的政權都歸陳氏把持了,臨淄也唯陳氏馬首是瞻。在消滅鮑氏後,陳氏現在是齊國唯一的卿,其府邸囊括了整個官署區,裡面不但有高大的牆垣,更有馬厩,有校場,有倉禀,儼然是一座新的宮城。

    陳恆早在昨日便派遣人單騎走馬前來報信,陳府已經得知濟南戰事和他棄軍歸來的消息,府邸外戒備森嚴,府邸內也人心惶惶,陳恆不管那些,也來不及脫甲胄,便直奔內堂,拜見其父陳乞。

    ……

    坐在露台上,看著東方未晞的臨淄城,陳乞沉默了良久,突然用疲倦的嗓音評論道。

    “是吾子回來了。”

    的確,廳堂彼端有釘著銅釘的鞮靴踩踏木板的聲音,猶如鼓點,除了陳氏至親外,沒有人敢不脫鞋履進入這裡。但這種大步、急促、暴躁的步伐,也不像是陳恆平日的風格啊。

    但既然家主有令,族人陳豹連忙過來,攙扶著陳乞,從露台回到居室內。

    燭光映照下,陳乞已經不是十多年前那位精明強幹的中年卿士了,他年已六旬,因為操心國事家事,燈枯油盡得極快,又不幸得齊人常有的風濕,幾乎難以挪動,整個人形容枯槁。所以這些年出征在外、交結盟邦的事務,都是陳恆代勞的。

    此刻的他,只穿著一身常服單衣,疲倦地坐在室內等待兒子歸來。

    “父親……”當踏入明堂,看到蒼老的父親容顏時,陳恆再也忍不住了。他猛地下拜稽首於地,隔了很久再抬頭時,毫無徵兆,一滴晶瑩的淚珠猛的衝出了陳恆的眼眶,沒有絲毫的猶豫便沿著皮膚往下滑去,下滑的速度很慢。因為淚滴實在太輕,輕的就連陳恆自己也沒有註意到。

    陳乞卻是注意到了,他讓陳豹下去,又招手讓兒子過來,替他拭去了那滴軟弱的淚,抿著嘴,斥責道:“勝敗無常,但男兒之淚豈可輕落,老朽還沒死呢,輪不著孺子為我哭喪!”

    陳恆這才發覺自己失態,連忙用骯髒的袖子擦了擦臉,旋即將濟南的戰事飛快地講了一遍,隨即下拜頓首道: “小子喪師失地,有辱齊國,有辱陳氏,理應被戮於家廟。但是父親,歷下乃是臨淄門戶,如今濟水南北均已被攻陷,長城也被魯人突破,齊國西、南、北已經無法守住,等趙無恤大軍趕到,臨淄也岌岌可危……”

    陳乞孰視兒子,苦笑道:“此乃天命,非戰之過也。齊國會有今日,早在十年前就注定了,幾次試圖結盟抗趙都未能成功,秦、鄭、魏、吳相繼戰敗,楚國也不敢與趙國為敵。現在趙無恤鋒芒正盛,為父數次乞和,說齊國可以歸還夷儀和莒,甚至可以割讓濟北,都被拒絕。趙無恤這是恨透了齊國,恨透了我陳氏,必滅之而後快啊……事到如今,吾兒還有什麼辦法麼?”

    他倒不是在怪陳恆與趙無恤為敵,這本來就是父子二人一起籌劃的國策,要不是陳恆跑遍天下,結交盟友,只怕齊國在五年前就會被趙無恤攻破了。

    陳恆還真有一個打算。

    “事已至此,不論是據守孤城抵抗,還是放棄投降,都是死路一條,依我看,不如放棄臨淄,向東轉移!”

    “東方?”陳乞老眼看著陳恆,若有所思。

    “不錯,臨淄的東方,有高密和濰水,再往東還有東萊。膠東膠西雖小,卻也有數百里之地,其僻在東陲,三面距海,利擅魚鹽,有人口五十萬。而且丘陵縱橫,靠近海濱,易守難攻,足以讓陳氏安身!”

    這是陳恆在逃亡路上深思熟慮過的,陳乞在坐大後,分割齊國從安平以東到東萊的土地,作為自己的封地,這片地域也包括東萊,也就是後世的膠東半島,過去是萊夷的國度,六十年前才被齊國征服,陳氏在那次戰爭裡出力不少,在東萊也有一定的統治基礎。

    “東萊……”陳乞卻艱難地從榻上起身,惆悵地走了數步後,嘆了口氣:“僅憑高密、濰水,只怕依舊擋不住趙魯十萬大軍……”

    “但至少,遁入東萊是陳氏最後的希望!”

