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古先秦] 春秋我為王 作者:七月新番 (已完成)

 
飛雪月 2015-8-16 02:55:40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1233 1556489
Babcorn 發表於 2017-1-13 16:36
第1113章 侯非侯,王非王

     且不說南子在暗地裡的小手段,黃池會盟壇上,周天子的誥書仍然在繼續。

    「予一人聞,先王並建明德,內有百揆四岳,外有霸主侯伯。其在惠王,南蠻與北狄交侵,乃冊齊桓為侯伯,東至於海,西至於河,南至於穆陵,北至於無棣,五侯九伯,實得征之。爰及襄王,亦有楚人不供王職,又命晉文登為侯伯,大啟南陽,世為盟主。」

    劉公唸到這裡,周王臉上忽然悵然若失。

    誥書裡說的好聽,可若不是被逼無奈,哪個周天子會願意策命一個霸主來替自己發號施令啊!

    孔丘說過一句十分精闢的話:天下有道,則禮樂征伐自天子出;天下無道,則禮樂征伐自諸侯出。

    樹枝長得比樹幹還粗,遲早是要出事的。周室衰微後,之前用於屏蔽王室的諸侯尾大不掉,但不管怎麼說,他們依然是華夏圈子內的一員,相互之間血濃於水。

    在南蠻北狄交侵,中國不絕若線時,諸夏必須停止內鬥,一致對外。既然天子已經無法領導諸侯,那就只能由一位「伯主」站出來充當領袖。故而春秋霸權的本質,其實是為了填補周代王權跌落所形成的政壇空曠狀態,齊桓公、晉文公的霸業才應運而生。

    於是乎,諸侯你方唱罷我登場,形成了「四海迭興,更為伯主」的局面。

    雖然齊桓晉文,乃至於後來意圖爭霸的眾諸侯,都無不以尊王相標榜。然而,周天子的地位並沒有因霸主們尊王攘夷的號召而變得尊貴,恰恰相反,王權隨著霸權的更迭交替,越發如日薄西山般沉淪,周王室也似寒風中的秋葉般逐漸凋零,到了周王匄繼位的時候,已經發展到諸侯只朝見霸主,而無視天子的程度了。

    所以周王內心深處,是對冊封霸主深惡痛絕的。

    可他又有什麼辦法呢?從掌握的權勢上看,侯已經不再是侯,王也已經不再是王了,所以和前代的周惠王、周襄王一樣,周王匄縱然不願,也只能捏著鼻子為趙無恤捧場……

    至少,趙無恤接受冊命,就意味著他還願意將周天子視為君?不至於突然將周王囚禁,將成周的破爛攤子一股腦掀翻。

    劉公的宣讀在繼續:「今時逢季世,禮崩樂壞,周室之延存,實賴趙侯之力,緩爰九州,莫不率從,其功高於伊、周,而賞卑於桓、文,予一人甚恧焉。故今賜其大輅之服,服袞冕;戎輅之服,服韋弁;彤弓一,彤矢百,玈弓十,玈矢千!」

    大輅之服等禮儀性的服飾,是代表地位的,得到它們之後,意味著趙無恤已經不再是普通的諸侯;至於彤弓、玈弓,則是代表徵伐之權。

    漫長的誥書終於讀到了末尾,劉公使出所有的氣力,大聲說道:「天子策命趙侯為九命伯主!」

    「九命伯主!」

    眾人皆驚,按照周禮的規矩,官爵有九命之別,九命最高,一命最低。一般來說,子、男之國五命,侯、伯之國七命、天子的三公也不過八命,齊桓公、晉文公也就這等級。只有遙遠的宗周時代,周公、召公等開國攝政上公才為九命!

    如今趙無恤以諸侯身為作為九命伯主,真是前無古人。

    「終於還是叫他得逞了……」秦伯、鄭伯等諸侯面容苦澀,卻只能默默地接受這個事實。

    趙國的臣子們則興奮了起來,山呼萬歲,也不知是在為天子的策命歡呼,還是為趙侯歡呼。

    而趙無恤,卻並無太多喜色,只是按照規矩三次辭謝,然後才接受了此命,緩緩走向天子。

    周王匄露出了一個難看的笑,也起身往下走,扶起了要下拜的趙侯。

    然而當無恤起身時,天子赫然發現,這位人高馬大的諸侯竟然比他高了整整半個頭,而且氣宇軒揚,若不看服飾光看氣質,還以為他才是王呢!

    他不由打了一個寒顫,想起了這幾天來黃池的路上,聽到的一首童謠。

    侯非侯,王非王……

    周王匄的臉色頓時煞白,但儀式必須完成,他只能強撐著舉起趙侯的手,對會盟台上的二十國諸侯、大夫宣佈道:「俾爾趙侯,得專征伐,以糾王慝!」

    ……

    在儀式結束後,周王匄就藉口身體不適,臉色蒼白地被人扶下去了。

    到這時候,已經沒人在乎天子在場與否了,趙無恤召喚他來黃池,就是想讓天子親自冊命自己為侯伯(霸主)。

    凡侯伯,救患、分災、討罪也,趙無恤之所以這麼看重這個名分,是因為成為霸主,就意味著取得了代替天子號令天下禮樂征伐的權力!

    這一刻,趙無恤算是真正站在了時代的中心了。

    但他與前代的霸主們,又有所不同。

    春秋時期的霸權,猶如江河波濤,後浪推前浪。說霸主有號令天下禮樂征伐的權力,只是就一般情況而言。其實,霸主的霸權也會受到限制,多半是來自中原的其他大國。如齊桓公雖然稱霸,卻始終無法降服晉國,秦國更是從未理睬他。晉文公雖然稱霸,但對於秦、齊,他也無法發號施令,齊晉最強大時連中原都無法完全支配,更別說南方的吳楚了。

    除此之外,雖然霸主內心深處都有由霸道至於王道渴望,但無論哪一位,在其威望最高時,也從來沒有實現過一統諸夏的局面。

    對於周天子,更是連取而代之的心思都不敢有,齊桓公對周王一直恭恭敬敬,晉文公曾經想要獲得天子的葬禮規格,卻被回絕,也不敢強行僭越;楚莊王率軍北上,問鼎之輕重,也被周人一句」在德不在鼎,鼎之輕重,不可問也「勸退,悻悻而歸。

    總之,在之前的各代,儘管陰雲密佈,但周天子的威儀,依然如同太陽一樣高懸在霸主們的頭上。

    相比之下,周王匄對於趙侯而言,只是一盞他提在手裡的宮燈而已……

    比起前輩們而言,趙無恤面臨的形勢是最好的,他能有今天,靠的不是仁義禮樂,不是天子恩惠,而是手中的劍,胯下的馬!靠的是鐵與血!

    十年下來,五合六聚,晉國被他取代,所有政治遺產都被繼承;魯、衛這兩個傳統的政治大國淪為傀儡;宋國、燕國則是盟友;加上秦國已殘,齊國已破,鄭國降服,放眼中原,趙無恤竟再無敵手!

    南方的吳、越正鬥成一團,豈敢與趙國為敵?至於楚國,雖然是龐然大物,但歷史的包袱太重,自保有餘,進取不足,也對趙無恤的霸業構不成威脅。

    趙國軍隊的強大讓人不敢匹敵,如今趙無恤又得到了「霸主」的名分,名與實都握在手裡!

    「侯非侯,王非王……這句話,倒是有幾分道理。」站在天下的中央,趙無恤的目光瞥到了南子,她依然笑容嫣然,以為自己得計。

    這小女子的手段,趙無恤並非不知道,倒也不算什麼大不了的事情,不過是想要通過散播傳言,形成輿論,最終形成黃袍加身的態勢,讓趙無恤提前稱王,為殷商報仇,同時讓宋國地位提升而已。

    但趙無恤可不是那種會被他人所左右的人,膽敢破壞他計畫的人,都要付出代價。就目前來看,先做幾年霸主,挾天子以令諸侯,遠比直接稱王要好得多,既不用承受風險,又能藉著大義名分為所欲為。

    對南子的懲戒警告,是盟會後的事,今日趙無恤初為霸主,首先要嘗試下揮舞禮樂征伐之權的樂趣。

    無恤緩緩說道:「既然天子讓余代為主持盟會,事不宜遲,這便將需要商議的事,一一解決罷!」

    他一揮手,說道:「帶齊侯荼上壇!」

    ……

    「帶齊侯荼!」

    「帶齊侯荼!」

    虎賁們將霸主的命令一聲接一聲傳了下去,不多時,年輕的齊侯荼便戰戰兢兢地被帶了上來。

    晏孺子的摸樣,與他母親芮子有幾分相似,尤其是把對垂淚哀憐的眼睛,他的君侯冠冕已經去掉,穿著一身單薄的深衣瑟瑟發抖,加上身體還未長開,十分瘦弱,眾諸侯見了也不由心生憐憫。

    他母親告誡過他,今日人為刀俎我為魚肉,切勿亂說話,只管匍匐在地乞求寬恕,其餘事情,自然有母親為他打點……

    晏孺子也是十三四歲的人也,已知男女之事,還能不知道母親是如何「打點」的麼?每每想到此事,他心中就滿是屈辱和憤懣。

    有了在路寢之台的那一夜後,趙侯已經將芮子當做玩物,將她們母子擄到濟南歷下後,便幾度召芮子去侍寢。芮子就乘著這機會,使勁渾身解數討好趙無恤,將齊國與趙為敵的罪責全部推到了陳恆父子頭上,希望趙侯能饒恕晏孺子,保住他的君位。

    趙無恤最初沒有鬆口,但也經不住芮子的攻勢,答應會給晏孺子一個「好結果」。

    他母親感恩戴德,更加放下尊嚴賣力逢迎,但晏孺子心裡,卻一點都不領情!

    這會趴在冰涼的會盟壇上,他咬緊了牙關,想道:「我聽說越君勾踐曾經被吳國擊敗,還被囚禁在姑蘇之台,但經過三年生聚三年教訓,如今已經再度復國,並打得吳國節節敗退,算是報了大仇……齊國雖然被攻破了,但只要我有機會保住君位,就一定會學勾踐忍辱負重,遲早有一天要再度振興齊國,攻破鄴城,將我母親所受的屈辱,統統還給趙無恤!」

    晏孺子,以及所有人,都在靜靜地等待趙無恤的裁決。

    趙無恤則在盯著晏孺子這便宜兒子看了良久後笑道:「陳氏名為齊卿,實專齊權,齊國違抗天子,勾結蠻夷,基本是陳乞、陳恆在作祟……」

    諸侯們相互對視,都覺得,趙侯大概是要為齊侯脫罪,讓他繼續做國君,保有姜姓社稷了,甚至連國書、高無邳、鮑息、晏圉也如此認為。

    晏孺子那捏緊的拳頭鬆開了一些,開始計畫起復國後要如何臥薪嘗膽了。

    然而下一刻,趙無恤卻徒然加速了語氣:

    「雖然如此,但荼乃齊國庶子,其上仍有兄長數人,其繼位本就不合齊國制度,身為齊侯,卻放任陳氏倒行逆施,其罪可免,其咎難逃!」

    晏孺子震驚地抬起頭,卻見趙無恤指著他說道:「余以伯主身份昭告天下,廢黜公子荼,另尋賢公子為君!」

    此言一出,滿堂皆驚,卻無人敢出言反對。

    趙無恤俯視著晏孺子,以及沒有料到劇情的眾諸侯,他的目光掃到何處,何處的諸侯就避之不及,不敢直視,霸主之威勢,竟至於斯!

    無恤滿意地笑了,他們的恐懼和顫慄來得太早了,因為好戲才剛剛拉開序幕。

    他機關算盡,花了十餘年時間列為諸侯,得到了霸主之位,目的是什麼?

    存滅繼絕?散播仁義?開什麼玩笑!

    他的目的,當然是靠著這霸主之位,因利乘便,宰割天下,分裂山河!
V123210 發表於 2017-1-14 00:26
第1114章宰割天下,分裂山河(上)

    “若是仔細觀察,就會發現,野外的狼總是集體出動,這群畜生在飄風驟雨裡追逐獵物,不斷阻斷其退路,最後一擁而上將其撕成碎片。但當獵物倒下後,飢腸轆轆的狼群卻只是嗅聞,不敢湊近去啃食鮮活的血肉。因為頭狼還未發話,所有的獵物,狼王都有先下口的權力,只有在吃飽喝足後,它才會對剩下的獵物加以劃分……”

    “這天下諸侯也一樣,伯主就是頭狼,擁有決斷是非,分割疆域的權力。與它親近的狼能舔舐殘羹冷炙,與它疏遠的狼卻連根毛都分不到!”

    今天是正月初二,黃池之會的第二天,趙無恤任由季嬴幫自己穿好戎輅之服,頭上戴韋弁,對著鏡子裡精神抖擻的伯主笑了笑,說道:“我的刀子已經磨得錚亮,只等著去分割新年的祭肉了,這第一塊肉,叫做齊國!”

    季嬴知道,無恤平日是沒這麼多話的,只是這幾天成為伯主,大願得逞,頗有些興奮過頭了。

    在羽林侍衛的護送下,趙無恤離開寢屋,走過庭院,步入議事用的明堂,在門外,他遇到了燕侯恪。

    二人曾經在代北有過一面之交,當時他還是太子恪,隨著燕簡公的死,太子恪繼位,燕國徹底斷絕了與齊國的關係,這幾年對趙國的使喚無不應從,算是鐵桿盟友。

    一陣寒暄後,趙無恤與燕侯一前一後走進燈火通明的廳堂,裡面的四個人已經等候多時了。

    趙無恤的目光在他們臉上一一掃過,國書,高無邳,鮑息,晏圉,他們都是陳氏的敵人,本應該就此滅亡,卻被趙國接納,苟延殘喘,最後帶著趙軍反攻齊國,將陳恆趕下了海。

    “見過伯主!見過燕侯!”