    陳乞如同迴光返照,原本佝僂的身子也挺拔起來,當即對陳恆下令道:“汝速速召集族人,也不要財物輜重,乘著趙軍主力還未從濟南和長城過來,東走高密,撤往東萊!”

    “小子這就去辦!”濟南大敗的陰霾也一掃而空,對於陳恆而言,不論死多少人,只要他陳氏家廟不倒,一切就是值得的。

    但走了數步後,他才反應過來陳乞的意思,回首追問道:“那父親呢?”

    陳乞無奈地搖了搖頭:“我已燈枯油盡,根本出不了臨淄,更別說去東方。”

    “父親難不成要留在臨淄麼!?”陳恆大驚。

    “餘身為齊卿,身為陳氏家主,自然應當待在我應在的位置,哪怕兵臨城下,哪怕斧鉞加身,也不應避讓。”

    陳乞的話聽上去如此悲哀,如此疲憊,如此虛弱,但又有身為大國上卿,身為竊國大奸的驕傲!

    “一代人有一代命,為父的時代就此告終了,而汝不同,汝尚且年輕,有滿腔的韜略,深得齊國猛士傾心,即便被逼到如此境地,也從未對他趙無恤低頭屈服,汝應當繼任陳氏家主,帶著族人繼續走下去!”

    陳乞握住了兒子的手,將一面陳氏流傳了整整六代人的神秘龜策交給了他,上面密密麻麻寫著幾行字。

    “吾子,汝立刻走高密,渡濰水、膠萊河,遁入東萊。汝要謹記,若能讓陳氏再多延續一段時日,數月也好,數年也好,只要有一絲延續家族的希望,便不能放棄!”

V123210 發表於 2017-1-6 00:14
第1100章杞人憂天

    杞國,是個古老的邦國,其公室為姒姓,據說是夏代大禹的直系後代,即便是商湯滅夏,杞也作為一個小方國延續下來。殷周易代時,周武王為了體現週人的“存滅繼絕”,便選擇了小小杞邦,將其君主東樓公奉為上賓,作為“二王三恪”之一,供奉夏后氏的祭祀。

    然而杞國的命運多舛,他們重新立國的這六百年曆史,就是一個不斷遷徙流亡的歷史。

    最初時,杞國的封地在中原腹地,也就是後世的河南杞縣,然而隨著周室的衰微,西方的周人貴族紛紛向東逃竄,這些西土之人強佔了不少東方小國的地盤,杞國也深受其害。不得已,也只能在這場遷徙浪潮中挪一挪社稷,遷到了魯國以北的泰山附近。

    然而這裡依然不安全,杞國曾先後受到宋國、魯國等勢力的攻打和覬覦,無法在諸夏立足,只得搬到東夷之地去,他們把薑姓的淳于君趕走,雀佔鳩巢,這才算安頓下來。但好景不長,過了一百多年,在淮夷和莒國的進犯下,杞國再度含著淚搬到西面百里外的緣陵邑,直到到五十多年前,在外甥晉平公的支持下,杞文公才重新奪回了淳于,光復舊土。

    但是遷徙耗盡了杞國的精力和民力,文化典籍也幾經流散,幾乎完全喪失,連孔子也遺憾地說:“夏朝的禮,我能說出來,但是夏朝的後代杞國卻不足以證明我的話……”

    杞國的爵位也一降再降,周武王時封杞,拜為列國,待為上公,禮遇極隆。杞國東遷之後,夏禮喪失,反倒深受夷禮影響,於是經常被魯國輕賤,時而被稱為“杞候”,時而被稱為“杞子”。杞國自己也自愧形穢,在篆刻的青銅銘文上也自稱“杞伯”。

    偏僻和閉塞也有好處,時值千年變局,趙國橫掃中原,擊敗吳國,然而作為齊的屬國,杞國的都城淳于位於齊長城內側,所以暫時沒有受到波及。

    因為和最近的齊國城邑也有百里的距離,雙方基本上老死不相往來,商賈也很少從這裡經過,所以杞人甚至都不知道,今年入夏時,趙國和齊國已經開始了一場殊死搏殺。

    他們依然過著與往常不同的生活,唯一的差異,就是換了一位國君。

    杞伯維,是杞國自東樓公後第十六代國君,他的父親是杞釐公,去年剛剛死去,如今孝期已滿一年,按照夷禮,已經可以除服聽政了。

    說起這位國君,杞人還有一件事津津樂道,那就是他還是太子的時候,曾經在一場夢後陷入莫名的恐慌:

    他竟然擔心,有一天天會塌,地會陷!

    ……

    “若是天塌地陷,餘與眾百姓都將沒有容身之處。”當時還是太子的杞維深深為此感到憂慮,甚至已經達到了食不下嚥,寢不安席的程度,就這樣過去了數年,這種焦慮症一直沒有好轉,不管是醫者還是巫祝,都沒法讓太子心安,他父親杞釐公也頭疼不已。

    眼看自己身體一日不如一日,這樣的太子,怎麼繼承夏后氏的祭祀,怎麼治理國家?無計可施之下,杞釐公甚至想要把這個太子換掉,讓庶子來繼位。

    然而這件事最終還是解決了,去年春天,有一位深衣翩翩的齊國遊士來到了偏僻的杞國,進入淳于城,恰巧聽說太子有妄想之疾,他便主動請求,與太子見個面,聊一聊。

    本著死馬當作活馬醫,杞釐公同意了這位遊士之請,隨即讓他入宮室,見到了太子。

    “太子的擔心,是從何時開始的呢?”見面後,“齊國遊士”先是閒聊了一陣齊國的風光人情,吸引了杞維的注意,隨後才試探性地問起他的焦慮緣由。

    杞維說道:“不瞞先生,小子當時正在學習杞國的過往,卻見鄙國在三百年之內,遷徙竟有四次之多,不由心生惶恐。杞國小國寡民,國運皆託付於大邦,故而不知道下一次被迫遷徙將在何時發生,進一步想到,非但是國都和國運不可靠,連這人身處的天地,也不見得可靠。杞國雖然遷徙無常,但只要社稷留存,天地間總有吾等容身的地方,可若是有一日,天忽然掉了下來,若是有一日,大地突然塌陷下去,那該如何是好呢?到時候,杞國豈不是避無可避,只能等死了麼?”

    這位太子杞維的性格與普通杞人一樣樸實,卻因為看得遠,想得深,所以才會有如此“無謂”的擔憂,齊國遊士沉默了片刻,倒是沒有像其他人一樣覺得這是庸人自擾之,思考,往往是人類煩惱的根源,但比起從不思考的人來說,這已經是很大的進步了。於是他笑了笑,反問道:“太子,你想知道,這天與地到底是何物麼?”

    杞維點頭,齊國遊士便侃侃道來了。

    “所謂的天,看似廣大無垠,實際上不過是積聚的氣體罷了,這就是空氣,杞國、青州、整個九州,乃至於外九州和東南西北四海,沒有哪個地方沒有空氣的。這就是說,太子的一舉一動,一呼一吸,整天都在空氣里活動。太子看到那天上的雲朵了麼?雲也是氣,只不過是水蒸騰而成的水蒸氣,水蒸氣凝結為雨可以降落,但空氣的本質就是氣體,素來是在半空中漂浮的,怎麼可能會塌下來?”

    杞國窮鄉僻壤,何曾有過這樣的說法,杞維聽得目瞪口呆,但細細想來又覺得不對味,追問道:“不對啊,先生,既然你說天是氣體構成的,那天上日、月、星、辰就不會掉下來嗎?”

    齊國遊士神秘一笑:“太子問得好,這就要涉及到一個更大的問題,吾等還是先從地說起吧……這大地,其實是圓的……”

    ……

    “什麼!地是圓的!?”杞維感覺,自己之前所認知的一切都被毀滅了,而始作俑者就是這個齊國遊士。

    “魯國人不是說天圓地平,中國居中麼?”