    見趙無恤近來,四人連忙下拜,言辭恭順,不敢有絲毫的怠慢。但是對於燕侯與趙侯攜手而至,心裡也免不了詫異了一下,今日要議的是有關齊國君位的事,這跟燕國有什麼關係?

    “燕侯來此,是做一個見證人。”

    趙無恤也不著急,請燕侯入座後,便徑自走到主座上坐下,侍從將他愛喝的熱茶獻上,趙侯就這麼在榻上一邊品著茶,一邊閉目養神起來。

    燕侯眼觀鼻鼻觀心,齊國四人也大氣不敢出地等著,終於,趙無恤似乎是歇夠了,才緩緩說道:“今日請四子前來,是為了議一議齊國之事。”

    四人齊聲道:“公子荼乃先君幼子,本是陳氏扶持起來的,繼位本來就不合理,今日被廢黜,齊國卿大夫無人敢有異議,至於新君人選……但憑伯主一言斷之!”

    趙無恤對他們有自知之明很是欣慰,但卻搖搖頭道:“雖說國不可一日無君,但此事先往後擱一擱,先將齊國與鄰國的疆界劃定,再議不遲。”

    四人心裡咯噔一下,趙無恤卻不容他們抗議,叫子夏把一副齊國地圖在堂內鋪展開來,指著上面的山川河流說道:

    “趙國、燕國為了助汝四家平定陳氏之亂,光復齊國,經年累月地徵兵鏖戰,千軍萬馬不知耗費了多少糧草,必須得到補償。”

    他大手一揮: “首先,三十年前被齊國強佔的舒州,必須歸還燕國!”

    舒州,也就是後世的天津、滄州一帶。別看後世乃京門繁華之地,這時候還是一片荒蕪的鹽鹼地,僅有一座不大的城邑。這裡本來是齊桓公送給燕國的地方,三十年前齊國干涉燕國內政,順便也把這裡佔領了。幾年前趙無恤攻占河間,因為路途太遠,甚至都沒派兵去取此邑,今天歸還燕國,算是對燕國的獎勵。

    區區舒州北鄙之邑,無關四家利益,國、高、鮑、晏四人不在意,也不敢在意,忙不迭地應諾了。燕侯恪則喜形於色,暗道這些年總算沒有白白追隨趙國,他才繼位沒幾年,許多權力都被公族把持著,能分得舒州這一杯羹,可以讓他在國內威望大漲。

    不過比起趙國得到的,舒州只算是一粒小蝦米。

    “其次,濟北、濟南、即墨,這三處要劃歸趙國!作為趙的郡縣。”

    趙無恤話音落下,四人面面相覷,臉上都露出了“果然如此”的苦笑。

    從去年七月份攻破臨淄之後,趙無恤讓四家深入東萊追擊陳恆,他自己則將主力撤回濟北、濟南,把臨淄百姓遷到了歷下,並在當地安排了官吏屯田,恢復生產,一副賴著不走的架勢。今日趙侯提及要將這兩處劃歸趙國,更是證實了四人的猜測。

    濟北、濟南,是青州的膏腴之地,大概佔了齊國土地的五分之二,上面城邑密布,人口近百萬!再加上膠東大邑即墨,趙侯的胃口也太大了些吧……

    國書有些不忿,想要站起來據理力爭,還不及說話,卻被高無邳死死拉住了。

    齊國全境,現在還被趙軍佔領著呢,趙無恤又得到了天子“俾爾趙侯,得專征伐,以糾王慝”的大權,所以才敢對齊國肆意分割。單憑國、高,是根本阻止不了他的,這時候抗議,只會白白丟掉性命,害了家族!

    高無邳現在也沒有其他所求,只希望趙侯能高抬貴手,讓姜齊的社稷延續下去,這樣,他也算對得起自己的姓氏了。

    國書也是知道厲害的,長嘆一聲,臉色慘白地坐下了,人為刀俎我為魚肉,他們能有什麼辦法呢?

    只是鮑息和晏圉就有些尷尬了,要知道,他們的領地,還在濟北和濟南呢!

    卻聽趙無恤說道:“鮑、晏二子,可願意脫離齊國,做趙國的大夫?兩家的領地鮑邑和晏邑將保留下來,寡人還希望汝等能做趙國濟北郡和濟南郡的郡丞!”

    ……

    “趙國的大夫,郡丞?”

    鮑息和晏圉大眼瞪小眼,心裡不願,卻不敢拒絕,他們覺得要是不從,領地大概就要被趙無卹剝奪了,只能答應下來。

    趙無恤如此分割齊國,還將鮑、晏二人收納,當然是有其理由的:濟北是陳氏的老巢,濟南大宗氏族盛行,又遷入了許多臨淄人。趙軍初來乍到,想要立足不易,必須像控制秦國河西、馮翊一樣,依靠當地勢力,鮑、晏兩家就是最好的協助者。他們將作為副手幫助趙國的郡守將觸鬚深入到鄉里,五年任期之後,再讓二人卸任或調往別處即可。

    而即墨連絡淮、沂,屏蔽齊、魯,原本是東夷小邦,幾十年前才被齊國征服,慢慢成了齊國的東南重鎮。歷史上燕國樂毅破齊七十二城,只有即墨和莒孤守,可見其形勢之險。

    再者,即墨東南的海岸,就是後世的膠州灣,控黃海咽喉,為東萊襟要。這裡是一處比瑯琊更好的海港,趙無恤雖然暫時沒錢建立海軍,不意味著以後不要,他打算在即墨設置一個由趙國直轄的縣。

    趙無恤大筆一揮,將齊國的疆域砍掉了五分之二後,堂內一下靜謐下來了,鮑、晏為自己日後在趙國的仕途而隱隱擔憂,國書則還沒從這劇變裡回過神來。

    昔日的霸主之國,海岱大邦,就這麼輕而易舉地四分五裂了?

    還是高無邳記得今日到這裡來的目的,他輕咳一聲,再度請求道:“伯主,既然疆域已經劃分好了,是不是該議一議,齊國該由誰繼位?”

    趙無卹點了點頭:“寡人記得,齊平公(齊景公)除了陽生和公子荼外,還有兩位公子流亡在趙國,一個是公子瑁,一個是公子章……”

    高無邳連忙道: “不錯,其中公子瑁年長,是否應立公子瑁?”

    趙無恤意味深長地說道:“但是寡人聽說公子瑁無德,公子章更加賢明啊!”

    高無邳咽了口唾沫:“那就立公子章?”

    趙無恤還是搖了搖頭,似乎在兩個人選的抉擇上陷入了為難。

    就在高無邳心急如焚的時候,卻見趙侯一拊掌,道:“不如這樣,兩位公子都立為國君吧!”

    “啊!”高無邳差點一踉蹌跌倒在地,國書、鮑息、晏圉乃至於燕侯恪,都瞪大了眼睛,不知道趙侯葫蘆裡賣的是什麼藥。

    還是鮑息先反應過來,試探地問道:“伯主的意思,是要將齊國剩下的疆域,一分為二?”

    “不對。”趙無恤笑了笑,圖窮匕現。

    “是一分為三!”

    在堂內五人目瞪口呆之餘,他拍了拍手,對明堂側面的若隱若現的帷幕喊道:“韓卿,出來罷!”

    “臣在。”

    深衣翩翩,佩玉將將,溫潤的中年君子韓虎應諾而出,出來後先朝趙無恤下拜頓首,行人臣之禮,這才向其他五人頷首致意。

    在經過在鄴城和黃池的數次深談後,他似乎又恢復了和趙無恤之間親密的關係。

    趙無恤也親熱地拍了拍韓虎的肩膀,似乎已經將趙氏代晉前後的恩怨一筆勾銷,隨即對屋內五人宣佈道:“子寅是寡人的義弟,又是趙國姻親,這幾年在河外作為成周的屏障,追剿戎人,防禦楚蠻,實在是委屈他了。天子因其屏蔽王室,職供不斷的功績,在寡人的推舉下,已決定讓韓氏也列為諸侯!其封地,就在東萊!”
V123210 發表於 2017-1-14 09:12
第1115章宰割天下,分裂山河(下)

    “淄川國,北至少海,南至馬陘關,西至濟水,東至具水,以臨淄為都(大致相當於西漢淄川國、齊郡、千乘郡),高無邳為卿,公子瑁為淄川伯。”

    “膠西國,北至少海,南至杞國,西至具水,東至膠萊河,以邶殿為都(大致相當於西漢北海郡),國書為卿,公子章為膠西伯。”

    “最後是膠東國,東、北皆為大海,西界膠萊河,南至即墨,萊城為都,(大致相當於西漢的東萊郡和膠東郡的一半),韓虎為膠東伯……”

    趙無恤放下了筆,指著地圖上被分割成三塊的山東對張孟談說道:“自此以後,齊國之名將不存於世,取而代之的是三個新的伯國。淄川、膠西雖然是齊國公子為國君,但實際上將由國、高掌握實權,加上韓氏的膠東國,可謂是'三家分齊'了。孟談你這計策,真是高明到了極點。”

    張孟談早已不是當年的白面書生,而是一位美髯公了,他的鬍鬚保養得極好,說話時微微抖動,被趙無恤一夸,他頓時謙遜地說道:“此非臣下之功,實乃君上之威,若非九命侯伯,豈能隨意分割他國疆域。”

    現如今,齊國已經割兩郡兩縣予趙、燕,領土僅剩五分之三,再一分為三,昔日的海岱大國,就這麼變成了蕞爾小邦,每國至多有數十萬人,一軍兵力。而且淄川、膠西兩國內部必然有國君與卿的矛盾,加上韓氏乃外來者,當地的齊人和萊夷必然不服,膠東與姜姓二國也難以聯合。之後十年乃至於二十年,光是整頓內政,就足夠三齊忙活,對趙國再也構不成威脅。

    趙無恤偏過頭,故意考校子夏道:“子夏,孟談此策乃一石三鳥,分割齊地力量乃一鳥,還有兩個好處是什麼,汝可能說得上來?”

    子夏對張孟談的妙計也是佩服不已,略一思索後道:“其二,專程讓燕侯旁觀,以齊國的三分來震懾燕國。”

    “其三,則是讓韓氏離開河外、伊洛,只能帶著族人和親衛去膠東建國,而君上便可收其領地,得其人民。”

    “不錯。”趙無恤道:“寡人正打算在河外、伊洛設置一個新的郡,三川郡!治所為虢城,以此作為趙國的西南屏障,對西監視秦國,向南逼近楚國,隔絕兩國聯絡,你在寡人身邊數年,也是時候外放為吏了,可願意去做個縣令?”

    子夏知道這是趙氏官吏晉身的必經之路,正所謂“宰輔發於州部”,自然應允,表示會盡心竭力,不會給趙侯丟人。

    張孟談也笑著勉勵了子夏,他對這個好學上進的年輕人很是看好,看到他,就彷彿看到了當年的自己。

    在即將告辭的時候,趙無恤卻還有一件事要與他商量。

    “孟談,如今齊國已三分,如此一來,衛國的存在,是不是有些多餘了!?”

    ……

    黃池之會的第二天,繼齊國被一分為三,天下多了三個新的伯國。諸侯們真可謂瞠目結舌,然而這還不算完,當盟會進入第三天時,擺在諸侯面前的,是更加令人眼花繚亂的疆域劃定。

    趙侯首先宣布,莒國、邳國對天兵負隅頑抗,國除!其土地也將被趙國吞併。

    鑑於這兩國已經被趙軍佔領兩年有餘,國君死後也再也沒有繼承者,所以這一條毫無阻礙地通過了。

    吳國太宰伯嚭也不失時機地湊上來,表示吳國願意正式放棄淮北,將徐、鐘吾兩地、鍾離邑、善道邑等地割讓給趙國,趙吳以淮水為界,希望以後能化干戈為玉帛。

    雖然淮北早就被趙國控制,但伯嚭這馬屁沒有拍錯,趙無恤表示只要吳國不再入侵中夏,趙國也不會貿然討伐,至於吳越之爭,趙國也不會干預。

    如此一來,東南海濱大片土地就被趙國納入囊中,對於趙侯大肆兼併的行徑,諸侯們看在眼裡,急在心裡,卻無可奈何。當年晉文公在成為霸主後,不也是將魯、衛、曹之間的土地肆意分割麼?更別說現在趙國軍威之盛,勝過齊桓晉文數倍。

    然而更加重磅的消息在後面,盟會的中途,衛侯突然戰戰兢兢地走了上來,表示自己才德淺薄,無法治理人民,今願獻上衛國全部二十城土地,請趙侯不要嫌棄辛勞,代為治理……

    這個消息無異於在安靜的池塘里投下了一顆大石頭,驚起了千層波浪。

    衛國可不是莒、邳等蠻夷小邦,而是六百年前天子親自冊命的東方伯長!雖然現在國家衰敗,但在歷次盟會上,從始至終都佔據著政治大國的地位。

    現如今,衛國也瀕臨滅亡了?

    劉公和鄭伯張了張嘴,有意阻止,但卻發現自己有心無力。因為衛國早在五年前就已經是趙國的傀儡了,趙伊任衛國執政,幾乎獨擅衛權。衛國一直作為趙國與齊國的緩衝而存在,既然齊國已經三分,那衛國這個緩衝的傀儡,也就可有可無了。

    在趙氏的逼迫下,衛侯被迫演了這一齣戲,他的說辭跟之前趙氏取代晉國時如出一轍。趙無恤也不謙遜,三度辭謝後欣然接納,由此,趙國正式吞併衛國,衛侯離開濮陽,保留諸侯的身份到楚丘居住,而趙國的官吏也已經備好了官印,只等著去衛地上任了!