    齊國遊士似乎對杞維的震驚司空見慣,當年他進入臨漳學宮就學時,也曾被這種“地圓說”毀掉了三觀,但也讓他徹底睜開眼睛,重新認識了這個世界。

    遊士笑道:“那是謬誤,地就是圓的,比如在大海上,水中高而地四垂,可見地並不平;鄙人有一些同學的士人,曾經為了證明這個觀點,向西到了涇渭之交,向東走到了瑯琊海濱,向北走到了燕代胡貉,向南走到了楚國方城。他們發現,越往北走,北極星越高;越往南走,北極星越低,且在南方可以看到一些在北方看不到的新的星星。同時東方和西方日出的時間並不一樣,由此可以推斷,地,就是圓的,吾等稱之為地球。”

    杞維已經目瞪口呆,只能任由士人說下去。

    “當然了,要最終證實這一點,還必須有大無畏者繞著這大地走上一圈,邁過高山,越過大海,若是真的能回到原來的位置,那就能最終證明這一觀點。但吾等暫且認為,地球就如蛋黃,而天如蛋殼,各自可轉。也就是說,吾等目光所及的天,是有盡頭的,空氣從地表向上瀰漫,直至九萬九千丈之外,地球就被這一層很厚的大氣層包圍著。而太子所擔憂的日月星辰,還在這層大氣之外。”

    杞維咽了下口水,他已經差不多忘記自己的擔憂了,所有的精神都集中在了齊國遊士所說的天地奧妙上,他下拜頓首:“小子愚鈍,還望先生為我解惑!”

    他不恥下問,齊國遊士自然不吝教導,畢竟在臨漳學宮, “觀乎人文,以化成天下”,是他們的一貫準則,和之前的泮宮貴族教育不同,學宮吸納了孔門“有教無類”的傳統,只要一心求問,這些知識,不需要當做敝帚自珍,而是要傳播出去,讓更多人了解、接受。

    於是那一天,齊國遊士又和杞維說了許多關於地球之外“宇宙”的一些理論,諸如“宇宙是真空的什麼是真空太陽和月亮、星辰如何發光他們運轉的方式是什麼什麼是萬有引力” ……

    以上種種,如地圓說,是直接在春秋時期華夏人的天文認知基礎上發展起來的。而有一些,則是被某位喜歡提出新理論駭人聽聞的大國諸侯直接拋出的新東西,為了證明這些匪夷所思的理論,可沒少讓學宮士人嘔心瀝血。

    二人這一聊就是一天,當天色入夜時,他們已經聊到了宇宙的誕生……

    “有太易,有太初,有太始,有太素。太易者,未見氣。太初者,氣之始。太始者,形之始。太素者,質之始。當氣、形、質三者未曾分開的時候,就是渾沌,宇宙,就是從一片渾沌中誕生的……”

    “原來如此……”雖然杞維依然很不懂,對遊士的很多說法也不敢盡信,但今天的談話已經大大拓寬了他的視野,那對於天塌地陷的擔憂,竟不知不覺間淡下去了。

    見太子恢復了先前的精神,饗食還吃了整整一簋的米飯,杞釐公可高興壞了。雖然杞維還想與齊國遊士徹夜交談,但天色實在太晚,杞釐公擔心兒子的身體,齊國遊士也露出了一絲疲倦之色,杞維只能悻悻作罷。

    這之後幾天,他都在與齊國遊士的閒談中渡過,幾乎成了莫逆之交,在被問起名字時,齊國遊士說他叫“夏子”。

    除了一些天文地理外,夏子還教會了杞維12345等“周髀數字”,以及豎式的運算法則,比起杞國依然在用的算籌高明了許多。

    作為一個喜歡思考的年輕人,杞維對這些東西很感興趣,只是受限於條件,難以有更深入的了解。雖然有心將夏子留下拜為太傅,但他也知道杞國這蕞爾小邦,只怕留不下這位大才,更會耽誤他的前程,只能忍痛送別。

    當最終分別的時候,杞維給予了夏子可以在杞國幾個城邑隨意進出,並且有專車接送的極高待遇。

    而夏子則送了杞維一卷手抄的長詩……

    紙張在杞國尚屬奢侈品,看著這麼長一捲紙,杞維更是覺得這位遊士身份非同一般,只怕不是卿大夫貴族之後,就是齊國的某位公子王孫。

    展卷一看後,他更是驚呆了。

    只見他長卷上開篇是這麼寫的:

    “遂古之初,誰傳道之?上下未形,何由考之?冥昭瞢暗,誰能極之?馮翼惟象,何以識之?”……

    白天光明夜日屯黑暗,究競它是如何安排?

    陰陽參合而生萬物,何為本源何為演變?

    傳說青天浩渺共有九重,是誰曾去環繞量度?

    如此規模巨大的工程,是誰開始把它建造?

    日月天體如何連屬?眾星列陳究竟何如?

    人言:太陽早上從湯谷出來,夜晚在蒙汜棲息。

    從天亮直到天黑,所走之路究竟幾里?

    全詩373句1560字讀下來,杞維已經被這些冠絕古今、天地的發問震撼得說不出話來,只能不斷地重複:'先生大才,先生大才。”

    “不然,真正的大才不是我,而是寫了這一篇《天問》的那位。”

    “他也是齊國人麼?”

    “不是。”夏子眨了眨眼,笑道:“他不是齊人,而是趙人,而且身份地位很高,其胸襟囊括四海,其智慧超乎古今,他創辦的學宮規模巨大,裡面有無數像我一樣的學子,筆耕不輟,只為探究天地奧秘,宇宙真理。”

    杞維心生嚮往,但又嘆了口氣:“小子身居偏僻小國,國土被齊國所包圍,更有長城之限,也不知何時何日才能見到那位大能,去到先生所說的學宮看看。”

    “或許用不了多久,太子的願望便能實現。”夏子最後神秘一笑,辭別杞維,離開了淳于城,向杞國其他兩個小邑走去,他自稱要走遍杞國山川……

    ……

    逝者如斯夫,不捨晝夜,很快,一年時間過去了,杞維在杞釐公去世後,順利繼承了國君之位,他的精力已經完全被《天問》吸引,不再做杞人憂天的無謂擔心。

    然而讓杞維沒有料到的是,就在他繼位元年的夏六月下旬,杞國的天,當真塌下來了!

    本來應該被齊國長城好好防禦著的杞國南境,突然有一支大軍開來,人數万餘,似乎對杞國的山川形勢十分了解,直接就兵臨淳于城下。

    看著外面甲胄鮮明的大軍,杞維臉色煞白,杞國太小了,整個淳于城連一千兵卒都湊不齊,甲胄兵器也極為陳舊,根本無從抵抗。

    就在他心生絕望時,城下有一輛車駛來,車上有一位深衣綸巾的士人,隔著矮矮的牆垣,對城頭的杞維說道:“杞君,許久不見!”

    “夏子,怎麼是你?”杞維定睛一看,不是那位齊國遊士夏子還能是誰?但看著他身後的大軍,杞維似乎又明白了什麼……

    那遊士同樣滿臉慚愧,在車上施禮道:“外臣先前有所隱瞞,其實,我名為卜商,字子夏,出身臨漳學宮,乃是趙國君侯之臣,今趙侯奉天子之命伐齊,特派我來向杞君借道!”

V123210 發表於 2017-1-7 00:14
第1101章不絕如縷

    ps:陳恆東遁走的應該是邶殿邑,而不是高密,在此更正,第二章在晚上

    ……

    外面萬餘大軍圍城,城內卻僅有千餘守卒,而且城垣低矮,甲兵劣鈍。杞維倒是有自知之明,他乖乖地聽從了子夏的“請求”,打開城門,同意魯軍的“借道”,並願意無償提供趙軍十日的口糧杞國的總人口不到三萬,再多的話他也拿不出來。

    這之後,杞維將一切事務都交給淳于城的大夫們處理,自己跑回簡陋的宮室裡生悶氣去了。他生氣的不是子夏為趙侯來杞國探路的意圖,而是氣他不願意說實話,未曾把自己當做朋友。

    子夏也是位君子,見杞維如此,心有慚愧,在他的斡旋下,這支魯軍總算是照顧了杞國,大軍沒有進入淳于城,而是在外駐紮。他們在休憩一夜後便前往緣陵,只留下少數人隨子夏看護後路,統籌糧草。

    正如子夏所言,他們這次行經杞國,的確是為了借道而來。這支軍隊的統帥是在趙吳戰爭裡立下大功的冉求,在前年淮泗地區的戰爭結束後,冉求便被調到東魯,配合駐守莒城的國、高、晏三家反攻瑯琊。

    投靠齊國的莒子在國內沒什麼號召力,大夫們寧可投靠趙國也不願意跟著他一起發瘋。進攻很順利,在奪回瑯琊,解救瑯琊山上已經當了快一年野人的徐承和水軍將士後,冉求又奉命在莒國駐紮,在趙國伐齊的戰爭裡,作為東線統帥,麾下除了東魯一個軍外,還有晏氏、鮑氏的家兵。

    齊國在其東境也有幾段長城,一直從穆陵關延伸到即墨城,然而冉求早就看出來了,這段長城也有一個致命的弱點,那就是杞國。

    齊國在即墨城和穆陵關都駐紮重兵,唯獨杞國是個空白區,子夏以遊士身份入杞國探訪,也是在這種情況下發生的。掘開一段長城,沿著濰水進入淳于,再深入齊國腹地,就成了東線的既定戰略。