    至此,整個東方幾乎被趙國連成一片。

    “吞衛一事,無人敢公然反對。”張孟談在宴會上觀察著諸侯們的神情,見無人起來叫板,不由鬆了口氣,但他心裡又有另一個疑問,那就是趙侯到底要如何處置衛地,是納為郡縣?還是繼續讓趙伊統治,作為他的領地?

    除了衛國以外,莒國、淮北,都是遠離趙國統治中心的飛地,直接建立郡縣的話,就算讓張孟談自己去管,他也沒信心短期內將治理好,若是處理不當,這些地區可能會叛亂不斷。

    當然,他最想知道的,是趙無恤對魯國作何打算,兼併?維持現狀?設法分封給長子?

    但他沒有把這種擔心明說出來,為臣之道,要事事操心,卻不能面面俱到,要留出空間讓君主發揮。而且張孟談知道,趙無恤心中自有一套分配方案。

    果然,趙無恤看出了張孟談的隱憂,便對他說道:“此番盟會,只論國與國之間的疆域分割,至於趙國內部如何治理地方,那是之後再議的事。”

    隨即他又自嘲道:“孔子曾經點評過兩位霸主,說齊桓公正而不譎,晉文公譎而不正,我呢?在諸侯眼中,大概是貪得無厭了。”

    然而這世道,已經不再是溫文爾雅的禮樂盛世了,唯有對疆域的貪婪,才能夠造就前所未有的大國,讓中原無限趨近於統一!

    在疆域分割得差不多後,趙無恤便帶著新舊諸侯,一起在黃池會盟壇上舉行歃血儀式,確立新的華夏秩序,以趙國為尊的秩序!

    ……

    周禮規定:“凡盟禮,殺牲歃血,告誓神明,若有背違,欲令神加殃咎,使如此牲也”,歃血就是口含牲畜鮮血,以示如違約背叛盟友,將遭神的製裁,命如此牲。

    作為盟主,趙無恤自然是執牛耳者,並宣讀誓詞曰:“凡茲同盟,皆供職於王室,服從趙國之法,毋相攻。有背盟者,明神殛之;殃及子孫,隕命絕祀!”

    諸侯也依次登位,衣冠濟濟,環珮鏘鏘,此刻聽著這盟辭,作為趙國鐵桿盟友的宋公子商首先在母親南子的示意下拜倒,用稚嫩的嗓音大聲說道:“伯主之命,小子敢不敬承!”

    隨後是燕國、魯國、中山國、陳國、蔡國、膠東、淄川、膠西、郯國等。

    秦伯、鄭伯等隱隱覺得這誓詞不對,但此刻有趙兵將會盟壇團團圍著,若是不從,輕則被囚禁,重則傷了性命,他們想了想,還是忍了下去,跟著三呼道:“伯主之命,吾等敢不敬承!”隨即各自歃血為信。

    台階上下,站著的趙國朝臣武士們一起跪下,山呼道:“伯主之命,重如泰山,凡有所命,臣等誓死相隨!”

    整個黃池,都迴盪在這迴聲裡,趙無恤嘴角沾著殷紅的牛血,他站在這天下的最頂端,高高舉起了手,大聲說道:“無恤不才,願與眾諸侯攜手,弭兵中原,重鑄華夏秩序,繼桓文之治,開萬世太平!”

    是夜,趙無恤再度大宴諸侯,但天子再度以身體不適為由缺席了,經過這幾日趙國打著伯主的名號,對征服領地的大肆吞併,周王肯定極度後悔輕易讓趙無恤得到霸主之位。

    寬敞的明堂上,趙國雍人做的美酒佳餚擺滿了案幾,舞樂在堂下奏響,諸侯有一口沒一口地吃著,雖然都是美食,因為心裡有事,卻都味同嚼蠟。也唯有趙無恤人逢喜事精神爽,平日很少貪杯的他,竟然一喝就是半斗米酒……

    米酒度數不高,跟後世啤酒差不多,但若是喝的多喝的猛,一口接一口下肚,一樣是會醉的。

    趙無恤就醉了,這是他有這一世第一次如此狂醉。

    他那平天下的“大志”已經得逞了一半,雖說行百里者半九十,但途中些許的鬆懈和休憩,也是可以理解的。男人的夢想,醒掌天下權,醉臥美人膝,趙無恤也不例外,他畢竟是凡人一個,會得意,會驕傲,這份心情在米酒的醞釀下,在宴會進入高潮時正式爆發出來了。

    樂官的指頭拂過琴弦,整個宴饗上充溢甜美的音律,但趙無恤卻一揮手,讓他們停止,又再揮手,將翩翩起舞的宮女盡數驅散。

    頓時,喧鬧的殿堂便寂靜下來了,所有人都戰戰兢兢地看著趙侯,想知道他要說什麼或做什麼。

    趙無恤舉著犀角杯,掃視殿內眾人,說道:“今日良宵美景,不可無酒,亦不可無樂,但凡俗舞樂,怎能配得上這次盟會?故寡人欲觀諸侯之舞樂,可乎?”

    此言既出,滿堂皆驚。

    舞樂並不是舞者的專利,這時代但凡貴族君子,詩、樂、舞是必修的課程,而霸主讓來朝聘的諸侯為自己跳舞吟詩,更是常態。當年晉平公繼位時,晉侯與諸侯宴於溫地,晉國執政荀偃就曾使諸侯起舞,還規定說:“歌詩必類。”所吟唱的詩要與所跳的舞相配合,以此來看諸侯是否心服口服。

    今日趙無恤身為九命侯伯,如此要求,倒也不算過分。

    但諸侯們面面相覷,遲遲沒有人站出來。

    既然他們不主動,那處於薰醉狀態的趙無恤便直接點名了。

    “秦伯!”

    不知是故意的,還是隨便一點,臉色微紅的趙無恤指著排位比較靠前,一直滴酒未沾的秦伯盤,大聲說道:“寡人竊聞秦伯好音,而秦人的缶器更是一絕,今日宴饗,請為寡人擊缶!”
V123210 發表於 2017-1-14 23:16
第1116章對酒當歌

    缶,也就是類似於瓦片的打擊樂器,雖然看上去很簡陋,但卻是秦人的最愛。秦伯盤也不例外,平日沒事就會把玩把玩,但是可今夜,他卻萬分不想拾起手邊的金擊。

    “請秦伯為寡人擊缶!”

    趙無恤的聲音再度傳來,相比之前又加重了幾分,這不是商量,不是請求,而是裸地命令!既是大宗之主對於小宗的命令,也是伯主對盟邦的命令。

    秦伯盤面露難色。

    在秦伯看來,他身為大國諸侯,這眾目睽睽之下,公然為趙無恤擊缶,如同其奴僕樂官一般,傳出去實在是太傷尊嚴了,他從小到大何曾受過這種氣?想要不從,但是話到嘴邊,卻又遲疑了。

    伯主命諸侯歌舞奏樂,其實是有先例的,當年晉平公繼位時諸侯朝聘晉國,眾人便在堂下為晉平公表演歌舞,當時齊國的太子因為舞蹈與詩詞不應和,被晉國執政中行偃認為是“有異心”,齊天子遂倉皇逃歸齊國,差點引發了晉齊戰爭。

    因為不論諸侯在自己國家裡多麼尊貴,在盟會時,他們都低伯主一頭。如今趙無恤初為霸主,其勢正盛,其心正傲,而黃池駐紮著萬餘趙軍,矛尖都頂在眾諸侯身後呢,試問誰敢在趙國的地盤讓他覺得自己“有異心”呢?

    想到在雍都每日以淚洗面等待自己的夫人,想到自己還在趙國為質的兒子,秦伯盤終於還是膽怯了,沒敢當眾翻臉,只能乖乖拾起金擊,一手按著缶,一手等候趙侯的號令,想隨便敲上幾下草草了事。

    然而天不遂人願,趙無恤可不想輕易放過他,其目光再度掃過諸侯:“只有一個缶聲,是不是有些單調了?”

    這一下,眾人都知道趙侯是認真的,而不是隨口說說。想要在這個場合裡討好趙無恤的人太多,剛剛被抬舉成淄川伯的齊公子瑁自願出來為趙侯吹笙,吳國太宰伯嚭素來號稱多才多藝,他也願意為趙無恤鼓瑟,加上秦伯盤的缶,一個臨時的樂隊便組建完畢。

    有樂自然就少不了舞,巴國使者自告奮勇地站了出來,願意為趙侯獻舞。

    巴國歷史悠久:“西南有巴國。太葜生咸鳥,咸鳥生乘厘,乘厘生後照,後照是始為巴人。”太葜即上古時代的伏羲,後照為巴人始祖,巴國世居西南,但離中原並不遠,頂多在漢水流域。他們在夏代是“巴方”,殷商時是“巴甸”,向殷商納貢,因為內亂,君位空懸,便被周人派了位姬姓的公子來做了國君,從此開始了姬姓巴國的歷史。等到殷商倒台時,巴國參加了周人的同盟,在牧野之戰裡充當前鋒,作戰英勇,“前歌后舞”地助周武王打敗了商紂。

    這是一個能歌善舞的民族,然而在平王東遷之後,巴國已經和中原斷了聯繫,稀少的周人遺民也被巴族同化,崇拜白虎,用柳葉劍。五百年來,他們只是跟秦國、楚國有些來往,再未參與過諸侯盟會。

    然而在趙國降服秦國,控制上洛地區後,無縫不如的趙國商賈才重新找到了這個國度。春秋末期,巴國的主體依然在漢水中游,也就是後世的漢中安康一帶,還沒有被楚國逼得遠走川東,距離上洛並不算遠。

    這是巴國五百年來第一次被邀請參加中原盟會,他們商量後派了一位會說秦國方言的武士前來,性格淳樸的巴國武士在這種場合裡十分興奮,見趙侯有雅興,便主動出來獻舞。

    趙無恤很高興:“東南西北,中夏四夷濟濟一堂,真是前所未有的盛況。”

    這一下,樂與舞都齊了,只缺一首好詩,來為這場聲勢浩大的會盟劃上一個圓滿的句號。

    趙國的臣子們知道自家主君武功赫赫,文略也極佳,不但對傳統的詩爛熟於心,還擅長賦新詩,被有心人收集起來,成了畫風新穎的《趙風》。

    於是他們便不失時機地說道:“皎皎明月,不可無詩,請君上賦詩。”

    眾諸侯也口是心非地請求:“請伯主賦詩!”

    趙無恤從善如流,說道:“今日諸侯聚會於此,可謂是前所未有之盛況,但還有一些人,沒有資格坐到這裡,其位卑,卻不代表其無才無德。甚至可以說,彼輩比起吾等肉食者來說,更加值得敬佩,寡人今日,便要為這些未能到場的人賦一首詩!”

    來了這麼一句讓人摸不著頭腦的開場白後,趙無恤從殿首踱步到殿尾,抬頭看了看月明星稀的夜空,似是有了想法,頓時大笑起來,他高高舉起盛滿美酒的犀角杯,對著天空那一輪皎月,吟誦道:“對酒當歌,人生幾何?”

    ……

    “對酒當歌,人生幾何!

    譬如朝露,去日苦多。

    慨當以慷,憂思難忘。

    何以解憂?惟有杜康……”

    子張站在殿外,聽著這幾句詩,有些莫名其妙。

    他上個月從葉地北上,直奔黃池而來,在子張看來,不管自己那些號稱”君子儒“的師兄們如何謾罵趙侯失禮,這都是一場堪比葵丘之會、踐土之盟的大時,會深刻地影響到整個天下。

    可惜的是,前幾天的大會盟,他沒趕上,只能退而求其次,希望能來見證下今天的宴會。

    公西赤、端木賜等已經“叛離”的孔門弟子都在這次盟會裡佔據重要位置,小師弟來投奔,他們也會給予方便,大殿是進不去的,但殿外諸侯隨從等待處,卻有子張一席之地。

    子張旁邊是陳侯侍從的案幾,他也是陳國人,便與陳侯的御戎陳棄疾有一句每一句地聊了起來。正百無聊賴之時,殿內卻熱鬧了起來,先是趙無恤逼迫諸侯舞樂,現在又親自走到殿門口,對月賦詩。

    賦的還是首新詩,規格與詩三百一致,用詞典雅而有韻味,讓人眼前一亮。

    可夫子教過子張,凡是君子作詩不可無的放矢,詩必言志,但趙侯這頭四句雖美,但裡面表達的意思,子張卻不敢恭維。

    在這四句中,趙侯強調他非常發愁,愁得不得了。本來是建立霸業的宴會,一片欣欣然,但趙侯邊喝著酒,邊唱著歌時,忽然感嘆道:人生能有多久呢?人生啊,就好比早晨的露水,一會兒就乾了……

    在這稱霸的大好日子裡唱起如此消極的調子,甚至愁到需要用酒來消解,子張真不知道該說什麼好了,簡直是無病啊!或許這趙侯,也和那齊桓公一樣,本是庸人一個,滿足於小霸既安吧……

    “先是公然折辱諸侯,視之為樂官舞人,現在又在此哀嘆憂思,趙侯莫不是喝醉了酒,開始發酒瘋了?”

    “肉食者鄙啊……”

    然而還不等子張暗暗道出此言,卻又見趙侯將手裡的酒一飲而盡,用更大的聲音吟誦道: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

    但為君故,沉吟至今。

    呦呦鹿鳴,食野之蘋。

    我有嘉賓,鼓瑟吹笙……”

    子張一怔,他乃孔門弟子,精通詩三百,自然知道”青青子衿,悠悠我心”,是引用《鄭風.子衿》中的成句。而“青衿”是士人的傳統服裝……

    他還聽出了更深層的意思,那就是青青子衿後隱藏的一句話:“縱我不往,子寧不嗣音?”意思是:雖然我不能去找你,你為什麼不主動來找我?

    趙侯這是在透露,他在掛念什麼人嗎?而那掛念的人,就是他前四句如此憂愁的原因麼?賦這一首新詩,是希望能讓掛念的人自己尋來?若是能來,便是“我有嘉賓,鼓瑟吹笙!”

    究竟是什麼人,值得趙侯如此記掛?而且來了就會受到他歡迎,奉為嘉賓?

    這幾句使得之前的“無病”突然一變,詩意轉入纏綿深長。一連串的疑問從子張心裡冒出,他有些糊塗了,但也收起了輕視之心,凝神聽了下去……

    ……

    “明明如月,何時可掇?

    憂從中來,不可斷絕。

    越陌度阡,枉用相存。

    契闊談,心念舊恩。”

    在秦伯擊缶,淄川伯吹笙,太宰伯嚭鼓瑟的應和下,又是四句詩從趙無恤口中吟出,伴隨著一陣喝彩叫好。

    不到直到現在,能真正明白這首詩用意的人,寥寥無幾。

    望著一臉莫名其妙的諸侯,疾筆而書的史官,殿尾陪坐的各國士大夫,趙無恤心裡不由發出了暗笑。

    他今天是有些醉,但還沒醉倒不省人事,醉到口不擇言的程度。

    公然讓諸侯獻樂獻舞,即是他真情顯露,也算是刻意為之吧。

    揚威之餘,他更想要利用今日的宴會,向天下傳達兩件事:

    其一,是趙侯已經身為伯主,主宰華夏秩序,諸侯無不景從!

    其二,就是他那顆求賢若渴的心……

    五伯九侯,那是什麼狗屁?他趙無恤說立就立,說滅就滅!大爭之世,士貴,諸侯不貴,這天下的未來,是屬於士的!

    從始至終,趙無恤都沒有忘記,他是依靠一些什麼人才能有今日成就的。

    “月明星稀,烏鵲南飛。

    繞樹三匝,何枝可依?”

    現在,那些之前沒來得及投靠趙國,或者心中依然有猶豫的列國士人,汝等,聽明白了麼?

    他就是要通過這一首意義悠長的詩,來讓鬱鬱不得志的士人知道,霸主在關切他們,並希望他們能擯棄國別,主動來投效。

    無恤也不管在座有多少人露出了恍然大悟的神情,悠悠然在殿內繞了一圈,這才再度舉盞,道出了這首詩的點睛之句,也是他趙無恤下一階段的大志向!

    這一刻,皎皎明月,彷彿只照他一人。

    “山不厭高,海不厭深。

    周公吐哺,天下歸心!”
V123210 發表於 2017-1-15 23:37
第1117章周公吐哺

    “周公吐脯,天下歸心!”

    這句話擲地有聲,如同落入魚塘的一塊巨石,驚起了滿天浪花。

    秦伯手裡的金擊打歪了,砸到了腳踝上,卻又不敢呼痛,只能嘶嘶哀鳴。

    淄川伯一口氣剛吹進笙管裡,差點被自己的口水嗆死,漲紅了臉咳嗽不已。

    太宰伯嚭鼓瑟的手也不知不覺停下來了,面露驚懼。旁聽的劉公也面色慘白,幾乎無法在榻上坐穩,晃了兩晃。

    大家都是貴族,打小就在詩書的環境裡耳渲目染,又豈會聽不懂這“天下歸心”要表達的意思?

    唯有那位聽不懂詩中真意的巴國武士,依然在前歌后舞,躍動不止,過了半響才發現殿內眾人彷彿被定身了一般,才停止舞蹈,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

    諸侯在震撼驚懼,趙臣在為主公的大志細細品味,一時間忘了說話,故而殿內竟出奇的寂靜。

    “大善!”

    靜了半響,還是殿外的陪坐席上傳來一聲叫好,還有人站起試圖進來,卻被警惕的羽林侍衛呵斥著按倒在地,嘈雜聲陸續傳來,但很快又恢復了秩序……

    殿內眾人這才醒悟過來,喝彩的喝彩,逢迎的逢迎,趙臣們是發自內心的讚嘆,諸侯們眼中卻多了些憂患,唯獨子貢和公西赤對視一眼,有些擔心地朝殿外看去。

    那一聲突兀的叫好,聽著怎麼這麼耳熟啊……

    ……

    原來,那個試圖走進來卻被人按倒在地拖走的莽撞人,正是子張。

    方才,距離趙侯賦詩處並不算遠的子張,已經被這首詩吸引了注意力,起初,裡面的意思還有些曖昧不明,但聽到後面時,一切都水落石出。

    “原來此詩是為求賢而作啊!”

    子張恍然大悟,在理解了這個主旨以後,之前那些模糊不清的比喻就一下子通了:趙侯不愁別的,愁的正是天下板盪,民不聊生,愁的是手下士人不夠。他無日無夜不希望能有賢才主動來投,助自己建功立業,只要他們能歸趙國,趙侯一定會待以“嘉賓”之禮!

    之後,趙侯又繼續以明月比喻賢士,以明月不可掇比喻人才難得。以烏鵲擇木而棲比喻賢才的徘徊歧路,表達對他們前途的關切。勸誡他們,不要三心二意了,要善於擇枝而棲,趕緊到形勢一片大好的趙國來。

    至於最後兩句,子張是清楚的,當年,周公曾經對自己的兒子魯侯伯禽耳提面命,自述道:“吾文王之子,武王之弟,成王之叔父也;又相天下,吾於天下亦不輕矣。然一沐三握發,一飯三吐哺,猶恐失天下之士。”

    周公攝政,真是為了宗周社稷嘔心瀝血,他寫了一篇《多士》,希望殷商以及諸侯的貴族們能為他效力,為了接待天下賢才,有時洗一次頭,吃一頓飯,都曾中斷數次。

    現如今,趙侯作為九命侯伯,其地位威勢與周公旦相差無幾,但他的驕傲只對諸侯們而言,對於列國士人,趙無恤依然願意效仿周公,頃心相迎!

    他這相當於在昭告天下:我趙無恤最期待的不是滿堂貴族,而是有才的士人,在趙侯心裡,諸侯不貴,賢士最貴!

    通過一首不算長的新詩,就把這些複雜的感情,以似斷似續,低廻沉鬱的曲調表達了出來,真的是詩以言志啊!

    子張心裡,只剩下了佩服,佩服的不僅是這詩的典雅動聽,更佩服的是其中的氣度胸襟。

    最初時的深沉憂嘆,已滌蕩殆盡,變成了積極進取,慷慨激昂的感情,給人以鼓舞和力量。

    這種情懷也感染了子張。

    啪!子張不顧旁邊人詫異的目光,激動得拍著案幾站了起來。

    他有種感覺,這首詩,簡直是為他,為孔門諸士,乃至於類似處境的窮士們而作的。趙侯把他們鬱鬱不得誌時猶豫徬徨的處境與心情,說得淋漓盡致。然而身為上位者,趙侯卻絲毫未加指責,反而在濃郁的詩意中透露著對他們的關心和同情……

    而且,這並不是趙侯第一次求才,他還未成為諸侯前,就曾大力強調“唯才是舉”,為此而先後發布了“求賢令”、“舉士令”等,這也是諸多孔門弟子不顧夫子與趙反目,甘願投效的原因。

    趙侯完全是以通情達理的姿態來吸引和爭取人才,這樣的他,與子張之前在楚國時聽過的種種傳聞、中傷都不一樣!

    哪怕那些弒君、娶姐、屠兄的事情都是真的,子張也覺得無所謂了。衛靈公如此荒唐,夫子都認為他是當世君主裡比較好的呢!齊桓公姑姊妹七人不嫁,留著自用,夫子卻盛讚他的霸業,說他”正而不譎“呢!

    在子張心裡,私德有虧,大德無虧,一樣能成為明主!

    “海不辭水,故能成其大;山不辭土,故能成其高;明主不厭人,故能成其眾……我現在知道,趙侯為何能成就今日的霸業了。”

    這位孔門弟子激動莫名,一時間忘了禮儀,衝動地想要入殿去參見趙侯,卻不防被腳邊的案幾絆倒,弄出了極大的響動,殿門口的羽林侍衛以為他要圖謀不軌,立刻撲過來將他攔下,按住手臂押下去了……

    被拽離大殿後,子張才知道自己失態了,氣惱之餘,也不由回味著那首詩,念叨道:“夫子啊夫子,你尋明君尋了一輩子,卻為何要南轅北轍,錯過了趙侯?“

    和他在楚國時的看法一致,趙侯之勢已成,晉國的霸業被他繼承,並發揚光大,隨著他的影響力進一步輻射到整個中原,或許趙國就是這季世的終結者,一切私學門派,日後都必須在這個新秩序下求生存,孔門也不例外。

    這次來黃池,子張覺得自己收穫極大,他認定,自己已經找到了孔門的未來……

    羽林侍衛們發現這個行踪可疑的賓客突然笑了起來:

    “六百年前,有周公改制,確立了周禮;六百年後,禮崩樂壞,又有趙侯崛起冀土,讓天下一陣大亂,今又重新安定下來……這其中冥冥中必有神意,夫子期待了半生的周公之治,或許會被趙侯以不一樣的方式實現,曾經鬱鬱乎文哉的周,或許能在趙侯的輔佐下重現生機……”

    ……

    因為孔子在教學過程中對周公的推崇,子張下意識地認為,趙無恤要效仿的,是那位矜矜業業輔佐成王,無怨無悔地歸政天子的周公,然而他這麼想,堂上的劉公卻不這想。

    劉承是周的公卿,對那段王朝隱秘往事再清楚不過。

    在公開的典籍裡,周公是一位完人,對父親孝順,對兄弟恭悌,哥哥周武王病重時,他以自己的身體作為抵押,在宗廟向先祖太王、王季、文王之靈祈禱,表示小子旦多才多藝,會更好地侍奉鬼神,願意替代武王去侍奉先祖……念完祝文後,周公把冊文收進金匱中密封,告誡巫祝不許洩露。

    周武王去世後,周成王繼位。成王當時還在襁褓之中,周公怕天下人看不起這個幼主,於是就替成王主持國家大權,史稱“周公攝政”。

    在周的史書裡,周公對邦國、對成王簡直好得沒話說。有一次,成王病得厲害,周公很焦急,就剪了自己的指甲沉到大河裡,對河神祈禱說:“成王還不懂事,有什麼錯都是我的。如果要死,就讓我死吧。”禱告完後,他又把祝告冊文藏在金匱中。

    周公輔政七年,大封諸姬,又平定了東方的動亂,這時候,成王已經長大成人,於是周公歸政於成王,自己回到大臣的位子,無怨無悔。這時候,有人在成王面前說周公曾有意篡位,成王頓時心生懷疑,開始疏遠周公。周公為了避嫌,逃到楚地。

    不久,成王翻閱庫府中收藏的文書,發現了那個金匱,裡面是周公的兩份禱辭,於是成王感動得眼淚直流,立即派人將周公迎回來,劇幕以叔侄盡棄前嫌,皆大歡喜收場。

    然而卻沒有人關心,這之後周公尚在人世,為何在政壇上銷聲匿跡,反倒是和他年紀相仿的召公越發活躍起來,老邁的太公望也在東方意氣風發,唯有周公鬱鬱而終……

    那麼,事實是怎樣的呢?

    在王子朝之亂時,週的府庫被燒毀,一大批機密文書流落出來,被劉氏收集保存,故而劉承也有幸看到了一部分。

    說出來怕嚇到旁人,劉承至今記得,看到那句話時他內心無以言表的驚恐!

    “武王崩,成王幼,周公屏成王而及武王,以屬天下,惡天下之倍周也。履天子之籍,聽天下之斷,偃然如固有之!”

    原來周公不僅是攝天子之政,還攝了天子之位,悍然稱王。

    如此說來,管、蔡二叔以周公篡位為由起兵“勤王”,豈不是確有其事了?

    如此說來,太公望和召公曾經懷疑周公的用心,也不算無中生有了?

    周公歸政於成王,成王封周公諸子為諸侯,又讓魯國享有天子規格的儀仗和祭祀,這之後,又有什麼不可告人的交易你?

    劉承膽子小,不敢再讀下去,再度將那機密的記載給扔回府庫。

    但類似的典籍並不少,已經在王子朝之亂裡流散出去,一部分到了楚國,更有一部分被趙國臨漳學宮所獲。聽說萇弘還在學宮裡主持過一場探討”周公是否稱王“的辯論,想必趙侯也知道此事吧。

    所以,趙無恤究竟是想做那個光明磊落,攝政歸王的周公呢?還是想做履天子之籍,聽天下之斷,甚至佔據王位的”周公“呢?

    劉承不敢再想下去了,趙侯已得伯主之位,其威勢不僅蓋過了齊桓晉文,連周公也有過之而無不及,如今齊國已經被分割,秦國鄭國都受到重創,韓氏東遷,週的三面被趙國包圍,大軍隨時可以開進來。

    可以這麼說,諸侯存滅,周室安危,只在趙無恤一念之間……

    “不管如何,只要能讓我劉氏有一個好下場就行。”前幾年鄭國歸還成周數邑土地,其中一大半,在趙侯的授意下,是直接交給了劉氏呢,只要趙侯能保證各氏族的利益,週的存滅,鼠目寸光的周室卿大夫誰又真的在乎呢?