    如今戰略已經完成了一半,不過對於主帥冉求,以及許多魯國人而言,他們對於腳下的杞國,一向是沒有什麼好感的。

    當年杞國弱小,夾在齊國、魯國之間,經常受到侵擾,歷史上魯國就多次藉口杞君不敬,多次攻打杞國,侵占杞國田地。杞國為求自保,便和晉國結盟,杞隱公做成了一次一本萬利的買賣:他將女兒送給晉悼公為妾,結果就生下了晉平公。

    這下杞國就相當於抱上了一個大腿,等到晉平公長大後,拗不過老媽的耳旁風,決定扶持杞國,幫助他們把都城遷回淳于。非但如此,晉還為杞國向魯國討要杞田,魯國被迫答應。

    可暗地裡上,魯人對於晉國過分偏袒杞國十分憤怒,他們憤憤不平地說道:“杞國,是夏朝的後代,而用夷禮。魯國,是周公的後代,而與晉國同姓。如今晉國不擔心周室的衰微,反而保護夏朝的殘馀,真是豈有此理!把杞國全部送給魯國還差不多,豈能損害魯國利益而肥杞!”

    這件事已經過去了四五十年,兩代人的時間,然而有些根深蒂固的地域性格是難以扭轉的。在冉求等魯國士人心目中,現如今魯國既然已經和趙車同軌書同文,幾乎合為一體,那就應該把當年晉國沒有做的事情做掉,將杞國的城邑並入魯國疆域!至於杞人,把他們遷到某個窮鄉僻壤繼續祭祀夏后氏社稷即可。

    不過這些話尚在冉求肚子裡,沒有輕易說出來。上一次因為司馬子牛的死,導致冉求情緒激動多說了一些對於南子和天道教的是非,這間接導致趙無恤將宋國分割,讓樂氏駐守彭城,如今兩年過去了,宋國依舊是東西分治的狀態。

    冉求很有分寸,對君臣關係十分敏感,他知道,有些話要看準時機來說才行,而且他也不能確定,此戰若能一舉破齊,趙侯會如何對待齊、魯、杞,乃至於莒國。

    這東方的形勢,依然未明啊……

    但有一點冉求是肯定的,那就是不管是哪一國,戰後如何被分割,延續也好,滅亡也好,新生也好,大家都必須老老實實呆在趙侯劃定的新秩序之下!

    就這樣,在七月初時,冉求讓鮑息率領他的家兵數千人拖住穆陵關齊軍,讓晏圉帶著數千人進攻齊國東方重鎮即墨,他自己則帶著主力,利用杞國這處空白,一路北上,深入齊國腹地,飲馬濰河下游,也就是後世的濰坊。

    抵達此處後,冉求距離他的戰略目標已經很近了。

    邶殿,這就是冉求即將進攻的地方!

    ……

    邶殿,也就是後世的山東昌邑,這裡原本是東夷萊夷的地盤,在兩百年前,齊莊公征服此處後,開始設立邶殿,經過兩個世紀的發展,這裡已經開發得不錯,被齊國作為東方的別都,擁有一片繁榮的城邑群,人口近十萬,煮鹽業和漁業都很發達,是膠西的核心地帶。

    除了經濟發達外,此地還南亙濰河,北枕少海,山川襟帶,屏蔽

    東西,是連接臨淄和東萊的要地,所以趙無恤才在製定戰略時,讓東線的冉求以此作為進軍終點。

    只可惜,冉求還是來的晚了那麼幾天,在兵臨邶殿後他才得知,就在數日前,陳恆已經從臨淄帶著數千人來到邶殿,卻未作太多停頓,留下一些兵卒斷後後,便渡過濰水、膠萊河繼續東去了。

    “這陳恆真是比狐狸還狡猾,更長著一隻犬馬般的鼻子。”冉求知道陳恆是君上最難纏的敵人,倒不是因為他強大,而是鍥而不捨地與趙侯作對,大概是因為他們都是竊國大盜的緣故?

    若能將陳恆殺死或擒拿,必然是大功一件,這次又讓他跑了,冉求不免有些遺憾。

    不過他還是截住了陳恆的尾巴,後方有陳氏族人陳豹帶著一批貴族和百姓過來,便被魯軍阻攔,不得前進,如此一來,齊國便被割裂為東西兩段了。

    冉求謹慎,沒有貿然渡過濰水去追擊陳恆,東萊地區丘陵密布,不熟悉地形交通的話很容易吃虧。他的任務就是攻克邶殿,扼死東萊,然後向西與趙無恤匯合。

    七月上旬,經過近十天的鏖戰後,人心惶惶的邶殿終於被攻克,冉求留下千餘人駐留此地後,便帶著主力向西進發,七月十五日,濟南、長城、膠西三支軍隊完成會師,除了都城和東萊,齊國其餘地區均已被趙魯軍隊攻克。

    就這樣,近十萬大軍包圍了臨淄,齊國的社稷,陳氏的存亡,不絕如縷!
V123210 發表於 2017-1-7 00:15
第1102章有媯之後

    七月上旬,臨淄黑雲壓城。

    當趙軍從濟南趕來、魯軍左右二軍分別從馬陘、邶殿抵達,三軍十萬人合圍臨淄,才發現臨淄的防禦並不嚴密,城牆上雖然站了不少人,武器裝備也都很精良,但一股絕望的氣氛在他們中間瀰漫。

    原來,在心理上唯一的防線長城被趙軍輕鬆越過,又經過濟南的大敗後,齊國人已經喪失了抵抗的勇氣,之所以還能站到城牆上拿起武器,完全是因為陳氏之澤仍在,而陳氏家主陳乞未死。

    這位將齊國公室公族玩弄於鼓掌之中的奸雄,只要他還活著,臨淄就不會從內部內攻陷。

    但趙軍卻一點都不客氣,在趙無恤的一聲令下後,中軍戰車營數十台少梁砲怒吼著開始向城頭傾洩著怒火,將一塊塊上百斤重的巨石砸向城牆。石塊與土牆相碰,一時間碎屑紛飛,就連整個城樓都隨之一陣抖動。

    齊人只能緊躲在牆根,面對威力巨大的投石機,盾牌根本起不到任何的作用,好在守城的將士不多,分散開來沒有出現擁擠的情況,但是砸中城牆的石塊依舊給了守城將士重重一擊。

    飛舞的碎石無情的擊打在身上,痛得他們一陣抽搐,但卻壓根不敢挪動,這些漫天的石塊讓他們感覺到了無盡的恐懼,傻子都知道,只要離開了城牆的保護,瞬間就會被砸成碎片。

    齊人不由大駭,趙軍的利器少梁砲,今日一見威力比傳說中的還要恐怖,這麼恐怖的東西用人力根本無法相抗,他們頓時一愁莫展。

    稷門的城樓在石塊的無情重擊之下發出陣陣慘嚎,此刻就如同大海中的一葉扁舟,危機四伏。上面的人都心想:這城,怕是守不住了……

    與之相反,城外,趙軍陣列中發出陣陣歡呼,投石機巨大的威力鼓舞起了全體將士的士氣,讓他們充滿信心。隨即,低沉的戰鼓聲響遍戰場。

    “殺!”隨著中軍令旗揮動,戰旗狂舞,從城頭望去,可見趙魯軍陣中五彩斑斕的旌旗掀起起了層層波浪,蔚為壯觀。隨後,先是一旅,再到一師,隨即整個三軍都歡呼應喝,天地之間,一片殺聲,無數條銅鐵與皮革組成的洪流湧向臨淄。

    在猛烈攻擊下,危城搖搖欲墜,而本應該掌控全局的陳氏家主陳乞,此刻正躺在病榻上,奄奄一息,身邊只有一個名叫陳曦的小宗子弟伺候。

    ……

    城頭陷入鏖戰,而臨淄城內,也是一片惶恐。

    趙軍有十萬大軍,臨淄也有十萬居民,但裡面能夠拿起武器為陳氏而戰的,尚不到十分之一,其餘人如大夫、官吏、商賈、屠狗輩、娼妓,大多數人都躲回了自己的居室里瑟瑟發抖,陳氏那些大斗借出,小鬥收回的收買人心手段,還不至於讓他們賣掉自己的命。

    在這人心惶惶的時節裡,陳曦同樣惙惙不安。他是陳氏家老的兒子,在濟南大敗後,陳氏的嗣子陳恆已經奉命帶著全族向東轉移,但家主陳乞卻執意與臨淄共存亡,既然主君有死志,陳氏的家老自然也要一同赴死。因為父親的緣故,陳曦只能被迫留下,在父親率領家兵在外禦敵時,他便要留在家主身旁侍候。