    想到這裡,將隱憂藏到心裡,劉承再度攤開笑臉,跟著眾諸侯走過去,口是心非地讚歎趙侯此詩典雅,希望他能讓千瘡百孔的天下恢復周公之治!

    你一言我一杯,趙無恤今天心里高興,也來者不拒,這場宴會一直喝到兩更天才結束,到這時候,趙侯,是真的醉了……

    ……

    這是趙無卹此世第一次大醉,別看粟米酒度數不高,但一杯接一杯地飲下去,後勁可是不小的。

    宿醉後的一覺睡的昏天黑地,等趙無恤轉醒過來時,已經是第三天清晨了,他最後一絲清明停留在賦詩結束,諸侯向他獻酒……

    “酒果然不是好東西。 ”拍了拍昏脹的腦袋,摸了摸飢腸轆轆的肚子,趙無恤下了榻,他已經聞到外面熟悉的飯菜香味了……

    這一日一夜,都是季嬴在照料他,為他處理穢物,眼睛也未合上地提防他被嘔吐物嗆死。

    “君乃天下伯主,萬金之身,酒當適量。”一邊餵趙無恤喝醒酒湯,季嬴一邊嗔怪地念叨他,結髮九年後,二人越來越像老夫老妻了。

    “有妻如此,夫復何求啊。”趙無恤不由心生感動,雖然樂靈子也會這樣待他,不過她與太子恆在鄴城留守,太子這個身份,就是在國君不在時放在都城安定人心的。

    有聚必有散,盟會已經圓滿結束,這之後,便是天子、諸侯陸續離開黃池,趙無恤送了周王和大國諸侯遠去又歸來,黃池便清淨了不少,只剩下趙國的子弟、群臣了。

    一月七日這一天,趙無恤特地讓相邦董安於、大司馬郵無正,張孟談,以及他的兩位族弟趙伊、趙廣德,還有長子趙操來到殿上,季嬴也抱著年幼的趙偃坐在他身邊。

    在座的都是趙氏的老臣,或者血親宗族,趙無恤也就打開天窗說亮話。

    “前幾日,寡人在殿內賦詩,以周公自比,這並不是隨口說說……”

    他轉而問長子趙操:“汝乃魯卿,掌周公之國,應當知道,周公東征之後,做的第一件事是什麼?”

    今年已經十四歲,漸漸有成人模樣的趙操連忙答道:“周公平管蔡武庚之亂後,念二叔之不弔,故而兼制天下,立七十一國,其中姬姓就有五十三。”

    “不錯。”趙無恤頷首道:“如今趙國形勢,與周初極為相似,諸侯咸服,許多城邑也劃歸趙國。但東方、海岱、淮夷依然有些不寧,這種不寧並非來自敵國,而是因為各地距離趙國太遠,千里相隔,設置郡縣,郡守縣令攜官印上任,卻遲遲不能將當地人編戶齊民,,難以維繫統治,若是派遣大軍進駐,錢糧又消耗太大。”

    他話語一頓,掃了殿內眾人,尤其是緊張趙伊和趙廣德一眼,笑道:“故寡人有意效仿周公,封建子弟,為趙國守邊外飛地!”
Babcorn 發表於 2017-1-16 16:26
第1118章 封建子弟

     黃池邑內大興盟會,烏煙瘴氣喧囂塵上。這場大戲在吹拉彈唱十餘日後終於消停了,邑外的濟水河邊,隨著諸侯車船的遠去,再度恢復了一片寧靜盎然。

    這一日午後,天氣清爽怡人,一位常服單衣的青年士人手持釣竿,坐在水邊一堆雜草亂石堆裡。他似是在釣魚,時不時手腕輕輕一抖,水裡的魚餌也跟著動,過了一會,浮在水面那鵝毛管製成的魚漂便一沉一沉的,似是有魚上鉤。

    但士人似乎不為魚而來,對此無動於衷,依然閉著眼睛像是睡著了,就這麼一動不動地靜靜坐著,以至於瘦小的蜻蜓也將他當做泥塑木雕,放肆地飛到青色的幘巾上停歇。

    「子輿,子輿!」直到岸上響起一陣呼喚,蜻蜓才驚慌地飛離,青年也才睜開眼睛,收了釣竿,那竿上的鉤,居然是直的……

    「子輿,原來你在這。」來的是位華服少年,十四五歲年紀,與青年十分熟悉。

    他走近後,指著青年的直鉤大笑道:「汝又在此用直鉤釣魚,難道是想學太公望,釣一位周文王上來?」

    青年靦腆地笑了笑,對少年一拜,用很慢很慢的語速說道:「君子不要笑話,參愚魯,不敢與太公望相提並論,而且這世上唯一的明主就在黃池,麾下自有能臣將相,參派不上用場。在此閒坐,只是想正心、誠意、修身而已。」

    青年名叫曾參,魯國東武城人,他的父親正是孔子的大弟子曾點。而來尋他的少年,則是趙侯無恤的長子,魯國幕府大將軍趙操。

    這兩個地位天淵之別的年輕人,又是如何湊到一塊的呢?

    曾參生於周王匄十五年,如今已經二十一歲了,他年少時跟著曾點在中都邑長大,與路過的趙無恤還曾有一面之緣。在中都的那幾年,他開始隨父親學詩書,雖然天資比不上顏回等天才,被認為木訥愚魯,卻十分好學,常伏案苦讀,被孔丘大加稱讚。

    年紀稍大後,曾點跟著孔子周遊諸侯,曾參就留在家中侍奉母親,他躬耕於曲阜郊外,一次遇大雨雪旬日不得歸,因思父母,而作梁山之歌。恰巧趙操在魯國群臣陪伴下出遊,見到了這一幕,便讓他上車躲避雨雪。

    當日在車上寥寥幾句話,曾參的質外慧中給趙操留下了很深的印象,他孤零零一個人在魯國,也沒有同齡人做朋友,於是往後的宴飲,常召曾參赴會。

    這之後曾點歸國,讓曾參去替自己服侍孔子,曾參從父親而離開魯國,在葉地一呆就是數年,期間拜孔子為師,勤奮好學,頗得儒學真傳。直到三年前,因為曾點去世,曾參拜別孔子,回鄉守孝,孝期剛結束,趙操便召他做了教授詩書的老師。

    別看曾參年輕,但他在學問造詣上已經不亞於孔子的幾位入室弟子,更難得的是,他因為成長於趙氏統治下的魯國,耳渲目染,有了些不一樣的感觸。他覺得趙無恤在中都說過的「修齊治平」格外親切,於是將其與孔子教授的東西結合,整合成了「八目」,也就是「格物、致知、正心、誠意、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

    「古之慾明明德於天下者,先治其國;欲治其國者,先齊其家;欲齊其家者,先修其身;欲修其身者,先正其心;欲正其心者,先誠其意;欲誠其意者,先致其知。致知在格物。格物而後知至,知至而後意誠;意誠而後心正,心正而後身修,身修而後家齊,家齊而後國治,國治而後天下平。」由此,這套理論已經從趙無恤個人的志向,被曾參改造成了一套完整的封建倫理道德體系。

    這是孔門之學與趙學的首度結合,有趣的是作為趙無恤的兒子,趙操也對這一套趙皮儒骨的理論很感冒,近幾年他好儒學,多半是受曾參的影響。二人的關係亦師亦友,遇到有想不明白的事情,趙操也常會請教曾參,這次黃池之會,他也將曾參帶上了。

    君子之交淡如水,二人本就不是話多的人,若是無事常常一天無話,各自看各自的書。曾參雖然知道今日趙操被趙侯喚去,肯定是有大事,但既然他不說,他也不問。趙操也從侍從手裡接過魚桿,坐在不遠處陪著曾參垂釣。

    可因為心裡有事,趙操無法集中注意力,魚剛咬餌他就提釣桿,總釣不到魚,頓時有些氣不過,又因屁股坐疼了,手腳動了動,有小石子踢落水中,水裡的魚都被趕跑了。

    「不釣了!」趙操發現今天的那些事情一直在胸裡到處亂撞,自己根本沒辦法靜下心來,遂扔了魚竿,讓侍從走遠些別讓人過來。

    他則坐到曾參旁邊,正色對他說道:「子輿,有件事我要問問你,希望你能替我分憂。」

    曾參道:「君子請說。」

    趙操想了想,不知道應該從何說起,最後終於嘆了口氣:「我的魯國大將軍之印,被父親收走了!」

    ……

    「什麼!?」

    此言一出,曉是曾參這穩重的性子,也不由大驚。

    自從十多年前趙無恤竊了魯國的國政後,為了方便他的一言堂,便撇開魯侯,設立幕府,自任攘夷大將軍,成了實權的執政者。之後趙氏將重心移回晉國,又放不下魯國,便讓長子趙操接任了魯國大將軍之位,由張孟談輔政。這種模式十年來一直很穩當,眼看趙操沒幾年就要成年親政,為何趙侯又要剝奪這位置呢?

    莫非是想讓嫡子或者幼子來做?對趙操而言,這也未免太不公平了吧!難怪他如此心神不寧。

    「那魯國由誰任大將軍?」

    但趙操臉上卻沒有受委屈的不忿,只是說道:「這是有原因的,父親宣稱,魯國將撤銷幕府,取消大將軍一職,魯國將不再有卿,改由闞止任魯相,任期五年,到期輪換……」

    曾參若有所悟,但還有個問題,那就是趙侯會把長子放到哪裡去?若只是剝奪而不給予,依然是有些過分了,休說趙操,只怕趙國、魯國也會有不少人為他抱不平。

    「那君子呢?」

    趙操無奈地笑了笑:「父親要我去琅琊。」

    原來,就在早上的朝會上,趙無恤和董安於、張孟談商定了一件事,那就是在趙國十二等爵之上,又增設一高爵,稱之為「封君」。

    封君乃趙國之臣,地位相當於郡守,在地方上可行主君之事,建立自己的幕府,擁有較為獨立的經濟職權。但其領地也是趙國神聖不可分割的領土,鄴城可以授予領地,也可收回領地,撤銷封君。

    而趙操,就被封為琅琊君,去治理之前的莒國。其領地北到介根,南到羽山,西界渠丘,東臨大海,以琅琊為首府,大抵是之前的莒國沿海一帶,而莒國在渠丘以西的丘陵地區,則劃歸魯國管轄。

    除了趙操以外,還有三位封君。

    兩年前被征服的淮北地一分為二,泗水以西為徐郡,趙偃為徐君,其領地東起泗水,西至蔡國,北臨邳縣,南邊跨過淮水,鐘離、善道兩處要塞也歸徐管轄。不過趙偃才三歲,等他成年就封,還有十多年時間。雖然只是趙國內部的一個封君而非獨立諸侯,但這也足以讓徐人歡欣鼓舞了,因為徐承打了一場大敗仗,徐國遺老遺少在趙國的話語權變輕了不少。

    泗水以東則為東海郡,趙廣德為東海君,首府在鐘吾,之前他在鎮壓淮夷的軍事行動中出力甚多,在當地也有些威望。自然,和趙操一樣,趙廣德也卸任了鄒國執政之位,交出三邾。

    而隨著衛國併入趙國,趙伊也不再是衛國的卿,趙侯讓他去西面的上洛,填補韓氏離開後的軍事空缺,因為上洛也叫做商於之地,所以稱之為「商君」。其領地最為狹小,僅僅相當於兩個縣,東臨三川郡,北到太華山,西邊是秦,南邊是楚。不過,這也是最有希望拓土開疆的一位封君。

    這就是趙國的四位大封君,都是趙氏子弟,因為趙侯立法宣佈,封君只授予同姓子弟,異姓而為封君者,趙臣共擊之!

    對於董、郵兩家,趙侯也有分封,但他們只是縣君,而非郡君,郵無正封在太原郡仇由縣,臨中山國,董安於封在濟北郡無棣縣,臨燕國。

    曾參聽完之後,略一沉吟後說道:「當年周公封建子弟,以屏蔽周,今日趙國也行封建之事,但不論是封君還是縣君,都只安排在邊陲之地啊……」

    見趙操依然面帶憂慮,曾參知道他在擔心什麼,便出言安慰道:」君子,這是喜事啊。「

    「喜從何來?」趙操不解。

    千乘之國的卿,和海濱荒涼之地的小小封君,孰輕孰重?趙操不會不知道。

    他倒不是眷戀那些他從未實際掌握的權勢,只是在曲阜長大成人,對那裡也有感情了,本以為自己會一直呆在魯國,父親卻突然將自己換到了陌生海濱去,是人都會有些不樂意。

    而且他也有些摸不透父親的用意,這是因為對自己不滿麼?想到自己的性格、愛好總是不能讓父親滿意,趙操不免有些黯然神傷,他其實是很羨慕兩個弟弟的。

    曾參卻笑道:「參雖然愚笨,但也看得出來,這是趙侯想將魯國從外國變為郡縣的前奏啊!不出十年……不,不出五年,魯國和三邾必然被趙國合併,夷為郡縣!以封建之名,行收國之實,伯主的手段實在是高明。自此以後,整個中原幾乎連成一片,這對於趙國而言,不是喜事麼?而君子也能從外國的卿,重新成為趙國的臣,父子有親,君臣有義,不是遠勝於從前?」
V123210 發表於 2017-1-16 22:12
第1119章雙頭鷹

    時間能改變許多東西,對於年紀已長,對魯國的一切都習以為常的孔子而言,趙氏取代三桓,挾持魯君,在魯國妄稱卿族,這是難以接受的事情。但對於曾參這代人而言,他們從小就在趙氏控制的魯國生活,幾乎沒聽說過三桓,對深居高牆內的魯君也知之甚少,若是父輩不提過去的事,他們還以為魯國從始至終就是趙氏幕府在統治呢!