    該跑的人已經跑光了,忠心護主的人則帶著武器去了外面,所以這百步之內,除了幾個在門邊巡邏的家兵外,整個內堂空寂無人。陳曦若是凝神聆聽,便能聽到遠處戰鬥的聲音,漫長的距離,屋舍的牆壁幾乎將它們隔絕,但若仔細傾聽,其實一直都在:號角的低吟,投石機的甩動和撞擊,牆垣碎裂,無數箭矢在城頭飛舞,雲梯搭在城牆上的碰撞,甲盾撞擊的劈啪作響……這一切之下,是活人瀕死的呼號。

    這些響動吵醒了病榻上的陳卿,他睜開眼睛,虛弱地在被褥下蠕動,雖然精神不濟,但聲音卻依然很清明。

    “趙軍入城了麼?”

    陳曦咽了下口水,答道:“禀家主,還沒有。”

    “縱然沒有,也快了……”陳乞大口大口呼吸,彷彿隨時都可能斷氣。

    人之將死其言也善,他打量著這個在最後關頭陪在他身邊的小宗子弟,問道:“汝叫陳曦?家老之子?平公(齊景公)四十年生人?”

    “唯。”陳曦為家主的記憶的驚訝,也有些受寵若驚。

    在他攙扶下,陳乞艱難地起身,他已經瘦弱得皮包骨頭,陳曦感覺自己手裡幾乎沒有重量。

    “汝既然是陳氏子弟,應當知道,我陳氏從何而來?”

    “知道,先祖乃是陳公子,從陳國來。”

    陳乞嘿然:“不錯,從陳敬仲子傳到我,已經六代人了,這些是眾所周知的,但還有一件事,只有歷代家主才知道……”

    這個故事一開始就與一則神秘預言相關,陳完是陳厲公的兒子,他誕生之時周太史恰好來到陳國,並用《周易》對陳完的命運做了占卜預言:占得的《觀》卦變成《否》卦,這就叫做“觀國之光,利用賓於王”,是大吉之兆,貴不可言,陳國的媯姓的社稷恐怕會有所轉移,但不應在這裡,而應在別國,不應在此子身上,而在他的子孫……

    “陳敬仲子因為躲避陳國內亂來到齊國後,為齊桓公所用,但仍然居於國、高、管、鮑之下,只是作為一個小小工正,下大夫,不值一提。然而在他與公族懿氏聯姻時,占卜吉凶,又得到一卦……”

    陳乞略為停頓後,便幽幽地唱起了那個讖言:“鳳皇於飛,和鳴鏘鏘,有媯之後,將育於姜。五世其昌,並於正卿。八世之後,莫之與京……”

    陳氏的歷史,他歷歷在目。

    陳完之後,陳氏一直不溫不火地發展著,到了第五世,恰逢陳國第一次滅亡,而齊國發生了崔慶之亂,陳乞的父親陳無宇立下大功,遂成為卿族,得到了大片封地,也是從那時候起,陳氏重新註意到了祖先留下的預言,並第一次產生了“代齊”的念頭……

    “有媯之後,將育於姜;五世其昌,並於正卿,這個預言,吾父已經實現了。陳氏已經在姜姓齊國發展壯大,比南方的陳國更加興旺……“陳乞悲哀地說道:”按理說,這個讖言應該準確的,接下來,就應該是八世之後,莫之與京了。”

    若是將他那短命的哥哥陳武子算上,到他兒子陳恆當政時,陳氏正好八世!陳乞也曾激動莫名,只以為那個古老的預言,就要在下一代人身上應驗了。

    他這一生的忍辱負重,詭計百出,權謀機變,收買人心,是為了什麼?還不是為了最大削弱姜姓公室公族,翦除他們的羽翼,為兒子陳恆未來實現預言,取得齊國政權做準備麼?

    然而這到頭來,卻是竹籃打水一場空,預言落空了,陳氏的確順利奪取了國內政權,但他們的興盛也跟齊國的國運一起走到了盡頭……

    燈枯油盡之際,陳乞不由憤怒地質問蒼天,預言,為何不准確?

    一陣空洞的隆隆聲在臨淄上方迴響,這是來自云層裡的悶雷,似乎在回答陳乞的疑問。

    “趙無恤……”

    陳曦聽到家主在用最後的力氣咬牙切齒地詛咒道:“都是因為趙無恤!是他橫空出世,奪了陳氏的族運,按理來說,成功竊國為諸侯的,應該是我家才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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