    所以對於魯國將化為趙國郡縣這件事,曾參並未產生排斥的心理。社稷無常奉,君臣無常位,國家的存滅也是常有的事,周公封建了五十三個姬姓國,現在還剩下幾個?沒錯,魯國的確是周公的直系後裔,地位非同一般,但同樣是周公子嗣建立的凡、蔣、刑、茅、胙、祭都已經消失不見,若是周公遺澤已經耗盡,魯國被兼併又何足為怪呢?

    對於魯國百姓而言,政局穩定,則生活安居,相比名不正言不順的傀儡國狀態,變成趙國的編戶齊民也許更穩當些,沒有什麼比這更好的事情了。

    所以曾參雖然會惋惜一聲,卻不會痛心疾首。

    而且在曾參眼裡,天大的事,都比不過父慈子孝,原本趙操一個人孤居國外,雖然是趙無恤之子,卻不是趙無恤之臣,頂著卿的名頭,行趙國郡守之實,如今重新確定了他的地位,這是好事啊!

    被曾參這麼一勸,趙操也安心多了。

    他笑道:“子輿一席話,讓我輕鬆了許多,父親讓任章做了瑯琊相,讓我二十歲行冠禮後再去就封,這之前,就在鄴城好好學習一下治國之道。”

    趙操誠然相邀道:“子輿,可願隨我一同入臨漳學宮?”

    曾參頷首道:“臨漳學宮薈萃天下書籍,還不斷推陳出新,天下士人趨之若鶩,如今加上伯主的《對酒當歌》,公開招賢,只怕去的人更多,參也魯,若是自行前往,只怕連學宮的門檻都進不去,若是公子能攜我入內,實在是求之不得!”

    兩個年輕人就這麼說定了,趙操也開始期待起自己的鄴城生活來,在那裡,他可以經常出入長樂宮,見到闊別已久的母親……

    不過曾參旋即又想起一件事來:“公子,既然闞子我做了魯相,那張子去哪了?”

    張子就是張孟談,他那讓人如沐春風的施政,是讓魯國人逐漸接受趙氏統治的重要原因,魯人皆言:”我有子弟,張子誨之。我有田疇,張子殖之。張子若去,誰其嗣之?“

    闞止雖然是魯國人,但其行政素來酷烈,雷厲風行,只怕不會比張孟談做的更好。

    “張子治魯十年,有大功於趙氏,故另有重用。”

    對於自己的恩師,趙操對他很是感激,也希望他能在趙國有更好的前程,這會拊掌笑道:

    “就在今早,董子正式從相邦職位上卸任,他的繼任者,正是張子!”

    ……

    董安於將沉甸甸的相印交還給趙無恤,再拜下堂,而趙無卹也十分正式地對董安於行禮,這位輔佐了趙氏三代人的老相邦,再怎麼尊崇都不為過。

    在看著趙無恤將收好舊的相印讓人封藏到府庫後,董安於彷彿放下了一件心事,轉身對張孟談語重心長地囑咐道:”孟談,相邦者,為百官之首,其出行時,群臣避道,禮絕百僚……從今以後,你便是趙國的相邦了,不但享有此尊崇,也要承擔重任,上佐國君理陰陽,順四時,下遂萬物之宜,外撫四夷封君,內親附百姓,使卿大夫各得任其職!“

    “小子謹記!”

    這就算完成交接了,董安於拍了拍張孟談的肩膀,朝趙無恤又行了一禮後,背著手慢慢走出殿去了。

    這位老人本來會在六卿之亂里為了保全趙氏家族而選擇自殺,在他的命運被趙無恤改變後,又兢兢業業地為趙氏辛勞了半輩子,但也親眼見證了趙國的橫空出世,趙無恤的大霸中原!

    有張孟談這樣的出色的年輕人來繼任,他也可以放心地放下相印,在鄴城做一個悠閒的老翁,他的長子董褐也在朝中擔任封疆大吏,次子則會去封地無棣。趙無恤允諾,只要趙國存在一日,董氏便將與趙氏一榮俱榮,縣君之位,世襲罔替!

    對於趙氏的老家宰而言,此生,足矣。

    送董安於出殿後,趙無恤望著他的背景遠去,對張孟談感嘆道:“董子的時代結束了,接下來,是寡人與你的時代……”

    張孟談素來謙遜,他很有為臣的自知之明,連道不敢。

    “孟談休要謙虛。”趙無恤邀他回到殿內坐下,說道:“過去助寡人入魯,又為寡人竊魯、治魯的功績且不說,前幾日的盟會裡,孟談那宰割天下,三分齊國的妙計,已有宰輔之姿,董老相邦,也對你寄予厚望啊。”

    “都是君上的威儀,臣的那些伎倆,不過是狐假虎威。 ”

    狐假虎威,這是趙無恤取甄邑時用的計謀,一晃近二十年過去了,兩位弱冠少年也變成了穩重的中年人,但那時候同榻而臥,暢想未來的場景,依然歷歷在目。

    所以趙無恤才對他說“這是我們的時代了!”

    趙無恤拍了拍手,又讓子夏將新的相印呈上:新的相印比之前的更加精緻,大司馬的印是虎印,堂稱為白虎堂,相邦的印則是龜蛇印,堂為玄武堂,其寓意是“龜蛇知氣兆之吉凶,建之於後,察度事宜之形兆也” ,與宰相的職權十分吻合。

    趙無恤指著那玄武印道:“這個印,便是趙國相邦之印,等下個月在鄴城大殿上,寡人正式將它授予你!”

    君主如此推心置腹,張孟談有些動容了,他也不用隱藏,便將心裡所想悉數道來。

    “臣以為,接下來幾年,趙國應該弭兵休戰,囤積糧食,讓百姓能從頻繁的徵召裡緩過氣來。同時,也要將東方急劇擴張的土地整合進來。”

    趙無恤頷首道:“孟談此言大善,如今最大的問題是,趙國太大,地方萬里,光是靠鄴城發號施令,已經有些不夠了。東方諸郡有水路船運,政令還算通暢,但太行山割斷東西,雖然新修了路,但交通依然不便。故寡人決意,除了鄴城之外,在山西另設一都,那便是新絳!”

    張孟談了然:“這莫非是在效仿宗周,實行東西兩京製?”

    何謂兩京製?即一國兩都制度。此制源於西周,當時西周的都城在鎬京,在征服東方侯,為了方便治理殷地,周公旦又在洛邑營造了一座新城,即洛邑,一東一西,確立了宗周三百年社稷,這種制度也在後世為漢、唐效仿,甚至演變為更加複雜的五京製。

    “不錯。”趙無恤做了一個比喻:“或許是趙氏以玄鳥為旗號的緣故,世人常將趙國比喻成大鳥,負海內而處,南面而立。”

    “若只有鄴城,西邊便有些顧及不暇,但若實行兩都制,寡人根據需要在東都西都間停駐。這樣一來,趙國,就如同一隻長著兩個腦袋的鷹,左臂據河西涇渭,膺擊秦國、義渠,右臂傅海岱淮土,垂頭燕國、中山、三齊!如此,則趙國可安,天下可定矣!”

V123210 發表於 2017-1-17 17:34
第1120章人生不滿百

    “東都為鄴都,主管東陽、河內、河間、濟北、濟南、東郡、大樑這七個郡。”

    “西都為絳城,主管太原、代、上郡、三川、上黨、河東、左馮翊這八個郡。”

    其實在趙無恤看來,新絳並不是作為西都最好的選擇,雖然河東地區經過唐虞夏商周晉兩千年發展,其人口數量、文明程度的經濟水平是天下首屈一指,但建都還要看是否險固,論形勝,新絳遠不如晉陽。

    晉陽控帶山河,踞天下之肩背,然而除了險要以外,碩大的地盤人口稀少,董安於和尹鐸辛辛苦苦經營了幾十年,趙無恤又數次移民過去,卻依然不怎麼起色。加上地處北國交通不便,實在不是個作為西都的好地方。他這下也有些理解了,歷史上趙國為什麼放著晉陽不呆,非得跑到中牟、邯鄲建都,實在是因為春秋時的太原位置太偏,人口太少。

    何況在趙無恤看來,兩京製中,陪都是可以隨形勢而遷動的,他心目中最適合做西都的地方,在渭水之畔,秦國境內,後世稱之為咸陽、長安……

    除了十五個郡外,趙國還多了四個封君政區:瑯琊、徐、東海、商洛,以及兩個作為軍事據點的飛地:邳縣、即墨縣,這就是趙國的全部疆域了,玄鳥旗幾乎佔據了三分之二的中原。

    確立了趙國“雙頭鷹戰略”的兩京製後,趙無恤又與張孟談對魯國的疆界進行了劃分。

    “濟水、大野澤以西的西魯,劃歸趙國東郡管轄(原衛國)。”

    接下來,鄒魯地區被分為四個郡:泰山郡、魯郡、鄒郡、臨沂郡,郡守分別是宰予、闞止、項橐、子服何,這四人都是魯人,由闞止在曲阜兼任魯國相邦。

    趙無恤讓闞止來與張孟談接洽了政務,並勉勵他二人道:“孟談當與子我(闞止)傾力合作,爭取三年之內,完成趙國和魯國的一體化,遷魯侯於闞邑,將魯國化為趙的郡縣!”

    二人應諾,過了一會見天色將暮,便一齊告退了。

    然而過了沒多久,闞止卻去而復返,請求拜見趙無恤,神情嚴肅地說道:“君上,臣有一事,不知當不當說。”

    闞止是趙無恤群臣裡最接近“法家”的一人,他雖然是魯國人,卻雷厲風行,施政猛烈,治馮翊時,對於秦國舊俗大力打擊,將趙國的製度和車軌、文字強行推行,效果顯著。

    今日撇開張孟談獨自拜見趙無恤,卻是因為他對趙無恤分封諸子頗有微詞。

    ……

    “君上,當年周公佔有天下,把土地像剖瓜一樣分割開來,所封子弟同姓甚眾,其本意是讓他們屏蔽周室,就像輻條集中於車轂,車輪圍繞著軸心運轉,豈不是與君上今日封建子弟的初衷如出一轍?”

    趙無恤頷首,讓他說下去。

    “然而周公卻沒料想到,隨著血緣疏遠,諸侯開始不聽天子號令。週夷王的時候,天子的威望衰竭,竟要親自下堂去迎接諸侯。周宣王時,雖然倚仗著南征北伐,復興宗周的威風,終究還是無力決定魯君的繼承人。後來周平王把國都向東遷移到洛邑,已經把自己排列在諸侯同等地位上去了。從那以後,就出現了鄭莊公用箭射傷天子肩膀,楚人問周天子傳國九鼎的輕重,晉國討伐天子大臣凡伯的事情,天下大亂,禮崩樂壞,再沒有把天子看作天子的。””周王失權久矣,如今只不過還保存著一個空名罷了!其中原因,正是諸侯勢力太強大,以至於尾大不掉!諸侯之間為了爭奪霸業,兼併土地,也日益疏遠,兄弟之國相互攻擊如同仇讎,週天子弗能禁止。週衰敗的原因,大概就在這裡了。“

    闞止頓了頓,小心地觀察趙無恤的表情,見他沒有生氣,這才壯膽說出了自己的結論:”今中原賴君上神靈一統,昔日的邦國封邑,大多成為趙的郡縣,臣斗膽認為,諸子功臣以賦稅重賞賜之,已經足矣,若是將封建作為常法,往後恐怕會重蹈周室的覆轍啊……“

    言罷,他有些戰戰兢兢地等待趙無恤的發落,因為這件事,從趙無恤有封建諸子的意圖開始,闞止就一直憋在心裡了,說出來吧,有離間趙氏骨肉的嫌疑,不說吧,卻又不吐不快。

    趙無恤卻突然笑了起來,拍著他道:“子我啊子我,不曾想你還有這般見識,不愧是寡人看中的宰輔之才。”

    闞止受寵若驚,卻聽趙無卹道:“你說的不錯,郡縣比封建優越,這是毋庸置疑的!”

    肯定闞止的意見又,趙無恤卻又話音一轉,嚴肅地說道:“但是,不能一言貫之,而必鬚根據形勢來加以權衡。“

    封建制,並不是自古就有,而是隨著唐堯、虞舜、夏禹、商湯直到週,慢慢發展起來的,在周之前,殷商能控制的地方也僅僅是王畿,四方則是一些異姓方國,如周、東夷,時而歸附,時而叛離。到了周公東征後,封建子弟反倒是一種歷史的進步,使周朝鞏固了統治,擴大了疆域。並讓廣闊的地域上形成了夏君夷民的普遍情形,最終夷夏完成融合,形成了諸夏共同體,也就是漢族的雛形,封建制在其中是居功至偉的。

    誠如闞止所言,周朝成也封建,衰也封建,延續了周制度的晉、魯等國同樣產生卿大夫、陪臣尾大不掉,君臣易位的情況,封建制要背很大的鍋。

    所以在新興的卿族如趙氏內部,用新興的士人來作為官吏,只享受俸祿而不給予世襲的封地,就成了時代主流。

    然而,封建在這個時代,也有他存在的必要性。

    判斷一種制度的根本就在於它是否適應生產力的發展,封建,不是趙無恤不想把它廢除掉,而是事物發展的趨勢暫不允許。

    首先是功臣子弟之心不可寒,這畢竟是春秋,除卻張孟談、闞止這種擁有較高思想覺悟的人外,大多數趙臣依然把立功授爵,得到封地作為自己人生的奮鬥目標。其次,邊鄙之地距離趙國太遙遠,民心也尚未歸附,由中央移民開發的話代價太大,讓封君去經營,能減少很多麻煩。

    是故闞止的建議有一些道理,但依然只看到了一個片面,趙無恤不能因為一百年後可能發生的事,就把封建子弟的眼前好處全盤否定了。

    闞止心服口服,恭敬地退下後,趙無恤獨自一人望著日暮時分的紅霞,也陷入了沉思。

    ……

    趙無恤比其他人幸運,不但可以對過去的歷史加以總結,也可以看清楚後世留下的教訓。

    秦有天下,裂都會而為之郡邑,廢侯衛而為之守宰,據天下之雄圖,都六合之上游,攝製四海,運於掌握之內。然而很少有人能記得,在秦始皇之前的六代人裡,秦國也行封建:商鞅封於商於,魏冉封於陶,新征服的蜀國也封了幾代蜀侯。

    漢有天下,矯秦之枉,徇週之製,剖海內而立宗子,封功臣。漢景帝時七國之亂,常常被人詬病,然而誰又能記得,當呂氏權大,劉氏天下幾乎要改姓呂時,是一批劉姓王爺起兵,與功勳大臣們裡應外合,這才保住了社稷,而分封到南方的諸侯國也對當地生產起到了極大的促進作用。

    郡縣比分封優越是毋庸置疑的,但封建本身不是原罪,要看如何運用。

    “從秦孝公到秦始皇,五代六世,百餘年時間。”

    “從漢高帝到漢武帝,也差不多是四代人時間,近百年。”

    以秦漢之盛,尚且要百年來將封建慢慢過渡到大一統,何況春秋之末的趙國?步子邁的太大,是會扯到蛋的。

    沒有什麼制度是完美的,也沒有什麼制度是從始至終不需要改革的。

    所以他才將封建諸侯,變為了戰國時期更為普遍,中央也更容易操控的封君制度……

    有趣的是,歷史上首創封君的,正是”趙襄子“。

    相比於先前的諸侯卿大夫,趙國四位封君的政治、經濟特權被削弱,鄴城委派相或守對封君進行監督,封君必須遵守趙國法令,還規定:”三世無功於國家必收爵祿!”

    更何況,趙無恤手裡還攢著推恩令這個大招沒放出來呢……只要中央不衰敗到無以復加的程度,封君坐大的情況應該不至於出現,換句話說,若是他的子孫真的昏庸無能,被同姓封君取而代之,為王朝更換新鮮血液,又何嘗不是一種延緩歷史週期律的方式呢?

    趙無恤面對夕陽,張開了雙臂,自嘲道:“人生不滿百,常懷千歲憂。我今年三十五歲,正值壯年,至少還有三四十年好活,但要在一代人時間裡,做完秦、漢花了一百年才做成的事情,實在是在逆天而行啊!”

    對這個民族和時代的沉重使命感逼迫他行逆天之事,要避免二世而亡的悲劇重演,正因如此,無恤才如履薄冰如臨深淵,每一步都必須走的小心才行……

    封建子弟,會作為一種制度延續下去,但只在國家的邊地推行,對華夏之內,他們是疆界和屏障,對華夏版圖之外,他們則是開疆擴土的前鋒,是傳播文明的火種,是趙國移動的邊界!

    ……

    隨著外交和內政都基本安排妥當,黃池之會也步入尾聲,趙無恤已經讓人準備好車馬船隻,只等大河冰消雪融,就返回鄴城。

    不過他總覺得哪裡不對,自己是不是把一件事給忘了?那一夜酩酊大醉,最後清晰的記憶停留在諸侯和群臣來獻酒,之後的事情,他便不記得了,但隱約記得,自己好像答應了什麼人甚麼事來著。

    招來當夜在旁的寺人寧致遠一問,寧監燦笑著說道:”君侯當日酒酣,群臣依次上來獻酒,輪到柳下越時,他下拜稽首,說但凡盟會常常有遠人來朝,周成王時岐陽之會,就有禺氏、大夏前來獻禮,今日趙國之盛,豈能無有?故柳下越請求率領一隊人遠赴西方,鑿空異域,為趙國重新聯絡上禺氏,乃至於西王母國……君侯已經當眾答應他了!“

    ps:《逸周書.王會解》其西般吾,白虎。屠州黑豹,禺氏騊駼。大夏茲白牛,茲白牛野獸也,牛形而像齒。

    按照逸周書的方位排序,以上都處於西北地區,其中禺氏即月氏,此時位於河西走廊。
V123210 發表於 2017-1-17 23:00
第1121章玉石之路

    “君侯,君無戲言!”

    柳下越對趙無恤再拜稽首:“當日君上已經答應了臣,讓臣帶一隊人去向西開拓,鑿空異域的。”

    雖然和盜跖一樣濃眉大眼,但比起乃父,柳下越顯得有些文弱,身子骨也更小些,不過這兩年參軍後,他鍛煉出了幾分刀劍之氣,可惜……他的仕途實在是不順。

    柳下越在趙吳戰爭裡並不出眾,棠之戰,他雖然作戰英勇,但卻因墜馬受傷而錯過了之後的大戰,所以沒撈到多少功勞,只能羨慕地看著好友趙伊受賞。等到五國伐齊戰爭時,他也是跟在大軍屁股後面打打順風仗,立了些許小功。但總體來說,遠不如他父親柳下蹠那流星出世,屢建奇功。

    沒有比較就沒有傷害,這一下,被認為是“不思進取”的柳下越就有點坐實了田賁那句“父乃鷹隼,子為小雞”的比喻了。

    誰料這個貌不出眾,才不驚人的年輕人,卻在黃池之會時給趙無恤來了這麼一出!

    看著一改之前訥訥無言,變得咄咄逼人的柳下越,趙無恤有些頭疼,甚至想起了他在大野澤跟盜跖鬥智斗勇的時候。

    當日在宴饗上他雖然答應了柳下越,但那是醉後的話,男人都知道,醉時的話是當不得真的,不管多麼山盟海誓,都是酒精刺激下的口不擇言。再說了,他自己雖然也有溝通東西的打算,但如今秦國尚在,西方未明,探索發現的條件尚未成熟啊……

    只是君子一言駟馬難追,更何況當日是當著殿內眾人的面大聲應諾下來的。

    他只好換一種婉轉的法子來削減柳下越的積極性。

    “寡人雖然在府庫裡看到過有關穆天子西行的銘文,也聽說九州之外,還有九州,那西域崑崙便是其中之一,但至今也無人知道具體的路線……”

    “臣知之!”

    柳下越大聲應道,他從懷中抽出了一張紙,請寧監將其交給趙無恤。無恤在案几上攤開一看,卻見上面畫滿了密密麻麻的線條,這居然是一張地圖,週穆王西行的地圖!

    原來,在鄴城養傷的這兩年,柳下越可並未閒著,他將臨漳學宮從成周守藏室收集來的幾個版本的穆天子西行傳說相互對比,居然真的整理出了大致的路線,並一一畫在紙上!

    “週穆王徵犬戎後,率七萃之士,駕上赤驥、盜驪、白義、逾輪、山子、渠黃、驊騮、綠耳這八駿,由造父駕車洛邑出發,越過漳水,沿太行山北上,出雁門,舍於漆澤,獵得白狐玄貉等。同年三月吉日戊午,穆天子抵達陽紆山,在河宗氏的陪同下,於燕然山腳下舉行了祭祀大河的儀式。之後,河宗氏首領伯夭自告奮勇,乘駱駝走在前面,充當穆天子的嚮導,繼續西行之路,於是又經過了祁連山、舂山、崑崙之丘、赤烏氏,至於群玉之山……”

    他略一停頓,繼續說道:“這之後的路線,因為銘文和簡牘模糊不清,語焉不詳,臣無從考證,但最終穆天子抵達了西王母之邦,在天山瑤池宴飲酬酢。隨後先巡遊了天山下的曠原之野、西北大曠原,這才滿載寶石美玉而歸!”

    柳下越一口氣說完,趙無恤也放下了地圖,目光從疑惑變為欣賞。

    他看得出,裡面凝結著柳下越的心血,這條趙無恤因為忙於政務無暇總結,卻被柳下越細細琢磨出來的路線,大體上是從河套(河宗氏)折而西去,穿過陝北、隴西,沿著河西走廊一直往西北走,進入天山東麓。

    此路線和趙無恤所知的後世交通線是基本重合的,這條路,正是絲綢之路的前身,就叫做“玉石之路”!

    ……

    早在千餘年前,西域已經有了文明的曙光,不過居民多是高鼻深目的塞種人,他們在山脈和綠洲建立了許多小城邦,其中不少以采玉、琢玉為生,和田玉也正是從那時候起開始向東運輸,經過赤烏氏、禺氏、河宗氏,逐步流入中原腹地,殷商貴族使用的玉器大半都是和田玉,可見其貿易量之大。

    這些玉石,就是通過穆天子西行的路線,也就是“玉石之路”運輸進來的。週穆王曾經在群玉之山取玉三乘、載玉萬隻,並任命專人管理采玉工作。西巡會見西王母於崑崙,又讚崑崙為“唯天下之良山,瑤玉之所在……”

    雖然週穆王和趙造父有沒有真的去過天山,這份名為《穆天子傳》的無名氏所作簡牘是否是偽造,後人不得而知。但是,早在周代中期,甚至於更早,中原和西域有一條古老的交通路線,這一點是毋庸置疑的,而這份文書,或許就是對那條道路的歷史記憶。

    有了前人的足跡,就算是有了再度鑿空的可能。既然可能性並不為零,又有人自告奮勇,趙無恤一下子也有些心動起來。

    但有一件事,他必須問清楚。

    “柳下越,你為何想要去西方絕域?”

    “臣……”柳下越曾經想過這個問題很久,但今時今日,話到嘴邊卻又說不出來。

    是啊,他有父親的遺澤在,爵至官大夫,完全可以坐吃山空,靠著俸祿和食戶混吃等死,坐擁嬌妻美妾,吹著鄴城漳水畔溫潤的暖風悠然自得,何必去異域受苦呢?

    柳下越一下子捏緊了拳頭。

    但是!他不甘心做一隻永遠在鷹巢上眺望遠方,卻不敢邁出去半步的鷹!

    他在戰場上並不順利,遲遲無法建立功勳,讓自己擺脫“虎父犬子”的非議,走投無路的情況下,只能將目光投向遙遠的異域……

    異域立功揚名,這是擺在他面前唯一的出路,這與其說是一次深思熟慮的探險,不如說是一次孤注一擲的賭博!

    趙無恤曾經說過一句話,人固有一死,或輕於鴻毛,或重於泰山,在這個大爭之世,柳下越寧可作為泰山而死,也不願意做一根無足輕重的鴻毛活著!

    心意已決,他大聲說道:“臣,想要去走一走書中所說的絕域;臣,想要看一看與中原大不相同的邦國外族;臣,想要去將君上想要的天馬和苜蓿等物帶回來,散播於中原,就像管夷吾引入戎菽一樣,造福天下!”

    趙無恤不動聲色地點了點頭,這個回答,及格了。

    他並非是像週穆王一樣,為西王母的美麗、為玉石的溫潤剔透而心動,而是對西域的動植物感興趣。

    正所謂“不是張騫通西域,安有佳種自西來”,文明之間的交流,不僅在於科技,還在於品種。雖然世上的生物數以億計,但能夠被人類馴化的物種,卻只是其中的九牛一毛,多少文明如印第安人,就是因為缺少關鍵的農作物或者牲畜,文明就停滯不前,人口也遲遲無法提升。而一旦有高產的新作物傳入,就會產生一次人口上限的急劇提升,接著是文明的大躍進。

    西域的天馬可以作為很好的馬種,造就一批優良的戰馬;西域的苜蓿、胡蘿蔔、胡椒、葡萄、核桃、哈密瓜、西瓜、番石榴……雖然沒法和後來的玉米、土豆相提並論,但也大大改善中原人的膳食結構,或許趙國的百姓有生之年能喝上葡萄酒,能吃上西瓜,就得靠柳下越去鑿空一趟了……

    更何況,歷史上西域乃至於更遙遠的西亞、地中海文明,對中國的精美奢侈品如絲綢、瓷器等是極度渴望的,若是能通過柳下越再度開通玉石之路,讓絲帛和瓷器遠銷西方,必然能為趙無恤換回來大量中原所無的物品,一來一往,也能讓趙國平準均輸部門賺一個盆滿缽滿。

    但說得輕巧,做起來卻難,趙無恤自然是知道其中艱難的,頓時嚴肅下來道:“自從平王東遷以來,秦國以西諸國,與中原的來往就中斷了,數百年滄海桑田,邦國氏族可能湮滅了,道路可能被黃沙覆蓋,或者另闢蹊徑。鑿空的艱難,實在不是汝在屋裡畫畫地圖就能想像到的!汝,可做好準備了!”

    柳下越稽首道:“臣會先去尋找河宗氏,看看那裡有沒有人曾經去過西邊的地方,聘請其為嚮導。就這樣一段一段地找過去,找到西夏氏、找到赤烏氏、找到群玉之山、找到西王母國,遲早有一日能恢復昔日通途,完成鑿空的使命!”

    趙無恤卻不放過他,繼續質問道:“就你所繪製的地圖裡推斷,穆天子一個來回,便是三萬五千里,以一月走一千里算,也要走上三年多。其間地貌複雜,有不知道邊際的無垠草原,有八月飛雪的皚皚雪山,有人畜難行的流沙大漠,途中更有心懷不軌的沿途邦國、盜寇,這期間的苦楚,需要做的應對,實非常人能想像,你能忍受得了麼?”

    “臣知道,據說昔日穆天子東歸,當穿越沙漠時,隊伍失去了水源,只好刺穿戰馬的脖頸,取血來喝……”

    柳下越昂首道:“臣休說是喝馬血,就算渴飲胡人之血,餓食戎狄之肉,也能挺下來!馬沒了,就用腳走,腳廢了,就用手挪,就算是爬,臣也要沿著造父走過的路,爬到天山去,找到西王母國!最後,舉著君上授予的節杖,站在瑤池上!”

    趙無恤聽得汗毛直豎,拍案而起,一時間,他也為這個年輕人的這種無畏精神而感動,他要的,就是這種充滿開拓的精神!

    “大善!既然子騫有誌異域,不畏生死,那寡人便允了你!”

    沒想到啊,自己本來沒指望能在活著的時候看到結果的“九州說”和摻雜進去的西域傳聞,竟然這麼早就開了花,對此產生濃厚興趣的,居然還是盜跖的兒子。

    這是冥冥之中自有天意麼?難道說,獨屬於華夏的地理大發現時代,就將從此子而始?
Babcorn 發表於 2017-1-18 10:23
第1122章 遠赴絕域

   

    趙侯四年(公元前485年),仲春二月初一的早晨。

    曙色漸明,旭日噴薄而出,燦燦金輝染紅了天際,彩霞舒捲,絢麗如錦。春風和煦而強勁,由東方吹來,浩浩蕩蕩,驅散了籠罩在黃池上空的彌天濃霧。

    這是一個啟程的好日子,今天趙侯將帶著大隊人馬回鄴城,但首先,他要為一個百餘人的隊伍送行。

    能被天下伯主送到了十里亭驛外,這是常人不敢奢求的榮耀,柳下越誠惶誠恐,但趙無恤卻止住了他的下拜,繼續將未交待完的事情說與他。

    「其實,汝大可不必捨近而求遠,去河宗氏尋找穆天子西行的起點。」

    隨著八年前代國的覆滅,趙的疆域大大向北擴展,視野也廣闊了許多,所以趙無恤知道,昔日強盛一時的河宗氏之國早就瓦解成了一群河套上半耕半牧的小邦,最大的部落叫空同氏,他們之間戰和不定,只是之前幾年代郡騎兵一直在南調參加對秦、吳、齊的戰爭,戰馬損耗太大,一時半會沒有出兵橫掃草原的精力。

    趙無恤雖然答應柳下越西去探索,但卻為他劃定了一條新的路線。

    在亭驛裡,他指著一副上郡及其周邊的地圖道:「汝帶著百餘虎賁先去新絳,再到馮翊郡涇陽縣。春夏之交時,負責西北貿易的平準官猗頓會派遣一支商隊,從涇陽去義渠貿易,然後再去義渠西邊兩百里的烏氏拜訪,汝等就混雜在商隊裡同行,需要的輜重、馬匹等,都在涇陽補充……」

    「唯!」

    柳下越應諾,他知道,這義渠、烏氏,都屬於西戎,與早先的犬戎有千絲萬縷的聯繫。

    其中義渠位於涇水上游,是西戎首屈一指的強大部落,人口十餘萬,有兵萬餘,甚至能威脅到秦國渭南。義渠君還曾派遣使者來約趙國出兵滅秦,被趙無恤以「裔不謀夏,夷不亂華」拒絕。

    而烏氏,則是位於六盤山(隴山)腳下的部落,這個民族不光是牧民,還是商人。後來秦始皇時,烏氏部落的烏氏保,就是一個以善殖畜牧,與諸夏交易商貿而富甲一方的大商賈。現如今,在河宗氏衰敗,玉石之路的北段,也就是草原段貿易量減少後,南線卻昌盛起來。其中烏氏部落,就是南線玉石之路上的中間商,秦國人一般是直接從他們那裡獲得西域玉石,再賣給中原諸夏。

    「但這烏氏人是如何獲得玉石的,就不得而知了。」

    趙無恤皺起眉,遺憾地看著隴山以西的地區,地圖根本沒有將那一片地區收錄,那裡對於趙國而言,是一片空白,只知道群戎、西羌部落密佈,與秦人雜處。

    琢磨著地圖的大體範圍,柳下越大膽猜測道:「河宗氏西南兩千五百里,有西夏氏,據說是夏人後裔西遷建立的邦國,也從事轉運玉石,烏氏人大概是從西夏氏那裡獲得玉石的……」

    「西夏氏,看這名字,難道是日後黃河九曲的夏河、臨夏一帶?」但是幾百年過去了,也不知道這個小邦還在不在。

    好在,趙無恤比柳下越幸運,至少是知道全局地圖的,反正從烏氏越過隴山向西走是沒錯的。只要抵達黃河九曲,就能渡河進入河西走廊,這一路過去,總有部落城邦,不至於是一片無人區。

    所以他給柳下越定了一個這次向西尋路的目標:「汝還年輕,不必執意一次就要去到天山,找到西王母國,此次西行,先找到傳說中的禺氏國。」

    禺氏也就是後世秦漢的大月氏,此時匈奴還是一個不起眼的小部落,所以月氏人也在河西走廊開開心心地畜牧,做做玉石之路的轉手貿易。不過到了那裡,柳下越就算真的走出華夏地域了,因為月氏人非但文化與中原迥異,甚至連種族都不同:他們和西域的塞種人一樣,操著一口東伊朗語族的方言,都是高鼻深目的印歐民族,不論是「樓蘭美女」,還是「小河公主」,這些干屍身上都有這種特徵……

    這種西域地區的種族結構,直到一千多年後,蒙古人種的回鶻人入主天山南北,才被稍微改變了一點——敦煌石窟裡圓臉蛋細眼睛的回鶻人,在與西域塞種土著混血幾代後,就變成了伯孜克里克石窟擁有高鼻深目特徵的混血圖蘭人種:高昌回鶻,也就是後來的畏兀兒人……

    這些是後話了,總之,前方等待柳下越的,是一片未知的異域,一群未知的種類民族,一個又一個未知的城邦和文明。

    這是繼穆天子西行後,又一次偉大的征程。

    趙無恤讓人備酒,一飲而盡為柳下越送行,最後才將節杖授予了他。

    柳下越鄭重地接過,一臉肅穆。

    這節杖以竹為主,柄長八尺,尾端束有三重用犛牛尾制的節旄,隨著春風而飄拂……

    「柳下越,汝知道這節杖的意義麼?」趙無恤問道。

    「知道,節代表君侯的身份,凡持有節的使臣,就代表君上親臨,見節,如見君!」

    「不止如此。」趙無恤拍了拍柳下越,催促他啟程,同時說道:「此去經年,萬里迢迢,絕域流沙,以酪為漿。勿要忘了,這節杖,代表著你背後,有一個強大的母邦!去罷,寡人等你順利歸來的消息!要牢牢記住你的身份,汝節杖至處,即為華夏!」

    ……

    柳下越手持節杖慢慢遠去了,不過有一件事趙無恤沒有對他明說:之所以如此頻繁地派遣商隊和探險者去秦國周邊拜訪,除了貿易以外,也是因為秦國。

    秦國近幾年突然大興變法,趙無恤已經在黃池之會給秦伯以警告,但對秦國的攻略的提防,依舊必須做好,知己知彼百戰百勝,對於秦國周邊,尤其是隴西地區情況的探查,就變得極其重要,故而柳下越的西行,也多了幾分政治作用,同時,也有些刻意地繞開了秦國,趙無恤可不希望趙國的探險成果被秦人截胡。

    就在柳下越踏上行程的同時,秦伯盤也風塵僕仆地回到了雍都,他進入大鄭宮的第一件事,就是讓人速速將大庶長招來。

    子蒲聽聞國君半夜抵達雍都,便急切地召見自己,不由心裡咯噔一下,心想,難道是黃池之會上趙國又威脅秦國,導致君上要改變國策了?

    不料等他匆忙穿戴好衣冠,趕到大鄭宮時,卻發現秦伯盤正跪在秦穆公的宗廟裡。

    等秦伯擦乾眼淚出來後,看到子蒲的第一句話,就是咬牙切齒地說道:「黃池之會,趙無恤令寡人擊缶取樂,其志得意滿,辱秦太甚,丑莫大焉!寡人受此重辱,實在是嚥不下這口氣,敢情大庶長助寡人變法更制,早日復穆公之業,讓趙國不敢再看輕秦國!」

    ……

    在秦伯盤的大力支持下,秦國效仿趙國的變法在向著深水區邁進,而南方數千里外的楚國,黃池之會上的餘波也傳到了郢都。

    漢水向東南方潺潺流淌,從浩劫裡再生的郢都就坐落在江漢之畔,此時正在舉行一場盛大的祭祀:司命祭。

    大司命和少司命是楚人崇拜的神祇,大司命主死亡,威嚴、神秘、令人敬畏;少司命主生命,親切、和藹、令人愛戴。

    同時,兩位司命的神力也被引申到了掌握楚國社稷的興衰,邦國的存滅。

    大司命的祠堂在漢水北邊,與他的姐妹少司命一南一北對峙。時值春日,夕陽晚照,兩座祠前的臨水處已經搭起兩座用鮮花香草裝飾的高台。江中央則是一艘高大的樓船,船上設置了祭壇,祭壇之上,三位頭插羽毛,戴著面具的巫祝立於中央,奉玉圭、三牲、六尊六彝,口中念叨著祝詞。

    而楚國上到貴族縣公,下到士庶男女,都圍繞在漢江兩岸,將大司命和少司命的祭壇四周圍得密密麻麻。

    當夜幕降臨時,以擊磬為號,北岸的人唱道:「紛總總兮九州,何壽夭兮在予。高飛兮安翔,乘清氣兮御陰陽。」

    南岸的人則唱道:「孔蓋兮翠旍,登九天兮撫彗星。竦長劍兮擁幼艾,蓀獨宜兮為民正!」

    他們一邊唱,一邊恭敬地奉上祭品,無非貴者用金玉三牲,賤者奉野菜米飯,也算是祭神還願,都對著兩位司命的雕像朝拜不已。

    歌聲裡,穿荷衣、系蕙帶、戴蘭冠、佩陸離,臉上還畫上五色異彩巫祭圖案的女巫們也在樓船上手舞足蹈。她們在祈禱神靈降福大地,願楚國長盛不衰,願江漢五穀豐登,願郢都蘭蕙滿園,為許久未住人的宮室驅邪辟惡,祈禱楚國人人都子嗣繁衍,萬年永福。至此,這場司命祭達到了高潮。

    而一艘正在渡過漢水的大舟上,峨冠博帶,著寬袖深衣,佩戴三尺長劍的葉公沈諸梁,也在目不轉睛地看著這一幕。

    看著恢復生機的郢都,他激動地說道:「曾經的赫赫大楚,已經回來了!」

    仰頭看著郢都,雲夢台、章華台、豫章台,被吳軍攻入後,已經黯淡多年的各個宮室都紛紛點亮了燭光,星火點點,如同墜落人間的彗星,似乎預示著楚國的涅槃重生!

    這兩年裡,隨著王孫勝在東方的攻勢如潮,楚國已經完全收復了失地,把吳國趕回了海濱,似乎再加把勁,與越國人一起合作,便能徹底滅亡吳國!

    既然東方安全了,楚國的都城,也就順理成章地從鄀地遷回了郢城。

    在遷都完畢後,楚王熊章和令尹子西按照慣例要召集各地縣公入朝宴飲,慶賀這件大喜事。

    然而對於葉公而言,這次入郢,還有一件事關楚國未來的大事要商議。那就是趙國在前不久的黃池之會上,已經赤臂上陣,公然承諾保護陳、蔡,將手伸到楚國的傳統勢力範圍裡了。

    楚國應該如此應對此舉,是對抗還是綏靖,是戰爭還是和平,必須在這次朝會裡將國策確立下來。

    不過,被召回的不止是葉公,在漢水之濱下船後,他碰上了一個人,一個他最不想遇到的人。

    剛剛因征吳有功,被封為「白公」的王孫勝也帶著一眾東國兵入郢朝拜楚王,不知是巧合還是故意,不偏不倚,他的船與葉公的船同時靠岸。

    中年得志的白公勝依舊站得跟劍一樣筆直,過去兩年的征伐讓他的面容帶上了一絲殺氣和戾氣,眉毛一挑,瞧見對面的旗幟,竟放下了一直以來的目中無人,主動過去打招呼。

    「葉公?」

    「白公……」沈諸梁無奈,只得接招。

    於是,歷史上,葉公、白公,兩個一生之敵,就這麼首度碰面了……

    PS:西夏氏,《穆天子傳》卷四:「自陽紆西至於西夏氏,二千又五百里。自西夏至於珠余氏及河首,千有五百里。」

    這個西夏氏,應該就是秦漢時期的隴西郡大夏縣,也是《王會解》裡對周朝貢的大夏,與西漢時中亞大夏國無關,從名字來看,或許是夏的後裔建立的小邦。

    《逸周書‧史記》裡還記載了西夏氏的興亡始末:「昔者西夏性仁非兵,城郭不修,武士無位,惠而好賞;財屈而無以賞,唐氏伐之,城郭不守,武士不用,西夏以亡。」
你需要登入後才可以回覆 登入 | 註冊會員

本版積分規則